查看完整版本: 凝隴 -【攻玉】《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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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1-1-12 10:08 PM

第105章

  眼看時辰不早,藺承佑起身告辭。
  
  他唯恐翻窗時發出動靜,走時並未撤走小鬼,而是把送走小鬼的法子告訴了滕玉意,讓她在他走後再撤。
  
  兩人走到窗前,藺承佑轉頭看著滕玉意說:「知道怎麼做了?」
  
  「知道。」滕玉意方才聽得很仔細,忙把法子原樣複述了一遍。
  
  藺承佑想了想:「差不多吧。」
  
  乜了滕玉意一眼,又道:「無為你也算是青雲觀半個俗家子弟了,是時候學著自己施展這些簡單的道法了。我出去後在屋樑上等一等,假如你做得不錯,說明已經入門了,那麼下回帶你除祟也就沒什麼顧慮了。要是做的不夠好,說明還差火候,我也是很怕被人拖後腿的,帶你除祟的事就得再等一等了。」
  
  滕玉意一聽這話,忙鉚足了勁:「世子瞧著就是了。」
  
  藺承佑在心裡一笑,很快便翻窗出去。事不宜遲,滕玉意忙用火折點燃藺承佑留下的符籙,口中念念有詞,先送走窗外的小鬼,再送走門外的小鬼,末了把門口和窗縫的引魂粉清掃得一點不剩。
  
  做完這一切,滕玉意低頭看腕子上的玄音鈴,玄音鈴果然不再輕輕搖動了,這說明她成功把小鬼們都送走了。
  
  她心知藺承佑未走遠,恨不能對窗外高興地喊上一句:我做得不錯吧?
  
  藺承佑屏息貓在屋簷上,見狀笑了笑,身形一縱,輕飄飄沒入了夜色中。
  
  梳洗的時候,滕玉意時不時能感覺到阿姐朝自己投來疑惑的目光,等到兩人上床躺下,阿姐果然開口問她:「你跟世子一起除過祟?」
  
  滕玉意點點頭,不能對阿姐說自己這樣做是為了攢功德,只好含糊道:「兩個小道長拉我去的,正好我最近總是撞邪,覺得學些道法對自己大有益處,所以就跟著去了。」
  
  杜庭蘭把一隻手壓在自己的右臉下,另一隻手替妹妹掖了掖被角:「你沒瞧出來藺承佑喜歡你?」
  
  滕玉意一愣。
  
  「你想想,他要是不把你的事極放在心上,怎會一聽說書院有事就馬上趕過來?」
  
  滕玉意驚訝地張了張嘴:「但這是我們事先說好的,藺承佑本來就是個重諾守信的人——」
  
  「帶你除祟也是為了要履約?你又不懂道術,他帶著你不嫌拖累麼。」
  
  滕玉意怔住了,與此同時,心裡湧出一種很奇怪的悸動感,這感覺不能算陌生,此前也曾躥上過心頭,但每回只短暫地停留,一瞬就會消逝不見。她呆了好一會,出聲打斷阿姐:「那回他們之所以帶我去除祟,是為了幫我試一試玄音鈴是否恢復了法力,這事說起來還是因為我要進書院唸書了,藺承佑聽說我身邊鬧賊,也很好奇那賊是誰。」
  
  杜庭蘭微笑:「你身邊鬧賊又與他有什麼相干?成王夫婦眼下不在長安,成王府的一干事宜都需藺承佑打理,他如今又在大理寺任職,經手的都是錯綜複雜的大案,他每天四處奔波,本就很忙了,要不是心裡非常在意,有必要抽出精力來照管你嗎?」
  
  滕玉意再次滯住了,因為她居然覺得阿姐的話很有道理。
  
  「不對,不對。藺承佑自己說過,他是因為收了我送的紫玉鞍才答應要幫忙的。」
  
  杜庭蘭嘆氣:「成王府每年不知要收到多少天下異寶,倘或每一份珍品就要答應幫一次忙,藺承佑不知要幫多少人的忙了。」
  
  「我跟那些人可不一樣,我跟藺承佑還有絕聖棄智有一份過命的交情。絕聖棄智說,那回要是沒有我幫忙,大夥不能那麼順利降服屍邪,後頭除去血羅剎,我也佔了很大的一份功勞,藺承佑是非分明,很清楚我在其中幫了多大的忙,如今我被人暗算,他衝著這份交情也不會不管的。」
  
  滕玉意兀自滔滔不絕,杜庭蘭卻只靜靜聽著,等妹妹一口氣說完這番話,她笑著說:「這些話你是不是總在心裡對自己說?」
  
  滕玉意啞然一瞬,旋即振振有詞:「阿姐,你忘記藺承佑還中著絕情蠱了?你看看盧兆安那賤人下的蠱有多毒辣就知道了,除非宿主險些身亡,很難解開蠱毒,藺承佑這蠱毒料著更不好解。再說就算蠱毒解了,藺承佑要是喜歡誰,犯得著遮遮掩掩嗎,他每回都告訴我只是他幫忙,一再叫我千萬別多想。」
  
  杜庭蘭沒接茬,這也是她最想不通的一點。
  
  藺承佑心悅妹妹,這點她絕不會看錯,但以藺承佑坦盪的性子,喜歡誰一定會大方承認,他前前後後為妹妹做了這麼多事,卻連自己的心意都沒讓妹妹知道,這實在令人想不通,難不成其中有什麼隱情?
  
  滕玉意看阿姐不說話,只當阿姐被自己說服了,把衾被蒙到頭頂,在被子裡悶聲說:「阿姐睡吧。」
  
  杜庭蘭卻又道:「浴佛節那一晚藺承佑把你約出去,你回來之後頭上多了一對步搖,當時因為出了武大娘的事阿姐也沒心思追問,那對步搖可是藺承佑送你的?即使答應幫你的忙,有什麼必要送這麼昂貴的首飾?」
  
  「早說了是為了還人情。他說他不習慣收這麼貴重的生辰禮,那步搖算是回禮。」
  
  「噢,所以你就接了?」
  
  滕玉意聽得不耐煩,翻個身背對著阿姐:「我喜歡那個樣式。這很不妥嗎?那我還回去好了。」
  
  杜庭蘭生恐妹妹在被子裡悶壞,拉拽被角試圖幫妹妹的腦袋露出來:「你好好同阿姐說話。你是不是也早就疑心藺承佑喜歡你了?」
  
  滕玉意一邊把自己捂得更嚴實,一邊在被子裡哼了一聲:「他可沒說過喜歡我。再說了,世間男子無有不薄情的,就算他眼下喜歡我,保不齊哪一日就變心了。倘若相信男人的話,日後一定會傷透心肝的。別說藺承佑未必喜歡我,就算真喜歡我也不會同意。我早就想好了,這輩子絕不嫁人。」
  
  杜庭蘭手頓在了半空,燭台早就熄了,黑暗中只能看到模糊的輪廓,面前那條「長蟲」仍在扭動,她卻不知如何接話了。
  
  姨母去世時她雖不在身邊,但也聽說過姨母去世時的詳情,姨母臥病在床,姨父卻急著親自護送一位鄔姓女子離開,等到姨父趕回來,夫妻倆都沒能見上最後一面。
  
  妹妹因為這件事心裡結了一個死疙瘩,這些年一直對姨父冷冰冰的。
  
  再加上前一陣出了段寧遠的事,難怪妹妹會乾脆斷了婚娶的念頭。
  
  杜庭蘭在心裡嘆了口氣,輕輕搡了搡妹妹的肩膀:「你把頭鑽出來,阿姐不說了。」
  
  滕玉意正好憋得慌,依言把腦袋鑽出來,只是雙眼仍然緊緊閉著,口裡嘟噥著說:「我睡著了。」
  
  杜庭蘭望著黑暗中模糊的臉龐,只覺得千頭萬緒不知如何開口,末了只輕輕拍了拍妹妹的被子:「睡吧睡吧。」
  
  看妹妹這表現,也不像是全不在意藺承佑。藺承佑光明磊落,光是救妹妹就救過好幾回,兩人共同經歷了這麼多事,又豈是一個段寧遠能相提並論的,越在意,反應就越大,所以妹妹才會急著否認,還一口氣列舉那麼多藺承佑不可能喜歡自己的理由。
  
  還有那對步搖。妹妹自小見識不凡,換別人送她那對步搖,估計瞧都懶得瞧一眼。肯收下,只因送禮人是藺承佑。
  
  只不過妹妹在男女一事上還懵懵懂懂的,加上心結太重,即便明白過來,也不可能輕易敞開心懷。
  
  杜庭蘭憂心忡忡,這種事不戳破則已,一戳破必然要得出個結果。到時候兩個人少不了鬧一場彆扭,萬一妹妹鑽了牛角尖,說不定會跟藺承佑斷絕往來……
  
  緊接著想起方才兩人相處的情形,兩個人自有一份默契,交流起來外人壓根插不上話。
  
  罷了,橫豎這種事外人幫不了忙,就由著兩個人自己鬧去吧。鬧著鬧著,說不定這結就解開了。
  
  ***
  
  第二日,藺承佑沒去大理寺,而是在成王府等消息,用完午膳沒多久,寬奴就跑來了。
  
  「世子料事如神,昨日一整晚盧兆安那邊都沒動靜。今早香象書院放了端午節的假,學生們出來沒多久,盧兆安那邊就有動靜了。」
  
  藺承佑在遊廊前的一株茶花叢前停下:「那人是誰?」
  
  「一個賣餳粥的老婆子。」寬奴說,「這些日子盧兆安忙著備考制舉鮮少出門,老婆子剛吆喝兩聲,盧兆安就出來了。那附近全是住戶,老婆子要是誠心做買賣,一定會多賣幾個時辰,但是盧兆安買完粥沒多久,老婆子就推車走了。我們幾個一直跟出坊門,這老婆子始終沒露出破綻,可等她把車推到醴泉坊的永安大街時,有個貴戶的下人出來買粥,小人認出那是誰的下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藺承佑:「誰的下人?」
  
  寬奴說了一個名字。
  
  藺承佑皺了皺眉。
  
  「太狠毒了。」寬奴摸摸發涼的後頸,「那回世子過生辰,這人也曾上門賀壽,買粥的下人就是那人身邊最得力的大婢女,小人絕不會認錯的。」
  
  藺承佑第一個念頭也是「太狠毒了」。
  
  昨晚他和滕玉意列舉了重點懷疑的對象,此人的名字雖然也在列,但他們心裡並不覺得那人會與此事有關,今日知道這消息,未嘗不意外。
  
  「說說當時的情形。」
  
  「婢女近前買粥,這老婆子故技重施,等婢女買了粥,只捱了一會就推車走了。沒多久老婆子回到了附近的下處,過後再也沒出來過。這幫人藏得實在太深了,而且整件事做得滴水不漏,要不是世子說今日一定會有人給盧兆安送東西,小的也不會留意一個賣餳粥的老婆子,世子,你怎麼知道他們今日會傳遞東西的?」
  
  藺承佑沒接這話頭,只在心裡想,一個一心想當皇后的貴女,即便在皓月散人的引誘下接觸了邪術,又如何知道盧兆安也是這夥人中的一員?
  
  莫不是幕後主家有意幫襯這位貴女,故意放了些風聲給對方。
  
  是了,一旦這位貴女如願當上了太子妃,對幕後主家有百利而無一害。
  
  貴女早年做過的那些骯髒伎倆,幕後主家心知肚明,到了適當的時機,他便可以拿這個來脅迫這位太子妃。
  
  此女未必知道此人的真實身份,甚至未必知道對方的真實目的,但她為了保全自己的榮華富貴,一定會乖乖從命的。
  
  只要控制了東宮,接下來無論是謀逆或是弒君,都會變得容易許多。
  
  瞧瞧這人心思多麼縝密,考慮問題又是多麼長遠。
  
  「很好。」藺承佑道,「挑幾個最精明能幹的,務必把這老婆子給我盯死了,她屋子裡應該藏著不少好東西,到時候都是定罪的鐵證。等我這邊佈置得差不多了,直接抓人便是。還有,既然知道書院裡害人的那位是誰了,我這邊會多放點關於太子妃人選的風聲,那女孩聽多了,一定會按耐不住的,人一亂,就容易出岔子,這幾日你們好好跟著她,千萬別漏了這人露出的蛛絲馬跡。」
  
  「好。」寬奴想了想又說, 「可惜浴佛節那晚抓到的幾個『尾巴』,因為毒發身亡沒法確認身份了。但是前頭跟蹤世子的那幾個潑皮,小人已經按照世子的囑咐查過,有兩個人曾經是朝廷的逃犯,二十年前一逃到淮西道就杳無蹤跡了,但不知為什麼,前一陣偷偷潛回了長安。小人猜他們八成是彭震養的死士,就不知為何盯上世子。」
  
  「這還不明白嗎?」藺承佑一嗤,「這幫人是在我抓住莊穆以後才開始盯梢我的。彭震萬萬沒想到莊穆會暴露,礙於不能堂而皇之去大理寺劫獄,只好令人偷偷盯梢我。我去摘星樓買名貴首飾的風聲,都是彭家人放出來的。至於浴佛節那晚盯梢我的幾個『尾巴』——」
  
  有可能是盧兆安那位幕後主家派來的,但也可能是那位貴女自己僱的人,他們跟了他一路,卻又屢屢暴露行蹤,這樣做的目的,無非是促使他與鄧唯禮相遇,即便當晚沒成功,過後也會用別的法子製造他與鄧唯禮私會的假像。僥倖當晚就讓他們成功了,這幾個尾巴再無用處,是以一被抓就毒發身亡了。
  
  想到此處,藺承佑心裡忽然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
  
  他曾無數次設想皓月散人那位幕後主家是誰,在他看來,那人可能是跟彭家一樣懷有異心的某位強蕃、也可能是對中原虎視眈眈的某個鄰國派來的細作、也有可能是某位藩國王子、甚至可能是朝中某位因為被冷遇而懷恨在心的大臣。
  
  總之不論是出於什麼目的,那人除了財力物力,還需有遠勝常人的謀略手段。
  
  但是他越查越覺得,除了以上種種,此人好像還對他的行事風格很熟悉。
  
  「對了,可查清楚盧兆安在揚州時都與哪些人來往密切?」
  
  「大多是揚州城的名人墨客。這幫人也常常到長安和洛陽遊歷,若是賞識盧兆安的才華,極有可能引見他認識京中貴要。」
  
  「好好查一查這幫人。」藺承佑道,「特別是近一年來過長安的,這幫縉紳表面上閒雲野鶴,實則可能與京城某些勢力暗中有來往。」
  
  「是。」
  
  「對了,替我備馬吧。」
  
  他得去找太子打聽一件事。
  
  除了太子,明日他還有一個人要見。
  
  「還有,明日要出城狩獵,你幫我安排見一個人。」
  
  寬奴一愣:「誰?」
  
  「武元洛。」
  
  既然知道書院裡那個人是誰了,此前很多事就能串聯起來了,不過他還是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所以得向武元洛當面確認一些事。
  
  ***
  
  武元洛和藺承佑在菊霜齋對坐著喝茶。
  
  武元洛臉色很難看,今日原本要隨君出城狩獵,走到半路就被藺承佑攔下來了,沒等他弄明白怎麼回事,藺承佑就以要調查案情為由,把他請到了菊霜齋。
  
  這地方讓他覺得很不舒服,偏巧又坐在窗邊,他想起那晚大妹妹出事的情形,幾乎一刻都坐不住了。
  
  但他也知道,藺承佑無事絕不可能把他約到這種地方來,勉強按耐著喝了口茶,啞著嗓子問:「找我何事?」
  
  藺承佑打量武元洛,短短幾日這人就消瘦不少,家中出了這樣的大事,武元洛身為武家長子必定焦頭爛額。
  
  估摸著氣氛醞釀得差不多了,他開門見山道:「說吧,那晚你為何故意接近滕娘子?」
  
  武元洛萬萬沒想到藺承佑一開口就問這個,望了藺承佑一會,淡淡道:「這件事與閣下有關嗎?」
  
  廢話。藺承佑譏笑:「當然與我有關。你是怎麼認得滕娘子的?」
  
  武元洛望了藺承佑一會,突然笑道:「怪不得那日在驪山上你會好心借玉牌,我早該看出你對滕娘子的心思,你故意搗亂就是怕我接近她吧?」
  
  藺承佑並不接話,只笑道:「你武元洛一向眼高於頂,怎會突然對滕娘子產生興趣。她來長安沒多久,你充其量瞧見了她的模樣,至於性情如何你可是毫不清楚,結果一上驪山,你就迫不及待讓你妹妹幫你製造機會接近她。」
  
  武元洛哼笑:「大理寺不是很忙嗎,你要是想打聽這種無聊的事,我可沒工夫奉陪。」
  
  「無聊不無聊,你說了可不算。」藺承佑笑容一淡,「我來猜猜吧,你是不是聽人說起了桃林的那件事?玉真女冠觀的迷宮天下聞名,滕娘子第一回去觀裡遊樂,論理並不清楚觀裡的迷局,但她卻成功破解耐重的謎題帶領同伴逃出生天,你聽說這件事,一定對這個聰明絕倫的小娘子很好奇吧。」
  
  武元洛沒吭聲,但表情已經說明瞭一切。
  
  「長安從來不乏貌美端莊的仕女,你武元洛自小在錦繡堆長大,面對這樣的女子只覺得無趣,但是滕娘子就不一樣了,她當日的那番作為讓你刮目相看,你有神童之名,但這個女孩的機智顯然不在你之下,在那之後你又在某個人的口裡聽說了種種關於她的事蹟,對滕娘子更是心生嚮往,所以一有機會接近她你就出手了。」
  
  武元洛微微一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藺承佑,你不是也瞧上了滕娘子嗎?」
  
  藺承佑摸摸下巴,忽然話鋒一轉:「所以那回在驪山上你藉故接近滕娘子,究竟是你的主意,還是——」
  
  武元洛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了,琢磨了一會道:「這話什麼意思?」
  
  「直接告訴我答案。」
  
  武元洛雖然疑竇叢生,還是把答案說了出來。
  
  藺承佑默了默,若非向當事人求證,任誰也想不到實情會是這樣。
  
  「還有一件事也讓我很好奇,能不能說說為何你更偏疼大妹妹武緗?」
  
  聽完武元洛的話,藺承佑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你再把浴佛節頭幾日府裡發生的事,以及當晚你們兄妹從府裡出來後的種種,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告訴我。」
  
  ***
  
  學生們從書院出來,碰巧太子護送皇后到書院。
  
  學生們依次上車,太子原本目不斜視,杜庭蘭走過來時,卻突然轉頭看向她。
  
  雖然只是短暫的一瞥,但是那含著笑意的打量,讓人想忽略都難。
  
  滕玉意看在眼裡,低頭與幾位同窗上了車,這犢車是朝廷專為香象書院做的,比尋常犢車更為闊大,也更為牢固。
  
  起先,同窗們都沒作聲,顯然都注意到了太子的異常,礙於杜庭蘭和滕玉意在場,沒好意思公然議論這件事。
  
  過不一會,柳四娘率先打破了沉默:「劉院長她老人家說,那回在驪山上原本要好好舉辦幾場圍獵和馬球比賽,結果山上鬧邪祟,只好匆匆下山了,聖人覺得不盡興,故而今日召了這麼多人隨行。碰巧趕上朝廷的制舉選拔要開始了,聖人為了親自挑選良才,就下旨讓今年那幫進士科的大才子也隨行。」
  
  「是了,劉院長還說,這些人都是曠世逸才,待會聖人若是叫他們作詩,必然首首不凡,院長一再叮囑我們都好好聽一聽,說我們說不定能當場悟出些作詩的學問。對了,到時候院長一定會讓人當場謄寫的,我們推誰做這個謄寫員好呢。」
  
  女孩們打趣道:「鄧唯禮唄。比記性誰能比得過她,她可是連好多年前發生的事都還記得。」
  
  鄧唯禮歪倒在滕玉意身上:「你們還是找別人吧,我記性是不錯,但我寫字可比別人慢多了。」
  
  說著一推滕玉意:「說起這個就來氣,你真不記得我了?你小時候來過長安的,我至今記得你那會兒——」
  
  李淮固冷不丁道:「欸,不知這回我們要出遊多久?」
  
  「差不多後日就能回城了吧。」陳二娘看了看窗外,「不過我好擔心呀,書院開學這麼久了,皇后那麼關心書院裡的功課,院長為了讓皇后放心,一定會當眾考察學生們的功課的,就不知今晚院長會抽到誰。」
  
  「阿玉和唯禮都不愛回答問題。」柳四娘推推鄭霜銀,「我要是院長,一定會選你出來給書院爭光,說起比學問,同窗裡可沒有比你更好的了。」
  
  「那可不一定。」彭大娘慢條斯理地說,「別忘了還有杜娘子,杜娘子學問可是一頂一的好,還有武綺也不算差,最近這段時日,劉院長可送了好些武綺做的文章到宮裡去了,還有別忘了上回在樂道山莊,皇后還誇過她獻的『探驪』二字氣勢飛遠。」
  
  鄭霜銀因為大哥無故退親一事對武氏姐妹滿懷愧意,聞言嘆了口氣:「你們別說她了,她整日鬱鬱寡歡的,聽到這些話未必高興,每回被院長叫起來答話,也不過是硬著頭皮應對罷了。」
  
  到了麗雲宮,宮人們帶學生們安排各自的寢宮。
  
  這邊剛安置好,宮人就傳話說晚膳備好了。
  
  眾人都知道今晚絕不可能是一場簡單的晚宴,這一去也不知是禍是福,出發時個個都有些惴惴不安。
  
  到了今晚設宴的永嘉殿,那廣闊的宮殿簡直令人目眩。
  
  殿前燃著熊熊烈火,闊大的殿堂分作男席和女席。好在用膳時帝后並未發問,眾人好歹逃過一劫,戰戰兢兢用過膳後,便在宮人們的指令下,前往花園裡觀賞於闐等國伶人們的獻藝。
  
  這一回,男賓席與女賓席近了許多。
  
  滕玉意一抬頭,就能看見對面的男賓席位,不一會藺承佑和太子說笑著出現了,因為帝后不在,席上的氛圍比方才輕鬆不少。
  
  幾位誥命夫人正與劉副院長閒聊,劉院長一邊說一邊回視席上的學生,口中低聲道:「鄭娘子、鄧娘子、武二娘、杜娘子,都是學問不錯的孩子——」
  
  話音未落,忽聽身後有人唉喲一聲,原來有人不小心被酒潑撒了裙擺。
  
  卻是彭二娘,滕玉意順著彭二娘方才注目的方向看過去,才發現是淳安郡王來了。
  
  彭大娘唯恐在御前失儀,嚇得低聲埋怨妹妹:「你怎麼這麼不小心。」
  
  彭二娘傻愣愣地看著自己手中的杯子:「我也不知道——」
  
  彭大娘唯恐被人看穿妹妹的心思,忙低聲對妹妹說:「趁詩會沒開始,快下去換衣裳。」
  
  彭二娘帶著婢女離了席。
  
  那邊幾位誥命夫人挨個詢問學生的名字,很快就問到杜庭蘭了:「我記得這孩子,她是杜裕知的女兒。」
  
  劉副院長讚許地看著杜庭蘭:「這孩子稟性和善,文章也做得很不錯。」
  
  夫人們似乎來了興趣:「杜娘子今年多大了?。」
  
  可就在這時候,彭二娘身邊的婢女迎面撞到一個人,那人襆頭長衫,儼然要入席的樣子。
  
  男席上的人笑說:「盧大才子來了。」
  
  女孩們聽說是今年奪魁的狀元,不免好奇回眸,一眾女孩中,唯有鄭霜銀和杜庭蘭神色如霜。
  
  「聽說如今長安有好些小娘子心許盧大才子,你們瞧瞧,不說他這一手好文章,光是這相貌就夠出眾了。」
  
  「盧大才子,剛才你離席那麼久,該不是又有小娘子攔住你送你詩稿吧。」
  
  盧兆安並不答話,只一邊笑著搖頭,一邊忙著叉手還禮,不提防被彭二娘身邊的婢女一撞,袖中便掉落一卷東西,那東西暴露在煌煌燭火下,正是一卷詩稿。
  
  彭二娘明顯愣了一下。
  
  她這一愣,同窗們也好奇看向地上的詩稿。
  
  有人訝道:「那不是我們書院統一發放的箋紙嗎?」
  
  打從入學第一日起,院長就不許學生們再用從家裡帶來的綠金箋、桃花箋,只許學生們統一用書院的紙和墨。
  
  男席上那些好事之徒伸長脖子往前看去:「噫,這字好娟秀,落款是杜——」
  
  眾人一呆,因為底下的落款清清楚楚寫著「杜庭蘭」三個字。
  
  太子看在眼裡,抬眸看向對面的一個人。
  
  書院的同窗們懵了一會,紛紛把詫異的目光轉向杜庭蘭。
  
  盧兆安忙要把詩稿納入懷中,有個人卻搶先一步撿起了地上的詩稿:「世上怎會有這麼湊巧的事,前日有人報官說丟了東西,今晚這賊自己就送上門來了。」
  
  盧兆安一抬頭,笑容不由僵住了。
  
  藺承佑一笑:「盧公子,跟我師公打個招呼吧。」
  
  話音未落,便有宮人說:「聖人、皇后駕到。」
  
  又道:「清虛子道長到。」
  
  眾人面色微變,正是聖人親自扶著清虛子道長來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1-14 09:59 PM

第106章

  席間的人紛紛伏拜叩首。
  
  太子出席迎接爺娘。
  
  盧兆安俯伏在地上,早已是面如金紙。
  
  聖人說「平身」,闊步扶清虛子到了上首,坐下後,溫聲問藺承佑:「聽說鬧賊了,究竟出了何事?」
  
  清虛子意味深長看了看盧兆安,藺承佑笑道:「此事說來話長,容侄兒細細回稟。」
  
  聖人和皇后笑著互望一眼:「難得今晚這般熱鬧,萬想不到還有故事聽。甚好,聽完這故事,再聽你們年輕人鬥詩也不遲。」
  
  藺承佑便開了腔:「這故事還要從端午節說起。端午節這日,國子監的杜公到大理寺報案,說自己的女兒杜娘子前晚在書院丟了東西,託大理寺詳查此事。負責接案的正是我的上司——嚴萬春嚴司直。」
  
  說著,他對著席間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說:「嚴司直,煩請你說說當時的情形。」
  
  有人應聲站了起來,正是嚴司直。
  
  今日這一趟,有不少低階官員伴駕隨行,嚴司直只是其中之一,混在人堆裡,絲毫不打眼。
  
  「正是如此。」嚴司直道,「杜公昨日報案說女兒在書院丟了兩份詩稿,負責寫案呈的恰是嚴某。」
  
  藺承佑接話道:「杜公報案時可說杜娘子丟的是哪兩篇詩稿?」
  
  嚴司直一絲不苟回答:「一篇是《詩經》裡的《邶風.雄雉》,一篇是《詠蟬》。」
  
  席上隱約騷動起來,因為大夥瞧得一清二楚,盧兆安懷裡跌出來的那堆詩稿中,最上頭的那首正是署有杜娘子名字的《詠蟬》。
  
  藺承佑為了讓眾人看得更清楚些,故意讓宮人把從詩稿捧高一點,等到大夥都看得差不多了,這才令人呈給帝后。
  
  他笑道:「偷東西的賊很謹慎。不偷金銀首飾,也不偷隨身小物,因為她也知道,這種東西杜娘子日日都會使用,若是丟了,即刻會有所察覺。詩稿就不一樣了,據杜公說,杜娘子每日都會謄寫佛經和詩稿,寫完後就順手放在書案,一共寫過多少篇她自己也未必記得,即便記得,也不會日日核對數目。等到杜娘子察覺少了詩稿,這邊的局已經佈置完畢,到那時候,杜娘子明知自己被暗算,也是百口莫辯了。」
  
  「到了今晚,這賊覺得時機成熟了,便特意挑一個人多的,燈火通明的場合,然後裝作不小心當眾將詩稿扔出來,在場的人只要看見那兩張詩稿,都會以為那是杜娘子送的,這樣也就能順理成章汙衊杜娘子與他有私了。」藺承佑笑道,「盧大才子,我說得對不對?」
  
  眾人嘩然。
  
  香象書院的學生們想通其中曲折,紛紛怒目瞪向盧兆安,此人好生歹毒,竟敢用這種齷齪法子暗算她們的同窗。
  
  盧兆安先是訝然,隨即失聲道:「世子恐怕是誤會了,盧某從不曾見過這兩張詩稿。對了,剛才過來時,盧某曾經被人撞了一下,會不會就是那一陣被人暗算了。」
  
  空氣一默,所有人都將目光移向彭二娘和她身邊的丫鬟。說來也巧,要不是彭二娘身邊的丫鬟撞到盧兆安,那堆書稿也不會暴露於人前。
  
  盧兆安似是很憤慨,白著臉跪於御前:「明君在上,盧某斗膽為自己辯解一句。」
  
  「咚咚咚」磕了幾個頭,兩手伏地說:「盧某雖出身寒微,但萬幸趕上了仁君和盛世。聖人選材時歷來『博訪英賢,不以卑而不用』,一朝應舉,盧某僥倖成為天子門生。自從中了魁元,盧某深恐有負天恩,孜孜矻矻,不敢行差踏錯,但不知何故,這一陣常有人在背後中傷盧某的品行,今晚這一齣,更是故意陷盧某於卑劣之境,盧某敢說,此前從未見過這兩張詩稿,此事另有蹊蹺,還請聖人明察秋毫。」
  
  他擲地有聲,那些原本對他怒目而視的人,在聽了這番話之後,不由都踟躕起來,盧兆安是今年進士科第一名,文采可謂冠絕長安,不出意外的話,此人很有可能在接下來朝廷的制舉中脫穎而出。
  
  假如有人嫉妒盧兆安,又或者有人不想讓朝廷選中這樣的俊才,那麼真有可能做出故意陷害他的舉動,而那個剛才撞倒盧兆安的彭家婢女,就很可疑了。
  
  彭二娘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氣得臉都紅了,手一抬,憤而指向盧兆安:「你胡說!這堆詩稿明明就是從你袖中掉出來的,休想誣賴別人。」
  
  盧兆安言辭朗朗:「盧某不敢妄言,但剛才過來之前,盧某身上可沒有旁人的詩稿。」
  
  彭二娘渾身直哆嗦,只恨一個字都蹦不出來。
  
  彭大娘坐在席上,早已是又驚又怒,眼看妹妹轉眼就被盧兆安拉得入了套,正要起身為妹妹辯解,席上有人先她一步起來說,:「皇后殿下明鑑,方才彭二娘本在席上,不知為何突然離席而去,這其中定有緣故。」
  
  正是書院四位女官之一的白女官。
  
  彭大娘忙也朝皇后跪拜行禮:「啟稟娘娘。臣女的小妹是因突然被人潑濕了裙角才不得不離席,事發前不知會遇到何人,被人撞到更是始料未及,這分明有人在禍水東移。如果臣女沒記錯,是有人碰到了妹妹的胳膊肘才致使她灑落酒水。」
  
  那婢女早如爛泥一般癱軟在地上,聞言哆哆嗦嗦說:「婢子不是故意的——」
  
  突然想起了什麼,猛地看向席間:「奴婢想起來了,是……是有位娘子不小心撞了一下,婢子沒能站穩,才會不小心撞到二娘的胳膊肘。」
  
  婢女一邊說著這話,一邊漫無目用目光亂掃,掃到一個人身上時,目光陡然一凝。
  
  「是她。」婢女驚愕地吞了口唾沫,「奴婢想起來了,是武二娘碰到了婢子。」
  
  武綺比婢女的表情更震驚,駭然張了張嘴:「我?」
  
  婢女緊張地點點頭:「奴婢沒記錯,就是你武二娘。」
  
  同窗們的目光齊刷刷看過去。
  
  婢女戰戰兢兢道:「當時你在跟人扔紙團玩,突然狠狠撞了婢子一下。」
  
  同窗們開始用目光默契地互相交流。
  
  這件事大夥都記得,大夥入席後,因為帝后遲遲未現身,院長又只顧著在上頭同幾位誥命夫人說話,那幾個性情活潑的,就忍不住在底下偷偷玩鬧起來。武綺玩得最兇,而且就坐在彭二娘邊上。
  
  武綺懵了一會,哭笑不得地說:「這、這實在是冤枉。方才我是跟鄧娘子互相用紙團逗打過,但我真不記得撞過你。」
  
  鄧唯禮自己也是一呆,想為自己辯解,然而這是實情,可她似乎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再看武綺時目光復雜了不少。
  
  那婢女急得眼圈都紅了,仰頭看著彭二娘說:「娘子,別人不信婢子,你得信婢子,婢子真是被武二娘碰到才會失措撞到你的。」
  
  武綺一下子睜圓了眼睛:「真有這回事嗎?我、我怎麼一點印像都沒有了,況且我和彭二娘之間隔著你這婢子,就算碰了一下,怎就能讓彭二娘撒了酒杯?要不你再好好想想?」
  
  眾人越聽越糊塗。
  
  彭大娘和彭二娘恨恨然瞪著武綺,越往下攀扯,牽扯進來的人就越多,到最後必然會成為一筆糊塗賬,要命的是單憑自家婢女的證詞,無法證明酒杯是被人誠心碰倒的。
  
  正是一團亂麻之際,有人鼓起掌來:「好好好,難怪能布下這麼多天衣無縫的局。就憑這份睜眼說瞎話的本事,足夠矇騙許多人了。」
  
  說話的正是藺承佑。
  
  大夥一頭霧水。
  
  藺承佑一笑:「先不說這兩張詩稿是何時出現在盧兆安手中的,就說剛才那一幕,是,席上是挺喧鬧的,正是仗著這一點,那人才敢顛倒黑白。不巧的是,因為大理寺早早就有了懷疑的對象,所以有些人的一舉一動,全被人看在眼裡。嚴司直,煩請你說說當時怎麼回事。」
  
  嚴司直再次起身:「嚴某入席之後,一直盯著那位嫌疑人。事發時彭家娘子手裡端著酒盞,婢女則在旁候立,就當彭娘子端起酒盞喝酒的時候,有個人的後背重重撞到了婢女,婢女又撞到了彭娘子,於是酒就撒了,但因為郡王殿下正好來了,席上人忙著起身行禮,席上一亂,彭娘子和婢女也就顧不上追問這件事了。再之後彭娘子忙著離席整理妝容,婢女扶著彭娘子匆匆而去。因為時機掐得正好,縱算事後追問,也是一筆糊塗賬,好在嚴某瞧得清清楚楚,當時撞到彭家婢女的那個人——」
  
  嚴司直肅然看向武綺:「正是武家娘子。」
  
  武綺滿臉茫然。
  
  嚴司直:「因為你這一撞,彭二娘和婢女不得不離席,婢女在離去的時候又撞到了趕來入席的盧兆安,偏偏這麼巧,盧兆安恰好在大夥面前掉落那卷詩稿……」
  
  彭大娘和彭二娘萬萬沒想到事發時居然有人作證,並且這個人還是大理寺的官員,一時也呆住了。
  
  藺承佑看著武綺笑道:「想不到吧?是你撞的,不是別人撞的,這件事可賴不到旁人頭上。」
  
  武綺愕了半晌,無奈苦笑:「對不住,都怪我記性不好,或許是玩得太興起,壓根沒意識到自己撞了人。二娘,剛才我也是一頭霧水,我向你賠個不是。」
  
  彭二娘冷冰冰不接話,旁人卻一大半相信了武綺的話,畢竟嚴司直的證詞只能證明武綺撞到過彭家婢女,卻無法斷定武綺是有意還是無意。
  
  再說玩得興起時誰會注意到自己撞了人,於是再次把憤怒的目光投向盧兆安,要不是此人存心抵賴,怎會把彭錦繡和武綺扯進此事。
  
  藺承佑體諒地點點頭:「武娘子記性不大好,這也無可厚非。不過有了嚴司直的證詞,至少可以說明彭二娘並非有意離席,一個事先毫無防備之人,又怎能把詩稿塞到盧大才子手裡。盧大才子,你還要堅持說是彭家婢女把詩稿塞到你懷中的嗎?」
  
  盧兆安挺直脊樑,泰然道:「盧某從頭到尾都沒說過是那位婢女所為,但盧某從未見過這兩張詩稿是事實,也許有人趁亂將其塞到了盧某懷中也未可知,還請聖人明察。」
  
  藺承佑似是早料定盧兆安有此說:「行,你沒見過這詩稿,總該見過她。」
  
  說著招了招手:「帶上來吧。」
  
  金吾衛們壓著一位穿著粗布衣裙的老媼過來了,老媼被五花大綁,嘴裡還塞著布條。
  
  老媼身後,則跟著好些布衣百姓。
  
  再後頭,則是大理寺的衙役,衙役手裡抬著好些箱籠,也不知裡頭裝著何物。
  
  藺承佑一指老媼,對盧兆安說:「你可認得她?」
  
  盧兆安漠然搖頭:「不認識。」
  
  藺承佑看著左邊的幾個老百姓:「他說他不認識這婆子。你們是盧公子的鄰居,要不要提醒提醒盧公子?」
  
  幾名老百姓伏在地上不敢抬頭,口裡卻說:「盧公子,你怎會不認識她?這是賣餳粥的王媼,經常到我們巷口賣餳粥的,每回王媼過來,你都要出來買一碗粥,記得前日你還買過。」
  
  盧兆安恍然大悟:「哦,原來是王媼,恕某眼拙,看她被五花大綁,一時沒認出來,世子,她這是怎麼了——」
  
  藺承佑卻道:「好了,盧公子這邊認完了。接下來該認認另一位了。」
  
  說著看向右邊那幾個老白姓,看他們嚇得哆哆嗦嗦,蹲下來溫聲說:「別怕,待會需要你們認一個人,抬起頭來好好說話。」
  
  幾人擦了把冷汗,慢慢抬起頭來。
  
  「你們住在醴泉坊永安大街附近?」
  
  幾人訥訥點頭。
  
  「見過這婆子嗎?」
  
  「見過。她隔三差五就到我們巷口賣餳粥。」
  
  「抬頭仔細瞧瞧,那邊可有你們眼熟的人?」
  
  幾人順著藺承佑的指引往前看去,不一會就認出了某個人:「認得,她叫皎兒。」
  
  「為何認得她?」
  
  「她經常出來買東西,買得最多的是餳粥。」
  
  「她是誰的婢女?」
  
  「武、武二娘。」
  
  「端午節那日,皎兒可出來買過餳粥。」
  
  幾個人再次點頭:「買過。」
  
  藺承佑噢了一聲: 「記得這麼清楚?」
  
  「因為這餳粥不算多麼好吃。況且這位是宰相千金身邊的丫鬟,端午節府裡有的是好吃的,論理是瞧不上一碗餳粥的。」
  
  問完這話,藺承佑對眾人道:「連日來盧兆安為了備考鮮少出門,端午節也不例外,這一整天,他只在這位王媼過來時出門買了兩碗粥,而等盧兆安買完粥沒多久,王媼就推車走了。這老媼一路不曾停留,徑直走到武二娘家附近才停下來繼續賣粥,不一會兒,武二娘身邊的婢女皎兒出來買粥,老媼同樣馬上就推車走了。這一點,兩邊的街坊鄰居都可作證。
  
  「有意思的是,據監視盧兆安的衙役回報,這位看似貧苦的王媼一整天只賣了三十七碗粥,而從盧兆安所住的義寧坊到武二娘所住的永安大街中間,起碼有五處熱鬧的街口,王媼口裡吆喝,腳下卻沒停下來過。起點是盧兆安的住處,終點則是武二娘的住處。」
  
  「巧的是,杜娘子前腳丟了詩稿,後腳這詩稿就出現在了盧兆安的手裡,加上這位推車穿過整整兩座坊,但事實上只賣了『三十七碗粥』的王媼,我有理由相信,這件事與武二娘有關,她負責偷詩稿,而王媼負責將其傳遞給盧兆安。」
  
  盧兆安:「荒謬,實在是荒謬,盧某雖買過幾回餳粥,卻從不曾與這位王媼說過話,單憑這個就硬說盧某與此事有關,盧某斷不敢認。 」
  
  武綺也很莫名:「我可從來沒聽說過這事,皎兒,你在外頭買過餳粥?」
  
  那婢女忙說:「婢子是買過幾回,但連她模樣都沒瞧清過,這實在是無中生有——不,婢子的意思是說,是不是有人故意嫁禍咱們。」
  
  「嫁禍?」藺承佑譏誚道,「義寧坊那邊,每回買粥的是盧兆安本人,永安大街這邊,每回買粥的是武二娘身邊的大婢女。沒人押著你們去買粥,一切都是你們自願的,而且不是一兩次,也不是一兩天。我在弄明白這種事絕對無法嫁禍後,當晚就令人盯著王媼,而另一邊的人,則隨時候在武家附近。到了今早,天色還未亮,武二娘身邊的皎兒就偷偷出門了,到附近寺院東牆外的梧桐樹下,把一包東西塞到樹幹的蟲洞裡,皎兒走了沒多久,王媼也摸黑來了,趁周圍沒人,把那包東西摸出來走了。
  
  「今日盧兆安和武二娘都要隨駕出城,為了不打草驚蛇,我沒讓人捉住皎兒,而是下令當場逮住王媼,王媼來不及把那包東西藏起來,裡頭正是一錠金。」藺承佑,「你說你不認識王媼,卻讓你的丫鬟皎兒一大早給王媼送金子,如今鐵證如山,我倒想聽聽,你還能怎樣狡辯。」
  
  武綺瞠目結舌:「我什麼都不知道。」
  
  她倏地轉頭看皎兒:「你這婢子,這到底怎麼回事?——」
  
  皎兒面如死灰,一言不發埋頭跪下。
  
  藺承佑令衙役把皎兒帶過來,和顏悅色道:「看清楚你的主人是個什麼貨色了?下一步,她就要聲稱那錠金是你偷走的而自己全然不知情了。指使你做下這麼多骯髒事,轉頭就把你推出去,不覺得心寒麼,你確定你還要為她賣命?」
  
  皎兒死死咬住嘴唇。
  
  「據我朝律典,從犯如能主動提供線索幫助緝兇,都可以從輕發落,你也知道她心腸有多狠毒,真要把所有事都推到你一個人頭上,你可就難逃一死了,還有她學來的那些邪術,動輒會讓人魂魄不全,你就不怕自己也落得跟武大娘一樣的——」
  
  皎兒一個激靈:「我說,我說。那錠金、那錠金是二娘讓奴婢送給王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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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1-1-16 09:52 PM

第107章

  藺承佑瞥了一眼武綺:「她為何要送金子給王媼?」
  
  皎兒:「因為王媼幫忙辦了事,這金子是給她的酬勞。」
  
  「都辦了哪些事?」
  
  皎兒怯怯地說:「幫忙安排暗算——」
  
  「院長。」武綺猛地出聲打斷皎兒。
  
  隨後匆匆離席,衝劉院長俯首行禮:「學生是您老看著長大的,學生是什麼性子,您老最清楚。我自小性情爽直,怎會做出這種事?買通一個丫鬟並不難,這分明是一場針對武家的構陷。前不久我大姐才出事,這是又要輪到我了嗎?還請院長主持公道,與其被人無端潑一身髒水,阿綺情願自盡以證清白!」
  
  她義憤填膺,喉間發哽,端的是飽受委屈的模樣。
  
  劉副院心中一軟,趕忙扶起武綺:「好孩子,你先別急。」
  
  武綺抹了抹眼淚。
  
  劉副院長與武夫人私交甚篤,平日在書院裡便沒少關照武家姐妹,今晚武夫人為了照顧丟魂的大女兒未出城,出了這事,她也算責無旁貸,於是委婉對皇后說:「娘娘明鑑。阿綺這孩子我是知道的,歷來憨直,斷乎做不出這種卑劣行徑,單憑一個丫鬟的說辭,恐怕難以作准。」
  
  皇后想了想,對底下說:「佑兒。除了這丫鬟的證詞,可還有別的證據?」
  
  藺承佑覷著腳旁的皎兒,鬧了這一齣,皎兒明顯比之前惶惑不少,瑟瑟跪在地上,竟是一個字都不敢吐露了。他抬頭看了眼武綺,這才接過皇后的話頭:「有。侄兒早料定今晚這兩個賊人異常狡猾,豈敢不做萬全準備。」
  
  說著對皎兒道:「你放心,她絕對跑不了。只要你把知道的全都說出來,我保你毫髮無損,但你若是支支吾吾,等她今晚一脫身,回頭第一個就是對付你。」
  
  皎兒頭皮一凜:「二娘、二娘讓王媼把那兩張詩稿送到義寧坊去,王媼說她自會想辦法送到盧公子手裡。」
  
  藺承佑: 「把話說清楚,哪兩張詩稿?」
  
  「二娘從杜娘子處偷來的詩稿。」
  
  「當晚一偷出來就送給王媼了?你家二娘早認得盧公子?」
  
  皎兒搖頭:「不認得。這是王媼出的主意。」
  
  「你家二娘跟王媼很熟嗎?」
  
  「很熟,她倆是通過玉真女冠觀的靜塵師太介紹認識的。 」
  
  宴席上登時炸開了鍋。靜塵師太可是朝廷追捕多年的要犯,前一陣才因事敗而自戕。
  
  「你胡說!」武綺斷喝道,「世子,聽說你很有斷案之能,素來洞如觀火,今晚怎麼糊塗到被一個婢子牽著鼻子走?皎兒早已被人收買,所說的一切只不過是——」
  
  藺承佑抬手讓衙役們將武綺與周圍的人隔開,又示意那幾個武功高強的宮衛防著有人暗算武綺,這才對皎兒說:「繼續往下說。」
  
  皎兒胡亂擦了把汗,把自己知道的事一五一十說了。
  
  大約五六年前,武綺在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下聽說玉真女冠觀許願靈驗,自此便常常到觀裡去燒香,有時候趕上觀裡花開,也會邀同伴在觀裡舉辦詩會。
  
  一來二去的,就與靜塵師太熟絡起來,起先只是與師太品茶聊天,後來就開始跟著師太學些奇奇怪怪的武功。
  
  這位「賣粥」的王媼,就是當時靜塵師太介紹給武綺認識的,只不過當時王媼並不四處賣粥,而是自稱柳婆子,長期在西市開著一家胡餅鋪。
  
  靜塵師太對武綺說,自己經常不在長安,武綺若有什麼事可以直接去找王媼。
  
  前一陣靜塵師太伏法之後,柳婆子怕被朝廷追查,從此不再買胡餅,而是易容一番,整日在大街小巷賣粥。
  
  自此武綺就只能找王媼議事了。
  
  王媼得知武綺想對付杜庭蘭,就回信讓武綺把杜庭蘭的隨身小物偷出來,說剩下的事交給她來辦,保管弄汙杜庭蘭的名聲。」
  
  「如此說來,你們二娘不知道這兩張詩稿最後會送到盧兆安手裡?」
  
  皎兒說:「二娘從前都不認識這個人。那日二娘偷到了杜娘子的詩稿,令婢子送給王媼,王媼很快回信說這邊已經安排好了,只是到時候人多眼雜,難免會出錯,為著萬無一失,讓二娘另做些準備,必要時可以把這件事推到彭家的女兒頭上,切記要做得不露痕跡。」
  
  聽聞此話,彭花月一眼就叼住了武綺,彭錦繡的目光裡也充滿了惱恨。
  
  「這些信上的細節,你居然知道得這麼清楚?」藺承佑饒有興趣道,「就算你家二娘信任你,王媼也不可能不防備,你不過幫著傳個信,哪能知道這些細節,除非……你偷看過她們的信。」
  
  皎兒不安地絞著手指。
  
  「為何要偷看主人的信?」藺承佑饒有興趣地問,「是不是得知武二娘謀害親姐姐,你開始感到害怕了?也對,雖然你早就知道你家主人手腳不乾淨,但她以前至少沒謀害過自家人,經過這件事,你才發現你家主的心肝早已爛透了,之後再幫她們送信時,都會事先不露痕跡地過目一遍,你之所以這樣做,只是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一個連自己親姐姐都下得去手的人,對貼身侍婢更不可能手軟。」
  
  皎兒肩膀猛地一顫,抖抖瑟瑟趴伏到地上。
  
  「婢子……是很害怕,但……但不只是因為出了大娘的事,而是在更早之前,在得知楚國寺那個李鶯兒的死與她們有關後,奴婢就很害怕了。」
  
  「李鶯兒的死?」
  
  皎兒點頭,那一陣,因為武大娘和鄭大公子退親一事,武綺整日悶悶不樂,皎兒本以為二娘是因為姐姐受了委屈才如此,事後才知道府中正商量讓武大娘參選,而本朝歷來沒有姐妹倆同時參選太子妃的先例,武大娘一參選,那就輪不到武二娘了。
  
  書院開學前不久的某一日,武綺突然一反常態,並未借買粥送信,而是喬裝一番親自去找王媼,因為事態太緊急,沒等皎兒走遠就在門裡與王媼說起話來。
  
  「不是要你們把人的魂魄奪走嗎,為何鬧出人命了?」
  
  皎兒在窗外聽到這話,當場就屏住了呼吸。
  
  王媼說:「事發時出了點意外。寺裡有口井,照理說李鶯兒被奪走魂魄後只會昏迷不醒,可當日也不知怎麼回事,竟迷迷糊糊走到井邊失足跌了下去。這件事我們也始料未及。」
  
  武綺:「可我聽說因為這女孩的死狀不對勁,長安縣把屍首送到大理寺去了!都驚動了大理寺,就不怕他們查到咱們頭上來嗎?」
  
  王媼說:「大理寺早就在暗中調查此事了,何不趁機做出個連環案,橫豎頂罪羊已經找好了,越性把整件事做得毫無痕跡。你要是現在就不做了,這女孩就白死了,你不是想當太子妃嗎?何不想想自己現在的處境。你阿姐退了親,令尊為此與鄭家大鬧了一場,聽說鄭娘子也參選太子妃,令尊正鉚足了勁要把鄭家壓下去。你阿姐才貌比你更勝一籌,照你爺娘對你姐姐的疼愛,這太子妃的位置可就輪不到你了——」
  
  忽然似是聽到了外頭的細微聲響,王媼厲聲說:「你沒把你的婢子遣走嗎?」
  
  抬手就射出一根銀絲,銀絲利若刀器,險險擦過皎兒的鼻尖,皎兒驚出渾身冷汗,跌跌撞撞跑了。
  
  雖說沒當場被王媼狙殺,但皎兒知道自己早晚會被滅口,只因二娘一時半會找不到信得過的侍婢,暫時留她一命罷了。
  
  當晚皎兒就做起了噩夢。
  
  害怕歸害怕,但白日畢竟只聽到了隻言片語,她並沒有意識到這件事只是一個開端。
  
  直到武緗出事,她才明白當日王媼說的那個「連環案」是什麼意思。
  
  倘若直接暗害武緗,大理寺很快就會洞悉兇手的動機,那麼接下來查案的重點也會放在武大娘親近的人身上,這樣二娘很容易就會暴露。
  
  可如果在本案之前,先有一個被人奪魂的李鶯兒就不一樣了,李鶯兒和武緗素不相識,先後被人用同一種手法謀害,任誰都會以為這是兇手的動機是收集魂魄,而武緗只是倒楣才被兇手選中。
  
  「想明白整件事之後,婢子不但害怕,良心上也很是過意不去。大娘在府裡時待我們這些下人甚是親厚,假如婢子早些提醒大娘,或許大娘就不會有此難了。這些日子看到大娘癡癡傻傻的樣子,婢子甚是不安。」
  
  「這麼有良知的話,你早該將此事告訴你家老爺,為何害要繼續幫著你家娘子害杜娘子?」
  
  「因為——」皎兒猛然抬頭,「因為二娘威脅奴婢說,假如我把這件事說出去,王媼立刻會用同樣的法子殘害婢子的爺娘和弟弟,又對婢子說,往後她還有許多事要婢子幫著打理,除了婢子,她誰也信不過,所以上回她明知婢子在外偷聽,也沒讓王媼傷我半分。只要婢子助她當上太子妃,日後婢子會有數不盡的好處。婢子當然不圖這些,但婢子害怕家人被連累。」
  
  藺承佑笑了,真要告密的話,王媼那邊未必能及時得到風聲。說來說去,還是榮華富貴最重要,太子妃距離皇后只有一步之遙,那意味著什麼,這婢子心裡很清楚,加上武綺軟語哄騙,不免做些白日夢,真不愧是武二娘的忠僕,明知自己昧了良心,也不忘用言語粉飾一番。
  
  「你血口噴人!」武綺怒極反笑,「大理寺竟是這樣斷案的嗎?顛三倒四的瘋話,也能當作證詞?」
  
  藺承佑衝後頭招了招手,衙役們把王媼身邊的箱籠抬了過來。
  
  「王媼今晨被我們當場抓獲,沒能趕回房中銷毀證物,這一搜,就叫我們搜到了不少有意思的東西。這是一個信匣子,藏在房中的一個暗格裡,裡頭沒有別人的信件,全是你寫給她的親筆信。」
  
  藺承佑從箱籠裡取出一個信匣子,當著武綺的面取出其中一封信,然後,緩緩將其展開。
  
  武綺定睛一望,臉色剎那間就變了。
  
  藺承佑了然看著她:「我知道,靜塵師太一定教過你某種讓墨跡消失的法子,只要在墨中做些手腳,信上的字跡不出半日就會隱去,你確信自己交出去的信不會留下把柄,所以才有恃無恐。可你怎麼也想不到,靜塵師太和王媼雖然誘惑你、利用你,卻也防著你。她給你的墨裡另做了手腳,只消隱片刻,不出一日又會重現,而這一切,都是為了日後威脅你留下致命的證據。這上面的字跡清清楚楚,一核對就知道是你親筆寫的。」
  
  「難道字跡不能偽造嗎?」武綺咬牙切齒道,「那人收買了皎兒,輕而易舉就能偽造我的字跡——」
  
  藺承佑:「好硬的嘴,好在王媼比我想的要聰明,她也知道你是什麼樣的人,知道一旦事發,你勢必會推脫得一乾二淨,於是有一回她給了你一塊麂布,以取魂為由,讓你在那塊麂布上畫下阿姐身上的胎記和各處的痣。你阿姐的腳趾縫裡有一個綠豆大小的黑痣,這一點不光你阿娘不知情,你阿姐身邊的大丫鬟也都不知情,但你卻從你阿姐口裡問到了,之後你蘸了那種特製的墨汁,在麂布上詳細畫下你阿姐身上那十一處大大小小胎記和痣的形狀和位置,包括腳趾縫的那一顆。」
  
  這番話如同一塊巨石,一下子激起了軒然大波,字跡可以模仿,但只有最親近的人才能知道對方身上的這些私隱。
  
  劉院長儼然也動搖了,滿臉震異之色。
  
  「殊不知,那塊麂布上早做了文章,你在畫你阿姐胎記時在布上落下了不少掌紋,當時看不出來,過後就會一一顯現。究竟是不是你親自畫的,只需對比一下掌紋就可以了。」
  
  武綺慘然看著那塊麂布。
  
  藺承佑冷笑:「想不到吧?為了對付你,靜塵師太早早讓手下人留了一手。其實這也不意外,在你決定跟『邪魔』打交道的那一刻起,就該做好被『邪魔』索要報酬的準備。她們千辛萬苦助你當上太子妃,為的是從中索取好處,而不是日後被你反咬一口的,只有拿出讓你無法抵賴的鐵證,才能把你武二娘死死拿捏在手裡。枉你機關算盡,終究算不過魔鬼。」
  
  說著令人把麂布拿過去,開始一一對比武綺的掌紋。
  
  武綺面色變了幾變,突然斷喝一聲:「別過來!」
  
  「你要是還不肯認,這裡頭還有更多證據,還需要我一一展示嗎?」
  
  席間闃然無聲,所有人都屏息看著武綺,比起劉副院長等人駭然的目光,同窗們的目光更為複雜,有厭憎,有震驚,更多的是痛惜。
  
  武綺胸口劇烈起伏一陣,厭煩地垂下眼睛:「沒這個必要了。我承認,是我做的。」
  
  話音未落,西側的涼亭後突然走出來一個玉面公子,不知是悲恨到了極點,抑或是失望到心酸,原本是極體面的模樣,此刻卻活像被人重重打了一拳,腳下趔趄,面色慘白,好不容易到了近前,卻忘了跟帝后跪拜。
  
  是武元洛,他早就來了,但他始終相信這不過是一場誤會,直到親耳聽到武綺認罪。
  
  「你做的?」武元洛死死盯著武綺,「為什麼?!大娘可是你親姐姐!」
  
  「為什麼?」武綺陡然提高嗓門,「還不是你們逼的!知道我十歲那年為什麼跑到玉真女冠觀去許願上香嗎?因為你們全都偏疼姐姐,我許願讓你們多喜歡我一點,不要眼裡只有姐姐。若非如此,靜塵師太怎會利用這一點誘我走上歪路?!」
  
  武元洛彷彿被扼住了咽喉,一下子啞住了。
  
  「你和爺娘有多偏心,你們自己心裡沒數嗎?」武綺冷笑連連,「說好了由我參選太子妃,結果呢,阿姐一被退親,你們馬上要給她選一門更好的親事,阿爺說我的相貌和學問不如阿姐,直接到御前請旨改由阿姐參選!你們知道我為了這一刻準備了多少年嗎?問都不問我,就毀了這一切。你們對此絲毫沒有愧意,就連阿姐都覺得理所應當。我在這個家到底算什麼?你們到底有沒有心肝?」
  
  「可是你從未說過你想參選太子妃。」武元洛嗓音像被砂紙打磨過,「你不只一次說過要自己挑夫婿,當初阿爺說要你去參選,我只當你不願,曾極力反對過。」
  
  「那還不是因為我早就習慣了掩藏自己的真實想法。」武綺目光裡滿是嘲諷,「阿爺當年還在吏部任小小侍郎的時候,鄭僕射就已經是朝中舉足輕重的要員了,他賞識阿爺的才幹,有意與武家結為兒女親家,鄭家是長安數一數二的名門,想與鄭家結親的官員不知多少。我與阿姐明明只差一歲,阿爺卻想都不想讓阿姐去結親。即便阿姐和鄭大郎頭些年相衝,即便他們只能等到今年正式定親,阿爺也在所不惜。從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最好的東西,統統要留給最疼愛的大女兒,我這個二女兒,只能撿姐姐剩下的。」
  
  她恨聲笑起來。
  
  「還有你——」武綺咬牙切齒,「你記得阿姐的所有喜好,就連幫她買糖人時都不忘蘸胡麻,至於我這個二妹的事,你何時放在心上過?那一年我在玉真女冠觀的迷宮裡走失,師太臨時出去了,觀裡只有幾個不懂機關的女冠,她們怕我出事,趕忙到武家去送信,我只盼著阿兄你快來救我,因為這天下沒有阿兄你破不了的迷局,天色越來越暗,我心裡害怕極了,可我一直沒能等來我的兄長,等到最後,竟是太子路過時聽說觀裡有人被困住,進觀把我領出來了。」
  
  說到此處,武綺忍不住看向席上的太子,太子有些驚訝,也有些迷茫,顯然早年的這段經歷,早就被他忘光了。
  
  武綺的視線雖然只在太子身上停留了一瞬,卻隱隱迸射出一種柔軟的複雜情愫。
  
  滕玉意冷冷看著武綺,心裡漸漸像結了冰。
  
  原來如此。
  
  她曾無數次猜測前世黑氅人謀害她的動機,儘管近來終於猜到是因為太子想娶她的緣故,卻沒想到其中還摻雜了別的複雜情愫。
  
  很顯然,武綺之所以把嫁給太子當作執念,除了要勝過自己的親姐,還有一種獨占慾。
  
  記得前世她和鄧武二人奉命去大明宮覲見時,皇后只賞了鄧唯禮和武綺各人八匹絹,賞她的卻是人稱「百藥之冠」的羯婆羅香。
  
  武綺對她的殺意,想必在那一刻就埋下了吧。在那之後,太子不但頻頻打探她的近況,還聲稱她出孝後就娶她,這些消息傳到武綺耳朵裡,那份埋在心裡的殺意就醞釀成了真正的行動。
  
  記得前世並無這些大魔大怪,小涯曾說過這或許與逆天改命惹來了災邪有關,那時師太還未暴露,而武綺早與師太勾結在一起,那麼當晚的黑氅人很有可能是武綺讓師太派來的。
  
  這些人各懷鬼胎,但她們的目的顯然是一致的:幫助武綺當上太子妃。
  
  至於鄧唯禮,阿爺說過,聖人有意抬舉支持平蕃的朝臣,鄧侍中卻極力反對聖人平蕃,為了打壓朝中反對平蕃的勢力,鄧唯禮選上太子妃的希望就很渺茫了。
  
  這意味著只要把她除去,剩下的太子妃人選就只剩武綺了。
  
  所以他們目標明確,一進府就動手殺她。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這個武綺都狠毒至極。
  
  前世害死她,今生謀害自己的親姐姐。
  
  滕玉意下意識攥緊掌心,她恨,她恨不得把眼前這個魔鬼撕成碎片。
  
  她難過,難過自己竟枉死在這種人手中。前世她只是個孤女,阿娘早逝,阿爺也走了,因為這樣一場陰謀,連獨自活下去的資格都被剝奪。
  
  武元洛顯然看懂了妹妹眼中的情愫,咬牙道:「你為何不早跟阿兄說?!」
  
  「我說了你就會幫我?」武綺一嗤,「不,你還是會把最好的給阿姐。這世上沒人能幫我,我只能靠我自己!」
  
  藺承佑冷哧:「所以凡是有可能阻礙你當太子妃的,你都要一個個提前剔除?於是你謀害姐姐、陷害鄧娘子、暗算杜娘子,甚至在驪山上算計滕娘子?」
  
  說到此處,他下意識望了眼滕玉意,意外發現她正滿懷恨意地看著武綺,這恨意是那樣深濃,彷彿苦尋了多年的仇人意外出現在眼前,然而又有些悲涼,像是無法排遣的愁緒盤踞在心頭,藺承佑怔住了,這樣強烈的情緒,絕不僅僅因為阿姐差點被眼前這人暗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1-18 09:51 PM

第108章

  正暗覺納罕,就聽武綺道:「她們是什麼處境?我又是什麼處境?」
  
  藺承佑被這話拉回了心神,滕玉意不會無故如此,眼下四處都是耳目,有什麼話也只能回頭再問了,於是壓下心頭的擔憂和疑惑,把注意力挪回面前。
  
  「鄧唯禮是被鄧家和衛國公府捧在掌心裡養大的,自小千嬌百貴。」武綺振振有詞,「滕玉意的阿爺是威震四海的強蕃,歷來隨心所欲。杜庭蘭是家中長女,不必像我一樣整日面對偏心的爺娘和阿兄。她們在家中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說什麼就說什麼,即便沒有選上太子妃,家中也會為她們爭取最好的親事。她們有無數條退路,我呢?假如我不為自己謀奪,沒人會為我做主!」
  
  武元洛咬了咬牙:「所以你連阿兄都算計進去了?驪山上崴腳明明是你出的主意,事後你卻推說是我逼你做的。」
  
  武綺嘲諷地笑了笑:「有何不對?朝廷本就有可能在節度使的女兒中挑選未來太子妃,以滕娘子的才貌,極有可能被挑中,若是能引得阿兄對滕娘子示好,她應選的事說不定就泡湯了。提前踢掉一個強勁的競爭對手,我又何樂而不為,再說我可不曾傷害到誰,阿兄你不是也很喜歡滕——」
  
  「說說浴佛節那一晚的事吧。」藺承佑冷不丁打斷她,「來之前我向你阿兄確認過了,當晚他本來要親自送你們姐妹到青龍寺去,結果你耍了他一道。」
  
  武綺移目看向藺承佑。
  
  藺承佑神色異常冷淡:「原本跟同窗約好了酉時初在青龍寺集合,你卻告訴他是酉時中。等到你阿兄趕到青龍寺,你已經哄騙你阿姐出面把鄧娘子誘到橋上去了,之後又用某種法子讓你阿姐遲遲不回菊霜齋,這種把戲不難猜,無非是利用『信任』二字。我只好奇當晚送到鄧娘子手中的首飾和情信是從哪來的?首飾是昂貴的映月珠環,情信上則偽造了我的筆跡,你們安排這一切,自是要讓人誤會我與鄧娘子有私,王媼是不是認識某些朝官,否則為何能模仿我的筆跡?」
  
  「我不知道她是怎麼做到的。」武綺冷冰冰地說,「每回她都只告訴我計劃的一部分,叫我管好我這邊的事,至於另一頭的事,從不讓我打聽。例如今天這一齣,我也是昨晚才知道杜娘子的詩稿送到了一個叫盧兆安的進士手裡,王媼說盧進士今晚也會伴駕出城,叫我在他出現時想法子讓彭氏姐妹潑濕裙角。」
  
  藺承佑冷笑:「你不知道整盤計劃,但你一定知道他們動手的時辰。當晚那個叫霍松林的替罪羊用邪術奪走你阿姐魂魄時,你與同窗們坐在菊霜齋的窗口說笑,你這樣做自是為了把自己的嫌疑徹底摘乾淨,但當時只要你出聲喊一句,立刻就能制止這場悲劇,你卻眼睜睜看著你阿姐被人謀害,明明只有一步之遙,你就不曾動過半點惻隱之心?」
  
  「我為何要動惻隱之心?」武綺嗓音一下子尖銳起來,「驪山那回她明知那農婦是皇后為了試探我們安排的,她自己一個人返回,可曾提醒過我?她取代我去參選太子妃,事後可曾向我道過歉?但凡她心裡眼裡有我這個妹妹,也不會做得這樣絕情——」
  
  武元洛斷喝一聲:「大娘她根本不知道那是一場試探,這件事爺娘也被蒙在鼓裡。大娘肯返回,是因她天性善良!而你若是對一個農婦存著惻隱之心,又何需旁人來提醒?事到如今你還不明白嗎,你本就涼薄自私,自小到大都是如此。」
  
  武綺瞇了瞇眼。
  
  武元洛直視武綺,恨聲道:「你口口聲聲說爺娘和阿兄偏心,卻忘了這些年都發生過什麼事了?行,你記不得了,我來幫你回憶回憶。」
  
  「人稱十月懷胎,可你七個月就落了地。」武元洛語氣發澀,「爺娘生恐養不活你,特地找來術士給你算命,本盼著聽些吉祥話,術士卻說你日後會禍及家門,阿爺氣得令人把術士轟出家門,對你的疼愛絲毫不亞於從前,你小時候身體不好,而大娘身子骨康健,五歲之前,全家人都把你捧在掌心裡,對大娘的照顧和關心,反而遠遠不及對你,直到你五歲那年生瘧疾,這一切才慢慢發生改變。」
  
  武綺一動不動。
  
  武元洛滿眼失望:「那回你病得很重,阿爺每日下朝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到病榻前照顧你,阿娘和我為了你整日衣不解帶。醫工說要有同胞姐妹的臂血做引子,大娘也才六歲,卻二話不說照做,怕我們累倒,她也在旁邊幫著端湯送藥,好不容易你痊癒了,大娘卻染上病了,可你對病床上的長姐絲毫沒有疼惜之心,還因為爺娘和阿兄忙著照顧大娘忽略了你,兀自在房中大發脾氣。打從那回起,爺娘就知道了你是個涼薄自私的孩子。你早產體弱,打從一出生就獲得了全家人對你的偏疼,久而久之,你似乎忘了阿姐也是武家的女兒了。」
  
  「人心都是肉長的。」武元洛眼中湧動著暗潮,「小時候阿兄唸書,每到天寒地凍的臘月,大娘怕阿兄練字生凍瘡,會主動在邊上幫阿兄燒暖爐。阿兄讓她回房,她卻執意相伴。你呢?每到這時,都會抱怨阿兄只顧著唸書沒陪你玩,那回阿兄上樹替你摘風箏,跳下來時不慎崴了腳,你嘴上說對不住阿兄,過後照顧阿兄的卻是大娘。你們隨母親回潁州外祖父家,回來時大娘買了好些阿兄愛吃的糍糕,之前阿兄不過隨口說一句,大娘卻默默記在心上。姐妹倆給阿兄做鞋襪,大娘做的用得永遠合腳,你卻連阿兄的腳長都沒留意,阿兄穿不進去你做的鞋,開玩笑說這鞋浪費了,你氣得說阿兄偏心大娘,當著我們的面把那雙鞋扔到井裡去。」
  
  「阿兄本不該把這些小事放在心裡,但這不是一兩件事,而是長年累月的相處,這些瑣事點點滴滴落在心上,再心粗的人也能體會出來。越長大,阿兄心裡越清楚,大娘恬淡豁達,而你心眼極窄。這些年阿兄感受到了太多大妹妹對兄長的關懷,出於回報,不自覺會對大娘偏疼些。就像她記得阿兄不愛吃桃花醋,不喜聞屠蘇酒的味道,不吃魚膾,不碰胡荽,這些事你統統不知道,大娘卻全記在心裡,那麼阿兄記得大娘喜歡吃胡麻,又有何難?」
  
  武綺表情依舊冷硬,眼波卻顫了顫。
  
  武元洛自嘲地笑:「你說那回阿兄沒能及時趕到玉真女冠觀救你,卻絕口不提阿兄當時人在城外。我馬不停蹄趕回城,因為太急著趕路,路上差點就摔了馬,只不過遲了一步,就被你記恨到現在,我到你房中去探望你,你卻把阿兄關在門外。阿兄站在廊上,面對著那扇緊閉的門,那滋味永遠忘不了,趕路太急,身上衣裳早已經汗濕了,被風一吹,瞬間涼到骨子裡,但身上再涼,也沒有心涼。」
  
  武元洛喉頭發哽,頓了頓:「至於爺娘,你們姐妹倆平日如何,他們只會比我更清楚,無數小事,長年累月的積累,從當初對你的百般呵護,轉變為對大娘的疼愛,一切都是有因由的。前一陣大娘被鄭家退親,大娘整日在房中垂淚,爺娘和我怕她尋短見,自然對她百倍關切,這一切落到你眼裡,又變成了全家對大娘的偏疼。你就不曾想過,假如當初被退親的人是你,阿爺也會豁出一切為你做主的!」
  
  「你胡說!」武綺嘴唇抖動,兩行淚湧出來,「阿爺才不會為我做主,就算我死了你們也不會心疼的。哪怕你們把心稍微擺正一點,我也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
  
  「我胡說? 」武元洛牽了牽嘴角,「你如今身強體健,似乎忘了幼時生病爺娘為你做過多少事了。阿爺聽說興元府有位善治小兒頑疾的巫醫,不惜專程跑到百里之外去請巫醫,為此耽誤了吏部的考核,連續在吏部做了整整十年的侍郎。阿娘年年親自為你做鞋襪,小時候你比別的孩子怕冷,所以你的鞋底和襪底總是比別人厚軟幾分,你自小喜歡穿紅裳,阿娘就為你添置好多紅絹紅紗——這些東西至今還收在你房中箱籠裡,難道你要說是阿兄平白捏造的?大娘對你如何,你更是心知肚明,你愛吃的東西,她從不碰,你看中的玩具,她再喜歡也不要。可惜你一向只記惡,不記善!」
  
  武綺身子晃了一下,眼淚越發洶湧,咬牙恨聲說:「你胡說……你們太偽善!這些小恩小惠算什麼,每回關係到切身利益,你們眼裡只有阿姐。我早為自己挑中了夫婿,可你們為了阿姐把這一切都毀了。」
  
  武元洛愈發失望:「你總該記得前一陣大娘問過你的心上人是誰,你說你要自己挑夫婿,卻不反對家裡把你送到香象書院唸書。我們都懷疑你有相中的郎君了,而且那人應該是某位宗室子弟。沒多久大娘被鄭家退親,全家愁雲慘霧,可你一聽說成王世子過生辰,二話不說就帶著賀禮去了成王府,我和大娘料定你的心上人就是成王世子,所以在那之後,大娘同意參選太子妃,阿兄則在驪山上設法把你和成王世子湊到一起,本以為是皆大歡喜的安排,沒想到惹來你對全家的憎恨。」
  
  武綺眼淚凝住了。
  
  武元洛閉了閉眼睛:「罷了,我說這麼多,只是想知道一件事,做下這些事,你心中可曾有過半絲後悔?你想想大娘從前的樣子,再想想她現在的模樣,能不能發自內心對她說一句『對不起』?」
  
  武綺牙關緊咬,嘴唇卻兀自顫動。
  
  武元洛紅著眼睛等了片刻,終究是失望了,一轉身,直挺挺跪到帝后面前,隨即伏地叩拜,道:「家父臥病,家慈忙於照顧大妹,今夜之事,悉由元洛一人支應。武家家門不幸,出此刁惡之徒。為謀一己之私,行傷天害理之事。天網恢恢,茲罪難恕。元洛既是罪犯之長兄,也是受害者之親眷,自從得知真相便五內俱焚,愧悔難以自處,唯有乞伏聖人和朝廷秉公執法,為幾位受害者討還公道。若有需武家承擔罪責之處,武家絕不推辭。」
  
  夜風吹過庭前的焰火,武元洛的話決絕又痛楚,聖人有些動容,嘆了口氣道:「武大娘之遭遇,可憐可嘆;武二娘之狠毒,實難饒恕。佑兒,你是負責調查此案的官員,你怎麼說。」
  
  在座紛紛把目光投向藺承佑。
  
  藺承佑正色直言:「『議刑以定其罪,畫像以媿其心』。本案中最無辜的受害人,是庶民之女李鶯兒。她年僅十一,本與武二娘等人無冤無仇,被謀害只因惡徒要拉扯幌子。前一陣嚴司直去義寧坊查案,回來說李鶯兒的阿娘仍晝夜哭泣。民之痛,既為天子之痛,侄兒懇請聖人重責重罰。武二娘、王媼、盧兆安罪證清楚,宜即刻移送大理寺詳加審訊。唯有明正典刑,方能以儆效尤。」
  
  這番話,字字鏗鏘有力。
  
  滕玉意攥緊的拳頭慢慢鬆開,有了藺承佑這話,就不必擔心武綺減罪了。
  
  武二再狠毒,到底是武家的親生女兒,萬一武中丞或是武夫人突然心軟,說不定會到御前為武二求情。
  
  這叫她如何甘心。
  
  就憑武綺的這幅毒辣心腸,絕不可能有半點愧疚之心,而且聽武綺的自白,分明早已把阻礙自己當上太子妃的人都視作眼中釘。
  
  前世的她就跟今生的李鶯兒一樣,死得何其無辜。靜塵師太和幕後主家固然罪無可恕,武綺的妒念卻是導致她前世枉死的主因。
  
  她不但要武綺認罪伏法,還要想辦法讓武綺把知道的線索全都吐露出來。
  
  若能成功抓住靜塵師太的幕後主家,她就算是大仇得報了。
  
  她向藺承佑投向感激的一瞥,可惜藺承佑直視前方似無所覺。
  
  聖人讚許地點頭:「好一句『民之痛,既為天子之痛』。好孩子,朝廷本該為子民主持公道,你只管秉公執法。王媼幕後定有主家,先讓人把他們壓下去,記得嚴密看守,防著奸徒殺人滅口。」
  
  衙役們剛要把盧兆安捆住,盧兆安闊聲道:「聖人在上,盧某只不過在王媼的貨攤前買過幾碗粥,據此就說盧某與這幫惡徒有牽扯,不單盧某不敢認,坊間恐怕也會不服。」
  
  藺承佑一嗤:「放心,沒忘了你。」
  
  說著從懷中取出兩封遮擋了名姓的信,問盧兆安:「認得這兩封信嗎?」
  
  盧兆安頓時色變。
  
  「兩封信都是出自你盧兆安之手,一封是你在揚州時寫的,日期是前年清明節。另一封是你來長安後寫的,日期是二月底。兩封信雖然相隔近兩年,卻有一個古怪的共同點,就是信上有兩處相同的油斑,經過我師公查驗,證實是一種蠱蟲唾液留下的痕跡。師公,請您老說說這是什麼蠱。」
  
  「相思蠱。」清虛子看盧兆安的眼神就像在看一溝臭水,「這蠱蟲能迷惑人的心性,最是骯髒下作,這些年早就絕跡於坊間了,萬沒想到江南一帶還有人暗中用這蠱術害人。巧在師公當年就與這蠱蟲打過交道,所以能一眼認出。」
  
  藺承佑側目看著盧兆安:「聽懂了?兩位受害人勇氣可嘉,在弄明白事情原委後,為了防你日後繼續害人,主動到大理寺做了口供,如今人怔物證俱在,就等著將你繩之於法了。除此之外,王媼為了拿捏你,早藏了好幾封你的親筆信——」
  
  說話這當口,幾位武藝高強的宮衛們將盧兆安捆得死死的。
  
  盧兆安像糊了滿臉的泥灰,臉色比死人還難看,口中被堵了布條說不出話,只能死死盯著藺承佑。
  
  藺承佑一笑:「我知道你在想什麼,都有證據了,為何還要聽憑你狡辯這麼久?廢話,當然是想看你還能鬧出什麼笑話,辦案這麼久,見慣了狠毒的犯人,但臉皮像閣下這麼厚的,委實不多見。你越是惺惺作態,大夥就知道你越虛偽。帶走!」
  
  宮衛們正要將武綺口中也塞上布條,武綺卻突然說: 「慢著!」
  
  她留戀地朝太子投去最後一眼,喪魂落魄地說:「事到如今,我只有一個疑問。為著萬無一失,在正式動手之前,我曾藉著同窗們在杜庭蘭房中玩鬧的機會,偷拿過她的兩份詩稿,可是直到我把詩稿還回去,杜庭蘭都並未察覺,這說明她並不會留意這些小事,為何那晚她那樣快就察覺?若不是她那麼快報案,你們也不可能順藤摸瓜查到王媼頭上,繼而搜出這麼多證據。」
  
  藺承佑笑道:「無可奉告。」
  
  武綺不甘心地看著席上的杜庭蘭和滕玉意,忽然像意識到了什麼:「我明白了,是不是房中——」
  
  藺承佑早讓人堵上了武綺的嘴。
  
  滕玉意冷眼看著武綺,當初進書院雖是懷著抓賊的目的,沒料到這麼快就水落石出。她設的百花殘機關沒派上用場,卻意外在阿姐房中抓到了前世謀害她的主凶。
  
  這可真是冥冥中自有安排。
  
  衙役們壓著王媼等罪犯離開,武綺跌跌撞撞走了幾步,忽然扭頭看向遠遠注視著自己的兄長。
  
  突然之間,她不顧衙役的掣肘,跪下衝武元洛的方向磕了三個頭,動作又急又重,才幾下額頭就破了,做完這一切,她斷然轉過身,接下來直到被押出花園,再也沒有回過頭。
  
  武元洛喉結滾動,面無表情目送二妹離開。
  
  沒有人知道,武綺的這三個頭是給誰磕的。
  
  也許是在向爺娘賠罪,也可能是在告別。又或者,她終於被阿兄方才的那番回憶喚起了良知,因為抵不過內心的煎熬,用這種方式向可憐的阿姐說一句:
  
  對不起。
  
  ***
  
  翌日傍晚,大理寺牢中。
  
  藺承佑對著鐵牢中的盧兆安說:「好了,我把王媼給你帶過來了。」
  
  盧兆安緩緩睜開了眼睛,一看到藺承佑身後被五花大綁的王媼,眼裡就情不自禁流露出一份熾熱的情意。
  
  他自己似乎也吃了一驚,駭然望向藺承佑,嘴裡支吾有聲,彷彿在質問:你給我做了什麼?
  
  藺承佑抱臂道:「閣下不是很聰明嗎,這還看不出來,我在你房中暗格裡找到了一包蠱蟲,昨日沒弄明白用法,今日在你身上試了試。你現在的心上人可是王媼,所以心裡總是惦記著她,我知道你想看到她,所以把她送到你面前來了。」
  
  盧兆安倏地瞠大了雙眼,王媼彷彿也呆住了,她臉上的面具已經被藺承佑撕下,還原出本來的相貌,少說有五十多歲了,且面色黝黑,生就一雙刻薄的三角眼。
  
  盧兆安猛烈掙扎起來,巴不得一頭撞死在牢中,然而每當目光掠過王媼身上時,立刻又會變得癡迷。
  
  藺承佑一臉無辜:「好蠱蟲,果然立竿見影。怎麼樣,是不是一看到王媼就高興。」
  
  盧兆安盡量不讓自己的視線觸及王媼,只直勾勾地盯著藺承佑,那惱恨的表情一目了然:藺承佑,士可殺不可辱,你乾脆一刀把我殺了吧。
  
  藺承佑把王媼架到刑具上,作勢要給王媼上刑。
  
  盧兆安臉色當場就變了,儼然看到最心愛之人受委屈,居然扭動著爬到牢籠前:「別動她,要問什麼衝著我來。」
  
  旋即又明白過來,髮指眥裂對著藺承佑:「你無恥至極。」
  
  藺承佑笑得愈發壞,這法子是那晚他和滕玉意一起想出來的。
  
  損到沒邊了。
  
  對付這種奸佞小人,尋常的刑責簡直不痛不癢,只有讓盧兆安親自體會一遭被蠱蟲控制心智的滋味,才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說,胡季真胡公子的魂魄是不是被你和同夥奪走的?」藺承佑不緊不慢為王媼扣上刑具。
  
  王媼千錘百煉不怕受刑,這話自然是對盧兆安說的。
  
  盧兆安依舊牙關緊,目光裡卻藏不住深深的痛楚和擔憂。
  
  藺承佑退到一旁,揮揮手要讓衙役施刑,眼看王媼要吃大苦頭,盧兆安痛苦地閉了閉眼:「我說。」
  
  遠處的衙役們一個比一個驚愕,一天一夜了,無論是王媼還是盧兆安,都死活不肯開口,沒想到被藺評事鼓搗一陣,居然立時就鬆動了。
  
  藺承佑示意衙役們停手,到牢籠中把盧兆安口中的布條扯掉,冷冷道:「幕後主家是誰?」
  
  盧兆安並沒有馬上答言,而是無限憐惜地望著王媼。
  
  藺承佑忍不住嘖了一聲。
  
  就連王媼自己也是渾身上下不得勁,把眼皮死死闔上,拒絕與盧兆安對視,顯然比起這個,她情願受酷刑。
  
  衙役們強憋著才沒笑出聲,藺評事這主意實在太壞了,但看樣子似乎有奇效。
  
  盧兆安恨恨瞪著藺承佑:「只要你別動她,我什麼都說。」
  
  藺承佑等身上那股肉麻勁過去了,這才笑著點點頭:「行,我不動她。」
  
  盧兆安默了一會,面無表情開口道:「我來長安後,一直是一位叫萼姬的婦人與我聯繫,但我不知道幕後主家是誰,因為有很多事都是萼姬出面叫我辦的。」
  
  藺承佑一怔,他雖然早就懷疑萼姬是靜塵師太那一夥的,但沒想到負責與盧兆安接頭的就是她。
  
  「你是如何認識她的?」
  
  「去年啟程來長安之前,揚州一位叫王玖恩的儒生過來尋我,他懂些邪術,相思蠱的蠱蟲就是他頭些年給我的,平時會接濟我一些銀兩,為人古道熱腸,所以我明知他有點問題,卻也經常與他來往。王玖恩說以我的學問,此去必然高中,但若想入仕,中進士只是第一步,要想青雲直上,少不了在京中結交一些貴人。我聽了他的指使,一到長安就去平康坊找萼姬,才發現她是一家妓館的假母。」
  
  盧兆安說話時,時不時看一眼不遠處的王媼。表情扭曲古怪,一會厭惡,一會深情。
  
  「萼姬可對你透露她的幕後主家是誰?」
  
  盧兆安搖搖頭:「我尚未中進士時,萼姬待我很冷淡,聽聞我中了魁元,才突然待我熱絡起來,主動贈我銀錢,還說我有宰相之才。我聽她說話,實不像個風塵女子,就問她到底什麼來歷,她說該知道的時候自然知道了。又說要想中舉光有學問可不夠,需大量銀錢在朝中打點,不過只要我聽她的話,這些都不成問題。之後她又引見我與王媼認識,說她若是不方便出面的時候,就讓我與王媼聯絡。」
  
  藺承佑垂眸思索,看樣子這位幕後主家至少認識吏部或是門下省的官員。
  
  「你有沒有見過靜塵師太?知不知道她與萼姬是一夥的?」
  
  「我沒見過她。從頭到尾與我打交道的只有萼姬和王媼,而且自從我中了進士,長安城願意與我結交的豪士越來越多,萼姬和王媼也愈發籠絡我。」
  
  「胡季真是因何被害?」
  
  「那日我本在英國公府赴宴,一個歌姬突然扔了個紙團到我腳邊,我撿起看,是王媼的字跡,她讓我立刻回家一趟,說有個重要人物想見我。我急匆匆趕回家,沒想到途中被胡季真撞見了,這小郎君因為成王府我甩開他一事耿耿於懷,居然一直跟在我後頭。我進屋後看到了王媼和王玖恩,很有些意外,因為自從揚州一別,我已經許久沒見過王玖恩了,剛要關上門,沒想到胡季真推門闖了進來,口中說:『當面問盧大哥一句話,問完就走。』」
  
  王玖恩和王媼臉色當時就變了,緊接著屋裡也傳出動靜,顯然還有別的客人。
  
  胡季真很快回過神來,出於禮貌便要行禮,說時遲那時快,王媼揮出銀絲就要殺了胡季真。
  
  盧兆安正是心驚肉跳,卻聽屋裡有人發出聲響,儼然有人敲了敲桌,王媼即刻收回銀絲,改而朝胡季真拍出一張闊大的符籙。
  
  藺承佑沉著臉問:「當時在屋子裡的是幕後主家?」
  
  「我不知道,王媼當著我的面對胡公子施了邪術,我是又驚又懼,因為唯恐接下來就輪到我。王媼說接下來的事她來處理,讓我馬上趕回英國公府,然後裝做什麼事都沒發生,繼續與旁人宴飲,我依照她的話做了,等我回來,王媼和王玖恩都不見了。第二日就聽說胡公子發了瘋病。」
  
  「你就一回都沒見過幕後主家?」
  
  盧兆安再次搖頭:「近日連萼姬都沒見過了。王媼說她因為彩鳳樓鬧妖一事被人盯上了,可能很長時日都不能出來走動了,叫我有事只管來找她,千萬別去平康坊。」
  
  藺承佑垂眸思索,這條長線好像越來越清晰了,又發問道:「後來你可去找過王玖恩?他來長安後住在何處?」
  
  「他住在蛾兒巷的一座舊宅中。」
  
  蛾兒巷?藺承佑一愣,這名字好熟悉,是了,記得滕玉意告訴他,那回端福在玉真女冠觀意外發現有黑氅人出沒,當即追了出去,一路追到蛾兒巷,黑氅人就消失不見了。
  
  「你說的可都是真話?若有半句假話,我一定還會好好招待你的心上人。」藺承佑笑著說,同時令那邊的衙役們再次給王媼上刑具。
  
  盧兆安百般眷戀地看著王媼,只恨身不由己,掙扎了好一會,白著臉說:「別欺辱她。我、我說的都是實話。」
  
  藺承佑抖了抖身上的雞皮疙瘩,法子倒是好,就是忒肉麻,正要繼續發問,時一位名叫黎四的老衙役進來說:「藺評事,外頭有位王公子有急事找你。」
  
  藺承佑一凜,忙要起身,看看時辰,又謹慎地問:「長什麼樣?」
  
  「白白淨淨的,模樣很漂亮,嘖嘖,小人頭一次見到這麼好看的公子。」黎四感慨道。
  
  藺承佑心裡的笑意差點竄到臉上,看來真是滕玉意了,並未急著走,而是故作淡然道:「她身邊帶了幾個人?可說了是什麼事?」
  
  「身邊還有個彪形大漢,說是有很急的事找藺評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1-20 10:01 PM

第109章

  彪形大漢?那就是端福了。
  
  藺承佑點點頭:「知道了。」
  
  他重新把盧兆安捆住,起身出了牢籠,順手將王媼鎖到另一個鐵籠中,親自給兩間牢籠上了鎖,交代衙役們幾句,確認沒有什麼不妥之處,這才朝牢外走。
  
  黎四與同僚們說笑著走到牢籠前的桌椅旁,撩袍正要坐下,眼前人影一閃,有人狠狠扣住他的喉嚨,一下子把他提溜了起來。
  
  對方身形快如鬼魅,縱算黎四身手不差,也是始料未及,當即被掐得雙眼暴突,手中那團已然探出半截的銀絲,更是驟然落到地上。
  
  「誰派你來的?」藺承佑眼底滿是寒霜。
  
  黎四的五官扭曲成一團,他似乎鬧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裡露了餡兒,眼神中有陰戾,更多的是詫異,困惑歸困惑,卻沒忘記回擊,右掌灌滿了內力,大力劈向藺承佑的前胸。
  
  藺承佑抬腕就是一個手刀,重重擊向黎四的手腕,同時屈起右膝猛力一撞,正中黎四的胸腹。
  
  黎四咽喉被鎖,內力和速度均受壓制,躲開了上鋒卻沒能躲開腹部那一記,脊背往後一弓,彷彿五臟內腑都被擊碎,兩膝抖動不已,差點跪倒在藺承佑面前。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等衙役們回過神來,紛紛拔刀上前。
  
  「別過來。」藺承佑喝道,「蓋住牢籠,防他給犯人釋毒煙。」
  
  「是。」衙役們改而跑到牢籠外,飛快把籠周圍的幕布放下。
  
  藺承佑為防黎四咬毒自盡,從袖中抖出銀鍊讓其鑽入黎四的口腔,等左手騰出空,便抬手撕下黎四臉上的面具。
  
  黎四仍死死瞪著藺承佑,彷彿在質問,我到底哪裡露出了破綻?
  
  藺承佑一哂,敢假借滕玉意的名頭,也不問問自己配不配。滕玉意出門在外時比誰都謹慎,從前扮作男裝時就很難讓人認出本來相貌,最近出門臉上更是少不了一副鬍子。這假黎四為了引他出去一再強調王公子貌美,殊不知恰好是這個露了破綻。
  
  「外頭說不定還有同夥,趕快到外頭把人拿下。」
  
  「是。」幾個武功最高強的衙役領命而去。
  
  這邊一扯下黎四的面具,黎四的嘴邊就溢出一股黑血,顯然來之前就已經服過毒了,不受傷則已,一旦體內氣血湧動,立刻會毒發身亡。
  
  面具撕下來,空氣裡瀰漫開一股不可捉摸的氣味,藺承佑瞬即屏住呼吸,果然有詐,那味道似有似無,稍縱即逝,不像毒霧,但又說不出的古怪。好在很快就消散了,底下是一張陌生的臉龐,衙役們愕嘆不已:「我說黎四今晚看著比平時消瘦些,我還以為自己眼花了,原來竟是假的,是為了劫獄還是為了滅口?還真是防不勝防。」
  
  「我記得黎四之前說要出去吃個飯。」藺承佑開始搜查「黎四」的屍身,「你們快到附近找一找,說不定黎四已經遇害了,另外趕快通知兩位寺卿,說有奸黨意圖劫獄,獄中需重新佈防。從今夜開始,幾重門卡處均時刻需留人把守,不論何人進來,都需先仔細搜身和檢視面容。」
  
  檢查完「黎四」的屍身,藺承佑厲目看向牢中的王媼,看樣子,因為他網住了一條大魚,那位一向沉得住氣的幕後主家,終於按耐不住要正面跟他打交道了。
  
  細想剛才那一幕,委實令人膽寒。
  
  彩鳳樓那幫伶人雖然與王公子打過交道,卻不大清楚王公子就是滕玉意。
  
  可此人不但很清楚滕玉意就是王公子,還知道利用王公子來誘惑他。
  
  能想出這個主意的,很有可能是萼姬和她的幕後主家。
  
  萼姬本就是幕後之人的眼線,又生就一雙毒辣的眼睛,經過彩鳳樓那幾日的相處,不難猜出王公子就是滕將軍的女兒,令人費解的是,他們居然還知道現在的他很在意滕玉意。
  
  知道這件事的人應該不算多。
  
  不過細一想,此前他去摘星樓買過首飾是事實,如今案件已經水落石出,鄧家為了維護孫女的名聲一定四處宣揚此事,時隔一晚,料著已經有不少人知道當晚鄧唯禮收到的映月珠環並非是他送的了,那麼他在摘星樓買的首飾去了何處,就很耐人尋味了。
  
  或許有人據此猜測他的心上人其實是滕玉意,所以才有了今晚這一齣?未免反應太快了。
  
  若不是這個假黎四自作聰明犯了蠢,他說不定真就因為一句「王公子有急事」出去了。
  
  很快就有衙役回來稟告:「藺評事,門外壓根就沒有什麼王公子。」
  
  又有另外幾名衙役抬著黎四的屍首回來,含淚痛聲道:「黎四被暗殺了。屍首就藏在旁邊巷子中,救不回來了……這幫敗類!」
  
  藺承佑直起身檢視一番黎四的屍首,默然片刻,抬手把黎四微睜的雙眼闔上。
  
  「在我審訊完王媼之前,所有人不得擅自離開。」
  
  ***
  
  半個時辰後。
  
  藺承佑坐在王媼和盧兆安的鐵籠中間,靜靜等待著。
  
  同樣的法子,同樣的蠱蟲,然而足有半個時辰了,王媼看待盧兆安的眼神依舊冷冰冰的,甚至透著濃濃的嫌惡。
  
  相反盧兆安看王媼的眼神仍是那麼火辣辣。
  
  右邊是盧兆安火一般的深情,左邊則是一潭死水,藺承佑夾在水火中間,不禁陷入了思索,難不成法子不對?但他用的是同樣的法子,頭先已經成功了一次,沒道理會出錯。
  
  忽又想,王媼這種人就跟早前的莊穆一樣,不但熬得住酷刑,還很善於掩藏內心的情緒,說不定她已經對盧兆安萌生愛意了,只不過面上不顯而已。
  
  一念至此,藺承佑把盧兆安從鐵籠中放出來,給他上了刑具,然後對王媼說:「好了,我要給盧公子上刑了。」
  
  王媼瞪著一雙三角眼,依舊無動於衷。
  
  藺承佑揮揮手令人上刑。
  
  盧兆安發出殺豬般的慘叫。
  
  藺承佑在盧兆安的慘叫聲中和悅地對王媼道:「只要你說出幕後主家是誰,我馬上不折磨他了。」
  
  王媼翻翻白眼,看樣子,她對盧兆安的死活全不在意。
  
  藺承佑揚了揚眉,不管用?這蠱蟲如此霸道……不好使的話,除非她體內另藏著別的蠱蟲。一個宿主容不下兩隻蠱蟲,只要有新蠱蟲侵入心脈,立刻會被體內舊有的那隻吞入腹內。
  
  失策了。
  
  再對盧兆安用刑,盧兆安體內那隻相思蠱說不定會棄主而逃,那就得不償失了,於是藺承佑擺擺手讓衙役們停下。
  
  盧兆安喘籲籲地說:「有什麼事衝著我來,別打她的主意……」
  
  藺承佑忍著肉麻問:「你是進士科第一名,入仕是早晚的事,可你偏偏舍正道走邪道,幕後主家到底許了你什麼天大的好處?」
  
  「進士第一名又如何?」盧兆安滿眼嘲諷,「你是天之驕子,怎能體會我們這等寒門之士的苦楚?我自小家貧,不知遭過多少白眼,這世道什麼樣,我比誰都清楚。一個人若是在朝廷沒有靠山,縱算入了仕,也只能從小吏做起……我熬了這麼多年,怎甘心久居人下……我就是想出人頭地……誰能助我青雲直上,我便同誰打交道……憑我的才華,只要給我施展的機會,總有一日我盧兆安會權傾寰中,門生廣遍天下。」
  
  衙役們紛紛啐道:「寒門之士那麼多,有幾個像你一樣見利忘義?就你這副厚顏無恥的小人嘴臉,只有敗類才會願意做你的門生。」
  
  「還權傾寰中?用那種下作蠱蟲禍害無辜女子,你的心肝比臭水溝裡的泥還臭。若叫你這種人做了宰相,整個朝堂都要被你帶臭了。」
  
  藺承佑卻從盧兆安這番話中琢磨出了點意思,令人把盧兆安捆好了重新送回牢籠,對王媼道:「你那位主家跟靜塵師太認識很多年了?」
  
  王媼不吭聲。
  
  藺承佑思忖著說:「難怪朝廷當年沒能捉到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原來他們就藏匿在長安的某個角落,收留他們的,應該就是某位長安的貴要。假設他們三個是逃亡之初就認識,你主家年紀可能也不小了。他們之間交情很深吧?所以上回你那位主家得知靜塵師太事敗,拼上三十四名死士的性命也要把她的魂魄搶走。」
  
  面前的王媼如一口枯井,無論藺承佑說什麼都激不起半點波瀾。
  
  藺承佑出其不意道:「你體內的蠱蟲是皓月散人下的,還是文清散人下的?」
  
  井底終於起了微瀾。
  
  藺承佑笑笑:「他們給你中蠱,是不是怕你出賣他們,你也是當年無極門的某個弟子嗎?抑或是後來被這兩位散人拉入邪途的?」
  
  王媼閉上眼睛。
  
  藺承佑同情地說:「為虎作倀的滋味不好受吧?若是有人能幫你解蠱,你是不是也想過上幾天安生日子。」
  
  王媼眉峰微微聳動,那表情很古怪,彷彿在說:好小子,我熬得過酷刑,敵得過誘惑,萬萬沒料到你會想出這種法子誘我開口。
  
  藺承佑心知這回下對了藥,他笑道:
  
  「當年朝廷一共抄沒了無極門的數十本秘笈,其中最出名的當屬《魂經》,這是乾坤散人的拿手好戲,上頭記載了好幾種拘魂的邪術,但同時被沒收的還有幾本《蠱經》,我師公研習了這麼多年,早弄明白對付無極門蠱毒的法子。只要你把知道的都說出來,我們可以馬上為你解蠱。 」
  
  王媼直勾勾地看著藺承佑。
  
  「不信?」藺承佑面不改色地扯謊,「以我為例,我體內的蠱毒已經解了一多半了,具體怎麼解的,暫時不能告訴你,只需最後一步,我身上的蠱印就能完全消失了,你們能知道王公子,想必早就打聽過我身上的種種,這可是最有說服力的例子,對我師公來說,你體內的蠱毒同樣不成問題。」
  
  王媼低頭作沉思狀。
  
  藺承佑諄諄善誘:「體內蠱毒一解,日後便沒人能控制你了,只要你能幫大理寺抓住你的主家,我可以酌情幫你減刑,出獄後你可以過上尋常老百姓的生活,究竟是繼續在『陰間』做邪魔,還是重回『陽間』做人,可全在你一念之間。」
  
  王媼依舊不答。
  
  藺承佑耐心十足:「給你半個時辰,你好好考慮考慮,等你想明白了就告訴我。」
  
  忽聽外頭有些喧鬧,原來是兩位寺卿和同僚們聽說有人意圖劫獄,從家中趕來了。
  
  嚴司直和寬奴也在其中。
  
  寬奴還帶來了萼姬的屍首。
  
  今晚從盧兆安口中審出關於萼姬的線索後,藺承佑當即讓自己守在大理寺外的暗衛去通知寬奴收網,然而等寬奴帶人闖進去,萼姬早已服毒自盡了。
  
  「看死狀,今天一大早就死了。」寬奴擦了擦汗,「這幾日萼姬足不出戶,幾班人馬輪流盯著她,整整兩天,萼姬只在早上去菩提寺附近的一家饆饠店買過饆饠,想必是聽說盧兆安落網,知道很快就會查到她頭上,回來後不久就在屋中服毒自殺了。」
  
  「可馬上派人將那家饆饠店看起來了?主家是誰?」
  
  「不知道主家是誰,但這家店在長安開了五六年了,位置很偏僻,平日去的人不多,我們趕過去時店鋪早已關門了,小的暗中留了兩撥人馬在附近盯梢。」
  
  藺承佑同嚴司直一道檢驗萼姬的屍首,看瞳孔和嘴唇的情狀,確是中毒身亡,而且用的還是坊間最常見的斷腸草。
  
  嚴司直聽著廊道外的交談聲,低聲對藺承佑說:「此地人多眼雜,獄中還需你照應,這樣吧,我馬上帶人到那家店瞧瞧,萼姬宅子裡一定有不少線索,我裡裡外外再細搜一遍。」
  
  「兵分兩路,那家饆饠店讓寬奴他們過去。」藺承佑說,「嚴大哥帶人去蛾兒巷捉拿王玖恩。記得多帶衙役,另外再讓寬奴給嚴大哥多派些暗衛,對方手段狠辣,寬奴他們武藝高強,有他們照應嚴大哥,我也放心些。若打探到什麼消息,立即讓人回來送信。」
  
  「好。」
  
  ***
  
  獄中重新佈防,衙役們經過一一搜身,確定各處都再無異樣,藺承佑便重新提審王媼,哪知王媼依舊不開口。
  
  藺承佑疑惑了,他提出的條件足夠誘人,看王媼的模樣,分明也有些動搖了,為何態度還是如此頑硬。
  
  捱到了第二日早上,王媼還是抵死不說。
  
  眼看軟硬兼施都不管用,藺承佑心中劃過一絲怪異的感覺。
  
  莫非王媼篤定師公無法解開她身上的蠱?
  
  她如何能篤定?
  
  絕情蠱讓人無法動情,但他偏偏有了心上人,這一點足夠讓人疑心他體內的蠱毒是不是還在。
  
  思來想去,他腦中冒出個念頭,說不定這蠱毒不是讓人絕情,而是有別的害處。前些日子師公為此憂心忡忡,莫不是也想到了這一點。
  
  他走到牢籠前,剛要把王媼提出來問個明白,王媼突然倒地抽搐。
  
  「藺評事!」衙役們大驚失色。
  
  藺承佑迅疾上前製住王媼身上的幾處大穴,順勢把解毒丸塞入她口中,但王媼顯然並未中毒,而是蠱毒發作,不但大肆嘔吐,皮膚上還迅速遍佈紅斑,發作才一會,就氣絕身亡了。
  
  盧兆安眼睜睜看著心上人慘死在面前,頓時肝腸寸斷,一邊哭一邊打滾撞頭,一個勁地尋死覓活。
  
  藺承佑想起黎四的面具上的那股怪味,面色極難看,原來面具上附著的不是毒藥,而是誘使王媼體內蠱毒提前發作的蟲引子。
  
  他雖及時讓人遮擋了犯人的牢籠,但萬萬沒想到蟲引子是會爬動的。
  
  平生第一次,他生出一種被罪犯挑釁的感覺,對方手段層出不窮,心思還縝密得出奇。
  
  要玩是麼,他在心裡冷嗖嗖地道,他倒要看看,最後到底是誰玩誰。
  
  王媼一死,線索斷了一大半。
  
  藺承佑反而沒那麼急切了,萼姬能那麼快得到盧兆安落網的消息,那家饆饠店是關鍵,他離開大理寺,親自到店中去取證。
  
  不出所料,不等大理寺查上門去,饆饠店昨晚就突然著了火,還好寬奴提前留了人手,看到店中濃煙竄起,及時引水撲救,主家夫婦和店中夥計當時已經睡熟了,險些葬身火海。
  
  排查到傍晚,萼姬的家中和饆饠店被藺承佑翻了個底朝天,沒發現什麼有用的物證,卻意外在審訊饆饠店的夥計時得到了一個重要線索。
  
  主家和夥計死裡逃生心有餘悸,被問到店中都有哪些熟客時,想起昨日早上,有個熟客過來買過饆饠。
  
  他們不知道那熟客的來歷,只知道那人大約四十多歲,衣飾整潔,模樣齊整,只是鼻翼的左邊有個黃豆大小的痦子,痦子上還有一根白毛,以往此人隔三差五就來店裡買饆饠,萼姬過來時那人剛走,兩人並未打招呼,顯然互不相識。
  
  藺承佑腦中閃過一道白光,沉聲說:「去找畫師。」
  
  很快畫師就找來了,兩個夥計對著畫師結結巴巴描述那人的模樣,等到畫像一畫出來,嚴司直當場就怔住了。
  
  這位熟客竟是鄭僕射身邊的大管事鄭寶榮。
  
  上回在查辦舒麗娘的案子時,嚴司直與鄭僕射的這位大管事打過好幾次交道。
  
  「竟會是他嗎?」嚴司直嗓音有些發顫。
  
  倘若是真,這個消息對長安甚至朝野來說,不啻於一聲驚天巨雷。
  
  想想整件事,對方藏得太深下手也太快,要不是藺評事這邊應對及時,這些饆饠店的夥計早就沒法開口指認了。
  
  審訊完畢,藺承佑和嚴司直從房中出來。
  
  藺承佑望著庭前的松柏出神,幕後主家有謀略有財力有人馬,這些鄭僕射都符合。
  
  偏巧這段時日發生的事,也都能與鄭僕射一一對上。
  
  前一陣的孕婦取胎案,舒麗娘恰是鄭僕射的別宅婦。
  
  宋儉可以為了報仇娶小姜氏為妻,鄭僕射當然也可能為了月朔童君讓做過惡事的舒麗娘做自己的別宅婦。
  
  此外鄭僕射的大公子突然悔婚一事,也很值得推敲。明面上的退婚理由是不慎讓段青櫻有了孕,但焉知不是鄭僕射不想讓兒子成為作惡多端的武二娘的姐夫,特地安排了這一齣。
  
  如果真是鄭僕射,那麼當年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能逃過朝廷的搜捕,就很說得過去了。
  
  朝廷絕不可能想到他們就藏在鄭僕射的某處宅子。
  
  整件事裡,唯一一個說不通的地方,就是鄭霜銀。
  
  假設鄭僕射就是幕後主家,又怎會讓盧兆安用相思蠱迷惑自己的女兒。
  
  轉念一想,也許這件事鄭僕射自己也不知情,過後才知道自己女兒被算計了,所以事發後完全沒有保全盧兆安的意思,毫不猶豫把他當成棄子。
  
  姑且當鄭僕射就是幕後主家,但是思來想去,仍覺得有幾個疑點對不上。
  
  「嚴大哥,我得進宮一趟。」不管究竟是不是鄭僕射,朝廷和宮裡都必須盡快在暗中佈局。
  
  誰知等藺承佑宮裡出來,衙役過來說:「嚴司直,武二娘說有重要線索要提供,但在提供線索之前,她想見自己的阿娘,此外她還想見一見杜娘子和滕娘子,若是大理寺不答應她的要求,她就拒絕提供線索。」
  
  「照她說的做。」藺承佑毫不猶豫地說。
  
  衙役遲疑:「但是……滕娘子和杜娘子畢竟是弱質女流,未必敢到大獄中來。」
  
  「不,她們會來的。」藺承佑笑了笑,徑自往外走去。
  
  他還不知道滕玉意嗎,她天不怕地不怕,聽說武綺要見她,一定會飛速趕來。
  
  ***
  
  這兩日滕玉意吃得香睡得好,隨著武綺的落網,早前那片覆在心頭的陰影揮去了一大半。
  
  儘管暫時未查出幕後之人是誰,但她對藺承佑的破案本事很有信心,相信只要順藤摸瓜查下去,早晚會將那人繩之於法。
  
  趕上書院放假,她便好好偷了幾日閒,大理寺的消息傳過來時,她正歪在榻上跟小涯對酌。
  
  聽到春絨的回稟,滕玉意趕忙放下酒盞。
  
  「武綺要見我?」她以為自己聽錯了,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耳朵。
  
  「沒錯。」春絨和碧螺在簾外道,「除了娘子,她還說要見杜家大娘。大理寺的衙役過來傳完話,又趕到杜家傳話去了。娘子,咱們要去嗎?」
  
  滕玉意揮手讓小涯爬進劍中,一骨碌爬了起來。
  
  「去。」她斬釘截鐵地說,「快幫我備衣裳備車。」
  
  到杜家接了杜庭蘭,姐妹倆一同趕往大理寺,杜紹棠放心不下,自告奮勇驅馬相伴。
  
  藺承佑在大門口早候了許久了,眼看滕家犢車來了,便下了台階迎上前。
  
  滕玉意很快下了車,一近身,藺承佑就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酒味。
  
  甜甜的蒲桃酒。
  
  氣息這麼香濃,少說喝了一罐。
  
  喝這麼多她也不怕醉。
  
  他瞟了瞟帷帽後那雙亮晶晶的眼眸,滕玉意也正望著他。
  
  身後是嚴司直和衙役們,藺承佑只瞄了一眼,便一本正經對姐弟三人拱手:「有擾了。嫌犯突然說有重大線索要提供,在下不得不勞煩杜娘子和滕娘子走一趟。 」
  
  杜庭蘭拉著妹妹斂衽行禮:「藺評事破案有功,我等責無旁貸。」
  
  藺承佑看了看兩人身後的杜紹棠:「煩請杜公子在此等候。」
  
  杜紹棠擔憂地點點頭。
  
  「事不宜遲,隨我進去吧。」藺承佑回身上台階,率先負手往內走,「待會到了牢中,我會一直候在左右。你們……不必怕。」
  
  滕玉意望瞭望藺承佑的背影,內心踏實無比。她是半點都不害怕的,但阿姐明顯有點緊張,打從剛才起就緊捏著她的手,手心還一直冒汗,多虧藺承佑說自己不會走開,阿姐才總算安心不少。
  
  三人剛要入內,道路盡頭忽然又來了一隊人馬,領頭的那人紫袍金冠。
  
  是太子。
  
  太子到門前下馬,先是看了眼杜庭蘭,繼而衝眾人點點頭,末了把藺承佑拉到一邊,低聲問:「嫌犯要見杜娘子,你竟也答應她了?不怕出什麼意外嗎?」
  
  滕玉意扭頭看看阿姐,阿姐倒是一副很平靜的樣子,但藏在帷帽後的臉蛋,一下子變紅了,哪怕隔著一層薄薄的紗簾,也能看得出區別。
  
  再看那邊的紹棠,竟主動上前跟太子說話。
  
  滕玉意暗自琢磨,該不會這兩日太子私底下去找過阿姐了,不然他們不會這樣熟絡。
  
  可惜這兩日她為了慶祝兇手落網整日在家吃睡,幾回阿姐過來尋她,她都在家中睡大覺。
  
  不成,回頭得仔細問問。
  
  也不知藺承佑對太子說了什麼,太子似乎放下心來,上馬候在門外,卻沒有要離去的意思。
  
  「走吧。」藺承佑支開旁邊的衙役,獨自領著兩人往內走。
  
  滕玉意邊走邊環顧左右,原來這就是藺承佑平日辦案之處,沒她想像中那麼陰森,反而寬闊簡淨。
  
  不知是不是提前清點過了,沿路幾乎沒看到別的衙役和大理寺官員。
  
  穿過前廳,便是中堂,出了中堂,兩旁是辦事閣,從辦事閣出來,後頭便是一個疏朗的院子,院中栽滿了青翠耐寒的松柏,清幽中透著幾分嚴肅。
  
  藺承佑在前領路,注意力卻放在後頭的滕玉意身上,他做夢也想不到,有朝一日會把滕玉意領到此處來參觀。
  
  這地方對她來說會不會太無趣了?
  
  他忍不住扭頭看了一眼。
  
  恰好看到滕玉意打量東邊的辦事閣,他回過頭直視著前方道:「那是辦事閣。」
  
  身邊沒有外人,滕玉意早比之前自在了不少,難得進一回大理寺,也想打探幾句,聞言好奇道:「就是官員整理案宗和寫案呈之處?」
  
  「沒錯。」藺承佑道。
  
  沒想到她還真感興趣。
  
  辦事閣對他而言形同虛設,他就沒正經在裡頭待過超過一個時辰,要不是有時要去找嚴司直,他估計至今連辦事閣的門在哪都不知道。
  
  滕玉意點點頭,又問出一個好奇了許久的問題:「那——那些受害人的屍首平日都放在何處?」
  
  「停屍房,待會你就能看到了。」
  
  杜庭蘭變了臉色,妹妹膽大包天,竟打探這種東西。
  
  好在路過停屍房時,藺承佑只遠遠給妹妹指了一下,沒真帶她過去。
  
  「瞧見了?」
  
  滕玉意嘆為觀止:「原來是這麼不起眼的一排矮房。」
  
  藺承佑有點好笑:「要不你以為停屍房長什麼樣?」
  
  「我以為就像悲田養病坊的停屍間一樣,陰森森的,沒想到大理寺的停屍房全是矮房也就算了,外頭還栽滿了這麼多花花草草。」
  
  藺承佑道:「呈交到大理寺的案子通常都比較棘手,遇上那些陳年案子,屍首都已經腐爛不堪了,為了防止異味四處擴散,庭前和屋後不得不栽些驅臭的花草。那一排廊柱是空心的,裡頭塞滿了冰磚,這樣也能讓屍首腐爛得慢些,你就沒發現此地比別處要涼快些嗎?」
  
  滕玉意欸了一聲:「還真是。」
  
  杜庭蘭微笑聽著,藺承佑在妹妹面前每回都很有耐心,就不知道他們倆自己有沒有意識到。
  
  前方就是大獄了,藺承佑徑自領二人入內,囚禁重犯的死牢建在地下,外頭有重重關卡。
  
  沿路走到最裡頭的一處牢房前,藺承佑停下來說:「到了。」
  
  衙役對藺承佑說:「武夫人剛走,過來時給犯人帶了些吃食,被小人攔下了,母女倆在裡頭說了不少話,走的時候滿臉都是淚。寺卿和幾位元司直全程在外頭看著。」
  
  藺承佑淡淡說:「知道了。」
  
  帶著滕杜二人進去。
  
  滕玉意一進去就看到了坐在鐵牢裡的武綺,
  
  短短兩日武綺狼狽了不少,髮髻散亂,身上的紅裙也髒汙發皺,他們進來時,她正背靠牆而坐,臉上的表情依舊頑固冷酷。
  
  藺承佑譏誚道:「人,我給你帶來了,接下來該怎麼做,我說了算。記住了,問完問題,馬上把線索吐出來,膽敢耍花樣,你知道後頭會有多少苦頭等著你。」
  
  武綺鐵板一般的表情終於起了微妙的變化,似乎滿懷憎恨,更多的是懼怕,盯著藺承佑看了一會,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知道了。」
  
  隨即轉眸看向滕玉意和杜庭蘭:「來了。」
  
  她嗓腔沙沙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1-21 09:58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21-1-22 02:23 PM 編輯

第110章

  不只如此,武綺眼圈還有些發紅,不知是不是才見過阿娘的緣故。
  
  「你想問什麼?」杜庭蘭硬著頭皮發問,她顯然不大習慣面對這樣的武綺。
  
  武綺漠然道:「任憑我想破了腦袋,也沒能想通自己哪裡露出了破綻,今日找你們來,就是想問問當晚你們是不是在房中預先做過手腳?」
  
  藺承佑側目看了看滕玉意,目光裡的意思很明白,你想回答就回答,不想回答就毋需理會。
  
  滕玉意沒接話,而是靜靜端詳武綺。
  
  她看得很慢,很仔細。
  
  從前只看到了武綺外在的皮相,這一回,她要看到這人的骨子裡去。
  
  前世的真相永難追尋了,但只要兇手是同一個人,對同一件事的看法必然是一致的,那麼有些話只需當面問一問就明白了。審視武綺許久,她緩緩開腔:「這問題我可以回答你,但是在那之前,我得先問你兩個問題,只要你如實回答,你馬上可以知道答案。」
  
  武綺起先沒吱聲,一個答案憑什麼要拿兩個答案來換,然而她也知道,若非那晚出了問題,藺承佑未必能及時抓獲王媼,那麼即便事後查到她頭上,也無法拿出鐵證指證她。
  
  她的萬般謀算全栽在當晚,所以她一定要知道真相。
  
  答案就在眼前,不問明白難以死心。對峙一陣,她妥協了:「你說。」
  
  「假設太子喜歡上了某位仕女,帝后也認為這位小娘子是理想的太子妃人選。這女孩尚在服孝,太子格外關照她不說,還流露出要在她出孝後娶她的念頭,你得知此事,會讓人謀害這女孩嗎?」
  
  屋裡一默,這問題沒頭沒腦的,杜庭蘭聽得一頭霧水,藺承佑也面露詫色。
  
  但或許是關係到太子,武綺想了片刻,居然認真作答:「假如我沒習練邪術,這問題沒準是另一個答案,但自從接觸了這種壞人心性的東西,我的性子就一天比一天偏激,只要能達成所願,不論什麼法子我都願意嘗試。倘或太子的心意無法迴轉……不除掉那個女孩,又怎能輪到我做太子妃?即使我一時半會沒能做好決定,靜塵師太也會慫恿我出手的。」
  
  滕玉意攥緊手指,夠了。
  
  不再只是心底的猜測,而是終於從兇手口裡聽到了前世謀害她的動機。
  
  她心裡一陣陣發冷,牙齒卻咬得咯嘣作響。
  
  想想前世她在冰水裡活活溺死的慘狀,再看看武綺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那句「天道好還」差點就脫口而出。
  
  她內心滿是狂風暴雨,卻不料自己的失態全落在旁人的眼裡,餘光捕捉到藺承佑的注視,忙穩住心神。
  
  武綺卻自顧發起怔來,過了好一會才自嘲道:「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麼好推諉的,但在正式與靜塵師太打交道之前,我可從來沒有害過人。師太為了籠絡我,待我如親女兒一般,教我防身術,處處關照我。我那時年幼,不知她暗藏禍心,錯把她當作良師益友,常常對她傾訴自己的苦惱,有時候爺娘明明沒有不公之處,師太也會告訴我爺娘就是更疼愛阿姐,加上她教的那些邪術極毀心性,久而久之我行事自然越來越極端。況且——」
  
  她嘴角耷拉下來:「他們為了拿捏我,沒少在暗中慫恿我做壞事,當初謀害我阿姐的主意,就是王媼出的,但是說到底,我不過是個自以為是的,被他們利用的傀儡罷了。 」
  
  滕玉意眼風銳如利劍,當初在彩鳳樓,彭玉桂臨終前也曾說過類似的話。朝廷正是很清楚習練邪術的種種害處,所以才決意掃清無極門一黨。
  
  但武綺究竟是怎樣被人引誘著走上歧途的,又與她有什麼相干?她只知道自己前世慘死在這幫人手中。
  
  可惜時辰不夠還有另一個問題要求證,她鬆開緊握的拳頭,佯裝平靜繼續發問:「那晚在成王府赴宴,你是不是想偷我的香囊來著?」
  
  武綺一臉莫名:「偷香囊?」
  
  滕玉意和藺承佑驚訝地互望一眼,難道不是武綺。
  
  「我可沒偷過你的香囊。」武綺淡淡說,「我都沒想好要不要對付你,又怎會打草驚蛇?你也太小瞧我了。當晚我趕到成王府去,不過是想找機會見見太子罷了。」
  
  滕玉意思忖著點點頭。
  
  「我要的答案呢?」武綺抬眸看著滕玉意。
  
  滕玉意秀眉微挑,反問道:「答案不就在我上個問題中嗎?」
  
  武綺作恍悟狀:「莫非是因為你擔心那賊還會出手,自此每晚都在房中留下某種記號?」
  
  滕玉意諷笑:「結果沒能逮到那隻小賊,倒逮到了你這隻大賊,這可真叫天網恢恢。」
  
  武綺胸膛起伏不定,猛然爬起來,接著又頹然倒回去,垂頭喪氣道:「罷了,沒有你滕玉意,早晚也會在別處露出馬腳。從王媼藏下那麼多我的把柄就知道了,哪怕我這一次逃過了,日後也逃不過他們的桎梏。」
  
  「好了。」藺承佑面無表情,「該你回答問題了。」
  
  武綺牽牽嘴角: 「我記得律典有規定,只要從犯主動提供線索,就可以酌情減刑?」
  
  藺承佑:「具體怎麼做,還得看你提供的是什麼線索。」
  
  武綺沉默了好一陣:「那回玉真女冠觀驟現大怪,我也嚇壞了,在家待了幾日,忍不住跑去觀中問師太到底怎麼回事,師太從外頭回來,似是心情大好,破天荒喝了不少酒,還神秘兮兮對我說,再過幾月長安必有一場大災禍,但這災禍究竟是因何而來,她暫時也沒鬧明白。我問她是什麼災禍,她意識到自己酒後失態,死活不肯往下說了。」
  
  大災禍?滕玉意和藺承佑同時皺眉。
  
  假如指的是耐重現世,災禍明明近在眼前,為何要說是「幾月後」,而且師太既然知道會有大災禍,怎會不明白災禍的由來。
  
  說完這話,武綺面色冷淡:「這條線索份量夠不夠重?」
  
  藺承佑不置可否,掉頭帶著滕玉意和杜庭蘭就要離開大牢。
  
  「等一等!」武綺急忙爬到鐵籠前,「我話還說完——我剛才已經告訴我阿娘了,當晚我阿姐的殘魂並未被丟到水中!」
  
  三人剎住了腳步,藺承佑似乎有些不敢置信:「殘魂在何處?」
  
  武綺道:「藏在我書院的寢床底下。王媼說青龍寺附近人多眼雜,若是霍松林逃走得不及時,很有可能被當場捉住,萬一酒罐中阿姐的殘魂及時被人喚醒,勢必會說出當晚是誰佈局害她,我這邊一暴露,整盤局都會失敗,所以霍松林的酒甕裡放的是李鶯兒的殘魂,我阿姐的殘魂則被他藏到了青龍寺附近的一個橋墩下,第二日我取回來收在書院裡,今日距離浴佛節正是第七日,若是及時作法,一定還能救得回來!」
  
  藺承佑面色一凜:「走。」
  
  滕玉意匆匆跟上藺承佑的步伐,回首卻看到武綺仍舊緊緊抓著牢籠,顯然因為沒能得到藺承佑一句準話,滿心都是不甘。
  
  滕玉意對藺承佑道:「稍等,我跟她說兩句話就走。」
  
  迅速回到牢籠前低聲說:「關入牢中整整兩日也不見你說出此事,為何今日肯說了? 」
  
  武綺沒料到滕玉意會返回,探究地打量滕玉意:「你好像對我的事很好奇,不過告訴你也無妨,當初我害我阿姐也是因為想當太子妃,一時鑽了牛角尖,才被惡人利用,如今我已是一敗塗地,何必再害自己姐姐?再說了——」
  
  滕玉意在心裡替武綺補充,不這樣做,如何能讓爺娘心軟,從而為她在御前求情。
  
  這就是武綺,或許她原本沒這麼壞,但邪術這種東西,沾上了就沒有回頭路,原本只有三分邪,也變成了十分邪。
  
  想藉此脫罪?
  
  「勸你死了這條心。」滕玉意冷冷地笑,「中丞千金又如何?聽說太子也在御前懇請聖人重懲此案,而前一陣伏法的靜塵師太本就有弒君之心,如今整個朝堂都知道這幾樁案子涉及到謀逆,人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無罪釋放就別想了,不禍及整個武家就不錯了。況且你心裡比誰都清楚,假如你這次不被抓,日後還不知有多少小娘子要遭你的毒手,加起來斷你個絞刑不為過,好好在大理寺的牢中待著吧,據說至少是十年以上的監牢。」
  
  武綺剎那間變了臉色,不知是聽說太子也要求重懲,還是聽說自己脫罪遙遙無期。
  
  她羞惱地望著滕玉意揚長而去的背影,身子往前一傾,一把抓住牢籠說:「滕玉意,你為何這般恨我?我可沒害到你!」
  
  這一回,滕玉意的腳步未作絲毫停留。
  
  牢房裡,只有武綺的喊聲在石壁中回盪,任她將兩手指節抓得發白,回答她的,只有她自己氣咻咻的呼吸聲。
  
  ***
  
  藺承佑令人把滕玉意和杜庭蘭各自送回家,自己則疾馳到青雲觀請師公。
  
  滕玉意回到家中,一方面令人時刻留意武家的消息,一方面暗自琢磨靜塵師太所說的「大災禍」指的是什麼。
  
  次日就聽說武緗醒了,只是人比從前呆傻了不少,清虛子道長說,魂魄離體太久,靈根多少有些受損,要把身邊的人一一認出來,少說要兩三個月。
  
  杜庭蘭得知這消息,當天就約了滕玉意去武家看望武緗。
  
  武緗房中早聚滿了同窗,大夥都在輕聲細語陪武緗說話。
  
  武緗像個木頭樁子似的坐在床上,面對同窗們的關懷,她露出茫然的笑意,只是目光呆滯,而且連一個同窗的名字都叫不上來。
  
  大夥同她說話時,她不是愣愣地發呆,就是轉動腦袋惶惑找尋。
  
  鄧唯禮和柳四娘柔聲問武緗:「在找什麼?是不是想吃東西了?」
  
  武緗張了張嘴,費力地說:「阿、阿綺呢。」
  
  同窗們互相一望,集體靜默下來。
  
  一片寂靜中,鄧唯禮苦澀地抿了抿嘴,強笑道:「你在家中悶了好些日子了?要不要出去散散心?後日我外祖做壽,到我們家來玩好不好。」
  
  武緗傻乎乎地笑:「噢。」
  
  同窗們跟著笑,屋子裡的氛圍重新熱絡起來。
  
  過片刻,鄧唯禮把滕玉意拉到屋外說:「你今年才回長安,往年都沒同我們好好玩樂過,我早跟大夥說好了,這回你是主賓,後日我家設宴,你早點到我家來。」
  
  滕玉意乜斜鄧唯禮:「你是不是想偷懶了?是不是忘了我比你還懶了?喝酒嘛,我倒是在行,行酒令和安排事項你可找別人。」
  
  旁的同窗忍不住笑,鄧唯禮捏住滕玉意的臉頰:「你們瞧瞧,也就這位敢公然說自己懶。平日你躲懶也就算了,當晚你可得幫幫我的忙,不然我就找你麻煩。反正我跟你說好了,你可得早點過來幫我招呼。」
  
  過了兩日,滕玉意在家裡拾掇得漂漂亮亮的,看看天色不早,就約了阿姐去鄧府赴宴。
  
  婢女們熱情地領著姐妹倆去內院找鄧唯禮,一問才知她們倆是第一個到的。鄧唯禮還在房裡梳妝,聽說她們來高興壞了,親自跑到廊下來迎接。
  
  整個鄧府的氛圍與鄧侍中一樣,都是風風火火,快言快語。
  
  當晚鄧家賓客盈門,花園裡處處是霓裳倩影,滕玉意被同窗們圍在中間,忙著發「雙陸」,忽然暗覺小涯劍有些發燙,再看玄音鈴,卻是安靜無聲,她滿腹疑團,假借去淨房離了花廳。
  
  出來後,滕玉意昂首環顧四周,眼看端福遠遠跟在後頭,稍稍放了心,徑直走到花園一處極為幽靜假山後,便要讓小涯出來,不料腕子上的玄音鈴突然響了起來,滕玉意心中一凜忙要拔劍,忽有人影從樹上縱了下來,低聲道:「過來。」
  
  「世子?」
  
  兩人貓到假山後。
  
  滕玉意抬頭瞄了瞄藺承佑,他身穿一件寶藍色銀花團紋錦袍,眸光比頭頂的清輝還要熠亮,整個人神采奕奕,甚至稱得上美。
  
  「把劍收回去吧。」藺承佑凝神聽了聽四周的動靜,低聲對滕玉意說。
  
  滕玉意依言做了,悄聲道:「世子,剛才附近是不是有邪物?」
  
  「有隻地煞路過,不過已經被我收了。」藺承佑說,「對了,你我既在此碰見了,就不用另外讓人去滕府通知你了,明日我要去城外捉尺廓,你要不要跟著去?」
  
  「去。」滕玉意眼睛一亮,「噫,城中沒有倀鬼了?」
  
  藺承佑笑道:「哪來那麼多倀鬼?上回好不容易招來幾十隻,全都被你殺光了。」
  
  說完一頓,心中暗道不妙,這話豈不是明明白白說上回那堆倀鬼都是他安排的嗎。
  
  「我是說——」藺承佑不動聲色找補,「我喜歡把邪物聚作一堆打,因為這樣打起來才痛快,上回碰巧我累了,而絕聖棄智的劍被弄汙,一時找不到人手,才會讓你打了一回。」
  
  滕玉意把臉轉到一邊,對著那邊的薔薇花叢哦了一聲。
  
  藺承佑瞥瞥她,又煞有介事道:「正好明日我也缺人手。」
  
  滕玉意點點頭。
  
  她不接話,藺承佑無話可說,只好說:「沒別的話想問了?」
  
  「沒了。」
  
  沉默。藺承佑揚眉道:「在想什麼呢?」
  
  滕玉意臉龐仍舊對著那邊,嘴裡若無其事道:「我在聽世子說話不是。」
  
  藺承佑打量她一會,兀自挪開視線:「這回之所以帶你去,是因為絕聖和棄智明日還有別的活要幹,我也是沒法子,你可別多想。」
  
  「我多想什麼了?」
  
  藺承佑狐疑,今晚滕玉意怎麼看著跟平日有點不一樣,該不會瞧出他喜歡她了吧。
  
  他默了一會,乾脆指指自己:「喂,我這像是喜歡你的樣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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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1-1-22 09:57 PM

第111章

  倘若被人撞見他們藏在此處,難免會惹來誤會,因此光藏起來還不夠,藺承佑還示意滕玉意用他教她的那套內功心法屏住呼吸。
  
  滕玉意照做,藺承佑教她的桃花劍法據說是道家終南山的一位開山祖師所創,走的是正大恢弘的路子,端的是光華內蘊,自從練了這套劍法,她自覺體內真氣綿綿湧動,無論是練功或是屏息,都比常人簡易不少。
  
  兩人無聲無息躲在樹後。
  
  來人有兩個,一個在前,一個在後。
  
  前頭那個是男人,練過武功,腳步又輕又穩。
  
  後頭的則是一位女子。
  
  很快就到了近前,前頭那男人停下腳步,查探一圈並未聽到明顯的人聲,用很低的聲音說:「此地還算清淨,我同你說兩句話就走。」
  
  女子道:「太子有話請直說,若是離席久了,回頭妹妹該找我了。」
  
  滕玉意和藺承佑一愣,是太子和杜庭蘭。早知道是他們,方才不如直接迎出去。這下好了,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太子低聲說:「我讓人送的信你看了嗎?」
  
  杜庭蘭默了默:「還沒拆看。」
  
  太子一滯:「你對我總是百般迴避,到底是瞧不上我這個人,還是有別的什麼顧慮?」
  
  杜庭蘭聲音有些發顫,不知是惶恐,抑或是害臊:「太子言重了。殿下龍章鳳姿,心性仁厚,臣女對太子只有欽佩和尊重,何來瞧不上一說。」
  
  「那你為何不收我的贈禮、不肯出門與我相見?你是不是怕我對你並非真心,你可知道,我對你有好感並非一日兩日了,阿娘她也很喜歡你。」
  
  杜庭蘭惶然道:「承蒙皇后和殿下錯愛,臣女豈敢——」
  
  稍頃,杜庭蘭似乎鎮定了幾分:「斗膽問殿下一句,殿下才見過臣女幾面,連臣女的脾性都不大清楚,為何就認定我好呢。」
  
  太子彷彿有些明白了:「你是不是擔心我對你只是一時心血來潮?」
  
  杜庭蘭沒吭聲,但沉默中自有一份柔軟的倔強。
  
  太子啞了片刻,低聲笑道:「你這樣子就很可愛。我很喜歡。」
  
  杜庭蘭氣息愈發紊亂,但她仍執意道:「殿下請認真……回答臣女的問題。 」
  
  太子頓了頓,語氣變得異常鄭重:「你放心,我對你並非心血來潮。有些話本不欲宣之於口,但既然你想問個明白,我就細細告訴你。」
  
  「第一回見你是在樂道山莊,你錦心繡口固然讓人萌生好感,但我知道這世上言清行濁的人多,表裡如一的人少,所以那回只是知道你是杜公的女兒,並未對你多留意。結果那之後碰見你,你次次都讓人刮目相看,玉真女冠觀,你主動把撿到的寧心蓮交還給旁人。驪山上,你第一個回去幫那位受傷農婦。浴佛節那晚,你弟弟不慎踩了一位老婦的腳,你不但留下來賠罪,還把身上的銀錢贈給那對祖孫。你妹妹出事,你哭得鼻紅眼腫,你妹妹在大隱寺避難,你不顧危險也要陪妹妹在寺中住。你不只待人赤誠,姐妹間的情誼也很讓人動容,我雖沒有正面與你打交道,但這些事我都看在眼裡,有些人越接觸越想疏遠,有些人卻越接觸越心儀,你心腸柔軟,人如其名。」
  
  「那回阿大還沒告訴你盧兆安對你用過蠱的真相時,你就讓他把這些事統統告訴我,說阿爺教你坦坦盪盪做人,勸我趁早打消念頭。過後你得知盧兆安用蠱害人,因為怕他再禍害別的女子,竟不怕損壞自己的名聲,主動到大理寺做口供指證。我弄明白來龍去脈後,對你說不出的憐惜,而且經過這件事,我才知道你不只心地純善,更是剛毅果敢。」
  
  杜庭蘭沒言語。
  
  「還覺得我是心血來潮嗎?你以為我只見了你幾面,殊不知我心裡早就知道你有多好了,不然我為何會請旨求你做太子妃?」太子聲音越來越低。
  
  杜庭蘭慌亂挪步,隨即那腳步聲又頓住了,不知是被太子牽住了手,還是被太子攬入了懷中。
  
  滕玉意聽到衣料相擦的聲響,一顆心險些從嗓子眼裡蹦出來,再偷瞄邊上,藺承佑的耳朵居然也紅了。
  
  藺承佑皺著眉頭閉著眼睛,心裡叫苦不迭。
  
  誰能想到這麼巧撞上阿麒對杜庭蘭表白。
  
  偏巧他又跟滕玉意在一起。
  
  這會兒再出去只會讓雙方都尷尬,只好硬生生挺著。
  
  好在兩人迅速又分開了,杜庭蘭掙扎著說:「我……我得走了。」
  
  太子似乎又拽住了杜庭蘭:「你明日能出府嗎?」
  
  杜庭蘭沒說話,但低亂的呼吸顯示她現在心頭很亂。
  
  太子好像也有點不好意思,笑道:「那回我聽人說,若是一個郎君愛慕一個女子,自會想方設法跟她待在一起,為了能見上一面,不惜想出諸多拙劣的藉口,日後我也懶得再像從前那樣找藉口了,我就是想多見見你。」
  
  藺承佑耳邊一炸,什麼叫做賊心虛,這一刻算是領教了。這話聽上去,怎麼有點像在說他,下意識瞄了瞄滕玉意,滕玉意抬頭觀賞頭頂的月色,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藺承佑在心裡把太子臭罵一通,剖白心跡就剖白心跡,扯這些做什麼?什麼「拙劣的藉口」,他的藉口可從來都是光明正大的。
  
  一直到太子和杜庭蘭離去,樹後的氛圍仍說不出的古怪。
  
  末了還是藺承佑率先開腔:「……捉妖事大,記得明天早些出發。」
  
  很義正嚴辭的口吻。
  
  滕玉意這回沒再抬頭欣賞月色了,而是很認真地觀賞那邊一叢花蕊穠豔的玉簪花,聽到藺承佑這麼說,她噢了一聲。
  
  怎知外頭又有人來了。
  
  藺承佑和滕玉意飛快互望一眼,只得重新躲回去。
  
  這回來的是一群人。前頭是兩位夫人,後頭跟著好些婢女。
  
  藺承佑和滕玉意同時腹誹一句:怎麼沒完沒了的。
  
  然後,愈發屏息凝神。
  
  兩位夫人他們都認識,一個是戶部尚書柳谷應的夫人,另一個則是臨安侯的兒媳林夫人。
  
  兩人彷彿有些醉意,邊走邊嘆氣道:「裡頭太熱了,還是外頭涼爽,這地方清靜,在此歇一歇吧,欸,我方才在席上問起朝廷給香象書院的孩子們指婚一事,你為何一個勁地衝我使眼色?」
  
  說這話的是林夫人。
  
  柳夫人道:「我是看你提起淳安郡王,怕你碰一鼻子灰,好心幫你岔開話題罷了。」
  
  林夫人訝笑:「這話從何說起。世人都知道淳安郡王尚未娶妻,往日也不知多少人家想與郡王殿下結親,可惜郡王殿下一概推拒了,說起來殿下也有二十多了,一直不定親,料著是沒相中長安城中的仕女,我這娘家外甥女可不一樣了,出身范陽盧氏,年初才來長安,琴棋書畫樣樣出眾,模樣你也瞧了,水中芙蓉似的,眼下年歲是小些,但明年也就及笄了,若是叫郡王殿下瞧見,說不定一眼就相中了,我說讓這孩子明年進香象書院唸書,無非是想做回媒人。」
  
  柳夫人笑道:「你我自小交好,有些話只能說給你聽。你打消這念頭吧,我聽老爺說,郡王殿下多半有了意中人,前日郡王殿下還在御前打聽宗室王爺都是如何辦親事的,說不定過些日子就會直接請旨了,真要指了婚,哪還等得到明年。」
  
  藺承佑一震,怪他這幾日忙著查案,竟不知皇叔有了意中人。
  
  滕玉意也很吃驚。
  
  林夫人笑問:「郡王瞧上哪家的娘子了?」
  
  「不知道,都猜測是某位外地官員的女兒,說不定剛來長安不久,不然為何郡王殿下以前沒動靜。還有人說,興許就是滕將軍的女兒,因為今年來朝的這些外地官員的女兒,就數這孩子才貌最出眾。上回在玉真女冠觀遇見大邪物,聽說就是這孩子帶著同伴們逃出去的,郡王殿下神仙似的人物,尋常的女子料也瞧不上。」
  
  滕玉意暗暗皺眉,這些話未免傳得太離譜了。
  
  內眷們會關注這些事也不奇怪,皇室子弟聯姻事關前朝,前朝的丈夫們不便公然打探,只好改而讓內院的女眷藉著閒談交流消息。
  
  這當口有婢女尋過來,柳夫人和林夫人便走了。
  
  滕玉意一轉頭,才發現藺承佑臉色很難看。
  
  藺承佑面色難看歸難看,怕接下來還有第三波人,看了滕玉意一眼,很快鬆開了眉頭,說句「明日記得早些出來」,閃身朝另一邊走了。
  
  ***
  
  翌日滕玉意沒睡懶覺,一大早就起來了。
  
  梳好髮髻換完道袍,坐到妝台前把程伯送來的假面具一絲不苟貼在自己臉上。
  
  貼好後,她對著鏡子左顧右盼,鏡子裡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龐,除了眼睛和嘴唇是自己的,別的地方都與自己五官相差甚遠,她越看越不順眼,皺眉對春絨和碧螺說:「問問程伯,這面具有點醜,能換張漂亮點的嗎?」
  
  春絨和碧螺愕然相顧,往日娘子易容只求不被人認出真容,今日怎麼挑剔起面具的美醜了。
  
  碧螺無奈道:「婢子去問問。」
  
  不一會,碧螺捧著幾副面具回了屋:「程伯說他這還有幾幅,但都不大好看,易容弄得太漂亮的話,就該惹旁人注意了,娘子今日又不是出門赴宴,怎還在乎美醜,就用這個吧,至少不起眼。」
  
  滕玉意撐著一邊臉蛋,不大耐煩地打量鏡子裡的人,仔細想想,自己好像是有點無理取鬧,易容麼,當然是要讓人認不出才好,於是打消了這古怪念頭:「好吧。」
  
  裝扮好後,滕玉意讓端福也去易容,自己則坐在窗邊仔仔細細抹拭小涯劍,擦好了正要用早膳,程伯過來說:「成王世子來了。」
  
  程伯語氣有些遲疑,鬧了半天娘子是要同成王世子出門。
  
  滕玉意一聽這話也顧不上用膳了,二話不說就帶著端福出了門,藺承佑昨日一再強調要早些出發,說不定他回城後還有旁的安排。
  
  出門就看見藺承佑騎馬候在門外。
  
  天色還透著淡淡的青色,藺承佑玉衣金冠,周身輪廓被晨曦鍍了一層金邊似的,身後則是青雲觀的犢車,連車夫都是現成的。
  
  「上車吧。」藺承佑打量滕玉意一眼。
  
  滕玉意高興地應了一聲,讓端福同青雲觀的車夫坐在外頭,自己掀簾上了車。
  
  拐過巷口,沿著出城的方向走了沒多遠,便到了銀春巷了,再前方,是長安很有名的一家饆饠店。
  
  藺承佑控韁勒馬:「我還沒用早膳,吃點東西再走吧。」
  
  滕玉意聞見巷子裡飄出來的香氣,才意識到自己出來太急也沒顧得上用早膳,於是在車裡說道:「好。」
  
  藺承佑似乎對這些大街小巷的食肆很熟,主家一看到他就熱情地迎出來:「世子來了。這位是——」
  
  藺承佑笑道:「青雲觀新收的師弟,叫她無為就行了。」
  
  滕玉意裝模作樣行禮:「貧道稽首了。」
  
  主家熱情得不像話:「道長快裡邊請。」
  
  「想吃甜的還是想吃鹹的。 」藺承佑轉頭問滕玉意。
  
  滕玉意想了想:「甜的吧。」
  
  藺承佑就讓主家做四份饆饠呈上來,兩份送給店外的端福和車夫,兩份呈到桌上,他自己那份是放了蟹黃和天花蕈的鹹口饆饠,給滕玉意的則是澆了乳酪的櫻桃饆饠。
  
  兩人坐在靠窗的桌邊,安安靜靜對坐著用膳,金燦燦的晨光探進窗口,為兩人的臉龐蒙上一層柔和的色彩。
  
  滕玉意對這份饆饠的滋味很滿意,藺承佑平日為了辦案經常走街串巷,餓了就在街邊隨便買點吃的填肚子,論起找吃食,恐怕長安城沒幾個人比他強。
  
  藺承佑很快就吃完了,用巾櫛淨了手面,看滕玉意仍在慢條斯理地品嚐,便耐著性子等著。
  
  等她吃完,問:「吃飽了嗎?」
  
  滕玉意淨了手面,指了指窗外問:「這附近還有別的吃食嗎?待會出城就沒這麼多食肆了,不如再買點別的東西上路。」
  
  藺承佑笑了笑,這主意倒是不錯,換作自己說不定就懶得張羅了,想了想,他起身道:「行,跟我來吧。」
  
  帶著滕玉意轉了一圈,很快就給她買了一大堆東西,都是附近很出名的吃食,光是餅餤就買了好幾份,一份火焰盞口餅餤,一份金粟平餅餤,此外還有豬酢、魚膾、各式果脯……無一不是容易攜帶又飽腹的乾糧。
  
  「會不會買太多了?」滕玉意問藺承佑,起先她是巴不得樣樣都嚐一遍,買著買著連自己也覺得過分了。
  
  藺承佑端詳那堆食盒,忖度著說:「現在差不多了。你把最喜歡的那幾樣藏到車上,剩下的讓端福拿著就成了。」
  
  滕玉意咦了一聲:「為何要藏起來?」
  
  「待會你就知道了,走,去買酒。」藺承佑帶著滕玉意走到一家名叫白家酒舖的店舖前,讓主家送了一個酒囊出來,拿起酒囊擰開瓶口,作勢讓滕玉意聞。
  
  「聞聞。」
  
  滕玉意嗅了嗅,滿臉都是驚喜之色:「博羅酒?」
  
  藺承佑眸底滿是笑意,就知道滕玉意會喜歡。
  
  「如何?」
  
  滕玉意讚不絕口:「好酒,好酒。」
  
  她對藺承佑佩服得五體投地,這酒肆如此不起眼,誰能想到裡頭藏著這樣的釀酒好手,這香氣清冽如雪,絲毫不比良醞署釀出來的差。
  
  她興致勃勃詢問價錢,沒想到不算貴,藺承佑讓主家送了十囊出來,掏錢付了酒帳,回身問滕玉意:「還要買別的嗎?」
  
  滕玉意心滿意足:「夠了夠了。 」
  
  藺承佑翻身上馬:「那就上路吧。」
  
  帶著滕玉意,直奔城外而去,出了延平門,往前再走了一段,沒多遠道路盡頭就出現了一座廢棄的村莊。
  
  滕玉意搴簾往外看,路邊居然候著五個騎著小毛驢的老道士。
  
  「五道?」
  
  「世子。」見天跳下毛驢,率領師弟們迎過來。
  
  藺承佑在車外對滕玉意說:「下車吧。」
  
  滕玉意下車一望,連見喜和見樂都來了,自從他二人在彩鳳樓被屍邪弄傷,已經許久沒出來走動了,看來傷口養得不錯,兩人紅光滿面的。
  
  藺承佑應該是提前就打過招呼了,五道看到滕玉意絲毫不詫異,走過來上下打量她一番,樂呵呵打招呼:「無為小道長。」
  
  滕玉意笑瞇瞇還禮:「晚輩見過諸位上人。」
  
  見喜曖昧地看了看滕玉意,又看看藺承佑:「前幾日要找世子,世子只說沒空,今日倒是挺閒的,居然抽出一整天工夫跑到城外來打怪。」
  
  空氣一默,藺承佑似笑非笑看著見喜,要不是絕聖和棄智不在,而滕玉意法力不夠,他也懶得帶上這五個糟老頭,這話難不倒他,他微微一笑,就要把話頂回去,見天唯恐師弟吃癟,搶先一步回答道:「前日是前日,今日是今日,世子自有他的安排,走走走,少囉嗦,打完我們也好早些回城。 」
  
  滕玉意這會兒才明白藺承佑為何要買著麼多吃食,大約是嫌五道太聒噪,提前買些吃食也好在適當的時候拿東西堵上他們的嘴。
  
  心念一動,果聽藺承佑說:「無為,把帶來的乾糧分給幾位道長。」
  
  滕玉意揮手讓端福把食盒拿過來,很體貼地對大夥說:「捉妖太費神,道長們把乾糧藏在懷裡就好,餓了就拿在手上吃。」
  
  五道鬧哄哄圍到端福面前,因為忙著分乾糧,立時安靜不少,忙完這一氣,一行人就出發了。
  
  前方的村莊荒煙蔓草,隱隱有陰氣掠過。
  
  「昨日有道友在此地發現邪物作祟的痕跡,沒敢往裡細探,煞氣這樣重,多半就是尺廓了。」
  
  藺承佑靜靜打量村莊,手中抖出銀鍊讓其變成一柄長劍,口裡囑咐滕玉意:「這地方不大對勁,待會記得跟緊我,無論發生何事千萬別跑開。」
  
  滕玉意審慎地點點頭,拔劍出鞘緊跟著藺承佑,又讓端福確認脖子上的囊袋是否完好,這囊袋還是上回對付耐重時藺承佑給的,裡頭的符籙是清虛子道長親自畫的,法力非尋常符籙可比。
  
  見天邊走邊說:「對了世子,前些日子為了找尋尺廓,城裡城外全都布過陣了,近日為何還要派這麼多道人按時出城巡視?」
  
  滕玉意心中一動,上回武綺說靜塵師太說長安不久會有「大災禍」,看來藺承佑不但把這話放在了心上,還開始著手查探這所謂的「大災禍」是什麼了。
  
  藺承佑不緊不慢道:「你們不覺得尺廓出現得很古怪麼,這東西是由天地間的煞氣所化,非亂世不會出現,可眼下卻是盛世。耐重和屍邪百年前被陣法所壓,能被皓月散人那幫人釋出不奇怪,尺廓卻是無魂無魄之物,沒法擺佈,更不可能被陣眼所壓,驟然出現,只能說明天地間有異象。」
  
  見樂聞言仰頭看了看天『色』:「最近天象是有點古怪,但要說到底哪裡不對勁,卻也一時半會說不上來。對了,《妖典》上說尺廓也有預示災禍之能,它們這一出現,未必應的是眼下之事,說不定是指將來之事。」
  
  滕玉意在心裡道,這話不大通,尺廓原本一片虛無,只能藉天氣煞氣所生,一下子冒出那麼多,說明這煞氣已經存在好一陣了。
  
  藺承佑顯然也不認可見樂的說法,但也沒反駁,只是說:「最近各位前輩在城外巡視時,除了尺廓之外,可還看到過什麼不常見的邪物?比如說……只有亂世才會出現的五奇鬼之類。」
  
  五道紛紛搖頭:「這可沒聽說,世子為何這樣問?」
  
  藺承佑若有所思,說話間邁入了村莊的大門,空氣裡那股涼意愈發濃厚,明明是麗日晴天,四周卻霧茫茫的,行走在其間,咫尺之外就會迷失方向。
  
  滕玉意為了辨認方向,努力瞠圓眼睛,忽聽銀鍊泠然作響,霧中襲來一樣東西拴住了她的腰,緊接著那銀鍊又快速往後探去,順勢把端福也捆上了。
  
  滕玉意鬆口氣,那邊五道似乎發覺不對頭了:「這也不像尺廓的結界啊,這霧……怎麼看著有點像……」
  
  話音未落,後頭有什麼東西從跑過,霧中傳來女人的笑聲,那笑聲出奇地柔媚,陣陣勾人心魂。
  
  五道怪聲大叫:「七欲天!」
  
  藺承佑臉色古怪,一把將滕玉意扯到自己身邊,後退兩步,拉著她就往外跑:「這怪打不了,快走。」
  
  滕玉意稀裡糊塗跟著跑:「連打都不打就跑嗎?不是,師兄,你不是說這世上沒有你打不了的怪嗎。」
  
  「那也得分什麼情況不是。」藺承佑振振有詞。
  
  見天等人怪叫道:「無為,聽你師兄的吧,今日沒帶你出來也就算了,有你在可就打不了了,你想想這邪物為何叫七欲天,它最喜歡蠱惑年輕男女了——你要是不想跟你師兄同時被蠱惑……就聽你師兄的吧。」
  
  滕玉意張了張嘴,聽這意思,莫非這霧中的邪物不大正經?
  
  恰在此時,端福似乎在霧中撞到了一堵牆,那東西堅固異常,竟把他身子撞得直直往後一飛,幸而身上拴著銀鍊,不然估計早就消失在霧中了。
  
  藺承佑一抖銀鍊,硬將端福扯回來,忽聽見喜也慘叫一聲,顯然也被那堵牆彈回來了。
  
  「完了完了,我們跑不掉了。」見樂嚷道。...<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1-24 10:15 PM

第112章

  眼看逃不掉,藺承佑迅速將滕玉意護到自己身後,袖口一抖,揮出來一張符籙,符籙一觸怪霧,立時化出一團團火球,去如急火,層層驅散面前的迷霧,然而迷霧散去,前方還有一堵花牆。
  
  花牆上有許多洞口,牆影影綽綽有人影晃動,臉龐探出來,竟是六七個梳著雙鬟的美人。
  
  美人羞澀地註視著牆外的人,個個巧笑倩兮。
  
  先前端福就是在這堵花牆彈回來的。
  
  滕玉意從藺承佑背後探身往外看,冷不丁看見這些笑吟吟的美人,頓覺後背發涼:「那是什麼妖怪?」
  
  「不是妖,千萬別與她對視。」
  
  滕玉意忙挪開視線。
  
  藺承佑揮出的幾團火球擊到牆上,花枝轉眼就著了火,美人含嗔帶怨地望著藺承佑,一閃就不見了。
  
  這時五道的劍也趕到了,劍尖齊刷刷刺到花牆上,只聽欻然一聲,這回連花牆都消失在眼前。
  
  五道慌亂叫:「真是七欲天,這也太古怪了,這種邪物許久未出來過了。」
  
  滕玉意只識破了陣,藺承佑卻拽著她朝另一邊跑去:「無論聽到什麼,千萬別回頭。」
  
  滕玉意埋頭猛跑,呼哧呼哧說「好」。
  
  過不一會,果然聽到身後傳來嚶嚶的哭泣聲,是女子的聲音,哭聲嬌媚入骨。
  
  「我的腳崴傷了,疼啊。」女子遠遠啜泣道,「哪位郎君拉我一把。」
  
  滕玉意跑得更快了,但不得不承認那聲音怪好聽的,別說男人,她一個女子聽了都渾身發酥。未幾,隱約聽到有男人的腳步聲朝那裡頭跑去,只聽那女子驚喜道:「端福大哥,你真好。」
  
  滕玉意寒毛直豎,摸索著拽動銀鍊,身後竟是一片空虛,她心中大驚,不敢回頭只大聲喊:「端福,快回來!」
  
  藺承佑卻道:「他還在,別上那妖怪的當。」
  
  果然聽身後端福應聲:「娘子,端福在此。」
  
  滕玉意擦了把冷汗,這厲害的幻術,她這邊一慌,立刻讓妖怪趁虛而入,銀鍊鎖頭明明拴著端福,卻陡然出了錯覺。
  
  卻聽隔壁的見天大聲喝道:「見美!你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滾回來!」
  
  見喜卻說:「三師兄你瘋了嗎?幹什麼跑回去?」
  
  藺承佑和滕玉意心道不妙。
  
  藺承佑為了及時提醒五道,隨手捏了幾個符團就要扔出去,然而遲了一步,眼前一晃,迷霧突然如水波一般盪出了層層漣漪,緊接著,面前出了一座極為瑰麗的花園。
  
  五道只剩下四道了。
  
  四人驀然發現了一人,不由跺了跺腳。
  
  見天帶著師弟跑到藺承佑面前,恨聲說:「見喜不見了。上回對付屍邪時他傷得最重,雖然休養了近兩月,但元氣還未恢復,這幾日為了捉尺廓他擔心人手不夠,忙跟著出來幫忙,可誰能想到遇到七欲天這種大邪物,這下怎麼辦?七欲天喜食男子精元,見喜落入他的手中,還不得吸成人乾啊。」
  
  藺承佑似在思索對策,俯身在地上撿了一根樹枝,施咒讓其變成一柄劍,察看一眼四周:「本想著摸清它的底細,明日再回來收妖,既如此那就見機行事吧,無論如何先把見喜道長救出來。」
  
  又對見天說:「七欲天法力奇高,而且千變萬化,哪怕是修為頂尖的僧道,也免不了受其蠱惑,你先想個彼此牽制的法子,也省得再有人被擄走。」
  
  見天扯下腰間的束帶,在上頭遍灑祛邪用的青蓮水,然後將其與師弟的腰帶綁在一起,再將其纏在腕間:「這下不必擔心失散了。」
  
  這花園玲瓏別緻,處處竹綠桃紅,婢女身著石榴裙,提著花籃迤邐穿過花園,看到藺承佑頓時媚眼如絲,互相推搡著,羞答答往那邊去了。
  
  不遠處,女子的歡笑聲此起彼伏。
  
  循著女子的歡笑聲往前走,很快繞過一座蓮池,沒走幾步,花池裡出來了幾架用花藤纏繞的闊大鞦韆,見喜赫然坐在其中一架鞦韆上,兩臂各摟著一個豐腴俏麗的女子,美人身著輕薄的綃紗,綃紗下隱約可見惑人的春光。她將手中的杯盞送到見喜的嘴邊,語氣輕柔纏綿,見喜醺醺然地喝著酒,儼然忘了自己身在何處。
  
  「見喜!」見天人揮劍刺出,幾架鞦韆卻應聲高高蕩起來,四人的劍不但刺了個空,還差點被迎面吹來的邪氣沖得摔倒在地。
  
  美人的裙帶在半空中迎風招展,媚笑聲陣陣傳來:「今天是什麼日子,來了一些貴客。」
  
  「前頭這個郎君真是模樣,難怪我的夫人一早瞧上你了。」
  
  最邊上的美人身著綠裙,年約十五六歲,就一張瓜子臉,似乎有點不服:「郎君,你身的那女子相貌平平,你為何拽著她不撒手?」
  
  相貌平平?滕玉意張了張嘴,她,相貌平平?
  
  見天等人狼狽爬起來,滕娘子今日戴著易容面具,看著是挺不起眼的。
  
  藺承佑嗤笑:「你這幾個妖怪不但長得醜,眼睛還不大好使,與你說話實在無趣,快把你的夫人叫出來。」
  
  美人兜頭被藺承佑罵「醜」,非但不惱,反而哧哧輕笑:「怪不得夫人常說動了情的年輕男女最好玩,瞧瞧這郎君,不過說一句他的娘子不好看,他就恁般不樂意——」
  
  話音未落,藺承佑手中寒光一閃,長劍凌空朝其中一位美人的額間襲來,美人就如對付五道的劍尖一般,巾帔互相纏繞,化為一堵絹牆擋開劍鋒。
  
  哪知這回的劍勢比前面的刁鑽多了,劍身看似被揮開,卻陡然化成一條火龍,龍口怒張,直朝美人咬去。美人見勢不妙,挾持著見喜從鞦韆上跳下來,火龍竟是緊追不捨,才一晃眼的工夫,就把美人的頭髮給點燃了。
  
  早前那個說滕玉意「相貌平平」的女子,更是整個身體都火龍吞沒,慘叫聲中,化為一團綠霧消失在半空中,剩下幾個也燒得皮開肉綻。
  
  熊熊火光裡,藺承佑和見天一左一右探臂抓向見喜,恰在此時,美人拽著見喜躍入花叢中,眼看救不回,藺承佑揚手揮出幾枚透骨釘,透骨釘穿入美人後背,美人悶哼著倒地,說時遲那時快,藺承佑凌空躍下,硬將見喜拖了回來。
  
  緊接著,花叢裡探出無數雙潔白豐潤的手臂,速度如疾電,嘩拉拉抓向眾人,滕玉意猝不及防,腳踝一雙手給死死抓住,那雙手如寒冰般發涼,讓人渾身發顫,她轉動劍尖,用力刺出去,那雙手猛烈抖瑟,很快化作一堆焦炭。
  
  端福的腳下也有一雙怪手,換作普通人早就那股涼意給凍住了,端福卻發力扯動,滕玉意情急之下刺出一劍,好不容易幫端福脫身。
  
  沒等他鬆一口氣,忽從背後搭上來一雙手拽住滕玉意,滕玉意忙要回刺,手腕卻似忽被一股看不見的力量定格在了半空,讓她的劍尖無法前進半分。
  
  那邊藺承佑剛把見喜扔到見天懷中,見狀面色一變,一抖銀鍊,就要把滕玉意拖回自己身邊,哪知鎖魂豸像是喝了一大碗迷魂湯似的,竟軟綿綿垂到了地上,就是這一失手的工夫,滕玉意被拽入了花叢中。
  
  「藺承佑!」滕玉意驚叫一聲。
  
  藺承佑縱身飛撲過來,徒然抓向滕玉意伸出來的雙手,終究抓了個空。
  
  他胸口猛跳,飛快扒開花叢,底下哪還有滕玉意的身影,面前是一層厚實土壤,隨即拍出一符,土面裂開,下面露出來一個陰沖天的洞口。
  
  見天人收劍跑過來。
  
  藺承佑兩臂撐著洞口,二話不說跳下去。
  
  「世子!」
  
  端福早就是心膽俱裂,毫不猶豫跟上。
  
  見天人愣了愣,忙也依次跳入。
  
  ***
  
  滕玉意早在拖入洞口時就喪失了意識,昏昏沉沉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聽耳邊有人說話,腦中一個激靈,登時清醒過來。
  
  說話的是年輕女子,儼然在哭訴著方才的事:「夫人,那郎君下手好狠,您看婢子,身上都被燒破了好多處,還有芙蓉背受了重傷,這都是那郎君打的,您一定要為婢子出這口惡氣。」
  
  旁邊的人寬慰道:「別急,這世上就沒有男子能敵得過麗國夫人的七欲天,這幾個人都是修道之人,若能把他的精元取出來,極能助長法力,比起這個,皮肉之傷算什麼。還有那個郎君,那可是純陽之軀,夫人都捨不得殺他,預備同他入洞房呢。」
  
  滕玉意閉著眼睛裝昏,心裡卻啐道:不害臊。做邪物也就算了,還恁的沒臉沒皮。
  
  「你與其哭哭啼啼,不如趕快幫夫人準備成禮的事宜,記得浴湯裡多撒些花瓣,夫人受用了,說不定過幾日就到城中也幫你找幾個能滋補的郎君。」
  
  女子破涕為笑。
  
  「那女孩怎麼辦?她要是不懂道術還好說,大不了一起蠱惑,可她偏偏帶了一把好嚇人的劍,夫人,為免她壞夫人的事,要不要先把她殺了?」
  
  忽聽有人說:「她好像醒了。」
  
  便有腳步聲朝滕玉意走來,滕玉意只管裝昏,然而很快就感覺一隻手探到她臉上,一把撕下她臉上的面具。
  
  「呀。」妖怪似乎很驚訝,「夫人你瞧瞧——」
  
  滕玉意裝不下去了,只得睜開眼睛,立在她面前的正是先前某位盪鞦韆的綠裙美人,頭髮重新梳過了,但能看得出臉上灼傷了好幾處,即便施了脂粉也掩不住。
  
  這地方是個闊大的洞穴,洞穴佈置得富麗堂皇,不遠處懸著一掛珠簾,珠簾晶瑩耀灼,簾子的長榻上歪臥著一個美人。
  
  那美人身軀曼妙,一臂支在臉頰下,另一臂卻輕搖著一把流螢扇,上面的襦衣近乎透明,裙子卻束得很高,綃紗下的曲線勾魂攝魄,只一眼就讓人心醉著迷。
  
  滕玉意瞄了幾眼,竟有口乾舌燥之感。
  
  「夫人。」身旁的綠裙女子返回珠簾前,「我想要這娘子的臉。我的皮膚被那個郎君灼傷了,那個郎君如此看著這女孩,何不將這女孩的臉給我。」
  
  珠簾前的女子仙笑道:「茵娘,你自負美貌,頭一回見你羨慕旁人的面貌,我倒要瞧瞧這女孩什麼模樣。」
  
  然而不是那些人過來,珠簾後那美人竟有了動靜,兩邊的美人挑開珠簾,美人懶洋洋坐了起來。
  
  滕玉意眼睛微微睜大。
  
  那美人頭上梳著墮馬髻,一舉一動滿是萬種風情,單看臉龐彷彿只有十六七歲,但是度雍容嫵媚,又讓人覺得是上了年紀的老婦。兩眼細長嫵媚,紅唇邊上有個的硃砂痣,額間點著梅花胭脂,端的是媚骨天成。
  
  麗國夫人含笑打量滕玉意,忽然紅唇微張:「你叫什麼名字?」
  
  聲音像沁了蜜一般的柔美,輕輕飄過來,像有人在耳邊呵癢,滕玉意歪了歪頭,沒吭聲。
  
  那幾位美人說:「若是個男子就好了,保管問什麼答什麼。」
  
  麗國夫人彷彿也覺得無趣,笑著一揮手:「不聽話的孩子最好對付了,把她送去嫁人。」
  
  滕玉意一驚,啐道:「我才不嫁人!你這妖怪到底要搞什鬼?你與其對付我,不如做準備應戰,待會清虛子道長的徒孫闖進來,一定把你殺個片甲不留。」
  
  麗人哪由得滕玉意掙扎,七手八腳就把她拽起來,有人不心碰到了滕玉意死攥在手中的涯劍,立時化做一團綠霧:「夫人,她這劍很是了得。」
  
  話音未落,對面襲來一根長長的巾帔,巾帔宛若銀蛇,頃刻間將涯劍纏了個密密實實,妖怪法力高強,居然一下子把劍光全都擋住了。
  
  麗人推著滕玉意朝另一邊走,滕玉意一人敵不過這多妖怪,跌跌撞撞被推到了裡頭,本以為是另一個洞穴,哪知竟是一座極為奇麗的大宅。
  
  滕玉意一愣,這地方怎如此眼熟,仔細分辨一會,才意識到這是成王府,自己身著嫁衣,周圍滿是含笑的賓客,面前是一個婚帳,喜婆口中說著吉祥話,簇擁著把她送入帳中。
  
  滕玉意抵死不從,奈何妖力滔天,餘光只見新郎立在一旁,卻連新郎的模樣都沒瞧清,枉她拼命掙扎,到底被壓著拜了天地。
  
  再一晃眼,周圍的人影全不見了,滕玉意疑惑轉動腦袋,發現自己站在一個明淨雅潔的廂房裡。
  
  房間軒窗大敞,外頭對著花園,花園裡玉欄朱楯,窗前栽滿了怒放的紅梅,雪花紛紛揚揚,花枝上很快覆滿了白雪。
  
  滕玉意滿眼困惑,這地方……怎還是那眼熟。
  
  望著窗外那濃姿半開的紅梅,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聽說成王妃極喜歡紅梅,成王為了討愛妻歡心,早在成婚之初就令人在府中栽滿了紅梅,莫非……這還是成王府?
  
  滕玉意疑惑起身,正好路過鏡台,餘光瞥見鏡中的身影,下意識歪頭往裡瞧,發現自己不再穿嫁衣,而是穿著一件雍容雅緻的杏黃色冬裙,鏡子裡的她依舊玉面桃腮,只是頭上的雙鬟合成了一髻。
  
  她瞠目結舌,這是已婚婦人的髮飾,她真嫁人了?身站著二婢,恍惚是碧螺和春絨。
  
  「夫人,今日王爺生辰,說不定有多熱鬧。你和世子既然昨晚就過來了,不如早些到前頭去張羅客人吧。」
  
  滕玉意心裡越發驚愕,嘴裡卻情不自禁接話:「世子呢?」
  
  「世子說昨夜夫人睡得晚,讓我別吵你,自己到前院招呼客人去了。」
  
  鏡子裡的她也不知想起了什高興事,眼裡滿是甜蜜的笑意。看看屋裡,窗前的榧幾上擺滿了她愛吃的茶點,床的紫檀木衣架赫然懸掛著男子的衣帶。
  
  「我去找他。」鏡子裡的人高興地說。
  
  滕玉意其實並不知這個「他」是誰,腳下卻情不自禁往外走。
  
  下了台階,穿過遊廊,亭台樓閣矗立在一片冰雪中,儼然琉璃世界。不知走了不知多久,前方傳來簫聲,簫聲清婉動聽,宛然在傾訴自己的一腔閨怨。
  
  滕玉意暗覺那簫聲很熟悉,隨即放緩腳步,循著簫聲找過去,卻看見一株梅樹下的石桌下坐著一男一女,那女子穿著白狐裘衣,端的是容色艷異,口裡在奏簫,一雙含情的盈盈美目卻始終凝視著面前的少年。
  
  少年郎生得豐標俊雅,一邊轉動著手裡的茶盞,一邊在出神,明明感覺到那女子的注視,卻絲毫沒有迴避的意思。
  
  滕玉意一眼就認出那少年是藺承佑,不知為何,頓覺怒意滔天,一個字都未說,轉身就朝外走。
  
  後頭有腳步聲追來,手腕像似被人拽住,她憤怒推開那人,掙扎間只覺天旋地轉,跌落到柔軟的一處所在。
  
  滕玉意睜開眼睛,驀然發現自己躺在床榻間,試圖坐起,身上卻連半點力氣都沒有,勉強抬起手,胳膊卻細白得彷彿一掐就能斷。
  
  床邊聚滿了人,個個都在哭泣。
  
  滕玉意張了張嘴,卻是一個字都發不出,意識到自己生病了,用眼睛找尋某個人,卻連那個人的人影都不見,她心裡莫名難過,耳旁彷彿有人在跟她說:「瞧瞧,這就是嫁人的下場,付出一腔真心,夫君說變心就變心。想想你阿娘,你母女倆還真是同病連。」
  
  滕玉意睜大眼睛,忽聽有人說:「世子要帶夫人去治病,快讓開。」
  
  床邊的人分開,有個人過來了,傾身摸了摸她的額頭,背起她二話不說就往外走。
  
  滕玉意奮力掙扎,末了只能無力趴伏在他身上,少年身上有一股很陌生的香氣,香氣清麗秀謐,明顯是女子的熏香,然而不是她慣用的玫瑰香,而且不是外裳上沾染的,是從裡衣裡飄出來的。
  
  耳邊那蛇信子般的聲音嘶嘶響起:「你看,你生病,你的夫君卻忙著跟別的女人幽會,裡衣上能沾上那濃的香氣,一定是纏綿了許久。」
  
  滕玉意心如刀絞,猛然刺出手中的涯劍,卻聽耳邊聲響嘈雜,有人喊道:「滕玉意,是我!」
  
  滕玉意劍尖直抵那人的肩背,絲毫沒有收劍的意思。
  
  那人咬牙道:「你看看我是誰?」
  
  另有聲音嚷道:「世子,這七欲天怕滕娘子壞事,傾盡法力迷住了她,她被迷惑了,一時半會怕是叫不醒了。」
  
  滕玉意聽到「七欲天」三個字,心中彷彿閃過一道雷電,甩了甩頭,發現自己懸在一處斷崖邊,底下是滔滔黑浪,頭頂風聲呼嘯。
  
  懸崖上方有人拼盡全力拽著她,她卻正試圖用涯劍刺他的胳膊。
  
  藺承佑。
  
  她身邊還有幾個人,正是見天人,他也被打落了懸崖,身子墜在半空,黑浪中有無數手探出來,不斷拉扯見天人的雙足,全靠藺承佑用銀鍊在上拉拽才沒掉下去,但藺承佑顯然快要支撐不住了。
  
  見天嚷道:「世子快放手吧,七欲天非同可,別害得你也掉下去,你只管闖出幻境,回城再找幫手來救我。我有法力在身還能支撐一陣,就是滕娘子和端福麻煩些,不過這也是命,別連累你也命喪此地。」
  
  藺承佑卻死活不撒手:「滕玉意,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是誰?」
  
  滕玉意陡然收回劍:「世子。」
  
  藺承佑眼中閃過狂喜,見天人不顧自己狼狽的境地,大肆歡呼起來:「好你個滕娘子,居然敵得過七欲天的蠱惑,快,我都被『情絲』纏住了,但她奈何不了你的涯劍,快用劍幫我解圍。」
  
  滕玉意拿劍亂舞一通,很快把上頭蛛絲一般的絲線化開,隨仰頭看向藺承佑,喊道:「如何解圍?」
  
  藺承佑道:「瞧見你面前的峭壁了嗎,那是七欲天的肉身,用劍刺她,刺得越深越好。」
  
  話音未落,面前的峭壁突然抖動起來,滕玉意瞅准機會往前一刺,只聽聲聲慘叫,峭壁開始簌簌往下掉土,底下黑水裡的怪手也不見了,接下來就覺身子一輕,藺承佑一把將她拽了上去。
  
  上頭就是方頭的洞穴,裡頭一片狼藉,早前那些美人妖怪全都不見了,看了洞中那些詭異的綠色花泥才知道,它沒一個能從藺承佑手下逃出來。
  
  這時藺承佑身又探出一個人,卻是端福,旁的男子都被幻境困住,只有他身有殘缺未被蠱惑,只不過身無道術,剛才又被妖力拖住了,眼下七欲天肉身被刺中,他手腳方能重新動起來。
  
  在他的協助下,五道也很快被拽回了洞穴中。
  
  「世子,剛才到底怎回事?」滕玉意心有餘悸擦了把汗,這段時日她同藺承佑收了不少邪物,第一次看到藺承佑這般狼狽,不,就連自己,也險些著了妖怪的道。
  
  見樂在前頭說:「別說了,我都被蠱惑了,連世子都不例外,好險好險,大夥差點就葬身此地。」
  
  滕玉意定睛一望,才發現藺承佑面色比平日要紅,聽到這話,藺承佑若無其事說:「現在哪有空說這些,趕快逃出去才是正事。」
  
  才走兩步發現洞穴也在抖動,藺承佑乾脆一把將滕玉意背到自己身上,提氣往外飛。
  
  即將鑽出洞穴,迎面卻灌來大浪,白浪滾滾,傾刻間將整座洞穴灌滿。
  
  藺承佑身上的符籙浸在水中,一下子變得極動,在水性極差,遊龍般帶著滕玉意游到洞口,托著她往上一推,又依次把五道推出去,自己正要往外鑽,不料水中漫出無數花蔓,層層環繞將他的腰身纏住。
  
  藺承佑旋即拔下腰間匕首,二話不說斬斷腰間藤蔓,然而麗國夫人似乎下定決心要把他留下,水中竟源源不斷鑽出藤蔓。
  
  見天人在洞外等了一會,遲遲沒看到藺承佑鑽出洞穴,不由急得團團轉。
  
  「這可如何是好,我幾個不懂水性,下去也是添亂,再說法器在水下一多半都會失靈,更別提符籙和硃砂了。」
  
  端福做勢要下去,見天一把將他攔住:「別動,你沒有法力,下去就是一死。」
  
  爭執間,滕玉意撥開幾人,二話不說跳入水中。
  
  端福忙要拽住自家主人,卻因為前頭隔著見天之人,一下子沒能拽住滕玉意,見天望著水面愕了片刻,恍然大悟道:「好在只有滕娘子能幫上忙,別忘了涯劍不懼水火,那些水浪見著劍光就會自發避讓,就不知滕娘子水性如何。」
  
  滕玉意還沒來得及劃水,身子先一哆嗦,想起前世活活悶死在水裡,內心止不住發抖,但她也知道,藺承佑法力再高,也沒法在水下挺太久,再不下水救人,他必然難逃一劫。
  
  不出所料,洞穴裡的水很怕她的涯劍,她這邊一落水,水潮便紛紛往兩邊湧去。
  
  滕玉意一邊試著克服內心的恐懼,一邊慢慢在水中睜開眼睛,剛要找尋藺承佑的身影,有人游過來握住了她的手腕,藺承佑將腰上的藤蔓斬得差不多了,拽過滕玉意就要游上去,正在這時,腰上又捲上來一條極粗的綠藤。
  
  藺承佑手腕一轉,匕首刺向綠藤,但無論他怎刺,綠藤都紋絲不動,直到滕玉意的涯劍刺過來,綠藤才「呲溜」一下梭走了。
  
  藺承佑趁機拉著滕玉意往上游,兩人鑽出水面喘了好幾口氣,藺承佑回身看了看綠藤消失的方向,抹了把臉上的水說:「我知道這大妖的妖身藏在何處了,它之前被我打成了重傷,若是放它走了,定然後患無窮,它料定我在水下處處受制,絕不會像平日那樣防範,只差最後一劍了,不想打完再走?」
  
  滕玉意心中一喜,今日出城就是為了殺妖攢功德,結果鬧到最後,卻沒能親手斬殺到一個妖怪,就此回去自然不甘心,然而實在怕水,瞄了瞄藺承佑,面上有些踟躕。
  
  藺承佑自信地說:「別怕,有我在,絕不會讓你溺水,再說這洞穴中的水全是這妖怪召來的,只要將此物本體刺死,這些水自然就會消彌於無形了。」
  
  滕玉意一聽有道理,興奮點頭:「那我們快回去吧。」
  
  這話一說完,藺承佑就拉她重新回到水中。
  
  滕玉意心房止不住發抖,她知道藺承佑水性極佳,有他在身邊,好歹不像之前那般恐懼。
  
  藺承佑沿著綠藤遁走的方向一路往前游,很快游到了洞底,面前出現了一株樹身比水桶還粗的大樹,藺承佑繞著樹幹游了一圈,一把從樹上拽下兒臂粗的綠色蟒蛇,他出手如電,蟒蛇竟來不及逃遁,隨他不顧蟒蛇猛力掙扎,示意滕玉意用涯劍刺它七寸。
  
  滕玉意沒想到藺承佑這麼快找到麗國夫人藏身處,登時喜出望外,依言刺出一劍,蟒蛇污血流出,開始瘋狂扭動,洞穴被妖力撼動,更是地動山搖。滕玉意第一回近身斬殺這樣的大怪,心中自是振奮不已。親手斬殺這大妖,帶來的功德無疑抵得上百隻倀鬼。
  
  藺承佑在旁看著滕玉意眼中的喜色,心知她終於如願以償,心裡也暗自高興,在一旁耐心的待洞中的水自發退去,但儘管蟒蛇法力在迅速減弱,洞中的水卻絲毫沒有消退之意,藺承佑暗暗皺眉,難道他判斷錯了?這水是從洞穴上頭傾瀉下來的?
  
  滕玉意也發現不對勁了,手中忙著斬斷蟒蛇七寸,眼睛卻時不時瞟瞟藺承佑,眼裡的意思很明白,不是說水會退嗎?為何還淹著咱?
  
  這意味著他還得游回去。
  
  藺承佑瞅准時機幫滕玉意把劍拿在手中,二話不說帶著她往回游,先前鑽出水面時他喘了幾口氣,這對他來說足夠了,但滕玉意未必能堅持住,才游了一會,她果然憋不住了,捂著胸口拼命搖頭。
  
  藺承佑耳邊隆隆的響,所謂「富貴險中求」,大功德也是如此,他本意是想讓滕玉意攢一樁大功德,可不想讓她因此受傷。
  
  滕玉意胸肺似要炸開,腦中更宛如有一記大錘在敲打,起先還勉強扳住自己,末了雙手無疑是亂劃,眼看離洞穴出口還有一段距離,愈發挺不住了,一把拽住藺承佑的衣袖,口中吐出幾個泡泡:藺承佑,我……要被你坑死了。
  
  藺承佑身軀在水中一頓,回身將滕玉意攬到自己懷裡,不顧心口猛跳,用自己的嘴堵住了她的嘴。...<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1-26 10:01 PM

第113章

  滕玉意眉頭微聳,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
  
  眼前是烏沉沉的車頂,耳邊傳來轔轔的車輪聲,她起初有些愣怔,呆了片刻才意識到自己躺在一輛犢車上,腦中一個激靈,趕忙從榻上坐起,轉動腦袋觀察四周,發現這是青雲觀的犢車。
  
  再看自己身上,居然蓋著一件大氅,身上的道袍有些濡濕,儼然在水中泡過,低頭看腳邊,榻前不遠處擱著一個火盆,火盆裡燃著炭,絲絲往外冒熱氣,醒來後一直沒覺得冷,想是有火烤著的緣故。
  
  噫,滕玉意望著那盆炭發呆,自己不是泡在妖洞裡嗎?何時回到了車上。
  
  窗帷被風吹動,隨風送入見天等人說話的聲音。
  
  「世子,前頭老道還覺得你杞人憂天,經過今日這一遭,老道也覺得有問題了。」
  
  滕玉意一聽「世子」二字,胸口莫名一緊,下意識摳住矮榻的扶手,歪著腦袋努力思索,隱約記起一些零碎的片段,先前在水下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快閉過氣去了,喪失意識的一瞬間,有人……
  
  滕玉意腦中白光一閃。
  
  隨後,一股熱氣猛然竄到臉上。
  
  她捧住自己的頭,幻覺,一定是幻覺。
  
  藺承佑沒有抱住她,也沒有親她。
  
  可只要一閉上眼睛,水下那一幕就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他不但堵上了她的嘴,還不小心磕到了她的牙齒。
  
  哪怕在水裡,她也聽到了很細微的一聲響。
  
  還有,他把她摟入懷中時胸膛好似藏著一萬匹狂奔的野馬,即使隔著衣物,她也能清晰地聽到他隆隆的心跳聲。
  
  他的唇貼上她的唇時,黑瞳分明迷離了一瞬,但緊接著,就有一股輕綿的真氣順著她的唇渡入她體內,還有他唇齒間的氣息,清冽得像薄荷似的。
  
  假如那一切只是幻覺,為何她能記得這麼清楚?
  
  她不但聽到了、看到了、聞到了、甚至還感覺他唇上的溫度和……
  
  她越想越覺得腦子轟隆作響,
  
  莫非是真的?
  
  不可能,絕對是記錯了。
  
  當時她因為憋得太久意識都混亂了,出現什麼錯覺都不奇怪。
  
  說不定是那妖精設的幻境,先前不就用這法子對付過她嗎。
  
  她下意識把眼睛閉得更緊,嘴裡嘰裡咕嚕念叨個沒停。
  
  也不知念叨了多少遍「幻覺幻覺」,總算感覺心裡沒那麼亂了。
  
  然而一睜眼,仍覺得臉上發熱。
  
  她雙手繼續捧著頭,眼睛卻睨向腳邊的那盆炭,一定是這炭的緣故。
  
  天氣都這般熱了,再在車中燒炭豈能不熱?
  
  她下榻走到盆邊,毫不猶豫拿起盆蓋把熱氣蓋住了。
  
  卻聽外頭人又說:「世子?世子?」
  
  見樂說道:「打從剛才起世子就一直發怔,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世子,別光顧著發呆,老道們在跟你說話。」
  
  滕玉意一滯,欲回榻上蒙頭假寐,怎知邁步邁得太急,一不留神碰到了炭盆。
  
  車外的端福立馬有了動靜:「公子,你醒了?」
  
  藺承佑臉色刷的一下紅到了脖子根。
  
  滕玉意腳趾頭不小心碰到炭盆,正是痛得齜牙咧嘴,但不知為什麼,並不想被人知道這回事,於是清清嗓子,佯裝無事地說:「哦,醒了。」
  
  一邊說,一邊一瘸一拐回到榻上。
  
  藺承佑聽著車裡的動靜,心裡宛如有盆火在烤,她昏睡剛醒,也不知道還記不記得之前的事。
  
  假如她還記得,待會他該怎麼同她打招呼:「你醒了?」
  
  「我不是故意要輕薄你,我親你是為了救你。」
  
  以滕玉意的性子,聽聞此話,不馬上跳下車給他一劍就不錯了。
  
  他勒住韁繩,轉頭打量周圍。就這樣茫然用目光找尋了半天,也不知自己在找什麼,五道發現藺承佑不對勁,奇道:「世子,你在找什麼?」
  
  藺承佑望見端福身邊那堆吃食,定了定神,揮出銀鍊捲回一個酒囊,掰開囊蓋喝了一口。
  
  「渴了,先口酒再說。」
  
  見美狐疑:「世子,你臉也太紅了,莫不是在水裡中了妖毒?」
  
  藺承佑猛地嗆了一口酒,隨即渾若無事道: 「天氣太悶了,打了這麼多妖怪能不熱嗎?」
  
  見天想起藺承佑抱著滕玉意從水裡鑽出的情形,曖昧地衝幾個師弟使了個眼色:「你們也真是的,一個勁地瞎問什麼。說起喝酒,老道也渴得慌,端福兄弟,給我們幾個也各扔一囊酒來。」
  
  端福將腳邊的那堆博羅酒一一扔給五道。
  
  見樂想起方才的事,仍是心有畏懼,喝了幾口酒壓驚,咂巴著嘴問:「師兄,這回的七欲天到底怎麼回事,看它本體不過是隻蟒蛇精,法力竟恁般了得,還有先前那幫花妖的本體,一個個都還是嫩枝,就算化作人形也是法力低微,沒想到它們也能與我們對打。」
  
  見天道:「歷來七欲天並非特指某種妖,而是指的一類妖,通常是由蛇妖、花妖、狐妖所變,她們化作人形後個個國色天香,以此為餌,誘惑男子墮入幻境,再趁其意亂情迷之際,想法子奪其精元。以這回的蟒蛇精為例,它原本法力平平,縱算再修煉上百年也難成氣候,但它運氣好,趕上了天有異象,天地間這股煞氣暗自湧動,最能助這等妖精成魔,它只需每晚對著月光將體內妖丹釋出,然後利用煞氣幫助自己修煉,短短數月妖丹就會大放異彩,從而練就帶有極高妖力的七欲天。那些花妖本就為蟒蛇精所馭,修煉時也沾染了這煞氣,法力自然比一般的小妖要高上許多。」
  
  又道:「世子,先前尺廓出現時,還可以說是湊巧,今日的七欲天幾乎可以證實了天地間有煞,這樣大的煞氣絕對不尋常,或是某地有大冤情,或是即將有戰亂,我們不能再等閒視之,要不要立刻令人找尋這煞氣的由來?」
  
  藺承佑道:「頭些天就在查探了,但一時半會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今日有些晚了,不如各自回觀吧,等我把這些日子發生的異事同我師公商議商議,回頭再安排下一步的行動。」
  
  「也好。」
  
  滕玉意頭上蒙著大氅,耳朵卻一直豎著,突然感覺車身頓住了,接著就聽端福在外頭說:「公子,到家了。」
  
  這麼快?滕玉意怔了一怔,看樣子自己之前昏睡了很久。
  
  她掀開大氅,理理道袍要下車,手剛碰到車簾,又燙著了似的往回一縮。
  
  平生頭一遭,她萌生出一種想遁地而走的想法。
  
  一下車,就會看到藺承佑。
  
  可她現在一點兒也不想面對他。
  
  唉,假如她也可以像妖怪那樣,嗖的一聲直接飛回府裡就好了。
  
  要不就……裝作什麼事都沒發生吧。
  
  那妖怪千變萬化,這事說不定真沒發生過。
  
  她眉頭一鬆,橫下心掀簾下了車。
  
  出發時還是清晨,眼下已入夜了。夜風一吹,臉上那種滾燙的感覺減輕不少。
  
  滕玉意闊步走下車,先拿餘光瞟了瞟周圍,瞥到藺承佑的那匹白馬,並不與其對視,只潦草地衝五道說:「五位上人不進府坐坐嗎?」
  
  五道很識趣:「不了,不了,改日再來叨擾吧。」
  
  滕玉意又走到藺承佑馬前,開口的時候,盡量讓自己的表情與平日看上去沒兩樣:「今日有勞世子了。」
  
  藺承佑胸口驟跳,在滕府下人們和五道的炯炯注視下,並未打量她,泰然自若道:「別著涼了,早些回府歇著。」
  
  滕玉意並未抬眼看藺承佑,只微微拱了拱手,未在門口停留,拔腿就往府中走。
  
  藺承佑注視著一旁的石獅子,等滕玉意進了府,一抖韁繩,策馬離開了。
  
  ***
  
  回到成王府,藺承佑邁步跨入府中:「備水,我要沐浴。」
  
  常統領和寬奴疑惑互望,世子平日要等到臨睡前才沐浴,目下才戌時中,會不會太早了些。
  
  再看世子的衣裳,頓時明白了,看樣子世子這趟出城碰到招水的妖邪了,衣裳看著不似平日那麼平整,皺巴巴的像被水泡過。
  
  「去備些熱湯,幫世子驅驅寒。」
  
  卻聽藺承佑在前頭道:「不必,涼水就行。」
  
  一口氣洗了三個涼水澡,藺承佑才感覺身上舒爽了些,從淨房裡出來,也懶得再用些宵夜,直接倒到床上。
  
  寬奴在外頭納悶地問:「世子這麼早就睡了?」
  
  「累了,別吵我。」藺承佑閉著眼睛皺眉說。
  
  寬奴揮退下人們,躡手躡腳離開了。
  
  藺承佑閉著眼睛假寐,耳邊是清淨了,心頭卻鬧哄哄的。只要他一閉上眼睛,腦子裡就會浮現之前發生的一切,滕玉意的唇瓣就跟鮮花一樣鮮嫩,讓人忍不住……
  
  躺不下去了,他索性翻身下了床,赤腳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一大盞水喝了。
  
  但或許是之前在幻境中被蠱惑過一陣,再涼的水也澆不熄心頭的燥熱,稍一靜下來,就彷佛能聽到滕玉意在他耳邊軟聲喚他「佑郎」,她穿著嫁衣躺在他身下,整個人嬌媚得像一朵盛開的牡丹,他意亂情迷低頭吻住她的紅唇,她伸出兩隻嫩白的胳膊摟住他的脖頸。
  
  想到此處,藺承佑一頭栽回到床上,這該死的七欲天。
  
  為了分散注意力,他甩了甩頭讓自己冷靜下來,一翻身,開始琢磨先前的那一幕。
  
  滕玉意應該是想起這事了,所以態度才會那麼不自然。
  
  接下來怎麼辦?
  
  裝作什麼都沒發生?但他都親過她了……
  
  要不明日直接上門求親吧。
  
  可是——滕玉意現在又沒喜歡上他。
  
  萬一惱了怎麼辦。
  
  等等,剛才在滕府門口告別時,滕玉意臉色雖然古裡古怪的,但好像沒有表現出憎惡和怒意。
  
  難不成——
  
  假如滕玉意反感他,得知自己被他親了,這會兒該恨不得殺了他吧。
  
  還有,他被困在水底時,她可是毫不猶豫就下水救她。
  
  會不會……她對他有點好感了?
  
  正自胡思亂想,忽聽外頭寬奴道:「世子。」
  
  「滾滾滾,我睡了。」
  
  寬奴急聲說:「世子,宮裡有急事找世子。今晚聖人在含元殿宴饗眾大臣,席上說到官員子弟與香象書院的學生們聯姻一事,淮西道節度使彭思順仗著酒意在御前求旨,說世子無妻,而他孫女彭大娘才貌雙全,趁著今晚熱鬧,求聖人為自己的孫女彭大娘和世子賜婚,這話一出,居然有不少臣子附和。彭思順又說自己時日無多,眼下最牽掛的就是膝下幾個孩子的親事,若聖人能成全此事,他也算死而無憾了。說著說著就涕泗橫流,此外還有幾個大臣替自己的兒子求娶滕將軍的女兒,世子要是不想出什麼岔子,就趕快進宮吧,」
  
  藺承佑翻身下床穿衣裳。
  
  到了含元殿,果然出奇的熱鬧。
  
  除了鄧致堯武如筠等幾位朝中老臣,還有彭震等回京述職的外地節度使。
  
  此外皇后在翠華殿款待各位命婦、女眷們。
  
  藺承佑先到含元殿給伯父請安。
  
  一進殿中,就感覺無數道目光落到自己身上。
  
  彭震朗笑道:「聖人,世子來了。」
  
  皇帝招手:「佑兒,來。」
  
  藺承佑笑著上前行禮。
  
  起身後,坐到太子和皇叔身邊。
  
  太子一副「你怎麼才來」的表情,皇叔的手邊則放著一個小小的舞仙盞。
  
  藺承佑無意間一瞟,整個人都僵住了,這酒盞太眼熟了,那回滕玉意被困在大隱寺,就是拿著這酒盞喝酒,樣式很特別,除了滕玉意沒見旁人用過。
  
  這酒盞……怎麼會到皇叔手裡。
  
  聖人笑著對彭思順說:「公之意,朕甚體卹,只是婚媾之事,非同兒戲,夫妻除了門當戶對,還有脾性一說,成親後若是意趣相投,自是一生和順,假如脾性相衝,免不了成為一對怨偶,朕知道,彭家的孩子必定個個金相玉質,但萬事講究眼緣,做夫妻也不例外,佑兒這孩子自小極有主心骨,朕是他的伯父,不經他本人同意,怎敢貿然賜婚。」
  
  彭思順伏地聽完皇帝的這番話,在兒子的攙扶下顫巍巍回了席,喘了口氣,苦笑著說:「聖人言之有理,老臣自知莽撞,容老臣鬥膽問一句,世子既然尚無意中人,又怎知與我孫女大娘合不來?大娘花容月貌,來長安也有數月餘了,不知世子可曾見過大娘,既然世子來了,老臣也想親口問問世子。」
  
  藺承佑目光一動,放下酒盞要說話,淳安郡王微微一笑,對聖人道:「聖人方才問臣弟一事,臣弟尚未作答。」
  
  硬將彭思順的話頭截住了。
  
  聖人本就不願公然掃臣子的老臉,忙笑著轉移話題:「瞧朕,敏郎的事才說道一半。眾卿也知道,敏郎雖然只比阿麒這幾個孩子大幾歲,輩份卻高了整整一輩,真要談婚論嫁,怎麼也要從敏郎說起,敏郎,莫非你也想求旨娶親?」
  
  淳安郡王還是一張沉靜的臉:「記得聖人對臣弟說過,臣弟的親事全憑臣弟自己作主,若有朝一日臣弟有了意中人,聖人會為臣弟當場指親。」
  
  藺承佑酒盞停在嘴邊,一顆心直往下沉。
  
  聖人又驚又喜:「真有意中人了?但說無妨,皇兄為你作主,你剛才說的那個孩子,是從外地來的嗎?」
  
  淳安郡王正要開腔,藺承佑霍然從席上起身,到御前笑著磕了個頭說:「今晚實在熱鬧,連皇叔也開口求親,既然彭老將軍提到侄兒的親事,侄兒也厚著臉皮湊個熱鬧,上回在樂道山莊皇后召見官員子女,侄兒曾遠遠看過滕將軍的女兒一眼,此女才貌出眾,樣樣都長在我心坎裡,除了滕娘子,侄兒別人都不想娶,求伯父成全此事,不然今晚侄兒就不起來了。」
  
  此話一出,滿座皆驚。
  
  淳安郡王訝然一瞬,隨後便笑著搖了搖頭。
  
  皇帝笑顏逐開:「好孩子,伯父倒是願意成全你,只是你想娶人家,也得經過人家同意不是。今晚滕將軍在西營尚未回城,伯父也沒法當面問他一句。這樣吧,先讓劉公公到滕府為你探探口風,假如滕娘子不反對,伯父再成全你如何?」
  
  藺承佑胸口急跳了幾下,今晚是話趕話逼到了這份上,儘管是衝動之下求的親,想起先前的種種,又覺得滕玉意未必不願嫁他,於是滿不在乎地笑道:「就依伯父的辦。對了,煩請劉公公將今晚殿上的事告訴滕娘子。 」
  
  他這一笑光風霽月。劉公公笑著弓腰退下了。
  
  ***
  
  滕玉意在淨房中沐浴。
  
  面前是熱氣騰騰的浴湯,但她思緒早不知飛到哪兒去了,只要聽到水聲,就會想起今日發生過的似真似幻的一幕幕場景。
  
  幻境中她的夫君是藺承佑,這實在讓人奇怪,為何會夢見自己與藺承佑成親?還好這是假的。假如……假如成親後夫君移情別戀,那她與母親的經歷何其相似。
  
  哪怕只是在幻境裡,病榻上的那份酸苦也像親身經歷過一般。
  
  她再次慶幸這只是幻境中發生的事。
  
  正暗自琢磨,忽聽碧螺詫異說:「娘子,你嘴上是什麼?」
  
  滕玉意本就心虛,聞言摀住自己的嘴:「怎麼了?」
  
  「婢子看著像是破了皮,該不是上火了?婢子替你瞧瞧。」
  
  「胡說。」滕玉意心中一慌,並不肯把手拿下來,「你們先出去吧,我這兒不用你們伺候。」
  
  春絨和碧螺一頭霧水,只不過說一句嘴上破了皮,娘子活像被火燙著了似的。
  
  兩人出去,又聽滕玉意悶悶地說:「對了,給我送面鏡子進來。」
  
  待二婢困惑地離開,滕玉意慢慢舉起鏡子。
  
  一望之下,頭皮便是一炸。
  
  嘴唇確實是破了,就位於下嘴唇上,很小很小的一個口子,假如不是出了一點血,碧螺她們也發現不了。
  
  所以先前不是幻覺。
  
  這口子就是藺承佑不小心磕破的。
  
  滕玉意閉著眼把鏡子放到一邊。
  
  不要慌,藺承佑又不是誠心輕薄她。當時情況那般緊急,不這樣做她說不定會溺死在水裡。
  
  既然他不是故意的,她只需當作這件事沒發生過好了。
  
  藺承佑不說,她絕不會主動提起這件事。
  
  即便他主動同她說起,她也一定要裝不知道。
  
  她撐著浴斛邊緣,用巾櫛包裹著起了身。
  
  睡覺吧,說不定明早起來就忘了這件事了。
  
  出來後擦淨長髮,換上寢衣上床倒下,剛閉上眼睛,就聽程伯在院子裡說:「娘子,宮裡有口諭至。」
  
  滕玉意一愣,趕忙讓春絨和碧螺準備衣裳,口裡問:「口諭是給阿爺的嗎?」
  
  「給娘子的。」
  
  滕玉意莫名其妙:「找我的?可說了何事?」
  
  程伯的驚訝程度不亞於滕玉意:「說是今晚成王世子在御前求聖人為他和你賜親,聖人讓劉公公過來問娘子一句:『願不願意嫁給成王世子?』」
  
  滕玉意一骨碌從床上掉下來。
  
  ***
  
  藺承佑在含元殿繼續喝酒作樂,耳朵卻一直留意著殿外的動靜。
  
  每進來一個宮人,他心裡就會刮過一陣微風。太子和皇叔不時拉著他說話,他全沒聽進去。
  
  也不知等了多久,皇后和清虛子請太監過來傳話,說阿芝想哥哥了,讓太子和藺承佑到翠華殿去。
  
  藺承佑和太子到了大明宮,魚池邊,清虛子正優哉遊哉帶著阿芝和昌宜釣魚,看到藺承佑過來,清虛子尚未說話,阿芝第一個跳起來:「阿兄。」
  
  藺承佑懶洋洋張開雙臂迎接阿芝,外頭有宮人說:「劉公公從滕府回來了,聖人讓劉公公再親口對世子說一遍。」
  
  空氣一默。
  
  藺承佑沒接茬,但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裡。
  
  清虛子看出徒孫不大對勁,問太子:「怎麼了?」
  
  太子便將先前的事說了。阿芝和昌宜一下子來了興趣,忙說:「快請劉公公進來。」
  
  劉公公含笑進來了。
  
  太子笑問:「滕娘子怎麼說的?」
  
  劉公公回話道:「滕娘子說——」
  
  藺承佑屏住呼吸。
  
  「滕娘子說:她不嫁。」劉公公一板一眼轉述滕玉意的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1-28 10:20 PM

第114章

  劉公公走了足有半個時辰了,藺承佑仍獨自坐在魚池邊釣魚。
  
  阿芝和昌宜原想讓藺承佑帶她們玩,白白鬧騰了一會,到底被清虛子道長連哄帶騙拖到殿裡去了。
  
  清虛子道長自己也沒留下。
  
  太子也識趣地閃開了。
  
  偌大一座庭苑,轉眼只剩藺承佑一個人。夜風嗚嗚地一吹,說不出的蕭瑟。
  
  皇后令人出來探視了好幾回,但宮女和太監無不輕手輕腳,那小心翼翼的樣子,像是生恐自己引起藺承佑的注意,遠遠張望一眼,便靜悄悄退回殿中向皇后稟告池邊的動向。
  
  藺承佑釣了半晌魚,非但耳邊聽不見半點人聲,眼前也沒半個人影亂晃。
  
  這正合他心意,他現在急需靜一靜。光這個還不夠,他巴不得整個宮苑的人都消失才好。
  
  但周圍再安靜,他心裡也片刻靜不下來,更過分的是,枉他釣了半個時辰的魚,魚竿始終一動不動。
  
  池中的魚兒彷彿察覺到了什麼,集體躲到一邊去了。
  
  藺承佑隨手撒了一把魚糧,沒用。
  
  那群魚非但不上鉤,還一個勁地在水底下衝他吐泡泡。那串泡泡,讓他想起滕玉意在水下昏過去之前對他吐出的那一串。
  
  藺承佑閉了閉眼,很好,連魚都在取笑他。
  
  這魚是沒法釣了,他放下釣竿作勢要起身,橫豎自己一個人想不明白,他打算當面找滕玉意問一問。
  
  有些話可以靠別人轉述,有些話非得當面說清楚不可,她到底怎麼想的,他得親耳聽她說。
  
  剛要起身,有個人走到了魚池邊。
  
  那人的錦袍下擺上刺著聯珠雙魚紋,微風拂過時,紋路上的銀鱗若明若暗,只略站了一站,那人就在藺承佑邊上坐下。
  
  淳安郡王拿起藺承佑剛放下的釣竿,望著水面溫聲道:「今晚在殿中喝著酒,為何突然想起來為自己求親了?」
  
  藺承佑也望著水池,聞言笑了笑: 「不過是趕巧了。今晚君臣都在說宗室子弟的親事,正好侄兒有了心上人,就順嘴提一提。」
  
  淳安郡王嘆了口氣,從自己懷中取出一樣東西遞到藺承佑面前。
  
  藺承佑轉頭一瞧,是那枚舞仙盞。
  
  「既然你今晚公然求娶滕娘子,有件事叔叔也可以當面跟你挑明瞭。」淳安郡王指了指酒盞,「這是滕府之物,大約五日前,有人把它當作禮物送到了我府裡。」
  
  藺承佑臉色淡淡,拿起酒盞慢慢摩挲。
  
  「我讓人查過了,這舞仙盞是當年的宮廷匠人文仙芝所刻,當世只有兩套,一套收在宮裡,另一套當年聖人賞給了大敗吐蕃的滕將軍,此物太稀少,故而頭幾日一查就查到了滕將軍的頭上。」
  
  頓了頓,又道:「除了這套仿製的杯子,我府裡還收了好幾樣出自滕府的禮物,有親手做的點心,有親手做的鞋襪,還有親手做的荷包。點心的漆盒與滕府平日用來送禮的漆盒一模一樣,包裹鞋襪的絹布也是滕府特有的妝花錦,送禮之人刻意在包裝上留下種種痕跡,似是唯恐我們猜不到這些東西是滕娘子送的。因為做得太起眼,我們府裡的管事早在收到第一份禮物時就把這件事告訴我了。」
  
  藺承佑端詳手裡的酒盞,滿眼都是嘲諷:「這分明是有人在暗中敗壞滕娘子的名聲。做鞋襪做荷包極費心思,滕娘子可沒這個耐心,她前陣子忙著避難,這一陣又整日在書院裡唸書,哪能抽得出這麼多閒工夫?」
  
  淳安郡王微微笑道:「你向來一點就透。這件事做得甚是巧妙,叔叔差點就信以為真,起初我想不明白有人為何要這樣做,因為只要郡王府不往外傳,滕娘子的名聲就不會受到半點損傷,想用這件事陷害滕娘子,顯然毫無用處。直到前陣子宮裡宮外到處在傳你有了心上人,我才大致明白那人想做什麼,我本想當面向你確認此事,但你整日忙著查案也難得見上一面,巧的是這傳言一出,那人就開始變本加厲送禮,光是點心就送了幾回,而且每一樣東西幾乎能查到滕府頭上,做得如此明顯,只差附上滕娘子的表白信了,鑑於時機很湊巧,叔叔開始猜測這人的目的也許不在我身上,而是在你身上,此人不但想讓我誤會送禮的人就是滕娘子,還想讓你以為滕娘子喜歡的人是叔叔。」
  
  藺承佑譏誚地點點頭:「送這樣顯眼的東西,偏偏又不留名姓,這樣一來,叔叔就無法當面詢問滕娘子,這誤會就會一直存在下去,若是叔叔碰巧也瞧上了滕娘子,有此事做鼓勵,早晚會主動求娶,即使叔叔沒相中滕娘子,我畢竟常到郡王府去,次數多了,總有一日會撞見『滕娘子』送禮物給叔叔的一幕。或許那人以為,只要我誤會滕娘子的意中人是叔叔,就會打消對滕娘子的念頭了。」
  
  上回那盒梨花糕,那人不就差點得逞麼。
  
  只是那人千算萬算,沒算到他有個毛病——凡事喜歡當面問個明白。
  
  想到此處,藺承佑了然道:「叔叔是不是早就看出我喜歡滕娘子了?送禮這件事讓你起了疑心,但你既不想損害滕娘子的名聲,也不想讓我誤會她,今晚御前求親,就是為了激我?」
  
  淳安郡王回視藺承佑:「早在樂道山莊你送滕娘子赤焰馬一事,我就知道你對她的心意了,不只知道這個,我還懷疑你瞧見過『滕娘子』送到府裡的禮物,上回那盒梨花糕送到府裡時我就起了疑心,本想讓劉福好好查一查,怎知一轉頭,那漆盒就不見了,當時只有你和阿麒在我府裡,漆盒是不是被你順走了?」
  
  藺承佑粲然一笑,算是承認了。
  
  「你啊。」淳安郡王閒閒往上扯動魚竿,「送禮的這個人手段很高明,一環環套下來,幾乎把每個人都拿捏住了,但叔叔不喜歡被人當作靶子,想來想去,要打破這個局,還得你自己來。前陣子我看出你對滕娘子的心思,本以為憑你的性子很快就會求娶,沒想到你一直沒有動靜,今晚我謊稱自己有意中人幫你激一激,那人的盤算就徹底落空了。你這一求親,滿長安都知道你喜歡的人是滕娘子,叔侄二人絕不可能搶同一個女子,往後那人再想扯著我玩這些把戲,就顯得多餘了。」
  
  藺承佑在心裡長嘆,假如他喜歡上的是別的女孩,說不定早就求親了,滕玉意卻不同,她還沒生下來就被人下了錯勾咒,要想活過十六歲,只有借命一途。
  
  好不容易成功借了命,卻又因為體質特殊惹來無窮無盡的邪祟。
  
  想想滕玉意這幾月的遭遇,活下來可真不容易。
  
  他猜到真相之後,心疼她還來不及,也因為知道她心防重,為了幫她多攢些功德,遲遲沒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
  
  思及此處,他心念一動,話說回來,武綺的案子一破,滕玉意似乎就不再像從前那樣處處防備了,往日出門巴不得帶上幾十名護衛,最近幾次出門身邊卻只帶上一個端福。
  
  上回武綺當眾認罪後,滕玉意的表情彷彿像見到了不共戴天的仇人。過後在獄中當面與武綺對質時,滕玉意的失態更是無法掩飾。
  
  這個疑團,始終橫亙在他心頭。
  
  忽聽皇叔道:「這件事裡頭還有一個疑點,我因為懷疑是有人故意仿造滕府之物,曾讓人把東西拿出去暗中打探,問遍了長安城能做仿品的作坊,都說近半年沒接過這種活計,而且一經查驗,無論是『滕府』的漆盒還是舞仙盞,都有些年頭了,假如是誠心仿造,那也得好幾年前就開始仿造。這件事說起來很是蹊蹺,既然與你和滕娘子有關,不如由你好好查一查。」
  
  藺承佑饒有興趣拿起袍邊的舞仙盞:「還有這麼回事?心思夠毒辣的。」
  
  淳安郡王:「不論那人是衝著滕娘子來的,還是衝著你來的,這個局早在頭幾年就開始安排了,等你查出真相,務必告訴叔叔一聲那人是誰,我也想知道這到底怎麼回事。」
  
  藺承佑一哂:「行,就衝她連皇叔都敢暗算進來,我也得讓她吃不了兜著走。」
  
  淳安郡王看一眼藺承佑,揶揄道:「你是不是打算在這兒釣一夜的魚?」
  
  「不釣了。」
  
  與叔叔說了這番話,藺承佑眉心舒展了不少,拍拍手起身說:「皇叔回府嗎?一道走吧。」
  
  ***
  
  宮裡的人走後,滕玉意在床上翻過來,覆過去,折騰了許久才睡著。
  
  好在書院明日不上學,她可以心安理得地睡懶覺。
  
  上回出了武氏姐妹的事,劉副院長大受打擊,說自己身為院長沒能及時察覺學生的異狀,一急之下心口痛發作了,調養了好些日子不見好,書院事務又繁忙,皇后為著體恤劉副院長,索性下旨放了十日假。
  
  算起來要後日才開學。
  
  正呼呼大睡,忽覺鼻端癢癢的,有人在她耳邊輕笑道:「小懶蟲子,快起床。」
  
  滕玉意皺了皺眉,把頭鑽進被子裡:「阿姐別吵。」
  
  「來了好些同窗,你打算一直把她們晾在外頭嗎?」
  
  滕玉意睡意頓消:「同窗?」
  
  「你忘了嗎,鄧侍中生辰那晚,大夥約好了去慈恩寺舉辦初夏詩會,這日子還是你自己定的,鄧唯禮、鄭霜銀、柳四娘她們都來了。」
  
  梳妝的時候,滕玉意不時能感覺到來自阿姐的親切注視。
  
  滕玉意自然知道阿姐為何如此。昨晚藺承佑在御前求娶的事,估計早就傳遍長安了。
  
  她很想裝作無事,卻架不住被阿姐一直盯著瞧:「阿姐?」
  
  杜庭蘭耐著性子繼續等妹妹梳妝,等到妹妹拾掇好了,這才悄聲問:「藺承佑怎麼突然就求親了?」
  
  滕玉意臉蛋一下就紅了,嘴裡卻若無其事:「我、我怎麼知道?」
  
  「你真不肯嫁給藺承佑?」
  
  滕玉意睜大眼睛:「我為何要嫁給他?」
  
  「你就一點兒也不喜歡他?」
  
  滕玉意耳根發燙,語氣卻斬釘截鐵:「當然。」
  
  說著昂首朝窗邊走。
  
  杜庭蘭微笑:「不喜歡就不喜歡,你急什麼?」
  
  滕玉意腳步稍頓,阿姐這話聽上去怎麼有點像在取笑她,但她心裡很明白,她現在不喜歡藺承佑是事實,瞧,昨晚拒婚她可半點都沒猶豫。對她來說,恩人是恩人,朋友是朋友,要她為藺承佑肝腦塗地,她保證絕無二話,但她才不要嫁給他。
  
  這世上的男子鮮少有不三心二意的,藺承佑今日喜歡她,沒準明日就喜歡別人了。
  
  再說了,他可從來沒當面說過喜歡她。
  
  所以拒婚的事她不後悔,一點也不後悔。
  
  察覺阿姐仍在註視自己,滕玉意秀眉一挑,打算再強調幾句自己的心意,廊下的婢女說:「外頭又來了好些小娘子,娘子快出去待客吧。」
  
  姐妹倆只好打住了話頭。
  
  中堂約莫來了十幾名同窗,除了領頭的鄧、鄭、柳三娘,還有陳四娘、李淮固等人。
  
  滿屋子珠翠耀目,鄧唯禮穿著新做的夏裳,一貫的笑容可掬,鄭霜銀身穿鵝黃銀絲襦裙,整個人就如霜菊一般清艷,柳四娘等人笑語聲不斷,看著比往日看著歡喜,一眾同窗裡,唯獨李淮固臉色淡淡的,但也著意打扮過了,身上那件淺荷色繡白蝶襦裙分外清麗,把她襯托得如同畫中人一般。
  
  「您老總算出來了。」鄧唯禮一看到滕玉意就高高興興迎過來,「這才巳時初,您老不再多睡一會兒?」
  
  滕玉意吩咐下人趕忙上差點,恭恭敬敬地說:「最能睡的那位同窗都親自出門了,我敢再在屋裡窩著嗎?」
  
  柳四娘和鄭霜銀笑著把兩人拆開:「你們倆別又打起來。走吧走吧,今日日頭好,可以好好玩一日。」
  
  或許是知道滕玉意會難為情,沒人主動提起藺承佑提親的事。
  
  到了曲江池畔的慈恩寺,早有另一撥同窗候著了。
  
  女孩們結伴入內,先在寺內賞花鬥詩,中午在寺中用素膳,下午便到寺外逛戲場、賞江色。
  
  今日是滕玉意做東,為了讓同窗們玩得盡興,讓端福和長庚租了幾艘畫舫,畫舫一泊到曲江岸邊,便有不少女孩相偕下船釣魚作詩,不愛坐船的也有去處,下人們早在岸上設了帷幄鋪了茵席,女孩們若是逛得乏累了,可以在席上鬥草玩耍。
  
  安置好這些後,滕玉意又帶著端福買了好些吃食,因為走得太遠,回來時主僕倆只能從江邊一條偏僻的小徑繞過來。
  
  路過一處帷幄時,聽到裡頭有幾個同窗在說話:「今日怎麼不見彭大娘和彭二娘?」
  
  「別提了。上回彭二娘險些被盧兆安那小人陷害,當時就氣壞了,聽說回去後就病倒了,之後無論哪位同窗相邀,都再也沒見她出來玩過。」
  
  「那彭大娘呢?前日她不是說好了要同我們出來玩嗎?」
  
  「啊?你還不知道?」
  
  滕玉意耳朵一豎。
  
  「昨晚在御前,彭老將軍有意為自己的孫女和成王世子牽線搭橋,萬萬沒想到,成王世子不但當場就回絕了此事,還當著眾人的面求娶滕娘子,彭家人的臉面都掃盡了,我猜彭大娘因為這事覺得沒臉,所以今日死活不肯出門。」
  
  昨晚滕玉意也聽說了這件事,當時就覺得怪怪的。
  
  彭思順一生精明強幹,臨老反而老糊塗了嗎?
  
  身為朝廷重臣,為子孫謀取中意的親事不奇怪,但以彭思順老謀深算的性子,在御前求旨前,為何不先探探成王府的口風?沒頭沒腦來這麼一出,不但彭家上下碰了一鼻子灰,還鬧得孫女也沒臉。
  
  這不對勁。
  
  彭家能有今日,除了在戰場上驍勇善戰外,朝堂上也有著異乎常人的敏銳和沈穩。
  
  難不成彭思順病昏頭了?就不知彭震在不在一旁,假如彭震在,斷乎不會讓自己的老父犯這樣的蠢。
  
  想著想著,滕玉意後頸生出一絲涼意。
  
  有沒有可能……彭家是故意這樣做的?
  
  上回盧兆安和武綺意圖栽贓彭二娘,儘管當場就被藺承佑拆穿了,但彭家本就有反心,回去後一定會反復思量。
  
  當晚席上的人那麼多,盧兆安幕後的主家不栽贓旁人,偏要栽贓彭家的孩子,琢磨到最後,彭家興許會懷疑自己露出了馬腳,怕朝廷提前採取行動,所以有了後頭的一系列舉動。
  
  在那之後,彭二娘稱病不再去書院。
  
  加上昨晚這一出,連彭大娘也有理由「閉門不出」了。
  
  但究竟是真正的「因病不出」,還是悄悄離開京城,那就不得而知了。
  
  惟有這樣做,才能不露痕跡地將彭家女眷秘密送回淮西道。
  
  滕玉意心底開始不安,照這樣說,彭家極有可能會提前造反。昨晚藺承佑也在殿上,以他敏銳的心性,一定也會對彭家人的表現起疑心,但自己能這麼快猜到彭家的意圖,是因為早就知道彭家想造反,藺承佑究竟知不知道彭家有不軌之心?
  
  不成,得趕快把這件事告訴阿爺和藺承佑。橫豎筆和紙都是現成的,待會她就寫封急信,讓端福親自送給阿爺。至於藺承佑那兒——
  
  那幾人又道:「哎,說起這個,你們可知道滕玉意昨晚回絕了成王世子。」
  
  「知道。」另一人道,「昨晚在殿上的朝臣足有上百人,這事早就傳開了。早上我阿娘說,長安城不知多少人想與成王府結親,成王世子又是那樣的好人才,滕玉意為何就沒答應呢。」
  
  帳裡的幾人大約是料定這偏僻的角落不會有人來,說話也就肆無忌憚。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不過出了這件事,成王世子斷乎不會再求娶滕娘子了。」
  
  忽聽另一人笑吟吟道:「噢,為何這樣說?」
  
  是李淮固。
  
  「三娘你才來長安,不怪不知道成王世子的脾性。成王世子打小就踢天弄井,長大了也是倜儻不羈。聽說皇室這幾個孩子,就數他挨打挨得最多,雖說最氣人,也最是討人喜歡,清虛子道長和聖人疼他疼得不得了。他打小事事順心,金玉綺羅堆裡長大,這樣一個人,怎能受得了這個?除非他愛滕娘子愛得不得了。」
  
  幾人吃吃笑著,顯然在她們看來,這是不可能的。
  
  「是啊,長安仕女如雲,成王世子又沒見過滕娘子幾回,料著也就是心血來潮,絕不會有下文了。」
  
  李淮固心情似是很愉悅,笑道:「哎呀呀,我們別說這個了,你們瞧瞧鄭娘子寫的這首詩,當真是文辭秀逸,不怪她盛名在外。」
  
  滕玉意心裡一哼,負手昂頭往前走。
  
  不一會兒,月燈閣前又搭了一座高高的戲台,有幾位鷹鼻鷂眼的胡人躍到高處變戲法,戲法繽紛綺錯,令眾人驚嘆不已,女孩們紛紛從帳中出來看熱鬧。
  
  滕玉意拉著阿姐和鄧唯禮正要近前觀看,身後忽有人道:「滕娘子。」
  
  滕玉意高興回頭,絕勝和棄智。
  
  「小道長,你們怎麼來了?」
  
  絕聖和棄智圓乎乎的臉蛋上滿是汗珠,看到滕玉意也很是高興,抹了把汗道:「可算找到滕娘子了。我們去滕府找滕娘子,程伯說你到慈恩寺附近來了,沒想到今日曲池邊有這麼多人,差點就沒找到滕娘子。」
  
  滕玉意把他們拉到一邊:「找我有事嗎?」
  
  周圍都是滕玉意的同窗。
  
  眾人看到青雲觀的小道士找滕玉意,都有點驚訝。
  
  絕聖和棄智一本正經地說:「有急事。滕娘子,你隨我們來。」
  
  滕玉意只好對杜庭蘭說:「我去去就來。」
  
  隨著絕聖和棄智往另一邊走。端福忙也不聲不響跟上。
  
  棄智走在滕玉意左邊,絕聖走在滕玉意右邊。
  
  棄智走了幾步,無意中一回頭,就看到人群中有個小娘子盯著這邊瞧,臉色不大好看,目光也很冷淡。
  
  棄智認得那人,知道她叫李三娘,但李三娘那古怪的表情只維持了一瞬,就衝棄智露出恬靜的笑容。
  
  絕聖和棄智把滕玉意主僕領到岸邊,吩咐船夫駛船,劃到對岸的船塢,上岸七拐八彎走了不知多久,到得一個幽靜的花牆前,絕聖和棄智就說:「師兄,滕娘子來了。」
  
  滕玉意心跳莫名加快,下一瞬,就見藺承佑從牆後繞出來,藺承佑上下掃了滕玉意一眼,拽著她往後走:「問你幾句話。」
  
  絕聖和棄智紅著臉吐吐舌頭,引著端福遠遠避開。
  
  滕玉意任由藺承佑拖著自己,嘴裡卻說:「要是世子想質問我昨晚的事,我還想反問世子呢,沒頭沒腦的,世子為何突然在御前求親?」
  
  藺承佑腳步一頓,扭頭看著她:「你說為什麼?」
  
  滕玉意呵了一聲,把頭轉向一邊:「假如是因為昨日水中之事,世子大可不必如此。我知道世子當時是為了救我,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藺承佑臉一熱,眼裡卻浮現一點笑意,盯著滕玉意看了半晌,忽道:「你以為我是因為這個才突然求娶你?」
  
  「不然呢?」滕玉意振振有詞。
  
  藺承佑揚了揚眉:「如果我說不是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1-30 10:03 PM

第115章

  不是?
  
  滕玉意目光漾了漾,隨即滿不在乎地一哼:「不是因為這個,還能因為什麼?昨日剛從城外回來,晚上突然就——」
  
  「你就瞧不出來我喜歡你?」藺承佑冷不丁打斷她,一雙眼睛黑如點漆,就那樣專注地看著她。
  
  滕玉意臉上立時一片滾燙,人也僵了半邊。
  
  藺承佑沒比滕玉意好到哪兒去。
  
  此話一出,他心跳快得像戰場上的鳴鼓,呼吸更是陣陣發熱,一橫心,索性敞開了說:「還不明白嗎?我喜歡你所以才想娶你。」
  
  他如此坦蕩,滕玉意渾身血液愈發往腦門上湧,別說答言,連呼吸都停滯了。
  
  「我喜歡你不是一日兩日了,若非如此,我能整天在你面前晃蕩嗎?」
  
  滕玉意耳邊和心中如同劃過電閃雷鳴,張了張嘴,結結巴巴吐出兩個字:「我、你。」
  
  藺承佑登時屏住呼吸,誰知滕玉意蹦了兩個字就沒下文了。
  
  「我什麼?你什麼?」
  
  滕玉意嗓子再次卡住了。
  
  「是不是要我把話說得更明白一點?」。
  
  滕玉意猛喘一口氣,呼吸是正常了,腦子依舊亂得慌,攥緊手心,微微昂起下巴:「好啊,你說,我聽著。」
  
  她竭力想裝作無事,然而一開腔,那不大平穩的聲調就洩漏了她的底細。
  
  藺承佑一眼不錯地看著滕玉意,看到她呆楞的模樣,才明白她此刻不過是「色厲內荏」,實際上,或許壓根沒比他好到哪去。
  
  他不由笑了,這一笑,渾身上下那種燥熱難安的感覺也好了不少。
  
  他笑意微斂:「行,那我就說得更明白些。我教你輕功,是因為我想讓你高興,帶你四處打怪,是因為我想經常見到你,送你赤焰馬和步搖,是因為我想把這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給你。」
  
  他清亮的眼波裡全是滕玉意的倒影,伴著這異常專注的神情,竟比初夏的陽光還要讓人目眩。
  
  「打從彩鳳樓回來,我心裡就有你了。」
  
  滕玉意眼睫直顫,情不自禁往後退,不提防絆倒一塊石頭,身子猛地一個踉蹌。
  
  藺承佑握緊她的手腕幫她站穩:「你躲什麼?」
  
  「我沒躲。」滕玉意清清嗓子。
  
  藺承佑本欲說些什麼,結果因為握著她的手腕,碰巧觸到了她肌膚下的脈博,跳得那樣急那樣亂……
  
  他臉一熱,把頭轉到一邊笑了笑,很快回過頭來:「昨日求親被拒,只能怪我莽撞,眼下你也明白我的心意了,若是我再求親,你願意嫁我嗎?」
  
  滕玉意閉了閉眼睛:「不願意。」
  
  藺承佑笑容一凝:「為什麼?」
  
  「因為、因為我不想嫁人。」
  
  藺承佑滯了滯,這話怎麼與他預想中完全不一樣。
  
  「你是——不想嫁給別人,還是不想嫁給我啊?」
  
  「都不願意。」
  
  藺承佑啞然,睨了眼她被自己握住的手腕,一點笑意從嘴角流淌出來:「你就一點都不喜歡我?」
  
  滕玉意皺眉點點頭。
  
  「我不信。你要是不害臊,為何這樣慌?」
  
  滕玉意順著藺承佑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手腕。
  
  藺承佑凝視著她,聲音一低:「你心跳得比我還快。」
  
  滕玉意一驚之下,忙往後抽手:「還不是被你這些話鬧的,乍然聽到這些話,我能不慌嗎?」
  
  藺承佑半信半疑。
  
  不管了。
  
  「為何不願意嫁我?難道我不好嗎?」
  
  「我——」
  
  藺承佑點點頭:「我明白了,你是不是以為我並非真心?那你聽好了——」
  
  他朗聲道:「滕玉意,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女孩。你脾氣大,不喜吃虧,智多近妖,睚眥必報,誠心氣人的時候能把人氣死,但你心善可愛,護短講義氣,凡是你答應過的事,你樣樣都放在心上,凡是你在乎的人,你都肯為對方肝腦塗地。你面冷心熱,對彩鳳樓的妓子都存著仁憫之心。昨日我被困在水中,你不懂水性也要跳下來救我,你這樣好,比天上的明月還要好。見過你之後,我心裡眼裡都是你,你笑,我跟著開心,你生氣,我也覺得可愛,我藺承佑——」
  
  他低眉笑了笑:「是這世上最好的郎君,現在我想求娶這世上最好的小娘子,不知她願否?」
  
  五月是一年中最光輝的季節,遠處煙水明媚,近處鶯囀蝶舞,微風伴著荳蔻的青嫩香氣,把藺承佑的話聲一字一句送入滕玉意耳中,漸漸地,她面前彷彿氤氳開一層清甜的迷霧,只需再往前一步,儼然要沉醉其中,她心中一凜,脫口而出:「我要是嫁給你,日後你會納妾嗎? 」
  
  藺承佑一怔:「納妾?」
  
  滕玉意也是一愣,但話一出口,瞬間冷靜幾分,挺了挺胸道:「我的夫君,日後只能有我一人,別說納妾,若是他敢多看別的女子一眼,我立刻與他恩斷義絕,這話是認真的,我絕不是在說笑,你敢保證你以後心裡眼裡只有我一人嗎?」
  
  「我敢。」藺承佑毫不猶豫道。
  
  他明白了,原來她在擔心這個。
  
  「你跟我打了這麼多回交道,覺得我是這樣的人嗎?我要是隨便見了個女孩就喜歡,用得著等到今年你來長安?除了你滕玉意,我誰也瞧不上。除了你滕玉意,我誰也不想娶。」
  
  滕玉意耳朵又開始發燙,默了片刻,哼了哼道:「你敢發誓嗎?」
  
  有什麼不敢的?藺承佑以手指天:「若是滕玉意肯嫁我為妻,我絕不三心二意,此生只愛她一人,此心只有她一個,敢違此誓,就讓雷劈了我。」
  
  話音未落,頭頂轟隆隆滾動,伴隨著一道鋥亮的閃電,當空劈下來一道雷。
  
  藺承佑眼疾手快,飛快拉著滕玉意掠到一邊。
  
  兩人都呆住了。
  
  只要慢上一步,藺承佑就會被雷劈中。
  
  滕玉意愣眼望著那被雷劈中的一處。
  
  藺承佑則是沒好氣地抬頭看天,存心跟他作對是嗎,這都第二回了,早不劈雷,晚不劈雷,偏偏在他發誓的時候劈雷。
  
  不知過了多久,滕玉意回過神來,望著那焦黑的地面,煩亂地點點頭。
  
  她就知道……
  
  她就知道會是這樣。
  
  連老天爺都不信男人的話。
  
  她轉頭瞪向藺承佑的側臉,她承認,他是她見過的最好看的男人,連她都覺得好,別人只會覺得更好。不論他自己願不願意,他這一生,註定躲不開鶯鶯燕燕的誘惑,眼下他敢言之鑿鑿,可若是有一日他不那麼喜歡她了,誓言又有何用?
  
  趁藺承佑出神之際,滕玉意決然抽出自己的手腕,指了指地面道:「瞧,天意如此,世子的美意我心領了,世子對我的大恩大德,我一生不敢忘,世子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往後只需招呼一聲就是,但我不想嫁你。今日就說到這吧,我先走了。」
  
  說著提裙就跑,口中道:「端福,我們走。」
  
  天空劈裡啪啦下起雨,滕玉意乾脆將巾帔擋到頭上,埋頭猛跑了幾步,才覺得心裡那種悶脹的感覺減緩了些。
  
  藺承佑追上一步,倏地停住了,把她拽回來又如何,難道再對她發一次誓嗎,這該死的雷把人都劈懵了,接下來再說什麼她也不會信了,他肚子裡窩著火,只恨不知如何紓解,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她為何就是不肯信他。
  
  雨越下越大,滕玉意和端福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中,藺承佑抹了把臉上的雨絲,掉頭朝另一邊走。
  
  絕聖和棄智早就跑過來了。
  
  藺承佑面無表情道:「走吧。」
  
  絕聖和棄智看出師兄心情極其不好,一時也不敢吱聲。
  
  ***
  
  滕玉意回到對岸,與同窗們各自回府。
  
  來時路上她與同窗們盡情說笑,回去這一路卻幾乎沒說過話。
  
  回到府中,沐浴換了乾淨夏裳,自顧自坐在窗前捧著本書看起來。
  
  雨淅淅瀝瀝下了一晌,倏忽又停了,雨氣伴著花香,一陣陣吹入濃綠的窗紗,滕玉意望著手上被風翻動的書頁,不由出起了神。
  
  眼前這一幕讓她想起自己不甚快活的童年。幼時的她,常常一個人對窗讀書,初夏的風吹動書頁時,也是這樣刷刷作響。前幾日花架下薔薇花開了,那浮蕩在空中的香氣,就與揚州宅邸花園裡的氣息一模一樣。
  
  往日她可以樂陶陶看上一下午,今日心境卻不同,看了半晌,連一個字都看不進去,滕玉意乾脆歪到榻上,順便把書蓋到臉上。
  
  話說得這樣明白了,藺承佑應該是徹底死心了吧,那她該鬆一口氣了,為何心裡還是這樣亂。
  
  這陌生的感覺困擾著她,如同一張看不見的網將人罩住,她急於擺脫這種感覺,閉眼躺了一會,忽然又坐起。
  
  要不撫琴吧。
  
  「春絨,把琴拿來。」她放下書,揚聲對外頭說。
  
  春絨和碧螺忙把琴抱進來。
  
  滕玉意信手一彈,錚錚的琴音從指尖流淌出來。「君去芳草綠,西峰談玉琴。豈惟丘中賞,兼得清煩襟。」
  
  彈了一晌,心緒還是不大安寧。
  
  春絨和碧螺也覺得不是滋味,往日娘子撫這首曲子時,自有一種高居清雅之境的閒適感,今日聽著,卻說不出的澀重。
  
  果不其然,曲子才撫了小半疊,錚然一聲,琴弦斷了。
  
  滕玉意不耐煩地籲了口氣,擺擺手道:「把琴抱下去吧,我自己到院子裡走走。」
  
  這話剛說完,忽覺小涯在袖子裡發燙,滕玉意揮退春絨和碧螺,走到窗前把劍取出來。
  
  小涯爬出來,動作很遲緩,臉龐透著菜色,鑽出來之後沒顧得上說話,一骨碌倒到榻上。
  
  滕玉意一驚,忙把小涯捧到手心裡,昨日才用小涯劍斬殺了麗國夫人,看樣子又要供奉了。
  
  小涯有氣無力地說:「我要胎息羽化水。」
  
  滕玉意焦灼點頭:「你等著,我馬上去給你弄。」
  
  還好這回絕聖和棄智在長安,不必再打藺承佑的主意,低頭將小涯劍收入袖中,起身掀開簾子出了屋:「讓程伯備車,我要去青雲觀一趟。」
  
  ***
  
  藺承佑驅馬回到青雲觀,一問,師公不在觀中。
  
  藺承佑也懶得進宮了,徑直進了師公的上房,仰頭倒到榻上。
  
  鑑於昨晚彭家突然在殿前求親,今日他一早就進宮與伯父商量此事,一天快過去了,宮衛和朔方軍也該有動靜了。
  
  照理他應該立刻進宮一趟,但他現在心裡煩得很,只想閉眼倒著。
  
  未幾,寬奴找來了,不敢擅自進房,只在院子裡說:「世子。」
  
  藺承佑:「滾,煩著呢。」
  
  料著沒什麼急事,寬奴很快就退下了。
  
  藺承佑很快就睡著了,不知過了多久,只覺四肢百骸說不出的酸痛,鼻腔裡的氣息又燙又澀,好似著了火一般。
  
  迷迷糊糊間,有人撫了撫他的額頭:「並非是蠱毒發作,這是傷了風了。快去給你們師兄熬藥,就按照傷風的方子抓藥就是了。」
  
  藺承佑眉頭一動,暗覺太陽穴鑽心般疼痛,勉強睜眼,就見師公坐在榻邊望著自己,自己身上多了一床衾被,廊外隱約飄來藥香。
  
  清虛子重重嘆氣:「早上還好好的,怎麼回來就病了?」
  
  藺承佑笑了笑,翻身要下榻:「我沒病,睡一覺就好了。」
  
  清虛子:「還說無事,都燒得燙手了。絕聖和棄智說你去找滕娘子了?」
  
  藺承佑不說話了。
  
  清虛子:「是不是又在滕娘子處碰壁了?」
  
  藺承佑仰天倒回去:「師公,能不能別聊這個?我頭疼。」
  
  清虛子在心裡嘆氣,這孩子自小體健,別說頭疼腦熱,噴嚏都沒打過幾個。若非心裡煎熬,怎會說病就病。
  
  按照清虛子原本的打算,本想由著這孩子自己折騰,看這模樣又實在不忍,捋了捋鬚,忍不住問道:「你告訴師公,你都怎麼跟滕娘子說的?」
  
  藺承佑一句話也不想說。
  
  他想起小時候師公給他算的那一卦,所謂情劫,看樣子就是指的滕玉意,這求而不得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清虛子知道徒孫心裡難過,便拿出空前的耐心幫著開解:「滕娘子也是個講道理的孩子,論理不至於鬧成這樣,當時到底怎麼回事,你給師公細說說,你情竇初開,有些話未必是你想的那樣。」
  
  藺承佑起初不想說,聽到最後一句話時,暗自琢磨了一會,把今日的事大致說了說。
  
  清虛子漸漸明白過來:「這孩子讓你對她起誓?」
  
  藺承佑重新閉上眼睛,心意也剖白了,誓也發了,滕玉意別說肯嫁他,看樣子日後還要躲著他了。
  
  嘶,頭又開始鑽心地疼。
  
  清虛子覷著徒孫,這病來勢洶洶,心結不解開,只怕一時半會好不了。
  
  他抬手一個爆栗:「傻小子,還沒明白過來麼,滕娘子心裡是喜歡你的。她要是不喜歡你,只需直接回絕了你,何必讓你對她發誓? 」
  
  藺承佑心中一動。
  
  「師公聽你伯父說,滕娘子自幼喪母,滕將軍這些年也一直沒再娶。這孩子若是遇到什麼事,身邊也沒阿娘幫著開解,這樣的孩子,多半有心結,她不敢嫁你,是因為還不夠信你。雖說你起了誓,不巧又趕上天雷路過,這下她就更不敢信你了。只要她相信你會一輩子愛護她,她早晚會放下心裡的疙瘩的。」
  
  藺承佑心中亮堂起來,師公這番話簡直比良藥還靈,一下子讓他身上的筋骨都舒展了不少。
  
  忽聽外頭絕聖和棄智道:「那人說自己是嚴司直?」
  
  「沒錯,說是大理寺有案子,因為涉及到邪術,可能得藺評事親自走一趟。現在嚴司直人在雲會堂候著呢。」
  
  藺承佑便要翻身而起。
  
  清虛子把徒孫摁回去:「給我好好躺著,師公去外頭同嚴司直說。」
  
  藺承佑卻說:「若非急事,嚴大哥絕不會找到青雲觀來,徒孫還是去瞧瞧吧。」
  
  雲會堂裡,嚴司直正端坐著喝茶,看到藺承佑的面色,當即有些詫異。
  
  「藺評事,你病了?」
  
  藺承佑卻只道:「嚴大哥,什麼案子?」
  
  嚴司直按耐住滿心的疑惑,隨手拿起身旁案幾上的一個包袱:「剛才李將軍到大理寺來報案,說他家三娘回家途中突然被人襲擊,幸而今日李府派了護衛隨行,否則李三娘說不定丟了性命,李將軍懷疑是上回那夥人做的,急忙到大理寺報案。我帶人趕到李府,李將軍說他女兒的閨房也被人做了手腳,之後我們在李三娘的閨房裡搜出了這個。這布娃娃被人做了手腳,裡頭藏著一張符籙,今早婢女拿出去洗曬時,才發現裡頭藏著這個。」
  
  藺承佑望見那布偶,整個人都僵住了。
  
  那是一個年頭久遠的布偶,布料都已經舊得不像樣了,樣式與別的布偶不同,是母親抱著懷裡的女孩。
  
  藺承佑怔了一瞬,徑自走到嚴司直面前,把布偶拿到手中,翻來覆去地看,沒有錯,他長這麼大,只在一個人懷裡見過這布偶。
  
  「這是從李三娘房裡找到的?」
  
  嚴司直:「聽說是李三娘自幼帶在身邊的布偶,平日總放在床榻上,近日曾被李三娘帶到香象書院去過,也不知那賊是何時在布偶上做的手腳,你瞧瞧這符籙——」
  
  藺承佑略一思忖,起身道:「我去一趟。」
  
  忽聽院中絕聖和棄智訝然道:「滕娘子。」
  
  說著咚咚咚跑進屋:「師兄,滕娘子來了。」
  
  藺承佑心口一跳,殿前有女孩說話,那清甜的話聲像長了翅膀似的,一下子就鑽進了他的耳朵,他腳下頓時如同生了樁,一步也走不動了,只好笑著對嚴司直說:「要不嚴大哥先走一步,我稍後就來。」
  
  嚴司直朝外頭看去,果然看到了一位戴著帷帽的仕女,他微微一笑,體諒地說:「也好。」
  
  ***
  
  滕玉意一邊與絕聖和棄智說笑,一邊隨他們進雲會堂,入內一抬頭,就看到堂內的藺承佑和嚴司直。
  
  滕玉意忍不住瞄了眼藺承佑,才發現他不但臉色有些潮熱,薄唇也比平日發紅,一雙眼睛烏沉沉的,看著像有些病容。
  
  她先是一呆,旋即又想,他未必是生病了,說不定只是天氣悶熱鬧的。
  
  這邊嚴司直衝滕玉意點了點頭,回身將包袱重新繫上,滕玉意無意間一掃,那包袱裡露出的一角布料,看著竟有些眼熟。
  
  她暗自怙惙,方才出門前,她明明才看到過自己的布偶,就算布偶插上翅膀亂飛,也不可能跑到嚴司直的包袱裡去,只當自己眼花了,於是收回視線。
  
  欠身朝藺承佑和嚴司直行了個禮,回身讓端福等人將府裡帶來的一大堆禮物依次放到桌上,這才對絕聖棄智道:「此番冒昧前來,是想請兩位小道長幫個忙。」
  
  藺承佑沒接話,徑自領著嚴司直朝外走。
  
  絕聖和棄智被這一屋子的東西晃了眼睛,怪不好意思地說:「滕娘子、端福大哥,快請坐。要我們幫著除祟嗎?」
  
  等到藺承佑領著嚴司直出了門,滕玉意笑著說:「這件事得私底下同兩位小道長說。」
  
  絕聖和棄智錯愕點頭。
  
  滕玉意仍在尋思方才的那一幕,世上怎會有這麼湊巧的事,不成,待會得同藺承佑打聽打聽那是誰的東西。
  
  正要稟明來意,觀裡的老修士過來上茶,滕玉意只得又住口,等了一會,觀中的老道士和修士來來往往,竟是片刻不得清淨,她只得對絕聖和棄智說:「我得向你們討點東西,但這話只能同你們兩個人說。」
  
  棄智和絕聖茫然地撓撓頭,忙把滕玉意領到東邊的迴廊外:「這地方僻靜,滕娘子請說吧。」
  
  滕玉意拿出袖中的小涯劍,預備厚著臉皮要討要浴湯。
  
  「你師兄生病了?」她悄聲問。
  
  話一出口,自己先怔住了。她要說的第一句話,明明不是這個。
  
  棄智忙點頭:「病了。發燒了,燒得燙手。」
  
  絕聖添油加醋:「還咳嗽呢,師公才給師兄服了藥,估計是淋雨淋的——」
  
  卻聽有人在後咳了一聲,滕玉意一回頭,就見藺承佑站在那頭。
  
  「你不是來找絕聖和棄智嗎,為何打聽這個?」

  ************
  
  作者有話要說:下一章李淮固下線,阿大和阿孤相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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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1-2-2 10:25 PM

第116章

  這話聽上去像在故意找茬似的。
  
  滕玉意若無其事直起身:「我瞧世子臉色不大好,隨便問一問。」
  
  「勞滕娘子『隨口』問一句,我好得很。」
  
  藺承佑話雖這麼說,卻猛地咳嗽起來,邊咳邊朝徑直朝東廊深處走,經過滕玉意時,腳步絲毫未停留,看樣子打算直接回後院了。
  
  絕聖和棄智不由著了慌,師兄先前只是發燒,怎麼一下子咳嗽得這般厲害。
  
  「師兄,要不你別出去辦案了,你瞧你,又開始咳嗽了。師公說了,哪怕只是傷風也斷不可小視。」
  
  「不礙事,死不了。」藺承佑滿不在乎地說,但他分明在強撐,因為話未說完,又重重咳了幾下。
  
  滕玉意眼睛望著絕聖和棄智,耳朵裡卻裝滿了藺承佑的咳嗽聲,發熱加上咳嗽,這絕不是簡單的傷風,若是掉以輕心,說不定肺裡會落下病根兒。
  
  眼看藺承佑要走遠,滕玉意忽道:「我有個治傷風的方子——」
  
  藺承佑身形稍頓。
  
  「熬湯服下,很快就會見好,小時候我傷風咳嗽就會用這方子治,幾乎百試百靈。」滕玉意望著藺承佑的背影,「世子,要不你也試試。」
  
  藺承佑沒回頭,嘴裡問:「有這麼靈嗎?」
  
  話未說完,再次咳起來,這回不只咳,還帶點喘意了。
  
  滕玉意趕忙讓端福去抓藥。
  
  「靈不靈的,反正藥性溫和,對症的話,喝上一劑就好了。」滕玉意說,「就是熬藥的時候有點麻煩,得讓絕聖和棄智全程盯著。」
  
  藺承佑故意蹙了蹙眉:「太麻煩就不必了,他們心粗,別白白浪費了滕娘子的藥方。我身子骨好得很,大不了多咳幾日。」
  
  說話間繼續往前走,但他顯然身乏力虛,走起路來渾不似平日那樣輕健如風。
  
  這何止是傷風,看上去連元氣都受損了。
  
  滕玉意忙對絕聖和棄智說:「我教你們如何熬藥。」
  
  ***
  
  廊下架起了紅泥爐子,爐上咕嘟嘟地熬著藥,藥湯翻滾,霧氣氤氳。
  
  滕玉意和絕聖棄智圍坐在爐邊,一眼不眨地盯著爐子裡的火。
  
  這方子裡有好幾味藥極其嬌貴,風力、炭氣、湯多湯寡……樣樣都有講究。
  
  熬老了也不行,熬不到時候也不行,總之須臾不能離人。
  
  滕玉意生恐絕聖和棄智分神,全程在邊上盯著。
  
  屋子裡,藺承佑仍在咳嗽。
  
  清虛子因為不放心徒孫,也到雲會堂來了。
  
  滕玉意帶著絕聖棄智熬藥的時候,清虛子便在雲會堂裡打坐,儘管隔著一堵牆,但因為窗扉大開,時不時能聽見三個孩子嘀嘀咕咕的說話聲。
  
  聽了一晌,他忍不住把深長的目光投向窗邊的徒孫。就在方才,滕娘子讓絕聖和棄智到後頭給師兄拿了一件斗篷,現在佑兒身上便披著這件斗篷,間或咳嗽幾聲。
  
  比起先前在後院,病勢似乎急重不少。
  
  清虛子沒好氣地盯著徒孫。這孩子何止一點就透,不,簡直成精了。
  
  藺承佑正握拳咳嗽,不提防撞見師公的目光,乾脆捂胸口起身:「胸口好悶啊,師公,我到外頭透透氣。」
  
  清虛子囑咐道:「別把嗓子『咳』啞了。」
  
  不料徒孫的臉皮比他想得還要厚,居然在外頭「欸」了一聲。
  
  滕玉意守在藥爐邊,熬了這半晌藥湯不見好,袖中的小涯卻突然鬧騰起來,她皺了皺眉,眼下絕聖和棄智忙著給師兄熬藥,她也不好逼他們立刻去洗澡,只好拿著蒲扇埋頭扇火。
  
  但小涯像是一刻也等不了了,竟從劍身裡爬出來。滕玉意把蒲扇交給絕聖,自己起身走到一邊,正要低聲呵斥小涯幾句,藺承佑把她扯到一邊:「你找絕聖和棄智什麼事?」
  
  說完這話,他立刻後退了幾步,像是怕把病氣過給滕玉意,每回咳嗽時都把頭轉到一邊。
  
  滕玉意瞅著藺承佑,他臉色潮紅,額上有汗,這分明是肺熱的徵象,看看那邊的爐子,還好藥快熬好了。
  
  她指了指自己的衣袖,硬著頭皮低聲說:「小涯快不行了。」
  
  藺承佑忘了咳嗽,這是又要討浴湯了?
  
  「待會等藥熬好了,請其中一位小道長去沐個浴就成。」
  
  「用不著。」
  
  滕玉意愣了愣。
  
  藺承佑在心裡道,絕聖和棄智老不洗澡,用他們的浴湯就不怕損傷劍身靈力嗎?
  
  那邊絕聖和棄智莫名其妙打了個噴嚏。
  
  藺承佑咳嗽著說:「他們忙著熬藥,不如我來吧,正好我出了不少汗要回後院沐浴,把劍給我,我幫你供奉。」
  
  滕玉意臉一熱,想了想,上回小涯就用過藺承佑的浴湯,再來一次好像也沒那麼不好意思了,
  
  哦了一聲,把劍遞給藺承佑。
  
  到了後院,藺承佑抬手就把身上的斗篷扯下來,大熱天披著這玩意,簡直要把人熱死了。
  
  打水洗了個澡,頓覺渾身舒爽,換好乾淨襴袍,藺承佑舀了一小缸浴湯把小涯劍放進去,隨後坐到一旁,靜等著器靈現身。
  
  劍身一挨水,小涯就歡天喜地鑽出來了。
  
  「嗨,我們又見面了。」小老頭枕著胳膊在水中漂浮,不忘跟藺承佑打招呼。
  
  藺承佑呵了一聲。
  
  小涯瞇縫著一雙綠豆眼,熱忱地說:「我知道世子的病早就早好了,放心吧,就衝著世子屢次主動給老夫浴湯的情分,老夫也絕不會亂說的。 」
  
  屢次?主動?藺承佑似笑非笑看著小涯,話這麼多的器靈,他可是第一次見。
  
  他哧道:「你隨便說。話太多的器靈我知道,無非就是無意中洩露天機,弄得自己劍毀人亡罷了。」
  
  小涯臉一綠,鑽入水中一個字都不敢多說了。
  
  ***
  
  滕玉意小心翼翼把藥汁盛入碗中,讓絕聖和棄智把碗端進去,自己跟著要起身,一抬頭就看到藺承佑回來了。
  
  藺承佑換了衣裳,身上仍披著斗篷,過來時一個字都沒說,直接把劍遞給滕玉意。
  
  滕玉意臉熱歸臉熱,卻沒忘記摸摸劍身,一碰到那溫潤的觸感,懸著的心落了地。
  
  藺承佑睨她一眼,咳嗽著往殿中走:「頭好疼,我得進去歇著了。」
  
  滕玉意心裡一抖,該不是剛才沐浴受風,害得藺承佑病情加重了吧,她忙跟上去:「藥已經熬好了,世子先把藥喝了。」
  
  藺承佑嘴角直往上揚,走在前頭說:「也行,那就喝藥吧。」
  
  進了雲會堂,滕玉意再次給清虛子道長行禮,絕聖和棄智把藥碗端到藺承佑邊上:「師兄,藥好了。」
  
  藺承佑卻不肯接:「你們不懂,滕娘子說這藥喝的時候也有講究。」
  
  滕玉意本已坐到對面了,聞言又起身走近:「沒錯,這藥極苦,喝藥的時候少有人不吐的,一吐就白喝了,喝藥之前得先準備好蜜餞。」
  
  「我們房裡就有。」絕聖和棄智就要到後頭去取蜜餞。
  
  折騰一晌藥該涼了。滕玉意攔住棄智,讓端福捧過一個小漆盒。
  
  揭開盒蓋,裡頭是一盒蜜餞,這是她平日坐車時常吃的,取了一塊出來,示意端福遞給藺承佑。
  
  「這是鄙府廚娘做的蜜餞,世子若是不嫌棄,就吃這個吧。」
  
  藺承佑心裡直泛起了甜,一邊咳嗽,一邊虛弱地接過藥碗。
  
  清虛子閉了閉眼,沒眼看,簡直沒眼看。
  
  藥方他早看過了,說起來也算對症,佑兒本就有點傷風,喝也喝不出大毛病來,所以明知徒孫身上的熱早就退了,他也沒攔著。
  
  藺承佑把藥喝完,又接過蜜餞吃了。
  
  滕玉意回到座位上,一眼不眨看著藺承佑。
  
  絕聖和棄智等了一晌,忍不住問:「師兄好點了嗎?」
  
  藺承佑語氣有點「孱弱」:「頭還是很疼。」
  
  清虛子鬍子一抖,再待下去,他怕自己會跳起來打徒孫一頓,忍住吹鬍子瞪眼的衝動,慈祥地撚鬚起身:「師公到裡頭打坐去了。你們好好招待滕檀越。」
  
  道長這一走,滕玉意也不好再待下去,恭敬地望著清虛子的背影:「上人慢走,我等也要告辭了。」
  
  又對藺承佑說:「藥效沒那麼快,出點汗就好了。世子好生養病,我們先走了。」
  
  說著帶著端福起身告辭。
  
  藺承佑看看天色,天已經黑了,滕玉意歷來愛招惹邪祟,這樣一個人回去,誰知半路會碰見什麼。
  
  但若是順勢送滕玉意回府,就沒法再去李府求證了。
  
  他很快就拿定了主意,李府那邊有嚴司直調查證物,明日再去也成。
  
  「頭疼是好點了,就是餓得慌。」藺承佑懶洋洋起身,「奇怪,有點想吃我們府裡常嬤嬤做的杏酪粥了,要不我回府吧。絕聖、棄智,師兄走了,你們好好照顧師公。」
  
  上車之前,滕玉意在心裡想,藺承佑看上去比之前好多了,但騎馬免不了要會吹風,這樣一路騎回成王府,病情絕對會加重。
  
  但藺承佑壓根沒有要歇著的意思,更怪的是清虛子道長也不攔著徒孫,莫非……藺承佑已經好了?但那藥再靈,至少也得睡上一覺才會見好,藺承佑好得是不是太快了些。
  
  就聽藺承佑說自己騎不了馬,讓觀裡把犢車牽過來。滕玉意心裡的疑惑頓時轉為擔憂,自打認識藺承佑,從來沒見過他乘車,馬都騎不了了,看來是真難受。
  
  眼看藺承佑要掀簾上車,滕玉意走過去把手中的一整盒蜜餞遞給他:「那藥喜歡泛苦,路上一顛簸,當心犯噁心,世子拿在路上吃吧。」
  
  藺承佑心裡洋溢著春光般燦爛的笑,咳嗽兩聲,懨懨地接過小漆盒:「比起這個,我倒是更想吃上回的鮮花糕……唉,你別那樣看著我……病中之人胃口古怪,我也不想這樣……咳咳……頭疼,胸口也疼,不說了,能做就順便給我做點,不願意做也不強求。」
  
  說完上了車,順勢把簾子放下來,
  
  滕玉意仍在原地杵著。
  
  她合理懷疑藺承佑在挾病耍無賴。
  
  但他的確是生病了。
  
  一個病人提的要求,只要不是太過分,滿足一下似乎也沒什麼。
  
  「你要吃什麼口味的?」
  
  車裡,藺承佑靠著車壁往口裡扔了塊蜜餞,聞言,笑意在心口翻湧,怕她聽出來,故意沉聲說:「隨便吧,上回的玫瑰糕就好吃。」
  
  「玫瑰不如前一陣新鮮了,要做也只能做別的樣式的鮮花糕了。」
  
  「也成。我不挑。」
  
  滕玉意在心裡撇嘴,這還叫不挑呢。要不是藺承佑救了她這麼多次,她才沒這份耐心。
  
  「等著吧,明日就做了給你送到觀裡。」
  
  藺承佑背靠車壁笑了笑,忽然想起什麼,又問:「對了,你以往是不是常在家中做鮮花糕,吃過這糕點的人多不多?」
  
  滕玉意駐足,打聽這個做什麼?
  
  「在揚州的時候經常做,來長安後就沒做過了。」
  
  「照這樣說,你在揚州時,只要常去你府中的人都見過你家的鮮花糕了?」
  
  「當然,世子為何問這個?」
  
  「往日你在揚州時認識的那些人,最近可有到長安來的?」
  
  滕玉意說:「那可就多了。近年來從淮南道出來的武將,幾乎都在我阿爺帳下任過職,在揚州時,這些將領的女眷都登門拜訪過,有一陣我覺得無聊,常做鮮花糕款待女眷。碰巧趕上三年一度的述職,不少我阿爺過去的舊部攜眷來了長安,對了,有個揚州的熟人你也認識,李光遠將軍的女兒,她過去就常來我府裡,」
  
  她?
  
  藺承佑說:「你回頭把這些女眷的名單列一份給我。」
  
  滕玉意滿腹疑團。
  
  藺承佑默了默,他說死也不會讓滕玉意知道自己因為一份梨花糕大吃過她和皇叔的醋。
  
  「咳咳,跟一樁要案有關,千萬記得給我。」
  
  到了滕府門前的街巷,滕玉意才想起先前在嚴司直包袱裡的東西,當著滿大街行人的面不好下車親自問藺承佑,便讓端福看看藺承佑走沒走。
  
  青雲觀的車夫正要掉頭回成王府,不期然端福攔了上來。
  
  藺承佑在車裡問:「何事?」
  
  端福說:「娘子向世子打聽一件事,嚴司直的包袱是從哪來的?」
  
  「出了一樁案子,那包袱裡是證物,為何打聽這個?」
  
  「娘子說,她看著包袱裡的東西有點眼熟,不知嚴司直從何處得的。」
  
  藺承佑心中一動:「她看著什麼東西眼熟?」
  
  端福說:「娘子只說眼熟,未說是什麼東西。」
  
  藺承佑想了想,既然滕玉意認識李三娘,應該也見過李三娘房裡的東西,那麼把這件事告訴滕玉意也沒關係,他道: 「東西是從一個證人家裡拿出來,這人說起來你家娘子也認識,正是李光遠的女兒。」
  
  端福應了,回去後一邊繼續駕車,一邊把打聽到的事跟滕玉意說了。
  
  滕玉意一怔,李淮固?
  
  換作一個不認識的人,她絕對懷疑是自己看錯了,可那居然是李淮固的東西。
  
  這未免也太巧了,那布偶的料子屬實少見,何況還那樣舊了——
  
  一驚之下,她催促端福加快趕車:「快快快,我要回府。」
  
  到了潭上月,滕玉意徑直進屋跑到床邊,彎腰在枕下慌亂摸索,很快摸到了她熟悉的厚軟之物,把東西拿出來,滕玉意大鬆了口氣。
  
  布偶還在。
  
  怪了,李淮固那裡竟也會有相同的布料,就不知李淮固拿來做了什麼,年頭這樣久,說不定也是在揚州期間做的。
  
  滕玉意抱著布偶在屋中打轉,武綺一入獄,她心頭閒了不少,這一陣發生的事,她總算能騰出空好好琢磨了。
  
  想想那晚在成王府赴宴時,有人差點偷走了她的香囊,而當時坐在她左邊的正是武綺、李淮固和柳四娘。
  
  武綺在獄中矢口否認這件事是她做的,那麼就只剩李柳二人了。
  
  她與柳四娘過去毫無交集,柳四娘的為人也不大像會做出這種事……
  
  加上今日那包袱裡的東西。
  
  她唇角微彎,看來是時候會會李淮固了。
  
  在屋中轉了一小圈,很快拿定了主意,把布偶重新塞回枕下,揚聲喚春絨和碧螺:「備帖子,明日我要邀書院裡的眾同窗去探望李三娘。 」
  
  ***
  
  端福離去沒多久,藺承佑忽然叫車夫掉頭,驅車追到滕府門前,滕玉意早就不見人影了,門口只站著程伯等人,望見藺承佑都愣了下。
  
  藺承佑胸中沸亂如麻,也顧不上裝病了,下車喚程伯近前:「程伯,冒昧跟你打聽一件事,你家娘子小名叫什麼?」
  
  程伯先是一愣,隨即警惕地覷了覷藺承佑。哪有外男打聽人家的閨名的。突然如此,難不成是想上門提親。
  
  呵,他就知道,成王世子瞧上他家娘子了。
  
  身為滕府的忠僕,他理當說「不知」,但就怕……娘子自己也願意。
  
  程伯在腦子裡來回打了個轉,含蓄微笑道:「娘子的小名就在閨名中,至於閨名是什麼,世子想必已經知道了。」
  
  「阿玉?阿意?」
  
  程伯繼續微笑。
  
  「沒叫過'阿孤'嗎?」
  
  程伯一呆:「阿孤?誰家小兒會起這麼不吉利的小名,我家娘子從來沒叫過這個。」
  
  藺承佑頓感失落,程伯歷來老練,臉上出現這樣錯愕的神色,說明他也是第一次聽見這種稱呼。
  
  程伯可是滕府最有資歷的老下人,假如連他都沒聽說過——
  
  藺承佑依舊不死心:「就沒有叫過近似的小名嗎?滕夫人在世時,都是怎樣稱呼自己女兒的?」
  
  程伯鑑貌辨色,發現藺承佑眼中竟有焦灼之色,踟躕片刻,只好也認真作答:「老爺和夫人歷來只叫娘子『阿玉』,或是『玉兒』,打從娘子出生,這個稱呼從來沒變過。」
  
  「杜家夫人呢?」
  
  「也是如此。」
  
  藺承佑難掩失望之色,其實早在幾月前因為一包蟲子與滕玉意打上交道,他就讓人暗地裡打聽過她的底細,把她過去在揚州的事大概摸了一遍,沒人聽說過滕將軍的女兒叫過類似的小名。
  
  況且當年那小孩假如真是滕玉意,她來長安這麼久了,知道他一直在找兒時的救命恩人,不可能絕口不提。
  
  看來只是他多想了。
  
  要不是端福說他家娘子覺得包袱裡的東西眼熟,他也不會突然有此一問。
  
  ***
  
  第二日一早,藺承佑和嚴司直一同趕到李府辦案。
  
  李光遠率領滿府的人在中堂迎客,略微寒暄了幾句,就領著藺承佑和嚴司直往後院走。
  
  「出了昨日的事,李某後悔莫及,若非一再姑息,小女昨日也不會被歹人再次襲擊,上回立刻到大理寺報官的話,也許早就發現小女房中的那些厭勝之術了。」
  
  說話間到了李淮固住的小院。
  
  李光遠指了指院門口的匾額:「三娘與她幾個哥哥姐姐不同,雖說也是將門出身,卻酷愛舞文弄墨,瞧瞧,這都是她自己寫的。好在昨日已經查過了,匾額後頭沒放那些符籙。」
  
  藺承佑往上看了看,上面題著三個字:皓露軒。
  
  忽聞環佩叮咚,李淮固帶著婢女們迎了出來,她頭上梳著雙鬟,一身裝扮明淨雅潔,配上那窈窕的身影,宛若畫中人似的。
  
  李夫人軟聲說:「阿固,毋需再怕了,日後再也不會有人敢害你了。這兩位是大理寺的官員,嚴司直昨日來過,這個是藺評事,都是過來調查案子的。」
  
  阿固。藺承佑耳邊一震,轉眸打量李淮固。
  
  李淮固感覺到藺承佑的注視,不卑不亢行了一禮:「見過嚴司直,見過藺評事。」
  
  李光遠欣慰地看著女兒,這孩子舉止得體,發言清雅,哪怕放在長安的仕女中,也是頂出色的一個。
  
  「世子,嚴司直,隨李某入內吧。」
  
  到了李淮固的房中,藺承佑當即怔了一下。
  
  這房間實在太眼熟了,屋內的佈置與那回在彩鳳樓被屍邪蠱惑時,他在夢中見過的那個房間,幾乎一模一樣。
  
  就連那蔥翠的簾幔,簾上掛著的香囊,也是如出一轍。
  
  一轉頭,牆上懸著一架風箏,風箏的形狀和花色也在夢中見過。
  
  對了,記得夢境裡床頭懸掛的荷包上繡著「李」字。
  
  李夫人摟著女兒,心有餘悸地說:「那回我們去樂道山莊赴宴,半路遇到邪祟,虧得世子趕到,不然三娘多半被那女鬼擄走了,說起來也真可怕,自從女兒來了長安,就老有人暗中對付她,可我家三娘歷來與世無爭,也不知到底礙了誰的眼。」
  
  藺承佑收回目光,對李光遠說:「聽說令嬡有不少私物被人做了手腳,都放在何處,可否拿出來給我和嚴司直瞧瞧。」
  
  李淮固依偎在母親懷裡,李夫人示意婢女們把東西拿過來。
  
  藺承佑第一眼先看布偶,就是當年阿孤懷中之物,再看另外幾樣,要麼是繡著「阿固」字樣的荷包,要麼是刻著「阿固」字樣的金銀物件,看那使用痕跡,絕對是有年頭的舊物了。
  
  造假不會造到這個地步。
  
  他抬眸打量李淮固,難不成她真是當年的阿孤?
  
  但說不上為什麼,他老覺得眼前這個人,與記憶中那個小小的,倔強的阿孤,有很多地方不一樣。
  
  當年阿孤明明因為想阿娘哭得那樣傷心,聽見有人落水,二話不說就跑過來救他,知道自己拉不動水中的人,就揮臂把風箏扔到水裡。
  
  才五歲,已經那樣機智……
  
  事後他跟一幫世家子打架時,阿孤正忙著吃他給她的那包梨花糖,只因有了一份交情,她想也不想就衝上來幫他打架。
  
  眼前這個李淮固,只有矯揉造作,哪有半點阿孤的那份孤勇和義氣。
  
  對了,上回在驪山上,半路遇上受傷農婦時,這個李淮固可是壓根沒想過停步,當日伯母同太子說起第一批趕到的女學生,李淮固的名字就赫然在列。
  
  所謂急功近利,這個李淮固表現得淋漓盡致。
  
  一個人的心性,會發生這麼大的變化?
  
  藺承佑目光復雜地看一眼李淮固,罷了,一晃眼過了這麼多年,沒準一個人就是會變這麼多。假如李淮固真是當年的阿孤,該還的人情還是要還的,絹彩珠璧任憑李家開口,李光遠的升遷成王府也可以幫著出出力,剩下的事就不必囉嗦了。
  
  這些事統統讓常統領跟李府交涉便是,他也懶得再與李家人打交道了。為了保險起見,他決定再問幾個細節:「李將軍,隆元八年,令嬡可曾到長安來過嗎?」
  
  李光遠和妻子驚訝互望:「來過,世子為何這樣問?」
  
  卻有使女進來回復:「老爺,夫人,來了好些三娘的同窗,她們說自己聽說三娘昨日受襲,特地前來探視。」
  
  李淮固一驚。
  
  李夫人熱情追問:「都是誰家的孩子?」
  
  「滕將軍的女兒、鄭僕射家的娘子、鄧侍中的孫女、柳尚書家的四娘……現在都在院子外頭,就等著進來了。」
  
  李夫人與有榮焉,這麼多長安城數一數二的仕女一同前來探望女兒,可見女兒平日多善結交,忙說:「快把這些孩子請進來。」
  
  很快,就聽到外頭傳來女孩們的說話聲。
  
  藺承佑聽說滕玉意也來了,心早飛到外頭去了,回頭一看,卻看見李淮固正暗暗衝婢女使眼色,婢女急著把桌案上的東西都收起來,動作急切至極。
  
  藺承佑心裡起疑,怎麼像見了鬼似的。
  
  「慢著。」
  
  李家人一愣。
  
  藺承佑一笑:「有件事想向令嬡求證一下,這些東西能不能待會再收起來?」
  
  李淮固斂衽道:「還望世子見諒。同窗們過來看望我,這些東西堆在外頭顯得太亂,暫且收一收,世子要查什麼,回頭再拿與世子就是。」
  
  有點道理,但婢女剛才的慌亂神色實在讓人疑惑,藺承佑好奇望著桌上的物件,難不成這裡頭有什麼見不得光的壞處。
  
  琢磨一晌,沒等他說話,眼看廊下腳步聲漸起,婢女居然一股腦把東西抱到懷裡,動作何止是慌亂,簡直粗魯至極。
  
  藺承佑越發訝異,垂落在身側的左手稍稍一動,不動聲色彈出樣東西,婢女腳下一崴,一下子摔了個倒栽蔥。
  
  她這一摔,懷裡的東西撒了一地,碰巧使女領著滕玉意等人入內,見狀嚇得頓住了腳步。
  
  鄧唯禮和鄭霜銀等人面面相覷,滕玉意卻一眼就瞧見了地上的布偶。
  
  她面色冷了下來,來之前做過種種設想,萬沒想到李淮固真有個一模一樣的布偶。李淮固絕不會無故如此,她到底在搞什麼鬼。
  
  杜庭蘭也嚇了一跳,旋即疑惑道:「阿玉,你之前來探望過三娘?為何你的布偶會在三娘的屋子裡?」
  
  藺承佑腦中彷彿劃過一道閃電。
  
  滕玉意這才看到屋裡的藺承佑,不由愈發詫異,他不是查案嗎,為何跑到李淮固的屋裡來了。
  
  等等,她好像有點明白了。卻聽藺承佑道:「杜娘子,你剛才說滕娘子跟李三娘有同樣的布偶?」
  
  杜庭蘭不提防看到屋裡的其他人,錯愕了一瞬,點點頭正要開腔,李淮固突然對李夫人道:「阿娘,我去招呼我這幫同窗,您把女兒這幾個月屢遭人暗算的事告訴兩位官員,有人一直想偷女兒的東西,還好這些都是女兒自小就用的,樣樣都有年頭了。今日正好查個明白。」
  
  卻聽藺承佑冷聲道:「慢著,把話說明白再走。」...<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2-4 10:19 PM

第117章

  屋子裡的氛圍益發古怪。
  
  鄧唯禮等人一頭霧水,李光遠和李夫人滿面錯愕,藺承佑近前將地上的布偶撿起,繼續方才被李淮固打斷的話頭。
  
  「杜娘子,你說這布偶與滕娘子的一樣?」
  
  杜庭蘭:「沒錯,妹妹有個一模一樣的布偶,是當年姨母在世時親手給她縫的。」
  
  「還有這麼巧的事? 」李夫人瞠目結舌,「這布偶我家三娘自小也有了。」
  
  「何時有的?」
  
  「應該是——」
  
  「打從記事起就有了。」李淮固淡淡接過話頭,「當年阿娘在揚州為我做的,此後一直伴在我身邊,算起來有十個年頭了。」
  
  李夫人含笑凝視布偶:「對對對,我想起來了,記得是在揚州的憫春樓做的。那年三娘也才五六歲吧,突然跟我說想要個布偶。這孩子自己畫了樣式,又買好了布料,末了託一位憫春樓的繡娘做的。那繡娘應該還在揚州,這事一打聽就知道了。世子,為何打聽這個?」
  
  藺承佑雖說早就知道李淮固有鬼,聽到此處也難免有些困惑,這是人證物證俱在了?李淮固言之鑿鑿,顯然不怕對質。假使是誠心假冒,哪有從十年前就開始佈局的。
  
  如果今日滕玉意不碰巧上門,也不會這麼快發現李淮固有個跟自己一樣的布偶。
  
  忽又想起那堆送到皇叔府中的物件——
  
  據皇叔手下的人查探後得知,「滕府」的漆盒和那套舞仙盞都有些年頭了,並非新物做舊,是實打實的舊物。也就是說,陷害滕玉意的這個人早從幾年前就開始佈局了。
  
  先前他只覺得匪夷所思,有了這個布偶,終於能窺到迷霧中的一角了。
  
  這些物件有個共同點:都是滕玉意的慣用之物,
  
  李光遠是滕紹的副將,李家的女眷早年常與滕家來往,滕玉意自己也說,小時候李淮固沒少到她家中來玩。
  
  李淮固完全可以接觸到滕玉意的這些物件。
  
  假如這一切都是出自李淮固之手,這套做舊的手法對她來說並不新鮮。
  
  但讓他困惑的是,李淮固十年前才五六歲,一個小孩,論理不可能那麼早就未雨綢繆。
  
  會不會是李光遠謀劃的?這樣年份更能對得上,但李光遠也是上陣殺過敵的驍將,因為屢次立功如今也算炙手可熱,這樣的人,不會局限於這等上不得檯面的閨閣花樣,何況就算害了滕家的女兒,對他自己的升遷也毫無益處。
  
  等等,藺承佑心中一震,說起李光遠的擢升……早就聽人說李光遠有個能預知後事的女兒,如果這個女兒指的是李淮固,難道這世上真有人能夠……
  
  他先是震駭,隨即皺眉,李淮固的舉動,樣樣都指向滕玉意。除了一樣的布偶,還偽造出那麼多滕府的物件……
  
  一件是假的,旁的自然都是假的了。
  
  藺承佑慢慢轉眸望向滕玉意。
  
  毋庸置疑,那個布偶是她的。
  
  算算年頭,那一陣滕夫人剛過世,滕玉意整日思念亡母,會給自己取了個「阿孤」這樣的孤煞名字,一點也不奇怪。
  
  記得當日臨安侯府的宴會空前熱鬧,滕玉意卻獨自抱著布偶坐在湖邊想阿娘。
  
  阿孤的那份孤苦,又豈是眼前這個假惺惺的李淮固能裝得出來的?
  
  藺承佑喉結滾動,這一刻,他忽然生出一種「近鄉情怯」的感覺。
  
  心中有狂喜,更多的是納悶,枉他找了這麼多年,滕玉意卻對他半點印象都無。
  
  好歹也有一份過命的交情,他還哄她吃過他的梨花糖,她居然轉頭就把他忘光了。
  
  事到如今,只有兩個疑團沒解開,而這件事,他需向滕玉意親口確認。
  
  開口的一瞬間,就聽李淮固道:「藺評事問完了嗎,我準備到鄰屋招待我同窗了。」
  
  卻聽滕玉意道:「等等。」
  
  她愕然環顧四周,之前她注意力全在布偶上,這刻才發現屋中的陳設與自己早些年閨房的佈置有點像。
  
  杜庭蘭也注意到了,挽住滕玉意的胳膊,微訝道:「這到底怎麼回事?」
  
  藺承佑目光一動:「這屋子不對勁嗎?」
  
  滕玉意百思不得其解。
  
  她早就猜到李淮固是重生之人,但實在想不通李淮固為何十年前就要仿造阿娘給她做的布偶,更不懂為何李淮固屋中的陳設為何與她的相仿,眼前這一幕,讓她有種回到當年長安故宅的錯覺。
  
  藺承佑這麼一問,滕玉意哦了一聲:「我還以為自己做夢,三娘這房間與我頭些年房中的佈置太像了。」
  
  杜庭蘭也疑惑頷首:「真有點像,連牆上的風箏擺放都如出一轍。」
  
  藺承佑心本就跳得很快,聞言刮過一陣狂風,原來如此,竟是這樣。
  
  他早該想明白。
  
  屍邪只能用活人的記憶做幻境,所以那回在彩鳳樓被屍邪蠱惑時,他無意中闖入的那個幻夢,其實是滕玉意過去的真實記憶。
  
  屍邪是邪中之王,想利用他的心結蠱惑他,卻不想讓他根據幻境中的種種找尋到自己的恩人。
  
  所以它在夢中百般誤導,讓他看到床邊繡活上的「李」字。
  
  他因為這個原因,一度誤以為自己的恩人姓李。
  
  他當時就猜到了阿孤已經來長安了,卻萬萬沒想到阿孤就是當晚在他身邊的滕玉意。
  
  記得那一年,他因為一直沒能找到阿孤,曾迷迷糊糊夢見過阿孤的房間。
  
  在夢中,阿孤病臥在床,房間的陳設就與眼前的屋子差不多。
  
  醒來後,他覺得這是個找尋恩人的好法子,就趁著記憶猶新,把夢中的景像畫了下來,爺娘找來畫師畫了許多張一樣的仿畫,託人四處打聽。
  
  當時派了不少人打聽,連揚州也派人去了,只要知道他找尋過阿孤的人,都知道他夢見過阿孤的閨房。
  
  倘若李淮固早就有心假扮阿孤,自然聽說過這件事,為了今日這場「認恩人」的戲碼看起來更逼真,乾脆按照滕玉意早年的喜好佈置屋子。
  
  藺承佑再次看向滕玉意,面上不敢露出痕跡,實則欣喜若狂,找了這麼久,誰能想到滕玉意就是當年的阿孤。
  
  只需當眾問滕玉意一句,就能拆穿李淮固的把戲了,他按耐著滿心的衝動,若無其事要開腔。猛然想起滕玉意那個差點被割斷的香囊,話到嘴邊又止住了。
  
  李淮固害滕玉意不是一次兩次了,假如當眾將她拆穿,李淮固這露出半截的狐疑尾巴,說不定會縮回去。
  
  思量片刻,他很快就拿定了主意,只是到底成不成,就看滕玉意肯不肯配合他了。
  
  那邊李淮固領著眾同窗要出屋:「阿爺,我帶同窗去別屋。」
  
  「等等,話還沒說完呢。」藺承佑撿起地上一件刻了「阿固」字樣的香囊,「別人可以走了,李夫人和李三娘請留步。」
  
  他換了一副和氣的口吻。
  
  李淮固腳步止住了,不同於先前的不情願,這回她身影明顯滯了滯。
  
  滕玉意趁機拉著幾位同窗留下來。
  
  藺承佑把東西遞給嚴司直,兩人比對了一下。
  
  嚴司直很快作出鑑定:「看著都是有年頭的物件了。」
  
  藺承佑手中轉動著香囊,口裡道:「阿固、阿固。」
  
  滕玉意一震,李淮固前世就假扮過藺承佑的恩人一回,這是又故技重施了?就憑藺承佑的這份機敏,照理不會上當。不成,她得靜觀其變。
  
  不料藺承佑很認真地看了眼李淮固,對滕玉意說:「你說你有一個相同的布偶,能不能拿來瞧瞧?」
  
  滕玉意:「在我府裡。」
  
  藺承佑淡諷道:「你那個布偶是不是嶄新的?李府這個任誰都看得出用了好些年了。」
  
  滕玉意一怔,藺承佑這是不信她了?不對,他才不會無緣無故來這一齣,突然朝她發難,一定事出有因。
  
  然而,屋中其他人顯然不這麼想,都知道滕玉意前日才公然拒絕了藺承佑的求親,以藺承佑的桀驁脾性,未必能忍得下這口氣。
  
  瞧,這不開始當眾找滕玉意的麻煩了。
  
  滕玉意淡淡道:「我的布偶也用了有好些年了,舊還是不舊,一看便知。」
  
  藺承佑的注意力卻一下子轉移到李淮固身上去了,清清嗓子,對李光遠和李夫人說:「事關斷案,敢問李夫人,三娘小名叫什麼?」
  
  李夫人愣了愣,這問題雖然唐突,但誰叫藺承佑是來辦案的。
  
  「就叫阿固。五六歲起就開始這麼叫了。鄙府的親眷也都這麼叫她。」
  
  藺承佑面上又信了幾分,打量桌上另外幾個物件,若有所思道: 「難怪這上頭都鏨著『阿固』兩個字。」
  
  他當著眾人的面又問杜庭蘭:「敢問杜娘子,令妹的小名是什麼?」
  
  杜庭蘭只當有什麼案子,忙道:「妹妹自小叫阿玉。」
  
  「只叫過這個小名,沒叫過別的吧。」
  
  「這……沒有。」
  
  藺承佑呵了一聲,再也懶得看滕玉意,轉過頭來,仔仔細細打量李淮固一眼,正色對李光遠說:「李將軍,今日我本是來辦案,怎知在此巧遇當年的恩人,隆元八年,我在臨安侯府赴宴時不慎落入池塘,正為令嬡所救,當年她約莫五六歲,自稱阿固,懷中抱著這個布偶,這布偶獨一無二,方才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李淮固仍是滿臉戒備,聞言皺了皺眉。
  
  李光遠和李夫人詫異互望:「這、這是——」
  
  鄭霜銀和柳四娘滿臉驚訝。
  
  滕玉意淡淡瞅著藺承佑,他到底在搞什麼鬼。
  
  杜庭蘭呆了一呆,淡著臉將滕玉意拉到一邊。
  
  鄧唯禮皺眉打量李淮固,似乎在努力回想什麼。
  
  李光遠愣了一瞬,朗笑起來:「世子這話叫李某好生驚訝,這些年從沒聽小女提過這件事。」
  
  藺承佑體諒地頷首:「想來令嬡淡忘了。」
  
  說著走到李淮固面前,笑著行了一禮:「容在下向李娘子賠個罪。方才多有唐突,這些年常有人冒充在下這位恩人,為了慎重起見,不得不多問幾句。」
  
  李淮固覷了眼被冷落在一旁的滕玉意,自從確認小名後,藺承佑瞧都不瞧滕玉意,她滿身防備稍稍鬆懈,矜持地回了一禮,表情明顯有些茫然:「這事過去太久了,世子不說我都忘了。」
  
  藺承佑點點頭:「怪不得這些年總也找不到你,想來你一是久居外埠,二是當年事發沒多久就離開了長安,一晃這麼多年,記不起來也尋常。還好這些東西做不了假,我的記性也做不了假。要不你再好好想想,我找這位小娘子多年了,一心要報恩,只要你自己也能確認此事,我馬上就能給爺娘去信。」
  
  告知爺娘……
  
  李淮固臉一紅。
  
  李夫人眼睛亮晶晶的,忙示意女兒好好想一想。
  
  李淮固眨眨眼睛,轉過頭困惑地望向牆上的風箏:「好像有點印象,不過我只記得自己救過一個小郎君,卻不記得他是誰了。」
  
  藺承佑笑著提醒她: 「你說你叫阿固,急著找自己的阿娘。對了,你可還記得用何物救的我?」
  
  李淮固歪了歪想了想,一指牆上的風箏:「這個我倒是記得,是風箏。」
  
  藺承佑鬆了口氣:「看來錯不了了。第一次你為了救我差點摔入水中,第二次才把風箏投進來。」
  
  這都是只有兩個人知道的細節,藺承佑連這個都主動說出來了,可見是完全把李淮固當成眼前的恩人了。
  
  屋子裡氣氛頓時活絡起來,李府的下人們個個喜氣洋洋,婢女們呈上茶點,把鄭霜銀等人請到窗前席上。
  
  這邊李淮固含笑出神片刻,點點頭說:「你這麼一說,我好像想起來了。當日我隨阿娘去赴宴,去的是一戶極為熱鬧的人家。」
  
  「臨安侯府。 」藺承佑道,「老侯爺威名遠播,又正好趕上百官入京述職,當日去赴宴的有不少外地官員。」
  
  說著,慨然一笑:「找了這麼久,誰能想到我這位恩人幾月前就來長安了,這可真是意外之喜,我馬上給我爺娘寫信告知此事。」
  
  藺承佑眼裡滿是笑意,可見高興壞了。李光遠和李夫人欣慰地看著兩人相認,能與成王府結交,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好事,李夫人尤其欣喜,看藺承佑這架勢,似乎很願意跟三娘攀談,一來二去的,沒準造化就來了……
  
  藺承佑對李光遠說:「對了,聖人和皇后一直很關注此事,我好不容易找到這位恩人了,我這做侄兒的也得讓他們高興高興。記得伯父當年就同我說過,有朝一日尋到了那女娃娃,為了獎勵她當年的義舉,伯父會下旨賜封其厚德縣主,封食邑兩百戶,今日也不用再等了,馬上向聖人討賞吧。李將軍,向你討副筆墨,我隨侍就在外頭,我即刻修書一封,讓隨侍送到宮裡去。」
  
  李夫人驚喜得差點暈過去。
  
  縣主的爵位和兩百戶的食邑,這可都是意想不到的榮寵,聽說郡王殿下才一千戶食邑呢。女兒獲此殊榮,日後在長安可就不是一般的貴女了。
  
  李淮固只微微笑著。
  
  李光遠紅光滿面,朗聲道:「三娘屋裡歷來筆墨多,快給世子呈上。」
  
  藺承佑捉袖提筆:「一晃好幾年了,沒想我還記得不少當時的事,你把我救起來之後叫我什麼,你還記得嗎?」
  
  他語氣很熟絡,顯然已經不把李淮固當外人了。
  
  杜庭蘭轉頭看了看滕玉意,妹妹臉色不大好看,藺承佑自從與李淮固相認,再也沒正眼瞧過妹妹,想拉妹妹走,妹妹卻端坐在席上。
  
  李夫人把女兒推到桌邊,這可是一封滿載著榮寵的信,一經寄出去,女兒的身份就今非昔比了,到了這時候,千萬別說記不清了。
  
  李光遠對女兒的記性很信得過,倒也不催,李淮固卻反而害羞起來:「哎,過去太久了,我只記得那個郎君差不多八九歲,說他叫阿大。」
  
  藺承佑眼中閃過一抹戾色,旋即又笑了:「一點也不錯。」
  
  提筆在信上刷寫道:李氏三娘力陳當日相救之事,諸般細節盡相吻合……自稱阿固云云。
  
  「我還記得我給你一包櫻桃脯,你不怎麼愛吃。這些年過去了,你還是不算吃酸麼。」
  
  「那包櫻桃脯實在太酸了。記得我救了世子之後,世子就跟別的世家子弟打架去了。」
  
  藺承佑笑著在信上把李淮固的話一一添上,讓人送到府外,令寬奴加快趕到宮中,盡快向聖人討賞。
  
  寫完這封,藺承佑又當著李家人的面給爺娘寫信,一連寫了兩封信,這才起身對李光遠作揖道:「往後令嬡的事,就是成王府的事,對了,聽說令嬡一到長安來就屢遭陷害?」
  
  李光遠說:「可不是,去往樂道山莊的途中遇到厲鬼,前陣子被人下咒術,昨日又突然遭襲。」
  
  藺承佑想了想:「我大概知道令嬡為何被人陷害了。」
  
  說著對李淮固說:「李娘子可有懷疑的對象?對方暗害你時,可曾落下了什麼證物?」
  
  他語氣空前有耐心,眼中更是熠熠生輝,李淮固信賴地抬眸瞧了藺承佑一眼,輕聲吩咐身邊的使女:「去拿來吧。」
  
  使女把東西遞過來:「啟稟世子,娘子在書院唸書時,有一晚有人曾潛進娘子的房間偷東西,還好娘子驚醒才沒得逞,那賊子匆忙逃跑時,不小心掉了這個。」
  
  藺承佑垂眸望著那方綃帕,看著也是舊物,帕子上隱隱逸出一抹幽香,這味道他再熟悉不過了,藺承佑心中戾氣暴漲,差點就破功,勉強牽牽嘴角:「嚴司直,這是重要證物,我們收著吧。」
  
  嚴司直展開一塊包袱皮,小心翼翼把帕子收入囊中。藺承佑又順便把塞了符籙的布偶遞給嚴司直。
  
  李光遠鬆了口氣:「一切有勞世子了。」
  
  待要把藺承佑請到中堂去,藺承佑卻又殷切囑咐道:「這案子事關邪術,煩請李夫人將令嬡的生辰八字謄寫一份給我。 」
  
  李夫人照辦。
  
  忙完這一切,李淮固走到同窗面前,莞爾:「勞你們久等了,早就想招待你們,誰知突然鬧上這一齣。」
  
  柳四娘等人起身向李淮固道喜:「恭喜恭喜,幼時結善緣,大時結善果,看著柔柔弱弱的,竟是智勇雙全。」
  
  滕玉意似笑非笑看著李淮固。
  
  杜庭蘭勉強笑笑,拉著妹妹起來:「恭喜三娘。」
  
  滕玉意懶洋洋起身。
  
  一轉頭,鄧唯禮居然仍在發楞,拽了鄧唯禮一把:「別發楞了,起來吧。」
  
  李淮固笑吟吟張羅:「中午就在園子裡用膳吧。」
  
  一行人剛出屋,就有下人飛奔過來:「三娘,宮裡有旨意到,老爺要你快出去接旨。」
  
  這麼快,闔府上下頓時喜氣洋洋,李淮固回屋換了衣裳,匆匆忙忙趕到中堂接旨。
  
  杜庭蘭等人不好待在後院,便也同李淮固出來。
  
  中堂裡,藺承佑和李光遠正同宮裡的人說話,負責傳旨的是聖人身邊的關公公,眼看李淮固出來,關公公藹然向李淮固投向一瞥,清清嗓子,打開聖旨,宣道: 「奉天承運……李家三娘嘉言懿行,奮勇救人……封厚德縣主,食邑兩百戶,欽此。」
  
  李光遠滿面榮光,帶領妻兒伏地接旨。
  
  這道旨一下,女兒就是名副其實的貴女了。
  
  藺承佑在旁看著李淮固接了旨,笑著起了身:「有勞關公公特地跑一趟。」
  
  關公公努了努嘴:「聖人掛念世子,讓世子進宮用膳呢。」
  
  「好不容易尋到恩人,侄兒本就該進宮一趟。等從宮裡出來,就該去大理寺辦案了。」說話間,藺承佑作勢展開李夫人謄寫的那張紙,上頭寫著李淮固的生辰八字。
  
  藺承佑當著關公公的面詢問李夫人:「這上頭寫的確定是令嬡的生辰八字?」
  
  李夫人忙過來:「沒錯。」
  
  「也對,阿娘怎會記錯女兒的生辰。」藺承佑笑道,旋即皺了皺眉,「不對啊,令嬡是三月初七的生辰,但我那位小恩人是臘月二十八的生辰。」
  
  此話一出,中堂裡歡樂的氛圍一凝。
  
  聖旨都下了,李家也領賞了,萬一弄錯了,這可是欺君大罪。
  
  關公公:「世子會不會記錯了?」
  
  藺承佑用手指彈了彈紙:「我絕不會記錯,當日那女娃娃跟我說過哪些話,我可都記著呢,她是臘月二十八的生辰,我因為怕人冒領一直沒跟人提過。」
  
  空氣凍住了。
  
  李淮固臉色煞白。
  
  藺承佑作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剛才光顧著高興,忘了跟李三娘確認此事了,不對啊——」
  
  他面色一冷:「李三娘,你好大的膽子,你並非當年的阿孤,為何要冒充?」
  
  李光遠怫然變色:「這其中定有些誤會,三娘素來膽小,絕不敢冒充的,會不會是世子記錯了。」
  
  李淮固咬了咬唇,也近前道:「當年我是誠心說錯生辰八字的。我這些物件從小就有了,世子方才也確認過了,斷不敢存心欺騙,」
  
  「你確定是親口說的,這回想好了再說。」
  
  「沒錯,我怕世子壞人,故意說錯了生辰八字。」
  
  藺承佑冷笑道:「可惜當年那小娘子不是親口說的,而是身上的某個物件上刻的。」
  
  李淮固身子一晃。李光遠和李夫人面色頓時變得灰敗起來:「三娘——」
  
  藺承佑抖開包袱裡的布偶,嗤笑:「之前當著大理寺官員和眾香象書院學生的面,你可是言之鑿鑿,說自己便是當年的阿孤,在臨安侯府用風箏救了我,說起當初那些細節,你頭頭是道,就連布偶你也提前準備好了,你處心積慮不就是想冒認嗎?我看你裝模作樣,險些被你騙過去了,怎知一說到最關鍵的細節,你終於露了餡,你明知我進宮為你請賞卻存心欺瞞,連聖人你都敢騙——關公公,欺君之罪該如何辦?」
  
  關公公直搖頭,沒想到是個冒牌貨,聖人白高興了,他心知事關重大:「奴婢這就進宮稟告聖人。」
  
  李光遠衝口而出:「世子,切不可——」
  
  藺承佑拱了拱手:「李將軍,這是令嬡一人之錯,人證物證俱在,令嬡等著受審吧。」
  
  言下之意,李家千萬別為了李淮固把一家人都賠進去。
  
  說罷同嚴司直揚長而去。
  
  李夫人白眼一翻昏倒過去。李家亂成了一鍋粥。
  
  李光遠急得兩眼冒金星,欺君之罪非同小可,招惹的還是藺承佑,看這架勢,哪怕他使出渾身解數,也別想幫女兒脫罪,關鍵是此事一出,滿長安都會看女兒的笑話,這下怎麼辦,他咬牙切齒對李淮固道:「好端端地,你這是犯什麼糊塗!」
  
  李淮固渾身哆嗦,身上一陣冷一陣熱,一下子癱坐到地上,忽然想起什麼,咬牙恨恨回眸,哪知身後空無一人,早就沒有滕玉意的身影了。
  
  ***
  
  滕玉意同阿姐坐在犢車上。
  
  杜庭蘭歪頭看看妹妹:「為何不說話?」
  
  滕玉意托腮道:「我為何要說話?」
  
  杜庭蘭捏了捏妹妹厚嫩的耳垂:「看到藺承佑對李淮固那般殷勤,是不是吃味了?」
  
  「我吃什麼味?」滕玉意躲開阿姐的手,「那是他的救命恩人,又不是我的。他要是連自己的救命恩人都能認錯,我就當白認識這個朋友一場。」
  
  杜庭蘭微笑:「你是不是很篤定他不會被李淮固騙進去?聖旨來的時候,我看你連眉毛都沒抬一下。」
  
  滕玉意把頭歪到姐姐肩膀上,她最開始的確不知道藺承佑在打什麼主意,但她知道,藺承佑沒那麼容易上當,看他突然要給宮裡和爺娘寫信,就知道他在給李淮固下套了。
  
  後面的事,自然無需她提醒了。
  
  杜庭蘭疑惑:「話說回來,當年救藺承佑的那個女孩到底是誰,成王府找了這麼多年,為何就一直沒能找到。」
  
  犢車進入一條偏僻的窄巷,車夫訝聲說:「世子。」
  
  藺承佑在馬上道:「替我向你家娘子說一句,我有急事找她。」
  
  滕玉意想也不想就說:「不見。」
  
  脾氣夠大的。藺承佑笑了,清清嗓子,朗聲說:「今日我不是來找滕玉意的,我是來找小阿孤的。你真不記得我了?你救我上岸,我給你吃梨花糖,我帶你去找阿娘,你幫我打架——阿孤,這些事,你統統都不記得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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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1-2-5 10:18 PM

第118章

  杜庭蘭腦中轟然一響,照這樣說,阿玉竟真是當年那個阿孤。
  
  阿孤,阿孤!杜庭蘭心中一酸,真該死,她早該想到這一點,以妹妹當時的心境,真有可能會這樣稱呼自己。
  
  沒了阿娘,阿爺也甚少陪在身邊,妹妹整日悶悶不樂,可不就是一個小小的「阿孤」嗎?
  
  她一把攥住妹妹的手:「你真叫過自己阿孤?」
  
  滕玉意臉上的震異之色不亞於杜庭蘭,有了今日這一齣,其實她也懷疑這事與自己有關,不為別的,就因為藺承佑所說的布偶和「阿孤」都與自己對得上,但這件事說起來不算小,為何她腦中一點印象都沒有。假如她一向記性不好也就算了,但她從小就過目不忘……
  
  縱算當年病過一場,也不至於把記憶全丟了。因為這個緣故,她始終認為這只是巧合。直到發生了今日的事,這個念頭才開始動搖。
  
  杜庭蘭心酸道:「你忘了嗎,隆元八年你病得很重,小兒高熱驚厥,一燒還是那麼多天,姨父唯恐你活不下來整日守在你床邊,記得當初醫工們都說,不燒壞腦子就不錯了,還好你醒來後,只是精神比往日消乏些。病癒後沒多久,姨父就帶你回揚州了。你真一點都不記得了?縱算你全忘了,藺承佑總不會認錯人。」
  
  滕玉意一咬唇,揚起下巴,隔著窗帷對藺承佑道:「我忘了,我全忘了。你說我是那個女孩我就是了?你有什麼證據?」
  
  藺承佑嘴邊溢出一點笑意,這彆扭勁兒,就跟當初的小阿孤一模一樣。他揚了揚眉:「你下來啊,別窩在車裡問東問西的,你下來我就告訴你。」
  
  下去就下去。滕玉意哼了一聲,拿起身邊的帷帽戴上,對杜庭蘭說:「阿姐,我下去問他幾句話。」
  
  杜庭蘭忍笑點點頭。
  
  滕玉意一露面,藺承佑也翻身下馬。
  
  滕玉意昂著腦袋走到一邊,藺承佑卻抱臂道:「這地方可是鬧市,你確定要在這兒跟我說話?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我們好好把事情說清楚。」
  
  連犢車都沒準備,這是要她走路嗎?
  
  「不去,有什麼話就在這兒說吧。」
  
  藺承佑笑著朝後頭使了個眼色,寬奴也不知從哪躥了出來。
  
  他親自驅著一輛寶鈕犢車,樂呵呵到了近前:「滕娘子,我家郡主想請你到府上說說話,這是她親手寫的帖子,煩請滕娘子過目。」
  
  滕玉意接過帖子,上頭哪是阿芝郡主的字跡,分明是藺承佑偽造的。
  
  哼。她透過帖子上方瞥了眼藺承佑。
  
  藺承佑衝滕玉意一揖,揚聲道:「滕娘子,你是我們成王府的貴客,舍妹相邀,還請滕娘子務必賞個臉。」
  
  杜庭蘭趕忙在車裡說:「妹妹,既是郡主相邀,姐姐就先回去了。橫豎端福也在你身邊,阿姐不必擔心什麼。」
  
  說著一個勁地催車夫驅車離開。
  
  滕玉意立在原地,沒接茬但也沒反對,車夫心裡明白過來,忙駕車朝沿著原路往前去了。
  
  寬奴恭恭敬敬打起簾子,滕玉意昂首闊步上了車。端福跟上前,坐到寬奴邊上。
  
  藺承佑翻身上馬,伴在犢車邊上。
  
  天色不早了,日影漸漸西斜,夕陽照耀著暮色中的長安城,連樹葉都染上了一層粉色的霞光。
  
  但在藺承佑眼中,此刻的長安城儼然沐浴在清晨的陽光裡,處處朝氣蓬勃,讓人心生歡喜。
  
  往前行的時候,他不時轉頭看看犢車。
  
  滕玉意在車裡坐著。
  
  上車才發現,車內的幾上陳設了好些吃食,琳瑯滿目的,全是她平日愛吃的甜點。
  
  旁邊還放著小酒囊,揭開一聞,酒香四溢。
  
  是上等的蒲桃酒。
  
  這是貴冑人家常有的待客舉動。
  
  滕玉意正好餓了,就順勢吃了一塊。
  
  成王府的點心沒滕府的甜,但意外的軟糯。
  
  桌上還有一個綠琉璃十二曲長盒,揭開盒蓋,裡頭是一盒梅花形狀的點心,點心外包裹著細膩的晶瑩紅粉,精緻如一朵朵雪中紅梅。
  
  吃一口,脆如凌雪。
  
  藺承佑似是知道滕玉意在偷吃點心,在外頭說:「多吃點。那叫紅梅糕,我阿娘最喜歡吃這點心了。」
  
  滕玉意正研究這點心怎麼做的,聞言睨了睨車窗,原來成王府裡一直就有類似鮮花糕的點心,藺承佑倒好意思一次次要她幫他做。
  
  枉她昨日一回府就替他做鮮花糕。
  
  滕玉意說:「這點心比我做的鮮花糕好吃多了,橫豎世子的病也好了,我就不用把鮮花糕送到觀裡去了。」
  
  這是說她給他做好鮮花糕了?藺承佑:「誰說我好了?寬奴,把我的藥拿來,今日捉賊累了一整天,眼下又難受了。」
  
  寬奴忙說:「正要提醒世子吃藥呢,昨晚咳嗽一宿,到早上熱才退,又不是鐵打的身子,怎能遭得住。」
  
  滕玉意才不信藺承佑還病著,然而聽到寬奴的話,又變得將信將疑,昨日藺承佑發燒是事實,她去的時候他身上的藥味還未散,才一天,論理不會好利索。
  
  折騰一天,說不定病氣又起來了。
  
  犢車到了一處街道,陡然停了下來。
  
  滕玉意掀開窗帷往外看,犢車到了大隱寺外的戲場,華燈初上,街上男女絡繹不絕。
  
  藺承佑在簾外咳嗽兩聲:「該用膳了,不用膳沒力氣?說話。阿孤,你也餓了吧?」
  
  誰是他的阿孤?滕玉意磨蹭了一會才動身,一下車,藺承佑就把路邊剛買的糖人遞到她面前。
  
  滕玉意接過糖人,嘴裡卻說:「我才不是什麼阿孤,世子你認錯人了。」
  
  藺承佑呵了一聲:「哪個混蛋敢說你不是。」
  
  「你。」滕玉意瞪他,「今日你當眾說我的布偶是假的,布偶是假的,我這個人當然也是假的。」
  
  倒是夠記仇的,明知他當時在給李淮固下套……
  
  藺承佑摸摸耳朵,笑著點點頭:「我混蛋,我不混蛋誰混蛋?小阿孤明明就在我眼前,我卻沒一早認出來。」
  
  滕玉意驕傲地邁步往前走:「你說我是你的恩人,你有什麼證據嗎?」
  
  「你叫過自己阿孤,這事總沒錯吧?你見過這世上第二個叫這名字的孩子嗎?記得我問你為何叫這個古怪名字,你卻突然衝我發脾氣。」
  
  滕玉意在心裡想,這事倒真像她做得出來的。只是阿孤是她自己叫著玩的,這些年從未同別人說過,如果這件事真發生過,她不奇怪別的,只奇怪自己為何會把這個自稱告訴藺承佑。
  
  藺承佑乜她一眼:「還有那個布偶,我猜你小時候總帶著它,因為你連出門赴宴都不忘把布偶抱在懷中。」
  
  滕玉意依舊沒吭聲。別說五歲,直到現在她晚上睡覺都離不開布偶。
  
  「你坐在岸邊想自己的阿娘,想得直流眼淚,我為了哄你高興,就說帶你去找阿娘。我當時以為你跟阿娘走散了,今日才知道,那一陣滕夫人她……」
  
  剛過世。
  
  藺承佑把後頭的話咽了回去。
  
  滕夫人在世時應該很愛滕玉意,從她親手給孩子做布偶就能看出來。
  
  也許在滕玉意心裡,始終不肯接受阿娘離世的事實,所以明知阿娘不在了,聽到他說自己的阿娘認識許多女眷,也懷抱一絲希冀讓他帶她去找。
  
  想起湖邊那個孤孤單單的小身影,他心裡突然有些難過,明明還有一肚子的話,卻有些說不下去了。
  
  滕玉意聽到此處,心裡已經信了大半截,她的確叫阿孤,隆元八年她也的確來過長安,至於那個布偶——阿娘剛過世那一陣,她常抱著布偶到處找阿娘,可惜無論她找到哪個角落,都沒有她阿娘的身影。
  
  她清清嗓子:「那——後頭的事呢?你答應帶她去找阿娘,找到何處去了?」
  
  阿娘已經不在了,她很好奇當時藺承佑是怎麼做的。
  
  「我沒做到。」
  
  滕玉意一怔。
  
  藺承佑直視前方,勉強牽牽嘴角:「我答應帶你去阿娘,卻因為忙著跟別的孩子打架把你晾在原地,後來我去換衣裳,你跟在我後頭。你手裡拿著我給你的糖,對我說:小哥哥,你的糖。可是我——」
  
  說到此處,藺承佑再也笑不出來了:「我叫你別跟著我,語氣還很不好。等我換好衣裳回去找你,你就不在原地了。」
  
  滕玉意先是一愣,接著便異常生氣:「藺承佑,你怎麼這樣?」
  
  藺承佑仰頭望天,先在心裡把自己臭罵了一百八十遍,這才接話道:「我承認,我是天字第一號混蛋。這些年我四處讓人找你,就是因為我想親口對你道歉。」
  
  說著攔到滕玉意面前,語氣異常鄭重:「阿孤,對不起。」
  
  滕玉意把頭扭到一邊,她就知道是這樣,要是藺承佑當日好好款待了她,怎會連她爺娘是誰都沒問出來。
  
  他就是這樣對待自己的恩人的?
  
  她繞過藺承佑往前走。
  
  藺承佑:「你瞧,我做過這樣對不起你的事,如今總算找到你了,你是不是得讓我好好補償你?」
  
  滕玉意還是很生氣,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用不著。」
  
  藺承佑毫不氣餒,自顧自往下說:「我知道,金銀珠寶你是瞧不上的。要不這樣吧,你也跟我打過不少邪物了,知道狐仙都是如何報恩的嗎?」
  
  滕玉意腳步一滯,好奇道:「如何報恩的?」
  
  「以身相許啊。」
  
  滕玉意臉一紅。藺承佑的笑容那樣無辜,彷彿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
  
  她羞惱地瞪他一眼,再次繞過他:「呵,你是狐仙嗎?你是狐仙我就同意你以身相許。」
  
  藺承佑一本正經道:「我不是狐仙,但我跟狐仙有個共同之處——」
  
  滕玉意明知藺承佑在賣關子,卻忍不住再次接話:「你是人,狐仙是妖,你們能有什麼共同之處?」
  
  「這你就不知道了。狐仙不但對自己的恩人好,對自己的配偶更好,沒有擇偶也就罷了,一旦擇偶,永世不會背叛自己的妻子或丈夫。我呢,也是如此。」
  
  說完這話,藺承佑下意識抬頭望天,與此同時,迅速拽著滕玉意退開一步。
  
  還好這一次天上沒再劈雷下來。
  
  滕玉意自然知道藺承佑在怕什麼,不由有些好笑,這一樂,臉上也有了點笑意。
  
  藺承佑觀察完夜空,重新把視線挪回到滕玉意臉上,隔著紗簾,意外發現她望著自己笑,不由也笑了。
  
  他這一笑,當真是雙眸如星,說不出的好看。
  
  滕玉意蹙了蹙眉,重新繃起臉道:「藺承佑,你就是這樣對待恩人的?你要是再用言語輕薄我,我絕不會再理你了。」
  
  說完,把自己的胳膊抽出來,越過他就往前走。藺承佑目光追著她的背影,心裡並不懊惱,好歹比起上一回,她沒有轉身就跑。
  
  他負著手不緊不慢追上去:「我知道,你暫時不想嫁人。以身相許的事,日後再商量。反正我心裡整天記掛著你,要不這樣吧,從現在開始,無論你有什麼願望,我都想辦法幫你實現如何?」
  
  這個建議倒是不錯,滕玉意認真想了想,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說:「這個嘛讓我考慮考慮——」
  
  「不過話說回來,我的心願我自己都能實現。」
  
  藺承佑笑道:「說大話,你藏在心裡的那個秘密也找到答案了嗎?不如這次讓我幫你一起找啊。」
  
  滕玉意猛地止步。
  
  藺承佑望著滕玉意的側臉,心中有了然,更多的是震撼。
  
  其實早在她告訴他三年後被人用毒箭暗傷的事,他就應該想到滕玉意不對勁了。
  
  滕玉意如此敏慎,怎會把一場夢當真?讓自己的阿爺提醒他還不夠,為了讓他真正重視這件事,甚至不惜編造出小涯能預知的謊言。
  
  除非……滕玉意很肯定這件事會成真。
  
  除此之外,她還一再說自己日後會被一個黑氅人所害。
  
  還有上次武綺那件事,滕玉意的表現也很異常。
  
  經過今日李淮固的事,他才知道,原來這世上真有人能「預知」後頭的事。
  
  不,滕玉意那份發自內心的憂懼,絕不可能只是所謂的擁有預知能力就能解釋的。
  
  她分明像是提前經歷過一遭。
  
  李淮固也是如此,所以她明明不是阿孤,卻能提前做出一模一樣的布偶。
  
  他看一眼後頭的端福,確定端福暫時聽不到他和滕玉意的對話,攔到滕玉意面前,低眉望著紗簾下的臉龐。
  
  過片刻,他開口道:「你跟李三娘一樣,也知道一些尋常人不知道的事對嗎?自從我認識你,你身邊便總帶著一大幫護衛。你知道日後會發生什麼,所以老擔心自己會出事?」
  
  滕玉意胸膛起伏,藺承佑的眼神那樣熠亮,彷彿看到她心底的最深處。
  
  她猛地把頭轉到一邊。
  
  藺承佑目光跟著移動,專注地望她一會,再次開腔:「你瞧,你現在不只是我的心上人,還是我的救命恩人,這世上除了你阿爺,最不可能害你的人就是我了。無論你在怕什麼,我都替你分擔,無論日後會發生什麼,我都跟你一起扛好不好?」
  
  滕玉意心口一哽,不知道為什麼,藺承佑這番話,讓她想起自己出事前的那個冬夜,她一個人走在漫天飛雪中,風聲嗚咽,細雪掃在臉上冰冰涼涼的。
  
  表姐被人害死了,半年前姨母也走了。天地間一片寂寥,正如她孤寂的內心。
  
  可她並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父親的噩耗,和即將謀害她的殺手。
  
  當她終於沒能逃過噩運,被人扔下冰塘時;當她在冰水中沉浮,慢慢接近死亡時;依稀記得,有個少年前來救她。
  
  那少年很有本事,不但很快就破解了黑氅人的邪術,還跳入水中救她。
  
  彌留之際她視線已然模糊了,只記得那少年身手矯健。可惜她沒能等到他拉住自己,就嚥下了最後一口氣。
  
  想到此處滕玉意攥緊了手指。會不會,會不會前世那個模糊的身影,就是藺承佑。
  
  記得前世阿芝在她房中看見過自己的布偶,出事的那一晚,還曾讓人遞帖子到府中。
  
  程伯告訴她阿芝郡主翌日會登門拜訪,還說會帶一個人來找她。
  
  說不定,阿芝要帶的那個人,就是藺承佑。
  
  藺承佑從自己妹妹口中得知她有那個布偶,懷疑她就是當初的阿孤,畢竟前世只有她叫阿孤,前世也只有她擁有那個布偶。
  
  也許藺承佑等不及第二日再來了,好奇之下,當晚或是到她府外轉悠,或是過來拜訪,結果意外撞上府裡出事。
  
  是他?會是他嗎?滕玉意眼裡有淚花在打轉,瞠圓了眼睛想仔細打量藺承佑。
  
  原來他曾那樣奮力營救過她。
  
  啪嗒,眼淚冷不丁從她的眼眶裡滾落出來,有了第一顆,緊接著就是無數顆。
  
  滕玉意忙回過頭,用手抹去臉上的淚珠。
  
  藺承佑當場愣住了。
  
  他知道這話會讓滕玉意有反應,但不知道她反應會這樣大。
  
  滕玉意心性堅定,哪怕遇到再艱難的險境,也從來沒在他面前哭過。
  
  她哭得那樣傷心,顯然難過極了。他有些無措,抬起手來想替她抹眼淚,才想自己和她站在街角,何況隔著帷帽,抹眼淚還得先撩起紗幔,她也未必肯依。
  
  他只好縮回手。
  
  「怎麼了?」這次的語氣很小心。。
  
  滕玉意抽抽鼻子:「沒什麼。」
  
  轉過臉來,再次端詳藺承佑。
  
  一肚子的話想問,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望著望著,她眼裡再次湧出了淚珠。
  
  藺承佑心裡越發納罕,雖然不知滕玉意到底為何難過,但看著她哭,他心裡也不好受,喉結滾動了下,勉強笑著說:「行了,前頭的話就當我沒說過。你要是不想告訴我,就什麼也不必說。你只需知道,日後有我為你遮風擋雨,無論遇到何事,萬事我都替你扛——欸,你別那樣看著我,我沒說一定要你嫁給我,你不嫁給我我照樣會這樣待你。」
  
  滕玉意噗嗤一聲,含著淚花又笑了。
  
  藺承佑不自覺也跟著笑了,鬆了口氣道:「餓了吧?我帶你去吃東西。」
  
  滕玉意抹了把眼淚:「我想吃上次在平康坊吃過的饆饠。」
  
  「訶墨做的?沒問題,這就帶你去找他。」
  
  滕玉意點點頭,藺承佑領著滕玉意找尋成王府的犢車,不料寬奴撥開人群跑過來。
  
  「世子,那個李三娘突然寫了一封信讓李將軍送呈聖人,說是她知道彭家造反的證據,看樣子像戴罪立功呢。」
  
  滕玉意一怔。
  
  藺承佑也有些吃驚,他倒是小瞧了這個李三娘。
  
  伯父正愁找不到彭家造反的確鑿證據,假如李三娘提供的證據屬實,朝廷立刻可以圍兵彭府了。
  
  滕玉意也在心裡盤算,萬萬沒想到,最後揭發彭震的居然是李淮固。
  
  藺承佑嗤笑道:「她打得好算盤,明知有人謀反,手中拿著證據不肯說。這個時候說出來,未必能減罪,說不定罪加一等。她現在人被關押在何處?我去會會她。」
  
  寬奴說:「聖人想當面詢問李三娘,將她押到宮裡去了。」
  
  「備車,我們走。」
  
  寬奴一走,藺承佑扭頭看滕玉意,低聲說: 「到了找尋答案的時候了,我們走吧。」
  
  滕玉意抬眸望著他,眼裡依稀有殘餘的淚痕。
  
  藺承佑心裡有些發澀,這就是他找了許久的阿孤啊,當年一鬆手,錯過了這麼多年。他露出一個笑容,語氣空前鄭重:「我帶你去找真相,滕玉意,你放心,這一回,我再也不會中途撇開你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1-2-7 09:59 PM

第119章<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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