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凝隴 -【攻玉】《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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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23 09:26 AM

第15章

  絕聖和棄智回到青雲觀的時候,已近午時了。
  
  門口靜悄悄的,連隻雀兒都無,等他們邁上臺階,才發現東邊的垣牆下停著兩輛青色寶鈕犢車。
  
  絕聖奇道︰「師兄不是說今日閉觀麼,為何還有客人來?」
  
  棄智順著瞧過去,那車簡樸輕便,渾然不事雕飾,然而細細一看,無論車轂還是衡軛,都比尋常的犢車要堅固。
  
  車上端坐著一位雜役,瞧見他二人,這人躍下車轅,拱手作揖道︰「見過兩位道長。」
  
  這雜役膚白無鬚,笑面如佛,絕聖和棄智茫然回禮,心裡卻忍不住揣測,這車主人究竟什麼來歷,連手底下的車夫都氣度不凡。
  
  往裡走的時候,棄智道︰「早上我們走之前師兄曾說過,安國公夫人的魂魄離體太久,要找回來殊為不易,現今倒是有個法子,只是需另一個道行高深之人幫著布陣。師兄說的這個人,該不會就是那輛犢車的主人吧。」
  
  「我也這麼想,不然師兄怎會放那人進來? 」
  
  兩個人急急回到經堂,正廳裡無人,淳安郡王和余奉御已經走了。
  
  東邊的耳房裡倒有人在低聲交談,師兄的聲音好分辨,另一位元中年男子的嗓音也有點耳熟,嗓腔醇厚低沉,內力似乎不在師兄之下。
  
  正要近前敲門,吱呀一聲,有人出來了。
  
  他們嚇得往後一仰︰「師兄!」
  
  「鬼鬼祟祟看什麼呢,要你們辦的事辦得怎麼樣了?」藺承佑嗓音有意壓低。
  
  絕聖和棄智越發納罕,看師兄這模樣,分明對裡頭那人很敬重。
  
  「辦、辦好了。」
  
  棄智拼命點頭︰「沒錯,滕娘子的翡翠劍已經喪失靈力了。」
  
  藺承佑笑了下,率先往外走,邊走邊問︰「你們照我說的做的?」
  
  兩人便將方才的事說了。
  
  藺承佑腳步一頓︰「也就是說,假如我不提前放煞靈環進去,你們白賠了一包癢癢蟲不說,還誆騙不到翡翠劍?」
  
  棄智訥訥道︰「我們已經很努力了,可誰叫滕娘子一點也不傻。」
  
  藺承佑一個爆栗敲過來︰「天底下最傻的兩個在這,外頭的自然傻不起來了。劍呢?劍在何處?」
  
  絕聖洩了氣︰「劍還在滕娘子手裡。」
  
  棄智挺起胸膛急聲道︰「她不肯交給我們,我們總不能硬搶。」
  
  藺承佑氣笑︰「真叫人頭疼,我怎麼會有這麼笨的師弟。」
  
  絕聖心虛道︰「但是滕娘子肯定會帶著劍來找我們的,說不定明晚就會去彩鳳樓。」
  
  藺承佑剛要下臺階,聞言腳下一絆︰「彩鳳樓?你們跟她說了彩鳳樓的事?」
  
  棄智哭喪著臉︰「師兄,我們不善騙人。如果我們讓滕娘子到青雲觀來找師兄,師兄興許會晾她個十天半月的,提醒她去彩鳳樓的話,馬上就可以找到師兄。滕娘子不過想弄點癢癢蟲,我們卻把她的寶貝變成了廢品,我和絕聖於心不忍嘛。」
  
  藺承佑面色發黑︰「行啊,你們都是菩薩心腸,菩薩正該在清清靜靜的地方修行,為何還在我這惡人面前閒晃,非要活活氣死我才罷休?馬上給我滾去禁閉室,一個月不許出來。」
  
  兩人又愧又急,禁不住抽泣起來,聲音傳到後頭,原本安靜的廂房裡,有人咳嗽一聲,這聲音不高不低,有種慈和寬厚的意味,仔細一琢磨,頗像在勸誡藺承佑。
  
  絕聖和棄智正奇怪,藺承佑摸摸耳朵︰「罷了,走之前我一句一句教你們,結果你們還是被她騙得團團轉。你們說心軟就心軟,為何不想一想,不讓滕娘子狠狠吃一次教訓的話,她往後還會打青雲觀的主意,只有讓她徹底知道忌憚,此事才算打止了。你們不說幫著觀裡杜絕後患,還傻乎乎替她求情,難不成願意再被她多騙幾回?」
  
  絕聖和棄智齊齊搖頭,隨即又抹了把鼻涕道︰「不過……也許滕娘子只是想弄幾隻癢癢蟲來玩耍,往後未必還會騙我們。」
  
  藺承佑一哂︰「她又不是小孩,明知這蟲子的害處,騙蟲子還能做什麼,只能是為了害人。」
  
  棄智和絕聖含著眼淚想,師兄說得好像也有道理,癢癢蟲發作起來可以叫人生不如死,師兄知道這蟲子的厲害,平日雖養著玩,但從不輕易拿出來捉弄人。
  
  在他們的記憶中,師兄就放過兩回蟲。
  
  一次是為了對付一個外地來的好色老道士。
  
  那賊道年紀一大把了,心腸卻壞得出奇,仗著邪門歪道騙人錢財不說,還糟蹋了不少婦人,師兄逮住這老道士後,一口氣放了幾十隻癢癢蟲到老道士身上,專挑蟲子裡個頭最大的那種,讓它們在牢裡好好陪老道士玩。
  
  另一次,就是前夜在紫雲樓對付那個滿口謊言的董二娘了。
  
  相較之下,滕娘子誆騙癢癢蟲的舉動的確令人費解,無緣無故就弄蟲子去害人,也難怪師兄懷疑她不是好人了。
  
  兩人擦了把眼淚點頭道︰「師兄教訓得是。」
  
  藺承佑揉著眉心︰「這件事算你們辦砸了,不過師兄我已經習慣了,就憑你們兩個的小腦袋瓜子,哪天不辦砸我才覺得出奇呢。我交代你們辦的另一件事呢?那個杜娘子醒了之後說了什麼,她有沒有告訴你們誰約她去的竹林?」
  
  棄智嘟著嘴表示不服氣,悶悶地說︰「杜裕知說他女兒醒來後的確吐露了真相,但因為事關杜家的私隱,只能說給世子一個人聽。」
  
  藺承佑譏誚道︰「那隻樹妖害死了多少女子他們不知道嗎?杜家既然知道內情,理應馬上說出來,有什麼資格跟我講條件。」
  
  棄智撓撓頭︰「聽杜裕知的意思,那件事似乎很棘手,現在杜家上下極渴盼師兄的襄助,但他們又像是忌憚著什麼,堅持只說給師兄聽。」
  
  藺承佑隱約猜到杜家在憂慮什麼,想來事關杜娘子的名聲,他在心裡琢磨一番,也懶得說破,只轉過身往前走︰「何時說?在哪說啊?」
  
  「只要師兄肯答應杜家的要求,杜裕知馬上過來相告。」
  
  藺承佑負手望天︰「今日觀裡要布陣,目下忙得很。你們派人去杜府傳話,我沒興趣播散旁人的私隱,不過我耐性有限,限杜家明日之前派個代表到青雲觀來,把那晚的事原原本本告訴我,一個字不許改。」
  
  絕聖咚咚咚跑下臺階︰「我這就托人去傳話。」
  
  棄智問︰「師兄,如果明晚滕娘子去彩鳳樓,你會見她嗎?」
  
  藺承佑笑問︰「我們因何要去彩鳳樓?」
  
  「除祟。」
  
  藺承佑摸摸棄智的頭︰「既是去除祟,我哪有工夫搭理不相干的人?」
  
  棄智愣了愣,這是要晾著滕娘子了?他們本是一片好心,結果又辦了壞事。
  
  不過滕娘子好像跟平常的世家女子不太一樣,棄智怯怯道︰「如果她非要見師兄呢?」
  
  藺承佑笑著點頭︰「來,讓她來。她最好乖乖向我認錯,並且主動把癢癢蟲退還給我,敢耍花招的話,毀掉一件法器算什麼,我還有好事等著她。」
  
  棄智急得抓耳撓腮,師兄正在氣頭上,滕娘子明晚要是去了,只怕要吃大虧,要不要給滕娘子送個信?就怕被師兄逮著。這麼想著一抬頭,才發現師兄步罡踏鬥,開始在井前畫符了。
  
  定睛一看,畫的是 「玄牝之門」。
  
  此門為天地之根,安國公夫人的魂魄墮入幽冥之境之後徘徊不肯歸,師兄偽造了一個玄牝之門,用這法子引她回來。
  
  棄智飛奔上去幫忙,井前的條案上供著一物,那東西蒙著玄色方布,方布挑起來,露出裡頭的一根幼樹,樹枝碧綠豐茂,有種勾魂攝魄的妖冶之美。
  
  棄智眼睛微微睜大,竟是那樹妖的本胎。
  
  絕聖返回院子,看到這情形也頗為驚訝︰「師兄,既要引安國公夫人魂魄回來,為何把樹妖供奉在此處?」
  
  藺承佑道︰「安國公夫人被這樹妖害得魂魄亡佚,現在最恨的人是誰?」
  
  棄智眨巴眼睛︰「樹妖!」
  
  絕聖擊掌道︰「我知道了,用樹妖的氣息來作餌,能激起安國公夫人魂魄的怨氣,魂魄有了執念,找回來的機會也大一些。」
  
  「再者,我在這畫了個假的玄牝之門,等於在青雲觀設下一個靶子,待會再破除觀外頭的闢邪符,滿長安的遊魂散魄都會引過來。這樹妖雖已被打回原形,陰煞之氣仍在,把它擱在院中,尋常的孤魂野鬼不敢靠近,到了真正引魂的時候,省卻許多麻煩。」
  
  藺承佑說著,重新檢查一遍院中的機關,準備周詳後,從懷中取出安國公早上畫好的那張紙。
  
  「待會『止追粉』上頭出現腳印的話,說明有魂魄來了,你們仔細比對,只要兩下裡不相符,立即驅趕,若是與紙上的足印相符,想辦法把安國公夫人的魂魄往井前引。」
  
  「是。」
  
  藺承佑提醒他們︰「當心些,沒有冒充的也就罷了,只要敢來冒充,必定不是善茬,機會難得你們好好歷練歷練。」
  
  「師兄放心吧。」
  
  就在這時候,經堂裡穿出異響,緊閉的廂房門兩邊洞開,從裡頭飛出來一根紅線,筆直地射向井前。
  
  棄智和絕聖這一驚不小,怪不得師兄對那人那般敬重,這人內力之深,甚至不在師尊之下。
  
  這條紅線極細,每隔幾寸便懸著一個小鈴鐺,奇怪這鈴鐺明明被風吹得擺動不休,卻連一絲動靜都無。
  
  藺承佑回手一撈,穩穩捉住那根紅線︰「去,把它繫於井前。」
  
  棄智應了,廂房裡那人緊握著紅線另一頭,待棄智將那根紅線繫在井口上方,那頭忽而一收力,紅線如弓弦一般掣得極緊。
  
  經堂裡香煙裊裊,隱約有誦咒聲。紅線上頭的鈴鐺金聲玉振,叮叮當當響了起來。
  
  絕聖和棄智心頭大震,藺承佑縱到了井沿上,揮劍直指東牆,揚聲道︰「程李氏,還不回嗎?」
  
  頭頂本是旭日當空,剎那間浮雲蔽日,巨大的陰翳籠罩半空,整個院落都陷入昏暗中。
  
  絕聖和棄智如臨大敵,飛快奔到廊下坐好,地面上鋪滿了輕絮般的止追粉,只要亡魂來了,勢必會現形。
  
  藺承佑執劍立在井沿上,屏息凝神望著庭院,四周針落可聞,忽然刮起一陣陰風。
  
  只聽咿呀一聲,院門緩緩推開了。
  
  隨後,伴隨著一股若有若無的腥穢氣息,地面上突然浮現出一個赤金色的腳印,腳印極小,顯然不是安國公夫人的魂魄。
  
  絕聖和棄智頭皮一麻,來得這麼快,這東西肯定凶力不小。
  
  ***
  
  滕玉意望著頭頂的日頭,倏忽已是晌午,程伯依照她的吩咐去辦事,到現在都不見人影,等了一會無音訊,她乾脆起身去看望表姐,恰好杜夫人派人來尋滕玉意,說午膳佈置好了,讓滕玉意趕快過去用膳。
  
  滕玉意到了宜蘭軒,杜庭蘭喝過藥後又睡了,餐饌設在外間席上,杜夫人和杜紹棠都在等她,杜裕知只告了半日假,這會早回了國子監。
  
  杜夫人道︰「本該好好替你接風洗塵,誰知出了這樣的事,早上來不及好好籌備,倉促間做了幾個菜,也不知合不合你口胃。」
  
  滕玉意高興地趺坐下來,案幾上幾乎全是她愛吃的菜,她目光在桌上遊移,興沖沖地問︰「都是姨母做的?」
  
  杜夫人笑咪咪把牙箸遞給滕玉意手裡︰「嚐嚐看。」
  
  滕玉意夾了一塊玉露團,讚不絕口︰「我在揚州不惦記別的,就惦記姨母做的菜,這次回長安出了這麼多事,本以為還要過幾日才能嘗到姨母的手藝,沒想到這麼快就吃到了,還是那麼好吃。」
  
  杜夫人樂得合不攏嘴,親自替滕玉意盛了一碗黍︰「昨夜姨母擔驚受怕,一晚上未闔眼,你在鄰屋歇著,聽說也是輾轉難眠,待會用完膳,娘倆各自回屋歇一歇。」
  
  杜紹棠在對側趺坐下來,好奇道︰「玉表姐,方才你身邊的婢女問我要長安的輿圖,你要出去嗎?」
  
  滕玉意道︰「好幾年沒回長安了,這次回來想到處走一走,怕車夫路途不熟,所以要找輿圖來看。」
  
  杜紹棠笑道︰「何必如此麻煩,我陪玉表姐出去不就行了。我如今在國子監上學,偶爾也跟同窗們出去走動,長安城的街衢巷陌,我早就走熟了。」
  
  滕玉意喝了口蔗漿,狀似不經意道︰「我聽人說長安城最近開了家波斯酒肆,店主是波斯胡,釀得一手好酒,酒肆有個俗名,叫紅霞樓還是什麼雲鳳樓。」
  
  杜紹棠尋思半晌︰「沒聽說過有這樣的波斯酒肆,倒是有個彩鳳樓,近日在長安聲名鵲起,我同窗去過幾回,回來後對彩鳳樓推崇備至,不過我也只是聽他們議論,未曾親眼去見識過。」
  
  滕玉意奇道︰「為何會對那地方推崇備至,這彩鳳樓有什麼過人之處嗎?」
  
  杜紹棠偷瞄一眼杜夫人,遮遮掩掩道︰「無非說酒食甚好……」
  
  旋即轉移話題道︰「玉表姐,你要找美酒的話,何必到外頭酒肆去,阿姐去年就給你釀了一罐桂花醑,就埋在院角的海棠樹下頭,說等你來了,要挖出來給你喝。」
  
  滕玉意等不及放下牙箸,轉動腦袋環顧四周︰「酒在何處?」
  
  杜夫人笑道︰「你這孩子,一說到酒就眉飛色舞,酒就埋在樹下,沒長腿,跑不了。你給我坐好,這陣子你也累了,先別惦記著喝酒,今日好好歇一歇,明日再問蘭兒不遲。」
  
  用過膳後,滕玉意到鄰室歇晌,把翡翠劍取出來對著軒窗擦拭,越擦眉頭越緊。
  
  春絨和碧螺不明就裡,早上娘子和那兩個小道士說話的時候,她們離得甚遠,也不知發生了何事,但自從小道士走後,娘子就時不時取劍出來看。
  
  「趁晌午無事,睡個午覺吧。」春絨說。
  
  滕玉意慢慢躺到床上,把劍高舉到眼前細細研究。
  
  「娘子,你明日真要去那個彩鳳樓嗎?」
  
  「讓程伯去打聽長安還有什麼道觀。」滕玉意把劍塞到枕頭下,「或是有什麼道法高深的道士,要是打聽著了,讓他盡快過來給我回話。」
  
  她就不信了,長安那麼大,奇人異士想必不少,煞靈環難道就藺承佑一個人能解?
  
  「奴婢這就去遞話。」春絨替滕玉意掖好衾被,「不過奴婢聽說青雲觀是天大第一大道觀,要在長安城中找到跟它匹敵的怕是不易。」
  
  滕玉意暗覺這話掃興,鼻哼一聲,才要醞釀睡意,突又睜開眼睛在枕上轉動腦袋︰「咦,我的布偶呢。」
  
  綺雲抱著個灰撲撲的小布偶進來︰「早上被碧螺姐姐洗了,現在才晾乾,娘子你聞聞,上頭還有日頭的香味呢。」
  
  滕玉意接過布偶翻了個身,口裡哼哼道︰「當心些,要是給我弄丟了,我絕不饒你們。」
  
  春絨和碧螺忍不住發笑,娘子年歲雖不大,但早已習慣事事自己拿主意,只是每回到歇寢的時候,還像個孩子似的離不開夫人留下的布偶。
  
  忽聽外頭有人低聲說話,滕玉意忙道︰「是不是程伯回來了?快去看看。」
  
  碧螺出去一趟,拿回來一張輿圖︰「大公子令人送來的,娘子,你明日真要去那個彩鳳樓嗎?」
  
  滕玉意翻身坐起,接過輿圖研究起來︰「咦,這酒樓原來在平康坊麼。」
  
  該不會是妓館吧。
  
  藺承佑帶兩個師弟跑到妓館去做什麼。
  
  碧螺和春絨也湊到床邊︰「呀,那離親仁坊可不算近,一來一回就要一個多時辰呢,娘子,不管你去不去,最遲明日晌午就得做決定,再晚動身的話,就不能在天黑前趕回杜府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23 10:52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20-7-24 09:40 PM 編輯

第16章

  「急什麼。」滕玉意閉著眼睛說,「先叫程伯打聽長安城有名望的道觀和道士,若打聽下來沒結果,明日一早再準備犢車也不遲。」
  
  說著打了個呵欠:「我先睡一覺,程伯來了記得叫我。」
  
  春絨和碧螺應了,輕手輕腳退了出去。
  
  滕玉意連日奔波,早已是神疲力乏,眼皮一垂,很快便睡著了。
  
  或許是翡翠劍失去了靈力的緣故,這一覺睡下去,久違的魑魅魍魎又找了上來。
  
  當她再一次睜開眼,驀然發現自己回到了滕府。
  
  碧窗皓月,房裡幽幽燃著羊角燈,窗前條案上,靜靜攤著一箋信紙。
  
  滕玉意怔怔環顧四周,低頭瞧見自己一身縞素,從這身打扮來看,正是姨母剛去世的那段時日。
  
  看來又夢見了前世,如此清晰,真不像在夢中。
  
  滕玉意抬手摸了摸,臉頰上還有未乾的淚痕,心口悶痛難言,分明剛哭過。
  
  桌上的信剛起了個頭:「阿爺見晤。獲悉近日東宮選妃,兒亦在遴選之列,不知此事確否?」
  
  滕玉意只掃了一眼就大驚失色,她怎麼不記得自己前世給父親寫過信?
  
  自從阿娘去世,她與父親的關係稱得上冷若冰霜,別說給父親寫信,連父親寄來的信都不怎麼拆看。
  
  她把信顛來倒去看了三遍,終於記起這是隆元十八年初冬的事,那時候距離自己被人害死只剩兩個月,京師有傳聞她是太子妃人選之一,而父親似乎也默許了此事。
  
  記得她當時驚怒交加,信上字字如刀。
  
  「阿爺當年逼死了髮妻,如今連女兒也要禍害嗎?」
  
  阿爺接到信後未曾回信,卻立即啟程趕回長安,草行露宿行得太急,進門時衣袍上沾滿了塵埃。
  
  「此事尚在未定之天,你既不願意,阿爺想法子推脫便是。」滕紹解下大氅遞給身後的程伯,揮手讓下人們下去。
  
  滕玉意冷笑道:「阿爺在決定女兒的親事前,為何從不過問女兒的意願?」
  
  滕紹默了默,把腰間的佩劍解下來掛到牆上:「前陣子出了段寧遠的事,阿爺知道你委屈,早就存了心思替你覓個比段寧遠強上百倍的夫婿,恰逢前一陣皇后和成王妃舉辦賞花宴,阿爺想著這倒不失為一個挑選良婿的好機會,便自作主張替你應下了。實不相瞞,皇后就是那一回對你有了好感,所以這回遴選太子妃,才會有大臣把你加入遴選之列。」
  
  滕玉意愣了愣,那一回竟真是阿爺安排她去相看郎君。
  
  也就是那賞花宴上,她見到了太子和成王世子。
  
  太子的長相隨了聖人,濃眉厚唇,天生一副親善的面相。
  
  成王世子……
  
  哼,成王世子對著她的畫像說:「不娶」。
  
  此事是她畢生之恥,她瞪視著父親:「原來阿爺早就想將女兒嫁入宗室?」
  
  「事先未與你商議,固然是阿爺的錯。」滕紹淡笑著坐到窗邊矮榻上,「但阿爺對太子的品行還是有數的,當年太子隨軍歷練,正是由阿爺領兵,蔥嶺何等孤危之地,換作旁的王侯子弟,一月兩月也就熬不住了,太子卻從不怕吃苦,難得的是對老卒弱兵一視同仁……這份仁厚,簡直與聖人一模一樣。」
  
  「我勸阿爺趁早死心。」滕玉意冷冰冰道,「女兒死都不會嫁給宗室的。」
  
  父女倆就這樣鬧得不歡而散,滕玉意本以為這事算徹底擱置了,誰知過了沒多久,皇后突然召見她。
  
  滕玉意心下惴惴,依照服制裝扮了,到了大明宮後,在丹墀前候命。
  
  那時已入了冬,長安迎來第一場雪。
  
  朔風漸起,細雪翻捲著飄到廊廡下,她腳上穿著赤紅鹿麂長靿靴,才站了一小會就覺得腳趾冰冷。
  
  幸而皇后沒讓她等多久,宮人出來領她入內。
  
  大殿生著火,清幽暖香撲面而來。暖閣裡鶯聲燕語,有許多小輩在陪皇后說話。
  
  「這麼說,阿大哥哥同意這門親事了?」
  
  「怎麼會,承佑只是答應見見這位上州別駕的許娘子。聽說許娘子小時候常住揚州,有一回來長安赴宴,無意中救過承佑一命,她小名就叫阿孤。承佑找了那女娃娃許多年,一時找到了,難免有些好奇。」
  
  滕玉意腦中像琴弦被撥動,錚然響了一下。
  
  世上竟有這麼巧的事。阿娘剛去世那段時間,她覺得自己孤苦伶仃,也曾自稱過「阿孤」。
  
  而且,她小時候同阿爺回長安。那陣子阿娘剛病逝,她整日鬱鬱寡歡,有一回阿爺不在家,管事帶她去赴宴,她回來後就染了風寒,高熱不退,病了足足兩個月。
  
  期間偶爾醒來,也只記得阿爺那雙佈滿血絲的雙眼,等她病好得差不多,阿爺就帶她回了揚州,當時在長安的那些事,她一件都想不起來了。
  
  不過她們說的許娘子,她倒有些印象,前陣子玉真女觀的賞花宴上,她見過許娘子一次。
  
  許娘子相貌並不出眾,但因白皙纖弱,自有一股安然恬美的氣度,當時藺承佑背著弓箭從花園中路過,許娘子曾注目他許久,事後許娘子有意無意打聽藺承佑的事,滕玉意因坐得近,也曾聽見幾句。
  
  滕玉意正想著,宮人就報:「娘娘,滕娘子來了。」
  
  殿裡安靜下來,數十道目光落到她身上,滕玉意款款而行,上前伏地稽首:「臣女滕氏,參見皇后。」
  
  皇后的聲音平和:「你們先下去,本宮跟滕娘子說說話。」
  
  摒退眾人後,皇后喚她近前:「好孩子,過來讓我瞧瞧。」
  
  滕玉意應聲而起,腳下每一步都邁得小心翼翼。
  
  皇后笑容親切,握著滕玉意的手說: 「本宮當年見過你阿娘一面,你阿娘已是難得的美人,沒想到你比你阿娘更出色。本宮也不繞彎子了,今日召你來,是聽說你阿爺近日想替你議親,你卻說你要自己挑選郎君,還說『我的夫君,一生只我一人,事事以我為重』?」
  
  滕玉意背後一涼,這話是她賭氣時說的,沒想到傳到了皇后耳朵裡。看來太子要選妃之事已經迫在眉睫了,她決意回絕此事,不知會不會惹惱皇后。
  
  不過皇后這樣單刀直入,倒比虛與委蛇來得好,她只好如實道:「不敢欺瞞娘娘,臣女的確說過這話,憨鈍愚昧之言,讓娘娘見笑了。」
  
  皇后笑道:「你阿爺也是這樣回絕聖人的,答得理直氣壯,朝內外早就傳開了。」
  
  滕玉意一愣,原來阿爺早就替她表明態度了,她赧然道:「這話是臣女與阿爺閒聊時說的,臣女年幼淺薄,說話口無遮攔,還望娘娘莫要怪責。」
  
  皇后道:「你父女在家中閒談,說話全憑本心,我聽了只覺得有趣,怎會降罪於你。今日把你喚來,是想當面再問一回,你不許郎君納妾,這主張不曾變過吧。」
  
  皇后說這話的時候,聲量略提高了些,滕玉意心下納罕,殿內只她二人,這麼揚聲說話,像要說給第三人聽似的。
  
  她目光稍稍移動,瞥見右側一扇黑漆描金的六曲屏風底下,藏著一角黑色的物事,意識到那是男子的烏皮六縫靴,慌忙移開視線。
  
  不知那是何人,能公然在皇后的寢宮出入,想來不是聖人便是某位皇子。
  
  皇后半晌未等來滕玉意的回答,以為她害怕,寬慰道:「你在本宮面前不必拘束,有什麼話直說便是。」
  
  滕玉意紅著臉道:「回娘娘的話,不曾變過。」
  
  皇后笑得意味深長,柔聲道:「把你召來說了這半天話,你也該冷了,喝杯熱酒暖暖身子,回罷。」
  
  賞了滕玉意一個香囊,讓宮人領她出去。
  
  滕玉意回到府中,越想越覺得此事古怪,傍晚父親回到府中,讓程伯喚她去書房。
  
  「把你今日在宮中的事細細說與阿爺聽。」
  
  滕玉意也知此事重大,便將白日的事一五一十說了。
  
  滕紹靜靜聽著,臉上喜怒不辯:「阿爺且問你,如果聖人早就定下皇子不得納娶側妃的規矩,你仍執意不嫁宗室嗎?」
  
  滕玉意奇道:「皇子怎會不納側妃?為了傳祚無絕,開朝便有一正四側的規矩。」
  
  滕紹道:「你別忘了,聖人就是現成的例子,聖人因為亡母的不幸遭遇,曾立誓不擴充內宮。 」
  
  滕玉意一怔,難怪今日皇后的笑容那般耐人尋味,聖人就不曾納娶過嬪妃,聽說聖人是先帝的長子,因先帝側妃奪寵被害得流落民間,後經清虛子道長撫養成人,幾經波折才認祖歸宗。
  
  聖人與皇后相識於微時,兩人相濡以沫,自從繼承大統,聖人多年來的確只愛皇后一人。
  
  她想起那雙屏風的靴子:「莫非那人是太子?」
  
  滕紹暗忖,若是太子,他留在屏風後聽玉意答話,究竟是皇后的意思,還是太子本人的意思?
  
  他忖度著道:「你的名字仍在太子妃遴選名單上,要是莽撞行事,只怕得罪宮裡,不過你也毋需擔憂,太子選妃關係到社稷根基,牽一髮而動全身,名單上不只你一人,只要一日未落定,便一日做不得準。阿爺會盡力周旋,過幾日就會有消息了。」
  
  滕玉意耐心等了兩日,到了冬至這日,宮苑的臘梅一夜之間全開了,皇后在宮中設宴賞梅,再次傳旨令滕玉意入宮。
  
  滕紹因為近日淮西藩鎮作亂一事,頻頻奉命入宮,宮使來滕府傳旨時,滕紹並不在府內。
  
  滕玉意來不及給父親送口信,倉促帶著端福出了府,到那之後吩咐端福在宮外等著,自己在內侍的引領下進了宮。
  
  這場雪下得極大,一夜之間,貝闕珠宮彷彿矗立在琉璃世界裡,那片連綿的白一直延伸到天盡頭似的,然而轉過宮牆,曠白世界裡卻意外盛放出大片的紅,走近看,竟是大明宮外的紅梅林,萬樹紅梅齊齊在枝頭瀟瀟擺動,升騰出一種蓬萊仙境的況味。
  
  滕玉意隨內侍穿過梅林,轉過一處僻靜的亭台時,忽見一群人守在樹下。
  
  「小公主,小郡主,快下來吧,萬一有個閃失,奴婢們只能以死謝罪了。」
  
  「阿大哥哥剛才在樹上喝酒時,怎麼不見你們聒噪?」
  
  「世子能飛簷走壁,區區一株梅樹對他來說算得什麼,奴婢們不擔心世子摔著自己,自然無需呱噪。」
  
  「啪。」樹梢上忽然飛下一顆碩大的李子,恰好砸中那名宮人。
  
  宮人哎喲一聲,摀住額頭彎下了腰。
  
  「我不會輕功,但我會暗器,你要再囉嗦,我就給你腦袋上砸出十個八個鼓包。」
  
  另一名女孩道:「阿芝,你現在力氣大得很,阿大哥哥拆穿那個許娘子時,怎麼不見你用李子砸她?」
  
  那個叫阿芝的道:「有哥哥在,輪得到我出手嗎?」
  
  「也對哦。」另一名女孩年齡似乎稍大些,「我以為這回阿大哥哥終於肯議親了呢,沒想到這個阿孤是假冒的。」
  
  「哥哥說啦,報恩是報恩,議親是議親,他才不會因為報恩就莫名其妙娶個女子。不過哥哥也沒想到,居然有人敢冒充當年那個阿孤。」
  
  「他怎麼知道那人不是阿孤的?」
  
  「我也想知道。」阿芝悻悻然,「但哥哥不肯告訴我。」
  
  宮人重重咳嗽一聲,硬著頭皮近前:「奴婢見過昌宜公主、靜德郡主。」
  
  樹梢簌簌輕響,頂上的人往底下瞧了瞧:「咦,劉公公,她是誰,也是來赴宴的嗎?」
  
  宮人躬身道:「這位是滕將軍的女兒,奉了皇后娘娘的旨意,正要去大明宮參見。」
  
  滕玉意往上看,梅樹枝葉扶疏,看不見樹上人的頭臉,倒是能看見垂落下來的瑰麗工巧的裙帶。
  
  她在樹下屈膝:「臣女滕玉意給兩位殿下請安。」
  
  「你從何處來?為何之前從未見過你?」
  
  滕玉意仰頭答道:「我此前住揚州,回長安不到一年,以往甚少來宮中走動,殿下未見過我也不奇怪。」
  
  阿芝聽到「揚州」二字,反應似乎很奇怪:「呀,最近怎麼一下子冒出這麼多揚州來的小娘子。別告訴我你的小名也叫阿孤。」
  
  滕玉意心道,叫過一段時間阿孤沒錯,不過那是她自封的,印像中沒對外人提起過,就她自己一個人知道。
  
  「回殿下的話,我小名叫阿玉,打從生下來爺娘便這麼叫我了。」
  
  昌宜公主似乎鬆了口氣:「好嘛,不叫阿孤,你很聰明,也很識趣,我要好好認識你,你往邊上讓一讓,我要下來了。」
  
  阿芝也忙道:「等等我,我也下去。」
  
  窸窸窣窣又是一陣響動,樹下的宮人們奔走著變動位置,一下子亂了套。
  
  滕玉意閃身躲得遠遠的,宮人們驚呼一聲,率先跳下來了一個。
  
  滕玉意瞧過去,那少女十一二歲,笑咪咪的很和善,眼睛又大又圓,相貌極標致。
  
  過片刻另一個也下來了,這人像是有些武功底子,落到地上只趔趄了一下,很快就站穩了。這個年齡更小,身量也矮胖些,一雙眼睛水汪汪的,滿臉的嬌憨天真。
  
  兩名少女一色的玉釵碧翠,一舉一動貴不可言。
  
  大一點的少女走近端詳滕玉意:「不錯不錯,雖然都是從揚州來的,但你比那個冒充阿孤的許娘子順眼多了。」
  
  滕玉意聽她說話,知道她就是就是昌宜公主了。
  
  另一個料是藺承佑的嫡親妹妹,雖說小小年紀,但清膚玉容,一看就知是個美人胚子,眉眼與她阿兄藺承佑有些相似之處,也是未語先笑,模樣好不招人。
  
  「兩位殿下方才在樹上找鵲窩嗎?」
  
  昌宜公主眼睛微微睜大:「你怎麼知道我們在找鵲窩?這些蠢婢子只當我們在摘花,就你一個人猜到我們找鳥窩。」
  
  阿芝年紀尚幼,歪著腦袋問:「是呀,是呀,你怎麼知道的?」
  
  滕玉意心裡笑了笑,摘花有什麼意思,她小時候覺得寂寞時,經常爬到樹上找鳥窩,把吃剩的餅扔進去,逗得那些雛鳥嘰嘰喳喳的。
  
  「宮裡的梅林久負盛名,兩位殿下想賞梅,自有宮人剪了送到寢宮裡,天寒地凍的,不值當專門爬到樹上去。樹上除了梅花,也就只剩鳥窩了。」
  
  昌宜想了想:「咦,好像有點道理,看你文文靜靜的,居然連這個也懂。哦,我知道了,你以前一定沒少掏鳥窩。」
  
  滕玉意尚未答言,忽有人笑道:「昌宜,你當人人都像你這麼頑皮嗎?」
  
  滕玉意扭頭一望,那頭一名年輕男子大步走來,這人戴金冠,著袞冕,身量偉岸,腰間懸著玉制魚袋。
  
  滕玉意認出是太子,趕忙退避到一邊。
  
  宮人們嚇了一跳,烏泱泱跪倒一地:「太子殿下。」
  
  太子臉生得略有些方正,五官卻甚英挺,他溫聲道:「都起來吧。」
  
  阿芝和昌宜按耐不住朝太子跑去:「太子哥哥。」
  
  「天這麼冷,不回寢宮待著,在林子裡做什麼呢?」
  
  「我同阿芝在樹上找鵲窩,結果這個阿玉來了。我看她識趣,想跟她交朋友。」昌宜說著,回身一指滕玉意。
  
  滕玉意感覺兩道目光朝自己掃過來,把頭更低了一低。
  
  太子靜靜打量一番滕玉意,問阿芝和昌宜:「你們都聊了什麼?」
  
  阿芝道:「阿玉說她雖然從揚州來,但不叫阿孤,而且她一開口就猜到我們在找鵲窩。」
  
  太子轉而問滕玉意:「你是揚州人?」
  
  滕玉意左右一顧,意識到太子在跟她說話,忙道:「回殿下的話,臣女雖在揚州住得久,但爺娘都是關隴人。」
  
  太子笑了笑:「你阿爺可是滕紹?」
  
  滕玉意道:「正是。」
  
  「當年我隨軍出征,就是在滕將軍麾下歷練,怪不得我一看你就覺得你眼熟,你同你阿爺長得有點像。」
  
  昌宜好奇道:「阿兄,你也要同阿玉聊天嗎?」
  
  太子咳了一聲:「手這麼涼,在樹上窩了多久了?你們怎麼伺候的,公主連手爐都不曾帶?」
  
  宮人們急急忙忙送上暖爐。
  
  太子道:「你們倆在這胡鬧,害得下人們也跟著擔驚受怕,阿娘派人找你們,你們兩個躲在樹上不吭聲,下回再這樣淘氣,別指望我替你們遮掩,走吧,再待下去該著涼了,正好我要去給阿娘請安,順便送你們回宮。」
  
  阿芝問:「太子哥哥,你看到我阿大哥哥了嗎?」
  
  太子耐心道:「他在外頭跟人射箭取樂,這樣的日子他正嫌拘得慌,哪肯到內苑來。」
  
  三人邊說邊走,一眾內侍們也浩浩蕩盪跟在後頭。
  
  昌宜走了兩步,扭鬆開太子的手,跑到滕玉意跟前道:「你多大了?」
  
  「回殿下的話,臣女十五了。」
  
  昌宜扳著指頭數了數:「比我大四歲,比阿芝大五歲,我們這便算認識了,往後我就叫你阿玉吧。」
  
  隨即壓低嗓音,眼睛亮晶晶的:「我知道你掏過鵲窩,下回就看你的了。」
  
  滕玉意眨眨眼:「我許久未掏過了,手早就生了,況且北地與南地不同,若是未找到,殿下不許怪我。」
  
  昌宜愣了愣,咯咯笑道:「你別叫我公主,叫我昌宜吧。」
  
  阿芝興沖沖跑過來:「你們在說什麼悄悄話?阿玉,筵散後我們會找你玩的,你別亂走哦。」
  
  兩人回到太子身邊,一行人重又往前走。
  
  太子扭頭看了滕玉意一眼,忽而停下腳步,用溫和的口吻道:「難得昌宜和阿芝都喜歡你,往後可常到宮裡走動走動。」
  
  滕玉意應是,低頭時掃到太子腳上,心裡咯噔一下,驀然想起那日皇后寢宮裡的屏風後,那人也是穿著這樣的烏皮六縫靴。
  
  因是冬至大朝會,這回與上回單獨召見不同,滿朝的命婦都來了。
  
  皇后把滕玉意叫到跟前問了幾句話,當眾賞她兩枚香料。
  
  那香料白瑩如繭,幽幽異香沁人心脾。
  
  殿內諸人都有些訝異,滕玉意也愣住了,揚州是通邑大都,她在揚州待了這些年,見過不少胡人從殊方異域帶來的異香,眼前這幾枚香料的品相,堪稱舉世無雙。
  
  皇后道:「這是羯婆羅香,人稱『百藥之冠』,上年婆利國上供的,宮裡只有八枚,聽說你回長安後染了嗽疾,應是水土不服所致,此香有驅寒禦濕之效,沒準能對你的病症。」
  
  滕玉意惶恐道:「此香實非凡物,娘娘正該用此香保重鳳體。臣女德薄能鮮,萬萬不敢受。」
  
  皇后笑道:「本宮賞你你就收下,萬物講究緣法,送禮也是一樣,宮裡這些孩子都不愛用香,給他們也是糟踐,你拿回去若是合用,回來告訴本宮一聲。」
  
  滕玉意只得叩頭謝恩,皇后又拿出幾匹絹,笑咪咪賞給跟滕玉意同來的勳貴之女。
  
  滕玉意左邊坐著中書舍人鄧致堯的孫女,右邊則是御史中丞武如筠的次女,興許是皇后當眾賞她羯婆羅香的緣故,用膳的時候,她總能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
  
  筵散後滕玉意沿原路出宮,始終未見阿芝郡主和昌宜公主來找她,想來還是小孩兒心性,說過的話扭頭就忘了。
  
  回府後,滕玉意把香料擱到桌上,執意等父親回府。
  
  滕紹直到後半夜才露面,一來就令程伯叫滕玉意去前院。
  
  滕玉意到書房的時候,滕紹輕袍緩帶,正趺坐在榻上拭著自己的那把刀。
  
  她端著香料進去,父親每回出征前都會擦拭自己的鎧甲和寶刀,看樣子又要領兵離開長安了。
  
  「皇后今日賞了我兩枚羯婆羅香。」滕玉意把托盤擱到條案上,淡淡道。
  
  滕紹把刀收回刀鞘:「皇后今日還召了鄧致堯的孫女和武如筠的女兒進宮,賞她們的又是什麼?」
  
  「各人都是八匹絹。」
  
  滕紹默了默:「那兩人也是太子妃遴選名單上之人,皇后召了你們三人進宮,卻只賜了你一人羯婆羅香,阿玉,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麼?」
  
  滕玉意冷笑:「阿爺答應過我,親事由我自己做主。」
  
  滕紹心中沸亂,起身來回踱步:「阿玉,此事牽連甚廣,阿爺與你細說說,你聽完就知道皇后為何有此舉了。 」
  
  他眉頭擰成一團,緩聲道:「你該知道各地藩鎮作亂已久,聖人即位後宵旰圖治,一心要削藩振朝,先掃除了劍南道的柳成,後又鎮壓了在黔中道作亂的魏文茂,然而淮西道、山東道拒不將兵力交歸朝廷,這幾年背地裡大量屯兵,已然成了朝廷的腹心之患。」
  
  滕玉意道:「女兒早有耳聞,可這跟今日之事有什麼關係?」
  
  滕紹長嘆一口氣:「上個月淮西道的節度使彭震發兵侵擾鄰境,有人密奏到朝廷。聖人聽了雷霆震怒,當即下旨討伐淮西道,但朝中有大臣反對,說這些年朝廷東盪西除,早已師老兵疲,削藩之事不宜急進,勸聖人以招安為主。」
  
  「另一派則主張繼續削蕃。」
  
  滕玉意道:「阿爺自是主張繼續削藩了。」
  
  滕紹點點頭:「彭震狼子野心,隱有盤踞中原之勢,淮西道與河北山東兩道互相勾連,早晚會作亂一方。用兵要趁早,否則定會養癰貽患。」
  
  「如今朝中兩派各執一詞,整日嘵嘵不休,聖人急召我回長安,我回說:如果能一舉擊潰彭震的叛軍,河北山東兩道自會望風而靡,此舉有百利而無一害,望聖人早日用兵。」
  
  「聖人聽了大悅,令我主持討伐淮西道一事,可朝中幾位老臣橫加阻撓,最激烈的當屬中書舍人鄧致堯和御史中丞武如筠。」
  
  滕玉意恍然大悟:「鄧致堯的孫女和武如筠的女兒,也在太子妃遴選名冊上,皇后當著她們的面單獨賞我羯婆羅香,大約有聖人的意思在裡頭。」
  
  滕紹道:「聖人此舉,旨在藉皇后之手震懾兩位老臣:一來表明態度,削藩之舉勢在必行;二來也是敲打二人,若再阻遏,會另擇大臣之女做太子妃。」
  
  滕玉意面色發黑:「倘或這兩名老臣仍不肯改主意,聖人豈不是就會定下我為太子妃了?」
  
  滕紹諷笑:「或許他們已經改主意了,剛才阿爺回府的時候,鄧致堯和武如筠正要遞文牒進宮,聖人自稱要休息,未放二人入宮。我猜明日早朝的時候,杜武二人就會委婉改變說辭。聖人怕夜長夢多,只待這幾位老臣鬆口,立即會派阿爺率兵前去討伐。」
  
  滕玉意掃一眼父親擱在條案上的寶刀,提前擦拭兵甲,是因為知道馬上會出征嗎?
  
  滕紹看向女兒:「阿玉,假如明日幾位老臣不再反對出兵,聖人為了安撫臣心,會將鄧武二女保留在名冊上。」
  
  滕玉意緩緩頷首:「阿爺說了這麼多,是勸我不必過於憂慮,因為君臣之間正在暗中角力,聖人既要制約幾位老臣,就不會在這個時候貿然指定誰是太子妃?」
  
  滕紹目露贊許:「正是如此。打從你跟阿爺說不想嫁入宗室,阿爺便上奏回絕此事,但阿爺歷來是朝中最支持削藩的那一派,如果聖人這時候下旨將你從名冊上剔除,定會招來兩派的猜忌。」
  
  「因此聖人不但沒答應阿爺,還命皇后著意抬舉你,背地裡卻告訴阿爺:孩子們的親事由他們自己做主,等淮西的戰事平定了,若你還不肯嫁給太子,他再找個體面的理由讓你退出遴選。」
  
  滕玉意暗忖,聖人這樣安排,遠比自己想像得要睿智開明。只是這樣一來,一切都要等到淮西道戰事平定之後了。
  
  滕紹又道:「另有一事需讓你知道,太子也極力主張削藩,皇后賞你羯婆羅香雖是聖人的意思,但太子至少是知道和默許的。」
  
  滕玉意面色微變。
  
  滕紹抬手往下壓了壓:「鄧武二人早在名冊上,臨時把你加上去,與太子本人脫不了關係。上回的玉真女觀賞花宴,太子應該是第一回見你,不過他素來穩重,就算目前對你有些好感,也會好好考量之後再做決定。你放心,太子是難得的仁人君子,不會強迫更不會使陰私手段,你只需裝作毫不知情,萬事等阿爺從淮西道回來再說。」
  
  滕玉意忍不住道:「阿爺這次出征,大約要多久回長安?」
  
  「最短三月,最長半年,你安心在家裡養病,此次平定淮西,天下兵權盡數歸於朝廷,阿爺便告病在家,專心替你張羅親事。」
  
  滕玉意心中猛地一跳,她因為母親枉死之事深恨父親,這些年跟父親說過的話加起來都沒有今晚多,本以為父親這一生都會戎馬倥傯,今晚他竟然主動說出要告病回家的話。
  
  滕紹回身走到閣架上取下一物,眉宇間是深深的疲憊,燈影照亮他鬢邊的白髮,一下子就見老了。
  
  「叛首彭震的父親彭思順當年曾是朝中股肱之臣,彭思順死後,京畿兩道仍有不少彭家的舊部,這回朝中多名大臣反對討伐淮西道,估計與長安彭家的黨羽甚眾有關。可惜軍情緊急,來不及一一排查奸伏。」
  
  滕紹一面說,一面慢慢揭開覆在那東西上的妝花錦,等那東西完全暴露在燈影下,滕玉意心中一刺。
  
  那是一把琴,漆光油潤,琴首上鑲嵌著螺鈿,處處精巧瑰麗,讓人愛不釋手。
  
  這是母親陪嫁之物,母親出身太原王氏,年少時便精於此道,父親常年征戰,母親常會藉著撫琴紓解相思之苦。
  
  滕紹手指輕輕按在琴弦上:「自從你阿娘走了,阿爺已經許久沒聽人撫過琴了,今晚阿爺有些乏累,你給阿爺奏一曲如何?」
  
  滕玉意淡淡道: 「我不會撫琴。」
  
  滕紹苦笑:「我聽程伯說,這些年你苦練琴法,技巧上有不少你阿娘的影子,你阿娘是個中高手,你能練到這地步,應該下了不少功夫。」
  
  滕玉意心中冷笑,她並不好此道,只是擔心這世間再也找不到關於母親的痕跡,凡是跟母親有關的東西,她都會千方百計保留下來。
  
  唯獨這把琴例外。
  
  這琴曾落到父親那個叫鄔瑩瑩的表妹手中,要不是年幼的她拼死不肯放手,根本不可能奪回來。
  
  而奪回之後,她又因為嫌棄這把琴被鄔瑩瑩擺弄過再也不肯碰了,沒想到父親把它收在了書房裡。
  
  滕紹自顧自撥弄琴弦,伶仃的樂調從他指尖溢出來,技巧並不嫻熟,但能聽出是胡人名樂《蘇慕遮》。
  
  滕玉意越聽臉色越難看,就在母親去世前不久,她曾無意中撞見鄔瑩瑩與父親在書房私會,彼時吐蕃再次進犯,河隴一帶告急,父親正要率軍出征。
  
  鄔瑩瑩以此曲相贈,頗有依依送別之意。
  
  滕玉意記得自己闖入時,鄔瑩瑩滿臉是淚。
  
  而她的好父親,正默然立在案前看著鄔瑩瑩撫琴。
  
  曲子幽咽淒惻,兩人好像都有些癡怔了,不知過了多久,滕紹轉頭看到滕玉意,臉色隱約閃過一絲驚惶。
  
  滕玉意當時才五歲,但也看出來兩個人不對勁,這個鄔瑩瑩是父親的表妹,半年前被父親帶回家中,父親對母親說,表妹父母去世,如今孤苦無依,表妹已許了人家,但離出嫁之日還有半年,這半年需寄居在家中。
  
  母親事事以父親為重,自然滿口應許,當即命人拾掇出一個幽靜的院落,好好安置鄔瑩瑩。
  
  起初母親常跟鄔瑩瑩走動,鄔瑩瑩活潑機靈,編出來許多小玩意哄年幼的滕玉意,因為擅長拉攏人心,連府中下人也對鄔瑩瑩頗有好感。
  
  過了沒多久,母親不知何故開始疏遠鄔瑩瑩,有時滕玉意想去找鄔瑩瑩玩,也會被母親攔住。
  
  正是從那時起,母親身體開始抱恙。
  
  再後來滕玉意就在書房撞見了那一幕,她未將此事告訴母親,可母親終究還是知道了,母親當時已經懷了身孕,氣急攻心未能保住胎兒,身體徹底垮了。
  
  回憶到此處她猛地抬起頭來,耳畔琴音不絕,父親沉浸在回憶中,她忍無可忍,快步穿過房間,霍然推開門。
  
  滕紹按住琴弦,低喝道:「阿玉!」
  
  滕玉意停下腳步,厲聲道:「阿爺口口聲聲懷念母親,卻連阿娘在世時從不奏胡曲都不知道!這首《蘇幕遮》只有一個人彈過,阿爺用母親的遺物彈奏此曲,究竟在凌辱誰?」
  
  滕紹彷彿被人扼住了喉嚨。
  
  滕玉意眼睛赤紅:「阿爺不必用這樣的法子提醒我,這把琴我永不會碰,這曲子我每聽一回就想作嘔!我永不會忘記阿娘是怎麼死的,那女人如今在南詔國過得好好的,阿娘卻已成了一堆白骨,而這一切全拜阿爺所賜!」
  
  滕紹面色鐵青,斷喝一聲:「夠了!」
  
  滕玉意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母親去世那晚,下人們忙著裝殮,年幼的她不知發生了何事,自顧自爬到棺中,張開胳膊對母親說:「阿娘,阿玉乖,求阿娘起來抱抱我。」
  
  可不論她怎麼哭鬧,阿娘都不肯理她,她手足無措,在棺中抱著阿娘哭了起來。
  
  從那日起,再沒人每晚哄她入睡,再沒人抱著她在花下唱兒歌。沒人笑著替她梳髮,沒人手把手教她寫字了。
  
  阿娘下葬後,無數個漆黑的夜晚,她周圍冷寂一片,陪伴她的只有母親留下的那個布偶。
  
  她想起母親那雙笑意彎彎的眼睛,對父親的恨意怎麼都壓不住。
  
  滕紹撐著條案起了身,剛一邁步,身子就晃了晃。
  
  「阿爺是個粗人,不懂樂理,不懂對仗,沒替你阿娘畫過一次眉,沒陪你阿娘摘過一次花,那時候吐蕃和南詔國進犯劍南道,正是軍情最險急之時,阿爺每回出征回來,陪不了你阿娘多久就得走,所以阿爺連你阿娘愛彈什麼曲子都不知道。」
  
  他垂著頭用手指輕撫琴身,眼神異常溫柔:「但是阿爺卻知道,你阿娘愛撫琴、愛作詩,茶道剛興起時,你阿娘是兩京第一個熟習此道的,每回長安有人出新詩,她過目成誦,國子監那些刁鑽的算學,她算得比誰都快。這世間的事,就沒有她學不會的。」
  
  他嘴唇顫抖起來:「她有許多愛好,阿爺都不甚了了,但阿爺還是要說,你娘在的時候,是阿爺這一生最快活的歲月。阿爺最慶幸的事,就是娶了你阿娘。」
  
  滕玉意含淚看向滕紹:「既如此,為何會有鄔瑩瑩?」
  
  滕紹咬了咬牙:「阿爺早跟你說過,阿爺當年是受人所託照拂鄔瑩瑩,阿爺這一生虧欠你阿娘多矣,但從不曾背叛過你阿娘!」
  
  滕玉意死死盯著父親,只覺得諷刺莫名,父親想不起阿娘彈過的曲子,剛才信手一彈,卻是鄔瑩瑩彈過的《蘇幕遮》。
  
  或許父親自己都不知道,他曾在某個階段對鄔瑩瑩動過心,而這對於深愛父親的母親來說,無疑比死還難過。
  
  她恨聲道:「阿爺敢說一句阿娘患病與鄔瑩瑩無關麼!你把她帶到家裡,可曾想過引狼入室?那時候阿娘性命垂危,你留下醫官給阿娘看病,自己卻專程送那個鄔瑩瑩去渡口,你可知道,是你親手將阿娘逼上了絕路!」
  
  滕紹目光剎那間變得極嚴厲,注目滕玉意半晌,又頹然倒回去,他眼神裡藏著無盡的淒楚和痛苦,啞聲道:
  
  「阿玉,你阿娘的死就像阿爺心中的一根刺,自她走後阿爺沒有一天不活在煎熬中,阿爺自認虧欠你阿娘,願意承受這一切,可你不一樣,阿娘已經走了那麼多年了,你心裡壓著這麼多事,何時才肯徹底放下?」
  
  滕玉意失望到了極點,哽咽道:「好啊,把阿娘還給我就行了!」
  
  她邁過門檻,頭也不回,漫天的飛雪兜頭掃過來,一瞬間迷了眼,面上濕濕涼涼,分不清是淚還是雪,她推開下人們遞過來的手爐和斗篷,冒雪往外走去。
  
  ***
  
  翌日滕玉意起來時,滕紹已不在府中了。
  
  程伯過來傳話,說早朝時聖人任命滕紹為兵馬大元帥,不日便要率軍前去討伐淮西道。
  
  「老爺這會應該已經去了軍營,最遲這兩日就要離開長安了。」
  
  滕玉意在案前臨著一本《南華經》,淡淡說:「知道了。」
  
  程伯又道:「老爺走前囑咐,這陣子娘子出門一定要帶上端福,如要出城,務必提前通知老奴,以便老奴早做安排。」
  
  滕玉意筆下一頓,昨夜阿爺曾說過,這回朝廷平叛之舉進行得艱難,或許與京畿暗中潛伏著大量叛臣的黨羽有關。
  
  此前就有朝臣夜晚外出遊樂時遭伏擊的例子,阿爺這是擔心那些賊子會向家眷下手?如果他們真敢如此,未免也太明目張膽了。
  
  但此仗至關重要,能讓平叛之師晚一日出征,淮西的叛軍就能為自方多爭得一分籌算,阿爺的擔憂並非全無道理。
  
  她轉頭看窗外,雪後初晴,天光淺淡。
  
  「馬上要臘八了,我今日要去杜府給姨父送些節禮,你令人早做準備吧。」
  
  程伯應了,自行去安排。過不一會又匆匆迴轉,「娘子,宮裡來人了,皇后有懿旨到。」
  
  滕玉意忙換了衣裳到中堂,果然有位宦官在那候著。
  
  宦官道:「近來天氣寒峻,睢陽等地糧運受阻,聖人天高聽卑,連夜著使臣前往睢陽賑災濟貧,皇后坤厚載物,自願齋戒一月為民祈福。雜家今日來,是奉皇后口諭邀滕娘子前往大隱寺禮佛。明日辰時皇后娘娘便會出宮,滕娘子還請早做準備。」
  
  滕玉意俯身道:「遵旨。」
  
  宦官清清嗓子,笑道: 「此外昌宜公主也有話讓雜家帶給滕娘子:『那日梅林跟你打交道,我和阿芝都覺得你有趣,這次去大隱寺齋戒禮佛,你也要早點來哦。』」
  
  宦官嗓門尖細,這樣微笑複述昌宜公主的話,神態和語氣都惟妙惟肖。滕玉意低頭聽著,簡直有種昌宜公主就站在跟前的錯覺。
  
  滕玉意笑了笑:「臣女遵諭。」
  
  宦官走後,程伯快馬加鞭去給滕紹遞信。滕玉意則留在府內收拾行囊,另派人送節禮去杜府。
  
  大隱寺位於輔興坊,建寺百年餘,歷來是皇家佛寺,聽說聖人尚未認祖歸宗時受過主持緣覺和尚的大恩,今上即位後,大隱寺益發香火鼎盛了。
  
  次日滕玉意隨鳳駕前往大隱寺,除了朝中幾位重臣的家眷外,皇后還邀了幾位力主平叛削藩的外地要員的妻女。
  
  滕玉意被安置在東翼的玄圃閣,幾位王公大臣之女與她共一個寢處。
  
  因要靜心禮佛,各府的僕從不得入寺,端福自然被攔在外頭。
  
  滕玉意只帶了丫鬟中最沉穩的春絨和碧螺入寺,幸而行裝不多,打點起來也容易。
  
  主僕正忙著收拾,外頭廊道裡有人道:「寺裡嘉木成林,鳥兒肯定也多,估計隨便哪株樹上就有鳥窩,哪用得著大費周章,你專門派人幫你找鳥窩,當心驚動嬸娘。」
  
  這聲音稚氣未脫,正是那位昌宜公主。
  
  阿芝道:「可是樹那麼高,雪那麼大,單憑我們兩個,怎麼爬得上去嘛。阿姐,你快想辦法吧,天氣那麼冷,鳥兒們說不定馬上要凍死在窩裡了,我們得早些把它們弄進屋才行。」
  
  另幾名貴女聽到這動靜,早從房裡出來:「見過昌宜公主,見過靜德郡主。」
  
  阿芝興致勃勃道:「你們要不要跟我們一起找——」
  
  昌宜公主忙摀住她的嘴,衝那幾人頷首:「我們找滕娘子有點事,不知她住在何處?」
  
  話音未落,裡頭的門打開,滕玉意帶著春絨和碧螺出來了。
  
  阿芝和昌宜眼睛一亮:「哎,你總算露面了,我們正要找你。」
  
  滕玉意笑咪咪行禮道:「不知兩位殿下找臣女何事?」
  
  昌宜拉著阿芝的手踏入房中:「進屋再說。」
  
  房中行囊剛收拾了一半,胡床上、榻上擺放了許多衣物,好在煩而不亂,看著不算礙眼。
  
  昌宜和阿芝在房中轉了轉,回頭看著滕玉意道:「你該不會忘了上回答應我們的事吧?」
  
  滕玉意道:「如果兩位殿下說的是找鵲窩,這回怕是不成了。」
  
  阿芝有些發急:「為何不成了?」
  
  滕玉意一指窗外:「晌午又開始下雪了,外頭雪虐風饕的,連樹梢都看不清,這時候跑出去,不但找不到鳥窩,說不定還會摔個半死,不如等天氣晴好了再找。」
  
  昌宜道:「可是等天氣好了,那些鳥兒都凍死了。」
  
  滕玉意奇道:「昌宜公主,誰告訴你鳥兒會凍死的?」
  
  昌宜道:「阿大哥哥說的。」
  
  阿大哥哥自然指的是藺承佑了。
  
  滕玉意問:「世子殿下怎麼說的?」
  
  阿芝圓乎乎的臉急得有些發紅,一個勁地跌足嘆氣:「瞧瞧吧,阿姐,我就說她們不知道。」
  
  滕玉意道:「哎?到底怎麼回事,臣女願聞其詳。」
  
  昌宜說:「有一回我和阿芝到鄭僕射家玩,路過一棵大樹的時候,看見阿大哥哥在樹上找什麼,原以為他丟了東西,可他說他在找鳥窩。我們問他為何要找這東西,他說入冬了,鳥兒待在巢中會凍死,他幫鳥兒們挪個窩,也算是做好事了。前幾日長安下雪,天氣越發冷了,我和阿芝就開始擔心宮裡的鳥兒了。」
  
  滕玉意無言看著二人,這位成王世子本事真不小,隨口瞎謅的幾句話,竟讓兩個妹妹深信不疑。
  
  她微笑:「鳥兒們不會凍死的。」
  
  阿芝搖著腦袋道:「我不信,哥哥從不騙我,阿玉你別因為想偷懶,就拿話來哄人。」
  
  滕玉意道:「臣女怎敢欺瞞殿下,殿下且想想,鳥兒們為了禦寒,要麼秋季南飛,要麼提前築巢,一代又一代,都是這麼繁衍的,倘若每過一個冬天就會凍死,世間鳥兒豈不是早就絕跡了?」
  
  昌宜起了疑心:「是哦,阿芝,以往也沒人專門把鳥兒挪進屋子裡,但只要一開春,鳥兒就嘰嘰喳喳冒出來了。」
  
  阿芝思忖一番,把嘴高高嘟起來:「可惡,為什麼騙我們?」
  
  昌宜想了想道:「阿大哥哥自從到了大理寺,每日混跡在市井裡,那日他明明稱醉要離開,卻又跑到樹上去,呀,你說阿大哥哥是不是在查什麼案子?」
  
  她興奮起來,眼睛亮若晨星。
  
  滕玉意咳了一聲,查案查到鄭僕射家中?如此行事,委實太打眼。可若不是查案,為何要拿話引開自己的兩個妹妹。
  
  阿芝還在生氣:「反正待會太子哥哥和哥哥也會來寺裡,等哥哥來了,我一定要罰他多給我們講幾個故事,或者陪我們玩也行。」
  
  昌宜學大人的樣子嘆息:「前年阿大哥哥參軍整一年,回來講了好多故事,平日捉妖除魔,也常有趣事跟我們說,但他到了大理寺之後,反倒什麼都不肯說了,他最近那麼忙,未必肯理我們。」
  
  阿芝肩膀耷拉下來:「阿姐,現在不能找鳥窩了,我們玩些什麼才好。」
  
  昌宜讓滕玉意出主意,轉身的時候目光掃過胡床,詫異道:「那是何物?」
  
  滕玉意順著看過去,那東西靜靜躺在她的一堆貼身衣物旁,正是阿娘當年留給她的布偶。
  
  阿芝也覺得奇怪,滕玉意的衣飾莫不矜貴整潔,那布偶卻黯淡發白,像是曾被人反復撫摸和洗曬,破舊得不成樣子了。
  
  兩人走過去,這布偶跟坊間常見的娃娃不一樣,居然是一個婦人抱著一個小女孩,兩人的胳膊用線縫在一起,做成了相依相偎的姿態,從神態上來看,應是一對母女。
  
  阿芝好奇道:「阿玉你都這麼大了,不過出門小住幾天,還不忘帶布偶嗎?」
  
  昌宜小心翼翼撫摸布偶的頭:「這布偶這麼舊了,為何不換個新的?」
  
  滕玉意不動聲色挪開布偶,笑道:「小時候便有它了,伴我多年捨不得扔。我這有揚州匠人做的一套木製小人,機括靈活,可換衣裳,雖比不得宮裡的東西,但也笨拙可愛,兩位殿下要看嗎?」
  
  兩人互相望望:「好,你拿出來瞧瞧吧。」
  
  滕玉意便將布偶妥當收起來,另取出那套小人陪她們玩。
  
  三人趺坐下來,滕玉意把十來個小人一一擺上,拿起一把羽毛扇揚臂一指,裝模作樣道:「我做諸葛,你做曹操,把船擺上,我來借糧。 」
  
  昌宜抓住一個綠衣小人:「我不要做大鬍子梟雄,我要做大美人貂蟬!阿芝,你當呂布吧。」
  
  阿芝搖頭晃腦:「我才不要當呂布,我也不要當諸葛和曹操,他們都無趣得緊,我要做顧曲周郎。」
  
  玩得興起的時候,外頭忽然道:「你是何人?在這做什麼?」
  
  那是個年輕男子的嗓音,阿芝和昌宜愣了愣,歡呼道:「阿大哥哥來了!」
  
  兩人一溜煙出了屋,內侍們也匆忙跟了上去。
  
  滕玉意推開窗屜的一條縫,看見庭中眾內侍簇擁著兩名男子,左邊那人面熟得很,正是前不久才見過的太子。
  
  另一個身形高挑,模樣俊美得出奇,奇怪這人只穿著七品官員的綠袍,身旁卻跟了一堆內侍。
  
  阿芝和昌宜往那人奔去:「太子哥哥!阿大哥哥,你剛從大理寺來麼。」
  
  滕玉意有些詫異,差點沒認出那是藺承佑。
  
  藺承佑摸摸阿芝和昌宜的頭,轉而又問面前那名婢女:「你啞巴了?鬼鬼祟祟要做什麼?」
  
  婢女低頭道:「回世子的話,婢子奉我家娘子之名來找滕將軍家的小娘子,聽說昌宜公主和靜德郡主在滕娘子屋內,婢子不敢擅闖,只好在此徘徊,不小心驚擾了太子和世子殿下,只求殿下輕罰。 」
  
  太子一貫的溫和沈靜:「你家娘子是誰?」
  
  「蘇州刺史李昌茂之女。我家娘子以前在揚州住時,曾與滕娘子交好,得知滕娘子就在鄰院,娘子讓婢子給滕娘子送些素點。」
  
  這話倒不假,婢子手中的確捧著一個銀平漆鈿托盤。
  
  滕玉意皺了皺眉,以往從未見過這人。
  
  不過李昌茂之女她倒有些印象,李昌茂早年是阿爺手下一名副將,還在揚州的時候,李昌茂的夫人曾帶著女兒到府裡來做客。
  
  李小娘子閨名叫李淮固,取「淮揚永固」之意,她與李淮固玩過一兩回,但也談不上交好。
  
  藺承佑嘴邊逸出一抹玩世不羈的笑:「揚州的?」
  
  婢女臉上隱約泛起紅霞,答得卻鎮定:「籍貫是揚州沒錯,但娘子只隨老爺在揚州任上住過三年。」
  
  阿芝重重哼了一聲,藺承佑扭頭看她,語帶調侃:「你笑什麼?」
  
  阿芝豎起兩根手指:「兩個了。」
  
  藺承佑並不追問「兩個」是指什麼,譏誚道:「要不你替哥哥問一問,她家娘子的小名叫什麼?」
  
  他跟阿芝說話的時候聲音較輕,少了淩厲之氣,多了分溫和和耐心。
  
  那婢子的臉更紅了。
  
  阿芝嘟著嘴:「我哥都開口問了,你就說說吧。」
  
  婢女道:「老爺未專門給娘子取過小名,因娘子家中排行第三,自小便叫三娘。」
  
  藺承佑哼笑一聲,不再理會那婢子:「太子一來就找你們,我當你們去哪了,玩夠沒?先去給嬸娘請安吧。」
  
  太子看著昌宜:「大哥替你把阿大押來了,你總吵著要阿大給你講故事,今日可以讓他給你講個夠了。」
  
  昌宜生氣道:「我還沒消氣呢,阿大哥哥,你為什麼騙我們! 」
  
  藺承佑笑道:「冤枉,我何時騙過人?」
  
  「還說沒有,上回那個鳥窩的事你就把我們騙得好慘。」
  
  「什麼鳥窩?哪有的事?」
  
  阿芝嘴嘟得高高的:「哥,你還想抵賴!」
  
  太子往屋內瞧了瞧,似有踟躕之意,然而滕玉意的屋子安靜如初,無人出來露上一面,他只好對那婢女道:「不必跪了,你起來吧。」
  
  一行人正要離開,那婢子跪久了有些腿麻,起身時身子一歪,腰間啪嗒掉下來一樣物件,那東西滾圓銀亮,徑直滾到阿芝腳下。
  
  婢子麵露惶恐,忙要過來拾撿,昌宜早令內侍撿了起來,原來是個銀絲香囊。
  
  「阿固。」昌宜歪頭辨認那上頭的字。
  
  藺承佑腳步一頓,轉頭看過去。
  
  「這是什麼?」阿芝好奇湊到昌宜身邊,「奇怪,怎會有人叫阿固?」
  
  婢子慌忙跪下道:「回殿下的話,這是我家三娘之物,因娘子閨名中帶了一個『固』字,隨身小件上都鍥刻了『阿固』二字。」
  
  阿芝要把球遞給藺承佑,藺承佑並不肯接:「你不是說你家娘子的小名叫三娘嗎,怎麼又叫阿固了?」
  
  婢女忙道:「三娘是娘子的小名,淮固是娘子的大名。娘子出生時,老爺正奉旨保護淮揚兩道的糧運,為求好寓意,故而給娘子取名叫李淮固。」
  
  「淮固,淮揚永固……阿固。」藺承佑神色古怪起來,「你家娘子小時可曾來過長安?」
  
  婢女低頭道:「的確來過長安幾回。」
  
  「隆元八年你們也在此?」
  
  滕玉意暗忖,莫非李淮固就是小時候救過藺承佑的那個女娃娃?
  
  隆元八年正是阿娘去世的那一年,她和阿爺扶柩回長安,路上舟車勞頓,她因為思念母親啼哭不休,來後沒多久就患了怪病。
  
  聽姨母說,有一回她高熱到驚厥,若不是請了宮裡的奉御施針開藥,險些救不回來。
  
  「這……」婢女搖頭,「婢子記不清了,這得問問娘子和夫人。」
  
  藺承佑看那婢子,太子正要開腔,院門口有內侍過來道:「太子殿下,世子殿下,皇后請你們過去。」
  
  他們走後沒多久,皇后又令人請諸女前去雲會堂齋戒抄經。
  
  自皇后以下,各人均需抄夠十卷經,而且寺中三日,一律不沾葷腥。
  
  晚間用過齋飯,滕玉意捧著皇后賜的經卷出來,各處皆是內侍,繞過曲折遊廊時,周圍忽然安靜下來。
  
  滕玉意心知現在大隱寺內外都有侍衛環立,宛如金城湯池,然而寺廟幽沉,免不了讓人犯怵,她快步穿過廊道,拐角處忽然走來一人。
  
  滕玉意手中經卷險些掉到地上,那人虛扶了一把,旋即鬆開手:「滕娘子。」
  
  滕玉意穩住心神,曲膝一禮:「太子殿下。」
  
  太子坦然道:「滕將軍託我給你帶幾句話,我估計你會從此處路過,便專程在這等了一會,事先忘了告知,不曾嚇著你吧?」
  
  滕玉意道:「回殿下的話,倒不曾嚇著,只不知阿爺怎麼說的。」
  
  心裡卻忖度,阿爺怎會主動托太子帶話?
  
  太子道:「滕將軍此刻正在西營整飭軍務,我去的時候,他正要找人回城給你送信,但軍情緊急,各方人馬都等著他發號施令,我看他騰不開空,就說我今日也要來大隱寺,可代為轉達。」
  
  「你阿爺便讓我囑咐你,他這兩日暫且不會離開京師,但等你出寺,他多半已經走了,最近叛軍黨羽頻繁作亂,今早又有一名信使遭襲,他不在長安的這幾個月,你出入皆需小心。」
  
  滕玉意安靜聽完這番話,頷首:「兒謹記在心。多謝太子殿下代為傳話。」
  
  太子笑了笑:「當年我隨軍西征時,滕將軍曾救過我性命,征戰半年多,多蒙他口傳心授,我私心早將滕將軍認作太傅,代師傳話也是學生的本分。話已帶到,滕娘子可回寢處了。」
  
  這話謙和坦蕩,既解釋了緣由,也打消了滕玉意心中的疑慮,滕玉意道: 「有勞太子殿下,臣女不勝感激,若無旁的事,臣女就先告退了。」
  
  太子點點頭,率先邁開步子,走了幾步,忽又回頭:「你現在手中有文牒,進宮也方便,遇到什麼棘手的事,可讓人帶著文牒來找我。」
  
  滕玉意默了一下,正要託辭回拒,垣牆上映現出狹長的燈影,那頭有人過來了。
  
  滕玉意和太子站在寂靜的拐角處,身邊連個內侍都無,迎面撞上的話,準會讓人誤以為他們在私會。
  
  滕玉意可不想跟太子扯上關係,左右一顧,思量著盡快脫身,然而兩側皆是遊廊,除非從闌桿上跳下去,否則根本無處可躲。
  
  眼看燈影越來越近,太子示意滕玉意噤聲,把她推到背後虛掩的房間裡,自己卻並不進去,反從外頭替滕玉意把門掩上了。
  
  滕玉意心中猛跳,這並不是一個好法子,但要完全不露痕跡,也只能如此了。
  
  腳步聲離得近了,聲音也大了起來。
  
  「嬸娘聽說找到當年的阿孤了,連賞賜都準備好了,誰知又是個冒充的。哥哥,你怎麼知道那個李淮固有問題的?」
  
  藺承佑道:「我去東市查案,隨便一問就知道了,前兩日有人到東市打鑄了一批隨身小物,從梳篦到香球,樣樣都要求鍥刻『阿固』二字,但最初拿去的模具,卻刻著『三娘』二字,可見這人的小名本叫三娘,突然改刻『阿固』,不就是為了今日這一齣麼。」
  
  阿芝愣愣道:「呀,這個李淮固太壞了,不過哥哥,嬸娘已經責罰她了,你為何非要逼她改名?」
  
  藺承佑道:「她也配叫阿固阿孤嗎?我今日心情不好,這個姓李的自己撞到我跟前前,嬸娘禮佛齋戒,我也做點善事,好心替她改成李淮三,這名字配她這樣的人豈不正好?她要是不滿意,叫阿貓阿狗也使得,總之別再讓我聽到她自稱阿固。」
  
  阿芝憨笑了一會,又問:「哥哥,你怎麼知道她們不是當年的阿孤的?」
  
  藺承佑道:「你剛才說要找鳥窩,哥哥帶你到樹上飛一圈啊?」
  
  阿芝歡呼:「好噢!」
  
  隨後又道:「不好,不好。」
  
  藺承佑似在忍笑:「為何不好?」
  
  阿芝氣呼呼地說:「我懂了,我明白了!每回我想問什麼,哥哥只要不想回答我,就一定會故意打岔。」
  
  藺承佑低聲道:「阿芝你聽,上頭是不是鳥兒在叫?」
  
  「哥你又來了。」阿芝跺跺腳,「哥哥,你就告訴我嘛!這回教會了我,下回就不用你親自拆穿她們了。」
  
  「你這小腦袋瓜裡都裝了什麼,這世上哪有那麼多尋根問底的事?你剛才說寺裡沒什麼好吃的,趁現在沒人,哥到外頭給你買些點心,上回那個玉尖面你喜歡嗎?」
  
  阿芝使性子:「不要,不要,我什麼都不吃!」
  
  「好,那哥走了。」
  
  阿芝急道:「哥!」
  
  太子硬著頭皮迎上去:「阿芝,你還不知道你哥的性子麼,他要是不肯說,誰也別想問出來。」
  
  阿芝訝道:「太子哥哥怎麼在此處? 」
  
  太子咳了一聲:「剛從住持處出來,正要回宮。」
  
  阿芝道:「太子哥哥,你那麼聰明,你能想明白怎麼回事嗎?」
  
  太子心不在焉:「都過去這麼多年了,能有什麼東西讓你哥哥能一眼就認出來?簪環?腕鐲?」
  
  阿芝道:「不對不對,我覺得一定是什麼好玩的東西,而且只有阿孤一個人有。」
  
  太子笑了起來:「阿大你聽聽,阿芝說話的語氣跟你越發像了。」
  
  藺承佑笑道;「不敢比不敢比,她可比我難纏多了。」
  
  「阿芝,這地方風太大,有什麼想知道的,到旁處去問。」
  
  阿芝道:「哥要是不肯告訴我,我就在這兒想一夜。」
  
  藺承佑笑道:「好,我馬上回衙門,你好好在這待著,就當面壁思過了!」
  
  阿芝大哭起來,藺承佑腳步一頓,像是把妹妹抱了起來:「怕了你了,你別哭了啊,再哭哥真走了。」
  
  太子忙解圍:「我替你拷問你哥,別在此處逗留了,當心著涼。」
  
  就聽阿芝說:「嬸娘說跟什麼布偶有關,可是布偶都長一個樣,怎能靠這個認人嘛。哥哥,你快告訴我好不好。」
  
  藺承佑道:「你看你哭的這個醜樣子,先回寢處,哥告訴你。」
  
  阿芝喜出望外:「今天我倒是見到一個奇奇怪怪的布偶,那人也在揚州住過,不過她不叫阿孤。」
  
  藺承佑長長哦了一聲:「那人知道你是我嫡親妹子,偏巧讓你看到布偶,還知道什麼阿孤不阿孤,主動說自己不叫這個名字。這種路數我見多了,最近頭都有點大了。」
  
  滕玉意在門後聽得火大,這跟她有什麼關係?
  
  太子耐心對阿芝道:「不怪你哥哥心煩,最近朝官更迭,多少外地官員來京師述職,阿爺和阿娘疼愛你哥哥,這是滿朝官員都知道的事。要是讓阿爺知道某位官員的女兒救過你哥,定會對那人青眼有加,如此一來,守選期間也算多了份倚仗,所以最近不少人自稱阿孤,還托朝臣傳話到宮裡… …」
  
  他們的話聲越來越小。
  
  滕玉意又在房中等了一會,直到外頭重歸寂靜才閃身出來。
  
  出了玄圃閣,春絨和碧螺還在外頭苦等,兩人鼻頭通紅,顯然凍得不輕,主僕三人回到寢處歇下,當夜無話。
  
  接下來兩日,滕玉意每日都隨皇后禮佛,一切都如前,只是昌宜和阿芝像被嚴加管束起來了,未再四處溜達。
  
  這樣過了三日,第四日便該出寺了,拂曉的時候,滕玉意還在酣睡,夢中突然有人推搡她。
  
  她迷糊睜開眼睛,對上春絨和碧螺驚惶的臉。
  
  「娘子,快醒醒!」
  
  滕玉意睡意頓消,這兩個丫鬟跟在她身邊多年,歷來心細沉穩,這樣失態,不知出了什麼事,她猛地爬起來:「怎麼了?」
  
  兩人泣不成聲:「老爺出事了。」
  
  滕玉意怔住了。
  
  碧螺驚懼不安:「老爺今日上朝的時候,在嘉福門被一夥逆首伏擊,程伯剛才趕來送信,連皇后都驚動了。」
  
  滕玉意心口急跳,怔忪間被人攙扶起來,才發現手腳麻木得像木頭。
  
  她推開二人,低頭胡亂趿鞋:「多半聽錯了,我要當面問程伯。不,阿爺還在西營,我直接去西營找阿爺。」
  
  春絨和碧螺哆哆嗦嗦服侍滕玉意穿衣。主僕三人拾掇好出門,天色將明未明,雪花絮絮地飄,天地間有種迷濛空寂之感。
  
  滕玉意嗆了一口冷風才意識到自己忘了穿大氅,然而顧不得了,倉皇間跑到院門口,迎面撞見一行人。
  
  當先那人鈿釵禮衣,正是皇后,身後眾內侍啞然相隨,隱約有些不安之色。
  
  皇后望見滕玉意,快步迎過來:「滕娘子。」
  
  滕玉意背後冒出強烈的不祥之感,勉強維持禮數:「見過皇后……」
  
  皇后挽住滕玉意的胳膊:「不必,快起來。」
  
  皇后的手比滕玉意的還要冷,沉聲道:「犢車已備好了,你阿爺人在左領軍衛,聖人把宮中奉御全都派過去了,正在全力救治。孩子,莫怕,你阿爺赤心報國,定會逢凶化吉的。」
  
  滕玉意顫聲道:「阿爺究竟出了何事?」
  
  皇后默了默,解下身上那襲雪白的狐裘繫到滕玉意身上:「那幫賊子上回刺殺幾位官吏不成,便將目標放到滕將軍身上,應是蓄謀已久,連滕將軍這樣的身手都……」
  
  皇后見過大風大浪,態度和語調都遠不及平日沈穩,可見此次針對朝臣的刺殺,幾乎震動了整個朝野。
  
  滕玉意止不住顫慄,懸著心往外走,皇后滿心憂憤,親自將滕玉意送出內苑才留步。
  
  程伯滿身是血,一見滕玉意出來便噗通跪下。他這一跪,滕府的眾多護衛連同端福在內,全都跪地不起。
  
  「小人該死,等小人趕到的時候,老爺已受了重傷。」程伯涕泗橫流。
  
  滕玉意麻木上前攙扶:「路上將今日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告訴我。」
  
  滕玉意上了犢車,程伯等人策馬相隨:「這幾日前方軍情告急,長安也不太平,老爺出入的時候特地添了一隊親衛,在西營整飭完軍務,明日便要出征了。早上老爺帶著親衛路過嘉福門,周遭忽然起了大霧,那霧邪門得很,聞久了頭暈。當時老爺在霧中說:當心埋伏。剛說完這話,就從四面八方殺出來一堆刺客。
  
  「巡街的武侯聽到動靜趕到時,大部分親衛當場被殺,只有一個僥倖未死,那人被救後也只剩一口氣,死前說刺客當中有人懂邪術,明明在霧裡聽到刀劍聲,但連躲都無處躲。老爺武力高強,殺死了大半刺客,最後仍不免受了重傷,現在胸腹等處的傷口流血不斷,奉禦正在想辦法止血。」
  
  滕玉意緊緊攥住扶手,還在救治,那就證明有希望,阿爺體格強健,情況應該沒自己想的那麼糟糕。
  
  她抱著一絲希冀趕到左領軍衛,有兵士說滕將軍安置在中堂,滕玉意恓恓惶惶往裡走,沿路只看見森然林立的刀戟劍架,一個官員都未見。
  
  到了中堂,裡頭烏泱泱滿是人,眾官員要麼嘆氣搖頭,要麼焦急踱步。
  
  不知誰說了一句:「滕將軍的女兒來了。」
  
  眾多視線朝滕玉意掃來,滕玉意走過去,官員們自動向兩旁分開。
  
  滕玉意先看見父親的長靴,然後是暗赭色長袍。
  
  然而等她走近了,才發現父親穿著的是寶藍色的襴衫,第一眼誤以為是暗赭色,是因為父親整片胸腹和小腿都被血給染透了。
  
  滕玉意雙腿一軟,背後奔上來幾人,硬將她扶起。
  
  她蹣跚著走過去,陡然看見父親的臉龐,從未見過那樣慘白的臉色,比紙還要白,眉毛和眼睛卻異常的黑,黑得如墨一般,要不是那不正常的臉色,簡直像畫上人似的。
  
  她挪到跟前,小心翼翼握住父親冰冷的手。
  
  滕紹睜著眼睛,已經沒有氣息了。
  
  滕玉意輕聲道:「阿爺。」
  
  將士們開始低聲慟哭。
  
  滕玉意茫然看兩邊:「這是何意?為何不給我阿爺施藥?」
  
  幾位老者似是宮裡的奉御,眼裡依稀有淚,拱手道:「滕將軍傷重不治,吾等無能,恕無回天之力。」
  
  程伯眼淚唰地流了下來,肩膀一矮,咚咚咚拼命磕頭。
  
  端福等人張了張嘴,一言不發埋頭跪下。
  
  年輕將士哭道:「這幫賊子!公然陷害這樣的忠臣良將,死一百回都不為過!今日起我要日夜緝兇,哪日擒到賊子,定將他們首級斬下。」
  
  「滕將軍領兵數十載,破賊虜無數,知人善用,誰不稱服!如今滕將軍被奸人所害,吾等豈能苟安?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不報此仇,誓不為人!」
  
  滕玉意輕輕搖晃父親,父親毫無反應,絕望到了極點,反而變得木怔了。
  
  那天晚上父親說話的情形還宛然在目,不過短短幾日,父親怎就變成了這樣一副冰冷的軀殼。
  
  她低聲道: 「阿爺,我來了。」
  
  「快起來啊,起來看看女兒。」
  
  旁邊人見滕玉意不對勁,含淚要將她拉開,滕玉意一動不動矗立著,父女倆一樣的頑固,滕紹的雙眼不屈地睜著,分明還有許多話要說。
  
  領軍衛哀泣聲不斷,有人去宮裡報喪,有人要將滕紹挪到棺槨裡。
  
  「滕將軍的眼睛闔不上。」
  
  那人流淚道:「這是有未竟之志啊!滕將軍,你放心走吧。你這一生徵逐萬裡,立下了無數汗馬功勞,而今以身殉國,定會垂名竹帛的。」
  
  外頭報導:「宮裡來人了。」
  
  宦官風塵僕僕:「聖人遽聞滕將軍噩耗,於朝堂上哀聲痛哭,傳旨:滕將軍不畏強禦,忠義捐軀,生榮死哀,舉國哀悼。賜爵晉國公,贈太傅,立碑列傳,以彪史冊。滕將軍之女貞靜仁孝,驟然失怙,朕甚憐之,封貞安郡主,享食邑三千戶。欽此。」
  
  宦官宣完聖旨,看了看滕紹的遺容,不忍道:「滕將軍,聖人為慰忠魂,誓要將潛伏在京師的那幫賊子一網打盡,討伐淮西之徵更不會因此而受阻遏,到時候天下歸心,功賞簿上定會榮列滕將軍的名字,如此哀榮,滕將軍該瞑目了。」
  
  將士們輕輕把掌心覆在滕紹的臉上,挪開來,滕紹仍睜著眼。
  
  「這、這可如何是好。」
  
  「滕將軍這分明是有什麼未了的心願。」
  
  程伯看了看滕玉意,心裡明白過來,哭道: 「老爺是看娘子孤苦伶仃,所以捨不得走,老爺啊,老奴會拼死護好娘子的,您就放心走吧。」
  
  端福自事發後未曾說過一句話,這時揮刀在掌心一劃,雙手鮮血淋漓,高舉著那把刀:「老爺,端福在,娘子安!」
  
  滕府的眾護衛齊齊以血盟誓:「末將在,娘子安!」
  
  滕玉意輕輕撫過父親的臉龐,那雙眼睛仍睜著,像在等一個回答。
  
  她喉嚨裡響了一下,眼淚緩緩流了下來:「阿爺。」
  
  滕紹靜靜望著房梁。
  
  滕玉意眼淚啪嗒落到父親的臉頰上:「阿爺,我知道你聽得見,我聽你的話,我會好好照顧好我自己,往後我雖一個人,但我會好好活著的,阿爺,你安心走吧。」
  
  她泣不成聲,顫抖著撫摸那雙眼睛,這一回,終於闔上了。
  
  滕玉意痛哭著伏到父親身上,臉頰碰到那片早已乾涸的冷硬血痕,悲哀無限放大,沉沉壓在心上,父女倆齟齬了太多年,還有很多話沒來得及跟阿爺說,就這麼走了,叫她怎麼甘心、如何捨得。
  
  她怕阿爺眷眷不捨離去,不敢哭得太大聲。可是悲戚和絕望如磐石一般,壓得她喘不過氣。
  
  有人把滕玉意攙扶起來,後頭的記憶模糊了,她像一具行屍走肉,每日麻木地捧靈服喪。
  
  滕紹的喪事按一品勳爵承制,不祧神主,另開宗廟。
  
  新宗廟設在城南,前來弔唁的官員和百姓絡繹不絕,期間太子來過,滕玉意磕頭還禮。
  
  太子在她面前靜靜佇立了許久,最後解下隨身玉佩遞給程伯:「英魂難覓,遺孤堪憐,晉國公生前是我恩師,死後被追封為太傅,往後滕娘子遇到任何棘手之事,無需有所顧慮,立即派人來找我。」
  
  程伯含淚應了。
  
  滕紹安葬後,眾將士護送滕玉意回滕府。
  
  聖人因擔心逆賊前來找滕玉意的麻煩,特指了一隊親衛把守在滕府外。
  
  天氣愈加嚴寒,淮西戰況激烈,西營急需兵力,不久之後,潛伏在京師的各方逆賊盡數落網,聖人下旨將其斬殺。
  
  諸將士綁了百名逆賊到城南,在滕紹牌位前斬下眾賊頭顱。
  
  逆賊一除,天地一清,長安百姓無不稱快,滕府外頭的親衛終於放心撤離。
  
  當晚滕玉意正在書房整理父親的遺物,程伯在外回道:「靜德郡主派下人來遞帖子,邀你明日到成王府一敘。」
  
  滕玉意默了一下,意識到是阿芝,父親走了這一月,再聽到靜德郡主的名字,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說我身子不適,替我推了。」
  
  程伯嘆氣道:「靜德郡主似乎有什麼急事,說娘子要是不去,她就到府裡來。娘子,恕老奴多,老爺走後你整日閉門不出,飯食也未曾好好用過,長久悶下去,身子撐不住,既然靜德郡主相邀,娘子不如出去走動走動,只當散散心了。」
  
  滕玉意將父親的書信放入抽匣:「阿爺雖已安葬,還有許多雜事待理。何況我在熱孝期間,本就該禁絕絲竹遊樂,替我回郡主,我近期不宜出門,郡主若是有什麼急事,邀她到府中來。」
  
  程伯應了,不一會迴轉:「內侍說知道了,郡主很高興,因為『她替她哥哥找到了那個人了』,明日她就會同另一個人一道來,說有些事要當面向娘子求證。」
  
  滕玉意蹙眉,這是何意?沒頭沒腦的一句話。
  
  「郡主可說了另一人是誰?」
  
  「內侍沒說。」
  
  滕玉意道;「左右明日就知道了,提前令人準備好茶點。」
  
  程伯應諾,又道:「娘子,給老爺西營舊部準備的節禮已送去了,白將軍等人感激不盡,說多蒙娘子照拂內眷,改日凱旋歸來,定會上門拜謝。」
  
  滕玉意將桌上的書冊放回書架:「這些將士跟在父親身邊多年,年紀也都不輕了,高階將士也就罷了,低階的將士薪晌微薄,他們出征不會擔心自己,只擔心留在長安的親眷,給這些將士的家小送些過冬的衣裳吃食,他們走得也安心些。」
  
  程伯淚光閃爍:「老爺倘若知道娘子如此深明大義,不知會多高興。」
  
  滕玉意扭頭看他:「今晚那些西營親衛走了,那些殘渣餘孽聽到消息,說不定前來擾事,府內外如何設防的?」
  
  程伯道:「裡外共三班,共六十人,全是精勇之士,子時換一班,寅時再換一班,端福和老奴守在內苑外,一刻不敢懈怠。」
  
  滕玉意點點頭:「程伯,這些日子你也累了,現下無事,你先去歇一歇。」
  
  「老奴去打點明日送到各府的節禮,娘子有事叫老奴。」
  
  說著替滕玉意掩上門,垂首退了出去。
  
  滕玉意把書信一一拾掇好,回首看書架,父親不愛舞文弄墨,架上大多是兵書。
  
  她將雜亂處重新歸類,立在房中環首四顧,偌大一間書房,除了滿書架的六韜三略,唯一可以稱得上消遣之物的,便是阿娘當年留下的那把琴了。
  
  琴身重新覆上了織花錦,就靜靜躺在多寶閣的中間一格。
  
  滕玉意睨著那把琴,終於還是沒忍住,走上前將其取了下來。
  
  琴身漆釉如新,琴弦也柔韌如初,可見父親雖然把它放在書房,卻甚少拿下來把玩。
  
  滕玉意手指輕輕撥弄琴弦,泠然音調從指尖瀉出,她聽著這曲樂,眉頭漸漸蹙起,終究還是覺得膈應,把琴又放回原處,右手不小心碰到琴身一側,發出細微的咯噔聲。
  
  滕玉意愣了愣,莫非這架上的木板不平整?左右一對比,琴身的確是右高左低,再摸層架,居然有些輕微的滑動感。
  
  她回身把琴放到條案上,探手在那層擱板上仔細摸索,果然摸到一塊可以左右浮動的木板,一時未找到機括,便從抽屜裡取出一把匕首,沿著木縫一點一點地撬。
  
  很快她撬開了,底下果然有一個狹小的淺層,東西摸出來,原來是一遝書信。
  
  滕玉意心口猛跳,哪兒來的書信,居然被父親藏在這麼隱蔽的地方。
  
  挪到燈前,她借光細看,書信已經有些泛黃,顯然有些年頭了。
  
  第一封信的下首,寫著一行字。
  
  「鄔某叩上」。
  
  滕玉意眼睛裡冒起了火,難道是鄔瑩瑩?
  
  但這行字遒勁剛硬,不大像女子的筆跡,何況若是鄔瑩瑩,為何自稱鄔某?
  
  她忙不迭拆開信,上頭寫著:「自南詔國一別……」
  
  更深夜闌,書房裡分外岑寂,她堪堪讀了一行,外頭忽然傳來一聲慘叫。
  
  滕玉意寒毛一豎,把信收回原處,快步走到門前,貼著門低喚道:「程伯?」
  
  無人應答。
  
  滕玉意詫異到極點,把狐裘繫在頸上,小心翼翼推開門。
  
  今夜風雪都停了,天地間一片孤冷,月亮伶仃地掛在天空,昏慘慘的月光灑入庭院中。
  
  滕玉意立在廊上凝神聽了聽,隱約可以聽見刀劍與甲片相撞的聲音,她心慌起來,看來真有賊子前來侵擾,端福又在何處?
  
  她低聲喚:「端福。」
  
  依舊無人響應。滕玉意莫名有些心慌,端福一向不會離她太遠,她在書房的話,他會一直守在庭外。
  
  院中四處無人,她快步沿著遊廊往外走,無論外頭發生了何事,盡快回到內苑才是上策。
  
  她奔出園門,前方的地上忽然無聲無息冒出十來道人影,滕玉意悚然而驚,回頭看,才發現屋頂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群衣飾古怪的蒙面人。
  
  他們每人手中握著一把刀,刀鋒在月光下如雪浪般刺目,齊齊一揮臂,縱下房梁追了過來。
  
  滕玉意拔腿就跑,邊跑邊驚叫道:「端福!程伯!」
  
  刀戈相擊,夜空中鏗鏘作響,程伯的聲音遠遠傳來:「娘子!快回內苑!」
  
  滕玉意頭皮一麻,原來程伯方才一直在書房外,為何出來時未看見他。
  
  她循聲回望,恰好看見程伯從垣牆上跌落下來。
  
  他肢體看上去有些扭曲,身手也遠不如平日矯健,短短幾句話,像被人掐住喉嚨說出來似的。
  
  滕玉意奔了幾步覺得不對勁,猛地再回頭,背上頓時起了一層寒慄,那幫蒙面人憑空不見了,程伯帶著十來名侍衛,正對著空蕩蕩的庭院奮力廝殺。
  
  「程伯!你們面前無人!」滕玉意一邊狂奔,一邊膽戰心驚提醒他們。
  
  程伯踉蹌了幾步,來不及回身,那幫怪人忽又從斜刺裡衝出來,程伯甚至都來不及變換招式,就被人刺中右肋。
  
  他咬牙在手中挽了個劍花,忍痛刺中面前的怪人,拔出劍時,濺出大片薄薄的血霧。
  
  「快走!」
  
  滕玉意眼眶一熱,沒命地往前跑,這幫人到底什麼來頭,為何會施這樣的邪術!
  
  程伯仍在背後拼命廝殺,前方傳來拳肉相擊的聲音,伴隨著一聲野獸般的吼叫,忽有兩個蒙面人從拐角處被遠遠甩到滕玉意腳邊。
  
  端福滿身血污,朝滕玉意狂奔而來:「娘子!」
  
  滕玉意踹開腳下那名蒙面人:「這幫人有備而來,程伯受了重傷,有人出去送信了嗎?要是一時半會殺不出去,府裡誰也別想走了!」
  
  「程伯剛才拼死放出去兩人,應該很快會帶人趕來。」說話的工夫,後頭追來一群蒙面人,端福二話不說把滕玉意夾在胳肢窩下,飛快往外逃去。
  
  「他們會異術,府內外的護衛大多遭了襲,而且似乎對娘子身邊的人很熟悉,為了將老奴引走,特意找來個跟你身形相似的女子誘老奴出府,老奴險些上當。」
  
  難怪出來時未見到端福和程伯,滕玉意心像要從嗓子眼裡出來:「你殺了那幾個,可問出來他們受誰指使,為何要置我於死地?」
  
  端福像是在強忍咳嗽,血順著嘴唇淌下來:「問不出,不過應是要找什麼東西,一來就瞄準老爺的書房。」
  
  他每說一句話,氣息就弱一分,滕玉意的心迅速往下沉:「端福,你傷在何處?」
  
  端福斑白的鬢角裡滿是汗珠:「老奴不妨事。」
  
  滕玉意緊緊咬住嘴唇,父親曾說過端福內力非凡,天下學武之人罕有其匹,但連端福都受了重傷,可見這些人事先連如何對付端福都已經設計好了。
  
  端福騰身幾個起落,很快就翻過了內苑的垣牆,只要穿過花園前的水塘,就能逃出府去。
  
  水塘已經結冰了,冰面光影綽約,映著夜空裡的一鉤銀月,塘前一株垂柳,枝條在冰面上瑟瑟擺動。
  
  端福受了傷,行動不如平時那般輕便,背著滕玉意攀上那株柳樹,正要順勢跳上外牆,夜色中悄無聲息出現一人,這人身穿一件漆黑的大氅,不聲不響站在外牆上。
  
  端福吃了一驚,差點摔落在地。
  
  滕玉意打量那人,心裡升騰起強烈的不安,這人從頭到腳都遮得嚴實,站在月色中,有種伶仃孤寂之感。
  
  這人內力顯然極高,連端福事先並未察覺。
  
  端福化掌為拳,輕飄飄朝那人胸口擊去,滕玉意心知這是端福常用的招式,假意賣個破綻,意在誘對方出手,只要對方接招,勢必被重創。
  
  端福使過許多回,從未失過手。
  
  那人迎著拳風一動不動,斗篷裡卻探出一手,手指修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彈出一物。
  
  月光下銀光閃過,一道利芒迎面飛來。
  
  端福帶著滕玉意往後一掠,然而那暗器像是施了什麼邪術,如風如絮,憑空分作兩道,端福只險險躲開其中一道,另一道不及避開,一下子埋入他右側脖頸。
  
  那人一擊得手,抬手輕輕一拉,端福重哼一聲,頭被扯得往右歪去。
  
  滕玉意忍不住慘叫,原來那人手中是一根銀色的絲線,已經埋入端福頸部的血肉中,只要一用力,就會當場令端福血管爆裂而亡。
  
  她渾身血液直往上沖:「你到底是誰!你放過我手下這些人,我可以把東西給你!」
  
  那個人高高站在院牆上,似乎無聲笑了笑。
  
  滕玉意牙齒止不住地打顫:「我知道你想要什麼,操辦父親喪事的時候我就找到了,這東西現在被我藏在城南的一個莊子裡,你想要的話,只要放過我和我的手下,我馬上帶你去找。但你膽敢再傷我手下一人,就永遠別想找到那東西了。」
  
  那人緩緩抬手,滕玉意霎時涼透了心肝,這人根本不是來找東西的,分明是來索命的。
  
  那人收攏銀線,看樣子打算先解決端福,接下來就要解決她了。
  
  滕玉意從未如此絕望,周遭寂靜得可怕,程伯等人不知是否還活著,就算還活著,恐怕也是自身難保。
  
  說時遲那時快,端福低吼一聲,強行帶著那根線往右側一撞,耳邊血肉撕裂的聲音噗噗炸開,滕玉意臉上一熱,大片熱血濺到她臉上。
  
  她腦中一空,那人似乎也暗吃了一驚。
  
  端福頸項上的血仍在噴灑,面目瞬間淹沒在一片血污中。
  
  他已經無法出聲了,拼著最後一口氣帶滕玉意攀上垣牆,外頭不遠處便是大街,就算府外設下了結界,跑出去總能碰到巡街的武侯。
  
  滕玉意伏在端福寬厚的背上,眼淚滂沱而下,這老奴顯然活不成了,跟了她十年,竟落得這樣的下場。
  
  他是沒別的法子了,那怪人身負邪術,兇戾異於常人,倘或不這樣做,兩個人都會死在怪人手下。
  
  那人很快回過了神,慢慢朝這邊踱過來,手指一抬,這回瞄準的是端福的另一側脖頸。
  
  「娘子,走……」端福含糊不清地吐出幾個字,把滕玉意撇上牆垛,拼盡最後一絲力氣,捨身撞向那人的小腿。
  
  滕玉意悲憤地看端福最後一眼,含淚躍下垣牆,然而沒等她落到地上,背後襲來一股大力,那人又將她拽了回去。
  
  滕玉意探手一抓,要將那人一起拽下來,但這人一邊絞殺端福,另一手輕飄飄將她拋向冰塘。
  
  她兩手空抓,淒聲道:「你到底是誰?!」
  
  撲通一聲,滕玉意墜入池塘,冰寒刺骨的水嗆入肺管,讓她渾身激靈,心臟活像被人死死捏住,凍在了腔子裡。
  
  每回她試圖抓住什麼東西,就會因為失去重心滑回湖心,身上的雪白狐裘本是保暖聖物,到水中卻成了累贅。
  
  她拼死掙扎,程伯派出去的兩個人應該已經送出信了,或許很快會有人來,只要再支撐一陣,就有被救的希望。她答應過阿爺,要好好活下去。
  
  她在水中沉浮,試圖保持神智,身上越來越冷,力氣彷彿被抽乾,逐漸掙扎得慢了,狐裘像吸飽了水,如同一片巨大的白色羽翼,托著她漂浮在水中。
  
  冰水真冷啊,滕玉意意識模糊起來,恍惚間已經回到小時候,她賴在阿娘的懷抱。
  
  她高興地一抓,掌心裡還是無邊的冰水,那個布偶呢?連它都不在身邊。
  
  她覺得孤單極了,真想沉沉睡去,真冷啊,每一個毛孔都在往外冒寒氣,心臟好像也累了,耳邊血液流動的聲音越來越慢。
  
  忽然有奇怪的聲音傳來,像有人在院牆上交手,來人好像很有能耐,不但沒被暗算,竟懂得如何破解那怪人的邪術。
  
  滕玉意心中燃起了微弱的希望,為了引起那人的主意,胳膊勉力抬了抬,但只劃拉了一下,狐裘彷彿纏住了塘子裡的水草,拽著她往下沉去。
  
  冰水再一次嗆入氣管,心臟開始痙攣,這回真沒力氣了,她微弱地喘息。
  
  有人朝池塘跑來,一躍縱入水中,從那人矯健的身手來看,依稀是個少年郎君。
  
  應該是個熱心腸的好人,這樣冷的冰水,他也毫不猶豫跳下來。少年游得很快,馬上就要拉住她了。
  
  天空飄飄灑灑,又開始下雪了,滕玉意眼前越來越黑,想起那年爺娘抱著她在暖閣看雪的情形,悲涼的情緒在胸膛裡蔓延,多少年了,她有多少年沒跟爺娘一起看過雪了。
  
  她無聲哽咽,碩大的淚珠凝在了眼角。
  
  周遭水波湧動,少年離她越來越近了,就在他拽住她的那一刻,她悠悠吐出胸膛裡的最後一縷氣息,眼珠定格在眶子裡。...<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24 10:15 PM

第二卷:雙邪

第17章

  滕玉意就此墮入了幽冥之鄉,苦痛離她而去,意識隨之抽離,她彷彿化作了一粒塵埃,無知無識,四處漂浮。
  
  渾渾噩噩遊蕩著,某一日耳邊傳來雜響,有人揭開了她面前的黑布,露出外面的光景。
  
  滕玉意在黑暗中待久了,一朝醒過來,意識仍有些混沌。等她辨清眼前的事物,才發現這地方很熟悉。
  
  這是一座幽沉莊嚴的祠廟,堂前有幾名內侍在打掃。
  
  「你來長安沒多久,難怪不知道這裡供著的是誰,這是聲名赫赫的晉國公滕紹,生前戰功彪炳,因為力主平叛削藩,不幸被逆黨所害,算來都去世三年了。」
  
  滕玉意一愕,原來這是父親的祠廟,父親走了三年了,那她又在何處?
  
  「聽說當時太子已經請旨,只待晉國公的女兒出了孝便要娶她做太子妃,誰知紅顏薄命,沒多久連晉國公的女兒也被人所害。」
  
  滕玉意聽得渾身冰冷,低頭看自己,結果空無一物,扭頭望向條案,上頭供著幾個牌位。她喪魂落魄靠過去,看見牌位上「晉國公」的字樣,眼淚一瞬湧了出來。
  
  「噓……」那宦官道,「太子拖到今年才肯成親,正是新婚燕爾之際,這種話休要再提了,當心太子妃多心。」
  
  另一人道:「對對對,最近宮裡喜氣洋洋,歷時三年,淮西道叛軍終於歸降。西北四鎮對戰吐蕃,成王世子也打了勝仗,四方捷報頻傳,聖人和娘娘不知有多高興。」
  
  有位宦官欣然道: 「說到成王世子,兩年前他隨軍出征,我曾見過他一回,他彎弓盤馬箭無虛發,身手好不俊俏,那時候世子好像才十七-八歲,沒想到才過了兩年,已經能單獨領兵抗戎了。」
  
  「可不是,這兩年來成王世子橫擊左右,狙殺蕃首,吐蕃屢屢吃敗仗,聽說藩軍如今只要看到朔方軍和神策軍的旌旗,就恨不能望風而潰。」
  
  滕玉意苦澀地聽著,她和阿爺已經死了三年了?而這三年裡,竟然發生了這麼多事。
  
  「聽說皇后和成王妃近日打算給成王世子擬親,有這回事嗎?」
  
  那人瞇著眼道:「世子小時候染了怪疾,多年來未痊癒,太子都娶親了,成王世子還是孤身一人,北戎一去就是兩年,如今終於快要回來了,別說成王殿下和成王妃,連聖人和娘娘都心急,據說娘娘和成王妃相中了好幾位嘉言懿行的小娘子,就不知這一回能不能成。」
  
  有位年紀稍長的內侍從外頭進來,嗓音尖細刺耳:「好哇,原來你們一個個在這躲懶!別怪我沒提醒你們,晉國公殉國那回聖人曾說過,等到平定了淮西,定會來祠廟弔唁晉國公,如今兇黨退卻,天下大定,聖人這兩日就會前來弔唁,趁聖人尚未駕臨,你們趕緊給我打掃,要叫我發現一處不夠乾淨,自己去外頭領板子!」
  
  這時外頭忽然大亂,又有兩名宦官闖進來道:「不好了,出事了。」
  
  「怎麼了,劉公公,為何急成這樣?」
  
  「快走快走,宮裡都亂了。」
  
  「沒頭沒腦的我們也聽不明白呀,劉公公,別著急,慢慢說。」
  
  劉公公跺腳:「什麼慢慢說,出大事了!軍中剛送了急報,世子在邠寧跟吐蕃對峙的時候,數萬藩兵越過橫山奇襲鄜坊,鄜坊府屯糧不足,世子拔軍前去救援,好不容易解除了鄜坊之困,結果在進城時,有軍士射毒箭暗算世子!」
  
  眾宦官大驚:「暗算?是朝廷的士兵?」
  
  「那軍士不知誰派來的,這兩年一直混在世子的軍隊裡,射中世子後,世子當場將此賊砍下了馬,然而賊子早有準備,馬上咬毒自盡了。那箭毒得厲害,世子想必也知道自己兇多吉少,軍士報信時,他還強作無事,說窮通壽夭實乃常事,要爺娘莫難過。還說清虛子道長年紀大了,倘若他死了,別讓清虛子道長知道。」
  
  幾名內侍眼睛紅了:「世子還這麼年輕,連親都未結,真要有個好歹,成王殿下和王妃怎能受得了。清虛子道長已近耄耋之年,這一下怕是熬不住。」
  
  前頭那人啐了一口:「少在此聒噪,速回宮裡去。世子吉人天相,定會無事的。」
  
  另一人道:「成王殿下和太子已經帶著擅長療毒的奉御趕去興平了,淳安郡王和清虛子道長也一同出發了,要是能及時趕到,或許還有救。」
  
  他們顯然也覺得希望渺茫,倉皇間一齊往外湧,滕玉意魂魄無依,不自覺也跟了上去。
  
  「報信的軍士說,鄜坊的百姓在帳營外守候,要麼送藥要麼送醫,死活驅不走,他們說蕃軍圍城半月,本以為要巢傾卵破了,沒想到世子前來救了圍,還沒來得及好好謝謝這位少年將軍,就出了這樣的事。」
  
  滕玉意渾渾噩噩聽著,生前對藺承佑並無好感,孰料此人跟她一樣不得善終,聽了一陣陡然意識到,她在此處遊蕩,阿爺和阿娘又在何處?都死了三年了,為何還是見不到爺娘?
  
  她心急起來,飄飄然往外尋,眼看要飄出祠廟的閽門了,一個蒼老的嗓音在她在耳邊唱和道:「滕玉意!」
  
  那嗓腔分外清越,響遏行雲。
  
  「滕玉意!」
  
  滕玉意惘然四顧。
  
  那老者道:「還不肯回嗎?」
  
  滕玉意像被人曳住了衣領,身子往後一晃,撲通一聲,她彷彿重又跌回了池塘,但是這一回周圍不再是冷冰冰的塘水,而是暖洋洋的熱流。
  
  她漂浮在其中,漸覺胸口注入了熱氣,眼前水波粼粼,好似有人影晃動。
  
  剎那間,耳邊的聲音大了起來,這回變成了熟悉的嗓腔。
  
  「玉兒!玉兒!」
  
  滕玉意眼皮發黏,無論如何睜不開眼,身上彷彿千鈞重石,壓得她無力動彈。
  
  「我的好孩子,這是怎麼了。」
  
  有人開始推搡她的肩膀,滕玉意手指微微抖動了下,像有人移走她胸口的巨石,她猛地倒抽一口氣,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面前是姨母焦急的臉龐。
  
  「玉兒。」
  
  旋即露出驚喜的表情:「醒了,醒了,終於醒了。」
  
  滕玉意惶然睜大眼睛四處看,隨便一動彈,胸口便撕裂般地痛。
  
  杜夫人俯身將滕玉意摟入懷中:「是不是做噩夢了?嚇成這副模樣。」
  
  滕玉意驚魂未定,試探著去摸姨母的臉,還沒碰到便哆嗦起來,唯恐這又是一場夢,自己仍在冰冷的池塘裡。
  
  杜夫人從未見過滕玉意副模樣,反手抓住滕玉意的手:「到底怎麼了,姨母在這呢,不怕,什麼都別怕。」
  
  又對身後的下人道:「昨日絕聖和棄智兩位道長留下了收驚符,快熬了水給玉兒服下,她前晚在竹林裡受了驚,看這模樣分明是嚇壞了。」
  
  滕玉意眼淚止不住往下流,姨母的掌心溫暖乾燥,真真切切包覆著她的手,還好她活過來了,這種死而復生的滋味,任誰都無法體會。
  
  她哽咽著抱緊姨母:「姨母。」
  
  杜夫人既驚訝又心疼:「快,快去青雲觀請兩位道長,說玉兒受驚了,請他們上門施法。」
  
  滕玉意伏在姨母肩頭上搖了搖頭,眼淚卻淌得越發兇了:「沒事,我只是……我只是做了個很長的噩夢。」
  
  杜夫人心疼壞了,不住拍撫滕玉意:「什麼樣的噩夢嚇成這樣?昨日晌午你說回屋睡個午覺,結果這一覺睡下去,整整睡了一夜。」
  
  她回身接過下人遞來的巾櫛,一邊替滕玉意拭汗一邊道:「今天早上春絨和碧螺看你遲遲不醒,過來請示我幾回,我說你舟車勞頓,前夜又在竹林裡遇到了妖物,或許是太累了,睡一睡就好了。誰知你到了晌午都沒動靜,我過來看你,瞧你臉色白得嚇人,我這才急了,要是再叫不醒你,我和你姨父就要去請道長了。」
  
  滕玉意身子仍在顫慄,前世的場景宛然在目,只要安靜下來,耳畔依稀就能聽到嘩啦啦的水聲。
  
  她回想阿爺的死狀、回想自己臨死前的絕望,胸口的悲涼之意怎麼都揮散不去。
  
  杜夫人心下納罕,察覺滕玉意身上全都濕透了,忙又張羅給她換寢衣。
  
  滕玉意一動不動依著姨母,等到身上不那麼冷了,她慢慢抬起頭來看周圍。
  
  日光透過窗扉照進來,滿屋子亮光光的,案幾上的邢窯白瓷花瓶供著一株粉花白蕊的桃花,空氣裡浮蕩著清淡的幽香。
  
  杜夫人絮絮說著話,春絨捧著滕玉意的外裳過來,等她靠近了,滕玉意幾乎能看見這丫鬟額頭上細細的汗毛。
  
  眼前這一切如此真實,真實到足夠讓她浮亂的心慢慢安定下來,她接過衣裳低頭趿上鞋,試著起身,不料雙腿直發軟:「姨母,現在什麼時辰了?」
  
  「已經過了晌午了。」杜夫人親手替滕玉意披衣,「睡了一天一夜,餓壞了吧?你阿姐早間來看過你,看你未醒,在這陪了你許久。我看她精神不濟,逼她歇下了。我們才用過午膳,菜已經涼了,姨母這就讓她們重新做幾個菜送過來。」
  
  杜夫人出屋張羅,滕玉意梳洗了到鄰室看杜庭蘭,杜庭蘭的臉埋在錦衾裡,儼然睡得正香。
  
  滕玉意悄然退了出來,又去松筠堂看端福。
  
  端福將歇一晚益發見好了,滕玉意進屋的時候,他端坐在胡床上,沉默得像一株松,抬頭望見滕玉意,他站了起來:「娘子。」
  
  滕玉意想起前世端福慘死的模樣,眼睛酸脹莫名,這老奴因為忠誠,直到生命最後一刻還在保護她。
  
  端福看滕玉意神色有異,嗓腔一沉:「娘子,出了何事?」
  
  滕玉意挪開視線,假裝打量屋內陳設:「無事,眼睛進了沙子有些不舒服。你很好,快坐下。傷口已經包紮好了,為何不出去走動?」
  
  端福道:「娘子昨日吩咐讓老奴在屋中養著。」
  
  「所以就連一步都不走動?」
  
  「老爺讓老奴護好娘子,現在手臂折了,醫官不讓亂走。一日不見好,就一日不能跟在娘子身邊,老奴只求速好。」
  
  滕玉意異常沉默,半月前剛從舟中醒來時,她只記得前世表姐在竹林中被人謀害,因此滿心都是如何盡快趕到長安救表姐,昨日這一場大夢,倒讓她想起許多遺忘了的前世細節。
  
  「端福,我記得我五歲的時候你就到我身邊了,在此之前,你一直是阿爺的死士。」
  
  端福道:「是。」
  
  「當年你還在阿爺身邊的時候,可曾見過阿爺跟一個南詔國的姓鄔的男人來往?」
  
  端福沉默了,過片刻方道:「老奴只跟了老爺三年就被指派給了娘子,這期間只見過一個姓鄔的女子,名叫鄔瑩瑩。」
  
  滕玉意頷首,端福不會撒謊,可見除了鄔瑩瑩,端福也沒見阿爺同其他的鄔姓人氏來往過。
  
  前世遇害的那一晚,她在阿爺書房見到的那遝南詔國寄來的信,莫非真是出自鄔瑩瑩之手?
  
  「那你可記得,這個鄔瑩瑩是何時到的阿爺身邊?」
  
  端福斂低了眉:「十年前老爺從鳳翔班師回朝,鄔瑩瑩被一列暗衛送到軍營來,當時鄔瑩瑩受了傷,老爺令人從鎮上尋了醫官和老媼照拂鄔瑩瑩,等鄔瑩瑩好了,老爺徑直把她送到了揚州。」
  
  滕玉意心絞成一團,那正是阿娘悲劇的開端,前世她已經打聽過這些事,而今再聽仍覺得諷刺。
  
  「護送鄔瑩瑩的暗衛作何裝扮,操的是何方口音?」
  
  「他們夤夜來,天不亮就走了,領頭的那個單獨跟老爺在帳中說了許久的話,當時老爺還特意摒退了所有人。」
  
  滕玉意來回踱步,突然想起夢中景象,阿爺把那遝信藏在書房,想知道那些信是誰寫的,只需回府中書房找一找便是了。
  
  她對端福道:「這兩日你好好歇息,等你好了,我要你教我些防身的狠招術。」
  
  端福愣了愣:「娘子,何為防身的狠招術?」
  
  滕玉意走到門口,回頭道:「就是出手就能要人性命的那種,越狠毒越好。」
  
  她想起前世主僕遇害的那一晚,那個出現在外牆上的黑氅人,那種彷彿來自幽冥地獄的兇冷氣息,委實讓人不寒而慄,眼下要做的事很多,先從查出這個黑氅人是誰開始吧。
  
  滕玉意拋下這話就走了,端福無論喜怒,常年都是一副表情,可這一回,他半張開嘴望著門,過了許久才回過神。
  
  這頭飯食已經擺好了,杜夫人將酪漿澆到胡麻飯上推到滕玉意跟前,柔聲細語:「你小時候最愛吃這個,姨母一早就做了,就等著你醒來吃呢。 」
  
  滕玉意雖說惦記著回府,但也不忍心辜負姨母的苦心安排,何況才出去一趟,身上已經開始冒汗,想起自己從昨天晌午睡下之後一直未進食,便在席上趺坐下來:「姨母,你陪我吃。」
  
  杜夫人依言在對面坐下,慈愛地看著滕玉意。
  
  「早上你姨父依著你的話去找成王世子了,決意把那晚你阿姐去竹林見盧兆安的事告訴成王世子,如此一來,那妖物到底與盧兆安有沒有關係,就可以藉成王世子之手查清楚了。誰知青雲觀門窗緊閉,也不知裡頭出了什麼事,你姨父等了許久都沒人來應門,只好先走了。」
  
  滕玉意有些奇怪:「青雲觀不是歷來香火鼎盛麼,為何突然關門閉戶?」
  
  「你姨父只說裡頭寂靜異常,觀中竟不像有人,他當時就覺得蹊蹺,但也沒法子進去探究,回到府裡用過午膳,下午又去青雲觀了,不知這一回能不能見到成王世子。」
  
  滕玉意聽到成王世子這名字,猛然想起前世她死後在父親祠廟的所見所聞,那一幕太虛幻,與她前世的親身經歷截然不同,醒來後她已經忘了大半,甚至分不清是真是幻。
  
  隱約記得在她死後第三年,藺承佑似乎在北戎遭了暗算,但她沒聽到他是活下來還是殞命了,就被一位老者給叫醒了。
  
  叫她名字的那位老者究竟是誰?那把蒼老的嗓音傳來,宛如黃鐘大呂,一下子把她從漫長沉重的夢魘中拽出來。
  
  她漫不經心拿起筷箸,對姨母說:「那晚成王世子將樹妖從安國公夫人體內打出後,安國公夫人似乎命在旦夕,青雲觀突然關門,不知跟救安國公夫人有沒有關係。」
  
  杜夫人疑惑道:「會不會是關門作法?」
  
  滕玉意吃過飯淨了手面:「前晚來的倉促,好些東西落在了家裡,姨母,我得回府一趟。」
  
  杜夫人一怔,忙跟著出來:「多帶些人跟著,拿了東西就回來,紹棠好像有事找你,上午來過幾回,我問這孩子什麼事,他死活不肯說。」
  
  滕玉意口中漫應著,帶了人匆匆趕到滕府,滕紹這些年常年在外任職,府中雖日日有人打掃,仍不免有些潮濕空寂之感。
  
  到了花園外,滕玉意腳下踟躕起來。
  
  碧螺道:「娘子,怎麼了?」
  
  滕玉意走到池塘前,正逢早春,園林如繡。塘邊的翠柳,臨風依依。一陣醺風吹過,碧清的池水氾起團團波光。
  
  她苦澀地望著池塘,死前在冰水中沉浮的恐懼滋味,至今鮮明可觸。
  
  默然在池邊佇立許久,直到心底那股駭異的感覺稍稍消減,她才抬目看向另一個方向,本來腦海裡只剩一些殘碎的記憶,這一回的夢證實了她的猜測。
  
  她彌留之際的確曾有人跳入池塘救她,可惜她不等那人把她救起就嚥氣了。
  
  那人不像戎兵或是護衛,從夜色中的身影來看,似乎是位少年郎君。
  
  是太子嗎?阿爺死後太子前來弔唁,說阿爺是他恩師,往後只要有事,都可去找他幫忙。不過她一次未找過太子,並且嚴禁底下人與宗室來往,但那晚府中遭襲,程伯情急之下派人去找太子也不奇怪。
  
  可惜夜色太深,她斷氣前視線也早就模糊了,只是隱約覺得,那人身形不像太子,如今想來,會不會是阿爺的某位部下?
  
  為了多找回些記憶,滕玉意慢慢沿著池塘走了一圈,眼看天色不早,回到了阿爺的書房。
  
  書房外松柏蒼翠欲滴,庭前清泉繞階,這一切如此熟悉,彷彿從未變過。
  
  滕玉意沉默走到書房前,抬起手來,毫不猶豫推開門,望見房內景象,喉頭突然哽咽。
  
  那一晚她跟阿爺吵架出來,外頭正在下雪,天地間一片空寂,松柏被厚厚的雪壓得簌簌作響,阿爺留在房中,想必就是這樣聽著她的腳步聲離去。
  
  她懷著對父親的恨意,獨自在雪中疾行,當時的她又怎能預料到,那是父女相見的最後一面。
  
  她回身對身後的人說:「你們在外頭等著。」
  
  「是。」
  
  滕玉意關上門抬頭看書架,書架上的書雖然不少,但遠不及那時候來得多,想是父親還未正式調任回長安,許多書留在揚州府裡。
  
  她上下找尋,唯獨不見母親的那把琴,她來回在屋中走動,幾乎把每一個角落都找遍了,結果一無所獲。
  
  她跌坐在榻上,頭上開始冒汗,難道父親平日隨身帶著那把琴?人未回長安,琴自然也不在府中。
  
  滕玉意想了想,起身走到多寶閣前,如果沒記錯,這裡便是後來安放那把琴之處,此刻那上頭放著一扇小小的水墨屏風,她把屏風拿下來,探手在記憶中的地方摸索,沒多久就摸到了滑動的浮板。
  
  她心跳加快,用紙刀輕輕撬動,鬆動後揭開蓋子一看,不由愣住了,裡頭空蕩蕩的,別說那遝書信,連一根頭髮絲都沒有。
  
  ***
  
  回到杜府,滕玉意仍在揣摩此事,要麼她記憶出現了差錯,要麼父親這時候還沒將書信放入暗格中。
  
  可打從她在舟中醒來,幾乎每一件事都與前世相合,所以應該不是她記錯了,最大的可能就是父親看重那些書信,就連在軍中也隨身攜帶。
  
  她思忖著下了車,杜紹棠身邊的一個老下人像是等了許久了,一見到她就神神秘秘迎上來:「滕家娘子,大郎讓老奴把這個給你,他說彩鳳樓不好找,這上頭就是他同窗畫的詳細地址,他囑咐說娘子去的時候一定要叫上他,還說這張紙千萬別讓夫人看著,否則他和你都去不成了。 」
  
  滕玉意接過蒼頭奴手裡的草圖,彩鳳樓果然是家妓館,就在平康坊南曲,附近有哪些食肆酒肆,圖上一一做了標識。
  
  「替我謝謝紹棠。」滕玉意笑了笑,把箋紙藏入袖籠中。
  
  她回到內苑,不找姨母和表姐,先徑直回到屋裡,從枕下摸出翡翠劍。
  
  自從這劍到她手上,她每晚都安然無夢,可昨晚不但噩夢連連,還那樣真實可怖,不知這跟此劍靈力被封有沒有關係,如果有的話,她必須盡快讓它恢復靈力。
  
  她把劍收入袖籠中:「昨日讓程伯去打聽長安城的道觀和道士,不知可有消息了。」
  
  「程伯早上就派人送話回來了,普寧坊有家東明觀,此觀已有百年歷史,觀裡有五位老道士,人稱五美仙道,聽說道術不低,歷來有些名望。」
  
  五美仙道?這是什麼古怪稱號。
  
  滕玉意看向窗外的日頭,藺承佑不好惹,若非萬不得已,她可不想跟此人打交道,既然東明觀的道士也頗了得,先去那碰碰運氣吧。
  
  「替我準備一套男子的胡服,我去東明觀會會這五美仙道。」
  
  杜庭蘭聽說滕玉意回來了,到鄰屋來尋她,進門就看見滕玉意換了身胡人男子衣裳,不由驚訝道:「阿玉,你怎麼這副打扮,要出門嗎?」
  
  滕玉意一邊繫蹀躞帶一邊端詳杜庭蘭,表姐的氣色比前日好多了,她放心點點頭:「我得出門一趟,穿這身方便些。阿姐,你有什麼想吃的告訴我,回來的時候我給你捎。」
  
  杜庭蘭走近替滕玉意整理蕃帽,因為急著出門,春絨和碧螺做事不如平時心細,滕玉意的髮髻未梳好,肩膀上散落了幾縷頭髮,杜庭蘭耐心替她編成了一個小辮塞回蕃帽裡,左看右看仍不滿意,皺眉道:「要不阿姐給你重梳吧。 」
  
  滕玉意往蹀躞帶裡藏了好些毒藥和暗器,隨口道:「今日來不及了,明日再讓阿姐幫我梳頭。」
  
  杜庭蘭目光放柔,想當年阿玉剛到杜府時,活像一隻帶刺的小獸,最初她只要想同這個表妹親近,都會被阿玉推開。
  
  有一回阿娘給她梳頭髮,阿玉在旁邊默默看了一陣,扭頭就往外跑。她追到花園裡,阿玉正抱著布偶盪鞦韆。
  
  她知道表妹一定是想姨母了,心裡不痛快才會喜怒無常,想想要是阿娘不在了,她恐怕比阿玉還難過,於是走過去摸摸阿玉的頭:「頭髮亂了,阿姐替你梳頭吧。」
  
  阿玉重重哼了一聲,推開她跳下鞦韆。
  
  她把阿玉摁回鞦韆上,拿出小梳子替阿玉梳了一對圓溜溜的髮髻,自那以後阿玉只要在家裡住,都是她親自給阿玉梳頭髮。
  
  「別給我帶吃的,我什麼都吃不下。你何時回來?程伯會跟著嗎?」杜庭蘭柔聲道。
  
  滕玉意在鏡中覷著杜庭蘭,表姐看上去無事了,但眉眼間仍見鬱結,可見表姐因為盧兆安的事,心中有多憤懣。
  
  「阿姐,程伯已經著手安排對付盧兆安了,你且安心等消息。」
  
  杜庭蘭臉上微紅,轉頭看向窗外:「因為我誤信小人,連累全家人都跟著擔驚受怕。那晚的事我至今心有餘悸,你出去的時候留神些,端福受了傷不能出府,你記得多帶些人。」
  
  「放心,我曉得。」滕玉意將一副假的絡腮鬍遞給杜庭蘭,「阿姐幫我貼上這個。」
  
  杜庭蘭在滕玉意臉上擺弄一陣,假鬍子做得又黑又闊,瞬間遮住了滕玉意小半邊臉。
  
  「如何?」滕玉意問表姐。
  
  杜庭蘭滿意頷首:「這樣雖然看得出是女子,但不必擔心旁人一眼認出你是誰了。」
  
  滕玉意正了正腰間的彎刀,邁開步子往外走:「阿姐要是看到紹棠,就跟他說我今日可能不去彩鳳樓,他要是非要去,等明日再說。」
  
  杜庭蘭狐疑道:「彩鳳樓?」
  
  「回來再跟你細說。」
  
  滕玉意到了府外,程伯今日不在,另派了霍丘幾個精明強幹的老僕在府外候著。
  
  滕玉意上了犢車,讓霍丘抓緊時間趕路。
  
  霍丘馬不停蹄趕到東明觀,下車之後帶著厚禮進去拜訪道長,道觀裡香客寥寥無幾,主持事務的大道士卻足足有五個。
  
  春日遲遲,長日無事,道士因為覺得無聊忙著分梨吃,聽了道童回話,並不肯出來見客。
  
  「你說吾等正閉關靜修,打發他走了便是。」
  
  道童說:「可是外頭那輛犢車尊貴,估計是長安某位貴戶。」
  
  「貴戶?」
  
  五個大道士眼睛微亮,放下梨爭先恐後湧出來,到了庭前一抬眼,果然看見一位相貌體面的護衛。
  
  他們咳嗽一聲,在庭前一字兒排開,揮動拂塵道:
  
  「貧道道號見天。」
  
  「貧道道號見仙。」
  
  「道號見美。」
  
  「道號見樂。」
  
  「道號見喜。」
  
  滕玉意和霍丘被這陣仗搞得嚇了一跳。
  
  五名老道中,那個叫見喜的生得最胖:「貧道乃本觀住持,不知今日施主來所為何事?」
  
  滕玉意摸了摸嘴上的大鬍子,觀中伙食看來不錯,眾老道養得白白胖胖的,而且頗注重儀容,個個衫履整潔。
  
  她令霍丘把備好的厚禮呈上,稟明來意後,把翡翠劍攤在手掌中:「不知道長能不能幫著恢復靈力。」
  
  眾道圍上來看了半天,愣是沒看出翡翠劍的來歷:「解咒倒是不難,想來你這劍之所以喪失靈力,無外乎是沾染了腥穢之物,洗淨穢氣便可了。 」
  
  說罷起了醮,把劍供在壇上,揮劍飛符的折騰了一大氣,然而劍仍是黯然無光,老道們嘀嘀咕咕商議一陣,頹然道:「如果貧道們沒看錯,此劍被施了煞靈環。」
  
  「何為煞靈環?」
  
  五道雖早看出滕玉意是女子,卻仍以「公子」相稱:「公子該知道青雲觀吧。」
  
  「聽說過。」
  
  見喜說:「這是清虛子那一派想出來的咒術,當年有個年輕道士誤入歧途,為了劫掠財物,利用道家法器作祟,道士修為本就不低,有了法器傍身更是無所禁忌,青雲觀的清虛子為了對付邪道,就想了一個叫煞靈環的咒術,令人扮作美貌女子接近邪道,趁邪道不注意施了煞靈環。邪道手中的法器被毀,不久就伏法了。」
  
  「所以煞靈環名為咒術,卻是彰善癉惡的正義之術。」眾道狐疑打量滕玉意,「青雲觀的道士輕易不會施展這咒術,除非他們察覺用法器之人有不軌之心,公子你——」
  
  滕玉意在腹內唾罵藺承佑,面上笑容不變,隨口胡謅道:「實不相瞞,小人前日才來長安,在一家酒肆飲酒時撞見了成王世子,當時小人喝了幾杯酒略有醉意,聽見成王世子跟他兩個師弟說起道家法器,便隨口誇耀了幾句自己手中的翡翠劍,言語間頗有攀比之意,不慎得罪了成王世子,當晚出了酒肆沒多久,我的劍就這樣了,說來真是無妄之災。」
  
  她一面說一面嘆氣,眾道互相對眼,原來是清虛子道長的徒孫,這就難怪了。
  
  見美同情地看著滕玉意:「原來如此,可惜這咒術貧道們也解不了,要是清虛子道長在,公子只需帶著劍上青雲觀說明原委,他定會給你解咒,現下卻不成了,既是他徒孫下的咒,只能等清虛子雲遊回來了。」
  
  「這——」滕玉意勉強笑道,「倘或清虛子道長一年半載都不回來呢?」
  
  「那就一年半載之後再解咒吧。」眾道聳聳肩,「公子,你得罪誰不好,偏要得罪清虛子的徒孫,這小子啊,嘖——」
  
  這一聲「嘖」的尾調拖得極長,一切盡在不言中。
  
  滕玉意笑容僵在臉上,看來這趟彩鳳樓是非去不可了。
  
  眾道目光閃爍,他們收了厚禮卻沒能解開煞靈環,這位小娘子該不會把東西討回去吧,笑嘻嘻從袖籠裡取出一堆花裡胡哨的符紙:「公子,這是『五美天仙符』。此符能驅邪鎮宅,向來是觀中的鎮觀之寶,平日若非有人重金相求,貧道絕不輕易示人。今日貧道與公子一見如故,彼此也算有緣,此符就送給公子罷,公子收下便是,無需再給貧道拿銀錢。」
  
  滕玉意豈能猜不到這些道士在盤算什麼,只恨天色不早,沒工夫與他們歪纏,便也裝模作樣道:「道長既以神符相贈,小人豈有不受之理?其實小人家中還有幾位老人誠心向道,怎奈人地生疏,今日造訪除瞭解咒之外,還有替家中親老相看之意,若是這符好使,往後小人會常帶親眷來觀中上香。」
  
  老道士們心裡一緊,這小娘子出手闊綽,來頭多半不小,唬弄得太狠的話,說不定會給觀裡惹禍。
  
  不如這回給她留個好印象,往後也能常有進賬,見天道長一甩拂塵,板著臉摸出另一樣東西:「公子先別急著走,難得你與我們東明觀有緣,貧道還有一物相贈。」
  
  滕玉意接過來一看,是一枝用禿了的筆,東明觀聽說有些名望,誰知觀裡這些老道只知騙財。
  
  這東西一看就是唬人的,當面扔了做得太絕,況且天色益發晚了,委實沒工夫夾纏,便連同那堆符紙一起往袖籠裡一塞,意味深長地笑了笑: 「道長的話小人記住了,改日定會再登門。」
  
  她出來上了犢車,令霍丘直奔平康坊南曲,等他們趕到平康坊,已是日暮時分,承天門的鼓聲遠遠傳來,各坊正依次關閉坊門。
  
  滕玉意來前就做了準備,摸出腰牌給武侯看了看,順利進了坊。
  
  平康坊果然不負盛名,這才剛入夜,伎館門前就掛上了流光溢彩的燈籠,胡姬們為了招攬客人,大肆在門前迎送,街上隨處可見前來尋歡的官吏和書生,放浪的笑聲不絕於耳。
  
  滕玉意坐在車內往外看,漸覺眼花繚亂,乾脆拿出紹棠給她的地圖,在車裡指引霍丘,犢車七拐八彎繞過街區,終於到了一家高闊酒樓門口,霍丘在外說:「小姐,到了。」
  
  滕玉意輕輕一撣罽袍,掀簾下了車。
  
  眼前這座妓館別具一格,光前樓就有三層高,門口停滿了鈿車朱鞅,出入皆為綺羅繞身的貴人。
  
  滕玉意站在門前環顧一圈,暗嘆這大概是平康坊最富麗堂皇的一座妓館了,吩咐春絨和碧螺在車上等著,自己帶著霍丘往裡走,哪知從樓裡躥出個中年婦人,一下子擋在了他們面前。
  
  這婦人額上貼著翠鈿,大概是看出滕玉意是個女子,笑咪咪不肯放行:「公子請留步,我們彩鳳樓可不招待你這樣的客人。」
  
  滕玉意置若罔聞,繼續往內走,婦人面色微變:「公子——」
  
  話音未落,婦人眼前忽然多了一錠金燦燦的東西,滕玉意兩指之間夾了一塊金子,似笑非笑看著她:「招待不招待?」
  
  「招待!招待!」婦人眼睛發亮,這份量足可以在東市盤下一爿鋪子,平日這地方雖然往來無白丁,但出手就這麼豪氣的可不多見。她喜不自勝收下金錠,回身引著滕玉意往裡走:「公子隨我來。」
  
  滕玉意跟在婦人後頭,邊走邊打量四周,廂房裡竹聲不絕於耳,客人們在席上酒食徵逐,小道士說來此除祟,但眼下樓內樓外歌舞昇平的,哪像藏著邪魔外道。
  
  一徑上到二樓,別說沒看到藺承佑,連絕聖和棄智也不見人影。
  
  滕玉意問那婦人:「娘子,今晚可有道士來此?」
  
  婦人用團扇掩住嘴笑道:「公子說笑了,我們彩鳳樓是出了名的溫柔富貴鄉,怎會有道士來此處?」
  
  說著將滕玉意主僕引到二樓靠窗的一間廂房,熱絡地自我介紹:「奴家叫萼姬,公子要飲什麼酒、要看什麼樣的美人,自管吩咐奴家。」
  
  滕玉意衝霍丘使了個眼色,霍丘應了,自行到外頭尋絕聖和棄智去了。
  
  滕玉意笑問萼姬:「聽說你們彩鳳樓酒比別處更好,可有葡萄漿?」
  
  萼姬殷勤張羅:「公子算來對地方了。」
  
  說著到外頭廊道上吩咐廟客(注①):「快叫抱珠和卷兒梨燙酒來。」
  
  滕玉意想起此行的目的,下意識摸向懷裡的翡翠劍,不料碰到一堆符紙,剛才急著趕路,她差點把這東西忘了,東明觀的道士正經本事沒有,騙起財來倒毫不含糊。
  
  擱在身上畢竟累贅,她拿出來正要讓萼姬扔了,只聽滋地一聲,符紙在她指尖燃了起來。
  
  滕玉意嚇得把符紙甩到地上,符紙落到地上,又燒了一陣才緩緩熄滅。
  
  滕玉意古怪地看著那團灰燼,東明觀的道士說這符能識妖除祟,她一個字都不相信,可是好端端地,符紙怎會燃起來?
  
  正覺得詭異,外頭有位簪花佩玉的男子路過。這男子年近三十歲,生得風流俊朗,一面走一面跟身旁兩位美嬌娘說笑,無意識掃了屋內的滕玉意一眼,那目光妖冶異常,彷彿一眼能把人看穿。
  
  滕玉意心裡咯噔一聲,男子仰頭一笑,邁步往裡頭走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25 10:04 PM

第18章

  滕玉意滿腹疑團,夾起一張符又試了一下,這一回無論她怎麼擺弄,符紙都毫無反應。
  
  她正要起身一探究竟,萼姬領著兩名少女進來了。
  
  「公子神仙般的人物,奴家可不敢叫那些庸脂俗粉來伺候。這兩位是我們彩鳳樓最善絲竹的樂伶,一個叫卷兒梨,一個叫抱珠,卷兒梨善篳篥,抱珠善撥琴,她們向來是賣藝不賣身的,奴家叫她們來,一為給公子暖酒,二為向公子獻曲。」
  
  卷兒梨和抱珠羞答答作揖:「見過公子。」
  
  滕玉意看過去,萼姬倒會挑人,兩名少女約莫十四五歲,都生得貌美嬌軟,左邊那個叫卷兒梨的,依稀有些胡人血統。
  
  萼姬笑道:「倘若勉強能入公子的眼,奴家就讓她們留下來伺候公子。」
  
  滕玉意道:「剛才外頭過去一個穿月白襴衫的男子,差不多三十歲年紀,個頭大概這麼高,鬢上別著一朵碗口大的芍藥花。這人以前可曾來過,你可知他來歷?」
  
  萼姬到外頭看了看,復轉回來道:「公子該不是看錯了,走廊上哪有人?不過我們彩鳳樓每晚都賓客盈門,公子說的那種郎君隨處可見。」
  
  「我看那人帶著兩個小娘子朝廊道盡頭走去了,裡頭還有很多廂房嗎?」
  
  萼姬茫然眨眨眼:「再往裡走可就只有兩間廂房了,聽說今晚都被貴客提前訂好了。」
  
  滕玉意朝兩名少女一指:「把她們留下,你去打聽打聽我說的那位郎君。」
  
  萼姬臉上放光,她是這樓裡的假母(注①)之一,卷兒梨和抱珠都是她親手調教出來的樂伶,因為還是清白身子,頗有些待價而沽的意思,僅是給人暖酒奏曲,價格已是不菲。
  
  客人每每花高價請她們作陪,無奈只能看不能吃,有時候碰到急色的武夫酒徒,難免惹出些亂子。今晚能留在此處伺候這假扮胡人的女子,她這做假母的也能跟著省心,於是忙笑道:「奴家這就去細打聽。」
  
  走前低聲囑咐卷兒梨和抱珠:「這公子又體面又斯文,你們給我好生伺候。」
  
  卷兒梨和抱珠忙應了。
  
  滕玉意等了一會,沒看到霍丘迴轉,便吩咐二女斟酒。
  
  「你們來此多久了?」她和顏悅色道。
  
  卷兒梨很文靜,自打進屋起幾乎未說過話,倒是抱珠很活潑:「奴家七歲就被娘買了,這些年一直在娘的教導下習練絲竹。半年前彩鳳樓開張,娘便帶奴家來獻藝了。」
  
  「哦?」滕玉意把酒盞放在唇邊抿了抿,「彩鳳樓半年前才開張?」
  
  「是呢。」抱珠又道,「公子應是不常來平康坊,所以才不知道。這樓本是一家彩帛行,老闆夫婦前年得急病歿了,這鋪子空置了半年之後,被一位洛陽來的巨賈盤下,裡外裝點了幾個月,正式更名為彩鳳樓。」
  
  滕玉意環顧左右:「這地方鬧中取靜,好不容易空置下來,料著本埠有許多人搶著要,為何過了半年才盤出去?」
  
  抱珠和卷兒梨互覷一眼,搖了搖頭道:「想是盤下來想來要不少銀錢,當時只有那位洛陽商賈才出得起價。」
  
  滕玉意唇邊溢出笑意,這話恐怕連她們自己都不信,長安除了本國巨賈,還寓居著大批有錢胡商,平康坊南曲突然有這樣大一間鋪子空置,怎會整整半年無人問津?其中定有緣故。
  
  「你們不說我也知道,這地方不『乾淨』對不對?」
  
  二姬強笑道:「奴家不知公子何意,彩鳳樓每日鸞歌鳳舞,打掃尤為殷勤,何來不乾淨一說?美酒還需絲竹相佐,奴家這就合奏一曲《春鶯囀》為公子助興,此曲奴家習練得還算熟,頗能怡人耳目。」
  
  滕玉意把臉一沉:「我不聽龜茲樂。」
  
  「那、那奴家改奏《長相思》吧。」
  
  「罷了,都不想聽。」
  
  抱珠眼波流轉,嬌嗔道:「公子好難伺候,莫不是嫌棄奴家的手藝?」
  
  滕玉意衝抱珠招了招手:「走近些,我告訴你。」
  
  抱珠不知何意,只得斂衽近前,滕玉意突然捉住抱珠的臂膀,把她的袖子往上一擼。
  
  二女嚇了一跳,滕玉意暗暗皺眉,這樂伶的前臂還算光滑,越往上越傷痕累累,到了肩膀處,新添的淤紫痕跡簡直觸目驚心。
  
  抱珠瑟瑟發抖:「公子這是何意?」
  
  滕玉意鬆開她胳膊,不必看,卷兒梨多半也是如此。
  
  「平日沒少挨打吧?」
  
  兩人畢竟年幼,聽了這話臉上的浮媚之色不見了,浮現出淒惻的神情。
  
  抱珠黯然道:「公子既然早就知道,就別再難為奴家了,今晚要是伺候得不好,萼大娘又要責罰我和卷兒梨了。」
  
  滕玉意笑了笑:「這樣吧,我們做個交易如何?你們把知道的都告訴我,我叫萼姬半年之內都不為難你們。」
  
  二女錯愕地看著滕玉意,且不說這話是真是假,她們在彩鳳樓見過這麼多客人,這公子是頭一個問起她們身上暗傷的。
  
  「你們不信?」
  
  「奴家怎會不信。」抱珠惻然道,「只是奴家在此地討活,不敢胡亂說話,萬一影響了彩鳳樓的聲譽,主家和娘定會重重責打我們。」
  
  卷兒梨也道:「求公子垂憐,莫再一味追問了。公子這樣的玲瓏心肝,想必也知道奴家們命如草芥。」
  
  滕玉意嘆氣:「可若是已有人知道彩鳳樓不對勁了呢?」
  
  二女怔住。
  
  「你們瞧瞧樓下是誰。」
  
  滕玉意往窗外一指,卷兒梨和抱珠順著看過去,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忽然出現了兩個圓頭圓腦的小道士。
  
  街上大多是衣飾耀目的年輕男女,這兩個小道士卻是一身緇衣芒鞋,活像一鍋五彩繽紛的葷湯裡掉入兩根雜草,叫人想不注意都難。
  
  小道士到了彩鳳樓前,大剌剌往裡進。
  
  果不其然,他們被攔住了,硬要往裡闖,廟客死活不肯放行。
  
  滕玉意在樓上看著霍丘,霍丘點點頭,瞅准機會追上去,叫住絕聖和棄智,低聲對他們說了句什麼,小道士懵了一下,仰頭往樓上看來。
  
  滕玉意衝樓下怡然一笑,嘴裡卻對二姬道:「道士怎會出現在花街柳陌,樓下這一攔,定會傳到你們主家耳裡。你們主家只要不傻,一定猜得到早有人將此事傳揚出去了。你們這時候把始末緣由告訴我,主家和假母絕不會懷疑到你們身上,而且我保證,只要哄得我高興了,我有法子讓假母再不敢打罵你們。這可是一樁極划算的買賣,你們好好想一想。」
  
  卷兒梨和抱珠神色有些鬆動,滕玉意飲了口酒,抬眼看門外,萼姬出去打聽那男子的來歷,為何這麼久還不見回。
  
  她摸了摸嘴邊的大鬍子,起身道:「我出去轉轉,回來聽你們細說。」
  
  到了門口往左側看,廊道空蕩蕩的。
  
  廊道兩旁各有一間廂房,房門都緊閉著。廂房內鶯聲燕語,儼然在飲酒作樂。
  
  滕玉意回想符紙燃起來的詭異場景,不好貿然前去查看,站了一會就要回房間,迎面見萼姬從樓梯上來。
  
  「公子為何不在房中聽曲?」萼姬用帕子拭著汗,「可是卷兒梨和抱珠伺候得不好?公子莫惱,奴家這就進去教訓她們。」
  
  滕玉意道:「哎,不忙,她們伺候得很好,剛才叫你打聽那男子,為何這麼久才回?」
  
  萼姬往廊道盡頭一指:「奴家把兩間廂房都找過了,未見到公子說的郎君,到樓下問了一圈,今晚簪花佩玉的男人倒是不少,但要麼衣裳顏色不對,要麼年紀不符。公子莫不是看錯了?」
  
  滕玉意望著廊道盡頭,絕不是自己看錯了,但好好的一個人怎會憑空不見?
  
  可惜當時未留意男子身邊的兩個小娘子,要是記住了相貌,一問萼姬便知是不是樓裡的樂伶了。
  
  罷了,橫豎絕聖和棄智來了,真要有邪祟,自有他們來對付。
  
  她估摸著樓下霍丘已經安排好了,便對萼姬說:「房裡有些氣悶,我想帶捲兒梨和抱珠到街上轉一轉,先跟你打個招呼。」
  
  萼姬霎了霎眼睛,長安歷來有攜妓出遊的舊例,或是陪酒行令,或是幫著吟詠作對,不拘幾日只要給夠了銀錢即可。
  
  但卷兒梨和抱珠畢竟未正式陪過客,出去時若是沒能看住……
  
  她乾巴巴笑道:「這廂房臨街對月,賞景賞人都是一絕,公子何必捨近求遠——」
  
  滕玉意從香囊裡取出一粒珠子:「我這人脾氣古怪,聽曲不喜歡窩在房中,你要是肯答應,這東西歸你了。」
  
  萼姬眼睛發直,那是一枚五光十色的珠子,四方珍奇她見過不少,卻從沒見過顏色這般絢麗的寶石。
  
  滕玉意笑了笑,把珠子拋給萼姬。這是五六年前她還在揚州的時候,從一個大食商人處買得的七彩琉璃珠,那胡人初來乍到不懂行情,一包只賣二十緡錢,恰巧被她撞見了,她一口氣買了兩包。
  
  後來商人知道這東西中原少有,悔得腸子都青了,僅剩的那十幾顆,如今賣到了一萬錢一顆。
  
  萼姬千珍萬重收好珠子,笑得像朵花似的:「奴家這就叫卷兒梨和抱珠出來,只是她們以往甚少出門,公子別帶她們走太遠才是。」
  
  滕玉意帶了卷兒梨和抱珠下了樓,出來時故意回頭看,不出所料,後頭跟著兩個鬼鬼祟祟的壯漢,想來是萼姬派來監視他們的。
  
  霍丘迎上來道:「公子,小人攔住了兩位道長,現下就在車旁,不過他們像是急著走,有些不耐煩。」
  
  「知道了。」滕玉意道,「後頭有兩個尾巴,你想辦法把他們引到別處去,別讓他看到我跟二位道長有來往。」
  
  霍丘應了一聲,自去處置。
  
  滕玉意出樓後等了一會,回頭發覺那兩名壯漢不見了,帶著二女走到自家犢車後,果見絕聖和棄智嘟嘴站在車旁,燈籠的光影照在他們胖胖的臉頰上,活像兩顆毛茸茸的水蜜桃。
  
  「兩位道長,別來無恙。」
  
  絕聖和棄智愣了愣,雖然霍丘已經告訴他們這大鬍子男人是滕玉意假扮的,近看之下仍覺得滑稽。
  
  二人繃著臉道:「滕——」
  
  「鄙人姓王。」滕玉意笑著打斷二人。
  
  絕聖和棄智心知她有意隱瞞身份,旋即改口道:「王公子,你為何把我們攔在此處。」
  
  滕玉意扭頭對卷兒梨和抱珠道:「你們且到犢車裡等一等。」
  
  說著將絕聖和棄智領到一邊:「我依照兩位道長的指引前來解咒,現在你們師兄人在何處?」
  
  絕聖摸摸自己的後腦勺:「師兄讓我們先來,自己留在觀裡收拾殘局,可我們都來了半個時辰了,也沒見他露面。」
  
  一邊說一邊踮腳朝人群中張望。
  
  收拾殘局?滕玉意想起姨母說的話。
  
  「怪不得早上我姨父去青雲觀找你們師兄,貴觀正關著門,怎麼,出什麼事了嗎?」
  
  絕聖和棄智互望一眼。
  
  昨日晌午,師兄與高人合力引安國公夫人的魂魄回來,哪知「玄牝之門」一打開,引來了好些厲鬼。
  
  師兄有意歷練他們,把驅逐厲鬼的活交給他們,自己則繼續留在井前引魂。
  
  他們雖說也跟著師兄除過好些鬼怪,但獨自對付厲鬼還是頭一回,光對付那隻怨氣沖天的小鬼就出了不少岔子,末了還是師兄看不過去,擲符幫他們收了厲鬼。
  
  就這樣一邊驅鬼,一邊招魂,到了後半夜,師兄終於把安國公夫人的魂魄引回來了,可惜離體太久,即便魂歸肉軀,安國公夫人依舊毫無甦醒的跡象。
  
  師兄關閉了玄牝之門,回房與那位高人一同想法子,他們趁機想進去看看那位高人到底是誰,卻被師兄催著去睡覺。
  
  等他們早上趕去經堂,那位高人已經走了,安國公夫人依舊未醒,好在神魂安穩了不少。
  
  到了下午,師兄叫了兩位精通明錄密術的老道士起醮,讓他們從即日起每日給安國公夫人誦安魄咒,但能不能醒來,最終還得看安國公夫人自己的造化。
  
  他們進廂房時,安國公正在與師兄說話,安國公憔悴蒼老了不少,啞聲對師兄說:「昨夜勞煩聖——」
  
  瞥見他二人,安國公把話咽了回去,師兄扭頭看他們一眼,若無其事地說:「你們來了正好,我讓他們早些備晚飯,你們兩個吃了飯就動身去平康坊。」
  
  「師兄你呢?」
  
  「你們先去,我稍後就到。」
  
  可他們都到平康坊半個多時辰了,還不見師兄的人影。
  
  想到此處,棄智歉然對滕玉意說:「估計杜博士來的時候,觀裡正忙著給安國公夫人引魂呢,明日觀裡就會如常開門了,只能勞煩杜博士明日再跑一趟了。」
  
  滕玉意忙說:「我回去便轉告姨父。」
  
  又笑道:「你們既要到彩鳳樓除祟,可打聽出這樓裡究竟出了何事嗎?」
  
  絕聖和棄智眉頭皺了一下,他們只知道彩鳳樓出現妖異一個月了,但究竟是什麼妖怪都不知道。
  
  剛才來了之後別說打聽,連彩鳳樓的大門都沒進去,改而向左近的商賈打聽,但這些人想是怕得罪彩鳳樓的主家,連一句真話都不敢說。
  
  滕玉意微微一笑:「如果有人願意把這段時間彩鳳樓發生的事都說出來,你們想聽嗎?」
  
  兩人精神一振:「滕娘子聽到了什麼?」
  
  「彩鳳樓上下都三緘其口,為了套話費了我不少工夫。」
  
  不待他二人開腔,滕玉意又補充:「此外我在樓裡也撞見了怪事,我可以將那人的形貌告訴你們,但是你們得答應我一個要求。 」
  
  兩人防備地望著滕玉意:「什、什麼要求?」
  
  「你們得說服你們師兄幫我解開煞靈環。」
  
  絕聖很是為難的樣子:「實不相瞞,昨日我們回到觀裡,師兄狠狠責罵了我們一頓,說那毒蟲不是好東西,滕娘子無故騙走毒蟲,一定不懷好意,但師兄也說了,只要滕娘子肯說出你要用那蟲子做什麼,並且主動把癢癢蟲還回觀裡,他就替你解開煞靈環。」
  
  滕玉意眼波漾了漾,要求可真多,她弄癢癢蟲無非是為了對付段寧遠和董二娘,如今事還未成,怎能提前洩漏出去?而且她已經把癢癢蟲交給程伯去辦事了,現下她手邊無蟲,拿什麼還給藺承佑。
  
  不過她今日出來,打定了解咒的主意,藺承佑那邊麻煩,不是還有絕聖和棄智麼,既是青雲觀的咒術,想來這兩個小道士也能解,於是故作悵然地嘆了口氣:「這劍對我來說無比貴重,要是今晚還不能解開煞靈環,怕是我自己都要大病一場了,兩位小道長宅心仁厚,不如今晚先幫我解了煞靈環,明日我就把癢癢蟲送還給青雲觀。」
  
  絕聖和棄智撓了撓頭,這話乍聽之下好像沒問題,但仔細想想,要是提前解了咒,滕娘子真會把癢癢蟲還回來嗎?況且若是問心無愧,滕娘子為何就是不肯說她弄癢癢蟲的用途。
  
  該不會真是壞人吧,但滕娘子臉上的惆悵又不像是裝出來的……
  
  棄智比絕聖更容易心軟,掙扎了半晌忍不住問:「滕娘子,你弄癢癢蟲是為了做壞事嗎?」
  
  「當然不是,我看上去像壞人嗎。」
  
  棄智和絕聖互覷一眼,嘆氣道:「罷了,我和絕聖都不會解煞靈環,但有個法子或許能讓師兄幫你解咒,滕娘子,你且附耳過來。」
  
  棄智在滕玉意耳邊說了幾句,末了道:「這是我們能想到的最好的法子了,滕娘子要是依言做了,師兄說不定就當場解咒了。」
  
  滕玉意在心裡盤算,好歹套出點有用的東西,這法子比自己想得要簡便可行,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打動藺承佑。
  
  「娘子,這回可以把樓內的事告訴我們吧。」
  
  滕玉意取出東明觀五道送她的符紙,把剛才的事說了。
  
  棄智想了想道:「東明觀這五個道士歷來以美男子自況,管這符叫五美天仙符不奇怪,但是說白了,這東西就是能識妖鑑鬼的陰指符。剛才你見到的那男人,多半是妖異,絕聖,既然滕娘子把樓內的樂伶帶出來了,你留下來聽聽她們怎麼說,我去樓內探一探。」
  
  滕玉意攔住棄智:「欸,別急,道長這副打扮過去,硬闖只會被再攔一回,不如換身衣裳,讓霍丘派人帶你進去。還有,如果那妖異不好對付,你一個人去不怕出危險麼,剛才你們說藺承佑快來了,何不等你師兄一起?」
  
  棄智和絕聖感激地看著滕玉意,就知道滕娘子不會是壞人,瞧她多關心他們。
  
  「師兄說我們也大了,不能總由他帶著我們除祟,而且說不定他已經來了,就是故意不露面而已。既然邪祟現了行蹤,貧道先進去探探路。」
  
  絕聖拿出一根矢箭樣的物事遞給棄智:「萬一應付不來,記得及時放令箭。」
  
  棄智點頭去了。
  
  霍丘手腳麻利,很快買來了衣裳,把棄智扮作隨父出遊的小公子,帶到樓中去了。
  
  未幾,霍丘從彩鳳樓出來,又回到犢車外守護,滕玉意剛要放下簾子,不料在人群中瞥見一個皓髮蒼顏的青衣道人。
  
  這人手中舉著一把高高的黃色幡布,幡布上頭寫著:陰陽燮理,無所不知。
  
  老道款步走到街旁一株銀杏樹,懶洋洋坐下來,把落在肩上的帽帶往後一甩,拉長了聲調道:「善惡禍福,各有禍根;欲問前程,且拿銀錢。」
  
  這人與正統齋戒符籙的道士不同,顯然是個算命占卜的雲遊道士,絕聖暗暗撇嘴,這種人他見多了,打著道家的名號,行的卻是坑蒙拐騙之事,最好別讓他們發現這道士做壞事,不然——哼哼。
  
  滕玉意正要收回目光,哪知那老道士冷不丁朝犢車方向瞥了瞥,眼中似有笑意,神情好不古怪。
  
  滕玉意奇怪地看了老道一眼,把簾子放下,對卷兒梨和抱珠道:「現在可以說了,樓中究竟出了什麼怪事?」
  
  卷兒梨和抱珠不安道:「其實奴家們知道的也不太多。」
  
  「無妨,知道什麼就說什麼。」
  
  抱珠懼怕地看了看窗外:「奴家聽幾位假母說,彩鳳樓的前身,也就是那家彩帛行的店主夫婦,死得好像不太對勁,自他們死後這地方就不太平。」
  
  絕聖詫異:「倘或覺得店主夫婦死得不對勁,為何不報官?」
  
  卷兒梨道:「店裡的夥計報過官,但店主死的那晚,恰好有幾位醫官在幫著施針。醫官們幫店主診病有些時日了,死因並無可疑。至於店主夫人,則是在店主病死後第三日自縊死的。死前不但留了一封信,還將值錢的首飾分贈給了寺廟,這些寺廟都是長安城有名的古剎,絕不可能與店主夫人的死有關,所以雖然萬年縣的法曹來看過,但也沒下文了。」
  
  「既是這樣,為何還說他們死得不對勁?」
  
  卷兒梨和抱珠與尋常賤籍女子不同,自小被逼著認字學藝,敘起事來措辭不俗,口齒也清晰。
  
  抱珠瑟縮了一下,硬著頭皮說:「我聽假母說,彩帛行一向只進昂貴絹彩,只要是南曲的名妓,大多光顧過彩帛行。店主年方四十,體格比常人強健,原本窮苦無依,起家全靠妻子當年的陪嫁,這些年雖然發達了,仍改不了畏妻的毛病。」
  
  「夫婦倆成親十四年,夫人一無所出,店主好說歹說,終於說動夫人同意納妾,患病前不久,他剛從越州買來一個貌美侍妾,夫人面上依從,背地裡經常打罵美妾,有一回店主帶著店裡的夥計去外埠進貨,夫人變本加厲折磨美妾,妾不堪受辱,偷偷跳井死了。死的那日店主正好從外地回來,聽聞妾的死訊,店主急怒攻心昏過去了,醒來就開始頭痛,說看到美妾在庭院裡徘徊,嚇得整夜不能安睡。」
  
  「店主夫人性情跋扈,當即衝到院子裡大罵,說賤婢生前狐媚害人,死後還敢興風作浪,因為罵得太大聲,鄰近好些人聽見了。過不久店主夫人又到附近的慶國寺請了符貼到院子裡,之後就太平了,但店主的病卻時好時壞,請了好些醫官來看,都說是頭風。就這麼病了幾個月,某一日終於不行了。」
  
  「店主夫人的死就更古怪了,凡是平康坊有資歷的假母,幾乎都跟這位娘子打過交道,都說其人慳吝異常,縱算死了也會把財貨帶進棺材裡,因為太過薄情,店主夫人早就跟三親六故斷絕了往來。她自縊也就罷了,怎捨得把珠寶首飾贈給寺廟。最嚇人的是她死前寫的那封信……」
  
  滕玉意忙問:「信上寫的什麼?」
  
  抱珠益發懼怕,求助般看向卷兒梨,卷兒梨打了個冷顫,結結巴巴說:
  
  「那封信密密麻麻寫著同一句話:我本狗彘,不配苟活;我本狗彘,不配苟活……」
  
  車內彷彿刮過一陣冷風,滕玉意自認膽子不小,後背仍不禁冒出森森涼意。
  
  絕聖清清嗓子道:「聽說去像厲鬼復仇,使了障眼法迷惑店主夫人,先誘其寫下罪己書,再令其自縊,論理這樣的邪物尚未成氣候,或是超度或是收服,總歸不會長久作亂,後來這地方有沒人來做過法事?」
  
  「法曹查了一陣,確定店主夫婦並非外人所害,便告結案了。因為店主夫婦並無子嗣,官中只好將鋪子掛出去售賣。但是自那之後,樓內總有異響,左右鄰裡聽了害怕,湊錢請了慶國寺的大和尚來看,大和尚說店內的確有些冤祟,做幾場法事就好了。做完法事那些日子,聽說店裡清靜了不少,但每回有人來相看鋪子,就會在樓裡看見不乾淨的東西,之後過了整整半年,店鋪始終未能盤出去。」
  
  滕玉意道:「洛陽來的這位新店主為何肯盤下舖子?」
  
  抱珠看了看卷兒梨,問道:「那日你不是聽到了原委麼,假母怎麼說的。」
  
  卷兒梨回想著當日情形,重新開了腔:「新店主來的那日,找了一位很厲害的術士幫著相看,那術士說此地中凹外突,天然便是坎井之勢,這樣的寶地最適合做陰人生意,前面做婦人們的彩帛生意可以日進斗金,新店要開妓館,自然也會名噪一時。雖說樓裡有些不乾淨的東西,但不是沒法子破解,只需塑一尊蓮花淨童寶像鎮在後院,便可無虞了。 」
  
  滕玉意頷首:「看來你們新店主依言做了,彩鳳樓開張後也的確生意日隆,後來又發生了什麼,術士的法子不管用嗎?」
  
  「其實怪事就沒斷過,但生意卻出乎意料的好,我們店主一來捨不得每日的大筆進帳,二來怕請人作法會影響買賣,因此一味瞞著。」
  
  說到這,卷兒梨和抱珠互相挨近,有些栗栗危懼的情態:「大概三個月前,就在彩鳳樓開張不久,有位洪州來的客人來店裡尋樂,喝醉了宿在一位叫軟紅的娘子房中,睡到半夜的時候,客人聽到房門外有腳步聲,本以為是哪位醉鬼,結果那腳步聲踟躕不去,客人聽了心煩,要那人快滾,但是那外頭的人卻說:奴家是軟紅,外頭好冷,郎君快讓奴家進來。」
  
  「那女子的聲音跟軟紅一模一樣,客人信以為真,迷迷糊糊起了身,誰知往胡床裡一看,軟紅裹著衾被睡得正香,他一下子就醒了酒,推搡軟紅讓其醒來,但軟紅怎麼也叫不醒。」
  
  「那排寢房在後院的西北角,周遭本來就僻靜,何況又是深夜了,那女子一個勁地叩門,為何沒驚動旁人?客人越思量越懼怕,哆哆嗦嗦罵道:『快滾!你不是軟紅,少在這裝神弄鬼,再敢作怪,我定叫你假母重重責罰你!』」
  
  「那女子突然厲聲慘叫:『你房裡有鬼,我才是軟紅。』」
  
  「客人嚇得魂飛魄散,不敢開門也不敢到床上去,僵在房中間,扯著嗓子大喊救命,就在這時候,外頭那東西砰砰砰開始撞門,客人嚇昏過去,醒來的時候已經天亮了,廟客們把他抬到胡床上,客人冷不丁看在假母身後的軟紅,差點又昏過去。」
  
  「軟紅臉色奇差,說自己昨晚也遇到了異事,但她跟客人的遭遇恰好相反,半夜醒來聽到客人在外頭敲門,回頭卻看見客人躺在床上,那東西也是說房中有鬼,慘叫著要她開門。」
  
  滕玉意面色自若,身上卻陣陣發冷,扭頭看絕聖,絕聖想了想道:「前面聽著像鬼祟作怪,後面又不像了。這話先不說,彩鳳樓開張後這樣的事一共發生過幾起?」
  
  抱珠白著臉道:「少說有三四起,奇怪都找的外地客人,客人們在長安待不了幾日,拿了店主的賠償也就走了,因此那幾個人雖然都嚇破了膽,但長安幾乎無人知曉此事。」
  
  滕玉意摸了摸發涼的後頸:「這東西如此兇悍,開張這三個月,難道就沒有人受傷或是出什麼意外?」
  
  抱珠拼命點頭:「有,所以奴家們才害怕。頭兩個月還好,無非是有娘子本來睡在房中,醒來的時候卻在廊道裡,或者在後院裡看見前頭有女子在疾行,追著叫兩聲,女子倏忽就不見了。」
  
  「但是就在上個月,有位假母從外地買了一位名喚葛巾的絕色樂伶,葛巾不單相貌生得好,詩詠和琴律更是一絕。因為大受歡迎,一來就做了彩鳳樓的都知。前些日子葛巾陪郎君出去遊玩,先在寺中求了一串護體的佛珠,後又去水邊祓禊,不小心弄濕了衣裳,回來就有些傷風。上月十八日葛巾身子不適早早歇下,半夜聽到外頭有腳步聲。」
  
  「葛巾來的日子不長,但也聽說了樓內的異事,知道那東西往往只在門外作怪,不理會就好了,孰料這一回不一樣,那腳步聲踱著踱著,居然潛入了房中,葛巾嚇得睜開眼睛,迎頭被狠狠抓了一下,黑暗中聽到一個中年婦人罵道:『賤婢,敢勾引我夫君!』」
  
  「那一爪抓得極重,葛巾半邊臉被抓得血肉翻飛,她捂著臉哀嚎,摸到那串佛珠慌亂擲了出去,那婦人就這樣不見了。葛巾連聲叫救命,樓裡這才聽到響動,葛巾的假母找了醫工來,醫工說葛巾臉上的傷重得很,容貌恐怕再難恢復。」
  
  抱珠和卷兒梨說到這,淒楚地嘆了口氣。
  
  滕玉意思量一陣,忽道:「咦?」
  
  絕聖也覺得古怪,問滕玉意:「公子認為哪裡不對嗎?」
  
  滕玉意道:「聽這描述,竟像那位店主夫人的鬼魂在作祟,但它以前被攔在門外,這一回為何能闖進房裡?突然之間法力漲了,還是有什麼別的緣故?而且怎麼不找別人,偏偏找上葛巾。」
  
  絕聖眉頭緊鎖,反復琢磨那句話:「『賤婢,敢勾引我夫君!』……要麼就是這鬼魂衝破了壓制她的禁印,要麼就是葛巾跟她丈夫娶的那位美妾生得像,她錯認了人,怨氣橫生之下,一下子衝破樊籠也是有的。後來呢,可還發生了旁的事?」
  
  卷兒梨和抱珠同時搖頭:「這些事已經足夠把人嚇得魂不守捨了,尤其是葛巾,剛來即嶄露頭角,只要假以時日,定會成為平康坊最負盛名的都知,可惜容貌就這樣毀了,如果這次我們店主還壓著不肯說,往後不知還會有多少人遭殃。奴家猜,這一回之所以能驚動青雲觀,怕是、怕是……」
  
  她二人抿了抿嘴,滕玉意接話:「怕是葛巾自己放出的風聲?」
  
  卷兒梨和抱珠緘默不語。
  
  滕玉意道:「店主和假母為了壓下此事,或是許她銀錢,或是以勢相脅,但是葛巾不甘心就這樣被毀了前程,所以想為自己討個公道。道長,你們是何時聽說的此事?」
  
  絕聖道:「那日師兄從外頭回來教我們課業,說最近有人告訴他平康坊的彩鳳樓可能有妖異,等他稍做準備,會帶我們去轉一轉。」
  
  滕玉意有些驚訝,葛巾身為彩鳳樓的伎人,出入皆不自由,受傷後店主怕走漏風聲,尤其看管得緊。
  
  依她的猜測,葛巾想遞封信到青雲觀恐怕都極困難,沒想到葛巾直接找到了藺承佑。
  
  會不會是某位跟葛巾相好的王侯子弟發現不對勁,那人到藺承佑面前透露了消息。
  
  絕聖看了看滕玉意,老覺得遺漏了什麼,突然一拍腦門:「是哦,說了這麼多怪事,為何沒聽到有位三十歲左右的男子作祟,兩位娘子,你們可在樓裡見過一位簪花的古怪郎君?」
  
  卷兒梨和抱珠錯愕道:「自彩鳳樓開張以來,奴家只聽說過有女鬼作祟,從未聽說樓裡有男鬼。」
  
  絕聖沉吟,假如今晚那男子沒問題,滕娘子手中的五美天仙符怎會無端自燃。
  
  「奴家們知道得也不多,興許聽漏了。」卷兒梨和抱珠道,「公子,該說的奴家都說了。」
  
  滕玉意鑑貌辨色,心知她們要麼不說,說的話定會坦誠相告:「你們隨我下車,我帶你們到周圍轉一轉,待會把你們送回樓中時,我自會跟萼姬打招呼,接下來這半年,她絕不敢再難為你們。」
  
  二女見她言出必行,自是感激不盡。
  
  滕玉意話鋒一轉:「今晚連青雲觀的道士都被引來了,你們店主如果還想繼續隱瞞,定會有所舉措,要是又聽到什麼奇事,務必告訴我。」
  
  卷兒梨和抱珠應道:「就不知公子何時再來彩鳳樓。」
  
  「我想打聽什麼的時候,自然就來尋你們了。」
  
  說罷敲了敲車壁,對外頭的霍丘道:「看看彩鳳樓那兩個壯漢在不在附近,倘或又來了,你去把他們重新引開。」
  
  霍丘應了一聲。
  
  等霍丘回轉,滕玉意便對絕聖道:「道長,記得你們答應我的事,我們稍後在此處匯合。」
  
  絕聖痛快點頭,要不是滕玉意幫忙,就算他們能闖進彩鳳樓,也不可能知道得這麼詳盡。
  
  難怪師兄總說光在觀中埋頭學符籙氣法不可行,真想長本事,還需多出來歷練。譬如今晚這一遭,就有許多地方值得琢磨。
  
  他心悅誠服目送滕玉意下車,忽又想起,師兄到現在都未露面,莫非打定主意讓他們獨自應對?
  
  滕玉意在左近轉了轉,估摸著差不多了,帶著卷兒梨和抱珠往回走。
  
  彩鳳樓前人頭攢動,走近看,一群人圍著那位古怪的老道士。
  
  也不知老道士說了什麼,門口的假母和廟客竟未驅趕他。
  
  那面寫著「燮理陰陽無所不知」的幡旗就插在樓旁一株花叢前,老道口中念念有詞,惹得眾人時時驚嘆。
  
  滕玉意說:「借過、借過。」
  
  好不容易擠入人群中了,就看見地上有個四五寸高的紙人,紙人不知被施了什麼法術,居然在地上走來走去,而且動作靈動,幾乎與真人無異。
  
  紙人對著一位四十多歲的男子展臂伸腰,像在比劃著什麼。這中年男子鳩形鵠面,生得一臉苦相。從穿著打扮來看,似乎是彩鳳樓的廟客。
  
  男子垂淚道:「道長真乃神人,這紙人與亡母神形畢肖……」
  
  說著便屈膝跪下,撫膺慟哭:「阿娘啊!兒不知你在下面這般受苦,都怪兒不孝,阿娘在的時候,兒沒能好好侍奉,娘走了,兒也供奉不周。兒無臉苟活,隨娘去了吧。」
  
  紙人張開雙臂,一下子抱住了兒子銀奴垂下來的胳膊,雙肩抖抖瑟瑟,看起來也像在哭。
  
  老道士裝模作樣嘆了口氣:「看懂你阿娘的意思了?她沒怪你,要你好好活著,你阿娘如此惦記你,你也多盡盡孝心,往後記得多給她燒些供奉。」
  
  話音未落,那紙人又有了反應,鬆開廟客的胳膊,衝老道士俯下身,儼然在向老道鞠躬。
  
  大夥轟動不已,銀奴更是痛哭流涕,看客中有幾個心腸軟的被勾起了傷心事,竟也跟著一起流淚。
  
  「銀奴,今晚算你有造化,叫你遇到這樣一位高人。」人群中有人道,「全了你母子相見之誼不說,還替你燒了這麼多供奉給你阿娘,你別光顧著哭,還不趕快謝謝這位道長。」
  
  銀奴哭道:「道長恩同再造,往後只要有用得上小人之處,只管告知小人,小人貧賤之軀,旁的拿不出,只願為道長肝腦塗地。」
  
  老道士扶起銀奴:「貧道不過是藉妙術以達觀罷了,你跟你阿娘本就塵緣未盡,註定有這一面。」
  
  銀奴從懷中掏出幾緡錢,非要給老道士。
  
  老道士大驚:「不可,不可。」
  
  「道長要是不肯收,就是存心折煞小人。」
  
  老道士假惺惺道:「貧道樂道自娛,你若是非要以這醃臢物相贈,不如全數供奉給你阿娘,貧道持咒幫她消除生前孽障,也算是功德一樁嘛。」
  
  老道士露了這一手,眾人更相信他神仙再世,一口一個「老神仙」,按耐不住湧上去。
  
  一時之間,占卜、算命、問宅的,問什麼的都有。就連彩鳳樓裡的假母和名伶,也頻頻出來熱鬧。
  
  老道士面對熱情的眾人,笑呵呵把雙手往下壓了壓:「不忙不忙,貧道之所以給銀奴做下這樁『玄鑑導引』的法事,無非是因為他是第一個撞到貧道之人。知道你們個個都有困厄之處,但也得遵從緣法不是?」
  
  眾人不敢再吵嚷,安靜下來眼巴巴看著老道士。
  
  滕玉意低聲問霍丘:「可看出什麼不妥?」
  
  霍丘盯著老道士,緩緩搖頭道:「小人眼拙,未能看出門道。」
  
  老道士瞇著眼睛在人群中掃了一圈,恰好一位錦衣雲鬢的婦人聞訊從彩鳳樓出來,老道眼睛一亮,掩不住喜色道:「就這位娘子吧。請隨老道來,那邊有家四面開窗的旗亭,不避人,又清淨,凡有不便當眾訴告之處,可單獨告知貧道。」
  
  滕玉意總覺得這老道士油嘴滑舌,笑得也太假,如今他挑中這婦人,更讓她覺得這老道士別有心腸。
  
  婦人身上衣裝多彩,又剛從彩鳳樓出來,任誰都猜得出是樓裡的假母之一,這老道不挑別人偏挑中樓裡的假目……
  
  有心留下來看這老道耍什麼花樣,卻又惦記著去找藺承佑,要是遲遲找不到這廝,今晚等於白跑一趟。
  
  滕玉意帶著卷兒梨和抱珠往裡走,走到老道身側的時候,忍不住多看了一眼,老道士的緇衣後領露出來一截脖頸,竟比臉上白淨許多。
  
  不過這也尋常,常年在外遊歷之人,身軀有衣衫遮擋,臉上卻飽受日曬雨淋,比起身上的肌膚,面容大多要滄桑許多。
  
  正要收回目光,滕玉意一怔,如果她沒看錯,道士脖頸上竟隱約有個赤色的烙印。
  
  這也就罷了,老道裡頭穿的那件白紗襌衣,用的是上等的紡花葛紗料,這紗料表面上與尋常料子無異,常人很難看出其貴重之處,只有穿過的人知道,它輕薄如雲冬暖夏涼,一匹足值千金。
  
  她現下也穿著這種紡花葛紗料襌衣,家中只有四匹,還是頭些年阿爺得勝歸朝時聖人賞賜的,她這幾年長得快,裁一件襌衣布料便少一截。
  
  滕玉意驚愕不已,這人究竟是誰?就算靠著騙術能斂下橫財,怎會騙到宮裡的東西。
  
  卷兒梨和抱珠詫異道:「公子,怎麼了?」
  
  滕玉意心不在焉道:「無事。」
  
  她尋思著要走,誰知這時候,老道士扭頭朝她看過來,目光中帶著三分謔笑,又有些輕狂嘲諷的意味。
  
  滕玉意這才看清老道士的眼睛,儘管藏在兩條長長的白眉下,那雙眸子竟極為漆黑燦亮,眼神如此熟悉,究竟在哪見過。
  
  道士只掃了滕玉意一眼就轉過頭,笑咪咪引著那婦人往旗亭走,邊走邊對眾人說:「莫要急,莫要急,一個一個來。」
  
  滕玉意看不出門道,決定先進彩鳳樓再說,剛上二樓迎面撞見萼姬,滕玉意指了指身後的卷兒梨和抱珠:「如何?完璧歸趙了罷。」
  
  萼姬含嗔帶喜:「公子這是什麼話,兒大不由娘,奴家這兩個女兒花苞一樣的養這麼大,巴不得被公子這樣的人物拐跑呢,走了一圈該乏了,公子快回二樓坐下,奴家親自燙幾壺美酒來。」
  
  滕玉意往樓上看了看,棄智進樓這麼久,也不知查出什麼沒有,她負手往上走,剛坐下來不久,廊道忽然古怪地炸響一聲,依稀像除夕的爆竹(注②),長長地呼嘯著,尖銳又突兀。
  
  她想起絕聖遞給棄智的那根令箭似的物事,心中一震,忙低喝道:「霍丘。」
  
  霍丘領命,率先往外奔,滕玉意一撩長袍,也出了房間。
  
  萼姬和卷兒梨抱珠茫然矗立了一陣,膽戰心驚跟著出來。
  
  那聲音從左側廊道盡頭傳來,沿路跑過去,廊道空無一人。
  
  推開兩邊的廂房,裡面的酒客正忙著推杯換盞,霍丘賠罪退了出來,頭一回遇到這樣詭異的情形,他深覺有異,悚然往回奔:「公子,無人。」
  
  滕玉意看霍丘神色不對,隱約猜到發生了何事,爆竹的聲響就在廊道,為何看不見棄智。
  
  「此地有異,先不管了,那個叫絕聖的道士還在樓下,我們速速離開此地。」她急欲下樓,袖籠一熱,符紙突然燒了起來,滕玉意猝不及防,嚇得趕快掏出符紙,好在那火似乎與明火不同,很快就化為灰燼。
  
  饒是如此仍麻煩得很,接二連三,符紙相繼在袖籠裡自燃。
  
  滕玉意連連甩袖子,一時之間,竟不知該怪東明觀的道士一下子給她塞得太多,還是該怪自己沒及時把這堆東西扔了,慌忙道:「霍丘,快來幫忙! 」
  
  奇怪她這邊手忙腳亂,霍丘竟毫無反應,滕玉意腦中一空,抬頭才發現身邊早已無人。
  
  廊道還是那個廊道,只是燈火幽微,別說霍丘,連萼姬她們都不見了。
  
  她勉強穩住心神,環首四周:「霍丘,你在哪?」
  
  就在這時候,廊道旁傳出一個小孩的呼救聲:「滕娘子,我是棄智,快救救我!」
  
  滕玉意轉頭看過去,空蕩蕩的廊道盡頭,隱約可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人正跟廂房裡的某個人角力,儼然被困在了門口。
  
  棄智死死扒著房門,衝滕玉意大喊:「滕娘子,你身上有五美天仙符,所以才會不小心闖進這妖怪設下的結界,你現在回不去了,快把我拖出來,只有我們觀裡的鎮壇木能破了這幻境。」
  
  滕玉意不敢靠近,卻也無處可退,走到樓梯口試圖往下走,卻怎麼也邁不動步。
  
  「滕娘子,你不相信我?我真是棄智!剛才的令箭就是我放的,我知道絕聖和師兄就在附近,不知他們能不能及時趕來,我現在夠不到我懷裡的鎮壇木,你快幫忙扯我一把,不然我就沒命了。」
  
  滕玉意心幾乎從胸口蹦出來:「你既是棄智,應當知道我為何會來此處。」
  
  「知道知道!」棄智拼命點頭,「你要師兄幫你解開煞靈環。」
  
  「我們第一回見面是在何處?」
  
  「紫雲樓。不不,紫雲樓裡的攬霞閣。你和師兄商量要把樹妖吃了,又嫌樹妖的皮肉太糙。」
  
  滕玉意奔過去:「究竟出了什麼事,你怎麼被困在此處?」
  
  棄智急聲道:「我力氣不夠了,待會再細說。滕娘子,妖物就在附近,無論它說什麼做什麼你都當作沒看見,先把我扯出來再說。」
  
  滕玉意這才發現棄智身後並不是廂房,而是一間煙霧繚繞的庭院。
  
  裡頭的酒客早不見了,庭院裡荒煙蔓草,透過輕紗般的霧氣,隱約可以見到院子當中有口井。
  
  她不敢多看,究竟是什麼妖異,竟轉眼將廂房變成這副光景。她抱著棄智水桶般的腰,使勁往後拖,然而拖了半天棄智紋絲不動。
  
  滕玉意氣罵:「你一個茹素的小道士,幹嗎吃得這麼胖?」
  
  棄智額頭上滿是汗珠,哭道:「我、我不是故意吃這麼胖的。」
  
  忽又回過神:「不對不對。滕娘子,現在跟你抗衡的是妖力,與我胖不胖沒關係。要不你把我的鎮壇木取出來,就在我前襟裡。」
  
  滕玉意顧不上擦汗,探手去摸,背後突然掠過一道涼風,有個男人的嗓音遠遠飄來:「小娘子,你在做什麼?」
  
  滕玉意渾身一個激靈,忍不住回頭看,就看見一位三十左右的俊俏郎君遠遠踱來。
  
  這人頭上簪著一朵芍藥花,目光纏綿,笑容淺淡,可不就是早前她看到過的那個男子。
  
  男子手中拿著一條綠萼色的女子畫帛,邊走往放在鼻端聞嗅,彷彿畫帛上藏著什麼香味,讓他愛不釋手。
  
  滕玉意只覺得那畫帛眼熟,想起是卷兒梨之物,不由大吃一驚。
  
  棄智一看見那男人臉色就發白:「滕娘子,快閉上眼睛。別看它別聽它,趕快把我的鎮壇木取出來才最要緊。」
  
  滕玉意把眼睛閉得死死的,哆哆嗦嗦摸向棄智的前襟。
  
  怎奈棄智為了不被拖進去,幾乎把整個前胸都貼在門框上,鎮壇木早不知被推擠到何處去了,她越摸越著急。
  
  那男子越來越近,口中笑道:「你在找什麼,要不要我幫你?」
  
  這人嗓腔柔情蜜意,恍惚有種奪人心魄的能力,滕玉意心神一盪,心知不妙連忙罵道:「棄智,快想辦法!」
  
  棄智幾乎是吼起來:「快跟著貧道念:天地,所以可行而不可宣也。大聖,所以可觀而不可言也!(注③) 」
  
  剛念了一句,耳邊的濁音驟然消失,滕玉意回過神來,緊接著摸索棄智懷裡,很快摸到一塊硬硬的木板:「找到了!」
  
  棄智大喜:「快把它塞到我嘴裡。」
  
  滕玉意依言做了。
  
  棄智咬破舌尖,喉嚨裡嗡嗡念咒,運足了內力正要把鎮壇木噴到那男子身上,不料一下子,鎮壇木竟在他口中裂做了兩半。
  
  滕玉意目瞪口呆:「!」
  
  估計是剛才被棄智的胸膛壓得太久,不小心壓裂了。
  
  棄智哭喪著臉吐出兩塊碎木:「都怪師尊太摳門,早說了要換緻密堅實的花梨木,師尊只肯用最便宜的柳木,這下好了,我也沒法子了,嗚嗚嗚嗚……」
  
  滕玉意急得拍他的頭:「哭有什麼用,你身上還有什麼別的法器,我幫你拿出來。」
  
  棄智絞盡腦汁想招,可就在這時候,那男子已經走到滕玉意背後,他似乎耐性耗盡,扣住滕玉意的肩膀,笑著要把她和棄智一道推入房中:「進去吧,晚生會好好款待娘子的。」
  
  滕玉意暗中抓緊袖籠中的東西,不等男子發力,回身一股腦摔向男子的面門:「誰要你款待!」
  
  她甩出的是剩下的幾張五美天仙符,料著這東西既然能識別妖氣,總歸有些除祟的效用,誰知那男子輕輕吹一口氣,符紙頃刻間碎成了齏粉。
  
  「沒用的。」棄智拼死抱住門框,「方才我都用過了,它道行太高,這些給它撓癢癢都不夠,為今之計,只能等——」
  
  滕玉意打斷他,再次探向袖籠裡:「這東西就算沒什麼法力,至少能讓它分神,拖得一刻算一刻。」
  
  她胡亂摸著摸著,胸口突然一陣冰涼,符紙不知不覺被扔完了。
  
  棄智吼道:「滕娘子,莫怕,我是三清金童,那妖怪不敢隨便靠近我,所以才設了這陣,但我天生有引雷辟邪之能,就算我們被拽進去,一時半會我們死不了,你只需抱緊我,等師兄來了就好了。」
  
  男子似乎很愛潔淨,慢慢撣淨身上的餘灰,這才抬起手來,重新扣住滕玉意的肩膀:「娘子也太不解風情了,我誠心相邀,你怎捨得一再推搪。 」
  
  滕玉意估摸著逃不掉了,情急之下甩出袖籠裡最後一樣東西:「既要登門做客,我送公子一樣好東西。」
  
  那是一支光禿禿的筆,東明觀的道士硬塞給她的,雖然屁用沒有,至少能嚇唬嚇唬妖物。
  
  話未說完,滕玉意已經把那支筆戳到男子面門上,男子抬手抓住筆桿,想再調笑幾句,忽然像是被火燙著了似的,話音戛然而止。
  
  他本是面白如玉,被戳中的那一半臉居然開始蛻皮,有如漆塊剝落,露出裡頭青灰色的脈絡。
  
  滕玉意心中震恐,萬萬不到這禿筆居然有些用處。這一擊不輕,居然讓男子遲遲無法動彈。他身子開始痙攣,表情也變得猙獰。
  
  滕玉意不敢再看,扭頭抱著棄智往後一拉,或許是妖物自顧不暇,這一回她竟把棄智給拽了出來。
  
  棄智一個鯉魚打挺,拽過滕玉意:「快跑!」
  
  兩人剛跑了幾步,身後陰風翻湧,男子呼嘯著追了上來,速度快如疾風,眼看要抓上滕玉意的肩膀。
  
  滕玉意有些絕望:「除了跑,你還有沒有別的招術了?」
  
  棄智埋頭跑得飛快:「能用的招數早都用了,趁結界破了,跑才是上策。」
  
  男子在後頭陰惻惻地笑,滕玉意越發覺得危懼:「可我們根本跑不過它,我剛才狠狠得罪了它,被它抓到定會死無葬身之地的。」
  
  棄智拼命搖頭:「滕娘子,我不會讓它先抓到你的。」
  
  這時背後一涼,陰戾的氣息劈天蓋地席捲而來,滕玉意吼起來:「你如何保證?」
  
  果不其然,男子不抓棄智,徑直扣上滕玉意的衣領,口裡涼絲絲地吐著氣,噴灑到肌膚上,如冰似霧。
  
  滕玉意打了個哆嗦,轉頭罵道:「你這妖物好不講究,我是女子,他是孩童,你專挑弱不勝衣之人下手,自己不覺得沒臉麼,你真有本事的話,為何不敢去找底下的那個老道士?」
  
  說時遲那時快,樓梯忽有人喝道:「老道來也,找我何事?」
  
  那人身手矯捷,腳踏欄杆縱上來,拂塵一甩,劈向那男子。
  
  男子來不及躲開,只得硬接這一招,哪知來人本事遠比他想的要高,男子被打得慘叫一聲,丟下滕玉意,迅速消失在濃霧裡。
  
  老道士抬手一撈,接住了滕玉意,另一手從腰間扯出銀鍊,叮的一聲劈向廊道中的濃霧,眼前倏忽顯現出一條的狹長甬-道,盡頭暗黑冷寂,彷彿直通幽冥。
  
  老道正要把懷裡的滕玉意扔給嚇呆了的棄智,滕玉意猛地揪住他的前襟:「世子,我剛才救了你師弟一命,足夠抵過了吧,快幫我把煞靈環解了,不耽誤你們捉妖我馬上就走。」
  
  早在樓下時她就起了疑心,近看之下越發確定,這老道經過一番打鬥,前襟鬆開了些,頸項上的肌膚白淨,分明還是位少年郎君,加之他穿宮制的紡花葛紗料襌衣,道術又了得,想來想去,只能是藺承佑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27 11:54 AM

第19章

  藺承佑看了看懷裡的滕玉意,笑道:「原來滕娘子早就認出我了。你救棄智一命,我也救了你一命,兩下裡扯平了,何來抵消一說。」
  
  說著把滕玉意拋到棄智圓鼓鼓的身軀上,棄智一時不防,又被壓倒在地:「哎喲!」
  
  滕玉意又驚又怒,扭頭望去:「藺承佑。」
  
  然而面前哪還有人,藺承佑眨眼就消失在廊道裡。
  
  兩人忙著從地上爬起,不過一晃眼的工夫,廊道喧鬧起來,廂房內的醉客踉蹌拉開門,美姬們捧著盤饌魚貫而出,陡然瞧見滕玉意和棄智,眾人皆是一驚。
  
  棄智忙對滕玉意說:「別覺得奇怪,我們其實還在原地,只不過師兄破了那妖物的迷幻陣罷了。」
  
  滕玉意看看周圍,果真一切如常,胳膊一動,那支禿筆還在自己手中,她撣了撣衣袍上的灰,一把捉住棄智的衣袖:「你隨我下樓,我這就駕車帶你回青雲觀,既是你們青雲觀的招術,你現學也來得及,馬上給我給開煞靈環,我和你們青雲觀從此各不相干。」
  
  棄智張口結舌,滕娘子麵上愛笑,實則喜怒不露,這下子連眉毛都豎起來了,可見動了真怒。
  
  「王公子,你先別生氣,這法術對功力要求奇高,我和絕聖暫時沒資格習練。哎、哎——」棄智跌跌撞撞下樓梯,沒想到滕娘子看著嬌弱,力氣委實不小,「師兄為了歷練我,一開始也沒露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估計他也不清楚,等我把來龍去脈告訴他,他一定會給滕娘子解咒的。」
  
  「不敢勞煩貴師兄。」滕玉意氣笑,「還嫌此番折騰得不夠嗎?你們師兄弟怕不是我的剋星吧,方才我可是差點連命都丟在這了!」
  
  棄智紅著臉賠罪:「滕娘子,你先鬆手,你救了棄智一命,棄智沒齒難忘,今晚無論如何幫你解開煞靈環,就算被師兄關三個月禁閉我也認了。」
  
  關三個月禁閉?這兩者之間有關係嗎?
  
  「這樣的話我可聽夠了,說得天花亂墜又如何,我的翡翠劍至今還是一件廢品,你師兄太可惡了。」
  
  棄智撓了撓頭,這可如何是好,滕娘子看來已經深恨師兄,師兄自是不怕旁人恨他,可是這樣一來,他就更不好從中斡旋了。
  
  迎面撞上萼姬和抱珠,二人遊目四顧,分明在找什麼人。
  
  抱珠無意間一仰頭,頓時又驚又喜:「娘,快看,王公子!」
  
  萼姬三步兩步衝上來:「王公子,你們好好的兩個人,怎麼說不見就不見了,你把卷兒梨帶到何處去了?我們娘兒倆找了一大圈,還以為你們從窗子跳下去了。」
  
  說著往滕玉意身後張望,只看到一個九歲左右的小郎君,哪有卷兒梨的身影。
  
  萼姬和抱珠瞠目結舌:「卷兒梨呢?」
  
  滕玉意怔了怔,忽然想起剛才迷幻陣中所見,那妖異手中把玩著一條女子的畫帛,正是卷兒梨之物,原以為是那妖怪故弄玄虛,看來卷兒梨果真出事了,她面色微沉:「卷兒梨什麼時候不見的?」
  
  萼姬霎時白了臉色:「公子莫要說笑,卷兒梨不是一直在你身邊嗎。」
  
  棄智察覺不對,忙問:「這位叫卷兒梨的娘子剛才也在二樓嗎?」
  
  「是啊。」萼姬心慌意亂,「就在廂房外頭,一眨眼就不見了。王公子,你別跟奴家開玩笑,是不是你把卷兒梨藏起來了?」
  
  就在這時候,樓下沸反盈天,一行人闖了進來,也不知什麼來頭,廟客們竟未攔得住,這群人風馳電掣,急步走到大廳裡,二話不說徑直上樓梯,看見滕玉意才愕然停步。
  
  滕玉意迎下去:「霍丘。」
  
  霍丘拱了拱手:「公子突然不見了,小人擔心出事,便將左右的護衛都緊急召集來了。」
  
  萼姬瞧見這陣勢,不免又驚又懼,王公子和她的下人不像是在開玩笑,莫非王公子之前是真失蹤。
  
  滕玉意這才對萼姬說:「實不相瞞,我們剛才撞見了一些怪事,但卷兒梨當時不在我們身邊,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失蹤了。我估計她現在兇多吉少,要救她得盡快想法子,此處人多,我們先到外頭商量法子。」
  
  抱珠慌忙點頭,她與卷兒梨本就情同姐妹,萼姬還指望卷兒梨替她賺來大筆銀錢,也是焦灼不安。
  
  一行人很快出了樓。
  
  門口依舊圍著那堆人,一個個翹首企足:「老神仙進樓這麼久了,怎麼還不見出來?」
  
  霍丘在前帶路,路過一間旗亭,絕聖突然從裡頭跑出來,一徑到了跟前,急聲道:「棄智,你沒事吧!」
  
  棄智奇道:「絕聖,你怎麼會在旗亭裡。」
  
  旗亭裡坐著那位花枝招展的假母,她眼看絕聖跑出去,正用目光好奇追隨他的背影。
  
  滕玉意吩咐霍丘道:「犢車上坐不下這麼多人,你去另開一家旗亭吧,我有話要問萼姬。」
  
  霍丘很快迴轉,把一行人領到旗亭裡坐下。
  
  絕聖一進去就把棄智拉到一旁:「我聽到你放令箭就往樓裡闖,結果被樓下一個老道士攔住了,你猜他是誰,不對,你早該知道他是誰了吧。」
  
  「知道,滕娘子也知道了。」棄智把方才的事簡直說了說,「師兄為何讓你在那家旗亭待著?那婦人是誰。」
  
  「也是彩鳳樓的假母,師兄跟滕娘子想的一樣,說要知道真相,還得從彩鳳樓裡的人下手,因此才扮成遊方道人,來此慢慢套話。剛才那假母已經被師兄哄得暈頭轉向了,一口氣把樓裡的怪事說了不少,可惜還未說完,師兄就聽見了你放令箭,他讓我繼續去套婦人的話,自己去樓內救你了,師兄現在何處?」
  
  「師兄闖進了妖異的結界,不知道什麼時候能出來,剛才樓裡丟了一位樂姬,估計是被那妖異擄走了,我才跟那東西交了手,妖力不是一般的高,。」
  
  滕玉意聽得直皺眉,看樣子藺承佑一時半會出不來了,她此時負氣離去,睡下後又會做那綿長的噩夢,不出幾日定會大病一場,這也就罷了,如今卷兒梨又落入了那妖異的手中,她並非善心氾濫之人,只是她才答應保卷兒梨半年平安,轉頭就出了事,這時候掉臂不顧,似乎有些欠妥。
  
  正思量間,絕聖向萼姬正式介紹了自己的道士身份,然後正色道:「你要救卷兒梨娘子的話,就得把樓裡到底出過哪些異事統統說出來。」
  
  萼姬目光閃閃,抬手一指對面旗亭裡的假母,悄聲問絕聖:「道長,沃姬都跟你說了些什麼?」
  
  絕聖肅容道:「你說你的,她說她的,都到了這時候了,別以為不說這事就跟你沒關係。」
  
  滕玉意這才開了腔:「看這架勢,今晚的事還只是個開端,往後說不定還會有更多人遭殃,你別忘了,前有被厲鬼毀容的葛巾,後有無故失蹤的卷兒梨,只要你在彩鳳樓一日,下一個隨時可能會輪到你。」
  
  萼姬前面還算沉得住氣,聽到滕玉意的話終於坐不住了,她挪了挪身子,強笑道:「我們主家膽小怕事,要讓他知道奴家多嘴,奴家就別想在平康坊混下去了。公子和兩位道長行行好,可千萬別說是奴家說的。」
  
  她清清嗓子:「其實彩鳳樓開張之際,我們店家就請術士來看過,那術士是洛陽來的,據說法術高強,記得當時術士看過之後,令人在後院西北角挖了地窖,還說要供奉一尊蓮花淨童寶像用來鎮邪,術士說得仔細,連挖幾尺深都交代了。主家一一照做,但是後來……」
  
  滕玉意摸了摸鬍子,這說法倒是與抱珠卷兒梨有出入,抱珠和卷兒梨只知道有高人幫著鎮宅,並不清楚這些細末之處。
  
  萼姬不安道:「匠作們拿了圖紙照著施工,起先是絲毫不差,結果有一回,匠作中有兩位大匠多喝了些酒,第二日上工的時候頭暈眼花,不小心誤砸了底下一塊石頭,那石頭埋得深,明顯超過術士規定的深度。」
  
  絕聖和棄智對了個眼,忙問:「匠作有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你們主家? 」
  
  萼姬搖頭:「匠作們一是覺得,只是砸裂了一條淺紋,並未動搖地基,想來並不相礙。二是怕惹惱店家,萬一主家不肯給他們工錢,他們豈不白忙一場,所以也就瞞著未說。」
  
  滕玉意哼了一聲:「先不說到底有沒有掛礙,你又是怎麼知道這事的?」
  
  萼姬用團扇掩住嘴,拋了個媚眼道:「領頭的匠作是奴家的相好,那一夜他來奴家寢處,情濃之際對奴家吐露了幾句。」
  
  絕聖和棄智渾身一個激靈,滕玉意咳嗽一聲:「你既知道了,有沒有把這事主動告訴你們主家?」
  
  「沒有。」萼姬悄聲道,「奴家不是不想說,可要是說了,主家一定會去找奴家男人的麻煩,男人知道我多嘴,也會惱奴家,到那時候奴家豈不是兩頭不討好。但奴家提醒過店家,說樓裡又開始鬧鬼了,不如再去洛陽把那位高人再請來看看,究竟哪兒有問題,高人一看不就知道了,後來主家果真去洛陽找過幾回,可惜都未能再見到那術士,主家懷疑那術士是騙人的,正盤算著去報官呢。」
  
  絕聖和棄智面露不滿,滕玉意看著二人:「兩位道長怎麼看?」
  
  「光聽萼大娘這麼說,我們也沒法下定論,但既然那位術士規定了只能挖幾尺,必然有他的道理,究竟怎麼回事,只能親眼去看看了。」
  
  棄智就問萼姬:「那地窖在後院的何處?」
  
  萼姬道:「西北角,對著伎人們的寢處,後苑門口有廟客把守,輕易不好進去,奴家帶你們進去看倒是可以,只是你們最好像王公子這樣,扮成恩客……再花些酒錢。」
  
  絕聖和棄智暗暗鄙夷,這婦人不過老實了一陣,轉眼就故態復萌,此舉無非想訛他們的酒錢,但要是不依她,會不會真不肯帶他們進去。
  
  棄智偷眼看滕玉意,其實滕娘子一定有辦法,可滕娘子才在樓裡遭受一番驚嚇,實在不好意思再麻煩她了。
  
  誰知滕玉意竟笑道:「這有何難?今晚成王世子也來了,除祟便是他的主張,這兩位小道長是他的師弟,既要裝成恩客進去,你只需將小道長花的酒錢記在成王世子名下即可。」
  
  絕聖和棄智傻了眼。
  
  「這就開始張羅吧,把你們彩鳳樓上好的酒食呈上來,貴店最貴的酒是哪一種?」
  
  萼姬笑顏逐開:「最貴的就是龍膏酒了,平日來我們彩鳳樓的客人那樣多,只有真正的貴人才點得起此酒,價錢麼,一百緡一小盅。」
  
  滕玉意眼都不眨:「先來他個一大壺吧,忙了這許久,兩位小道長估計早就餓了。」
  
  絕聖和棄智有些踟躕,轉念一想,他們沒錢,師兄很有錢,一頓酒錢對他來說估計不算什麼,這個萼姬滿肚子盤算,不肯給她點好處的話,興許真不能及時進後苑察看。
  
  「那就……那就照王公子說的辦吧。」
  
  萼姬屁顛屁顛離去:「知道了,酒菜馬上就來。還好主家不在,後院也比平日容易出入些,公子和兩位道長且稍等,奴家這就去裡頭安排。」
  
  過不多久,一行花枝招展的姬妾捧著酒食過來,一眨眼的工夫,桌上便佈滿了豐潔香饌。
  
  絕聖和棄智還有些發懵,嘴裡卻忍不住道:「那個……王公子,你剛才受了一番驚嚇,吃些酒食壓壓驚吧,別、別跟我們客氣。」
  
  滕玉意滿臉謙讓:「這可是你們師兄請你們吃的,王某不敢失禮,在席上作陪即可。」
  
  「你要是不吃的話,我們也吃不下。」絕聖一邊說一邊起身把碗箸硬塞到滕玉意手裡。
  
  滕玉意勉為其難接過碗箸:「好吧,其實我也不是很餓。」
  
  她揭開酒壺,只覺異香撲鼻而來,二話不說抿了一口龍膏酒,果然芳辛酷烈,暗道這酒貴有貴的道理,一氣飲了小半壺方覺得過癮。
  
  萼姬看滕玉意喜歡,趁機又上了一壺,這舉動正合滕玉意心意,她怡然喝了三壺才罷休。
  
  酒足飯飽之後,萼姬說:「奴家已經打點好了,我們從後門進去,這樣更不打眼,兩位道長換上這衣裳,速速跟奴家走吧。」
  
  經過剛才那番驚嚇,滕玉意並不想跟著進去湊熱鬧,於是對絕聖棄智道:「卷兒梨就交給你們了,憑你們師兄的本事,救人自不在話下。作法的事我不懂,我就不跟著進去了。」
  
  說罷拔腿就走,卻被棄智拽住了衣袖,滕玉意奇道:「這是做什麼?」
  
  棄智低聲道:「王公子救了我一命,我答應過要幫你解開煞靈環的。你這時候走了,我就想不出法子了。你且信我吧,我一定會說到做到的。」
  
  滕玉意想起兩人方才差點就進了妖怪肚子,往後扯袖子:「我信你?我還想再被妖怪追一回嗎?」
  
  棄智滿臉羞慚,然而死活不肯鬆手,好說歹說,硬把滕玉意給拖進了樓。
  
  到了彩鳳樓的後苑,萼姬跟看門的幾位彪壯大漢打聲招呼,領著滕玉意等人入內。
  
  「那地方在寢房們的後排,奴家們自從知道那地方有供奉,平日很少到那邊去。」
  
  滕玉意邊走邊打量,不怪彩鳳樓能在短時間內聲名鵲起,前頭峻宇雕牆也就罷了,後院也是玉欄朱楯,夜風迎面拂來,吹得階前的芍藥花叢沙沙作響,就是越往前走,風裡越有種寒涼之感。
  
  萼姬瑟瑟撫摸自己的雙臂:「公子,道長,你們不覺得這地方陰森森的嗎?」
  
  絕聖緊張地打量左右,忽然瞥見前頭縱出來一條身影,萼姬也都看見了,嚇得正要慘叫,幸而棄智提前摀住她的嘴,低聲道:「咦,好像是個道士。」
  
  絕聖目力也比常人好,疾跑幾步,低喚道:「老道長,是你嗎?」
  
  那人掠過樹梢,翻身躍下來,手中拿著一柄拂塵,正是扮作老道的藺承佑。
  
  棄智和絕聖大鬆口氣,圍上去:「老道長。」
  
  藺承佑一甩拂塵:「乖乖,這妖異好生了得,老道我險些沒逃出來。」
  
  萼姬詫異打量老道,不是說成王世子來了嗎,眼前怎是一位不太正經的落魄道士。
  
  藺承佑問棄智和絕聖:「你們怎麼找來了?」
  
  棄智和絕聖回身一指:「滕娘子把這位叫萼姬的假母叫到一邊,連嚇帶哄費了一番周折,萼姬吐露了一些事,我們就找來了。師兄,你怎麼在此?」
  
  藺承佑望向滕玉意,滕玉意也淡淡望著他。
  
  藺承佑不動聲色打量滕玉意,那一大包癢癢蟲佔地不少,藏在身上總能露出痕跡,她穿著胡人衣裳,但袖子和靴子都不像藏了東西,身邊那個護衛非但一身勁裝,手裡連個包袱都未提,可見她今晚雖過來找他解咒,卻壓根沒把癢癢蟲帶在身上。騙了青雲觀的東西不肯歸還,就這樣還指望他解開煞靈環?
  
  本來要幫她解咒了,瞬間又改了主意,笑了笑道:「這裡藏著那東西的老巢,我剛才在院子裡找了一圈,發現此地像是多年前被人布過大陣,不知何故陣法出了罅漏,目前已經鎮不住底下那東西了,不過我找了許久,暫未找到陣眼。」
  
  絕聖和棄智急聲將方才的事說了。
  
  藺承佑嘖了一聲:「你們什麼時候能學會說重點?這麼重要的事,為何不早說?」
  
  棄智又說到卷兒梨失蹤:「師兄,你在結界裡可看到了一位胡人長相的小娘子。」
  
  「沒瞧見。」藺承佑衝萼姬招手,「那塊被砸壞的石頭在何處,快給我們帶路。」
  
  萼姬近了打量老道,才發現他身上氣息清幽,雙手更是修長乾淨,說話時笑容可掬,哪像邋遢之人。
  
  她生就一雙老辣的眼睛,隱約猜到他就是那位成王世子,雙腿莫名發軟,眼睛再也不敢亂轉,低頭領著他們往前走,柔聲道:「請隨奴家來。」
  
  棄智忙追上去:「師兄,王公子她的劍——」
  
  藺承佑打斷他:「眼下救人要緊,不相干的事稍後再說。」
  
  萼姬惶惑點頭:「卷兒梨只怕兇多吉少,還請道長快幫著找人。」
  
  棄智咬了咬唇,無奈看向滕玉意。
  
  滕玉意瞥了眼藺承佑的背影,就知道他會故意刁難她,留在此處兇多吉少,既然暫時找不到機會,不如先出樓再說。
  
  她瀟灑地扭頭就走,口中對霍丘道:「沒我們的事了,走罷。」
  
  哪知剛走幾步,棄智又奔過來拽住她:「王公子,你不能走。」
  
  這回輪不到滕玉意罵人,藺承佑停下腳步,詫異看著棄智:「你要做什麼?」
  
  棄智橫下心不讓滕玉意走:「要救卷兒梨的話,是萬萬少不了王公子的。 」
  
  滕玉意使勁往後扯袖子:「我又不會道術,你拖著我做什麼?今晚我可是受夠了,你要是再不放開,我可就不客氣了!」
  
  霍丘起先只當滕玉意說笑,因此並無舉動,這回看小主人動真氣,二話不說就拍向棄智。
  
  棄智忙著拖拽滕玉意,無暇顧到後頭,絕聖離得最遠,一時也趕不到,眼看霍丘的掌風要拍上棄智了,斜刺裡探來一臂,一下子扣住了霍丘的手腕。
  
  霍丘吃痛,心知這人功力匪淺,欲要還手,抬眼才發現是藺承佑。
  
  「世子——」
  
  藺承佑眼睛裡毫無笑意:「他是我青雲觀的人,犯了錯自有我管教,你算什麼東西,也配在我面前撒野?」
  
  霍丘大驚之下往回抽身,藺承佑面色一沉,順勢往他胸口襲來,這一招力如橫刀,霍丘險險往後一縱,幸而內力不低,僥倖避開了這一擊。
  
  兩人只過了這一招便分開了,滕玉意看得心驚肉跳,唯恐霍丘吃虧,橫了藺承佑一眼:「霍丘,不必與他糾纏,我們走。」
  
  誰知棄智依舊不肯鬆手,他眼淚汪汪望著滕玉意:「王公子,求求你信我一回,求你千萬別走,你再多留一會,我一定會想出辦法的。」
  
  藺承佑面無表情道:「放開王公子,過來。」
  
  棄智死活不肯撒手。
  
  這時只聽前方傳來一聲異響,藺承佑耐心告罄,轉身往前走,厲聲道:「再敢分不清好歹,回去自領半年禁閉!」
  
  絕聖急得跺腳:「棄智,道長生氣了,快放王公子走吧。王公子不願意留下,你何必強人所難?」
  
  滕玉意使勁掰棄智的手指,棄智含淚搖頭,那頭萼姬戰戰兢兢領藺承佑到了前頭,棄智抬頭看了眼,使出全部內力拖著滕玉意往前走。
  
  滕玉意心中驚疑不定,被棄智拖著走了兩步,乾脆在身後對霍丘揮了揮手,打過這幾回交道,她知道這兩個小道士都是心慈面軟之人,相比之下,棄智尤其穩重,突然這樣失態,一定有他的道理。
  
  她於是由威逼改為哄勸:「你到底要做什麼嘛?不方便大聲說沒關係,小聲告訴我也可以。」
  
  棄智只顧搖頭,拽著滕玉意趕上藺承佑等人。
  
  萼姬把一行人領到園子深處才停步,再往前就是一處清淨的小佛堂,棄智估摸著滕玉意暫時不會跑了,終於肯鬆手了,自己卻躲到暗處,不知做什麼去了。
  
  滕玉意益發覺得不對,揚聲道:「棄智道長?」
  
  棄智在那頭悶聲道:「我無事,王公子,你再等一等。」
  
  萼姬推開供奉著金童的那扇門,怯怯對藺承佑道:「地窖的入口在裡頭,就在供案後頭,當時匠作就是在地窖處挖到的巨石。」
  
  藺承佑環顧四周一圈,邁步上了台階,將長袍束在腰間,對絕聖和棄智道:「此地妖氣重得很,你們隨我進去,老規矩,一個守坎位,一個守巽位,待會聽到我發令,你們就拋出盤羅金網。」
  
  絕聖立刻應了,棄智卻顫聲道:「道長,我跟不成了,我小指斷了,捏不得決也握不住劍,得找人替代我。」
  
  藺承佑和絕聖都吃了一驚,滕玉意也是詫異莫名,剛才棄智抓她的時候十根手指頭好好的,怎麼說斷就斷?
  
  藺承佑把棄智從暗處拖出,棄智緊緊護著右手,痛得五官都擰成一團。
  
  藺承佑抬起他的胳膊看,果見右手的小指彎折,他面色一變,二話不說從懷中取出一瓶藥讓棄智服下,藉著光線打量傷口:「怎麼這麼不當心,什麼時候斷的?」
  
  「我在樓內跟妖異鬥法的時候,不小心夾斷的。道長,眼下救人要緊,我這樣子也護不了陣了,只能另找一個會使法器之人頂替了。」
  
  藺承佑陡然明白過來,瞥一眼滕玉意,故意問棄智:「你說得倒輕巧,臨時去哪找懂法器之人?」
  
  棄智回身指了指滕玉意,急聲說:「王公子就懂使用法器,而且她手中那件還不是一般的法器。」
  
  滕玉意也早聽出門道了,只因太過震驚,一時難以相信罷了。
  
  藺承佑哼笑道:「王公子那件?不就是翡翠劍嗎,目下中了煞靈環,等同於廢品了。」
  
  棄智忙道:「只要師兄解開她的煞靈環就可以了,師兄你忘了,上回那隻樹妖接近成魔,王公子都能用翡翠劍削下其一爪,可見此劍有多厲害,況且它認主,只有王公子能使喚此劍!」
  
  藺承佑忍無可忍,斷喝道:「她許了你什麼好處,你寧肯自斷一指也要逼我給她解開煞靈環?」
  
  這話一出,眾人嚇了一跳,絕聖不敢置信地看著棄智的傷手:「棄智?你、你是故意弄斷手指的?」
  
  棄智面色發白,慌忙顧左右而言他:「道長,事不宜遲,再耽誤恐怕救不了卷兒梨了。」
  
  滕玉意快步走到棄智身邊,難怪棄智說今晚一定會解開她的煞靈環,她只當他說隨口說說的,誰知他竟做出這樣的事。
  
  她捉住棄智的胳膊仔細打量,倒抽一口氣:「你瘋了?」
  
  棄智咬了咬唇:「王公子,謝謝你救我一命。師兄,現在只能讓王公子幫你護陣了。」
  
  藺承佑陰著臉道:「你認定我不會給她解咒了?你知不知道你蠢得無可救藥了!」
  
  棄智冷汗直冒,顯然傷口極痛。
  
  藺承佑忍氣看向滕玉意,本來想逼她把那害人的蟲子還回來,棄智鬧這麼一通,只能給她解咒了:「罷了,東西拿來吧。」
  
  棄智道:「師兄,這不關王公子的事,這是我自己想出來的法子。」
  
  「你閉嘴!」
  
  滕玉意瞪著藺承佑,事到如今,她實在不想再藉藺承佑的手解咒,但要是不解的話,棄智等於白忙一場,於是從懷中取出翡翠劍:「道長怎好意思責怪師弟?要不是你不近人情,他何至於出此下策。」
  
  藺承佑盯著滕玉意,手中卻接過了她的劍,豎起兩指從劍刃上劃過,一道幽光浮現,原本灰撲撲的劍身,重又變得晶瑩耀目。
  
  滕玉意接過翡翠劍,失而復得的狂喜,讓她暫時忘了對眼前這人的惱恨。
  
  藺承佑打量她神色:「其實你剛才救了棄智,我早就打算解開煞靈環了,但一來你不肯歸還癢癢蟲,二來你生死關頭還不忘翡翠劍,我一時好奇,故意逗逗你罷了。」
  
  滕玉意心裡咚地響了一下,醒來後唯恐讓人看出異樣,她從不與人提起此劍的來歷,藺承佑話裡有話,莫非在懷疑什麼?
  
  她若無其事道:「這是我阿娘留給我的遺物,我思念阿娘,所以才珍之重之。道長習慣了呼風喚雨,怕是不懂得何為『珍重』。這樣的話說給道長聽,道長未必聽得懂。」
  
  藺承佑牽牽嘴角:「王公子果然利口便舌,你無故誆騙了青雲觀那麼多癢癢蟲,我不過略施小懲,你還委屈上了?」
  
  滕玉意趁機行了一禮,含笑道:「那日之事全怪小人鬼迷心竅,小人這幾日在家閉門思過,早就懊悔不迭,今晚來找道長,正是來致歉的。那日得的癢癢蟲,小人不小心誤丟了幾隻,剩下的均可完璧歸趙,還望道長看在小人誠心悔過的份上,饒過小人這一回吧。」
  
  藺承佑故意看了看她的手:「蟲在何處?」
  
  「小人今日出門太急,忘帶出來了,不過小人敢保證,明日就會把剩下的蟲子還給貴觀。」
  
  藺承佑淡諷道:「那幾隻『丟了』的毒蟲,估計早被你用完了。你弄癢癢蟲究竟想做什麼壞事,我也懶得管了,但你最好不要扯到青雲觀頭上,否則我不會饒你。」
  
  滕玉意心裡嗤之以鼻,臉色卻一正:「小人可從不做壞事。」
  
  藺承佑睥睨著滕玉意:「你剛才說要向我道歉,就這麼輕飄飄的幾句話,就算賠禮了?」
  
  「怎麼會?小人可是誠心誠意要向貴觀道歉。」
  
  話雖這麼說,身子卻不動。
  
  藺承佑意味深長笑道:「你該不會以為我不會讓你賠罪吧。」
  
  滕玉意在心裡盤算,她白得了兩包癢癢蟲,今晚翡翠劍又解了咒,仔細算來,並無損失。
  
  倒是藺承佑,無緣無故被人算計走了蟲子,心裡必定不痛快,此人囂張狂妄,今晚不讓他心裡舒坦了,往後定會找她麻煩。
  
  她日後還要在長安行走,得罪藺承佑對自己毫無好處。不就是賠禮麼,就當是給清虛子道長賠個罪吧。橫豎出了彩鳳樓,往後她與藺承佑絕不會再有交集了。
  
  她笑咪咪看著藺承佑,心中默念「多謝清虛子道長賜的癢癢蟲」,便要把他當成老頭子來賠個禮,那邊供桌的底下忽然傳來悶響,藺承佑轉身就走:「現下我忙著捉妖,等我閒下來了,你自管行禮,我受得起。」
  
  說畢快步走到供案前,一彎腰就不見了。
  
  絕聖快步跟上:「王公子,快。」
  
  滕玉意拔劍出鞘,卻聽藺承佑在裡頭道:「別。王公子,我已經解開煞靈環了,你目的達到,自可回府了。」
  
  「回府?」滕玉意看了看仍呆在一旁的棄智,「棄智小道長受了傷,不用我幫忙掠陣了?」
  
  藺承佑的聲音遠遠傳來:「此地凶險,會用法器不代表能護陣,再說我可沒有讓女子幫著護陣的習慣。你該去哪去哪,別跟著我就行了。」
  
  藺承佑和絕聖一眨眼就不見了,棄智憂心忡忡地望著屋內的供案。
  
  滕玉意再一次檢視棄智的右手,發現他那根折斷的小指已經腫脹淤青得不像話。
  
  「傷口得趕快處理,否則會留下病根兒。很疼吧?我先帶你去看醫官。」
  
  棄智擔憂地搖搖頭:「滕娘子,我不能走,這陣法能在此處屹立近百年,所鎮之物必定非同小可,現今少了個護陣之人,我擔心師兄他們會有危險,王公子你放心,師兄給我服了藥,已經不怎麼疼了。」
  
  他用另一隻手擦了擦眼角,嘟囔道:「師兄一定很生氣,走的時候都沒看我一眼。」
  
  滕玉意嘖嘖稱奇,這小孩真是榆木腦袋,先前為了幫她解開煞靈環寧肯自斷一指,如今又不顧傷指在此守候。
  
  「你師兄生氣是他的事,你捏不得決使不了劍,留下來也是百搭,何不趁此機會出去包紮療傷,橫豎附近就有醫館,來去費不了多少工夫。」
  
  棄智固執地搖頭:「我雖傷了一指,看顧陣眼還是綽綽有餘的。」
  
  滕玉意斜睨他:「你想過沒有,剛才你師兄故意不安排你,興許是想讓你趁這個機會出去處置傷口。」
  
  棄智面色發亮:「對哦,這真像是師兄做得出來的事,師兄嘴上不肯饒人,但一直對我和絕聖很好的。」
  
  好?滕玉意心中冷哼,她不過是信口胡說,目的是勸棄智出去治傷,誰知棄智順勢就誇起藺承佑來,此子算好人的話,世上就沒有惡人一說了。
  
  棄智精神一振奮,話也跟著多了起來:「師兄定是覺得自己足夠對付妖邪才這麼說,但師尊他老人家曾說過,陣眼外頭千萬不能離人,所以我絕不能走。 」
  
  萼姬抱緊雙肩湊近他們:「平日雖覺得這地方陰氣重,但也不至於冷得像個冰窟窿。公子,道長,奴家害怕得不行了,何時回前樓?」
  
  話音未落,供案上的帷幔忽然無風自起,燈影昏昏慘慘,照得那尊金童面目陰森。
  
  滕玉意留神四周,忽聽霍丘呵斥,扭頭一看,萼姬正一個勁往她身後貼。
  
  滕玉意奇道:「萼姬,你這是作甚?」
  
  萼姬打了個哆嗦:「不知為何,老覺得四處冰冷,整間屋子也就王公子身邊暖和些。」
  
  棄智拍了拍頭:「王公子這把劍可以辟妖邪,尋常邪魅不敢近你的身,萼大娘會覺得你身邊暖和不奇怪,但即便這樣的法器,也僅能護你一人,可見這底下的東西有多邪門了。師兄說的對,此地凶險異常,你們需得盡快離開。」
  
  滕玉意道:「我們走了的話,你一個人可應付得來?會不會害怕?」
  
  棄智拍拍胸脯:「不怕,我可是清虛子道長座下的三清道童,向來只有邪物們怕我,沒有我怕它們的道理。」
  
  滕玉意對萼姬道:「你到小道長身邊去,看看他身邊暖不暖和。」
  
  萼姬試著過去,旋即又跑回來,邊跑邊打寒顫道:「冷冷冷。」
  
  滕玉意皺了皺眉,棄智的修為顯然還不足以應對這局面。
  
  棄智看出滕玉意猶疑,低頭從懷中取出符紙,當風一晃,指尖燃起幽藍火苗:「萼大娘,適才我是沒施法,你再過來試試,我周圍是不是暖和多了。」
  
  萼姬早一溜煙跑出了小佛堂:「小道長,你自己慢慢玩吧,萼大娘得回前樓了。公子,再不走奴家可就先走了。」
  
  滕玉意揚聲道:「喂,卷兒梨存亡未卜,你是她假母,這就放心走了?」
  
  萼姬遠遠答道:「奴家一不會捉妖二不會除祟,留在此處幫不上忙不說,說不定把自己的命給搭上,反正有青雲觀的道長在此,奴家有何不放心的。」
  
  滕玉意料著以藺承佑之能,不會讓師弟出事,她並非道家中人,這趟渾水她趟夠了,既然煞靈環解開了,再沒有留下的理由,便對棄智道:「那我們先走了,你當心些。」
  
  棄智猛地點頭。
  
  滕玉意隨霍丘出了門,萼姬越往前走越害怕,聽到後頭的腳步聲,又掉過頭奔回滕玉意身邊。
  
  走了一小段,只聽暗處女人咯咯嬌笑一聲,有人從花叢中快步跑過去,腳步遁去的方向,分明衝著棄智所在的佛堂處。
  
  萼姬捂著嘴顫聲道:「王、王公子,你聽到了嗎?那不可能是人吧,誰能跑這麼快。」
  
  滕玉意凝神靜聽,小佛堂傳來棄智的呼喝聲,亂了一陣,接著便沉寂下來,她心中一緊,握住翡翠劍道:「去看看。」
  
  霍丘猶疑了一下:「公子。」
  
  滕玉意率先往回走,她並非心腸易軟之人,但翡翠劍的靈力是棄智幫著恢復的,法子雖是笨了些,可他說白了還是個孩子。
  
  而且早在二樓被簪花郎君奇襲時,棄智的鎮壇木就已經裂成了兩半,現在他手受了傷,身邊再無人相幫的話,沒準會出岔子。
  
  萼姬沒料到滕玉意會返回,惶惶然留在原地,只聽夜風嗚嗚咽咽,彷彿厲鬼在啼哭,她跺了跺腳,無奈追回去:「王公子等等我。」
  
  滕玉意奔到小佛堂,進門就看見棄智一隻手掐在脖子上,另一隻手正吃力地將符往後貼,明明背後空無一人,臉上卻清晰可見好幾隻暗紅的掌印。
  
  他面色鐵青,嘴唇已經開始發烏了,霍丘從未見過這種詭異景象,嚇得腳下一個趔趄。滕玉意拔劍出鞘,越過他刺向棄智身後。
  
  不等她襲過來,棄智已然將符送到了腦後,空氣裡恍惚聞見一絲焦臭味,脖頸上的怪力鬆開了。
  
  棄智喘籲籲道:「王公子,我、我能應付,只怪它們一下子來了好多隻,不然我早就清理乾淨了。」
  
  滕玉意盤腿在他身邊坐下:「是,你是能應付,就是吃力些而已。你師兄真沒說錯,你們真得好好歷練歷練,你師兄快出來了吧?這地方太古怪,我留下來幫幫你,省得你命喪妖物之手。」
  
  棄智感激地看一眼滕玉意,起身在滕玉意週身畫了一個陣法,接著又走到霍丘和萼姬身邊畫陣,
  
  萼姬低頭環視:「這是在做什麼?」
  
  棄智道:「你們未開天眼所以看不到,現在屋子裡還有幾隻,只因畏懼王公子的劍光所以不敢近前,我在你們周圍再畫個赤子太尊陣,這它們就更不敢過來了。方才我準備不及時,所以才會被它們暗算。」
  
  萼姬嚇得咬住舌頭:「屋、屋子裡還有幾隻?」
  
  棄智看一眼門口: 「無妨,它們已經退到門外了。」
  
  滕玉意低聲道:「你說的『它們』,究竟指的是何物?」
  
  棄智小聲:「像鬼,但身上有妖氣,這種情形不常見,我看著有點像……有點像被妖物害死之後,逢怨氣而生的厲鬼,因為長期為妖物所馭,沾染了不該沾染的習性。」
  
  能馭厲鬼之妖,豈非足智多謀?滕玉意後背掠過一陣涼風,下意識看向供案: 「怪不得要花這樣大的陣仗鎮壓此物,底下這東西究竟什麼來歷。」
  
  她突然想起在二樓廊道盡頭遇到那妖異時,好好的廂房變成了一所廢棄庭苑。
  
  「之前你被妖物困在門口時,你身後那間庭院裡滿是大霧,我隱約瞧見院子裡有一口井,你目力比我更好,當時可看到了別的?」
  
  「井?」棄智一驚,「為何我看到的是一家賣胡餅的店肆。店肆前的胡人男子在打罵一個小娘子,那小娘子手裡抱著篳篥,歲數跟我差不多大,胡人罵她『瓊芩娃』還是什麼『情芩娃』,我看男子打得太兇想跑過去阻止,結果不小心誤入了妖物的陷阱。」
  
  「怪了,為何我們看到的東西不一樣?」
  
  萼姬卻臉色大變:「小道長,你說那胡人叫那女孩『瓊芩娃』?」
  
  「怎麼了,萼大娘。」
  
  萼姬表情說不出的古怪: 「『瓊芩娃』是卷兒梨的本名,奴家買下她之後才給改的卷兒梨,她阿爺就是胡人,從前總打罵她。」
  
  棄智愕然:「真是奇怪了,我為何能看見這些?」
  
  滕玉意想了想:「你忘了,我們困在門口時,卷兒梨正好失蹤了。」
  
  棄智道:「我懂了,這應該是卷兒梨藏在心裡的最深的執念,就不知為何會被妖物引出來,還用此來設下迷陣。王公子,你在迷陣中看到的那口井又作何解?」
  
  這時霍丘突然提刀站起來:「公子,這金童像在動。」
  
  眾人悚然,滕玉意望著供案上的那尊金童像,本以為眼花了,定睛一看,果真在搖晃,金童的面龐浮動在光影裡,原本天真的表情變得古怪扭曲。
  
  再一看,動的哪是金童像,分明是金童像底下的供案。
  
  眼看供桌已經搖搖欲墜,滕玉意拔腿就往外跑:「不妙,快走!」
  
  跑了幾步察覺手中的小劍有些發熱,低頭看去,才發現劍身似乎比以前更要熾目。
  
  還未跑到門口,供桌轟然倒塌,騰起滾滾塵煙,突然從地下蹦出兩人,一口氣穿過煙塵跳到地上,滕玉意定睛一看,是絕聖,他身上背著個少女,梳著雙鬟穿著襦裙,滕玉意大喜:「卷兒梨。」
  
  「太好了。」棄智大喊,「救出來了,絕聖,師兄呢?」
  
  絕聖臉色直發白,勉強要開口,「哇啦」一聲吐了出來。
  
  棄智一驚,忙過去幫忙,絕聖卻大喊道:「別過來,快跑。」
  
  說時遲那時快,只聽轟然巨響,供桌和那座金童像一併在他身後碎成了齏粉,又有一人,猶如利箭離弦,從底下竄天而起。
  
  棄智駭然道:「師兄。」
  
  藺承佑凌空一躍,反手將手中拂塵打向自己胸腹處。
  
  滕玉意掉頭就逃,藺承佑這是瘋了,幹嘛往自己身上招呼,但等她回頭看清他身上纏著何物,不由大驚失色。
  
  只見藺承佑軀幹上纏著一條的金色物事,那東西粗若槲鬥,面覆金鱗,每游動一寸,便會綻出一片金波漾漾的異光。
  
  藺承佑當空往後一翻,帶著身上那怪東西橫衝直撞:「不就是搶走了你的獵物嗎,何至於跟我拼命。再纏著我不放,我可就大開殺戒了。」
  
  這話全無效用,那怪物仍在藺承佑身上游動,要不是被拂塵打得沒法使出全力,說不定早將藺承佑纏死了。
  
  藺承佑邊罵邊往房樑上縱,妖異如影隨形,硬被拖出來一大截,滕玉意倒抽了一口氣,那東西金麟璀璨,身軀長得彷彿沒有盡頭。
  
  她扭頭就逃,棄智卻再一次撲回去。
  
  絕聖嚷道:「棄智,妖異忙著對付師兄,我們先把卷兒梨救出去。」
  
  兩人抱起奄奄一息的卷兒梨,合力將其拖出了小佛堂。
  
  滕玉意一口氣跑上甬道,就聽絕聖和棄智在後喊道:「滕娘子,煩請你幫個忙。」
  
  真當她是菩薩了,滕玉意跑得更快了:「我幫不了!」
  
  絕聖喊道:「不不不,滕娘子幫得了,佛堂裡滿是妖氣,卷兒梨很快會中妖毒而亡的,滕娘子幫忙把她帶回前樓即可,我們去幫師兄應對那妖物。」
  
  霍丘腳步遲疑:「娘子,要不要小人把人帶過來?」
  
  滕玉意咬了咬牙:「弄過來就走,餘下的事不與我們相干,那東西那般駭人,我們逃命要緊。」
  
  說著一徑往前跑,沒多久霍丘追了上來,滕玉意餘光瞥了瞥,霍丘果真把卷兒梨背來了。
  
  迎面卻看到好些壯丁趕來,個個拿刀動杖,原來萼姬逃出去的時候惶惶呼救,把彩鳳樓的廟客和護院都驚動了。
  
  滕玉意忙道:「你們最好別過去,小佛堂有妖異,青雲觀的道士正在裡頭鬥法。」
  
  「妖異?」為首的護院啐了一口,「我們在平康坊待了這些年,從來沒聽說過有妖異,今日主家不在,你們深更半夜闖入後苑不說,現在又攔著不讓我們往裡走,該不是在做什麼勾當,怕被我們捉住吧。」
  
  另一位壯漢粗聲粗氣道:「瞧,這不是卷兒梨嗎?早先萼姬說卷兒梨失蹤了,原來被他們擄走了。你們好大的賊膽,還不快把人放下,敢在彩鳳樓撒野,先卸下你們一對膀子再說。」
  
  他們兇悍慣了,說話間就開始朝霍丘身上招呼,可惜這樣的市井之徒,又怎是霍丘的對手,拳頭還沒碰到霍丘,就被一腳震飛。
  
  滕玉意惱火極了,好心勸他們走,非要找麻煩,便笑道:「賊首還在小佛堂裡,你們光顧著對付我們,別忘了佛堂裡供著你們主家的寶貝,快去小佛堂抓人去吧。」
  
  漢子們愣了愣,人人都知道後苑有間佛堂,平日專門有人供奉不說,還不許人隨意接近,此刻那裡頭動靜不小,該不會真挖到了什麼寶貝吧。
  
  為首的漢子果真上當,不顧疼痛爬起來道:「一個都別放過!先打斷他們的腿,再送到裡正處發落。」
  
  於是兵分兩路,留下一半對付霍丘和滕玉意,剩下的直奔佛堂,霍丘應對他們本就不在話下,人一少更是遊刃有餘,不過兩三招,就將眾莽漢打得七零八落。
  
  主僕倆得以脫身,急著往前奔,卻聽方才那護院慘叫一聲:「啊啊啊啊啊啊~~~娘啊,嚇死人啦!」
  
  他聲音淒厲無比,像是魂都被嚇沒了,餘下的也是鬼哭狼嚎,一個個丟魂落魄從佛堂裡爬出來。
  
  他們身後,緊接著又掠出兩人,只見妖物繚繞,絕聖和棄智合力拽著一根銀鍊,拼命往前跑。
  
  佛堂裡隱約傳出藺承佑的聲音:「再跑快些,當心它逃了。」
  
  絕聖和棄智使出吃奶的勁,一口氣跑出去丈餘遠,銀鍊長而細,在夜風中泠然作響,突然像是抻到了盡頭,絕聖和棄智一下子收力不及,差點摔出去。
  
  兩人一骨碌爬起來,嚷道:「師兄,如何?」
  
  佛堂光影明滅,傳來聲聲巨響,仔細分辨起來,像有什麼重物在猛烈撞擊樑木,咚咚的震鳴落在心頭,叫人耳鳴目昏。
  
  眾人噁心欲嘔,只聽噗噗一聲巨震,空氣裡有如摻入了腥濃的怪臭,一條人影衝出雲霧,像是急於逃命,連飛帶縱滾到了地上。
  
  「師兄。」絕聖和棄智衝上去攙扶。
  
  藺承佑的道袍上滿是髒汙血漬,趔趄了好幾下才站穩,並不開口說話,先撈起地上那幾個壯丁,而後帶著絕聖和棄智,開始發足狂奔。
  
  一口氣奔到後苑門口,藺承佑把人扔到地上,喘著氣道:「好厲害。打不過打不過。」
  
  滕玉意和霍丘就在不遠處,眼看連藺承佑都弄得這般狼狽,不由停下了腳步。
  
  絕聖和棄智一驚:「它逃了?」
  
  「我打不過,只能讓它逃了。」
  
  兩人急聲:「我們不是用鎖魂豸捆住它了嗎?為何還是逃了。」
  
  藺承佑道:「它扯斷了自己的尾巴,濺我一身臭血,走的時候順便放了妖霧,那妖霧甚毒,幸好師兄我跑得快。我要是還不趕緊出來,你們只能給我收屍了。」
  
  說著掉頭往回走,絕聖和棄智追上去:「師兄,你還要去地窖嗎?」
  
  「妖邪受了傷又暴露了老巢,估計會逃到別處去,我們得想法子弄清它們的來歷才行。」
  
  「它們?不就是一條金蛟嗎?難道還有別的東西?」
  
  「金蛟? 」藺承佑道,「分明是一隻禽鳥,為了迷惑我們才故意化作金蛟來害人,說來奇怪,若只是一隻禽妖,當年犯得著弄這麼大的陣仗來鎮壓嗎?我估計底下本來還有更厲害之物。」
  
  就在此時,前方人影綽綽,一行人帶著燈籠過來了,倉皇奔到跟前,領頭的卻是萼姬。
  
  萼姬臉色黃黃的,顫聲對身邊一位中年男子道:「小佛堂裡好生嚇人,估計是有什麼了不得的妖異,主家,不能再瞞著了,這樣下去早晚會出大事。」
  
  男子綾羅裹身,年紀倒不大,頂多三十出頭,鼻樑處像是受過傷,無端塌下去一截,本是一副英俊的長相,就這樣破了相,再就身軀太壯碩,臉上有些油光光的。
  
  這人顯然就是彩鳳樓的店主了,瞥見藺承佑,他愣了愣,熱情迎上來:「這位就是青雲觀的清虛子道長吧。」
  
  絕聖和棄智尷尬地笑笑,萼姬連忙附耳對店家說了句什麼,店主臉色微變:「原來是——」
  
  藺承佑笑咪咪打斷店主:「原來是什麼?」
  
  店家甚是識趣:「原來是青雲觀的老道長,小人叫賀明生,給道長請安。」
  
  「你是彩鳳樓的主家?了不起,竟偷偷在後苑藏了這樣的好東西。」
  
  店主嚇得聲音發飄:「道長,賀某盤下這鋪子時,並不知會出這樣的事。」
  
  藺承佑道:「方才你也瞧見了,那邪物來歷不小,要想活命的話,趁早把來龍去脈說出來。」
  
  「小人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妖物已經逃了,先把後苑先封住。」藺承佑從懷中取出一遝符紙,「我盡快把此地排查一遍,大約需半個時辰。在那之前你們把符紙貼在各處門窗上,令伶人們待在自己房中,未得准許不許亂走。」
  
  滕玉意令霍丘把卷兒梨交還給萼姬:「好了,沒我們的事了,我們走。」
  
  誰知藺承佑道:「慢著。」
  
  慢著?滕玉意扭頭看他:「閣下還有何見教?」
  
  藺承佑視線落在滕玉意的脖頸上:「你中了妖毒,走出彩鳳樓即刻會沒命。」
  
  滕玉意笑道:「我都未跟妖物打過照面,何來中毒一說?」
  
  藺承佑笑起來,慢慢走到滕玉意跟前:「貧道好心提醒王公子,王公子偏不肯信,不如我幫你數個數,你看看能不能走出彩鳳樓,三、二、一。」
  
  滕玉意走了一步,暗忖,這廝到底是不是在耍弄她?
  
  又走一步,忽然頭暈目眩。
  
  第三步她不想走也得走了,因為身子開始晃蕩了,腳步一亂,一下子踏出了好多步。
  
  她吃力地轉過身,直勾勾看著藺承佑,只覺得這廝忽遠忽近,想邁步,腳下卻開始打結,舌頭也不對勁了,發麻發鈍,猶如吃下一大盤胡椒,耳邊霍丘驚慌呼喊著什麼,怎奈她一句都聽不懂。
  
  藺承佑壞笑著看她一眼,對絕聖和棄智說了幾句話,掉頭就要離開。
  
  滕玉意胳膊發僵,仍不忘摸向腰間的蹀躞帶,恍惚對準了藺承佑,也不確定摁下機括沒,身子猛地往前一栽,接下來什麼都不知道了。
  
  等她再有意識,就聽到耳邊有人說話。
  
  「滕娘子也太厲害了,昏迷前也不忘算計師兄。」
  
  「難怪滕娘子扮成胡人,原來是為了方便在腰間的蹀躞帶裡藏暗器。真沒想到,師兄跟那樣的妖異近搏都毫髮無損,卻被滕娘子的暗器給紮中了胳膊。」
  
  「滕娘子心事很重呀,別的小娘子出門無非帶些脂粉和果子,她竟隨身帶著毒藥和暗器。」
  
  「這也不奇怪,別看滕娘子柔柔弱弱的,她可是名將之女,我只奇怪師兄為何沒能躲開。」
  
  「師兄也是始料未及吧,誰能想到滕娘子當時都那樣了,還能在背後暗算他。」
  
  「我覺得滕娘子這樣的好人,不會隨便害人的,她一定誤以為是師兄害她中毒,所以拼死也要還擊,其實滕娘子不知道,師兄是要給她解妖毒的。也不知那簪子上抹了什麼厲害毒藥,師兄到現在還說不得話。」
  
  「唉,這下完了,師兄這是頭一回中暗器吧,解毒的藥都用遍了,還是口不能言,要是一直想不出法子,師兄怕是要氣死了。」
  
  「已經氣得不輕了,你沒看到師兄的臉色——」
  
  「噓,滕娘子好像醒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27 09:38 PM

第20章

  滕玉意眼珠微轉,漸覺胸口不再悶悶地發麻,她勉強掙扎了一下,緩緩睜開了眼。
  
  棄智歡喜道:「滕娘子,你好些了嗎?」
  
  他受傷的右指包著布料,想是藺承佑已經找醫工給他看過了。
  
  「我這是怎麼了?」滕玉意撐起胳膊。
  
  「你中了妖毒,不過別怕,師兄給你服了清心丸,已經無礙了。」
  
  滕玉意一怔:「真是中了妖毒?」
  
  「滕娘子忘了,你之前在二樓救我的時候,那妖異曾試圖在背後蠱惑你,或許就是那時候沾染了妖毒。」
  
  滕玉意揉了揉發脹的額穴,恍惚記得簪花郎君衝她脖頸呵氣,那氣息冰寒入骨,讓她渾身發冷,當時不曾多想,原來那時候中了毒。
  
  她驀然想起昏迷前的那一幕,坐起來環顧四周:「這是在何處?霍丘呢?」
  
  「這是萼大娘的房間,霍丘在外頭守著,剛才師兄裡外盤查了一遍,妖異已經潛走了。卷兒梨吃了清心丸,頭先已經醒來了,師兄正令人問她的話。」
  
  滕玉意下意識摸向腰間的蹀躞帶,棄智咳了一聲道:「滕娘子莫不是在找你的暗器?全被師兄搜走了。」
  
  滕玉意一驚,絕聖忙道:「滕娘子別誤會,師兄不是自己搜的,是讓萼大娘她們搜走的。你昏迷前紮了師兄一簪子,他發覺自己中毒才命人搜你的身的。」
  
  滕玉意故作驚訝:「我、我竟做了這樣的事,這妖毒好生了得,居然能禍亂人心,兩位道長別誤會,我一定中毒太深才糊塗了,絕沒有要害人的意思,對了,你們師兄現在怎樣了?」
  
  「除了不能說話和頭暈欲嘔,別的都還好。」
  
  只是這樣?滕玉意有些遺憾,這毒藥是她找程伯要的,不但可令人舌頭麻木,還能使人昏迷三日三夜,用在藺承佑身上,居然只是讓他說不得話?
  
  棄智發急道:「滕娘子,你把解藥藏在何處了,快拿出來給師兄服下吧。」
  
  滕玉意起了身:「先得把我那根簪子找回來,解藥就在裡頭。」
  
  「啊?!師兄沒能搜到你的解藥,乾脆把你的那堆物件沒收了。」
  
  滕玉意心頭火起,嘴裡卻嘆了口氣:「這可如何是好,解藥就在那根簪子的另一頭。」
  
  棄智跳起來:「我這就告訴師兄。」
  
  過不一會,棄智跑回來,手裡捧著一堆東西,正是滕玉意那些物件。
  
  「滕娘子你看,這是那根簪子嗎?」
  
  滕玉意檢視一番,東西都在,只好道:「世子在何處?」
  
  「就在鄰房。」
  
  「我這就去給世子解毒。」她艱難地下了榻,蹣跚走了幾步,忽然摀住額頭,「……我的頭好暈……」
  
  絕聖和棄智擔憂道:「是不是體內還有餘毒?滕娘子,要不你留在此處歇息,我們去給師兄解毒吧。」
  
  滕玉意搖了搖頭:「這上頭有我們府中獨有的機括,不能讓外人知曉竅門。」
  
  絕聖和棄智只得耐著性子道:「那滕娘子再歇一歇。」
  
  滕玉意歇了好一陣,估摸著差不多了,便慢吞吞往外挪道:「還是覺得渾身乏力,不過我不礙事的,給世子殿下解毒要緊。」
  
  絕聖趕忙跟上她,棄智連連點頭:「我就說滕娘子心腸好。」
  
  霍丘一直守在門口,滕玉意抬頭一看,眉頭皺了起來,霍丘臉上掛了彩,能讓霍丘吃這樣的虧,對方身手絕不會低。
  
  霍丘:「娘子,你沒事了?」
  
  滕玉意打量他的傷處:「誰動的手?」
  
  霍丘赧然道:「成王世子。娘子昏迷的時候,世子令人搜你的身,小人不肯,他就跟我過了幾招。世子招式刁鑽,小人……小人不慎受了點傷。」
  
  滕玉意忍氣道:「很好。」
  
  她走到鄰房,滿屋子都是人。
  
  藺承佑被妖血濺了一身,估計臨時找不到乾淨道袍,此刻換了一件松霜綠的圓領襴袍,臉上的易容也卸淨了,露出本來的相貌。
  
  他坐在條案後頭,看得出心情不怎麼好,平日總有笑模樣,此時卻沉著臉。
  
  卷兒梨坐在他對面,看樣子嚇壞了,偎在萼姬身邊,答話時瑟瑟發抖。
  
  萼姬身邊坐著那位叫賀明生的店主,此外還有好些美嬌娘,想必都是彩鳳樓有頭有臉的伎人,穿戴上絲毫不輸萼姬。
  
  萼姬扭頭看見滕玉意:「呀,王公子,你醒了。」
  
  絕聖和棄智越過眾人,興沖沖走到條案前:「道長,滕娘子來給你解毒了。」
  
  藺承佑面無表情看著滕玉意,若非嘴不能言,定有一堆好話等著滕玉意。
  
  滕玉意以手撫額,作出頭痛欲裂的模樣,不緊不慢走到條案前,歉然道:「道長,只怪這妖毒太霸道,小人自己都不記得曾用暗器紮你了,不小心害你中毒,小人實在過意不去。」
  
  藺承佑嘲諷地看著滕玉意,忽然一抬手,意思很明顯,趕快給他解毒,不必多說了。
  
  滕玉意欠了欠身:「稍俟片刻,小人這就給道長解毒。」
  
  說話間拿出簪子,摸索著打開機括,對準藺承佑未受傷的左胳膊,毫不客氣就要紮下去。
  
  藺承佑神色一變,反手扣住滕玉意的手腕,定定盯著滕玉意,墨黑的眸子喜怒不辨,比起剛才的面無表情,更叫人不可逼視。
  
  滕玉意望著他耐心解釋:「白色粉末是毒藥,赤色粉末是解藥,毒藥藏在簪尖,解藥也藏在簪尖,中間隔以珠片,勾動機括才能互換。而且這解藥不能口服,只有刺破皮膚方能將藥性送入體內。」
  
  藺承佑無聲笑了下,雖說不能發聲,卻不耽誤他做口型,他揮開滕玉意的手,冷冰冰吐出一句話:「玩夠了沒?再玩下去我可要好好跟你玩了。」
  
  滕玉意嘆氣:「道長是不是誤會了?這是小人府裡防身的暗器,為了防範奸邪之徒,難免有些不近人情之處。其實此毒並不會害人性命,道長要是堅持不肯用這法子解毒,只需等個三日就好了,三日後毒性盡消,自可開口說話。」
  
  這可是實話。
  
  藺承佑一瞬不瞬望著滕玉意,很好,這就威脅上了?不就是三日不能說話麼,大不了不解毒了。
  
  「你走。」他一指門口,無聲吐出兩個字。
  
  滕玉意看懂藺承佑的口型,無奈道:「看來道長是不願解了,恕小人無能為力,只能告退了。」
  
  絕聖和棄智急得抓耳撓腮,三日不能說話,想想就難受。地窖下那妖異來歷不明,師兄眼下急於到各家道觀打聽,萬一問話的時候遇到不明之處,總不能全靠口型和手勢吧。
  
  但是以師兄的性子,又怎肯再受滕娘子一簪。
  
  兩人暗自捏了把汗,正要再勸說幾句,藺承佑盯著滕玉意闊步而去的背影,憤然一拍桌。
  
  滕玉意故作詫異回過頭,藺承佑望著她,衝她勾了勾手指。
  
  滕玉意鬆了口氣,快步走回去:「道長這是想通了?其實也就是那麼一下,小人保證不會很痛的。」
  
  藺承佑不吭聲,滿臉寫著「不悅」二字,滕玉意朝他笑了笑,對准他另一隻胳膊,猛地紮下去。
  
  藺承佑眉峰微蹙,活活受了這一簪。
  
  滕玉意沒說假話,簪尖剛一紮進去,他發木的喉腔就有了感覺,四肢那種乏力酸軟的異感,頃刻間也有了紓解。
  
  滕玉意望著他:「如何?」
  
  藺承佑張了張口,能吐出字句了:「甚好。」
  
  絕聖和棄智大喜:「好了好了,能說話了。」
  
  滕玉意甜笑道:「道長見好,小人也就安心了。」
  
  藺承佑冷笑:「王公子,你好本事。」
  
  滕玉意很謙虛的樣子:「道長過譽了。」
  
  藺承佑盯著滕玉意,推開條案欲起身,忽感到一陣鑽心般的疼,才發現滕玉意的簪子還留在他右邊胳膊裡,滕玉意順著他目光看過去,歉疚地往外一拔:「對不住對不住,小人中了妖毒腦子糊塗,忘記給道長拔掉了。」
  
  她拔得拖泥帶水,藺承佑牙關一緊,胳膊又痛又脹,這滋味怕是一輩子都忘不了了。
  
  他咬了咬牙,故意綻出一個雲淡風輕的笑容:「王公子,你手下功夫不行,紮得這樣淺,簡直像在給我撓癢癢。」
  
  他面不改色,話裡有調侃的意味,滕玉意幾乎要信以為真,聽說藺承佑自幼習武,這點小傷對他這樣的人來說,興許真不過是撓癢癢。
  
  她有些喪氣,早知道就紮得再深些了。
  
  不料這時候,絕聖和棄智驚慌望著藺承佑的胳膊:「血!師兄,你胳膊在流血!」
  
  血汩汩地流出來,瞬間染紅了藺承佑新換的錦袍,他一言不發瞪著滕玉意,滕玉意故作驚慌:「世子你沒事吧,不好,得趕快請醫工。」
  
  屋子裡的人亂了起來,幸而醫工還未走,棄智到旁屋把人叫過來給藺承佑包紮,左邊中毒的傷眼已經結痂了,右邊比左邊的更深,血一下子湧出來不少。
  
  好在醫工手腳麻利,很快用布料包上了傷口。
  
  醫工還要給藺承佑診脈,藺承佑不耐道:「夠了。不過是皮肉之傷,犯得著這樣囉嗦麼。」
  
  這時門外有廟客縮頭縮腦往裡看,賀明生瞪著眼睛道:「誰?在外頭鬼鬼祟祟做什麼?」
  
  廟客進來笑嘻嘻道:「主家,小的們已經把每一處門窗都貼上符紙了,特來回稟主家一聲。」
  
  賀明生堆起笑容問藺承佑:「道長,還要小人做些什麼?」
  
  藺承佑揮手令醫工下去:「那妖異已經無跡可尋了,先把當時的情形弄明白再說。」
  
  他接著問卷兒梨:「你剛才說到哪了?」
  
  這回他能親自問話了,不必先寫到紙上再經人轉達,倒是方便許多。
  
  卷兒梨眼裡依然有些怵意:「就記得自己本來在二樓的廊道,不知怎麼回到了奴家小時候的故居,奴家的阿爺明明死了多年了,卻在胡餅鋪子門口走來走去。阿爺過去一直對阿娘不好,奴家惦記著阿娘的病,迷迷糊糊想進門,接著我再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塊石頭上,那地方潮濕陰暗,像是地窖之類的處所,我嚇得魂都沒了,想跑的時候,石頭上不知沾染了什麼東西又滑又膩,奴家摔了一跤,然後什麼都不知道了。」
  
  趁屋裡忙著問話,滕玉意悄然要離開,藺承佑抬眼看著她:「且慢。」
  
  又來?滕玉意訝道:「道長,這裡沒我的事了吧。」
  
  藺承佑笑了下:「王公子是今晚第一個看見妖異之人,之後又曾目睹過其中一個幻境,說起來是最關鍵的人物,怎能說走就走?小佛堂裡的情形你也看見了,大妖不儘早除去的話,往後遭殃的人不知凡幾,王公子如此熱心腸,總不會視而不見吧。」
  
  滿屋子的人都朝滕玉意看過來,彷彿滕玉意若是不答應,就跟妖異一樣可惡。
  
  絕聖和棄智扯著滕玉意,把她引到旁邊坐下:「王公子,你先別著急,道長問完卷兒梨就輪到你了。」
  
  滕玉意被兩人架住,居然無法脫身:「道長的話甚有道理,只是眼下已經醜時了,在下先得回府一趟,不然我姨母和表姐該擔心了。」
  
  當然這一走,絕不可能再回來了。
  
  藺承佑輕描淡寫道:「不急,我已經替王公子安排好了。」
  
  滕玉意一愣:「安排好了?」
  
  「我令人給杜府送信,說你在平康坊的彩鳳樓喝酒,因為剛來長安貪新鮮,死活不肯回去。你現下快活得很,玩到天亮自會回杜府,叫杜博士和杜夫人不必擔心。」
  
  屋裡幾位美姬用團扇掩住紅唇,吃吃輕笑起來。夜不歸宿也就罷了,還把尋歡說得理所當然,明早這位王公子回去,少不得挨長輩的教訓。
  
  滕玉意眼皮一跳,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道長如此周到,小人卻之不恭了。」
  
  藺承佑笑道:「王公子俠肝義膽,理當有此禮遇,你們別愣著了,快給王公子上坐。」
  
  滕玉意一撩衣擺,按耐著坐了下來,藺承佑接著問卷兒梨:「當時你從石頭上醒來,可摸到上面可有字跡?」
  
  卷兒梨想了想,點頭道: 「有。密密麻麻的,寫得還不少,只是奴家當時魂不守舍,未曾留意寫了什麼。」
  
  棄智奇道:「師兄,你當時不是潛入了地窖麼,應該比卷兒梨看得更清楚才對。」
  
  絕聖道:「別提了,我們下去的時候石碑還在,剛把卷兒梨救起,妖異就出現了,這東西一邊追襲我們,一邊大肆毀壞那石碑,師兄千方百計阻攔它,奈何地底下施展不開,好不容易潛回原處,石碑早被碾成了齏粉。」
  
  眾人不寒而慄,這妖異破陣之後,怕石碑洩了它的底細,竟能提前謀算到這一步,這等老辣手段,常人恐怕都有所不及。
  
  藺承佑又問了幾句,卷兒梨一問三不知,他轉向滕玉意:「王公子,我聽說你在二樓看到的幻境與棄智看到的不同?」
  
  「是。」滕玉意思忖著說,「棄智道長說他看到胡餅鋪子,我卻看到了一座荒廢庭苑,庭苑像是荒廢許久了,正中間有一口井。」
  
  絕聖和棄智納悶:「師兄,明明同在一處,為何看到的幻境不一樣?」
  
  滕玉意想了想:「我記得兩位道長曾說過,彩鳳樓的前身是一家彩帛行,彩帛行的店主曾納一妾,妾因為不堪夫人折辱跳井了,這口井會不會跟那件事有關係?」
  
  屋裡眾人神色各異,彩帛行的店主夫婦死得離奇,彩鳳樓上下諱莫如深,樓裡異事不斷,她們早就忍不住往這上頭想了。
  
  藺承佑敲了敲桌:「彩帛行的店主是前年臘月初七病死的,店主夫人是臘月初十自縊的。那妾則早在八月初二就跳井了,算來已有一年多,妾死的時候如果有執念,拿來做成幻境惑人心智未嘗不可,只是今晚這幻境,不大像死人的記憶。」
  
  賀明生雖是個大男人,卻比身旁的伎人還要膽小,聽了這半晌,早嚇得牙齒打顫:「道、道長這意思,莫非是活人的記憶不成?」
  
  「卷兒梨就是個現成的例子,棄智看到的幻境正是她兒時的記憶,巧的是卷兒梨當時被妖物擄走了,而在今晚之前,你們樓中雖然怪事頻出,卻無人在二樓廊道迷蹤失路,因此我猜那妖異是近日才破陣而出的,第一個撞見它幻境的就是棄智和王公子。」
  
  絕聖啊了聲:「棄智看到了胡餅鋪,王公子看到了一口井,如果都是活人的記憶,那口井又意味著什麼,會不會是樓裡另一個人的執念?」
  
  「可是今晚失蹤的只有卷兒梨一人,還被我們救回來了,另一人在何處? 」
  
  藺承佑忽道:「店家,你把樓裡的人都叫過來,伶人、假母、廟客,一個都不能少。」
  
  賀明生白著臉忙吩咐底下人:「快快,快照著道長說的辦。」
  
  「王公子,你善筆墨嗎?」藺承佑又看向滕玉意。
  
  滕玉意已經猜到他要做什麼了:「你要我把那座庭苑和那口井畫下來?」
  
  藺承佑走到書案前,取下一支筆道:「既然猜到了,王公子就快請吧。」
  
  滕玉意到他身邊接過筆慢慢回想,當時不過匆匆一瞥,看得不甚仔細,只記得庭苑雖然破敗了,仍有一種古樸闊朗的遺韻,井旁有株樹,差不多快要老死了,周圍迷霧繚繞,也分不清是桃樹還是李樹。
  
  那口井周圍很髒,像是剛下過雨,地上泥濘盈尺,別的就不記得了。
  
  她依樣畫了下來,藺承佑接過來一看,滕玉意畫工居然還不錯,才寥寥數筆,已將要緊處一一勾勒出來了。
  
  這時候樓裡的人都被喊來了,推推擠擠堵在門口,賀明生嚷道:「莫要推擠,我叫到誰了誰再進去,沒叫到的乖乖給我在外頭等著。」
  
  滕玉意回到座上,這位叫賀明生的主家看著膽小如鼠,居然很有禦下的本領,這麼一吆喝,外頭沒一個人敢妄動了。
  
  藺承佑對賀明生道:「把他們挨個叫進來認畫,如果有人認得這幅畫上的井,必須當場告訴我,因為此人很有可能是妖異下一個目標,隨時可能會遭毒手。」
  
  賀明生應了,親自到外頭說明原委,回屋時指了指屋子裡的幾位美貌妓伶,對藺承佑道:「道長,外面人太多,不如就從屋裡這幾個開始吧。 」
  
  滕玉意逐一看過去,加上萼姬和卷兒梨,屋中一共有九位模樣妖麗的伎人,個個眼色媚人。
  
  萼姬聽了賀明生的話,衝滕玉意拋了個媚眼:「奴家年紀最長,又與王公子相熟,那畫既是王公子親手畫的,不如就讓奴家第一個品鑑吧。」
  
  她說著起身走過去一看,搖搖頭道:「未曾見過這樣一口井。」
  
  藺承佑提醒她:「看仔細點。」
  
  萼姬笑逐顏開:「奴家看仔細了,確實沒見過。」
  
  她面對藺承佑時態度正經了不少,一來藺承佑是昂藏七尺的男兒,不像滕玉意是少女假扮胡人,她在對待男人和對待女人時,素來是不同的。
  
  再則藺承佑是長安城數一數二的貴人,她早有心把卷兒梨推到藺承佑眼前,若能搭上這樣一位天之驕子,連她這個做假母的也跟著雞犬升天。
  
  奈何卷兒梨嚇破了膽,女兒不爭氣,假母也不敢放肆。
  
  藺承佑果然看都不看她,直接道:「下一個。」
  
  這回起身的是魏紫,她生得豐肌玉骨,妝靨也極為考究。額頭上貼著水粉色的花鈿,唇上卻點著殷紅欲滴的口脂。
  
  藺承佑點了點畫卷,問她:「見過嗎?」
  
  魏紫可比萼姬看得仔細多了,把團扇抵在豐潤的胸團前,俯身下來左瞧瞧,右瞧瞧,最後繞著條案走了一圈,不慎把團扇落在藺承佑的腳下。
  
  「哎呀~」她咬了咬嫣紅的唇,風情萬種彎下腰撿,哪知藺承佑嗤笑一聲,一腳踩住了團扇。
  
  魏紫掩唇直笑,這少年郎何止是好看,還有種飛揚跋扈的俊美,她早就有心撩撥他,怎奈一直沒找到機會,好不容易近身了,怎能不藉機試探他。
  
  沒想到這小郎君還頗懂情趣,她睫毛輕顫,另一隻手輕輕把團扇往外抽,孰料藺承佑腳下一用力,團扇連同扇骨裂成了碎塊,不,裂成了一把碎渣子。
  
  她霎時涼透了心肝,就聽藺承佑笑道:「看明白了沒?這麼大一幅畫都看不明白,依我看,平康坊你也不必待了。」
  
  魏紫哆嗦著點頭:「看、看、看明白了。」
  
  「見過沒見過?」
  
  「奴家未見過。」
  
  藺承佑道:「沒見過還不走?」
  
  魏紫喪魂落魄回到原處,外頭似乎有人譏笑了一下,她雙腿綿軟,哪還顧得上探究是誰。
  
  接下來是姚黃和紅葛,一個生得嬝娜纖致,腰身細得不足一握。
  
  另一個憨媚可愛,舉止間頗有貴家千金的驕矜之感。
  
  滕玉意一旁瞧著,暗忖這彩鳳樓的確有過人之處,單是這四位容色殊異的絕色美人,便足以引來滿城的狂蜂浪蝶了。
  
  有了魏紫做前車之鑑,二女不敢招惹藺承佑,老老實實看完畫,很快便退下了,如此倒省卻了不少工夫。
  
  屋裡人認完了,賀明生催著外頭人進來,轉眼半個時辰過去,居然沒一個見過這樣畫上的情形。
  
  賀明生親自到外頭查看,剛才進屋認過畫的,不分男女,一齊被拉聚到樓下中堂聽命,廊道上現在只剩下一個人了。
  
  賀明生叫不上那人名字,萼姬卻喚道:「青芝,快進來吧,就剩你了。」
  
  又對藺承佑道:「上月我們樓裡有位叫葛巾的花魁被厲鬼毀了容,這個青芝就是葛巾的貼身丫鬟,葛巾受傷之後身邊離不了人伺候,所以青芝來得晚了些。」
  
  說話間那個叫青芝的丫鬟進來了,年紀約莫有十五六歲,皮膚黝黑,模樣也有些傻氣,進來後衝藺承佑欠了欠身,憨頭憨腦走到書案前。
  
  滕玉意一眼不眨地望著她,這可是樓裡最後一位了,如果連青芝都未見過這口井,藺承佑的猜測很有可能是錯的。
  
  不過藺承佑顯然從沒懷疑過自己的本事,他望著青芝,很篤定地說:「在哪見過這口井?」
  
  青芝看了一陣,樂呵呵地說:「奴家沒見過,」
  
  藺承佑臉上的笑一僵:「看仔細點。」
  
  青芝擺擺手:「奴家真沒見過。」
  
  藺承佑不說話了,絕聖和棄智驚訝道:「店家,萼大娘,樓裡的人都來了嗎?」
  
  賀明生和萼姬錯愕道:「都在這了,連廚司的伙夫都叫過來了。」
  
  絕聖和棄智面面相覷,難不成師兄真猜錯了,妖異並沒有瞄上下一個,幻境裡的這口井,並不是樓裡某個活人的執念。
  
  滕玉意忽然道:「不對,還漏了一個人。」
  
  「誰?」
  
  藺承佑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不是說有位被厲鬼毀了容的葛巾娘子麼,她住在何處,為何不見她來?愣著做什麼,快給我帶路啊。」
  
  ***
  
  葛巾手執一卷書,悵然望著窗外。長安一片月,照不進她的幽窗。
  
  從前車馬盈門,如今整夜枯坐,自從她受傷毀容,境遇一落千丈,今晚樓中喧嚷不堪,定有什麼緣故,可是都過去一個多時辰了,竟沒有一個人告訴她發生了何事。
  
  猶記得上元節,王孫公子攜她出遊,情意融融,宴樂達旦,她在席上酬酢詩詠,引得滿座皆驚,遙想那些時日,她是何等風光,結果這一切,因為一個貿然闖入房中的「女鬼」,全都化為了泡影。
  
  她摸向縵紗半掩的臉龐,漂亮的眸子裡迸射出強烈的恨意,叫她怎麼甘心,花容月貌竟被一隻所謂的「厲鬼」給毀了,多希望這是一場噩夢,不,這一定是噩夢,熬了這麼久,早該醒來了。
  
  她推開衾被,光著腳跑到鏡台前,遲疑了又遲疑,終於顫抖著扯下臉上的縵紗,望見鏡中殷紅的傷口,她的心碎成了一千片,說什麼鬼神害人,這樣的話騙得了別人騙不了她,她不會善罷甘休的,一定要查出那個毒婦是誰。
  
  正自恨恨垂淚,外頭寂靜的廊道裡,忽然響起了腳步聲。
  
  那人一徑走到她門口,「篤篤篤」,敲起了門。
  
  葛巾擦去眼淚,清清嗓子道:「誰?」
  
  門外平板地答道:「是我,萼姬,聽說你晚上沒吃飯,我來看看你。」
  
  葛巾有些疑惑,就在半個時辰前,有人跑到她門外貼東西,說是青雲觀道長給的符紙,必須即刻貼上。
  
  那人還說,外頭不太平,今晚每個人都得老老實實待在房中,不可擅自走動。
  
  她當時哭累了正在假寐,迷迷糊糊也沒仔細聽,如果每個人都得待在房裡,萼姬為何能單獨來找她。
  
  她歪過頭凝神細聽,萼姬安靜得出奇,敲過門後沒再說話了。
  
  葛巾咳嗽道:「我身子不適,已經歇下了,萼姐姐,有什麼話明日再說吧。」
  
  萼姬壓低嗓門:「葛巾,我是悄悄來找你的,許侯爺派人來看你了,那人就在我邊上。你要是不信,打開門瞧一瞧就知道了。」
  
  葛巾心中一動,她毀容之後處於半軟禁狀態,為了給那幾位相好的王孫公子送信,不知費了多少功夫,因做得私隱,樓裡無人知曉,萼姬這麼說,莫非許侯爺真派人來了。
  
  她審慎地說:「主家沒過問嗎?」
  
  萼姬沒說話,卻另有一位男子開了腔:「葛巾娘子,侯爺派小人來給娘子送些傷藥,娘子將此藥每日塗抹在傷處,能生肌止癢。侯爺還說,請娘子安心養傷,不論害你的那人是人是鬼,他總會查個水落石出的。」
  
  葛巾的心砰砰直跳,急忙跑過去開門,手都搭上門扃了,忽又縮了回來。侯爺體貼周詳,派人來送藥倒也不奇怪,只是這時辰,未免太晚了些。
  
  那人察覺她的遲疑,低聲與萼姬咕噥了幾句,復又開口道:「想是娘子不便開門,要不這樣吧,小人把東西放在門口,娘子開門自取便是了。 」
  
  萼姬也道:「葛巾,我們先走了,你好好歇息。」
  
  外頭傳來腳步聲,兩人離去了。
  
  葛巾貼在門後,不由懊悔起來,何至於疑心成這樣,剛才開門就好了,見了那人的面,還能給侯爺帶個話。
  
  好在那人沒走遠,或許還能追得上,這樣想著她急忙開了門,瞥見門外的光景,她嚇得驚叫起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28 10:36 PM

第21章

  萼姬提著燈籠在前帶路:「道長,葛巾的寢處就在前頭,是座水榭,名叫倚翠軒,那地方幽靜雅緻,正適合她養傷,可惜她出事之後心灰意冷,整日閉門不出。」
  
  滕玉意打量左右,彩鳳樓的頭等伎人雖說都住在一處,等級卻有區別,葛巾這種花中魁首,寢處又與旁人不同。
  
  廂房一共分作兩邊,東西相對,逶迤如蛇,每一排足有三十間。
  
  葛巾住在東邊的最大間,前窗正對著花園的芍藥叢,後窗則臨水,春日可賞花,冬日可品雪。說來頗費巧思,當得起葛巾這彩鳳樓都知的身份。
  
  伶人們都留在前樓,後苑水榭的廊道比平日更寂靜,簷下燈籠的光影昏昏慘慘,遠不如頭頂一鉤明月。
  
  萼姬高舉了燈籠往前照去,遙見葛巾的房門緊閉,頓時放下心來:「門還關著,樓裡四處都貼了道長給的符紙,只要葛巾不擅自開門,料著不會出什麼事。」
  
  眾人到了門前,絕聖和棄智踮腳一看:「師兄,符紙好好地貼著呢。」
  
  藺承佑二話不說就踹開了房門,眾人探頭往裡瞧,房中只有清冷的月光,哪有葛巾的影子。
  
  「見鬼了,人到哪兒去了。」
  
  藺承佑早已趨到窗前,一躍飛縱出去:「沒走遠,快追。」
  
  絕聖和棄智二話不說跟著跳上窗。
  
  率先跳下去的是絕聖,只聽撲通一聲,絕聖在底下慘叫道:「哎喲,師兄,你怎麼不告訴我們外頭是水池。」
  
  藺承佑的聲音遠遠傳來:「這還用教嗎?跳下來之前自己不會先看看?棄智手受了傷,你別下水了,先在房裡畫了個赤子金尊陣,再到岸邊接應棄智。」
  
  棄智大頭朝下掛在窗戶上,好歹沒像絕聖那樣一猛子紮進水裡,然而雙手枉自亂劃,模樣好不狼狽。
  
  他虛弱地喊道:「王公子,麻煩搭把手。」
  
  滕玉意跑過去把棄智拽回來:「嘖,我算是知道你們師兄為何整日罵你們了。」
  
  說著臨窗往下看,這窗屜做得與別處不同,寬闊異常,足可容下兩人,要是房中人來了興致,大可坐在窗緣上賞月對酌。
  
  絕聖狼狽地在池子裡撲通,月色下銀波翻湧,滕玉意望了一眼,陡然想起前世臨死的那一夜,臉色剎那間就變了。
  
  棄智站穩身子,奇怪地打量滕玉意:「王公子,你怕水嗎?」
  
  滕玉意佯作無事:「絕聖沒事吧,要不要把他撈出來?」
  
  「他會水,沒事的,我畫好陣就去找他。」棄智跑回房中。
  
  賀明生虛軟地靠著門框,雙腿止不住發抖:「嚇死賀某了,才救回卷兒梨,葛巾又不見了。這地方如此妖詭,小道長能不能速速送我回前樓?」
  
  棄智愕了愕:「現下無空,葛巾娘子生死未卜,貧道得先幫師兄救人。」
  
  賀明生擦著肥臉上的汗珠子:「送我們回去要不了多久,小道長行行好,跑一趟再回來就是了。」
  
  棄智飛快畫好陣: 「有陣法相護,房中現在最安全了,你們四個留在房中別亂走。」
  
  說著一溜煙跑了。
  
  賀明生恨恨然跺腳,縱是再不情願,也只能慢慢挪進屋裡。
  
  滕玉意和霍丘立在窗邊好奇地看著他,萼姬大約是嫌他這個主家太丟人,臉色也不自在。
  
  賀明生渾不在意,自顧自坐到葛巾的妝台前,一個勁地抹拭頭上的油汗:「短短幾日就出了這許多事,這是要我彩鳳樓關門大吉啊!」
  
  滕玉意慢慢走回矮榻邊,也撩袍坐下來:「聽說賀店主從洛陽來?從前做什麼行當。」
  
  「鞧轡米糧,絹彩珠璧,什麼行當都做過。 」賀明生文縐縐地說,「起早貪黑,逐什一之利,銖積寸累,圖屑屑之財。好不容易攢下一份家財,全砸在彩鳳樓上了。如果樓裡的妖異不能清除乾淨,賀某怕是要把半條命賠進去了。」
  
  萼姬奉承道:「主家可是洛陽有名的大賈,一座小小的彩鳳樓,何至於傷筋動骨。」
  
  賀明生眼睛一瞪:「聽聽,這可真是婦人之見,彩鳳樓不比旁處,每日需投進大把銀錢,生意好的話,此處如同泉眼,生生不息滋灌全域,生意慘淡的話,不出三月就會搖動根基,我只望今晚的事莫要傳出去,否則生意一落千丈,往後還不知要賠進去多少錢。」
  
  一口氣說了一大通,句句都不離「財」字,滕玉意淡笑道:「聽說葛巾是你們彩鳳樓的花魁,她被厲鬼所傷,店主為何沒找人除祟,就不怕今後貴樓還有伎人遭殃?」
  
  賀明生哭喪著臉:「怎會不找人除祟?之前小打小鬧也就罷了,橫豎沒弄出太大亂子。前幾日葛巾一受傷,我即刻動身去洛陽尋那位高人,哪知在城中找了一大圈,硬是沒找到高人的影子,我猜他要麼就是騙子,要麼就是出門雲遊去了,本打算這兩日就去青雲觀尋求襄助,誰知今晚就出事了。 」
  
  他正說得唾沫橫飛,忽然覺得不對勁,窗口本來月光如晝,一下子暗了下來,調轉視線看過去,頓時嚇得癱坐在地上,只見一個人趴在窗口上,把外頭月光遮擋了大半。
  
  萼姬嚇得慘叫,滕玉意飛快拔出翡翠劍:「你你你你、你是何人?」
  
  那人吃力地抬了抬頭:「是我。」
  
  賀明生和萼姬似乎覺得這聲音頗耳熟,詫異地互望一眼:「葛巾?!」
  
  「主家……」葛巾有氣無力道,「萼大娘……快拉我進去。」
  
  賀明生戰戰兢兢舉起燈檯,那女子髮髻半墮,濕漉漉地往下淌水,眉目媚妙,實屬難得一見的絕色。可惜臉上傷痕宛然,美貌損毀了大半。
  
  「果真是葛巾。」賀明生哆哆嗦嗦道,「你怎麼會在此處?不是被妖怪擄走了嗎?」
  
  葛巾吃力地攀住窗緣:「怪我擅自開門,不小心著了那妖物的道,還好青雲觀的道長把我救下來了,可他們忙著追襲妖物,來不及把我送到屋裡。」
  
  她說著咳嗽一聲:「主家,你總算從洛陽回來了,有沒有請到那位異人?」
  
  賀明生和萼姬原本不敢動彈,聽到這句話忽然一愣,賀明生去往洛陽請高人的事,向來只有幾個最有頭臉的妓人知曉。
  
  看來這是葛巾無疑了。
  
  「主家……萼大娘……」葛巾氣息微弱,「過來搭把手。」
  
  二人正踟躕,滕玉意忽道:「葛巾娘子,哪位道長把你放在此處的?」
  
  「不是道長,是位少年公子。」葛巾嘆氣,「此人救下奴家後,又嫌奴家累贅,話都未曾說一句,扔下奴家就走。」
  
  屋裡人疑慮頓消,這的確是藺承佑幹得出來的事。
  
  賀明生膽小慣了,依舊不敢過去,只顧著支使萼姬:「萼姬,你去幫幫葛巾的忙。」
  
  葛巾苦笑:「主家,你離得這樣近,何必支使萼大娘。」
  
  她語氣神情與平日別無二致,萼姬心中再無疑義,擼袖要過去幫忙:「罷了罷了,我來。」
  
  哪知剛走一步,就被滕玉意攔住了,滕玉意從袖中抖出一物,朝窗邊走去:「葛巾娘子,今晚道長令人貼符時,曾叮囑各處不得擅自開門,也不知妖異使了什麼法子,居然哄得你上了當。」
  
  葛巾愣了愣:「那東西扮作熟人給奴家送藥,奴家一時不慎就……」
  
  「原來如此。」滕玉意點頭,「哎,這妖物手段高明,簡直讓人防不勝防。」
  
  「可不是麼。 」葛巾赧然嘆氣,「都怪奴家糊塗,公子,奴家快撐不住了,快來搭把手。」
  
  她伸出一隻纖白的胳膊,滿懷希冀地望著滕玉意。
  
  「來了。」滕玉意加快腳步走到窗前,笑意盈盈舉起手中之物。
  
  葛巾臉色一變,只見滕玉意手中握著一支禿筆,直往她臉上紮來。
  
  葛巾不及躲閃,臉龐瞬即就起了變化,膚色經月光一照,綻出淡金色的光澤,她一動不動,話聲裡有種森冷又詭異的味道:「我何處露了馬腳?」
  
  滕玉意僥倖得了手,心裡卻駭異萬分,一邊閃身往後躲,一邊道:「我為何要告訴你?」
  
  其實她一早起了疑心,葛巾剛被妖物擄走,就算及時被救下,也會因身染妖毒昏迷不醒,比如卷兒梨過了好一陣才醒來,她也曾因染了妖毒昏過去。
  
  藺承佑明知會如此,就算再不近人情,也不會把一個昏迷未醒之人隨意拋下。
  
  可是這假「葛巾」不但突然出現在窗外,還一副毫髮無傷的模樣。
  
  女子低低笑起來,雙臂慢慢伏低,再抬起時,胳膊已然變了顏色,仔細看去,上頭密密如栽,豐盈若鱗,眨眼間就化作了一對金色的翅翼。
  
  女子的半邊臉還是葛巾的模樣,另一半卻生出了絨毛,闊大的翅翼往窗內探,似乎極想進來,然而每一觸碰到窗棱,就似被看不見的東西擋住。
  
  霍丘面色煞白,急忙護著幾人往外走:「公子快走,小人想法子拖住它。道長應該在附近,出去後大聲呼救即可。」
  
  萼姬和賀明生爭先恐後往屋外跑,卻因太害怕,嚇得軟頓在地。
  
  滕玉意心口砰砰直跳:「還是留在屋裡吧,棄智道長在房裡畫了陣,而且這妖怪要是能進屋,哪還用得著扮成葛巾哄騙我們,估計門窗上設了結界,你瞧它死活鑽不進來。」
  
  霍丘覺得這話有道理,忙又把剛爬到門口的賀明生提溜了回來。
  
  正當這時,窗口那東西臉上的羽毛越來越厚密,身形也越來越大,儼然化作了一隻巨鳥,把窗口擋得嚴嚴實實,藉著屋裡的光線仔細打量,只見它殷紅的爪子搭上窗緣,口中咻咻怪叫,忽然一抬爪,把尖銳的爪尖指向萼姬。
  
  萼姬眼珠發直,定定地朝窗口走去,滕玉意心知不妙:「霍丘,快攔著她!」
  
  霍丘疾步而上,哪知萼姬巨力橫生,不等霍丘靠過來,揮臂就把他甩到一邊,霍丘身軀飛出去,砰的一聲,一下子就撞碎了桌旁的繩床。
  
  「霍丘!」滕玉意失聲喊道。
  
  賀明生上下牙齒直打顫,不住地張望左右:「道長呢?救命啊!救命啊道長!」
  
  話音未落,窗口那怪物忽然慘叫起來,只見月光下撒來一張大網,金光灼爍,闊大如被,密密實實將怪物罩住。
  
  「看明白了嗎?」外頭傳來藺承佑的聲音。
  
  「看明白了,這才是它的本體,先前的金蛟不過是它的化身。」
  
  「看明白了就收網吧。」
  
  卻聽絕聖嚷道:「師兄,它好大的力氣,我拽不住它。」
  
  「拽不動就往下跳,我在下面接應你,它羽毛不能沾水,落水就好辦了。」
  
  絕聖顯然依言做了,咚的一聲,又跳入了水中,好在這法子管用,一下子把窗口的怪物給拽下來了。
  
  滕玉意抬手抹汗,才發現自己身上都汗濕了,萼姬搖搖晃晃,差一點就栽倒在地,正好霍丘已從地上爬了起來,忙過去攙扶了一把。
  
  滕玉意勉強坐在妝台前,雙腿仍虛軟乏力,只聽外頭水聲如瀑,恍若暴雨疾至,金色影子與紅光交錯,織就出一副詭異的畫面,兩方不分勝負,每一次聲響都震恐人心。
  
  期間賀明生幾次要往外逃,均被滕玉意攔住了。萼姬想逃又不敢,只能縮在滕玉意背後。
  
  也不知過了多久,外頭慢慢恢復寂靜,滕玉意盯著窗外,外頭像是要天亮了,星辰漸漸隱沒,天地間暈染了一片幽藍,打了這麼久,不知藺承佑抓沒抓住妖物。
  
  她心裡正是七上八下,忽然窗口一暗,有東西重新撲過來,晨曦下金光閃爍,分明是那怪物,這一回不知為何,那東西竟輕鬆探入了窗緣。
  
  滕玉意項上寒毛一豎,莫非棄智的陣法失去了效驗?真等它爬進來,滿屋子的人都要遭殃,賀明生和萼姬又慌亂起來,滕玉意跑到窗前揮劍一刺。
  
  「你還敢來。」
  
  窗外那東西本來都要進來了,一驚之下,改而抓向窗棱。
  
  滕玉意這才看清來者不是妖異,而是一個人,這人身上披著青雲觀的盤羅金網,乍一看也是渾身金光。
  
  「又是你?」藺承佑咬牙道。
  
  滕玉意連忙縮回手:「我以為是妖物,原來是道長。」
  
  可到底晚了一步,藺承佑為了躲避劍鋒失手掉了下去,撲通一聲,濺起好大一片水花。
  
  滕玉意攀著窗簷往下看,藺承佑水性不錯,很快從水中探出身子,他抹了一把臉,朝窗口瞪了一眼,掉頭游向岸邊。
  
  這時廊道上傳來跑動聲,絕聖渾身濕透的,棄智身上也沾了不少水漬,兩人合力抬著一張網進了屋。
  
  網裡裹著一個人,沉甸甸的一動不動,水滴滴答答,沿路撒過來。
  
  「師兄。」兩人一進來就道,「咦,師兄不在?」
  
  霍丘咳了一聲:「你們師兄還在水裡。」
  
  絕聖和棄智愣了愣,彎腰把網中人放到地上,網一鬆,裡頭的人滾了出來,原來是葛巾。
  
  賀明生和萼姬嚇得抱成一團:「妖怪。」
  
  棄智忙道:「別怕,這不是妖異,是真正的葛巾娘子,適才被師兄救下了。方才大家都受驚了,那妖異一面招同伴對付我們,一面想進屋害人,還好你們沒上它的當,否則難免被它所傷。」
  
  賀明生顫聲問道:「可抓住妖異了?」
  
  兩人悻悻然搖頭:「讓它跑了。」
  
  「跑了?」
  
  「師兄一路從彩鳳樓追出去,直追了半個平康坊,差一點就要捉住它了,結果還是讓它跑了,天快亮了,這東西絕不會再出來了,除非把整座長安都掘地三尺,否則沒法子再找尋了。」
  
  這時外頭再次傳來腳步聲,絕聖和棄智出去一看:「師兄。」
  
  藺承佑手上提著那張盤羅金網,從冠到靴全都濕透了,走進屋的時候,地板上留下蜿蜒的水跡。
  
  他進來後徑直用目光找尋滕玉意,面上喜怒不辨。
  
  絕聖和棄智大吃一驚:「師兄,你不是直接從視窗進來嗎,怎麼掉入水中了?」
  
  滕玉意低聲囑咐霍丘:「準備好犢車,只要找到機會就溜。」霍丘應了,悄悄下去安排。
  
  藺承佑瞟了滕玉意一眼,徑自走入房中:「笑話,我會掉入水中麼,我是猜到那妖異遺落了東西在水中,所以又下水確認了一遭。」
  
  絕聖和棄智不疑有他:「原來如此!師兄,你在水中找到什麼沒有?」
  
  藺承佑甩了甩衣袖上的水:「葛巾中了妖毒命在旦夕,你們再東拉西扯的話,可就救不了人。」
  
  絕聖和棄智回過了神,忙將葛巾抬到胡床上:「師兄,葛巾娘子雙瞳如線,看著像虺毒,但舌頭發赤,又像中了火毒,這可如何是好,火毒也就罷了,萬一是虺毒,怕是不好辦。」
  
  藺承佑問:「她頸項上可有痕跡?」
  
  「沒有。」
  
  藺承佑思忖道:「看看她的心口。」
  
  「這——」
  
  「又不是讓你們看,這裡不是有位萼大娘嗎?」
  
  然而萼姬經過方才這幾遭,早已是亡魂喪膽,她扒著滕玉意的肩膀,瑟瑟發抖道:「奴家倒是想動,但是奴家的胳膊和腿都變成了麵團,動也動不了了。」
  
  眾人便將視線都調到滕玉意身上了,葛巾情勢險急,來不及再去尋人,這位王公子既是女扮男裝,理應由她上。
  
  「王公子。」絕聖和棄智期盼地望著滕玉意。
  
  滕玉意心裡嘆了口氣,今晚無數次想走,卻一再被困在彩鳳樓:「好,我來瞧瞧。」
  
  一行人出了屋,藺承佑掩上門之前忽又道:「忘了提醒王公子,這位葛巾娘子中的妖毒比旁人不同,侵襲的是心脈,說不定會異變,待會她要是突然睜開眼睛,你可千萬要當心,這妖毒能操控神智,中毒之人往往以囓咬皮肉為樂,王公子要是跑不動,只管在屋裡大聲喊叫就是了。」
  
  滕玉意一驚:「等等。」
  
  「別怕,我就在門外,你一叫我就會進來的。」藺承佑笑著把門關上了,隨後從懷中取出幾緡錢給絕聖和棄智棄智,「隔壁有衣肆,你們把濕衣裳換了,順便給我也弄身衣裳。」
  
  絕聖和棄智互覷一眼,其實虺毒哪有師兄說的那樣玄乎,中毒之人發作時的確狀若厲鬼,但頂多只會虛張聲勢,並不會真咬人。
  
  不過師兄這麼一說,滕娘子估計逃不過一番驚嚇了,因為任誰都會擔心自己被囓咬,只要跟葛巾同處一室,必定萬分煎熬。
  
  看這樣子,師兄分明要把他們支開,他們磨磨蹭蹭不想去,但師兄面色不善,連頭髮絲都在往下滴水。
  
  臂上那兩道被滕娘子紮過的的傷口一經浸水,又開始滲血,他們打從進了青雲觀,從未見師兄這般狼狽,此時忤逆師兄,少不了一通重責。
  
  二人決定速去速回,於是一溜煙跑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29 10:30 PM

第22章

  絕聖和棄智一走,藺承佑抬起胳膊看自己的傷處。
  
  臂上這點傷是小事,被害得落水也可以當滕玉意是無心,他真正在意的是她那堆暗器。
  
  先前他已經檢視過了,全是極其惡毒的害人把戲。
  
  就拿紮中他的那根簪子來說,不但尖銳,末端還帶著無數細鉤。
  
  一旦被紮中,保管比尋常的暗器要脹痛百倍,何況上頭還餵了毒,可謂損上加損,誰要被這暗器射中,個中滋味只有自己能體會。
  
  這也就罷了,滕玉意拔的時候還故意讓那些細鉤在他的傷口裡多攪了幾下,因此傷處表面上看著小,但裡頭委實傷得不淺,被水一泡,傷口的血就又止不住了。
  
  他皺眉撕下內袖捆住臂膀,原以為這是滕府特製的,但想那滕紹常年在外戍邊,哪有閒工夫令人定制這等刁鑽古怪的女子暗器,即便要給女兒防身用,也有的是光明正大的護具,因此不必多想,這一定是滕玉意想出來的好主意。
  
  早在她哄騙絕聖替她偷癢癢蟲時,他就猜她沒安好心,今晚她的種種行事,更加證實了他的猜測。
  
  試想她昏迷前釋放暗器的舉動,何其嫻熟,何其果斷,可見她是做慣了的,說不定時刻打算用這些暗器害人。
  
  假如她是江湖中人,他不會覺得奇怪,畢竟時常身處險境,遇險時難免有些自保之舉,可她一個高門貴女……
  
  府內護衛森嚴,出門有強僕相護,平日在揚州或是長安遊樂,交往的對象無非是些世家女子,處在這樣一個閒適的環境裡,任他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滕玉意為何要隨身攜帶這樣的暗器,而且不出手則已,一出手還那般狠毒。
  
  聽說她才剛及笄,小小年紀,已然開始費心思打造害人的刁鑽暗器,除非心術不正,很難有別的解釋。
  
  沉吟片刻,他抬眸看著面前那扇安靜的房門,先前她給他解毒時面上笑吟吟地,手下卻故意耍陰招,關鍵面上還做得不露痕跡,讓旁人無從察覺。
  
  又虛偽又惡毒,這個滕玉意算是佔全了。
  
  先不急,她弄癢癢蟲究竟要做什麼,至今未露痕跡,與其打草驚蛇,不如靜觀其變,如果她真打算害人,再叫她為自己的惡毒付出代價也不遲。
  
  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看一眼身邊的賀明生和萼姬,兩個人都呆若木雞,故意跟他們說了幾句話,半晌才有反應,如此甚好,不必擔心他們壞事。
  
  對付惡人,就該有對付惡人的法子。不論那個葛巾中的什麼毒,滕玉意在聽過他那番話之後,少不了擔驚受怕。
  
  最好葛巾中的真是虺毒,滕玉意被嚇一通之後,回去後也能老實幾日、少害幾個人。
  
  藺承佑這般想著,從外頭卡住門,確定沒法從裡頭打開,這才不緊不慢下了台階。
  
  他沿著院落四處查探,彩鳳樓裡凹外凸,宛若一口淺井,四周若埋有金蟾,天然便是蓄寶盆。
  
  這地方極陰也極沃,並不適合用來鎮壓邪物,當年為何會選在這樣的地界,實在匪夷所思,而且似乎極有效驗,一鎮就是上百年。
  
  就不知為何陣法突然失了靈,僅是砸到了地下的石碑麼……他蹲下來仔細看,忽聽到滕玉意在房中驚叫一聲,他眸中浮現一抹謔意,故意等了好一陣,這才拍拍手起了身。
  
  到了門前,他扣了扣門:「王公子?」
  
  沒聽到滕玉意的回應,該不會是嚇昏了吧?藺承佑不讓笑意露在臉上,假裝關切地問:「王公子,你沒事吧?」
  
  還是沒響應,藺承佑估計差不多了,抬手打開了門,本以為會看到滕玉意抱著桌腿瑟瑟發抖,或是嚇得披頭散發面無人色,誰知她好端端站在書案邊。
  
  他眼底的笑意一凝,滕玉意拾起腳邊的筆架,笑道:「對不住,剛才這東西掉到地上,嚇了我一跳。」
  
  藺承佑瞟了眼床榻,葛巾衣衫整齊仍在昏睡,算滕玉意運氣好,葛巾中的不是虺毒。
  
  滕玉意若無其事朝藺承佑走過去:「葛巾心口的確有痕跡,金色的,形狀大概就是這樣,我畫出來了,屋裡沒有金色的色砂,我只能以墨代替。」
  
  她氣色紅潤哪像剛受過驚嚇,藺承佑靜靜看著她走近,忽而一笑,接過她遞過來的箋紙道:「有勞王公子了。」
  
  滕玉意笑咪咪道:「不過是舉手之勞。」
  
  她心裡冷哼,藺承佑安的什麼心思,她心裡明鏡似的,換作往日,被人這樣欺負,她斷不會善罷甘休,只恨眼下不能再輕舉妄動。
  
  藺承佑狡黠多智,性子又霸道,癢癢蟲和暗器的事已經讓他起了疑心,再與他糾纏不休,自己也休想占到上風。
  
  還好這一晚快熬到頭了,只要霍丘安頓好,她立馬就可以走人,出了這棟樓,往後跟藺承佑再無不會有任何瓜葛了。
  
  藺承佑抖了抖箋紙,一看滕玉意畫的印記就蹙起了眉,不是虺毒也不是火毒,是鬣毒。
  
  真麻煩,這是最棘手的一種情況,要想救葛巾的性命,只能——
  
  他摘下腰間的香囊把藥丸取出來,就聽門外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絕聖和棄智懷中各抱著一個包袱跑過來了。
  
  二人瞥見房裡的滕玉意,兩顆懸著的心落了地,還好還好,滕娘子未受驚嚇。
  
  藺承佑把藥丸盡數傾在掌心,衝門外的萼姬道:「萼大娘進屋吧,速速把這藥給葛巾服下。」
  
  絕聖和棄智看見那藥丸,大驚道:「師兄,這不行。」
  
  藺承佑看著他們:「什麼不行?」
  
  「這可是燕息丹。」絕聖棄智衝進屋壓低嗓門道,「別忘了上回在紫雲樓,師兄你的六元丹已經分完了,師尊還未回長安,觀裡的藥材又不夠用,要是連燕息丹也全給人用了,萬一你自己——」
  
  「我倒是不想給旁人用,可此女中的是鬣毒,你們還有別的法子嗎?」
  
  二人面色一變:「鬣毒?」
  
  「她中毒已深,再拖下去可就成見死不救了。」
  
  絕聖和棄智二話不說奪過藺承佑手心裡的藥丸,跑到床榻前給葛巾服藥。
  
  滕玉意在一旁看著,暗忖藺承佑果有暗疾,上回是六元丹,這回叫燕息丹,不知是不是清虛子道長有所囑託,藺承佑似乎總是隨身攜帶藥丸,而且這樣做並非為了施仁布德,僅僅是為自己所用。
  
  她不由好奇打量藺承佑,此子生龍活虎,委實不像有病在身。
  
  忽又想起前日那一場大夢,夢裡她的魂魄在死後三年回到父親的祠廟,在廟中撞見了奇怪的一幕,宮人們聽說藺承佑在北戎被人暗害,一下子慌了手腳。
  
  這夢也太奇怪了,不說是真是假,她怎會夢到藺承佑?
  
  那邊棄智和絕聖餵了藥,葛巾的臉色有了好轉,賀明生和萼姬捱進了屋,哆哆嗦嗦查看葛巾的病況。
  
  藺承佑望著葛巾臉頰上的傷疤,搖頭喟嘆:「這傷是被鬼物所害,傷及了筋肉,估計恢復無望了。」
  
  絕聖和棄智聽了這話,納悶地互望一眼,葛巾娘子的傷毫無鬼物作祟的痕跡,分明是被人所害。
  
  師兄想必比他們看得更明白,為何公然說這樣的話。
  
  滕玉意閒著無事,便也近前打量,天色已經大亮了,葛巾的臉龐被晨光照得纖毫畢現,左側臉頰上共有四條抓痕,血痂未能覆蓋處,依稀可見有蝸捲的死肉。
  
  「可憐見的。」萼姬嘆著氣幫葛巾掖緊衾被。
  
  賀明生滿臉痛惜:「為了買下葛巾,小人花費何止萬金,日日當菩薩供起來,生恐不順她的意,眼看要在平康坊嶄露頭角,就這樣被厲鬼毀了容貌。小人這番心血,豈不全打了水漂?」
  
  絕聖和棄智先前只當賀明生為葛巾的遭遇覺得惋惜,聽到後頭忍不住撇嘴。
  
  正當這時,門外有廟客跑來:「主家,外頭來了好些武侯和不良人。」
  
  屋裡人一驚,藺承佑卻道:「來得正好。」
  
  他率先往外走,滕玉意不動聲色跟在眾人後頭,走到半道,霍丘迎面走來,低聲道:「娘子,都安排好了,走吧。」
  
  到了前樓一看,中堂裡滿是人,平康坊的裡正也在,眾吏抬頭一望,來不及詫異藺承佑為何穿著濕衣裳,急忙整頓衣冠,大步迎上來。
  
  滕玉意趁機把萼姬叫到一邊,取出一顆寶珠丟給萼姬:「賞你的。卷兒梨和抱珠我包下了,這半年你不許打罵她們,也不許叫她們去陪別的客人。」
  
  萼姬眼皮霎了霎,光靠一枚寶珠就想包卷兒梨和抱珠半年,無疑是在仗勢欺人,她心裡極不想答應,但經過這一晚的相處,她早猜到眼前這位小娘子來頭不小,別的不說,單看旁邊那位護衛就知道了。
  
  若是不答應的話,沒準會給自己惹麻煩。也罷,卷兒梨和抱珠年歲還小,平日遇到那些難纏的客人的確也棘手,這半年讓她們清清靜靜磨練技藝也好,於是喜滋滋把那顆寶珠塞入胸口:「奴家曉得了,從今日起,卷兒梨和抱珠就只伺候王公子一個人了。」
  
  那邊藺承佑換了乾淨衣裳,又令人買了胡餅和餺飥給兩個師弟吃。
  
  絕聖和棄智一邊喝著熱乎乎的餺飥湯,一邊聽藺承佑跟身邊群吏說話。
  
  藺承佑任由醫工重新給自己包紮傷口,邊飲茶邊道:「陣法下面鎮了兩隻大妖,昨夜破陣而出了,一個是禽妖,另一個我暫且未查清底細。」
  
  眾吏神色有異:「世子殿下,長安已經許多年沒出現過妖邪了,可這才數月工夫,已經出了好幾樁大事了。上回是專奪美人軀殼的樹妖,這次的妖邪竟與妓館有關。」
  
  剩下的話不敢說,明明是康平盛世,為何會頻繁有大妖現世。
  
  藺承佑焉能猜不到他們在想什麼,一哂:「這些妖魔的來歷我很快會查出來,昨晚那二怪破陣而出後失了蹤跡,但隨時可能再出來害人。為免百姓受傷,從即日起,我會請各觀各寺的僧道日日巡街,提前跟你們打個招呼,好叫你們心裡有數。」
  
  眾吏唯唯聽命。
  
  「你們除了配合這些僧道巡邏,還需給各家各戶送信,晚間若無急事,百姓不要擅自出門。」
  
  「卑職馬上著手安排。」
  
  棄智看藺承佑只顧著安排事項,遲遲不用朝食,起身把湯碗往藺承佑身前悄悄推了推。
  
  絕聖吃得滿頭大汗,這時也遲鈍地抬起頭:「師兄,你只顧安排我們吃飯,自己卻不肯用膳,這湯再不喝就涼了。」
  
  藺承佑這才提箸用膳:「別說,我還真餓了。」
  
  然而身邊的官吏仍不住地向他請示事項,一頓飯吃得極不閒適。
  
  絕聖和棄智吃完了早膳,托著腮在旁邊嘆氣,可憐的師兄,還好有他們在身邊,不然誰來關照師兄的飲食起居。
  
  成王殿下和王妃離開長安大半年了,走前還帶走了二公子,說師兄小時候跟他們四處遊歷夠了,這回該輪到老二阿雙了。
  
  又說去年阿芝郡主因為遊歷江南耽誤了學業,今年需留在長安好好讀書,昌宜公主正好也捨不得阿芝郡主,阿芝郡主就住到宮裡去了。
  
  這也就罷了,連師尊也打著雲遊的旗號離開了長安。
  
  如此一來,師兄身邊只剩他們兩個師弟了。
  
  以往這可是沒有的事,師尊常說師兄頑皮賴骨,身邊離不開長輩的管教,可這次師尊和成王夫婦卻先後離開了長安。這可真讓人想不通,莫非存心讓師兄歷練?
  
  兩人齊齊換了一隻手,繼續托住自己滾圓的腮幫嘆氣,雖說長安城還有聖人和皇后,聖人和皇后也一貫把師兄當作自己的親兒子,但聽說聖人稟性寬厚,皇后性情隨和,兩人又住在宮裡,管教阿芝郡主是綽綽有餘,管教師兄卻難免有鞭長莫及之嫌。
  
  正在長籲短嘆,萼姬扶著卷兒梨過來了。
  
  萼姬弓腰衝藺承佑笑道:「世子,我們卷兒梨還有些癡怔,煩請世子幫著看看,她是不是體內還有妖毒。」
  
  卷兒梨偎在萼姬身邊,神色有些呆呆的,她膚色本就白膩如玉,一病之後愈發有種梨花帶雨的嬌弱感,來前似乎著意打扮了一番,換了杏子黃的高胸襦裙。
  
  藺承佑扭頭看二人:「不是已經用過清心丸了嗎?」
  
  絕聖和棄智也納悶,卷兒梨能走能說話,除了精神上有些不濟,看不出不妥,起身看了看,卷兒梨連眼眸都很清澈,可見體內一點餘毒都沒了。
  
  卷兒梨怪不好意思地說:「勞煩兩位道長了,其實奴家沒有不適……」
  
  萼姬卻一個勁地把卷兒梨往藺承佑身前推:「奴家是覺得,同樣是中妖毒,王公子早已恢復如常了,卷兒梨卻一直乏力頭昏,奴家怕出事,所以才想請世子再給她好好瞧瞧。」
  
  藺承佑哦了一聲:「原來是這麼回事,絕聖棄智,你們再給卷兒梨好好瞧瞧,至於萼大娘麼,我瞧著好像也有些不妥——」
  
  萼姬臉色一白:「奴家也?」
  
  「清心丸給萼大娘也服幾粒。」
  
  絕聖和棄智為難地撓撓頭,師兄一定是嫌萼大娘煩了,清心丸只能給中妖毒之人服用,正常人吃了少不了會拉幾天肚子。
  
  「小道長,快多給奴家幾粒藥。」萼姬聽了藺承佑的話,早已是六神不安。
  
  棄智好心只給萼姬一粒,萼姬卻伸手搶走好幾粒。
  
  兩人忙要奪回,被藺承佑攔住了:「哎,不就是幾粒清心丸嗎,萼大娘想要就給她,你們怎能如此小氣。」
  
  萼姬一股腦把藥全吃了,居然還是沒忘自己的初衷,又笑著拉近卷兒梨,小心翼翼地說:「要不世子親自給卷兒梨瞧瞧,剛才她還說眼前有幻境——」
  
  藺承佑一嗤,正要說話,卻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抬眸看向卷兒梨。
  
  萼姬心底頓時燃起了希望,眉眼一頓亂飛:「世子,卷兒梨她……」
  
  藺承佑的目光卻越過二人,徑直投向門外。
  
  門前有一方金色的日影,當中站著一位身姿窈窕的胡人,正是滕玉意。
  
  「幻境……」藺承佑若有所思看著滕玉意,突然對絕聖和棄智道,「葛巾娘子應該已經醒了,你們先去她房中確認一件事。」
  
  ***
  
  滕玉意放下車簾,藉著晨曦觀摩掌中的翡翠劍,看它表裡通瑩,頓覺神清氣爽。
  
  折騰一整晚,好歹解了咒,此劍神通不小,有它護體,她不會再做那可怕冗長的噩夢不說,今後再遇到前世殺害他們主僕的異人,也算有了能破解邪術的利器。
  
  「回杜府。」她欣然吩咐霍丘。
  
  哪知走到半路,犢車突然停住了,就聽霍丘道:「公子,青雲觀的絕聖道長來了。」
  
  「絕聖?」滕玉意撩開窗簾,果見道旁停著一輛小輜車,絕聖從車上跳下來,顛顛地跑到她的車前。
  
  「滕公子,借一步說話。」
  
  「上車吧。」
  
  絕聖跟滕玉意相處這幾回,彼此早已熟絡了,也不講究繁文縟節,上了車道:「棄智讓我給滕娘子送符來。」
  
  「符?」
  
  絕聖從袖籠中取出一張畫道:「葛巾娘子已經醒了,方才師兄讓她辨認這幅畫,葛巾說她見過這上面的井,所以師兄猜的不錯,那妖異就是用活人的記憶做幻境。」
  
  滕玉意接過來一看,是她畫的那所廢棄庭苑。
  
  「棄智看到的是卷兒梨幼時的記憶,滕公子你看到的是葛巾的記憶。你當時在二樓看到幻境時,葛巾還在自己房中待著,所以妖異並非隨意擄人,而是早早就定下了目標,我們猜這些幻境就是所謂的預告,先設幻境再害人。」
  
  滕玉意明白了:「你們擔心妖異下一個會來找我?」
  
  絕聖點頭:「沒錯,那妖異曾化作簪花郎君給你施妖毒,後來又變成葛巾的模樣在窗外誘你上當,雖說它現在潛走了,但師兄總覺得妖異對你很感興趣,棄智聽了很擔心,特意讓我送符來。」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堆符:「滕娘子回去之後把這些符貼在門窗上,那妖異就不敢擅闖了。」
  
  說到這兒,絕聖嘿地一笑:「其實滕娘子有翡翠劍護身,妖異輕易不敢來找你,但多備些符籙在身上總不會有害處。
  
  滕玉意接過符紙:「棄智手受了傷還……」
  
  絕聖擺擺手:「你知道的嘛,棄智這個人婆婆媽媽的,他說不怕一萬隻怕萬一,所以一定要多畫些符籙給滕娘子。不過我也擔心他的傷手,只讓他畫了幾張,剩下這些都是我畫的。」
  
  滕玉意靜靜看著絕聖,絕聖看她突然不說話了,有些不知所措:「滕娘子……」
  
  滕玉意回身從幾案上拿下兩盒點心:「這是昨天我姨母做的玉露團,你嚐嚐喜不喜歡,另一盒是給棄智道長的,你幫我捎帶給他。」
  
  絕聖眼睛忍不住在漆盒上打轉:「……方才師兄給我們吃過朝食了。」
  
  「一頓朝食能頂什麼用,這裡頭是靈沙臛,素餡的,道長放心吃吧。」滕玉意把盒蓋打開,清幽香味絲絲溢出,「香不香?」
  
  「香。」絕聖咽了一下口水。
  
  滕玉意二話不說把兩盒玉露團塞入絕聖懷中:「要是吃了喜歡,改日我再令人送些去青雲觀,除了我姨母做的靈沙臛,我們滕府的廚娘也很會做點心,」
  
  絕聖高興得小臉泛紅:「那就謝謝滕娘子了,哦對了,也替我和棄智謝謝杜夫人。」
  
  滕玉意忽然想起一事:「葛巾臉上的傷真是『惡鬼』所為嗎?」
  
  絕聖搖搖頭道:「我和棄智都覺得不像,但師兄對外宣稱是厲鬼所害,我猜他這樣說應該有自己的考量。滕娘子,你不覺得這座彩鳳樓透著許多古怪嗎?前頭財帛行店主夫妻死得古怪、後院鎮壓的妖物古怪、葛巾傷得古怪。種種古怪之處,叫人匪夷所思。師兄已經稟告了大理寺的上司,估計要好好查一查。」
  
  「你師兄在大理寺任職?」
  
  絕聖驚訝道:「滕娘子不知道?」
  
  滕玉意笑了笑,她必須知道麼。
  
  絕聖笑呵呵道:「去歲師兄跑去參加明經科,成王夫婦都以為師兄鬧著玩,沒想到他居然考了明經科第一,接著又通過了吏部的選考,就去大理寺任職了,如今師兄是大理寺品級最低的評事(注1),經常會在坊閭間查案子。」
  
  滕玉意頷首,大理評事官階不高,但此職需諳熟法典、推案刑獄,期滿後往往能直升監察禦史,因為職小任大,歷來是王公子弟熱衷爭奪的要職。
  
  絕聖起身道:「滕娘子,貧道得盡快趕到東明觀,就先告辭了。」
  
  說著跳下犢車,突然又把腦袋鑽進來:「差點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師兄讓我轉告滕娘子:最近無事少出門。」
  
  滕玉意一聽藺承佑的名字就暗自皺眉,嘴裡卻笑道:「知道了。」
  
  絕聖走後,霍丘重新趕車,眼看快到杜府了,迎面趕來一隊車馬。
  
  霍丘勒住韁繩道:「是程伯。」
  
  程伯疾馳到跟前,翻身下馬道:「小姐,老奴今晨回府,聽說小姐昨晚無故被困在平康坊一間妓館,究竟出了何事?」
  
  滕玉意掀開車簾,眼看程伯急得滿頭大汗,忙道:「我沒事,回府再細細跟你們說,鎮國公府那邊有消息傳出來嗎? 」
  
  程伯是阿爺手下最得力的幹將,經他打聽來的消息,向來不會出差錯。
  
  「長安已經有不少風聲了,都在傳娘子跟段小將軍喜事將近。」程伯鐵青著臉道,「依老奴看,鎮國公府是擔心那晚的事傳揚出去,故意四處放風聲,如果能讓你們提前成親,段小將軍和董二娘的事自然無人細究了,聽說只等段府的老夫人過完壽辰,國公爺就會登門跟老爺商議婚事。」
  
  滕玉意冷笑,看來段家為了段寧遠的前程,存心要坑害她了。
  
  她想了想,上回在紫雲樓門口,段文茵曾提過老夫人壽辰之事,回來後事情一樁接著一樁,她差點把這事忘了。
  
  「今日段老夫人壽辰,我交代的那件事辦得如何了?」
  
  程伯從懷中取出一包東西:「放心,老奴已經安排妥當了。」
  
  滕玉意笑著接過那包癢癢蟲,另將藏在車裡的一包東西遞給程伯:「這包裡頭是藥粉,拿到獄中給董二娘用,記得別留下痕跡,尤其莫叫段寧遠察覺。」
  
  程伯遲疑,既要下毒,為何又要解毒?不過想來小姐有她的道理,便接過那包藥粉。
  
  「好。」程伯取出一張帖子,「這是段府頭幾日送來的帖子,今晚除了邀請娘子,還邀了杜老爺一家,老奴已經備妥給段老夫人的壽禮了。
  
  滕玉意笑著頷首:「今晚得好好給段家老夫人拜壽。先去姨母家吧。」
  
  轉眼到了杜府門口,霍丘下車去敲門,蒼頭奴開門看到滕玉意,歡然道:「娘子這麼早就來了,昨夜回家歇得好嗎?」
  
  滕玉意點點頭快步入內,看來姨父姨母提早做了安排,昨晚之事連杜府老僕都瞞在鼓裡。
  
  她裝模作樣叮囑程伯:「把我從家裡拿來的東西搬進去。」
  
  程伯和霍丘應道:「是。」
  
  中堂裡,杜紹棠正焦急地來回踱步,抬頭看到滕玉意,奔過來低聲道:「玉表姐,你總算回來了,爺娘都快急瘋了。」
  
  滕玉意心中暗恨,要不是藺承佑不讓她回府,何至於叫姨父姨母擔心一整晚。
  
  杜紹棠一連聲問:「玉表姐,你昨晚真去彩鳳樓了?成王世子令人送信來的時候,我們只當那人扯謊,但那人是成王府的親隨,由不得人不信,成王世子說你在彩鳳樓飲酒尋歡,究竟出了什麼事?」
  
  「三句兩句說不明白,姨父姨母現在何處?」
  
  「在姐姐房中,阿娘讓我在外頭等,說看到你就帶你去見他們。」
  
  兩人趕到後院,杜裕知和杜夫人在屋子裡急得團團轉,杜庭蘭立在廊廡下,正滿面憂色往外張望。
  
  杜紹棠率先跑過去:「玉表姐來了。」
  
  杜庭蘭三步兩步奔下臺階,杜夫人聞聲迎出來:「來了就好。」
  
  幾個人相偕進了屋,屋裡的杜紹棠冷不防瞧見滕玉意臉上的大鬍子,驚得一個倒仰:「怎麼扮成男人了?這、這成何體統!」
  
  杜夫人也是焦慮異常:「你這孩子……昨晚到底怎麼回事。」
  
  滕玉意接過表姐親自遞來的蔗漿一飲而盡,嘆口氣:「姨父姨母別擔心,昨晚實在事出突然。」
  
  說著取出翡翠劍:「這劍是我來長安途中偶然得的,聽說是道家至寶,能驅鬼除祟,近半年我時常撞見邪祟,夜間也睡不安穩,自從得了此劍,身邊百祟皆消,姨母,上回在紫雲樓,你是見過此劍靈通的。」
  
  杜夫人詫異點頭:「早就想問你這劍的來歷,這幾日事忙,也就忘了問。」
  
  滕玉意道:「那日不知為何,這劍突然之間喪失了靈光,我去東明觀打聽,觀裡的道士說只有青雲觀的道士能幫此劍恢復靈力……」
  
  一口氣將昨晚的事說了,當然為了不讓姨父姨母擔心,話裡少不得有些添減。
  
  「姨父若是不信,到平康坊打聽便知,成王世子應該還在彩鳳樓,那些官吏估計也未走。」
  
  杜裕知頻頻捋鬚:「既是如此,你走前總該跟姨父和姨母打聲招呼。」
  
  滕玉意理直氣壯道:「我許久未回長安了,誠心想出門逛一逛,本以為去去就回,哪想到遇到那樣的事。」
  
  杜紹棠怯怯插言:「阿爺,這事不能怪玉表姐,成王世子的性子阿爺也知道,他要是想做什麼事,哪管得了那許多。」
  
  杜庭蘭看父親面色緩和,好奇拿起翡翠劍:「怎麼樣,解開咒沒?」
  
  「解了。」滕玉意撫過翠碧的劍身,「改日要是再碰到邪祟,我當面斫一隻妖物給表姐瞧瞧。」
  
  杜庭蘭嚇一跳:「大可不必,沒等你斫下妖物,阿姐就嚇昏了。再說往後平平安安的,哪會再碰到什麼邪祟。」
  
  杜紹棠擠過來問:「玉表姐,彩鳳樓真有妖怪?你當時瞧見了嗎,妖怪長什麼樣?」
  
  杜裕知自恃威嚴仍不肯搭腔,只是看妻孥說的熱鬧,沒忍住也踱過來,就著杜庭蘭的手,好奇端詳翡翠劍。
  
  杜夫人趁機對滕玉意道:「忙了一晚上,你臉上還糊著鬍子,快去沐浴換身衣裳,用過早膳好好睡一覺。」
  
  等滕玉意沐浴出來時,杜裕知父子已經回了前院,杜夫人忙著安排午膳,只有杜庭蘭在屋裡等她。
  
  杜庭蘭柔聲道:「你別看阿爺兇巴巴的愛罵人,昨晚他親自出去找你好幾回,回府後又勸阿娘歇下,自己在外頭等消息,後來聽說你沒事才放了心。」
  
  滕玉意嘆氣:「其實我心裡何嘗踏實?早上好不容易出了彩鳳樓,馬不停蹄往家趕。」
  
  杜庭蘭心疼推搡滕玉意:「你瞧你眼睛都睜不開了,快上床睡覺去,對了,我聽說段老夫人壽辰,鎮國公府給我們送了帖子來。」
  
  滕玉意瞅著杜庭蘭:「阿姐都知道了?」
  
  「阿娘把那晚的事同我說了,萬萬想不到,這個姓段的如此卑劣。」
  
  滕玉意慢吞吞爬上床,表姐心善也寬柔,往日從不與人紅臉,頭一回厲聲罵人,罵的竟是段寧遠。
  
  「沒人能讓你受這樣的委屈。」杜庭蘭替滕玉意掖衾被,「這種偽君子,及早看清真面目是好事,這婚勢必要退,還好這兩日姨父就要回長安了,這事越快解決越好。今晚段老婦人壽宴,我和阿娘陪你去。」
  
  說著攏了攏滕玉意的頭髮,起身道:「有什麼話等你醒來再說,阿姐先出去,你好好歇一覺。」
  
  滕玉意把一隻胳膊枕在臉頰下頭,看著表姐在房中走來走去。
  
  杜庭蘭放下床前的簾幔,悄步走到窗前,怕院子裡的婢子和婆娘吵鬧,闔上了窗屜才走。
  
  屋裡寂靜昏蒙,滕玉意睡意湧了上來,剛閉上眼,耳邊忽然傳來一個小小的聲音:「喂。」
  
  滕玉意猛地彈起來,掀開簾幕四下裡張望,房裡哪有半個人影。
  
  那聲音又從背後傳來:「別找了,我在這呢。」
  
  滕玉意魂飛魄散,一小心摔下了床,驚愕中扭頭看,卻見一個二寸來高的小老頭坐在床上。
  
  這老頭皓首蒼顏,身穿灰麻布短褐,年紀雖大,臉頰卻紅潤有光,下巴上掛著三縷銀白的鬍鬚,飄飄揚揚很有幾分仙姿,只是雙眼小得像綠豆,表情也略有些刻薄。
  
  老頭翹著二郎腿靠坐在枕畔,渾身上下都透著一個「懶」字。
  
  滕玉意這一驚不小,從未見過巴掌大的小人,究竟從哪裡冒出來的,而且她衣裳裡藏了那麼多絕聖給的符紙,竟然毫無效用。
  
  她腦中一下子轉過千萬個念頭,爬起來往門口跑,翡翠劍被她藏在枕下,早知道就該抱在懷裡。
  
  「你在找它吧?」小老頭一躍而起,扒拉開枕頭,把翡翠劍從枕下拖了出來。
  
  滕玉意頓時有些絕望,小老頭居然不畏此劍。
  
  「你是何人?來這做什麼?」她試著讓自己鎮定下來,「我勸你別動這把劍,它連數百年道行的魔物都能對付,你這樣的小東西,隨時可能被它碾為灰燼。」
  
  小老頭叉腰笑起來:「女娃娃,我就喜歡你這睜眼說瞎話的勁,你這般聰明,猜不到我是誰嗎?」
  
  「猜不到,也不想猜。」滕玉意飛快退到門邊,「外頭日頭正足,你要是不怕魂飛魄散,儘管追出來好了。」
  
  說著扭身要開門,小老頭跺腳道:「蠢東西,老夫是這把劍的器靈!」
  
  器靈?滕玉意半信半疑,上回絕聖和棄智要誆騙她的翡翠劍時,跟她說過不少器靈的事,譬如藺承佑隨身帶的那條鎖魂豸,裡頭就藏著喜食蔗漿的器靈。
  
  「你不信?」小老頭擼起袖子跳到劍上,嘴裡念念有詞,很快就隱沒在劍身裡了。
  
  不一會劍身微紅光瑩,小老頭重新鑽了出來。
  
  滕玉意看得發怔,假如老頭是邪物,怎能與道家法器融為一體?
  
  老頭拍拍翡翠劍:「這回你該信了吧。」
  
  滕玉意狐疑停下腳步:「你真是器靈?」
  
  「我真是!我真是!」老頭暴躁跺腳,「要不是你替我解了一道劫,我才不紆尊降貴出來見你呢。」
  
  滕玉意張了張嘴,因為太吃驚,一時不知該走還是留。
  
  老頭哼了一聲:「你為何不說話,沒什麼要問的嗎?」
  
  滕玉意開腔:「我、你——」
  
  她定了定神,問道:「這位……劍仙老伯伯,你說我替你解了一劫,指的是什麼?」
  
  「什麼劍仙老伯伯?」小老頭盤腿坐下,「老夫有名字的,你叫我小涯好了。」
  
  「小涯?」滕玉意露出古怪的神色。
  
  小老頭不高興了:「沒聽說過『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嗎?不敢妄稱『無涯』,稱一句『小涯』不為過吧。我就叫小涯劍,這可是我第一任主人青蓮尊者賜的名,你我既是初次見面,當以大名相稱。」
  
  滕玉意皺眉抬起手:「等一等,我得好好理一理,這劍是我來長安途中偶然得的,伴我身邊多日,為何從未見你現過身?」
  
  小涯捋鬚道:「我雖落到你手中了,卻依舊困在劍身裡,能不能為你所用,還得看你自己的造化,前幾日你碰到藺姓小兒那個小魔君,被他施了煞靈環,這算我重新臨世遇到的第一劫,你只有幫我解開這一咒,才真正把我釋出來。你要是沒那個本事,不出三日我就會消失不見,大不了等個數十年或是上百年,直到下一任主人出現。」
  
  滕玉意怔了怔,倘若這老頭說的是真的,她該慶幸自己及時去找藺承佑,雖說經過一番波折,總算保住了這把法器。
  
  她疑惑道:「既是道家法器,為何有劫數一說?」
  
  「我這樣的神器,豈能隨便為人所用?」小涯一吹鬍子,「你知道我是怎樣來的?當年元陽子仙尊在寶華天宮修行的時候,我正是仙尊手中的一把玉笏,尊者每日用我記載各地災癧,天長日久我也有了靈通,有一回尊者座下的徒弟青蓮尊者向元陽子討法器,天師就把我賜給了青蓮尊者,青蓮覺得玉笏用起來不趁手,加之尺寸太狹小,就把我做成了一把小小的翡翠劍。不只我自己挑揀主人,青蓮尊者當年也在我身上下了禁術,每回遇到新主人,我都少不了歷一道劫。解不開劫,就沒法驅使我。」
  
  滕玉意聽明白了,綻出笑容道:「如此說來,我是小涯你的新主人?」
  
  小涯低聲咕噥:「以前我那些主人,不是德高望重的仙道就是俠肝義膽的劍客,頭一回遇到你這樣的女娃娃,你當我願意?想著日後只能陪你小打小鬧,真是大大的屈才。」
  
  說著清清嗓子揚聲道:「昨日之事勉強算你過關,但你究竟是不是合格的主人,還需觀察一些日子,倘或你待我不好,我就再找下一個新主人,我瞧那個藺姓小兒就不錯,他時常驅鬼除祟,本領也馬馬虎虎,要是能跟著他,我也算物盡其用。」
  
  滕玉意暗暗鼻哼,藺承佑?這小老頭是故意的吧,明知她跟藺承佑不對付,偏要拿話激她,而且他要是有挑揀的餘地,用得著囉裡八嗦跟她說這麼多麼。
  
  她和顏悅色道:「小涯,你我如此有緣,理當互相襄助,我待你好還是不好,昨晚這一遭你就應該知道了,你瞧瞧我為了幫你恢復靈力,費了多少心思。」
  
  小涯懶洋洋往枕頭上一倒,重新把腿翹起來:「你之所以那樣賣力,不過是擔心自己晚上鬼魅入夢,表面上替我解咒,說白了還是為你自己,往後你就是我的主人了,要做的可遠不止這些。」
  
  滕玉意眼皮一跳,這老頭開口就堪破她的心事,她若無其事道:「你且說說,怎樣才算對你好?」
  
  「我愛吃蟠桃,每日你都得弄蟠桃給我來吃,若是沒有蟠桃,汁水多的甜果子也成。」小涯伸了個懶腰,「還有我愛美酒,幾日不喝就會靈力大減,你最遲三日就得拿美酒來供奉我。」
  
  就這個?滕玉意故意沉吟:「蟠桃和美酒都不易得,我且勉力一試吧。」
  
  小涯翻身坐起:「休拿話唬我,我老早就聞到你身上的酒味了,昨晚在那個彩鳳樓,你借藺姓小兒的名頭叫了好幾壺龍膏酒,滋味不錯吧,當時可把我饞壞了,我也不求玉液瓊漿,反正下回你飲酒,記得先給我留一壺就行了。還有——」
  
  還有?滕玉意揶揄道:「我不過是個『女娃娃』,哪有那麼大的能耐。」
  
  小涯萬料不到滕玉意拿他說過的話嘲諷他,擺擺手道:「女娃娃歸女娃娃,誰叫你是我新選的主人,只要你有心,該做的事一樣都落不下。我與旁的法器不同,最怕髒穢之物,要長久保持靈力,需定時用胎息羽化水清潔盥洗,每隔七七四十九天,你就得替我把東西準備好。」
  
  滕玉意愕然:「何謂胎息羽化水?」
  
  「事關黃氣陽精之道,說了你也不明白,我且問你,昨日在小佛堂遇見那條金妖的時候,你有沒有發現我比平時發燙?」
  
  滕玉意尋思道:「好像是有這麼回事。」
  
  「那是因為昨日那個叫棄智的小道士受了傷,不小心把血滴到了劍身上,他是三清童子身,血氣可謂至純至陽,當即使我三息合一,靈力隨之大漲。不能常用三清童子的血來滋灌劍身,我只能退而求其次,鮮血不易得,毛髮汗水也有滋養之用,我也懶得到處去尋了,昨日那個藺姓小兒和他兩個師弟都不賴,不拘誰的定期給我弄一桶即可。」
  
  滕玉意臉色發青,這是要她去弄別人的浴湯?
  
  她笑起來:「辦不到。」
  
  小涯瞇了瞇眼:「滕娘子這是不肯了?」
  
  滕玉意將案幾上一盤蒲桃端過來:「新鮮果子管飽,酒呢,只要不挑撿味道,我保證定期供奉,第三條,沒得商量。」
  
  小涯氣呼呼道:「那就不必往下談了,滕娘子保重,老夫這就走了,了不起等下一個主人好了。 」
  
  他說著蹦起來,裝模作樣要往劍上跳,然而念了一回咒,始終不聽到滕玉意開腔,忍不住悄悄一扭頭,發現滕玉意在後頭望著他。
  
  他擼起袖子:「我真走了。」
  
  滕玉意擺弄著那盤蒲桃,遺憾道:「誰叫我與劍仙緣分不夠,這果子還未來得及供奉給劍仙,劍仙就要走了,既如此,那就恕不遠送了。」
  
  小涯鬍子一顫,他被困在水底百年,寂寞起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睜眼便是昏慘慘的光影,耳邊長年只有淙淙的流水聲,他孤寂無聊幾欲發狂,好不容易等來這個滕玉意,還沒好好吃喝一頓,真要灰溜溜地走嗎?
  
  他瞅著那盤蒲桃,多久沒吃到香潔的果子了,只望上一眼口水便忍不住要往下淌,磨蹭半晌沒聽到滕玉意挽留他,他橫下心跳下胡床,一下子躍到這邊圓桌上,抱起一顆蒲桃就啃:「罷了罷了,滕娘子要是沒想好,老夫也不勉強你,不弄就不弄了,大不了靈力差些。」
  
  滕玉意一把將那盤蒲桃高高舉起來,小涯夠不到第二個,怒瞪著滕玉意:「喂,滕娘子,你這是何意?你剛才說的新鮮果子管飽,該不會要反悔吧。」
  
  「我是你的主人,照拂你是應當的。」滕玉意一本正經道,「但你既決定留下來為我所用,總該守些規矩。不說別的,先約法三章。第一條便要對我尊重有加,例如我要是沒叫你出來,你不得自己鑽出來,沒叫你走開的時候,你不得擅自離去。」
  
  小涯傻了眼,這女娃娃可真了得。
  
  他若是捨得走,方才已經走了,滕玉意已然堪破他的心思,他在她面前沒了鬧脾氣的資本,往後再想要挾這位新主人,怕是不能夠了。
  
  他哼了一聲不說話,滕玉意捧著果盆欲往外走,小涯抓了把自己的頭髮,氣急敗壞道:「往後滕娘子說什麼,老夫照做便是了。」
  
  滕玉意這才笑著把果盤送回到小涯面前:「第二條和第三條我還沒想好,等我想起來再說。」...<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31 10:29 PM

第23章

  小涯抱起蒲桃就啃。
  
  滕玉意好奇打量小涯,別看這小老頭身量只有二寸,食量卻驚人,一口氣把果盤全掃光,似乎仍覺得不夠。
  
  她端起空果盤,故意支使他:「你先回劍裡待著。」
  
  小涯打了個嗝,身子卻不動,不過餵他一盤蒲桃,這就要使喚他了?
  
  滕玉意嘆氣:「罷了罷了,我才疏德薄,不配做你的主人,你莫在此屈就了,快另尋高人去罷。」
  
  小涯不情不願爬起來:「既是約法三章,滕娘子定下三條規矩我遵守便是,但我也是很有脾氣的,那些囉嗦瑣碎的小事,休想驅役我。」
  
  「第一條就跟你的主人討價還價,我還敢指望別的嗎?」
  
  小涯自知理虧,訕訕躍上床,一瞬隱沒在劍身裡。
  
  滕玉意近前拿起翡翠劍,除了劍身有些發燙,表面上與平日無異,把它藏入袖中,她開門喚碧螺和春絨。
  
  「小姐,你怎麼還未睡?」
  
  「或許是睏過了頭,反倒睡不著了,你們把揚州帶來的羅浮春給我拿一甕來,飲些酒我好睡得香些。」
  
  春絨和碧螺不疑有他,小姐素愛飲酒,羅浮春性子不烈,用來解饞也不擔心上頭。
  
  「小姐莫要貪杯,別忘了晚上還要赴宴呢。」
  
  稍後婢女送了酒來,滕玉意關上門叫小涯。
  
  「出來吧。」
  
  小涯忙不迭從劍裡冒出來,果見桌上放著一把白玉酒壺,酒氣醇厚甘濃,一聞就知是佳釀。
  
  小涯高興得紅光滿面,興沖沖要搬動酒壺,望瞭望滕玉意,又將其放回去,傲然道:「滕娘子,這酒我可以喝嗎?」
  
  滕玉意笑了起來,執起酒壺往碧瑩瑩的酒盞裡註酒:「不錯,眼裡至少有我這個主人了,也知道先過問我的意見了。別急,不單這一壺是你的,往後日日都有佳餚美酒,我也不為難你,只要你以後都像方才這樣,凡事先請示我行了。我這人最遵守諾言了,你我互相襄助,我一定會把你照料得妥妥噹噹的。」
  
  小涯早已被腹內酒蟲勾得暈頭轉向,端起酒盞就灌,喝完酒身上是舒服了,心裡卻有些懊喪,本以為滕玉意年紀小他能佔個上風,到頭來還是被對方降住了。
  
  他長嘆口氣,罷了,青蓮尊者料事如神,既是小涯劍自己選中的,新主人怎麼可能差得了?
  
  他對滕玉意的態度放尊重了許多,耐心等她給自己斟第二盅。
  
  滕玉意斟好了酒,順勢把酒盞遞給小涯,小涯張臂欲抱,不小心碰到滕玉意的指尖,腦中一震。
  
  「滕娘子,原來你——」
  
  滕玉意神色緊張起來:「怎麼了?」
  
  小涯百思不得其解:「怪哉。」
  
  「你瞧見了什麼?」
  
  小涯把酒咕咚咕咚一口氣喝盡,依舊滿臉震驚:「瞧見了該瞧見的,滕娘子,我怎麼瞧你像是借命之人。」
  
  滕玉意面色一變:「何為借命之人?」
  
  小涯又喝口酒給自己壓驚: 「……就是你本該喪命,卻有人強行把別人的命借給了你。」
  
  滕玉意呆住了,這番話簡直讓人匪夷所思,她腦子裡第一個念頭就是「不可能」,但她清楚地記得,自己明明死了,卻又在揚州來長安的舟中重活,為何會有這番奇遇,至今讓她沒想明白,她原以為是重生了,卻從小涯口裡聽到了「借命」一說。
  
  滕玉意極力讓自己穩住心神:「你慢慢說。」
  
  小涯清清嗓子:「我這樣跟你說吧,從你的命數來看,你斷乎活不過十六歲,但有人強行給你借命,用明錄秘術幫你改了命格,但是行逆常之事,必定招致逆常之果。我猜你這一回魂,勢必會打破幽冥中某種固有的態勢,而幫你借命之人,也會遭受懲罰。」
  
  滕玉意聽得心驚肉跳:「等一等……」
  
  她試圖讓自己鎮靜下來:「既如此,為何會有人給我借命?」
  
  小涯滿臉怪色: 「我隨歷任主人見過不少怪事,像你這樣情況,應該是有人不甘心你早早殞命,那人一定會懂道術,並且與你有些牽絆,老夫是覺得,那個人也太膽大妄為了,明知自己也會搭上,還是那樣做了。可是老夫早就看過了,你阿娘在你五歲時就過世了,你阿爺不懂道術,你姨母一家也都不像與此有關,所以這人到底與你什麼關係,老夫也想不明白。」
  
  滕玉意腦子裡亂糟糟的,先不說這件事是真是假,這世上除了爺娘,還會有誰甘冒風險替她續命。
  
  「你看不到那人是誰嗎?」
  
  小涯無奈攤手:「我只是一個器靈,哪能事事都通曉,但不論這個人用什麼法子幫你借了命,這都是有違天理的事,正所謂『天地氣反,必招劫難』,不但那個人會為此付出代價,連你也會遇到災厄。」
  
  滕玉意臉色愈發難看起來:「該不會是說我和那人都會橫死吧。」
  
  「那倒不會,否則那人豈不是白幫你借命了?」小涯捋鬚道,「不過嘛……那人只能幫你借命,你續命之後遇到的災厄就只能靠你自己化解。」
  
  滕玉意胸中沸亂:「先不說這個,你說那人也會遭受天譴?究竟是怎樣的天譴?」
  
  「這我就不知道了,先要看那人命格貴不貴重,命格貴重的話,或許吃的苦頭要少些,但橫豎逃不過一些劫難就是了。」
  
  滕玉意強自鎮定道:「所以此人不會因為替我續命枉丟自己的性命,對不對?」
  
  「沒錯。」
  
  滕玉意神色稍定,這個人到底是誰,她腦中毫無頭緒,但小涯既然說那人跟自己牽絆很深,想來不外乎是身邊這些骨肉摯親,只要假以時日,總能知道是誰。
  
  「剛才你說我也會遇到災厄,又該如何化解?」
  
  這回小涯抱著胳膊思忖良久,踟躕著道:「有個現成的法子,但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成,我先給你說個故事,你一聽就明白了。」
  
  「我上一位主人叫歸真居士,居士有位摯友,名喚孟雲生,孟雲生與我們居士是總角之好,常與居士來往。」
  
  「孟雲生開了一家墳典肆,他家隔壁便是一家道觀。有一回孟雲生酒後回家,不慎落了水,因為救得太遲,大夥都以為活不了,誰知晚間孟雲生醒了,人還是那個人,只是懨懨的不愛說話,就這樣過了半月,有一回他忽然來找居士,一進門就涕泗橫流,說他的命是借來的,要居士把小涯劍借給他,否則他難逃一死。」
  
  「孟雲生與你的境況不同,他是自己堪破了自己的命格,強行給自己借命,可惜他本領不到家,借來的命有很大問題,非但沒能改變自己的命格,還得把命還回去。」
  
  「他不甘心就此橫死,翻了不少道家典籍,聽說斬妖除魔能化解災厄,自以為找到了法門,但他未曾正式習練過道術,短短時日內斷乎無法靠自己的力量除祟,只好登門求居士把我借他。」
  
  「居士把我借給了孟雲生,但我向來認主,怎能隨意任人驅使,孟雲生雖說把我討了回去,卻怎麼都使喚不出我的靈力。」
  
  「居士擔心孟雲生的安危,乾脆搬去與他同住,之後整夜巡防,親自為孟雲生看家護院,但孟雲生還是沒逃過一劫,那晚等居士聽到動靜趕進去,孟雲生已經死在屋裡了,死狀頗慘,連頭顱都找不著了。」
  
  滕玉意倒抽了一口氣,抬手摸摸自己發涼的後頸。
  
  「你的境況與孟雲生完全不同。」小涯瞅瞅滕玉意,「難得的是我也肯聽你的使喚,可既要化解災厄,照樣可以參照孟雲生想出來的法子。」
  
  滕玉意喝了口酒壓壓驚,端著酒盅沉吟道:「你是說我也藉斬妖除魔來化解災厄?」
  
  「正是。」小涯站起來在桌上溜達,「你且想想,你醒來之後做的第一件大事是什麼?」
  
  「救下我表姐?」
  
  「沒錯。」小涯滿意地點頭,「但救活你表姐的前提,是你配合藺承佑斬殺了一隻即將成魔的樹妖,我估計斬殺這妖怪的福報記在了你的頭上,所以你表姐才會安然醒來,畢竟樹妖害了好些女子的性命,以它的命換你表姐一命,不算逆天悖理。」
  
  滕玉意愕住,那晚表姐的情形過於凶險,即便吃了六元丹也未必能醒來,但阿姐不但順利被救活了,過後也沒留下不該有的病症,萬萬想不到竟與她留在院子裡幫著殺樹妖有關。
  
  「所以你該明白了,你這一活,順勢改變了多少人的命格。」小涯搖頭擺腦,「替你續命之人為此遭受劫難,也是理所當然。你先不管那人,從孟雲生的遭遇來看,化災只需多除幾隻妖邪即可,越是兇悍的妖物,越能為你化災。」
  
  他說得很輕巧,彷彿對滕玉意而言,斬殺妖魔就像斬殺雞鴨一般容易。
  
  滕玉意冷靜地思考一番:「小涯,我且問你,昨晚彩鳳樓那隻,你能輕輕巧巧將其斬殺嗎?」
  
  「這……」小涯捋鬚的動作一頓, 「昨晚那隻的確太駭人。」
  
  滕玉意掩不住眼底的失望之色,原以為有了小涯就無往不利了,看來遠不是那麼回事。
  
  她無奈攤手:「雖說你的建議很有道理,但說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就拿上回紫雲樓那隻樹妖來說,憑藺承佑的本領,降妖時都費了好大一番力氣。我一不會武功,二不會道術,就算有你相助又能如何?真要與妖異碰上,我能僥倖活命就不錯了。」
  
  「這……」小涯眨巴了兩下綠豆小眼,「挑些法力低微的妖物不就成了,反正只要是你親手斬殺的都算數。」
  
  滕玉意哦了一聲:「告訴那些妖物,法力高強的靠邊站,法力低微的自己過來送死?」
  
  小涯性如爆炭,當即來了火:「滕娘子,老夫說的是目前能想到最好的法子,你不信就不信,何必陰陽怪氣。」
  
  滕玉意抬手往下壓了壓:「你也說了,你也不確定我到底是什麼情況,更不確定斬妖除魔能不能幫自己化解災厄,事情都沒弄明白,就貿然去捉妖,萬一遇上昨晚那樣的怪物,我也不用消災解難了,提前就把小命交代了。」
  
  小涯氣鼓鼓的:「我雖不能篤定你是借命之人,但也差不了太遠。昨晚那幾個小道士不是青雲觀的麼,他們觀裡必定庋藏了不少高頭講章,只要好好找一找,總會有那麼一本記載了借命的原委,你尋機會向他們打聽打聽就行了。」
  
  滕玉意起身在屋中來回踱步,越想越覺得這事離奇,還待仔細問幾句,就聽見外頭有人詫異道:「阿玉醒了嗎?怎麼好像聽到屋裡有人說話?」
  
  「娘子似乎睡得不安穩,頭先令我們送酒進去,也不知現在睡熟了沒。」
  
  滕玉意忙衝小涯擺了擺手。
  
  小涯點點頭,跳到劍身上,倏忽不見了。
  
  ***
  
  傍晚滕玉意歇夠了,起身讓春絨和碧螺收拾行李。
  
  杜夫人和杜庭蘭裝扮好了過來找滕玉意,驚愕道:「阿玉,你收拾行李做什麼?」
  
  「正要向姨父姨母請辭。阿爺這兩日就要回來了,今晚去段府赴完宴,我打算直接回滕府了。」
  
  其實她是擔心彩鳳樓那妖物真會來找她,與其弄得杜府上下不安寧,不如儘早回滕府。
  
  杜夫人怔然,這也太突然了。
  
  「先前怎麼沒聽你提過?都這個時辰了,來得及收拾行李嗎,要不明早再走,姨母和阿姐今晚幫你慢慢拾掇。」
  
  滕玉意摟住杜夫人的肩膀:「阿爺晌午就到長安,明早再走只怕來不及,橫豎我今日只帶隨身衣物回去,剩下的明日再慢慢搬也不遲。」
  
  杜夫人心裡有些奇怪,以往玉兒與她阿爺關係劍拔弩張,只要能在杜府盤桓,玉兒絕不肯回滕府,這回願意主動回去,委實讓人意外。
  
  她欣慰地想,玉兒大了,自然比從前懂事了。
  
  「也對,你阿爺想必也掛念著你,早些回去也好。」說著朝矮榻走去,「我瞧瞧行李收拾得如何了,你夜間睡覺離不開布偶,沒落下什麼常用的物甚吧。」
  
  滕玉意攔道:「都收拾得差不多了,過兩日我忙完了就過來,往後白日都過來陪姨母和阿姐,只晚上回府住罷了。」
  
  除了躲避妖邪,小涯的那些話也讓她萬分不安,東明觀既是百年大觀,應該藏有不少典籍,她打算近日多去幾趟東明觀,比起姨母家,還是家裡出入自如些,萬一她出門時又像昨晚那樣橫生波折,不至於累得姨父和姨母整夜擔憂。
  
  三人相偕出了府,杜裕知父子已經騎馬在門口候著了。段家與滕家是姻親,段老夫人做壽,杜裕知和杜紹棠自然也邀請之列。
  
  滕玉意跟姨母表姐同坐一車,杜夫人坐下來道:「方才忘了說了,下午你睡覺時,你姨父去了趟青雲觀,這回他總算見到了成王世子。」
  
  「哦,姨父怎麼說的?」
  
  杜夫人道:「成王世子有急事正要出觀,本不欲招待你姨父,聽說是為了江畔那隻妖物而來,這才把你姨父請入了觀中,後又把身邊的人都摒退了,連他兩個小師弟都沒留下。你姨父看成王世子如此信守諾言,便把那晚盧兆安約你表姐去竹林的事說了。」
  
  滕玉意看了眼杜庭蘭,看表姐面色還算平靜,便問:「藺承佑可答應調查盧兆安?」
  
  「他聽了似乎很感興趣,但沒說會不會幫忙,只笑著說他知道了,接著就命人引你姨父出了觀。你姨父回來跟我說,成王世子面上喜歡說笑,實則腹內鑄劍,不笑的時候還好,笑起來準沒好事,不過好歹把真相告訴了成王世子,不用擔心他再來找我們杜家的麻煩了。」
  
  滕玉意沉吟,任誰去找藺承佑談判,都不會只換來不過一句不鹹不淡的「知道了」。但姨父那樣古板的性子,要他跟藺承佑口舌周旋,簡直比登天還難。
  
  「罷了,姨母不必太過憂心,藺承佑狂妄又好勝,就算口頭沒答應,背地裡也會詳查的。別忘了他在紫雲樓吃過樹妖的大虧,只要查出那妖物與盧兆安有關,絕不會讓盧兆安好過,接下來我們只需耐心等消息就是了。」
  
  杜庭蘭赧然道:「阿玉,這些日子你為了阿姐的事沒少操勞,阿姐心裡委實過意不去,我與你是姊妹,道謝太見外,思來想去,我買了些衣料,打算讓乳娘給端福和程伯做些衣裳鞋襪,等做成了,你幫我一併給他們。」
  
  滕玉意愣了愣,忙道:「太好了,阿姐的乳娘針黹一絕,程伯和端福雖不缺衣裳,卻也沒穿過這樣精緻的好東西,晚上回去告訴他們,他們不知會有多高興。」
  
  杜庭蘭眼圈有些發紅,無聲握住滕玉意的手。
  
  說話間到了鎮國公府,鎮國公素有豪名,自襲了爵位,四方之士,爭詣其門,今日老夫人壽辰,更是門庭若市。
  
  滕玉意戴好帷帽,隨姨母和表姐下犢車,鎮國公府的下人忙而不亂,趕忙迎過來:「杜夫人、滕娘子、杜娘子,快請入內。」
  
  滕玉意透過紗幔往前瞧,鎮國公府對子弟管教甚嚴,段府的年輕人都在門口迎客,唯獨沒看到段寧遠。
  
  別府的女眷似乎也覺得奇怪,私底下悄聲議論,這時後頭有輛極為貴盛的櫝車過來,眾人紛紛讓到一旁:「靜德郡主來了。」
  
  滕玉意一怔,竟是藺承佑那個叫阿芝的妹妹,順著望過去,就見阿芝郡主戴著帷帽下了車,這一年阿芝才不到九歲,但身量已頗高,神采奕奕,舉止矜貴,身後的僕從個個規行矩步,全沒有豪僕慣有的驕橫之氣。
  
  阿芝快步入了府,滕玉意隨後扶著杜夫人上臺階,無意中一抬頭,就看到阿芝的僕從當中有兩個矮胖的婢女。
  
  這兩個婢女頭上梳著圓圓的髮髻,身穿石榴紅系胸襦裙,大概才八-九歲,動作比旁人粗笨些。
  
  滕玉意越瞧越覺得兩人背影眼熟,正暗暗打量,左邊那個像是察覺了背後的目光,回頭朝滕玉意看來。
  
  滕玉意看清那張紅撲撲的圓臉,心中一震:棄智!
  
  棄智旁邊的自然是絕聖了,兩人嘴唇上點著殷紅的胭脂,身軀足足比別的婢女粗上一小圈。
  
  棄智扭頭瞥了一眼,重新把頭埋下去了。
  
  滕玉意目瞪口呆,這又是在做什麼,彩鳳樓出了那樣的妖異,絕聖和棄智此時不該忙著捉妖麼。
  
  府中客人往來如織,婢女魚貫雁行,下人引著滕玉意三人往花廳去,路過一座水榭,忽有婢女低頭走過來道:「滕娘子,靜德郡主想請你過去說說話。」
  
  杜夫人和杜庭蘭駐足,看是兩位胖胖的婢女,從裝扮上來看,像是成王府的下人。
  
  母女倆不免吃驚,滕玉意瞧是絕聖和棄智,便道:「姨母,阿姐,你們先去花廳,我去去就來。」
  
  杜夫人不放心,低聲囑咐道:「靜德郡主是成王的愛女,聽說成王夫婦管教甚嚴,小郡主雖活潑,卻貴而不驕,不知她找你何事,若有為難之處,叫人給姨母送話。」
  
  滕玉意應了,絕聖和棄智率先往前走,到了一處僻靜的假山,兩人憋不住了,長籲一口氣:「穿這個實在太彆扭了,滕娘子,為何你也到鎮國公府來了?」
  
  「這話該我問你們。」滕玉意奇道,「你們怎麼扮成這副模樣了。」
  
  絕聖抬手正要擦汗,被滕玉意一攔:「當心抹壞臉上的胭脂,喏,用這個輕輕擦。」
  
  絕聖嘟著嘴接過滕玉意的帕子:「真麻煩。還不是師兄逼著我們來的,阿芝郡主聽說她那群小夥伴都會來參加段老夫人的壽宴,沒忍住也從宮裡跑出來了,師兄擔心郡主的安危,臨時讓我們扮成婢女跟隨阿芝郡主。」
  
  滕玉意哧地笑出聲:「扮成這樣甚好,我瞧著你們兩個比別的侍女都要標致。」
  
  「滕娘子,你就別笑話我們了。」棄智不像絕聖那般不耐煩,笨手笨腳擦了汗,「早上絕聖沒叮囑麼,妖異下一個很有可能會找你,在師兄收服那妖物之前,滕娘子最好不要出門。」
  
  絕聖拉了拉棄智的衣襟,棄智愣了愣,這才想起來段小將軍是滕娘子的未婚夫婿,段老夫人做壽,滕娘子自然得來赴宴。
  
  滕玉意只當沒瞧見他二人的小動作,笑問:「你們白日可查到了什麼,那妖異究竟什麼來路?」
  
  「查到了。昨晚襲擊我們那妖怪是隻禽妖,本是終南山裡的一隻金鳥,少說有數百年的道行了,此妖化作人形之後,因為模樣生得好,常到坊市間採集精元,自稱金衣公子,喜歡與青樓的婦人—— 」
  
  棄智和絕聖臉一紅。
  
  滕玉意想起那男妖的風流倜儻之態,料著不會是什麼好話,咳了一聲道:「金衣公子?如此俊雅的名字,此妖會比那回的樹妖還難對付嗎?」
  
  「當然了,不過最難對付的不是金衣公子,真正難對付的是與它一同被鎮壓的另一隻邪祟,師兄稱它屍邪。」
  
  「屍邪?這東西什麼來歷?」
  
  「師兄也不甚清楚,今日他帶人把長安所有道觀的異志都翻了一遍,好不容易才查到點頭緒,原來平康坊裡的那個陣法是百年前東明觀的一位瞎眼老道士所設,而這位瞎眼道士正是東明觀的祖師爺。」
  
  滕玉意腦海裡冒出東明觀那五個滿口胡話的白淨道士,五人行事顛三倒四,誰能想到他們的祖師爺是一位瞎眼道人。
  
  「瞎眼道士名喚無塵子,聽說道術高妙,降服了平康坊的妖異,自己也受了重傷,撐著一口氣把陣法布完,最終一命嗚呼,臨終前想把此事記載到觀裡的誌異上,奈何兩個徒弟並不識字。畢竟瞎了眼嘛,寫東西比別人吃力,最後只留下一些潦草的片段。」
  
  「師兄找到了那份誌異,奈何上頭寫得不甚明白,現在只知金衣公子與屍邪一同被無塵子所鎮,這一妖一屍,兇力都非同小可,那晚我們見到的,只有金衣公子而已,屍邪早就破陣而出,無跡可尋了。」
  
  棄智補充道:「滕娘子,這回的妖異非同小可,你近日出門,記得把我們給你畫的符帶在身邊,還有那把翡翠劍,千萬莫離身。」
  
  滕玉意摸了摸袖中的小劍:「這劍有名字了,叫它小涯劍吧。對了,你們可聽說過『借命』之類的玄術?」
  
  絕聖和棄智詫異地互望一眼:「滕娘子,你問這個做什麼?」
  
  滕玉意打量他們神情,心慢慢沉了下去:「我有一位婢女,家中親戚出了些怪事,恰好遇到一位遊方道士,不知怎麼就提到了『借命』,所以想請教兩位道長,世上真有『借命』一說嗎?」
  
  「我們也知道的不多。縱有這種玄術,想來也不是什麼正道,師尊和師兄不會多跟我們提的。」
  
  這時有侍女找過來:「阿絕、阿棄,郡主正到處找你們呢。」
  
  絕聖和棄智悄聲道:「滕娘子,我們先走了。」
  
  滕玉意暗自點頭,沿著來時的小徑回花廳。
  
  走到半路,迎面撞上步履匆匆的杜庭蘭,原來杜庭蘭放心不下,帶著婢女過來尋滕玉意了。
  
  「段家女眷都在花廳,除了老夫人和段夫人,還有段寧遠的姐姐段文茵,都拉著阿娘,一徑問你在何處。」杜庭蘭挽住滕玉意,「方才靜德郡主同你說了什麼?」
  
  「想是聽人說起過我,好奇之下把我找去問了幾句。」
  
  杜庭蘭望著不遠處的花廳:「說來也怪,那麼多人過來給老夫人磕頭賀壽,段小將軍卻遲遲沒露面,不只外頭的人,府裡的人也在尋他。」
  
  滕玉意笑瞇瞇道:「這可如何是好,段府最重孝悌,各府前來給老夫人磕頭道賀,嫡親孫子倒不見了。」
  
  杜庭蘭左右看了看,壓低嗓門道:「我早就想問你了,是不是你弄的?」
  
  滕玉意附耳對杜庭蘭說了一番話,杜庭蘭既驚又喜,暗暗點了點頭。
  
  兩人相伴回了花廳。花廳內燈火如晝,段老夫人端坐在翡翠茵褥上,活像芙蓉花叢中的一尊佛。
  
  滿廳人都在說笑,有人看見滕玉意進來,驚喜道:「來了來了。」
  
  滕玉意抬頭看,迎面走來兩位珠玉繞身的婦人,左邊那個是段寧遠的長姐,永安侯夫人段文茵,另一個看著卻陌生,想是段府的某位遠親。
  
  段文茵笑顏逐開,近前攬住滕玉意道:「可算來了,祖母正問你呢。」
  
  滕玉意含笑斂衽:「給兩位夫人請安。」
  
  「這就是寧遠的那位未過門的娘子?」女眷們看滕玉意容貌瑰麗,讚不絕口,「這般好模樣,滿長安都找不到幾個,怪道老夫人那般喜歡,常把阿玉掛在嘴邊。」
  
  這時另有一位眉目威嚴的婦人從簾後繞過來,瞧見滕玉意,愣了一愣:「這是玉兒吧。」
  
  滕玉意忙道:「給夫人請安。」
  
  這婦人是鎮國公府的當家夫人,段寧遠和段文茵的母親,生得英姿磊落,比尋常女子多了幾分豪氣。
  
  段寧遠和段文茵的相貌大半隨了母親。
  
  段夫人拉著滕玉意的手上下瞧了一通,越看越歡喜:「聽寧遠說,那日你們在紫雲樓受了驚嚇,我讓他們送了靈芝到府上去,你們吃了可好些了? 」
  
  滕玉意溫聲道:「多謝夫人美意,只是醫官說此時不宜滋補,暫且都收起來了。」
  
  「先清養幾日也好,日後有什麼想吃的,儘管跟我說。」段夫人拉著滕玉意跟前,「阿娘,你瞧瞧玉兒。」
  
  滕玉意上前肅拜:「晚輩給老祖宗賀壽,祝老夫人福壽綿綿。」
  
  段老夫人笑得合不攏嘴:「幾年不見竟這樣高了,過來讓祖母瞧瞧。」
  
  滕玉意瞧了一眼春絨和碧螺,二人會意,捧著錦盒走過來。
  
  滕玉意親自接過錦盒,款步走到段老婦人跟前:「從揚州帶來了些絹彩,不知老夫人喜不喜歡。」
  
  段老夫人自是高興,慈愛地看過禮物後,攥著滕玉意的手腕笑嘆:「一別數年,這孩子越來越出色了。我這把老骨頭近兩年總抱恙,我只當活不長了,今晚瞧見你這樣出眾的小輩,縱有百般病痛都消了。」
  
  眾女眷打趣:「就是這孩子未免太守規矩,這都什麼時候了,還一口一個老夫人,馬上就要成一家人了,早該改口叫祖母了。」
  
  杜夫人坐在那頭的上首,聽了這話,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
  
  段老夫人臉上的笑意越發和煦:「玉兒都來了,寧遠那臭小子呢?說要來給我磕頭,怎麼還不見人影?」
  
  段文茵忙道:「前頭來了好些貴客,阿弟正忙著招待呢。」
  
  女眷們笑道:「聽說府上好事將近了?段小將軍莫不是害臊了。」
  
  眾人聽了越發愛湊趣,段夫人故意板著臉:「玉兒都還沒害臊,他害什麼臊?」
  
  旋即笑問滕玉意:「你阿爺明日回長安?」
  
  滕玉意頷首:「大約晌午能到。」
  
  段夫人忙引著滕玉意在東側坐下,柔聲道:「方才你沒在這,我們正要跟你姨母商量,兩家親事定了這麼久,一轉眼你都及笄了,如今你隨父回長安定居,寧遠即將冊封世子,如今祖母一心盼著你和寧遠的喜事,不如早些操辦起來,等明日你阿爺回來,你伯父便會登門與你阿爺商議婚事。」
  
  她說這話時嗓門不小,眾人聽了自是哄堂不已。
  
  杜庭蘭坐在母親邊上,臉上的笑容淡得幾乎看不見了。
  
  聽阿娘說,那晚阿玉在紫雲樓借力打力,當場將過錯都歸咎給了段寧遠,不但咬死了要退婚,還找了在場的諸位夫人佐證。如今段府公然提起婚期,莫非已經為段寧遠的舉動找到了體面的說辭?
  
  她攥緊臂彎裡的畫帛,當真厚顏無恥。看段家這架勢,分明是吃準了玉兒拿不出段寧遠和董二有私的確鑿證據,有心把過錯摘得一乾二淨。
  
  杜夫人也氣得不輕,段家這是把阿玉架在火上烤。
  
  今晚恰逢段老夫人的壽宴,段夫人故意當眾提起二人的婚事,倘若玉兒不顧兩家的顏面斷然回拒,眾人難免會覺得玉兒不知禮數,這種目無尊長的小娘子,往後必定遭人指摘,玉兒又沒法當眾證實段寧遠早與董二娘不清不楚,即便退了婚,過錯也歸不到段寧遠身上。
  
  可若是玉兒含糊答應,過兩日若是再傳出兩家退婚的消息,外頭必定驚異,明明在段老婦人壽宴上答應得好好的,怎麼說退親就退親?眾人不但會覺得滕家人不守信諾,甚至因此懷疑玉兒的品行也未可知,說來說去,到最後都會成為滕家的過錯。
  
  她壓著怒意看向段家人。
  
  段文茵似乎有些愧疚,目光閃爍了一下,把臉轉到一邊。
  
  段老夫人和段夫人臉上的笑意卻絲毫不減。
  
  杜夫人唯恐阿玉被激得上當,堆起笑容就要插話,女兒忽然湊到她耳畔,悄聲說了句什麼。
  
  杜夫人詫異看向滕玉意,果見滕玉意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滕玉意看姨母會意,滿臉關切道:「姨母,你臉色這麼差,是不是身子又不舒服了?」
  
  杜夫人當即撫住額頭:「實不相瞞,那日我在紫雲樓衝撞了邪物,這兩日懶進飲食,吃了好些方子。坐下後陪老壽星說了這麼久的話,心裡才舒坦許多。」
  
  眾人忙誇讚杜夫人溫恭知禮,心裡忍不住犯嘀咕,杜家為了禮數周全,身子不適也要趕來給段家老夫人賀壽,相比之下,段小將軍顯得何其失禮。
  
  杜家的長輩都登門了,段寧遠連個面都不露,就算在前頭待客,總不至於過來請個安都抽不出空。
  
  段夫人殷切地上前照拂杜夫人:「夫人若是覺得乏倦,到偏廳歇息歇息?」
  
  杜夫人謙恭道:「今日段老夫人是壽星,哪有壽星未盡興,客人先去歇著的道理。說了這麼久,怎麼沒見到寧遠?自從我們老爺調回長安,我也好些日子沒見過寧遠了,前日好不容易在紫雲樓碰見了,沒說上幾句話就各自回府了,今日既然說到兩個孩子的婚事,請寧遠過來露個面、說幾句話也好。」
  
  段夫人忙笑道:「寧遠在前頭忙完了就會過來了。」
  
  杜夫人笑著頷首:「老夫人今日是壽星,小輩們磕頭祝壽才是頭等大事,哪有把祖母撇到一邊,只管招呼外客的道理。方才那幾個磕頭的小公子我也見了,個個規矩懂禮,寧遠既是長兄,當做表率才是。」
  
  段夫人面色稍滯。
  
  段文茵忙笑道:「阿弟這幾日身子有些不爽利,聽說在前頭喝了酒,身子難免不受用,興許怕唐突了長輩,這會正忙著醒酒呢。」
  
  廳裡的人眼波閃爍,這話全無道理,祖母過壽辰,段小將軍就算是病得半死,也該強撐著來行禮,否則「不孝」的名聲是摘不掉了。何況段小將軍素來康健,怎會說病就病。
  
  段夫人抵住四面八方射來的視線,皺眉低斥下人:「快去把大郎給我找過來。」
  
  段文茵也按耐不住穿過花廳,親自到外頭垂詢消息。
  
  就在這時候,以阿芝為首的一群貴女回來了,都是各勳貴王侯的千金,年紀都在十歲上下,平日便常在一處玩耍,今日也不例外。她們方才在花園裡鬥草鬥詩,玩得不亦樂乎,覺得乏累了,才聯袂回到花廳。
  
  她們這一進來,頓時芳馥滿室,笑語晏晏。
  
  阿芝興致勃勃走到東側上首坐下,絕聖和棄智垂頭跟在阿芝背後,彷彿察覺花廳裡氣氛古怪,忍不住抬頭瞄了瞄滕玉意。
  
  杜夫人不斷往門外張望,眼看段寧遠遲遲不現身,失望地喟嘆:「那日在紫雲樓,段小將軍無故指責我和阿玉,我一怒之下呵斥了他幾句,段小將軍該不會是還未消氣,不願過來見我這個長輩吧。」
  
  此話一出,眾人的神色都有了微妙的變化。
  
  段夫人笑道:「夫人多心了,那日之事純屬誤會,當時就把話說開了,寧遠感激長輩的教誨,今日知道夫人和阿玉來了,高興還來不及,怎會避而不見。 」
  
  杜夫人笑嘆:「說得也是,是我這做長輩的心眼窄了,段小將軍名聲在外,料著不會如此糊塗。」
  
  說罷再次往門口張望,既然不糊塗,長輩都登門了,他這個做晚輩的為何遲遲不過來請安。
  
  廳堂裡的貴客本打算作壁上觀,這時也有些看不過去了,祖母在此、滕杜兩家的女眷在此,段小將軍只顧縮著不露面,著實冷漠失禮,該不會是不滿意這門親事,故意給滕家下馬威吧。
  
  在座的一干女眷裡,本就有那日紫雲樓的幾位夫人,她們原本就知道段寧遠和那個董二有些不清白,此刻看到滕玉意臉頰通紅彷彿在強忍委屈,心裡難免氣不過。
  
  這個段寧遠,成親前就敢如此欺負阿玉,成親後那還了得?!
  
  某位侯夫人的夫君是滕紹的同袍,第一個忍氣揚聲道:「那日在紫雲樓,段小將軍自稱飲了酒才犯糊塗,今日酒食剛上桌,段小將軍這是又喝醉了?滕夫人身體欠安,杜娘子大病初癒,阿玉連日舟車勞頓,仍結伴來賀壽。段小將軍不來請個安,有些說不過去吧!」
  
  此話一出,那些早就暗藏不滿的女眷也忙應和起來,一時之間,花廳裡人言藉藉,段老夫人坐不住了,顫巍巍道:「大郎不是這樣的人,定是被什麼事絆住了腳,快去告訴老爺,讓他趕快派人去尋。」
  
  下人們應聲去了,回來時只顧搖頭,顯然一無所獲。
  
  花廳裡一默,莫非段寧遠壓根不在府中?
  
  祖母大壽,嫡長孫不在府中,不孝不恭簡直荒唐到極點了。如果在府中,如此欺辱未過門的娘子,換誰都咽不下這口氣。
  
  滕玉意感覺到眾人同情的目光,對段夫人和段老夫人道了聲罪,懨懨回到姨母身邊,特意坐在姨母和表姐中間,三個人心懷默契,或是含淚不語,或是怒容滿面。
  
  諸人面露不忍,滕家做到這個地步還要如何,
  
  段夫人和段文茵想找話化解,然而人人都心思浮動。
  
  這境況委實太尷尬,賓主都不知如何是好,外頭突然有些喧沸,下人欣喜若狂:「大公子來了。」
  
  話音未落,段寧遠大步走進來,錦衣玉冠,面容俊雅,一進來就單膝跪地:「孫兒來晚了。」
  
  段老夫人和段夫人如釋重負,連笑帶罵:「來得這麼遲,白叫人擔心這麼久!跑到哪去了?到處尋不見你!今日這頓打先記著,明日叫你阿爺給你補回來!」
  
  段寧遠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朗聲道:「孫兒該罰。為了今日,孫兒特地給祖母準備了一份壽禮,怎知小人們粗手粗腳,把外頭的妝花錦弄髒了,孫兒怕汙了祖母的眼,特命他們重新換了一塊錦帛,耽誤了些工夫,孫兒怕挨罰,親自包裹了送呈祖母,不知祖母中不中意,要是祖母瞧得過眼,就少罰孫兒幾板子吧。」
  
  說話間身子不經意抖動了一下。
  
  段老夫人笑得合不攏嘴:「說的怪可憐見的,橫豎躲不了一頓打。杜夫人和玉兒在那頭,你還沒瞧見麼?只管跪著做什麼,還不趕快過去請安。」
  
  「就是。」段夫人佯怒道,「玉兒高高興興來給祖母賀壽,無故被你晾在一邊,你今日不好好向玉兒賠個罪,我頭一個不饒你。」
  
  段寧遠這才轉向滕玉意三人,深深作揖道:「晚輩給夫人賠罪。晚輩因事來遲,還望夫人莫要怪罪。」
  
  杜夫人擠出笑容道:「不必多禮,快快請起。」
  
  段寧遠又轉向滕玉意,垂眉拱手道:「恕我怠慢了……娘子。」
  
  滕玉意側身避了一禮:「段小將軍言重了。」
  
  段老婦人和段夫人笑容滿面地看著二人,段寧遠直起腰,不料一下子,肩膀又是一抖,這動作幾不可見,很難讓人察覺,然而卻躲不過滕玉意的眼睛,她微露笑意,不動聲色垂下眼睫。
  
  段寧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癢癢蟲上身了還敢露面。
  
  估計段寧遠此前已經苦苦支撐一陣了,實在說不過去才硬著頭皮出來見客。
  
  不出來見客,便是不孝驕狂。
  
  出來見客,免不了露出端倪。
  
  但他如果一直能撐下去,藺承佑豈不是白吹了牛皮?既然說此蟲【叫你生不如死-癢癢癢開花】,自然能叫人生不如死。
  
  她並不心急,且看段寧遠能忍多久。
  
  段寧遠行過禮後,便要到段老夫人身前,哪知剛一邁步,身子陡然又動了一下,這一回動作太大,惹來眾人的矚目。
  
  段寧遠暗暗緊咬牙關,雲淡風輕吩咐下人:「先把禮物奉給祖母。」
  
  眾人張望一晌,只當自己眼花,剛要挪開視線,段寧遠禁不住又搐動了一下。
  
  這回連杜夫人和杜庭蘭都注意到了,段夫人奇道:「大郎,你怎麼了?」
  
  段寧遠長身玉立,腰板筆直,即便到了這種時候,這種青松般的風度依然讓人挑不出毛病,他勉強笑道:「無事。」
  
  然而說話這工夫,眉毛又是一跳,彷彿奇癢難忍,不等他調整好表情,脖子又一歪,像是要止癢一般,他咬牙切齒蹭向自己衣領。
  
  此舉甚為失禮,簡直像田舍奴所為。
  
  眾人益發覺得古怪,段寧遠似乎顧不上打招呼了,倉皇就往外走。
  
  段老夫人和段夫人不明就裡,眼看段寧遠舉止古怪,自覺顏面盡失,齊聲斷喝道:「大郎!」
  
  段寧遠走了兩步,腳步忽地一剎,猛然抬起胳膊,沒命地往後抓去,這舉動已經近乎失態了,不少女眷驚訝失聲,這……這是怎麼回事。
  
  段寧遠渾身發顫,試圖控制自己,然而頭上冷汗淋漓,表情也極為痙攣。
  
  眾人驚訝得無法動彈,幾位去過紫雲樓的夫人想起當日的一幕,駭然道:「這不是董二娘那日中的癢癢毒嗎?」
  
  「董二娘?」
  
  杜夫人呆住了:「我就說為何看著這般熟悉,不說我還沒想起來,這就怪了,董二娘身上的毒,怎會跑到段公子身上?」
  
  花廳裡炸開了鍋。
  
  「癢癢毒?何謂癢癢毒。」有人問。
  
  「就是一種會讓人發癢的蟲子。」
  
  「董二娘又是誰?」另一撥人問。
  
  「董二娘是萬年縣董縣令的二千金,上巳節那日,她裝病誆騙成王世子的六元丹,被成王世子當場識破,至今關在京兆府的大牢裡,她身上就被投了癢癢蟲。」
  
  「啊?董二娘既在京兆府的大牢,段公子為何會染上此毒?」
  
  眾人的議論聲中,段寧遠身上一時冷一時熱,每個毛孔都刺刺麻麻。
  
  他癢得鑽心,癢得無法遏制,汗水啪嗒啪嗒滾落下來,肢體也忍不住抽搐,想離開花廳,無奈腿上每一塊肌肉都在發顫,渾不聽他使喚。
  
  他心中震恐,董二娘這幾日在獄中備受折磨,他因不願授人以柄,未曾找過藺承佑,卻因不忍董二娘受苦,接連找了幾位醫官替她診視。
  
  醫官想了許多辦法,都說董二娘的毒無藥可解,而且會傳人,接近時需加倍小心。
  
  這話他記在心裡,這幾日未嘗與董二娘碰過面,究竟何時染上的此毒?自己竟全不知情。
  
  正胡思亂想,忽覺兩道冷冰冰的目光投過來,他五感較常人敏銳,咬牙抬眸看過去,對面一位小娘子正驚慌地望著自己,這女子生得雪膚花貌,身穿綠萼色襦裙。
  
  段寧遠怔了一怔,訂親時年紀尚小,他連滕玉意的長相都未看清,之後她去了揚州,兩人連碰面的機會也沒有,幾年下來他對滕玉意的印象早就淡了。
  
  進來後行禮,他連頭都未抬,想不到……想不到滕玉意容色這般殊艷。
  
  剛才那兩道冰冷的視線是她的嗎?他心中起疑,但滕玉意面上的驚慌簡直天衣無縫,委實瞧不出破綻。
  
  思忖間,他手臂已經失控地抓向前襟,段夫人和段文茵見段寧遠如此失控,早已是驚慌失措:「快去稟告老爺,說大郎病了,讓老爺趕快找醫官上門看病。」
  
  段老夫人畢竟見過風浪,當即顫聲道:「對對對,哪來的什麼癢癢毒,這分明是身子不舒服,大郎小時候得過風疾,怕不是身上長了風團。」
  
  「正是風團!」段文茵忙接話,「聽說這病甚為惱人,癢起來正是這副模樣。」
  
  哪知滕玉意冷不丁開口:「風團禁不住風吹,花廳裡窗屜都開著,段小將軍再在廳裡待下去,恐會癢得更嚴重。」
  
  段夫人和段文茵被這話一提醒,慌忙奔過去攙扶段寧遠。
  
  段寧遠搖了搖頭忙要後退,然而遲了一步,段文茵雖然及時縮回了手,段夫人卻攙上了兒子的胳膊。
  
  段寧遠渾身發顫,使出渾身力氣推開段夫人,厲聲道:「阿娘,別、別碰我。」
  
  段夫人心中一震,沒等她弄明白怎麼回事,胳膊爬上來一股異感,癢得她一個哆嗦,有了第一下,自然就有第二下、第三下。
  
  段夫人功力遠遠比不上兒子,一旦發作起來,遠不如兒子能隱忍,她臉上的肉開始抽動,四下裡到處抓撓:「癢、癢、癢。」
  
  眾人駭然,還未弄明白段小將軍是怎麼回事,段夫人轉眼就癲狂起來,風團不會傳人,分明就是毒蟲!
  
  「這就是癢癢蟲!」幾位侯夫人驚慌失措,「董二娘那日就是這副模樣,成王世子說過此毒會傳人,叫宮人們別碰董二娘,你們瞧瞧,段夫人才碰一下就被染上了。」
  
  眾人聽了這話,既驚訝又不解:「但依你們說,當日在紫雲樓的人那麼多,除了董二娘沒人染上此毒,為何才過幾日,段公子會突然被染上?」
  
  「那就不知道了,這蟲子又不會亂跑,被染上總歸要有個緣由。」
  
  段寧遠臉色越來越難看,段家幾位女眷聽得渾身發顫,好好的壽宴鬧這麼一齣,老臉都被丟盡了。
  
  說話這工夫,段家母子扭動得愈發激烈,下人們惟恐被沾染,潮水般退散開來,偌大一座花廳,只剩下苦痛掙扎的段氏母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8-1 11:19 PM

第24章

  段文茵心神俱亂:「這毒蟲只有成王世子有,大郎,你這幾日是不是同成王世子打過交道?」
  
  杜庭蘭跟滕玉意對了個眼,到了這地步還妄圖幫弟弟撇清跟董二娘的關係,這話是說藺承佑暗算段寧遠?那也要看藺承佑肯不肯擔這罪名。
  
  果見阿芝郡主睜大圓圓的眼睛:「夫人是說我哥哥給段小將軍放的蟲?」
  
  段文茵呆了一呆,忙笑道:「郡主千萬別多心,我的意思是這蟲子既在青雲觀養著,難免跑出來一兩隻,寧遠與世子打交道的時候,不小心沾上也未可知。」
  
  阿芝不高興了,扭頭看著身後的絕聖和棄智:「我也不懂道術,你們自己替哥哥說吧。」
  
  絕聖和棄智早想開口,礙於不能隨意在人前暴露自己,才遲遲沒有舉動,既然靜德郡主親自拆穿了他們的身份,那就不用再顧忌了。
  
  棄智照實說道:「永安侯夫人的話恕貧道聽不懂,此蟲雖是青雲觀之物,但師兄從不會無故將其釋出,那日用這法子對付董二娘,是因為她連累了紫雲樓一干人卻不肯說實話,假如隨隨便便就會染上蟲,宮裡宮外不知多少人遭罪了,可迄今為止,長安城染上此蟲的不超過五個,而且全都是有緣故的。」
  
  絕聖板著臉:「沒錯,別說我們師兄弟近日壓根沒見過段小將軍,就算真見過,段小將軍也斷無機會染上毒蟲。」
  
  賓客們的面色更尷尬了,這話說得夠明白了,段寧遠怎樣染上的自己知道,休想賴到成王世子頭上。
  
  棄智又道:「癢癢蟲喜歡體熱健壯的少年男子,遇到更好的宿主,往往會捨棄舊宿主,看段小將軍這情狀,應該是把原宿主的癢癢蟲都引到自己身上來了。長安城現下只有兩個人染了毒蟲,段小將軍究竟是從何處得的,到京兆府的大獄看看就行了。」
  
  段寧遠身在煉獄,神智卻並未完全喪失,聽了這話反倒鎮定了幾分,他與董二娘已經好幾日未見面了,染毒不會是從她身上染的,絕對另有途徑。
  
  只要董二娘身上的毒蟲仍在,反能維護彼此的名聲。
  
  他踉踉蹌蹌地掙扎,口中斷續吐出一句話:「我……我與那個董二娘素不相識,就算身中毒蟲,也絕不會是從這人身上染的。」
  
  段文茵聽了這話,忙衝幾位管事使眼色:「趁各位長輩都在,你們趕快派人去京兆府瞧瞧,確認了就回來稟告,也省得寧遠蒙受不白之冤。」
  
  下人正要領命而去,卻聽阿芝道:「等一等,記得把各府的下人都帶上做佐證。」
  
  段文茵和段老夫人臉上火辣辣,她們早就疑心寧遠的毒蟲是被董二娘染上的,就算要去京兆府確認,也隨時預備叫底下人隱瞞真情。
  
  哪知阿芝郡主為了不讓哥哥平白背黑鍋,竟讓各府都派人去,如此一來還如何及時遮掩。下意識就想阻撓,可這樣做未免也太心虛。
  
  轉念又想,寧遠說得那般坦蕩,並且主動提議去京兆府察看,想他對自己這幾日的行蹤比她們更有數,沒准這毒蟲真不是從董二娘身上染的。
  
  於是不再阻攔,忙也順聲應了。
  
  「你們同段家的管事一道走。到了京兆府仔細瞧瞧,早些回來稟告。」阿芝說話時托著腮,神色卻很認真。
  
  眾人說話這當口,段氏母子發作得更加凶了,兩人都狀若瘋癲,一個勁地抓撓自己,再不解毒的話,早晚會把自己抓得一塊好肉都無。
  
  段老夫人和段文茵看在眼裡,心揪成一團,段文茵心疼阿娘和弟弟,情急之下道:「小道長,方才我言辭不當,望道長切莫往心裡去,先不論大郎是怎麼染上的毒蟲,既是青雲觀之物,能不能請道長儘快幫忙解毒。」
  
  絕聖和棄智搖搖頭:「藥粉被師兄鎖起來了,只有師兄能取用,就算我們馬上趕回觀裡,也沒法施救,為今之計,只能把師兄找過來。」
  
  段老夫人眼睛一亮:「兩位道長能否告知老身,世子現在何處?你們幾個快準備犢車,讓老爺親自去請世子。」
  
  ***
  
  花廳裡的事很快就傳到了前頭,段家人為了顧全體面,一度想將段寧遠和段夫人移到內院。
  
  怎奈段寧遠和段夫人飽受折磨,每邁出一步,連皮帶肉都在抖動,別說去內院,連走出花廳都是妄想。
  
  下人們只好找了根繩子,打算把二人捆住再說,卻因畏懼那毒蟲遲遲不敢上前。
  
  段家人沒法子,只能封閉花廳,改而將眾客延請到中堂。
  
  好在段家治家手腕了得,中堂轉眼就張羅起來了,宴席堪稱水陸畢陳,伶人們絡繹在堂前獻藝。
  
  客人們既怕失禮,又想知道段家究竟如何收場,除了少數幾個告辭而去,大多數都留下來飲酒作樂。
  
  男賓坐在東堂,女眷坐在西堂,中間用幾扇闊大的六曲螺鈿花鳥屏風隔開,既能共同宴樂,又不至於失了禮數。
  
  滕玉意和杜庭蘭坐在段老夫人的下首,兩人胃口都不錯。
  
  杜庭蘭不善飲酒,便專心致志用膳,滕玉意卻慢悠悠飲了好些酒,段家自釀的菖蒲酒不錯,喝下去只覺芳馥盈口,眾客人一邊用膳,一邊豎著耳朵等靜德郡主派去的下人回來。
  
  每當庭前有下人出入,眾人眼神就有變化,忽有人道:「來了,來了。」
  
  下人一溜煙跑到段老夫人跟前:「老爺請到成王世子了,世子剛下馬。 」
  
  中堂前傳來說話聲,很快鎮國公引著藺承佑王進來了。
  
  鎮國公是出了名的儒將,年過四十,威嚴高昂,另一人穿件碧天青色圓領襴衫,腰間束著白玉帶,懶洋洋的透著幾分恣意之態,不是藺承佑是誰。
  
  鎮國公聲如洪鐘:「實不想叨擾殿下和世子,只是這聽說毒蟲只有世子能解,老夫只好捨下老臉去尋世子了。」
  
  藺承佑道:「國公爺何出此言,就算沒有段小將軍的事,府上老夫人做壽,晚輩本該過來道聲賀。」
  
  靜德郡主開心地迎出去:「哥哥。」
  
  絕聖和棄智忙也跟上。
  
  藺承佑看著阿芝:「好玩嗎?」
  
  「好玩極了。」
  
  藺承佑哼笑一聲,他一整日都忙著找尋妖異的蹤跡,聽說阿芝從宮裡跑出來,擔心妹妹遇妖,急將絕聖和棄智都派過來,眼看妹妹渾然不覺得自己莽撞,他故意歎了口氣:「看來你也大了,都會自己出來尋樂子了,往後不用哥帶著你玩,自己找人玩吧。」
  
  靜德郡主知道哥哥怪她擅自出府,嘟噥道:「不要,我就要哥哥,別人怎麼能同哥哥比。」
  
  鎮國公笑道:「郡主跟世子越來越像了。」
  
  藺承佑摸摸阿芝的頭,抬頭看向中堂:「府上老夫人在席上麼,晚輩想過去給老壽星說聲高夀。」
  
  鎮國公不勝榮幸:「待會世子幫犬子解完毒,若是不忙,務要賞光喝杯酒再走。」
  
  段老夫人不敢慢怠,忙顫顫巍巍起身:「快給世子奉座。」
  
  藺承佑笑著行禮:「晚輩過來向老祖宗討酒喝。 」
  
  他這一露面,席上早有幾位貴女臉色泛起了紅,也不知醉了還是害羞。
  
  段家女眷自覺臉上有光,忙讓下人斟酒,噓寒問暖,好不殷勤。
  
  寒暄了幾句,藺承佑裝作不經意朝段老夫人身後的女眷席上掃了一圈,最後把目光落在滕玉意身上,心裡冷笑了一聲。
  
  滕玉意才喝完一盅酒,抬眸就碰上藺承佑的視線,她滿臉都寫著「疑惑」二字,緩緩放下酒盅。
  
  絕聖和棄智在旁看得一愣,師兄看滕娘子的眼神……好像不太對勁。
  
  思來想去,忽然腦中一炸,滕娘子上回從他們這騙走了一包癢癢蟲和藥粉,師兄該不會是懷疑滕娘子幹的吧。
  
  兩人狐疑地瞟向滕玉意,如果真是滕娘子捉弄段小將軍,她怎能如此泰然。
  
  而且先前在花廳裡,滕娘子看著那般驚慌,分明也被嚇壞了。
  
  照他們看,段小將軍之所以染毒,明明就是因為去獄中看過那個董二娘嘛。
  
  鎮國公引著藺承佑出了門:「人在花廳,世子請隨老夫來。」
  
  藺承佑到了廳外,突然在臺階上停步,隨後屈指成環,呼哨一聲。
  
  屋簷上驀地出現一道暗影,一躍從房梁上縱下來。
  
  那東西行動起來風馳電掣,躍到階前的光亮處,露出油光發亮的黑色背毛。
  
  眾人驚呼,原來是一隻矯捷的小獵豹。
  
  女眷們詫異過後,含羞交頭耳語,成王世子還真是玩性不改,這東西平日狩獵時帶著正好,哪有帶入內宅來玩耍的。
  
  小獵豹繞著藺承佑的衣袍轉了一圈,嗷嗷嗚嗚發出幾聲低吼,震得庭院裡的花草簌簌作響,隨後伏低身子,把爪子搭在藺承佑的衣袍上。
  
  滕玉意看得忘了手中的酒盞,不知藺承佑怎樣訓練的,能叫這樣的猛獸對自己俯首稱臣。
  
  藺承佑笑著對鎮國公道:「我今日身上沒帶藥粉,趕回觀裡太麻煩,只能湊合讓它幫著解毒了。」
  
  鎮國公點點頭:「記得這是當年僧伽羅國進貢的靈獸,聖人看世子喜歡,把它送到成王府了,老夫只知道這東西靈力非凡,卻不知它還會解毒。」
  
  靜德郡主從腰間取了一粒荔枝脯丟給小黑豹:「賞你的,吃吧。」
  
  小黑豹把爪子往前一伸,很嫌棄地撥開那粒荔枝脯。
  
  靜德郡主氣得跺腳:「俊奴,你怎麼又衝我使小性子。哼!」
  
  藺承佑蹲下來揪了揪俊奴的尖耳:「阿芝喜歡你,你就賞光吃一粒吧。 」
  
  小獵豹一雙碧目微微瞇起,無限依戀地蹭了蹭藺承佑的掌心,等它轉過頭來,依舊不肯瞧那顆荔枝脯。
  
  藺承佑道:「喂,阿芝可是我妹妹,你這樣我很沒面子啊。」
  
  俊奴嗷嗚一聲,這才湊近嗅了嗅荔枝脯,慢吞吞吃了。
  
  鎮國公看俊奴準備好了,趁勢引著藺承佑往前:「方才有人說寧遠是被某位小娘子染上的,此話當真荒唐,犬子與那位小娘子素無交集,無緣無故怎會染上?何況犬子雖無狀,但也不是那等不知輕重之人,依老夫看,只能是從別處染的。」
  
  藺承佑腳步一頓:「國公爺這是什麼意思?」
  
  鎮國公歎息:「就怕有歹人為了栽贓犬子,故意做出鬼祟之舉。老夫斗膽問一句,青雲觀最近有沒有丟過毒蟲?」
  
  滕玉意不緊不慢放下酒盅,她早把一切都提前想好了,就算藺承佑故意把她扯進來,她也有法子應對。
  
  絕聖和棄智的心卻一下子躥到了嗓子眼,如果師兄把滕娘子弄蟲子的事說出來,滕娘子可就說不清了。
  
  好在阿芝郡主已經派人去京兆府了,只要確認董二娘身上的毒蟲不在了,那就說明段小將軍身上的毒蟲是從董二娘身上染的,那些人怎麼還不見回來,真讓人著急。
  
  兩人一會看看外頭,一會看看藺承佑,緊張得大氣都不敢出。
  
  藺承佑餘光瞥了瞥席上,突然笑了一下:「國公爺小瞧我們青雲觀了。就算有人想偷蟲,也得能進我青雲觀的大門不是?最近我們觀裡可是一隻蟲都沒丟。」
  
  鎮國公臉色一僵。
  
  藺承佑率先往前走:「先給尊夫人和段小將軍解毒再說。」
  
  一行人剛要去花廳,被派去京兆府的那幫下人回來了。
  
  領頭的宮人徑直走到靜德郡主跟前:「郡主。」
  
  「瞧好了嗎?」靜德郡主好奇地問,「董二娘身上的毒蟲還在不在?」
  
  眾人紛紛將耳朵豎起,段老夫人和段文茵屏息凝神,惟恐離得太遠聽不真切。鎮國公停下腳步,肅容看向那下人。
  
  下人搖了搖頭:「不在了,董二娘晚間喝了一大碗粥,精神好了許多,也沒再呼癢了。」
  
  阿芝又問同去的各府下人:「你們也去瞧了,果真如此嗎?」
  
  「回郡主的話,確認過了,董二娘身上的毒蟲的確不在了。」
  
  靜德郡主滿意地點點頭,藺承佑意味深長瞟了眼滕玉意。
  
  席上的人眉來眼去,段小將軍和董二娘的事他們早有耳聞,只是拿不出確鑿的證據,這回看段家還有什麼可說的?這蟲子厲害歸厲害,卻只有親密接觸過的人才會染上,這邊段小將軍剛發作,董二娘就見好了,段小將軍的毒蟲從何處來的,還用猜麼。
  
  段老夫人和段文茵臉上表情像裂開了似的,瞬間難看到了極點。
  
  鎮國公身子涼了半邊,怒不可遏道:「這孽子!」...<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8-2 10:34 PM

第25章

  鎮國公和藺承佑一走,中堂再次熱鬧起來,客人們忙著推杯換盞,想藉此掩蓋賓主之間的尷尬。
  
  鼓聲急如驟雨,胡人們在階前跳起了胡旋舞,舞步妖嬈絢麗,漸漸旋轉如飛,可惜無論主人還是客人,都無心賞鑑眼前的美景。
  
  諸人心裡百味雜陳,段家今晚是收不了場了,段小將軍欺人太甚,明明有婚約在身,背地裡卻與董二娘綢繆繾綣,而且為了不讓董二娘受苦,情願把毒蟲引到自己身上。此事傳出去,別說滕紹這等國之重臣,哪怕尋常門第都會覺得是奇恥大辱。
  
  女眷席有不少人同情地打量滕玉意,滕玉意臉色奇差,黯然放下酒盞,默默以手支額。
  
  杜庭蘭痛心道:「阿玉,是不是不舒服?」
  
  滕玉意懨懨地:「喝醉了有些頭昏。」
  
  杜夫人沉著臉起了身,上前攙扶滕玉意:「好孩子,我們走。」
  
  段老夫人和段文茵猛然回過神來,杜夫人和滕玉意這一走,兩家再無轉圜的餘地,今晚席散後,段家必定迎來滿長安的議論和指責。
  
  段老夫人顫動著抬起手,衝身旁的段家女眷道:「快、快勸住杜夫人和玉兒。」
  
  段家女眷強打起精神,紛紛圍上去撫慰道:「夫人先別急著走,玉兒喝醉了酒,這時出門難免嗆風,不如到旁室歇一歇,等酒醒了再走。」
  
  杜夫人冷笑道:「不必了,玉兒高高興興來給老夫人賀壽,怎料一再受辱,她是個心善的孩子,受了委屈也不肯說,先前為了顧全兩家體面一再隱忍,無奈有人欺人太甚!!!」
  
  她忍著氣朝席上斂衽一禮,擲地有聲:「今晚的事各位可做個見證,待明日玉兒的阿爺回來,一切當有個公斷。」
  
  眾賓客心裡都明鏡似的,哪怕不能公然附和,也都暗自點頭。段小將軍做出這樣的事,任誰都沒法替段家圓場。
  
  段家女眷攔不住,灰頭土臉看著杜夫人離席。
  
  杜夫人領著滕玉意和杜庭蘭走到段老夫人案前,恭敬道:「老夫人保重。玉兒身子不適,晚輩也還未大好,叨擾了一整晚,這就帶孩子們告辭了。」
  
  段老夫人顫巍巍推開婢女,親自拽住杜夫人的手。
  
  「夫人且按耐,大郎的品性如何,做長輩的心裡都清楚,今晚之事亂如絲麻,其中說不定有誤會,何不等大郎解了毒讓他親自向玉兒解釋?要真是他犯糊塗,老身絕不姑息,一定親自打死此獠!」
  
  她淚光閃爍,語調輕顫:「老身病痛難捱,早盼著這兩個孩子結親,今晚就這樣散場,兩家難免遭人議論,並非老身要護短,只是天造地設的一樁姻緣,錯過了何處再尋?真要退了婚,對兩家都沒有好處。」
  
  杜夫人暗啐一口,都到了這地步,還指望玉兒委曲求全。
  
  「老夫人這話,恕晚輩聽不明白。」她含笑道,「何謂『對兩家都沒有好處』?犯錯的是段小將軍,又與滕家和玉兒什麼相干。今晚高高興興來給老夫人賀壽,沒想到一再公然受辱,原本一直抱著一絲希冀,只盼著其中有誤會。如今事實擺在眼前,還有什麼話可說?說實話,滕杜兩家都是厚道人,一向做不出瞞心昧己的事,今晚做到這地步,已經是仁至義盡了。老夫人偏疼兒孫沒錯,但自家孩子的錯需自家擔待,外人不想擔待,也擔待不起。外頭風大,老夫人請留步。」
  
  段老夫人和段文茵被這話活活更住,眼睜睜看著杜夫人帶著兩個孩子離席。
  
  這邊杜夫人剛到門口,男賓席上也有人離席了,到階前的燈影中一站,卻是杜裕知父子。
  
  席上的賓客神色一凜,杜裕知雖然脾氣孤拐,但素有清高直諫的好名聲,諸人縱是不喜他的臭脾氣,也不得不承認此人正直敢言。
  
  杜裕知領著兒子過來給杜老夫人道:「老夫人,杜某本該陪席,眼下卻不得攜妻孥先告辭了。另有一言,想請老夫人轉告段小將軍。君子行走世間,當俯仰無愧。行差踏錯不怕,改惡從善即可,最忌毫無擔當,一味掩過飾非!」
  
  說完這番話,杜裕知叉手作揖:「言盡於此,老夫人保重。」
  
  杜紹棠面無表情衝老夫人磕了個頭,起身隨父往外走。
  
  段老夫人張嘴望著杜家人離去的背影,突然摀住心口,軟軟地往後一倒。
  
  女眷們大驚失色,惶然擁上前:「老夫人!」
  
  段文茵急聲道:「祖母素有心疾,這是犯病了,還愣著做什麼,快去尚藥局請余奉御。來,快把老夫人扶到內室去。」
  
  中堂裡頓時亂成一鍋粥,杜紹棠和杜夫人原本走得決然,誰料老夫人說犯病就犯病。
  
  杜夫人心裡暗恨,萬沒想到段老夫人為了給自家圓場,連這一招都使出來了,想是打算用這手段拖住她們,再軟言好語勸玉兒打消念頭,料著玉兒年輕皮薄,糊弄起來也容易。只要玉兒肯原諒段寧遠,外人自然不好再多事。
  
  只恨她明知如此,偏生又走不得,老夫人高壽,眼下突然發病,若是不顧離去,未免太糊塗失禮。
  
  正不知如何是好,滕玉意鬆開杜夫人的胳膊,作勢要過去探視段老夫人,不料還未上臺階,她腳下一趔趄,一下子也昏了過去。
  
  「阿玉!」杜庭蘭急趨上前。
  
  杜夫人忙也衝上去攙扶:「玉兒!」
  
  望見滕玉意慘白的臉色,杜夫人嚇得心直抽抽:「我的好孩子。這是氣血逆行昏過去了,凶險得很,快備車回府。」
  
  杜裕知父子急得跺腳,混亂中找來肩輿。
  
  一時之間,女眷們忙得不可開交,顧了這頭又去顧那頭,比起段老夫人那紅潤的氣色,滕玉意才像真患了病,諸人七手八腳著將滕玉意搬上肩輿,段老夫人那頭反而無人問津了。
  
  段老夫人躺在榻上哼哼,但眾女眷的注意力一下子都被轉移到滕玉意身上去了,除了段家自己的小輩,幾乎沒人顧得上老夫人。
  
  段文茵執意攔著滕玉意的肩輿:「夜風甚緊,回去這一路玉兒的病情恐會加重,已經去請奉御了,何不先讓奉御給玉兒看過再走。」
  
  「多謝夫人美意,不過不必了。」杜庭蘭面色淡淡的,一味催促下人起轎,「阿玉這幾日的藥都是現成的,不便臨時改方子,剛才急怒攻心昏過去,急需回府服藥,玉兒的面色夫人也瞧見了,再耽擱下去恐會變重。」
  
  段文茵有心再攔,陡然察覺周圍投來的複雜目光,只好硬著頭皮笑道:「這話也是,快送阿玉出府。」
  
  上了犢車,杜夫人憂心如焚,一邊替滕玉意掖被子,一邊仔細察看滕玉意的面色,哪知犢車剛啟動,滕玉意就一骨碌爬起來了:「姨母,阿姐。」
  
  杜夫人瞠目結舌,杜庭蘭撲哧一聲笑出來:「阿娘,阿玉是裝的。」
  
  杜夫人半晌才回過神來,狐疑地搓了搓滕玉意的臉頰:「裝的?」
  
  滕玉意笑嘻嘻道:「搓不下來的,得用專門的藥粉洗。」
  
  杜夫人回嗔作喜:「你這孩子,嚇死姨母了。這是何藥?你從哪弄來的。」
  
  「我讓程伯弄的,飲酒的時候趁人不注意抹在臉上,不然怎麼裝病。」
  
  「裝得這樣像,連姨母都哄過了。」
  
  滕玉意擺擺手:「欸,哪比得上段老夫人,她老人家白眼說翻就翻,誰見了不得信以為真。」
  
  杜庭蘭忍笑道:「想是不甘心段寧遠名聲有汙,渾身解數都使出來了。你們沒瞧見段家那些女眷的臉色,個個像開了染坊似的。」
  
  杜夫人啐道:「段家世代功勳,外頭瞧著體面,誰知裡頭已經如此不堪,要不是玉兒準備周全,退婚的過錯全都推到玉兒身上去了,今日請的人又多,士庶勳貴都有,這一齣鬧得這樣大,我瞧段家怎麼收場!」
  
  ***
  
  滕玉意籌謀了這幾日,終於了卻了最大的一樁事,當晚回到滕府,睡得極其酣甜。
  
  醒來已是日上三竿,她躺在床上不肯起,嘴裡卻沒閒著:「春絨、碧螺,什麼時辰了。」
  
  春絨和碧螺喜氣洋洋進來:「過了午時了。」
  
  滕玉意霍然睜開眼睛:「你們怎麼不叫我,阿爺回長安了嗎?」
  
  春絨笑道:「老爺連日行軍,天不亮就回了府,叫婢子們別吵娘子,用過早膳就去鎮國公府退親了。」
  
  滕玉意怔了怔,趕忙掀被下床:「把程伯請到中堂,我有話要問他。」
  
  梳洗完往中堂去,程伯穿著一身簇新赭色團花短褐,臉上隱有喜色。
  
  滕玉意邊走邊打量程伯,程伯雖不像端福那樣常年面無表情,但一貫老練沉穩,突然這樣高興,定是因為阿爺回了長安。
  
  「娘子起了。」程伯滿面春風迎過來,「老爺早上回了府,娘子估計知道了。」
  
  滕玉意故作驚訝:「程伯,你該不是為了迎接阿爺,特地換了身新衣裳吧。 」
  
  程伯低頭看了看,笑呵呵地說:「杜夫人早上令人送來的,說娘子托她們給老奴和端福做衣裳,只因不清楚老奴和端福的身型,先送了一套過來讓老奴試試,老奴試了頗合身,聽說是娘子的意思,便穿來給娘子瞧瞧。」
  
  滕玉意笑著點點頭,程伯辦起事來,方方面面都想的細緻周全。
  
  新衣裳一上身,她這個主人高興,送禮人高興,阿爺回來看到府中下人精神煥發,自然也高興。
  
  「很好,很好。」她笑得合不攏嘴,「還是鮮亮的顏色更襯我的程伯。」
  
  程伯心知滕玉意心裡高興,笑著搖頭道:「娘子,你就別打趣老奴了。」
  
  滕玉意坐到石桌邊,含笑問:「段家有消息嗎?」
  
  程伯正了正臉色:「昨晚之事鬧得滿城風雨,坊閭街曲都在議論段小將軍和董二娘的事,今日老奴出門打聽,連百戲的本子都寫出來了。」
  
  「哦?」滕玉意益發來了興致,「都寫的什麼?」
  
  「不過是些濃詞艷曲,說出來怕汙了娘子的耳朵。」
  
  滕玉意嘖嘖搖頭,長安城落第的儒生多,為了維持生計,常編些艷曲誌異來售賣,估計這幫人正愁沒有現成的才子佳人來編故事,段寧遠與董二娘這對苦命鴛鴦就跑出來現世了。
  
  興許過不了多久,這些人便會以段董二人為原型編出十套八套百戲出來,到那時候街衢巷陌,茶餘飯後,處處有人傳頌這段佳話。
  
  她興致勃勃:「接著說。」
  
  「今晨京兆府正式開審董二娘的案子,不巧獄吏又在董家的管事娘子身上搜出了一些物件,一查都是段寧遠早前買的,加上昨晚的事,兩人有私情可謂板上釘釘了。早上鎮國公上朝,本來要奏請段小將軍冊封世子的事,因為出了這樣的事,鎮國公自覺顏面盡失,也就沒好意思再提。今早老爺上門退親,鎮國公當著老爺的面把段小將軍綁起來重重打了一頓,聽說骨頭都打斷了,任憑老夫人和夫人哭天搶地,也不許醫工上來診視。」
  
  滕玉意道:「阿爺怎麼說的。」
  
  「老爺一言不發,在堂前看著鎮國公打完段小將軍才說話,退了與婚書,還要回了答婚書,末了連盞茶都未喝就走了,鎮國公說自己無顏面對老爺,一路送到府外,還說好好的一樁姻緣,硬叫孽子葬送了。」
  
  滕玉意想了想又問:「董明府聽說也不是什麼賢善之輩,女兒名聲盡毀,董家難道就沒有半點動靜?」
  
  「怎會沒有。今早董明府帶人去鎮國公府鬧了一場,董家的老夫人也在其中,董明府只垂淚不說話,老夫人卻當場鬧將起來。說她家二娘一向規矩懂禮,定是段小將軍糾纏二娘汙人名聲,還說鎮國公府若不給個交代,董家老夫人便要吊死在鎮國公府的門前。」
  
  滕玉意差點沒笑出聲,董二娘還在獄中,受過杖刑雙腿必定留下毛病,眼下她與段寧遠的事又傳得滿長安皆知,來日出了獄,自是無法再攀扯中意的婚事。董家好不容易養出個才貌雙全的女兒,又怎甘心多年心血付諸東流,必定纏死鎮國公府。
  
  鎮國公府縱算想挾權倚勢,但董明府也有官職在身,況且此事世人皆知,國公府如果不想讓段寧遠再背上個始亂終棄的惡名,便不敢隨意處置此事。
  
  兩家官司還有得打。
  
  滕玉意心情益發見好:「阿爺什麼時候回府,讓人準備些酒食,我要給阿爺洗塵。」
  
  程伯驚訝萬分,打從揚州回來,他就覺得娘子對老爺的態度隱約有了變化,雖說依舊很少提起老爺,但偶爾提到時,至少不像從前那樣冷漠生硬,這回娘子居然要主動給老爺接風洗塵,更叫人喜出望外。
  
  他趕忙藏好眼底的喜色:「聖人把老爺叫到宮裡去了,老爺頭先令人送話回來,說今晚不知何時能回府,叫娘子早些歇下。」
  
  滕玉意有些失望: 「好吧,乾脆令人備車,用了午膳我去杜府。」
  
  「對了,這是早上靜德郡主讓人送來的。」程伯拿出一份泥金帖子,「郡主要在成王府舉辦詩會,邀娘子和杜娘子賞光前去一聚。」
  
  「靜德郡主?」滕玉意奇怪,今生阿芝與她連句話都未說過,怎麼突然想起來邀請她了。
  
  程伯道:「靜德郡主的下人說,昨日郡主就想結識你,哪知鎮國公府臨時出了亂子,郡主也就沒顧得上相邀。」
  
  滕玉意接過那份帖子,帖子上的字跡大概是阿芝自己寫的,秀雅歸秀雅,但力道仍有不足。
  
  不知是紙還是墨裡羼入了香料,帖子一展開,清冷異香幽幽浮上來。
  
  滕玉意對香料也算有些心得,一時也聞不出這香的來歷。
  
  程伯道:「聽說靜德郡主小時候憎惡詩文,詩會是成王妃替郡主張羅的,請了國子監的老夫子在場,幾乎每半月就要舉辦一回,都是些善詩文的小娘子和小郎君,清雅有趣值得一去。娘子,你初回長安,往後免不了與各府走動,既是靜德郡主相邀,娘子不便推卻。」
  
  滕玉意嗯了一聲:「不知這詩會要辦到什麼時辰。」
  
  萬一阿爺早早回府,她卻不在府中……
  
  她想了想道:「先不急著回帖,去宮裡問問消息,看阿爺大約何時能出宮,順便幫我打聽這回去詩社的都有什麼人,最好盡快弄份詳盡名單來。」
  
  程伯應了,下去安排。
  
  滕玉意自行回到內苑,坐到桌前展開一幅捲軸,令春絨研了墨,提筆寫寫畫畫。
  
  程伯過來回消息的時候,滕玉意剛畫好一幅畫。
  
  「回娘子的話,這次詩會邀的人不少,除了喜歡詩墨的各府千金,還有好些久負盛名的文豪才子。」程伯說著,令春絨把一卷名冊交給滕玉意。
  
  滕玉意接過,一眼就掃到排在前列的三個字,盧兆安。
  
  沒想到阿芝的詩會竟邀請了這個小人。
  
  「你派人去盧兆安處取阿姐的信件,可取到了?」
  
  程伯忙道:「小人派人跟了幾日盧兆安,本來要下手,可就在昨晚,突然有另一撥人也開始盯梢盧兆安,下人尚未弄明白對方底細,決定先按耐一兩日。」
  
  滕玉意狐疑道:「會不會是藺承佑派去的?姨父昨日才把阿姐去林中見盧兆安的事告訴了藺承佑。」
  
  「老奴暫不敢確定。」
  
  滕玉意沉吟,阿芝郡主的詩會突然邀請盧兆安,會不會與此事有關。
  
  「好,這詩會我去定了,今日先去會會那個盧兆安。備車備車,去杜府接表姐,端福骨傷未癒,讓霍丘跟著吧。」
  
  「娘子不等宮裡的消息了?」
  
  「明日再給阿爺接風也使得。」
  
  滕玉意邊說邊思量,這詩會既是在成王府舉辦,為了防止藺承佑找她麻煩,最好再多做些準備。
  
  「對了,成王府不會准許外人帶護衛進府,霍丘太高壯,你在護衛裡挑兩個骨骼纖細的,讓他們扮作我的隨身婢女入府。」
  
  程伯一愕:「府裡這樣的護衛倒是有,但就算身量纖細,也是一副粗相,遇到細心些的,一眼就會穿幫。」
  
  「今日來不及細細挑了,你先讓他們臨時應付一下,囑咐他們不要開口說話即可。」
  
  程伯心下納罕,但還是應了:「老奴交代下去。」
  
  滕玉意低頭看了看自己剛才畫的畫,將其捧起來遞給程伯:「程伯,你可見過畫上這個人?」
  
  程伯接過畫卷,見是一位披著烏黑斗篷的人,奇怪這人連臉都未露,身上卻莫名散發出一種森冷可怖的氣息。
  
  他仔仔細細看了許久,末了搖搖頭:「沒見過,此人單單只有這件斗篷麼,有沒有旁的辨識物?」
  
  「沒有。」滕玉意嘆氣。
  
  「他身上這件斗篷的料子呢,是皮料還是氈料?」
  
  滕玉意暗忖,皮料論理有光澤,當晚月光如晝,那人身上的斗篷卻灰撲撲的。
  
  「應該不是皮料。有點像氈料,不過裡頭縫著裘皮也未可知。」
  
  「娘子可瞧見了此人的襪舄?」
  
  「沒瞧見。」滕玉意起身踱步,「不過此人年紀應該不是很大,因為動作很輕捷,身量麼,大概比端福要高半個頭。這個人非常危險,從即日起,你找人日夜打探畫上人的消息,只要見到此人的行跡,馬上給我回話。」
  
  程伯並不多問,捲起畫軸收入懷中:「老奴這就著人去辦。」
  
  滕玉意正色道:「程伯,這件事得你親自來做,切莫打草驚蛇。」
  
  程伯怔了怔,抬眼看滕玉意面色凝重,緩緩點頭道:「老奴知道了。」
  
  ***
  
  下午滕玉意拾掇好出門,門外果有兩名護衛候著了,都穿了石榴襦裙,扮作侍女的模樣。
  
  滕玉意繞著兩名護衛走了一圈,勉強算滿意,便讓他們另乘一車跟在她的車後。
  
  到杜府接了杜庭蘭,姐妹兩個便在車裡閒聊。
  
  「聽程伯說,盧兆安如今也算長安的名人了,世人都誇他文章秀逸,鄭僕射素來愛才,尤其對盧兆安青眼有加,有意將二女兒許給盧兆安,只等著吏部的選考結束了。盧兆安這小人近日忙著去京中各名宦府中拜謁,不知結識了多少權貴。人人都說此子風骨奇秀,日後定為良相。」
  
  杜庭蘭默默聽著。
  
  「阿姐,你難過了?」
  
  杜庭蘭搖搖頭:「我只是在想,我當初為何會看上盧兆安。這幾日我偶爾想起此人,倒也不再傷心難過,只奇怪那時候怎麼就迷了心竅。」
  
  滕玉意腹誹,圖他皮相好?圖他會花言巧語?
  
  她咳了一聲,把程伯整理的名單展開給杜庭蘭看:「阿姐你瞧,這名單上都是善詩賦的少年郎君和小娘子,當中不乏才德兼備之人,你要是願意,在詩會上多加留意。」
  
  杜庭蘭臉一紅:「我說你為何非要拉我來參加詩會,原來打著這主意。」
  
  滕玉意哼哼:「我知道阿姐自小喜歡詩墨,當初傾心盧兆安,怕是與此人慣會嘲風弄月有關。程伯跟我說了,這詩會往年有成王妃親自把關,赴會者先不論詩才如何,大多品行端正,只因最近成王夫婦不在長安,才叫盧兆安這樣的東西混進去了,待會阿姐不必理會盧兆安,他有我來對付,你只管瞧別的郎君就是了,若有瞧得上的,只管告訴我。 」
  
  杜庭蘭撲哧一聲笑起來:「瞧你說的這些話,像個小大人似的。」
  
  「橫豎今日天氣晴好,阿姐就當出來散散心吧。」滕玉意掀開窗帷往外看,「噫,外頭那人可是盧兆安?」
  
  原來不知不覺到了成王府門口,階前正有一位青衫襆頭的男子下馬,滕玉意前世見過盧兆安一面,只是不甚篤定,這人氣度瀟瀟,相貌極其出眾,一到門口就被請進了成王府,看樣子頗受禮遇。
  
  杜庭蘭面色複雜:「就是他。」
  
  滕玉意點點頭,拉著杜庭蘭下了犢車。後頭兩個假婢女也跳下車,不聲不響跟了上來。
  
  下人笑吟吟過來道:「是滕娘子和杜娘子吧,請隨小人來。」
  
  這老僕未語先笑,品貌端莊,滕玉意和杜庭蘭隨其入內,邊走邊打量成王府,沿路不聞喧囂之聲,偶爾有婢女們迤邐而來,立即會謙恭地退到一旁。
  
  路過一處桃林時,林間忽然竄過來一道黑影,滕玉意和杜庭蘭猝不及防,嚇得連連後退。
  
  假婢衝上來便要護主,滕玉意瞧清那黑影是什麼東西,急忙大咳一聲。
  
  護衛們雖然疑惑,卻也按捺著不敢再動。
  
  那黑影嗷嗚嗷嗚叫著,趴伏下來擋住了滕玉意的去路。
  
  杜庭蘭看清是藺承佑的那隻小黑豹,瞬間臉都嚇白了,忙把滕玉意護在自己身後。
  
  藺承佑笑咪咪從林間走出來,老僕不明白小主人為何要攔著滕杜二人,忙上前道:「世子,這是郡主邀來的貴客。」
  
  「我知道。」藺承佑直視著滕玉意,「我攔的就是滕娘子。你們都下去,我有話要問她。」
  
  杜庭蘭驚疑不定,強笑道:「不知世子有什麼話要問,若是想打聽什麼,當著我們的面問也是一樣的。」
  
  藺承佑並不看杜庭蘭,只笑說:「滕娘子,我倒是不介意當眾問你幾個問題,不過你可想清楚了,究竟是想讓我在這兒問,還是在詩會上當眾問?」
  
  滕玉意眼角一跳,早想好了怎樣應對藺承佑,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心裡掙扎一番,附耳對杜庭蘭說了幾句話,杜庭蘭一驚。
  
  滕玉意又看向身後的兩名假婢女,二人點點頭,戒備地退到一邊。
  
  藺承佑衝老僕道:「把他們領到一邊去。」
  
  老僕應了,低頭把杜庭蘭和護衛遠遠地領到林中另一頭,確保能看見藺承佑和滕玉意的身影,卻聽不見二人說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8-3 10:09 PM

第26章

  滕玉意迅速在腦海中過了一遍,自覺整盤計劃天衣無縫,便率先開了腔:「不知世子找我何事?」
  
  藺承佑掃她一眼,懶洋洋道:「記得那晚我就跟你說過,你拿癢癢蟲去做什麼我管不著,別害人別連累青雲觀的名聲就成,可你不但拿蟲子去害人,還險些害我替你背黑鍋,滕玉意,你是不是覺得自己可以把天下人都玩弄於股掌之間啊?」
  
  滕玉意一臉震驚:「世子的話我聽不大懂,我雖因為好奇討了些蟲子回去玩,但從未把這東西拿出府過,世子說我算計人,究竟指的什麼?」
  
  藺承佑玩味地看著她:「裝得真夠像的,你是吃定我拿不出你害人的證據了?」
  
  滕玉意無辜搖頭:「實不知我做錯了什麼——」
  
  話未說完,她突然一頓:「世子該不會以為段小將軍是我投的蟲吧?昨晚世子也在場,想必你也聽見了,段小將軍一染上癢癢蟲,京兆府的董二娘就見好了,可見他是從董二娘處染的,世子怎能懷疑是我投蟲?」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本來還想給你個主動坦白的機會,看來你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了。現在開始數三聲,你最好想清楚了再答話,自己交代是一回事,由我來說的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滕玉意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有點沉不住氣了,莫非哪裡出了紕漏?絕不會。
  
  她一面讓人給段寧遠投毒,一面讓程伯拿著藥粉偷偷給董二娘解毒,兩個環節一套上,可謂毫無破綻,再藉著段老夫人壽宴把兩件事同時暴露人前,眾人會順理成章認定段寧遠的蟲是從董二娘身上傳的,如此既不會牽扯到她頭上,也不會連累青雲觀的名聲。
  
  藺承佑即便知道她手裡有蟲,也無法確定那蟲子是董二娘傳給段寧遠的還是她故意投的。沒把握的事,他憑什麼來找她麻煩。
  
  想到這她重新鎮定下來。
  
  藺承佑觀賞著她臉上的每一個細微表情,有意思,狡詐的人他見多了,理直氣壯到這地步的少有,任誰看到滕玉意這張鮮花般的臉蛋,都不會想到她佈局害人如此嫻熟吧。
  
  他口中繼續數道:「二。」
  
  小黑豹跟主人配合得極好,用爪子摸了摸自己的臉,噴出第二口氣。
  
  滕玉意盯著藺承佑,心裡突然有些沒底了,近日因為急於退親,行事難免有些急切,昨晚雖說狠狠懲治了段家人,但心裡總殘留著一個模糊的影子,像是忽略了某些關鍵處,讓她心生不安。
  
  可惜昨晚光顧著高興,回家後也沒細思量就睡了,今早醒來事又忙,更顧不上從頭捋一捋。
  
  究竟是忽略了哪一處?她面上假裝平靜,腹內卻暗自盤算,忽然閃過一念,頓時渾身一僵。
  
  糟了,原來是那一環露了破綻,前幾日她只求狠狠出一口惡氣,把蟲子交出去時曾囑咐程伯:「多投幾隻蟲子給段寧遠,讓他多吃些苦頭。」
  
  當時說得痛快,卻忘記先向絕聖棄智求證藺承佑給董二娘投了幾隻了。
  
  假如藺承佑只投了一兩隻,段寧遠身上卻有十來隻,藺承佑只要一過去解毒就知道了,那麼多蟲子絕不可能是從董二娘身上傳過來的。
  
  難怪他今天找她麻煩,此事瞞得過別人,斷乎瞞不過藺承佑,現在怎麼辦,藺承佑可不好對付,真要向他坦白?他不會一怒之下把這件事宣揚出去吧。
  
  小黑豹像是感覺到了滕玉意的緊張,爬起來繞著她踱了一圈,仰頭又噴出一口氣。
  
  藺承佑臉上笑意更甚,馬上就要說出最後一個數了。
  
  滕玉意心口一縮,閉目咬牙道:「我說!」
  
  「一。」藺承佑壞笑道,「晚了。」
  
  滕玉意據理力爭:「我鬆口在先,世子說『一』在後,怎麼就叫晚了?」
  
  「我說的三聲是指的它。」藺承佑往俊奴一指,「它剛才噴了三口氣,你沒聽見?」
  
  滕玉意倒抽一口氣。
  
  「自己磨磨蹭蹭不肯說實話,怎好意思怪俊奴不給你機會?」藺承佑堪稱厚顏無恥,「你用我的蟲子為自己謀算退婚,也不先問問我願不願意被捲進這種事。本來你可以做得更隱秘些,比如只投兩隻,那樣我就算懷疑你,也拿不出確鑿證據,可惜你手黑慣了,一口氣給段寧遠投了十來隻。」
  
  他壞笑道:「不過這也不奇怪,你好不容易弄到那麼多癢癢蟲,若是只投一兩隻,怕是比自己染了癢癢蟲還難過吧。」
  
  滕玉意咬住紅唇,藺承佑竟把她的心思猜得那般透,只投兩隻蟲,委實太便宜段寧遠了。如今錯已鑄成,後悔也晚了,只恨當初太大意,要是事先核算過董二娘身上的毒蟲數目,豈會被藺承佑抓到把柄。
  
  藺承佑又道:「昨日我去給段氏母子解毒的時候,在段寧遠和段夫人身上分別發現了八隻和四隻蟲,一隻就可以讓人生不如死,何況這麼多,怪不得他們發作起來那般兇。滕玉意,你要退親是你的事,把青雲觀捲進來,問過我的意見嗎?」
  
  滕玉意醞釀一番,清瑩的眼淚開始在眼眶裡打轉:「世子,我雖用了你的蟲,但目的只是為了自保,段寧遠與董二娘有染是事實,我不過順水推舟把醜事揭露出來而已,我只求退親,並沒有陷害別人,世子想必也知道我的難處,所以才把人都支開吧。」
  
  藺承佑看著她,明明把青雲觀和鎮國公府都耍得團團轉,偏在所有人面前裝得楚楚可憐。
  
  但她這話沒說錯,問罪歸問罪,他可沒打算替段寧遠平反,所以就算他昨晚就知道了原委,也決意爛在肚子裡。
  
  但她明明可以想出別的好法子來退親,卻選了一個最便捷的法子,想她佈局前,並未想過稍有不慎就會連累青雲觀的名聲,可見在她心中,如何盡快得手才是第一。
  
  他沒看錯她,她就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之人,哪怕她有意識顧全青雲觀的名聲,卻因並不清楚蟲子習性,不小心露出了馬腳。昨晚在場之人,只要稍稍瞭解癢癢蟲,都會疑心到青雲觀頭上。
  
  為了替她和青雲觀遮掩,他昨晚當著鎮國公的面,不動聲色逼俊奴把那十幾隻死蟲的軀殼全吞進了肚子裡,俊奴心裡不痛快,一整天都拒絕吃飯。
  
  不過這些事他自己知道就行了,沒必要告訴她。
  
  滕玉意看藺承佑遲遲不開腔,只當他鬆動了,忙又含淚道:「我還記得,世子當初說只要我不用蟲子害人,不連累青雲觀的名聲,就不會找我麻煩,昨晚我雖用蟲子對付段寧遠,但他欺人在先,我那樣做只能算回敬,絕不算行惡。至於連累青雲觀名聲,更是無從說起。世子想必還記得自己說過的話,所以不打算把此事告訴第二人,世子的大恩大德,我沒齒難忘,既然世子決定不再追究,我也就告辭了,今日得蒙郡主殿下相邀,不便讓郡主久等。」
  
  她斂衽一禮,抬步要走,不料剛邁一步,藺承佑伸出一臂攔住她:「慢著。」
  
  滕玉意假裝一怔:「世子——」
  
  她話音未落,嗓間一陣辛麻,再要開口,喉間一個字都發不出來了。
  
  她愣住,那感覺越來越強烈,連舌頭都開始發鈍。
  
  她很快意識到自己中毒了,怒瞪藺承佑:世子這是何意?
  
  試著張口,半點聲音都發不出。
  
  她心裡卻愈發惱怒,只恨今日未著胡服不便帶暗器,不然還可以還擊他一下。
  
  她無聲罵道:藺承佑,你怎能不守信用,快給我解開!
  
  你、你這個卑劣小人。
  
  藺承佑等滕玉意罵夠了,摸了摸耳朵道:「段家的事到我這就打止了,絕不會有第二人知道。只要你把剩下的蟲子還回來,癢癢蟲的事也從此一筆勾銷,但你別忘了,你我還有別的事需清算。」
  
  滕玉意驚疑不定。
  
  「那晚在紫雲樓,我好心替你解妖毒,結果你害得我口不能言。」藺承佑負手繞她走了一圈,「捉妖回房被你推入水中,胳膊上無故被你紮了兩下,簪子上是不是不只染了一種毒?不然傷口為何到現在不能結痂,至於癢癢蟲的事,你雖不算行惡,但你不打招呼就擅自用青雲觀之物為自己謀私,可見你壓根沒把青雲觀放在眼裡,這些加起來,夠不夠讓你一個月不說話?」
  
  滕玉意張了張嘴,然而舌頭已經毫無知覺了,她心亂如麻,解藥在他手中,此時不宜再硬碰硬,於是又淌出幾滴眼淚,可憐巴巴地望著藺承佑。
  
  藺承佑瞟她一眼,那雙淚眼黑白分明,像個孩子似的,小小年紀就養成這份狠辣,真讓人匪夷所思,以往她在揚州如何他不管,撞到他手裡可就沒那麼便宜了,讓她狠狠吃一次教訓,沒準以後還能學好。
  
  「不就是暫時不能說話,有這麼難受嗎?」他和顏悅色道,「滕娘子平日慣會狡辯,趁這機會好好歇一歇嗓子。」
  
  說著呼哨一聲,引著俊奴揚長而去。
  
  滕玉意恨恨盯著藺承佑的背影,此時追上去必定討不到好,不知絕聖和棄智有沒有解藥,要不要馬上出府去尋他們。
  
  哪知藺承佑本來都要走了,重又退回來笑道:「忘告訴你了,這毒只有我一個人能解。」
  
  滕玉意哭得越發兇了,那頭杜庭蘭看藺承佑走了,趕忙奔過來,一到近前就看到滕玉意淚痕滿面,不由心裡一慌:「阿玉,出什麼事了?」
  
  明明斯斯文文說著話,好好地怎會哭起來了。
  
  滕玉意早把眼淚收起來了,清清嗓子想開腔,只恨喉嚨裡如同塞入一塊木頭。
  
  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嚨,衝杜庭蘭搖了搖頭。
  
  杜庭蘭大驚失色:「你說不了話了?」
  
  滕玉意點點頭。
  
  「成王世子弄的?」杜庭蘭錯愕。
  
  滕玉意恨恨,除了他還能有誰。
  
  杜庭蘭倒抽一口氣:「欺人太甚,我去找成王世子給你解毒,不,我去找成王妃,讓王妃替你主持公道。」
  
  滕玉意無奈把杜庭蘭拽回來,在她手心畫了畫:沒用的,成王夫婦不在長安。
  
  「對,我一亂就忘了,那我就去青雲觀找——」
  
  滕玉意繼續畫:清虛子也不在。
  
  「難道就沒人管得了此子了嗎?」
  
  有,宮裡的聖人和皇后,可惜凡人輕易見不著。
  
  杜庭蘭焦急思量一番,忽然抬頭:「別忘了還有郡主,既然今日邀我們前來赴詩會,主人怎能如此欺負客人,我們去找郡主。」
  
  滕玉意搖頭,阿芝郡主開口閉口都是哥哥,不稀裡糊塗幫藺承佑算計她們就罷了,怎會幫她們討解藥。
  
  不過……她皺眉思量,目下也只能如此了,真要一怒之下離開成王府,回頭再想找藺承佑解毒,怕是連此人的面都見不到了。
  
  杜庭蘭怒道:「阿玉你先別急,橫豎姨父回長安了,大不了把此事告訴姨父,讓姨父去宮中找聖人好好說道說道此事。」
  
  滕玉意在杜庭蘭掌心裡畫道:阿姐,真要告到御前,藺承佑必定會把來龍去脈都說出來,到那時候藺承佑頂多被叱責幾句,但我暗算段寧遠的事就捂不住了。不如先去見靜德郡主,待會再見機行事。
  
  兩人又商量了幾句,滕玉意回頭尋找成王府那位老下人,老僕仍有些發懵,方才離得太遠,只看到小郎君對這位小娘子有說有笑的,他只當小郎君開竅了,還竊喜了一陣,然而走近看到滕玉意雙眸含淚,才知不是那麼回事。
  
  杜庭蘭含笑對老僕說:「不敢讓郡主久等,煩請為我們帶路。」
  
  老僕回過神,忙笑道:「請隨老奴來。」
  
  ***
  
  詩會設在花園裡的一處水榭裡,軒窗半敞,清風習習。
  
  滕玉意和杜庭蘭踏上遊廊時,水榭中已經坐了好些衣飾華貴的少年男女了。
  
  靜德郡主並未老老實實坐在席上,而是手握一根釣竿,挨著身邊的小娘子,邊說話邊憑窗垂釣。
  
  水榭內鋪著紫茭席,岸上擺著果子和酒水,眾人趺坐在席上,或交談,或捧卷。
  
  坐席的上首端坐著一位鬍子花白的老儒,龍鍾老態,昏昏然打著瞌睡。
  
  老儒下首共有長長四排條案,東西相對,娘子們坐在一側,郎君們坐在另一側。
  
  男賓席的第五位便坐著盧兆安,對面是鄭僕射家的千金鄭霜銀。
  
  盧兆安面上雲淡風輕,但偶爾會不經意望一望鄭霜銀。
  
  鄭霜銀臉有紅霞,垂眸靜坐在條案後。
  
  杜庭蘭進來看到二人情形,不小心趔趄了一下,被滕玉意不動聲色一扶,重新穩住了身子。
  
  盧兆安看見杜庭蘭,笑容也是一滯,很快便恢復神色,若無其事偏過了臉。
  
  他的上首還有四個位置,第二位坐著一位身穿墨綠蟒袍的男子,這人雙眉秀長,皮膚白淨,生得異常英俊,只眼窩有些深,五官不大像中原人士。
  
  滕玉意打量此人身上的蟒袍,如此繁複瑰巧的繡工,非皇室子弟莫屬,但此人顯然不是中土人。
  
  蟒袍男子聽到下人回報,抬目朝滕玉意和杜庭蘭看來。
  
  「是滕娘子和杜娘子,快請入座吧。」靜德郡主高高興興向眾人做介紹,「這位是淮南節度使滕紹的千金,這位是國子監太學博士杜裕知家的小娘子,都是我的座上賓,特來參加今日詩會的。」
  
  席上的人紛紛起身行禮:「見過滕娘子,見過杜娘子。」
  
  滕玉意面帶微笑,一一無聲回禮。
  
  眾人瞧她不說話,不免有些古怪,就聽門口婢女道:「世子。」
  
  藺承佑換了身大理寺低階官員的青袍襆頭,往門口一站,有種皎皎月光映滿堂之感。
  
  靜德郡主高興招手:「哥哥,快來。」
  
  那位穿墨綠蟒袍的美男子抬頭一望,起身迎接藺承佑:「正說你怎麼還沒露面。」
  
  藺承佑神采奕奕,邊走邊道:「被些小事給絆住了。」
  
  滕玉意面上維持恬靜的笑容,心裡卻恨不得射出無數支毒箭紮死藺承佑。
  
  杜庭蘭忍氣拉住滕玉意,柔聲向眾人解釋道:「妹妹這兩日身子不大好,嗓子啞了,說不出話。」
  
  眾人同情地點頭:「原來是這麼回事,滕娘子,杜娘子,快請坐。」
  
  蟒袍男子聽了這話,朝滕玉意看了看,隨手從箭袖中取出一樣物事,走到滕玉意面前,微笑道:「滕娘子,這是赤玉糖,我們南詔一位善丹青的老仙人煉製的,味道有些辛辣,但能清肺潤嗓,娘子嗓子不舒服,可將其含入口中,不出幾日便會好轉。」
  
  下人悄聲介紹:「滕娘子,杜娘子,這位是南詔國的太子顧憲。」
  
  滕玉意一震,南詔國。
  
  阿芝用柔嫩的小手握住滕玉意的手:「滕娘子,你嗓子很難過嗎?憲哥哥身上經常帶著草藥,藥方劍走偏鋒,與中原有些不同,要不你試試吧,或許能對你的病症。」
  
  滕玉意想起鄔瑩瑩和父親書房裡的那些信,綻出笑容點了點頭,意思是多謝。
  
  她自是不指望這東西能解藺承佑的毒,不過今日能結識一位南詔國的人,也算不虛此行,她從僕從手中接過藥,欠身衝顧憲行禮。
  
  顧憲回了一禮,笑容如三月融融的春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8-4 10:15 PM

第27章

  滕玉意取了一粒藥含入口中,這藥甘甜如蜜,幽幽有股清涼異香,若是平時服下,定能生津止痛,但此時她喉頭如木頭般全無知覺,吃下藥也不見好轉。
  
  顧憲並沒指望滕玉意立刻能說話,看她表情寧靜,想來這藥有些安撫之用,便溫聲道:「此藥只能治表,祛根還需配合內服的藥劑,滕娘子若是覺得好些,往後可隨身帶著此藥,不拘早晚,只要覺得不舒服即可含服一粒。」
  
  滕玉意含笑點頭。
  
  藺承佑一旁看著,居然沒吭聲。
  
  顧憲忙完給藥的事,扭身才發現藺承佑笑容古怪,他怔了一下,正要問藺承佑是不是認識滕玉意,不料藺承佑牽過阿芝的手,率先朝上首走了:「時辰不早了,諸位請入席吧。」
  
  顧憲自顧自落了座:「還沒問你呢,前日你把我那匹如意騮牽走做什麼?」
  
  藺承佑接過侍女遞來的賓客名冊,漫應道:「看看是如意騮跑得快還是我的紫風跑得快。」
  
  「那麼誰贏了。」
  
  藺承佑抬頭一笑:「笑話,當然是我的紫風。」
  
  顧憲輕嘆:「一局算什麼,我那匹如意騮老了點,回頭我們再多比幾回。」
  
  「欸,那就說定了,但是你別忘了,我的規矩一向是輸了就得賠馬。 」
  
  滕玉意接過下人遞來的茶水,暗忖這個顧憲不但認識藺承佑,兩人關係似乎還不錯。
  
  待眾人都坐好了,藺承佑笑道:「舍妹每半月舉辦一回詩會,多蒙各位詩豪賞光前來助興。以往每常由家母陪舍妹做東,但自從爺娘出遊,這詩會已擱置小半年了,今日舍妹重新起社,我這做兄長的本該在此作陪,怎奈有要事在身,不得不先走一步,為表歉意,我備了些筆墨紙硯作賠禮,還請諸位看在舍妹的面子上笑納。」
  
  說罷擊了擊掌,僕從們魚貫而入,每人捧了一個白香木托盤,依次擺在客人們的條案上。
  
  托盤裡擺放著一套筆硯墨,皆為上品,那疊紙箋不知是桑皮還是苧麻所做,光厚勻細,極其顯墨,正適合用來謄詩。
  
  硯乃是龍鬚硯,每張硯的底座上已經提前用小篆刻上了賓客的名字,如此一來,即便是臉皮再薄的客人,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將這份厚禮拿回家去。
  
  眾人難言驚訝之色,今晚來參加這場詩會的,除了世家子弟,還有不少出自白屋寒門的窮酸儒生,這套筆墨紙硯對貴戶來說或許不算什麼,但對於客囊羞澀的舉子來說,簡直堪比甘霖。
  
  這一下賓客盡歡,人人都欽服。
  
  滕玉意沒動那筆墨,杜庭蘭卻微訝。
  
  郡主畢竟才九歲,行事不可能如此周全,想來這是成王世子安排的,難得的是贈筆墨而非贈金銀,大大地照顧了孤標文人們的尊嚴。藺承佑出手又大方,光那一紮厚箋就足夠每人用個小半年了。
  
  此人面上看著玩世不羈,沒想到為了讓妹妹高興,連一個小打小鬧的詩會也肯花費這樣的心思。
  
  靜德郡主看請來的小郎君和小娘子都很高興,也學著哥哥說話的語氣,吩咐婢女道:「既然詩豪們都到齊了,快把茶點都呈上來吧,記得各人愛用的點心不一樣,莫要弄混了。」
  
  婢女笑著捧好賓客名冊:「婢子已經再三核實過,萬萬不敢出差錯。」
  
  藺承佑同顧憲閒聊了幾句,起身走到上首,挨著那位一直在打瞌睡的老儒坐下,咳了一聲:「夫子?」
  
  這老儒是本朝有名的大儒,人稱虞公,成王府特地從國子監請的老師,每月都會來主持詩會,被藺承佑的咳嗽聲一吵,他慢吞吞掀開眼皮,見是藺承佑,表情瞬間轉為驚恐。
  
  藺承佑笑道:「夫子好睡?」
  
  虞公抖抖袖子,抬手擦汗道:「好睡,好睡。」
  
  「今日負責招待客人的雖是阿芝,主持大局的卻是夫子,夫子多費心,別讓阿芝胡鬧。」
  
  虞公嚴肅點頭:「世子且放心。」
  
  藺承佑看了眼身後兩名老僕,兩名老僕點點頭,一個捧著茶點,一個捧著巾櫛,走到虞公背後,一左一右坐下來。
  
  左邊那個道:「夫子,請用杏脯。」
  
  右邊那個道:「夫子,請淨手面。」
  
  虞公被左右夾擊,一時間如坐針氈,被僕從強迫著淨了把手面,瞌睡勁頓時一掃而光,他接過藺承佑親自遞過來的茶,滿臉都是無奈:「世子,你就放心走吧,有老夫在,今晚這詩會必定妥帖守禮。」
  
  藺承佑這才放過虞公,又對阿芝說:「常統領就在水榭外頭,你別太淘氣,要是把虞夫子氣壞了,別指望阿兄替你去國子監賠禮。」
  
  阿芝嘟著嘴表示不服氣,小腦袋卻點了點。
  
  藺承佑笑哼一聲,起身道:「諸位盡興,恕在下先走一步。」
  
  眾人少不得欠身送別,路過盧兆安跟前時,藺承佑忽然停下腳步:「閣下可是今年一舉奪魁的盧進士?」
  
  盧兆安作揖:「盧某見過世子殿下。」
  
  藺承佑笑容可掬:「久仰久仰。早聽聞盧公子有青錢萬選之才,今日一見,閣下果然不俗。恕我今日少陪,改日請盧公子好好喝一回酒。」
  
  盧兆安依舊是一副寵辱不驚的姿態:「多蒙世子青眼相看,盧某不勝榮幸。」
  
  鄭霜銀雙眸微垂,但顯然一直在留神盧兆安與藺承佑的對話,看盧兆安應對自如,臉上慢慢暈出一抹嫣紅。
  
  滕玉意饒有趣味看著盧兆安,若非早就知道此人卑劣不堪,光看這幅不卑不亢的模樣,任誰都會覺得他高風峻節吧,再看鄭霜銀這副模樣,估計不止知道鄭僕射有意替自己與盧兆安擬親,而且對盧兆安頗為嘉許。
  
  她笑著打量鄭霜銀,心裡正暗暗盤算,杜庭蘭忽然一把捉過她的手,悄悄在她掌心寫道:藺承佑已經知道盧兆安約我去竹林的事了,今日請盧兆安前來,是不是意味著他開始調查盧兆安了?
  
  滕玉意搖了搖頭,她也弄不清藺承佑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
  
  同盧兆安說了幾句話,藺承佑告辭走了。
  
  虞公清了清嗓子:「最近我們四季詩社因屢出佳作,在長安聲名大噪,照老夫看,只要長期舉辦下去,四季詩社定成為長安最聞名遐邇的詩社。可惜等郡主明年長到十歲,為著男女大防,這詩會便不能再舉辦了。」
  
  眾人面露遺憾:「屆時何不將男席與女席分開?」
  
  虞公捋了捋鬚:「這就要看王妃的意思了。今日重新開社,席上來了不少新朋友,老夫既是郡主的老師,少不得將規矩重新說一說,四季詩會舉辦至今,向來不拘小節,但也有些傳統的定俗,需叫各位新朋友提前知曉。詩會每半月舉行一次,每回擬定一題,或五言或七律,詩成後由眾人評選最優。」
  
  不知何處傳來怪響,咕嚕嚕咕嚕嚕,像是有人肚餓腹鳴,一下子打斷了虞公的話。
  
  虞公咳了一聲,阿芝愕然:「這是某位詩豪餓了吧?」
  
  眾人哄堂不已。
  
  「餓著肚子還怎麼作詩?」阿芝興致勃勃吩咐婢女,「那就先把酒食呈上來吧。
  
  虞公在旁提醒阿芝:「郡主,時辰不早了,趁酒食尚未上桌,不妨先擬好詩題。」
  
  滕玉意望向窗外,下午才出門,不知不覺已近黃昏了,橘紅色晚霞倒映在水面上,一漾一漾泛著細碎的波光。
  
  靜德郡主歪頭想了想,衝鄭霜銀道: 「鄭姐姐是長安城有名的掃眉才子,今日就由鄭姐姐擬題目吧。」
  
  鄭霜銀欠了欠身,抬頭看向虞公的白髮,道聲得罪,含笑道:「『宛轉峨眉能幾時,須臾鶴髮亂如絲』,不如以『白髮』為題,不拘聲韻,行兩首七律,取意境飛遠者為優作。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虞公萬萬沒想到做詩做到他頭上去了,不由愣了愣。
  
  靜德郡主卻點頭:「好好好,總算不再是松竹菊梅了,那些題眼我早就做膩了,你們以為如何呀?」
  
  諸人忙都附和:「此題甚妙,就是不好發揮。」
  
  靜德郡主又轉向滕玉意和杜庭蘭:「滕娘子,杜娘子,你們初次赴會,難免有些拘束,要是覺得不合意,大可以跟我們提的。今日這道『白髮』,你們以為如何。 」
  
  杜庭蘭欠了欠身:「歷來詠白髮,一不小心就會流露出悲嗟之態,鄭娘子取白髮為題,卻主張『意境飛遠者為優作』,詠白髮而不自傷,不落窠臼,頗有新意。」
  
  鄭霜銀微訝地打量杜庭蘭,滕玉意趁機向鄭霜銀眨了眨眼。
  
  鄭霜銀一愣,不自覺杜庭蘭和滕玉意露出友好的笑容。
  
  阿芝看她三人如此,益發高興起來:「那就定『白髮』為題吧。現在你們可以先在腹內構思,等用過膳了,謄寫在紙上即可。我會把前三名的詩作拿到宮裡給聖人和皇后看,剩下未中選的,也會收集成冊。」
  
  此話一出,席上的仕女也就罷了,少年書生卻精神一振,若能由郡主直接將詩作送到聖人面前,日後參加科舉也就多了幾分勝算。於是個個搜索枯腸,或憑窗遠眺,或坐在席上冥思苦想。
  
  等到酒食呈上,窗外天幕已暈染出墨藍色,眾人歸座用膳,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婢女們依次將食盒放在每人面前,因是一人一幾,食盒也是按人頭準備,發到虞公面前時,愕然發現少了一盒。
  
  阿芝奇道:「為何少了一份呀?」
  
  婢女們面有異色,方才去廚下取食盒時,她們曾與廚娘們仔細核對過名單,確定沒有錯漏才放心接過食盒,憑空少了一盒,除非名單有誤,但之前給每位客人呈送筆墨紙硯時,卻是一份不多一份不少。
  
  領頭的婢女自行請罪:「想是漏拿了,婢子馬上去廚下取。」
  
  「去吧去吧。」阿芝嘆氣,恭謹地將自己的食盒推到虞公面前,「老師先用。」
  
  虞公慌忙推回去:「郡主先用。」
  
  他二人推來讓去,客人也不敢動箸。
  
  滕玉意看著門口的婢女們,心裡只覺得古怪,成王夫婦禦下有方,偌大一座王府,人人都進退有度,詩會賓客不過四十餘人,怎會出這樣的差錯。
  
  好在婢女們很快又捧了一份食盒回來了,阿芝沒再多問,讓她們擱下食盒退下了。
  
  「都怪下人莽撞。」阿芝憨笑,「讓諸位久等了,快請動箸吧。」
  
  席上諸人這才開始用膳,晚風徐徐吹送,簷角下的燈籠發出咯吱輕響,滕玉意剛吃了一口丁子香淋膾,就覺袖中的小涯劍發起熱來。
  
  她暗忖,這小老頭該不是聞到席上的酒香,又開始鬧騰了?還真是不分場合啊。看來上回的訓導還不到位,她自己就貪酒,大約知道小涯不好過,若是不管不顧,小老頭忍不住跳出來可就不妙了。
  
  她探袖往裡彈了彈,既是安撫也是警告,連一杯酒的誘惑都受不住,往後還怎麼跟她出門。
  
  小涯像是有些怕滕玉意,被她一彈當即老實不少,劍身很快不再發燙,只是仍有些溫熱。
  
  滕玉意放下心來,繼續安靜用膳。
  
  這時候婢女們進來呈瓜果,忽聽清脆一聲響,有婢女摔落了盤盞。
  
  杜庭蘭和滕玉意驚訝一對眼,這是怎麼回事,這可稱得上失禮了,而且那婢女與旁人不同,看著像府裡的老人。
  
  靜德郡主怒了:「葳蕤,你今日怎麼回事?」
  
  葳蕤驚慌道:「回郡主的話,這、這水榭裡多了人。」
  
  「多了人?」阿芝大惑不解,「什麼叫多了人?」
  
  葳蕤惶惑地環顧四周:「婢子們再三清點了瓜果的份數才帶人呈送,因為之前漏過一份酒食,這次特地多加了一份,誰知呈送完畢,憑空又、又少了一份!」
  
  虞公愣了愣:「少了一份便少了一份,何必大驚小怪,人一多就容易出亂子,興許你們沒留意,多給某位客人發了一份也未可知。」
  
  「絕無此事。」葳蕤拼命搖頭,「婢子們方才犯了錯,這回加倍謹慎,每到一位客人前便呈上一份瓜果,確保不會多發漏發,何況案幾上本就放不下兩盤,又怎會數錯。」
  
  顧憲靜靜聽了這一晌,放了酒盅問:「是不是記錯了人數?也許你們之前清點人頭的時候,正好有客人去了淨房。」
  
  葳蕤打了個寒顫:「斷乎不會,婢子自下午起就一直帶人在門口聽命,從世子走後,水榭裡根本無人出入。」
  
  她一邊說一邊打量水榭中的人,像是要找出究竟多了誰,然而越找越驚恐。
  
  滕玉意不自覺也跟著在席上找尋,可沒等她看出個究竟,小涯劍就再次滾燙起來。
  
  滕玉意心中一緊,這是小涯劍第二次如此了,她悄悄將劍從袖中取出,戒備地打量周圍,窗外已是夜幕低垂,水榭內外都燃了宮燈,眾人的臉孔掩映在燈影裡,一時間看不出異樣。
  
  靜德郡主愕然道:「既然無人進出,何不對著賓客名冊再清點一回?」
  
  「正是。」老儒斥道,「如此慌張呼喝,成何體統!」
  
  葳蕤自慚無狀,伏地再三揖首,馬上有婢女取來賓客名冊,哆哆嗦嗦遞給葳蕤。
  
  葳蕤躬身退到一邊,勉強定了定神,從東側的男賓席開始,一個一個開始比對。
  
  眾人無心酒食,說不上到底哪裡不對勁,只覺得一瞬之間,水榭就寒涼起來,夜風自軒窗湧入,條案上的箋紙被吹得沙沙作響,四角的燈影搖曳不休,照得房裡忽明忽暗。
  
  滕玉意出來時揣了許多符籙在身上,奇怪毫無動靜,她自是不相信青雲觀的符籙會不如東明觀神通,但如果真有妖異,符籙早該發火示警了。
  
  頭兩回只數了人頭,這次婢女們留了心,一邊數一邊將每個人的相貌和名冊上的名字對應起來。
  
  葳蕤數完東側的男賓,接著數西側的女賓,乍眼看去,無甚不妥。
  
  很快輪到最角落的三位小娘子,依次是孟司徒、王拾遺和李補闕家的千金……
  
  數到孟娘子時,婢子瞠大了雙眼,低頭看看名冊,又抬頭看看前方,結結巴巴道:「葳蕤姐姐,是臨時又加了賓客嗎?孟娘子右邊的那位小娘子,名冊上不見記載。」
  
  葳蕤面色霎時變白:「臨時只加了三位賓客,女席的滕娘子、杜娘子,和男席的盧公子,你仔細瞧瞧,那是滕娘子還是杜娘子?」
  
  眾人一驚,方才議論詩題時,郡主曾單獨問過滕杜二人,如今這兩人好端端地坐在原位,那麼角落裡的只能是別人。
  
  於是駭然望過去,後排本就不如正堂明亮,一團朦朧的光影裡,坐著一位峨髻雙鬟的少女。
  
  少女正低頭吃條案上的東西,她吃得很慢、很仔細,彷彿餓了太久,除了面前的酒食,周圍再沒什麼能引起她的注意。
  
  滕玉意心頭湧出一股不祥之感,怪不得小涯劍一再示警,成王府守備森嚴,水榭周圍全是護衛,這女子何時出現的,居然無人察覺。
  
  最奇怪的是孟司徒家的小娘子,身邊驟然多了個陌生人,為何無動於衷。
  
  鄰旁幾位小娘子嚇得紛紛離席,獨有孟小娘子一動不動,她面帶微笑低頭望著案幾,彷彿對酒食極為滿意,又像在聆聽旁人說話,聽得好不入神。
  
  王拾遺的女兒與孟娘子交好,戰戰兢兢上前拉拽孟娘子:「阿寧,你右邊那個——」
  
  不料剛觸及孟娘子的衣裳,孟娘子就保持著詭異的微笑,木然往旁邊應聲一倒。
  
  這動靜驚動了少女,少女扭動一下脖頸,極緩地轉過頭來,眾人嚇得魂不附體,沒等看清那女子的面目,只聽噗噗數聲,水榭裡陷入黑暗。
  
  這一切來得太快,靜德郡主驚聲道:「常伯伯!」
  
  腳步聲雜遝而至,有人團團將水榭圍住,軒窗外衣袂飄拂,兩邊都有人縱身躍入。
  
  「掌燈!擒賊!」
  
  那是位中年男子的嗓音,嗓音雄渾,內力似乎不低,語速很快,分明是位性情急躁之人。
  
  「常統領,點不了燈。」
  
  「胡說!好好的怎會點不了燈?」
  
  「屬下幾個都試過了,不知是不是火摺子受了潮,根本無法生火。」
  
  「還不快去庫房取夜明珠來!」
  
  席上不少人懷中藏著火石,也紛紛取出來,結果屢試屢敗,那女子本就詭異,眾人身處黑暗中,難免心生恐懼,哪還坐得住,呼啦啦往外跑。
  
  滕玉意早有準備,拽著杜庭蘭第一個離席。
  
  可沒等兩人率先跑出水榭,後頭書生們就追了出來,只因忙於逃命,再也顧不得斯文,一個個力大如牛,竟將滕玉意和杜庭蘭撞倒在門邊。
  
  滕玉意心中痛罵,早知道當初就該好好習武了,逃命時別的且不論,力氣最管用。
  
  她掙扎著起身,又被人撞倒,門口畢竟狹窄,人人都急著往外逃。
  
  杜庭蘭死死摟住滕玉意,想是一時半會爬不起來,卻又怕滕玉意被人踩踏,情急之下先護著滕玉意再說。
  
  滕玉意突然之間力氣橫生,摸索著抱住門扇,硬將兩個人都拽了起來,出來時卻傻了眼,湖畔的宮燈都熄了,整座王府黑魆魆一片,別說逃命,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
  
  曲廊上跑出來不少人,全都不知所措。
  
  「誰有火摺子,快拿出來再試試。」
  
  緊接著響起擊打火石的聲音,有人驚恐道:「還是不行!這可如何是好!」
  
  「且按耐,現在只能等王府護衛帶我們出去了,黑燈瞎火的別亂跑,當心摔入湖中。」
  
  「那女子究竟是人是鬼。」
  
  有人顫聲道:「快——快別說了,我擔心她現在就混在我們當中。 」
  
  小娘子們遏制不住心中的懼怕,驚聲尖叫起來,恰在此時,岸上忽然出現亮光,像是某間軒堂的僕人找著火摺子,臨時點燃了廊下的燈籠。
  
  「那邊有光。」眾人頓時有了方向,一窩蜂往岸上去。
  
  滕玉意還有些遲疑,可就在這時候,又有人從水榭中出來了。眾人唯恐那詭異女子追上來,瞬間陷入極大的恐慌中,顧不得四周都是水,推擠著就要逃。
  
  滕玉意和杜庭蘭被人一推搡,也順著人潮上了岸,奇怪各府的下人們本來在岸上守候,這時候全都不知去向。
  
  滕玉意沒能找到兩名假婢,只能跟上眾人步伐,近了才知道,那是坐落在花園裡的一處雅靜小院,院門洞開,裡外燈火通明。
  
  大夥剛要湧入院中,就聽到背後的小徑有人追上來,借光遠遠一看,原來是一群王府侍衛。
  
  領頭那名中年男子估計就是那位常統領,他身上正背著靜德郡主。
  
  而後便是顧憲,顧憲身上也背了一人,仔細看,原來是那位老態龍鍾的虞公,虞公趴在顧憲背上一動不動,儼然昏死過去了。
  
  靜德郡主哭道:「我要哥哥,快叫哥哥回來。」
  
  常統領道:「已經令人急馬去找世子了,郡主放心,不過是個小賊,周圍已經布下天羅地網,很快就會把這人擒住。」
  
  這時又有人追上來:「常統領,屬下幾個已在水榭裡外找遍了,既沒找到那名詭異女子,也沒找到孟娘子,裡外有三重護衛把守,照理不會這麼快逃出去,除非那女子帶著孟娘子潛入了水中。」
  
  諸人想起孟娘子面帶微笑栽倒的情形,心裡不免都有些後怕。王李二人與孟小娘子交好,忍不住嚶嚶哭了起來。
  
  靜德郡主止了哭:「別讓那東西把孟娘子擄走了,快想辦法救人。」
  
  常統領道:「此女再有神通,畢竟身邊還拖帶著一個孟娘子,這麼短的工夫,不會跑得太遠,留下三十人護送郡主出府,剩下的去把水榭周圍封死,眼睛看不見,便用耳朵聽,只要有動靜,即刻撒網救人,園子角落一個別放過,莫叫那人逃出去了。」
  
  「是。」護衛們領命而去。
  
  顧憲身上的虞公突然一動,哼哼叫起痛來。
  
  「夫子怎麼了?」
  
  顧憲道:「方才水榭中太亂,夫子不小心崴傷了腳,盡快離開此處吧,找醫官來診治。」
  
  眾人惶然:「周圍伸手不見五指,我等對府內格局不熟,要是胡亂往外跑,說不定也會像虞公一樣崴腳受傷,既然此處有燈,不如先進去歇一歇,待那女子被擒獲之後再出去。」
  
  顧憲抬頭看了看院落裡的燈籠,臉上有些遲疑之色,大夥卻急不可耐要往裡頭走了,滕玉意忙拽住杜庭蘭。
  
  杜庭蘭會意,揚聲道:「諸位且留步!」
  
  眾人訝異停步。
  
  滕玉意袖中的小涯劍開始發燙,趕忙在杜庭蘭掌心寫道:「滿府漆黑,獨此處有燈,恐有詐。莫在此處逗留,趕快出府才對。」
  
  杜庭蘭依言說了,許多人開始起疑,顧憲看了滕玉意一眼,面露贊許:「滕娘子說得有理,你們若是不信,不妨試試火折,如果還是無法生火,這院落裡的燈籠是誰點亮的? 」
  
  眾人一試,果然無法點燃,驚懼之下紛紛往後退。
  
  「果然不對勁,方才真是急昏了頭。」
  
  「好險,幸虧沒進去。」
  
  常統領罵道:「好個膽大的邪佞,竟敢跑到成王府來作祟,諸位莫要怕,我馬上送你們出府,我在府中多年,無需燈火也能自如走動。」
  
  眾人慄慄危懼,簇擁著跟上常統領,滕玉意無意中一抬頭,就看見盧兆安緊挨著常統領和靜德郡主。
  
  這人倒是惜命,知道此時挨著這兩位最安全。
  
  走著走著前頭又暗了起來,奇怪偌大一座王府,始終聽不見下人走動的聲響。
  
  好在常統領走得又穩又快,有他帶路,估計很快就要走出園子了。
  
  夜色如墨,風聲瀟瀟,一路上沒人敢開口,周圍極為曠靜,耳畔只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和腳步聲。
  
  黑暗的確能摧毀人的意志,大部分人都已冷汗涔涔,雖說這麼多人挨在一處,心裡卻著沒落,突然有人哆嗦著道:「等一等!」
  
  眾人心口一縮:「怎麼了?」
  
  那人道:「我、我身後好像多了個人。」
  
  這是李拾遺家的小娘子的聲音,像是害怕到了極點,鼓足了勇氣發出來的,人群裡先是出奇靜默,隨即炸開了鍋,個個抱頭鼠竄,唯恐那東西就在自己身邊。
  
  眾護衛分辨聲響,拔刀往那邊刺去,但那地方空空如也,別說那詭異女子,連李娘子都不在原位了。
  
  有人急聲道:「李娘子!」
  
  「李娘子!你在何處!」
  
  接連喊了幾聲,均未聽到李小娘子答話,這麼短的工夫,眼皮子底下居然又丟了一人。
  
  常統領又驚又怒,諸人當即嚇破了膽,要出府還有好長一段路,萬一再遇到那東西怎麼辦。
  
  旁邊正是花廳,有人驚慌爬上臺階推開隔扇門:「我絕不往前走了,不嚇死也會被擄走。」
  
  鄭霜銀心有餘悸,忙也道:「花廳裡漆黑一片,門又關著,想來那東西不會在裡頭,不如找兩個人在門口排查,剩下的一個一個往裡走,等人到齊了再關門,這樣總不擔心那東西混進來。」
  
  「對對對,這樣最好,等什麼時候世子來了,我們再出來也不遲。」
  
  一下子連丟兩人,在捉到那東西之前,誰也不敢再貿然往前走,常統領道:「我們在門口把關,確認過後再往裡放人。」
  
  靜德郡主冷靜了不少:「常伯伯,出事的時候你們沒在水榭裡,恐怕認不出那女子的模樣,除了護衛,還得留一個詩社的人幫著認人。可惜現在沒有燈火,我們有眼如盲,如何分辨得出誰是誰呀。」
  
  滕玉意取出小涯劍,只恨今晚連月光也無,不然劍身上倒是有些獨特的光亮,勉強可以照亮人的眉目。
  
  常統把刀身橫到自己胸前,也是灰撲撲毫無光亮,不能再在黑暗中坐以待斃了,他急聲問身旁護衛:「剛才派了人去庫房取夜明珠,怎麼還不見迴轉?」
  
  顧憲忽對身側一位護衛道:「把夫子接過去。」
  
  那人只當顧憲背累了,忙將虞公背到自己身上,顧憲在懷中摸索了一陣,黑暗中突然浮現一團皎潔光瑩之物,大約是夜明珠之類的物事,亮光雖說比不上燈盞,但至少能照亮眼前之人。
  
  他將夜明珠舉到自己面前,那光將他的臉龐映照得一清二楚,五官深邃,膚色如玉。
  
  「要不是常統領提醒,我都忘記身上帶著此物了,這東西能照清相貌,不必擔心那賊子蒙混過關。常統領,你先帶人進去探路,留下兩名護衛,同我一道在門口把關。」
  
  顧憲畢竟是府裡的貴客,常統領有些遲疑,但剩下的那些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便是小娘子,論機變遠不如顧憲,他也就不再囉嗦:「就依顧公子的話。」
  
  於是從常統領和靜德郡主開始,一個一個排隊往裡進,輪到滕玉意時,滕玉意摸了摸小涯劍的劍身,小涯劍溫潤如水,想來裡頭沒有不乾淨的東西,這才放心往裡走。
  
  常統領安置好阿芝,並不敢離去,但又牽掛外頭的情形,只好握刀守在門口。
  
  眾人在花廳裡盤腿而坐,雖然依舊伸手不見五指,但比起方才的亡魂喪膽,總算踏實了些。
  
  滕玉意倚柱而坐,只覺得滿腹疑團,那日靜德郡主不過去鎮國公府赴個宴,藺承佑就逼著絕聖和棄智扮作婢女相隨,今日郡主在府中開詩社,藺承佑為何放心離去?
  
  小涯劍屢次三番示警,那東西十有八九是邪佞,最近彩鳳樓的妖邪破陣而出,藺承佑不可能不在府內外設防,連青雲觀的陣法都攔不住的邪佞,究竟什麼來頭。
  
  她從袖籠中取出繡帕,用其蓋住了劍身,隨後在小涯劍上寫字:「出來吧,我有話問你。」
  
  小涯劍靜靜躺在繡帕底下,絲毫不見反應。
  
  滕玉意接著寫:「哦,我知道,你怕了。」
  
  小涯劍突然開始發燙,表示很不服氣。
  
  「不怕?那為何不敢出來。」
  
  杜庭蘭雖然早知道這把翡翠劍有靈通,卻也看不懂滕玉意的舉動,低聲道:「阿玉,你這是在做什麼?」
  
  叫它出來幫忙。
  
  她耐心等了一會,只見繡帕往上一拱,裡頭有東西站了起來,正是小老頭。
  
  小老頭躲在繡帕下面,沿著劍身走來走去,滕玉意繼續用帕子做遮掩,寫道:那女子是何物?
  
  小涯盤腿坐下,在滕玉意的掌心寫道:我也不知道,非妖非魔亦非鬼。
  
  滕玉意有些詫異,連小涯都不知其來歷。
  
  這東西今晚為何闖入成王府中?目的為何。
  
  小涯:為你。
  
  為我?滕玉意險些驚掉下巴。
  
  小涯飛快寫道:這東西就是彩鳳樓陣法下壓著的另一物,在那之前就破陣而出了,不知為何盯上了你,我估計要麼與你在二樓看到的幻境有關,要麼怪你兩次擊中了金衣公子。
  
  金衣公子?那位簪花的俊俏男妖?
  
  繞來繞去,還是跟彩鳳樓那晚的事有關。
  
  滕玉意試著平復心緒:那日絕聖說過,這東西極有可能是屍邪。
  
  小涯一愕:原來是屍邪,難怪我猜不出她的來歷,這東西分明已經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滕玉意:我方才雖然只瞥了一眼,但也看得到那東西分明是少女模樣,說她是花妖所化還差不多,哪像什麼屍邪。
  
  小涯:滕娘子,這你就不懂了,屍邪非魔非妖,相貌栩栩如生,能吃東西能飲酒,還能在日光下行走,如果不探其鼻息,根本看不出是死物。滕娘子,你完了,屍邪纏上你,怎麼都躲不過去了。
  
  滕玉意頭皮一炸:你別告訴我,往後無論我走到哪裡,這東西都會來找我?
  
  小涯下筆沉重又有力:正是你想的這樣。
  
  滕玉意身子霎時涼了半邊。
  
  小涯:你要是不想坐以待斃,只能想法子除了她。
  
  滕玉意:莫要說笑了,當年東明觀那位瞎眼祖師爺,道行何等高深,為了鎮壓這屍邪和金衣公子,連命都丟了。如今這東西破土而出,連成王府的陣法都攔不住她,我又能如何?
  
  小涯:還記得那日我跟你說過的事麼,我猜的多半沒錯,你能重新投生,極有可能是借了命。那晚在竹林中對付樹妖,是為了救你的表姐,之後在彩鳳樓連遇兩妖,倒楣是倒楣了點,但或許也是你的造化,畢竟是送上門來的大妖,真要能將其除去,沒準就能破了借命的詛咒了。
  
  滕玉意:你這話的意思,我之後還會遇到妖魔,就憑一把小涯劍?我手無縛雞之力,碰上這樣的怪物,給我再神通的法器也是不成的。
  
  小涯:是,你是只有一把小涯劍,但你狡詐多智,這不是還沒開始嘛,怎麼就提前認輸了?
  
  她二人在這邊沉默交流,花廳裡的其他人也在喁喁細語,忽然窗外傳來一陣奇怪的刮擦聲,彷彿爪子之類的物事慢慢撓過窗棱。
  
  小涯一震:滕娘子,你自求多福吧,那東西找來了,接下來就看你自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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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0-8-5 09:59 PM

第28章

  眾人聽到那怪響,莫不駭然道:「你們聽到了嗎?」
  
  「聽、聽到了。該不是水榭裡那東西追來了,此處留不得了,快逃。」
  
  廳堂裡頓時亂成一鍋粥,常統領引著護衛迅速四散開來,一面察看後廳那排隔窗,一面喝道:「且慢,或許只是風聲,若是貿然跑出去,豈不正中了那賊子的奸計?」
  
  說畢凝神靜聽,那聲響來自後窗而非前門,幽幽咽咽,低厲綿長,分明是夜風拂過窗紙所致。
  
  「是後院裡的風。」
  
  大夥鬆了口氣,卻有人霍然起立道:「不是風,那東西追來了,得趕快離開此處。」
  
  眾人聽出是杜庭蘭的聲音,怔了一下:「杜娘子?」
  
  滕玉意繼續在杜庭蘭掌心裡比劃,杜庭蘭驚慌道:「常統領,快請帶路,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她說著,拉著滕玉意快步走到大門前。
  
  這時黑暗裡忽有人插話:「常統領都說了是風,何必自亂陣腳,那怪物在暗處乘間伺隙,跑出去反而中它的計。」
  
  是盧兆安的聲音,常統領道:「此話有理,火摺子依舊點不亮,集中在此處最妥當,萬一跑散了,我等護不過來那麼多人。」
  
  護衛們唯恐怪物趁隙跑進來,趕忙把門重新關上,滕玉意眼裡冒出了火,小涯的話不會錯,那東西分明就在後窗外,再耽擱就來不及了。
  
  但是被盧兆安這麼一攪,眾人都鬆懈下來,連同阿芝在內,個個重新盤腿坐在廳中。
  
  滕玉意心急如焚,情急之下輕輕掐了杜庭蘭一把,杜庭蘭只當鬼掐她,想也不想就驚叫出聲:「啊啊啊啊——」
  
  這叫聲極其驚怖,活像被鬼掐住喉嚨一般,大夥嚇破了膽:「杜娘子,你怎麼了。」
  
  杜庭蘭心跳得能從腔子裡蹦出來,叫完才意識到是滕玉意掐的,這一招出其不意,任誰都聽不出有假。
  
  杜庭蘭又好氣又好笑,她這個妹妹,逼急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心知耽誤不得,硬著頭皮又「慘叫」道:「有鬼,有鬼在我耳邊呵氣!快走! 」
  
  話音未落,滕玉意再次摸向了門閂,眾人腿顫身搖,哪還來得及仔細分辨,也一窩蜂爬起來。
  
  滕玉意正要開門,心口忽一涼,方才還能輕鬆拉開的大門,此時如同被封住了一般,無論她如何推撼,大門紋絲不動。
  
  護衛們意識到不對勁,忙也幫著拉拽大門,他們均有內力在身,推起門來簡直地動山搖,試了一晌開不了門,改而用刀劈、用腳踹,但這門彷彿化成了金門銅鎖,折騰許久都沒能開門。
  
  護衛們想起顧憲與兩名護衛還在外頭大門把守,忙衝門外大喊道:「顧公子!」
  
  然而連喊了數聲,外頭連一絲動靜都聽不到。
  
  眾人冷汗直冒,不會連顧憲他們也出事了吧,早知剛才聽兩位娘子的話離開就好了,這下所有人都出不去了。
  
  常統領心知不妙,乾脆把阿芝背在自己身上,喝道:「從即刻起,每人守住一扇窗,提防那東西突襲。」
  
  滕玉意只恨眼前墨黑一片,否則憑她此刻的犀利眼神,定能將盧兆安身上剜出幾個洞,摸索一晌,她取出藏在身上的符籙,在杜庭蘭手心裡寫道:青雲觀的符籙,來。
  
  杜庭蘭心領神會,忙幫著滕玉意在窗口張貼符籙,護衛們免不了詫異:「這是何物?」
  
  杜庭蘭解釋道:「那女賊尚不知是人是鬼,但必然是懂邪術的,這是我妹妹早前在青雲觀求來的符籙,貼在門窗上或可抵禦一時。」
  
  阿芝大喜過望:「哥哥他們道觀的符籙嗎?太好了,杜娘子,滕娘子,能給我們每人發一張嗎?」
  
  滕玉意取出那疊符籙掂掂分量,沒帶那麼多,不過也夠發一輪了,剩下的若是不夠,可以兩人合用一張。
  
  杜庭蘭忙高聲道:「郡主稍按耐,待我和妹妹發放下去。」
  
  於是一個帶著護衛在窗上張貼符籙,另一個忙著分發給眾人。
  
  阿芝、虞公和各位小娘子一人得了一張,剩下的少年儒生,只能兩人共用一張。
  
  盧兆安跟一位姓胡的少年書生分得一張,只聽胡生誠懇道:「盧前輩,符籙放在你手中吧。」
  
  盧兆安推拒:「我長你們幾歲,理當照拂後輩,這符籙你拿著便是。」
  
  胡生似乎對盧兆安極為欽服:「盧前輩折煞晚輩了,符籙放在盧前輩手中才是正理,萬一不幸遇險,晚生與盧前輩共進退便是。」
  
  盧兆安沒再吭聲,看樣子勉為其難收下了那張符籙。
  
  有了符籙,眾人一下子心安不少,紛紛道:「多謝兩位娘子。」
  
  杜庭蘭溫聲說不用謝,又摸索著回到滕玉意身邊,幫著貼剩下的符籙。
  
  貼完了東西兩面的格窗,滕玉意凝神聽了一聽,外頭再無怪聲,她鬆了口氣,這符籙雖然不能示警,但也有些威嚇之用,藺承佑他們應該快趕回來了,只要再捱一陣,便能得救了。
  
  正當這時,大門口突然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
  
  眾人一驚,常統領喝問:「誰?」
  
  顧憲道:「常統領,是我,快開門。」
  
  護衛一愣,忙過去開門:「顧公子,請稍等。」
  
  滕玉意想起前夜那位葛巾娘子也是因為擅自開門才出事,忙要阻攔,常統領先她一步開了口:「顧公子,剛才你們去了何處。」
  
  「府內漆黑一團,逃跑時極易摔倒,我擔心漏下了什麼人,在你們進去之後,又帶著劉茂和柳泉在附近又找了一圈。」
  
  常統領屹立不動:「顧公子果然心細如髮,那……劉茂和柳泉回來了嗎?」
  
  外頭馬上有人應答:「常統領,劉茂和柳泉在此。」
  
  常統領斷喝一聲:「你明明叫李茂,為何自稱劉茂?」
  
  那人苦笑道:「常統領,小人姓劉名茂,何時變成了李茂?小人記得昨晚常統領只喝了一壺酒,何至於醉到現在。」
  
  常統領鬆懈下來:「是他們沒錯,開門吧。」
  
  滕玉意仍不敢懈怠,但手中的小涯劍始終不曾發燙,可見外頭這三人並非邪祟,於是也不再攔阻。
  
  護衛開了門,外頭果是顧憲等人。
  
  顧憲一手捧著夜明珠,一邊撩袍邁入花廳,他身後那兩名叫劉茂和柳泉的護衛,也持刀緊隨其後。
  
  三人一進來,護衛們便迅速掩上門。
  
  阿芝道:「憲哥哥,我剛才可擔心你了。」
  
  顧憲不答。
  
  滕玉意渾身一個激靈,抬頭正對上顧憲的視線,他手中那枚夜明珠無焰而有光,把他的表情照得清晰可見,他望著滕玉意,目光冰冷詭異,後頭兩名護衛也活像木頭樁子似的,笑容凝固在臉上。
  
  滕玉意拔腿就跑,門口那幾名護衛齊刷刷拔出配刀。
  
  常統領提氣向後縱躍開來:「大夥快跑!大廳東側有個耳室,先躲進去再說。」
  
  眾人呼喊著朝東側跑去,滕玉意腦中亂糟糟的,小涯這老頭居然坑她,這三人明明已成了邪祟的傀儡,剛才為何不向她示警!
  
  她跑了一陣,突又停下來,藉著夜明珠的光亮撕了一堆窗上的符籙,將其胡亂塞入杜庭蘭手中。
  
  杜庭蘭這才醒悟過來,邊跑邊喊:「諸位!如果我們不開門,他們或許根本進不來,說明他們怕門窗上的符籙,大夥把符籙攥在手裡,莫要丟棄了。」
  
  眾人慘叫著應了,呼啦啦湧向東邊耳室,顧憲三人在原地微笑,彷彿篤定眾人逃不了。
  
  一片混亂中,外頭忽又有人敲門,敲門聲又急又重,像是等不及要進來。
  
  劉茂木呆呆過去開門,門一開,湧進來一陣冷風,昏朦的夜色中,台階上投下一道窈窕的身影,那人身量足足比劉茂等人矮了一截,分明是位女子。
  
  眾人百忙中扭頭張望,頓時嚇得牙齒打顫。
  
  「是……是水榭裡那個小娘子。」
  
  「什麼娘子,是鬼吧。」
  
  說話間,一小部分人逃進了東邊耳室,剩下的不知是跑得太慢,抑或是嚇破了膽,遲遲不見過來。
  
  滕玉意和杜庭蘭匆忙在耳室的兩扇門貼上符籙,杜庭蘭邊貼邊喊:「此處最安全!快來!」
  
  常嶸把阿芝送到耳室裡,又帶著護衛們回去接應剩下的人,哪知顧憲等人突然開始追襲眾人,嚇得廳中的人又開始漫無目的地逃竄。
  
  護衛們無處可退,只得硬著頭皮迎敵,兵劍不知碰到了什麼,猶如擊在木頭上,接著便是淒厲慘叫,一聲比一聲震心。
  
  阿芝膽戰心驚道:「常伯伯,你們不是她的對手,哥哥應該快來了,你們也進來吧,躲過這一時便好了。」
  
  常統領喝道:「依郡主的吩咐,先進耳室再說!」他一邊指引眾屬下逃命,一邊順手將跑不動的虞公夾在自己腋下,仗著身手來回奔跑了數趟,將後頭的那幾個一一送入了耳室。
  
  滕玉意剛一關上門,就有人說:「等等,還少了幾個。」
  
  就聽外頭胡生驚聲道:「盧前輩,盧前輩,你我共用一張符籙,符籙還在你手中,你等等我。」
  
  「糟了,漏了幾位公子。」房中有人惶惑道。
  
  滕玉意離門最近,忙又打開門,只見花廳裡隱約有團朦朧的光線,正是顧憲手中那顆夜明珠發出的。
  
  藉著這團光線,她瞧見兩名書生模樣的人逃竄而來,盧兆安衝在最前頭,狼狽不堪呼哧有聲,後頭便是胡生,看樣子也使出了吃奶的勁,緊隨在他們後面的,便是顧憲三個。
  
  盧兆安前腳邁進耳房,「顧憲」後腳已經追襲到了胡生背後,盧兆安扭頭一看,頓時魂飛魄散,進來兩手把住了房門,欲將胡生和邪祟一起關在門外。
  
  胡生雙眼睜大:「盧前輩!」
  
  盧兆安咬了咬牙,再不關門連他也要遭殃,怪就怪胡生自己跑得慢,於是二話不說要掩上門,孰料有人在他屁股後踹了一腳,一下子把他踹回了花廳。
  
  盧兆安跌倒時驚愕回頭看,耳室裡幽暗若漆,竟不知是誰踹的他,只記得逃命時匆匆一瞥,門口恍惚站著個小娘子,可是那一腳委實太快,他都沒看清對方是誰。
  
  容不得他再爬起來,衣領猛地一緊,有人把他整個人大力摜到了地上,而那頭的胡生,也被「劉茂」捉住了。
  
  胡生哀嚎一聲,明明就差一步就能跑進去了,卻被盧公子擋在外頭,看來逃不掉了,一定會血濺三尺。忽然從耳房裡擲過來一個紙團,一下子砸中了「劉茂」的頭冠,「劉茂」表情微變,緩緩鬆開了手。
  
  緊接著有人跑過來,把胡生往腋下一夾跑入耳房。
  
  「滕娘子這法子好,邪物似乎很怕這符籙捲成的紙團。」
  
  胡生不由喜出望外,救他的是常統領。
  
  常統領一救回胡生,就把房門掩上了,哪知房裡又有人戰戰兢兢道:「等一等,盧公子好像被關在外頭了。」
  
  「盧公子?他不是比胡公子先進來嗎?」
  
  「像是跑得太急沒站穩,不小心又摔了出去。」
  
  常統領一愕,放下胡生道:「那我再出去看看。我身上的符籙都給了人,滕娘子可還有符籙?」
  
  滕玉意在杜庭蘭掌心裡筆劃道:沒了。
  
  杜庭蘭心知這未必是真話,方才的事別人不知道,她可是瞧在眼裡,盧兆安正是被阿玉給踹出去的,阿玉又怎肯把符籙拿出來給盧兆安用。
  
  滕玉意又在杜庭蘭手心裡飛快寫道:千萬別出去。
  
  杜庭蘭咬了咬唇,阿玉這是要常統領保重自己,不必管盧兆安的死活。
  
  她清清嗓子,試著勸說常統領:「常統領,那『女鬼』在花廳裡,那三個人又像是中了邪,你這時獨自出去未必救得了人,沒準自己會受傷,橫豎世子快回來了,不如再等一等。」
  
  常嶸正有此慮,如果連他也被羈困,郡主這邊就群龍無首了,但若是不救盧兆安,傳出去難免損及成王府的名聲。
  
  因此明知出去必定損兵折將,為著「仁義」二字,也不能坐視不管。
  
  他想了想,將符籙貼到刀刃上:「無妨,今晚這境況不算太糟,好歹滕娘子身上帶了青雲觀的符籙,只要把這符籙貼在刃上,不怕不能全身而退。 」
  
  他早年跟隨成王夫婦,遇到過不少驚心動魄的異事,雖說近年來長安城太平無虞,但老道長和小世子卻從來沒閒下來過。
  
  說起小世子,簡直如魔星降世,滿長安的小兒郎加起來都不如他一個淘氣,偏偏清虛子道長對徒孫愛如珍寶,恨不能將畢生所學傾囊相授。
  
  世子白日在道觀學書符幻變,回府後也不閒著,不是捉些小鬼小妖來玩,就是在府中挖地掘鼠,光自己一個人玩還不夠,還逼著下人跟他一起玩,下人們躲不過去,整天叫苦不迭。
  
  常統領這些年看得多了,也算懂些玄術上的皮毛,他把符籙黏於刀刃上,傾身到門壁後細聽,
  
  花廳裡先還能聽見盧兆安的哀嚎聲,剎那間就曠靜下來,可能已經落入了怪物手中,再不出去相救就來不及了。
  
  他正要拉開門,門外忽然響起了指甲劃過的詭異聲響。
  
  眾人又驚又怕,那東西又來了!耳房門上不是貼滿了符籙麼,那東西竟一點都不懼?
  
  「噠噠噠」,「噠噠噠」,不知誰的牙齒打起顫來,恐懼如冰水,瞬間漫過了眾人的頭頂,有幾位膽怯的小娘子不堪忍受這份煎熬,搖搖晃晃暈了過去。
  
  常嶸意識到情況有多糟,沉聲道:「別再出去查探了,這東西分明在誘惑我們出去,現在只能死守在房中,能捱一刻是一刻。」
  
  諸人瑟縮著挨在一起:「對對對,門上有符籙,女鬼應該闖不進來吧。我們別在房裡別妄動,熬到世子回來就好了。」
  
  「快,誰還有符,都交出來一起貼上。」
  
  房裡的人紛紛交出手中的符籙,不一會就將門縫和小窗都給堵上了。
  
  房門乃是柏材所製,極為厚重硬實,然而兩扇門上,卻各自有一小框障著紗幔,門縫也大,足可探入一指。不知何處刮來一陣冷風,門前忽然變得陰冷起來。
  
  滕玉意背上一個勁地冒冷汗,沒用的,這符籙只能擋得住「顧憲」之流,卻根本奈何不了屍邪,它之所以遲遲不進來,無非是想多折磨折磨他們。
  
  從成王府陷入黑暗那一刻起,大夥的意志便一點一點被摧毀,瞧他們現在的狀況,多麼像被圈禁在一起的籠鳥。
  
  屍邪在籠外逗弄他們,玩累了故意停下手,讓籠中的人誤以為自己逃出去了,但只要跑出去就會發現,他們不過是逃進一個更大的籠子而已。
  
  估計對屍邪而言,整晚唯一的意外就是顧憲,他帶著夜明珠,有光就意味著勇氣,屍邪不想讓人們看清自身的環境,便率先控制了顧憲的心智。
  
  她咬了咬牙,難怪小涯對屍邪如此忌憚,這東西雖然是少女模樣,卻比世間最惡的邪魔還要難纏,小涯方才放棄示警,怕是已經猜到了現在的處境。
  
  她拔出小涯劍,在杜庭蘭手中寫道:讓常統領護住我。
  
  杜庭蘭仔細琢磨一番,低聲對常統領道:「阿妹說她有辦法對付怪物,但請常統領一定要護住她,無論她做什麼,都別攔著她。」
  
  常嶸疑竇叢生,這話什麼意思?轉念一想,連符籙是這位滕娘子拿出來的,料著有些真本領,便應了。
  
  門外的動靜陡然大了起來,那少女像是有點不耐煩了,長指甲先四處抓撓一番,接著探入門縫,像小孩玩捉迷藏似的,開始一下一下撥弄裡頭的符紙。
  
  滕玉意再不遲疑,把劍插入門縫。
  
  房裡的人嚇得抱成一團,黑暗中待久了,五感變得空前敏銳,隱約瞧見滕玉意的動作,慌忙攔道:「滕娘子,你這是要做何?」
  
  滕玉意顧不上與眾人解釋,她那一劍正對屍邪的手指,只恨讓那東西僥倖躲開了,她正凝神分辨屍邪的聲響,希圖下一次紮得更準,突然聽到右邊紗幔有動靜,忙轉動劍尖又一次狠狠紮了過去。
  
  這動作瞧在眾人眼裡,像是在蓄意破壞門上的符籙,房中人沉不住了,常嶸雖答應護住滕玉意,難免也有些納悶:「滕娘子,你把符籙都給劃破了,還如何抵擋外頭的妖邪?」
  
  杜庭蘭忙幫著解釋:「我妹妹這把劍是道家法器,一向有驅邪除祟之效,她臨時用這劍抵禦,應該是覺得符籙抵擋不住那女鬼了。」
  
  房裡的人益發激動:「胡說,若沒有青雲觀的符籙,我們安能在房中避難?你拿把不知名的劍謊稱道家法器,卻肆意破壞救命符籙,你到底要做什麼?分明心懷叵測。」
  
  杜庭蘭愣了愣,不知是不是錯覺,她隱約覺得這些人不對勁。
  
  又有人忿然道:「我知道了,這個滕娘子行事鬼祟,說不定已經被怪物控制了心智。當心她毀壞符籙,快叫她住手。不,她這是存心要害人,我們先制住她再說。」
  
  「對,沒準她跟顧公子一樣都變成了女鬼的傀儡。」
  
  杜庭蘭心頭猛跳,忙高聲道:「常統領,別忘了你剛才答應過護住我妹妹。」
  
  這時有人探身抓向滕玉意,被常統領出手一攔,他沉聲喝道:「你們在做什麼!?方才滕娘子一直在房中,哪有機會變成傀儡,怎麼你們一個個像犯了魔障似的,先朝自己人動手了?!」
  
  但諸人的反應已然不受控制:「常統領,你別被她唬住了,她分明是那妖怪的同夥。」
  
  「沒錯,這樣下去我們遲早被她害死。」
  
  「殺了她吧,不然我們一個都活不了!」
  
  滕玉意注意力雖放在門外,腦子卻一刻不停,聽到房裡人轉眼就喧騰起來,心裡說不出的震驚,這些人短短工夫就迷了心竅,只能與門外的屍邪有關。
  
  看來屍邪的確有些怕小涯劍,否則怎會驅動眾人針對她。
  
  事到如今只能賭一把常統領的心性了,他可是成王府的腹心股肱,他能穩住眾人最好,要是連他也被蠱惑,那麼誰也別想逃了。
  
  門外的東西仍在徘徊,滕玉意試著摒除雜念刺出第三劍,可這時背後早已亂成一團,甚至有護衛朝她抓過來:「還愣著做什麼,必須除掉她!」
  
  常統領一驚之下,用刀柄將對方擋開:「你們莫不是瘋魔了?!滕娘子真有問題的話,耳房門早就被打開了,哪用得著你們在她背後喊打喊殺。」
  
  不料一下子,那護衛一拳打向常統領的面門:「好哇,看來你也不對勁,你們都是妖邪,再攔著連你也不饒!」
  
  常統領驚怒交加,左邊挺刀擋架,右邊一個巴掌甩過去:「睜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誰!一個個糊塗成這樣!我看妖怪不用費一兵一卒,足可以讓我們自相魚肉。」
  
  那人似乎被這個耳光打懵了,愣了一愣,終於垂下了胳膊,然而很快又有人撲過來:「少囉嗦!殺了她!」
  
  吵嚷聲中,就連老邁的虞公也顫顫巍巍開了腔:「殺了她,咳咳,殺了她。」
  
  杜庭蘭無力控制這局面,不由雙腿發軟,滕玉意卻始終心沉如鐵,她不知道常統領為何沒被蠱惑,不過看樣子還能支撐一陣,門外的屍邪存心跟她玩遊戲,她也在耐心等待最佳的時機。
  
  屍邪的聲音與尋常的少女無異,口裡嘀嘀咕咕,像在抱怨著什麼,慢悠悠把手搭上房門,忽地又縮回去,估計覺得這遊戲很好玩,不斷發出清脆的笑聲,接連試了幾次,存心在逗弄滕玉意。
  
  滕玉意每每晚了一步,假裝氣得跺腳。那東西察覺滕玉意的惱怒,似乎很得意。
  
  滕玉意為了讓自己的憤怒逼真些,一邊故意刺不到屍邪,一邊在腦中回想自己是如何被藺承佑暗算,一想到嗓子被此人害得說不出話,心火蹭蹭蹭就冒了上來。
  
  屍邪反複試探了幾回,終於攢足了耐心,出其不意劃破扇格上的紗幔,便要抓向房內滕玉意的胸口,不料這一回,滕玉意出手空前地快,一劍刺出去,刃尖直對那東西的手背。
  
  「去死吧。」
  
  屍邪躲閃得算及時,依舊被劃破了一道傷口,吃痛之下,她咿咿呀呀叫起來,門外刮過一陣陰風,重新回歸岑寂,連同房內那股縈繞了許久的令人心悸的陰冷感,也一併消失了。
  
  滕玉意大聲喘息,那東西兇力非凡,被紮了一下不至於法力受損,之所以遁走,想是頭一回遇到小涯劍這樣的法器,等它弄明白怎麼回事,必然會再次過來,不過好歹拖延了一陣,只盼藺承佑能在這當口趕回來。
  
  可沒等她緩過勁,背後又有人朝她抓來:「常統領,你沒瞧見嗎,她把房門弄破了,她是妖怪的同夥,快把她殺了。」
  
  屍邪雖然遁走了,房中人卻越來越激動,常統領和杜庭蘭以一抵十,漸漸疲於應對。
  
  杜庭蘭情急之下大喊起來:「你們沒聽見嗎?方才妖怪想進來,是妹妹擋住了!」
  
  常統領喝道:「一個個瘋得沒邊了,把刀放下,別逼我教訓你們!」
  
  護衛再次揮刀砍向常統領:「我算明白了,你也是妖物的傀儡!好,先殺你,再殺她!」
  
  其他人也紛紛捋袖揎拳,要合力對付擋在門口的這三人。
  
  「住手!」忽然有人喝道,「你們瘋夠了沒有?」
  
  這人一出聲,房裡愣了愣,那聲音清脆天真,分明是阿芝郡主。
  
  阿芝吃力地分開人群走到滕玉意身邊,焦聲道:「我聽得很真切,那女鬼一直在外頭滋擾,是滕娘子擋住了它,她要真是女鬼的同夥,何必抵擋直接放它進來不就成了。」
  
  眾人只安靜了片刻,復又嚷叫起來:「郡主,你糊塗了——」
  
  「我清醒得很,糊塗的是你們!」靜德郡主張開胳膊擋在滕玉意身後,她年歲還小,個子不足,身型又圓溜溜的,哪怕已經努力挺胸凸肚了,震懾力也相當有限。
  
  「我看誰敢妄動,有我在,誰也別想動滕娘子!」
  
  畢竟是府裡的小主人,護衛們哪怕心智迷糊,面對阿芝郡主也有種出自本能的愛護,手裡的兵器雖然沒放下,卻好歹沒再一擁而上。
  
  阿芝郡主鬆了口氣,扭頭悄聲問滕玉意:「滕娘子,你是不是會道術?你用什麼法子趕走的妖邪?」
  
  問完才意識到滕玉意說不了話,不由暗自焦急,忽覺一隻溫軟的手捉住她,在她掌心寫道:阿芝別怕。
  
  阿芝愣了愣,她和滕娘子才見兩回面,滕娘子怎麼會知道她小名叫阿芝?叫得如此順口,莫不是今天在水榭裡聽哥哥這樣叫過她。
  
  納悶歸納悶,她不忘回道:「滕娘子也別怕!你放心對付女鬼吧,我會看住他們的!」
  
  滕玉意本來心弦緊繃,聽到這話心裡忽然觸動了一下,人與人的緣法有時真說不清,前世阿芝與她一見如故,今生好像又古怪地牽扯在了一起。她在阿芝掌心又寫了句:阿芝別怕。
  
  說著便凝神靜聽外頭的動靜,阿芝這一站出來,房中總算安靜了少許,然而沒多久,門外忽又刮起了陰風。
  
  滕玉意一邊攥緊小涯劍,一邊暗思應對之策,能拖延的法子已經都想過了,只恨藺承佑遲遲不露面,屍邪這回似乎做足了準備,竟不再用指甲撥拉紗幔,滕玉意想不到屍邪會再用什麼法子襲擊他們,一時間冷汗直流。
  
  忽然腦中白光一閃,餘光瞥向身側的阿芝,她早覺得奇怪了,房裡的人被屍邪一蠱惑,無論長幼,個個都失魂喪智,方才叫囂著要殺她的人當中,甚至有虞公和鄭霜銀這等飽讀詩書之人,唯獨阿芝郡主和常統領始終保留著自己的神智。
  
  該不會他二人身上也藏著什麼道家法器吧,能抵擋屍邪的蠱惑,估計不是尋常器件,藺承佑這個人極護短,把好東西留給身邊人也不奇怪。
  
  她想了想,飛快在阿芝手中寫了一句話。
  
  阿芝忙問常統領:「常伯伯,哥哥是不是給過你什麼防身的物件?」
  
  常嶸愣了愣,在頸項上摸了一晌,很快取下了一個小繡囊:「世子小時候畫過的一張符,放在繡囊裡給了小人,叫小人日日佩戴,說可抵禦邪祟。小人這些年戴習慣了,也就不曾取下。」
  
  原來如此,阿芝是藺承佑的親妹妹,身上想必也佩戴著這樣的護身符。滕玉意寫道:悄聲告訴常統領,待會我出手的時候,叫常統領把這個東西擲出去。
  
  她知道,以屍邪的邪性,斷不會叫小涯劍暗算第二回,能不能再拖延一陣,就看這東西夠不夠靈驗了。
  
  阿芝踮腳在常統領耳邊交代了幾句。
  
  常統領應了一聲。
  
  滕玉意點點頭,故意揮劍把門上的紗幔一一劃破,如此一來,花廳裡夜明珠的那點光亮順著兩邊的破洞流淌進來。
  
  屍邪在門外哼哼唧唧徘徊,與上回不同,這次她似乎缺了耐心,眼看滕玉意出手,她將雙手搭在門框上,咯吱咯吱一陣輕響,把門扉慢慢捏成齏粉。
  
  滕玉意咬了咬唇,常統領沒了護身符,只怕也撐不了多久,但總比屋裡人馬上葬身在這怪物手下要強。
  
  她故意賣了個破綻,劍尖一抖,徑直刺向屍邪的右爪,屍邪像是早料到會如此,右爪陡然往後一縮,同時笑嘻嘻探出另一手,欲要扣住滕玉意。
  
  滕玉意險險一抽,右腳輕踢常統領,常嶸果然依言把繡囊扔了出去,那東西正全力對付滕玉意的小涯劍,不提防又有人敢暗算它。
  
  常統領這一下運足了內力,繡囊去若星火,準確擊中了屍邪的面門,只聽噗呲一聲,屍邪的皮肉迸逸出一陣腥穢的惡臭,屍邪像是無法忍受疼痛,迅速往後退去。
  
  滕玉意和常嶸等人都大鬆了口氣,看來大有用處,好歹抵擋了一陣,只望藺承佑盡快趕回來,。
  
  屍邪一邊跑一邊發出少女的哭泣聲,宛若受了無盡委屈,音韻幽淒,纏纏綿綿。
  
  一聲又一聲,牽扯人的心肝。
  
  哭聲飄進來,護衛們雙眼發直:「你們走開,讓我們殺了她!」
  
  阿芝喝道:「再敢放肆,回頭我叫哥哥狠狠責罰你們。」
  
  護衛道:「郡主,看來你也被妖怪蠱惑了,那就別怪小人得罪了。」
  
  說話間便要動手,常統領大驚失色,揚掌就要劈開那護衛,後窗欻地破開,有人飛縱進來。
  
  那人手持一盞琉璃燈,一腳踹中護衛的心窩,厲聲道:「被妖怪一唬,連主子都不認了?!」
  
  護衛被狠狠踢中,狼狽地向後一倒,呼啦啦壓倒一大片,眾人慌亂抬頭,方才死活點不著的火摺子,輕輕鬆鬆被來人點亮了,藺承佑手中的琉璃燈光明耀目,瞬間照亮房間每一個角落。
  
  阿芝眼前一亮,狂喜道:「哥哥。」
  
  護衛們晃了晃腦袋,眼神倏地清明起來:「世子。」
  
  滕玉意大鬆了口氣,這廝總算來了。
  
  藺承佑面色如霜,目光冷厲,迅速將阿芝拽到跟前,像是要確認妹妹安然無恙。
  
  絕聖和棄智緊接著跳入:「各位道長,就在這邊,麻煩快點。」
  
  兩人一先一後落了地,不提防房中有這麼多人,好險才站穩:「師兄!」
  
  藺承佑把琉璃燈扔給絕聖,抬腳就將那扇廂房門踢破:「給這群蠢東西灌點符湯進去,省得連爺爺我都不認識。」
  
  絕聖和棄智掏出符籙,連忙分頭行事:「師兄,東明觀的五位道長剛才就在我們後頭,轉眼就不見了。」
  
  「廢話,人家走的是正門。」
  
  這話剛說完,花廳裡傳來雜遝的腳步聲,有人誇張怪叫:「哎呀呀,不得了,金衣公子把我們耍的團團轉,原來屍邪直奔成王府來了。」
  
  藺承佑面若寒霜,抖開手中的鎖魂豸。
  
  阿芝滿臉畏懼,忙拉住藺承佑:「哥哥,那東西就在花廳裡,它幾次要闖進耳房害人,多虧了滕姐姐用法器抵禦才沒讓它得逞。」
  
  藺承佑看一眼滕玉意,果見她白著臉緊攥小涯劍,再看那兩扇被踢破的房門,上頭抓痕宛然。
  
  「它這是嫌自己在地下待的年頭不夠久,等不及要被踢回土堆了。放心,它剛才怎麼嚇唬你們的,我加倍給它嚇唬回來。」
  
  他不放心再把阿芝交給旁人照管,親自背著阿芝,騰身飛掠出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8-6 09:42 PM

第29章

  絕聖和棄智發了一輪清心丸,又請常嶸吩咐廚司熬製大量符湯,待屋裡人差不多都恢復神智了,便跑到滕玉意跟前道:「滕娘子,你沒事吧?」
  
  杜庭蘭忙道:「妹妹現在說不得話。」
  
  絕聖和棄智一愣:「怎會說不得話?」
  
  滕玉意用劍柄在杜庭蘭掌心裡比劃了兩下,杜庭蘭低聲道:「世子給我阿妹下了啞毒,不知兩位小道長有沒有解藥?」
  
  絕聖和棄智一驚,師兄怎會給滕娘子下啞毒?欸,不過話說回來,師兄和滕娘子自打相識就沒消停過,不是師兄給滕娘子的法器施咒,就是滕娘子的暗器射傷師兄,不是滕娘子弄啞師兄,就是師兄弄啞滕娘子。
  
  「我們沒解藥。」棄智急得團團轉,「師兄現在忙著對付屍邪,估計沒空再理會別的,待我問問師兄,找機會把解藥討來。」
  
  滕玉意感激地點點頭,不指望能討來解藥,不過試試總沒錯,又讓杜庭蘭問他們:「小道長今晚去了何處?」
  
  「別提了。」絕聖懊喪道,「我們中了金衣公子的調虎離山計。師兄近日不是安排了大量僧道在長安城內外巡邏嘛?下午城郊那幾位前輩突然進城求援,說城外一座莊子發現了十來具乾屍,一查都是附近的居民,均被咬斷脖頸的血管而亡,還說有兩位小娘子剛被擄走,懷疑正是屍邪和金衣公子所為。
  
  「師兄為了救人,二話不說帶著東明觀的五道趕到城外,好不容易循著兇屍逃竄的蹤跡把人救下,又及時封住了兇屍,結果發現只是普通屍煞而非屍邪,他知道不妙,臨時從城南往回趕,但畢竟隔了大半個城,差一點就沒趕回來。哎,師兄頭一回被妖物算計,估計現在窩了一肚子火。」
  
  棄智補充道:「這也就罷了,滕娘子,杜娘子,你們可能不知道,師兄走之前,特意在成王府內外布下了九天降魔陣,這是集道家之大成的神章第一陣,任它什麼邪魔都得畏陣而走,師兄從頭兩日就開始布陣,費了不少心力,本以為你們在府中絕對無恙,沒想屍邪還是闖進來了。」
  
  滕玉意和杜庭蘭對了個眼,難怪藺承佑臉色那麼難看。
  
  「不過幸虧有這陣法鎮守,屍邪沒辦法再找別的幫手,不然等它招來金衣公子或是低階兇屍,府內外現在只怕已是一片狼藉。」
  
  這時常統領安排了事項回來,聞言道:「怪不得屍邪整晚都是孤身一人,就算臨時想找幫手,也只能用把人變成傀儡的法子,孟司徒和李補闕的小娘子失蹤了,顧憲公子、劉茂、柳泉都被蠱惑了心智,哦對了,還有盧兆安盧公子,不知世子現在找到人沒,此處勞煩兩位小道長看管,我得趕快去調派人手幫忙。」
  
  棄智和絕聖忙從懷中取出符籙道:「常統領當心些,這是師尊雲遊前畫的符籙,比我們畫的要強,常統領帶在身上可以擋煞。」
  
  常嶸把符籙收在懷裡,自行去找藺承佑。
  
  絕聖一邊察看眾人恢復的狀況,一邊對滕玉意道:「師兄說當年是東明觀的祖師爺鎮壓了兩怪,要想捉住屍邪,少不了東明觀的襄助,所以師兄方才把五美天仙道長也帶來了,就怕剛才這一亂,讓屍邪給跑了。」
  
  絕聖料得不錯,不過半盞茶的工夫,常嶸便去而復返,說屍邪早在世子回府的時候就跑了,世子沿路追襲了一陣,半點線索都無,好在丟了的人都找回來了,孟娘子和李娘子被扔在園中的茶花叢裡,顧憲等人則被投入湖中,幸而顧憲早在被符籙捲作的紙團扔中時,神智就恢復了幾分,落水後被冷水一激愈發清醒,撐著一口氣,勉強游回了岸上。
  
  正好趕上青雲觀的修士們到處找人,顧憲便指引他們把盧兆安等人都撈了上來,上岸後經一番施救,好歹都活了下來,只是仍未全醒,盧兆安傷得最重,當場被卸掉了兩條胳膊。
  
  藺承佑除了給他們祛毒,還另找了醫工來診視。現在傷者已被安置在廂房,正等著修士們餵送符湯。
  
  說話間,下人們送安魂湯來了,眾人在絕聖和棄智的鼓勵下,小心翼翼出了耳房,只見花廳裡一片狼籍,活像被狂風暴雨掃蕩過,大門破了,後窗也折了大半,矮榻、桌幾、繩床被砸得七零八落。
  
  棄智說屍邪操作起傀儡來,能叫一個病弱之人力大無窮,況且方才被 操縱的,還是三名少壯男子,沒把整座花廳拆了就算僥倖了。
  
  眾人剛喝下安魂湯,藺承佑就背著阿芝進來了,緊跟其後的是幾個白胖的老道士,分別是見天、見仙、見美、見樂、見喜。一行人衣冠還算整齊,只是面色極不好看。
  
  五道一邊走一邊道:「累煞老道了,也不知道當年祖師爺怎麼捉到它的,這東西委實太難纏。」
  
  另一人嘟著嘴,滿臉的不高興:「出了一身汗,貧道道袍都汗濕了,世子,府上淨房在何處?」
  
  又有人捧著肚子:「貧道現在腹內空空,不知府上可準備了胡餅或是餺飥,叨擾世子,隨便來一碗填填肚子也好。」
  
  「哎哎,世子最是惜老憐貧,捉了這半晚妖,世子怎會只拿胡餅餺飥打發我等?少安勿躁,等著廚下做素饌吧。」
  
  這五道一進來就七嘴八舌,簡直把成王府當作自家道觀。眾人愕然相顧,滕玉意卻恬不為怪,早在上回去東明觀解煞靈環時,她就曾領教過這「五美仙道」的風範,一個個既貪財且聒噪,哪像有修為的道士,分明像市井中的潑皮,只是她沒料到,這些人在外頭也如此恣意。
  
  「世子,宵夜不必弄得太繁瑣,四菜兩湯即可。」五道哼哼著走到上首,相繼在席上趺坐下來。
  
  藺承佑吩咐下人:「你們聽見了?五位上人捉妖累了,正要好好進補,你們趕快下去準備吧,先來個十七-八道素饌,別餓著上人了。」
  
  下人作揖而去。
  
  花廳裡的人雖說驚魂未定,聽了這話不免低頭發笑,下午舉辦詩會的水榭裡懸了一塊匾,上書:「聖人量腹而食,賢者戒於奢逸」。
  
  字體端正清逸,力道卻有些幼嫩,不知是世子和二公子幼時寫的,還是現在的阿芝郡主寫的,總之無論是誰寫的,都能看出成王府在飲食上不主張奢逸。藺承佑吩咐廚司給五美道士做這麼多宵夜,分明是在諷刺五道「不聖不賢」。
  
  五道哪聽得出這個,只當藺承佑有意抬舉自己,臉上越發高興,可沒等他們得意多久,又聽藺承佑道:「從即日起,道長們就在府裡住下了,一日不捉到屍邪,一日不能怠慢道長。你們去東明觀把五位道長的衣裳巾櫛都取來。」
  
  道士們臉上的笑容一滯。
  
  「世子,這就不必了吧。」難不成屍邪捉不到,他們還不能離開成王府了?
  
  藺承佑哎了一聲:「我看很有必要,幾位賢長神龍見首不見尾,前幾日每回要商量布陣捉妖的時候,都找不到你們的蹤影,不如集中在一處,省得來回耽擱工夫。」
  
  五人傻了眼,整個長安城,他們最嫉妒的就是清虛子了,只要青雲觀有什麼風吹草動,必然逃不過他們的五雙小眼睛,說起清虛子的這個小徒孫,他們也算看著長大的,這小子折騰人的本領他們深深領教過,真要被關在成王府,深更半夜都可能被藺承佑提溜起來捉妖,不消過上半個月,他們這把老骨頭就要交待在成王府了。
  
  「不必了!」見仙道長率先站起來,笑道,「叨擾了整晚,事已畢,我們也該告辭了,明日世子若是要商量捉妖的事,不拘什麼時候,叫人給東明觀送個信即可。世子不必相送,我等先走一步。」
  
  五個人拔腿就要溜,哪知馬上有下人樂呵呵圍上來:「道長且留步,素饌已經開始做了,浴湯也已備妥,等世子與道長商議完捉妖的事,道長就可沐浴用膳了。」
  
  藺承佑看著五道被架回原位,這才對身邊幾位老僕道:「書房裡放著一堆我從大理寺弄來的卷宗,你們把東西搬來,這邊急等著用。」
  
  老僕急忙下去佈置。
  
  藺承佑便要把身後的阿芝放下,阿芝臉色一變:「哥,我怕!」
  
  藺承佑摸了摸阿芝的額頭,又探探她的脈息,確認妹妹方方面面都好得很,便扭頭對阿芝說:「別怕,妖怪被哥哥打跑了,府裡現下安全得很,你都九歲了,又不是小孩兒,下來吧,哥還有要事要商議。」
  
  阿芝委屈撇嘴: 「那哥哥不能離開我。」
  
  「哥就在你身邊。」
  
  阿芝又磨蹭了一番才下來,小手依舊握著藺承佑的手,死都不肯鬆開。
  
  藺承佑只好牽著妹妹向滿屋子的人賠禮:「今日諸位受邀來赴詩會,怎知出了這樣的事,連累諸位受驚,我心裡極愧怍,方才已給諸位喝過符湯,若是仍覺得不適,我再請餘奉禦給諸位請脈。」
  
  眾人先前就聽絕聖和棄智說明原委了,成王府內外有大陣,論理說是城中最安全之所,出這樣的事,藺承佑自己也萬萬想不到。想著今晚連靜德郡主也嚇得半死,藺承佑此刻的心情絕不會比他們好受,即便有人懷著糊塗心思,也都瞬間拋下了,忙還禮道:「今晚那邪祟說來就來,成王府說來受損最重,世子何須愧怍,不過是無妄之災罷了。」
  
  這時候那幾位老僕捧著好些托盤,一進來就對藺承佑道:「世子,取回來了。」
  
  滕玉意放下手裡的湯碗,抬頭就看見盤子裡堆疊著數卷竹簡,看著有些年頭了。
  
  藺承佑讓老僕們放下托盤,又衝眾人道:「屍邪闖進成王府,意不在爾等,稍後我令東明觀和青雲觀的道士相送,確保諸位能平安回府,若是仍覺得害怕,可在成王府將歇一晚,等天亮再回府也不遲。」
  
  今日參加詩社的大多是少年男女,年紀最長的十七八歲,最小的譬如阿芝和王拾遺家的小娘子,十歲還不到,他們原本喝過安魂湯就想告辭了,只因畏懼屍邪才遲遲不敢動,聽說藺承佑安排得這般周全,當即紛紛起身,除了幾名文官家的小娘子打算天亮再走,餘下的全都隨道士們出了府。
  
  阿芝讓婢女領那幾位小娘子去客房安置,一轉眼工夫,花廳只剩寥寥幾個人。
  
  藺承佑看人走得差不多了,彎腰從托盤裡撿起一卷竹簡道:「這屍邪看著才十六七歲,既要對付她,首先得弄明白她生前究竟是什麼人——」
  
  絕聖跟棄智眉來眼去一番,忽道:「郡主方才說,今晚那妖物來時,是滕娘子的法器抵擋了一陣,師兄,要不讓滕娘子說說那屍邪是何情狀?」
  
  東明觀的道士早就眼饞滕玉意的翡翠劍,聽了這話來了精神:「哦?光憑這把劍嗎?滕娘子,煩請你說說當時情形。」
  
  滕玉意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悠然嘆了口氣,表示自己很想說,奈何開不了口。
  
  棄智趁勢開口:「師兄,捉妖要緊,只要滕娘子能開口說話,興許疑團都能解開了。」
  
  阿芝開始搖晃藺承佑的胳膊:「哥哥,你快想法子幫滕娘子解毒吧。」
  
  滕玉意看藺承佑臉色不佳,胸口那腔惡氣多少紓解幾分,藺承佑這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前腳給她下毒,後腳屍邪找上門來,雖說正是因為他的九天降魔陣相護,才致使屍邪沒法大開殺戒,但畢竟他們在耳房裡被嚇得不輕,他不知道也就罷了,知道了心裡一定不是滋味。
  
  藺承佑不痛快,她就痛快了。
  
  看他遲遲不吭聲,她也不著急,今晚只有她與妖物正面交過手,他一定想從她口裡知道些線索,萬一漏掉了什麼,他自己都過不了自己那一關,因此這毒他不解也得解。
  
  哪知藺承佑盯著她瞧了一陣,若無其事咳了一聲道:「滕娘子的事我另有打算,先說屍邪的來歷。」
  
  絕聖和棄智一愣,滕玉意額角一跳,險些從席上站起來,杜庭蘭一把將滕玉意拽住,傾身在她耳邊道:「先別急,你現在不能說話,吵架也吵不過他,他不會不給你解毒的,先看看再說。 」
  
  滕玉意想了想,這話有理,藺承佑如果不想給她解毒,早就把她和表姐強行送走了,於是調勻呼吸,重新露出恬淡的笑容。
  
  五道一個勁地催促:「世子,屍邪究竟什麼來歷?」
  
  藺承佑拆開一卷竹簡,正色道:「要對付屍邪,首先得弄明白屍邪生前的遭遇。若不是百年前東陽子道長在他們觀裡的異誌上寫過一段話,我也查不出這回的屍邪生前是何人。可惜百年前的東明觀異誌保存到現在,只剩下些殘編斷簡了,整理了這幾天,才多少有點頭緒,如果我沒猜錯,應該就是她了,此女死了足有一百年了,歿時正好十六歲。」
  
  滕玉意一直奇怪屍邪為何會盯上自己,頓時被這話勾起了好奇心,絕聖和棄智也撇下了解毒的事,豎起耳朵仔細聽。
  
  阿芝等不及下人伺候,親自把燈盞移近:「哥哥,這女子什麼來歷?」
  
  竹簡已經出現了破損,幸而裡頭字跡還算完整,估計是做過特殊的封固。
  
  藺承佑點了點竹簡上的某處:「東陽子在異誌上寫,當年他為了追尋屍邪的蹤跡,一路追到了長安南郊樊川,那附近有座荒廢莊子,裡頭有一處墓穴,墓穴裡頭只剩一具空棺,方圓十里都煞氣沖天,從墳塋前的墓碑來看,墓主生於庚戌年,十六歲卒,死後十年化為屍邪。
  
  「庚戌年,正是前朝覆滅之時,也就是說,女子歿的那一年正好天下大亂。彼時前朝皇帝逃至廣陵,並在廣陵被俘,不久之後,國滅。
  
  「東陽子天生一雙盲眼,知道了屍邪的生卒年,當即帶著兩個徒弟把墓穴裡頭摸了個遍,結果一無所獲,那塊墓碑僅僅記錄了女子的生卒年,至於她生前姓甚名誰、父母族氏、因何而死……一概沒留下記錄。東陽子不清楚屍邪的底細,自是找不出她的弱點,所以哪怕他身負高深道術,在後來與屍邪和金衣公子交手時,還是不幸遇難。
  
  東明觀五道哭了起來:「我可憐的祖師爺。」
  
  藺承佑哪容他們聒噪:「多虧了東陽子前輩的這番記載,我確定了屍邪的生卒年和生前墓穴的位置。只要有了這兩點,事情就好辦得多了,昨日我到尚書省去查前朝史料,可惜因那場大亂前朝許多史料都付之一炬,光憑女子的生卒年查不出個所以然,我只好改而從埋葬那女子的樊川廢莊入手,查了百年前的前朝輿志才知道,這座所謂廢莊正好坐落在離前朝那位廢帝的一座行宮裡,」
  
  「因為一場戰火,行宮被付之一炬。東陽子道長畢竟目不能視,察覺那行宮荒煙蔓草,誤將其認作了荒廢村莊。」
  
  滕玉意暗暗點頭,尋常百姓豈有機會翻查這些前朝史料,無怪乎那位東陽子道長至死都查不出屍邪的生平了。
  
  眾人驚住了:「埋葬在廢帝行宮裡,這女子是宮女還是皇族?」
  
  「皇室或是妃嬪,否則不會在行宮裡開鑿墳塋,但就不知為何要隱瞞身份,死後只立了一塊無名碑。」
  
  見仙道長道:「會不會是那位廢帝強擄來的姬妾?生前被當作禁臠,死後無名也不奇怪。」
  
  此話頗不雅,杜庭蘭臉色一紅。
  
  藺承佑瞟一眼阿芝,阿芝兩手托著胖乎乎的腮幫子,聽得津津有味,他皺了皺眉:「太晚了,明早你還要回宮裡,先回去歇寢吧。」
  
  阿芝當然不肯依:「我不歇,我也想知道屍邪的來歷。」
  
  「是不是害怕了?」
  
  「我早就不害怕了,我就想聽哥哥說故事。」
  
  藺承佑把阿芝提溜起來背著她往外走:「明日哥哥再給你說故事,今日太晚。」
  
  阿芝在藺承佑背上扭來扭去:「我不!我想再聽一會兒。」
  
  然而她怎拗得過藺承佑,很快就被強行送走了。
  
  花廳裡剩下的人互相看了一眼,見美捋了捋鬚,主動開了腔:「就算是皇帝的禁臠,也該有個姓氏,或叫許氏,或叫張氏,不至於一字不留。」
  
  滕玉意晤了一聲,的確太不尋常了,帝王以萬民為子,哪怕那女子的來歷再見不得光,只要廢帝存心替她擬個冠冕堂皇的身份,絕不算什麼難事。
  
  藺承佑回到花廳,重新展開一卷竹編:「我知道了女子可能是皇族中人後,就把所有關於屍邪的記載都查了一遍,師尊曾說過,屍邪逢亂世而生,逾百年方能得一屍。要成屍邪,三者不可缺其一。棄智,你來。」
  
  棄智冷不防被師兄抓住考功課,急忙挺直脊樑:「做屍邪的人往往命格陰詭至極,要麼體格強健過人,要麼百病纏身。此其一。」
  
  眾人心下犯起了嘀咕,廢帝廣禦天下,不知見過多少美人,論理不會費心供養一位註定活不長久的病秧子,估計這屍邪體魄異常強健。
  
  「其二,所謂『屍邪』,少不了一個『邪』字。能做屍邪者,往往生前就性情兇戾,凡是心存善念或是不夠兇邪者,死後都不能應化天地煞氣而生。」
  
  滕玉意暗暗點頭,這話倒不差,今晚屍邪一步步把眾人逼至絕境的手段,委實讓人不寒而慄,想來生前便壞透了,死後加倍惡毒。
  
  棄智接著道:「其三,屍邪非枉死不可得,只有枉死之人,戾氣才能在斷氣之時到達頂點,加之趕上亂世,赤星見於東方,白彗幹於月門,陰陽勃蝕,天地氣反(注),方能化出這至邪至兇的屍邪。」
  
  藺承佑補充道:「我剛才就說了,屍邪死的那一年,恰趕上前朝傾覆,可謂天時地利人和,所以她只用了十年就破土而出。」
  
  見美流淚嘆道:「當年祖師爺死於屍邪之手,如今它再次出來作惡,我等身為東明觀的弟子,怎能坐視不理?」
  
  絕聖和棄智摸了摸腦袋,你們方才可不是這麼說的,要不是被師兄強行扣押在成王府,你們早回東明觀高臥去了。
  
  見喜用袖子拭了拭淚,忿忿然道:「屍邪姓甚名誰,生辰八字如何?吾等只有知道這個,才能克制她。世子可都查清楚了?」
  
  「道長太瞧得起我了。」藺承佑道,「再急也只能一步一步查不是,我翻遍了留存下來的史料,關於樊川行宮的記載寥寥無幾,倒是在茂德五年,有位專門記載帝王言行的殿前拾遺曾寫道:端午,揚州司馬進獻了百隻糖蟹,今上當即令送五十隻往樊川行宮。
  
  「糖蟹向來是貢物,以鮮肥者為上品,一枚足值百金,需由廣陵快馬送來長安,廢帝嗜食糖蟹,卻能如此割愛,可見他對行宮主人有多看重,茂德五年那女子才七歲,如果那時候便住在行宮裡了,那她很有可能不是廢帝的妃嬪或是禁臠。」
  
  眾道駭然:「難道是廢帝養在宮外的女兒?」
  
  藺承佑摸摸下巴,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滕玉意和杜庭蘭互望一眼,既是公主,有什麼見不得光的。
  
  眾道七嘴八舌說開來了:「就算公主的生母身份卑賤,廢帝給個封號即可,何至於公主死後空得一塊無名碑。」
  
  「是啊,從沒聽說過公主生前只能住在行宮,死後不能認祖歸宗的。」
  
  藺承佑道:「光從屍邪身上想,這點的確想不通,那麼何不想想屍邪的母親,也許這位屍邪母親的身份不堪見諸於世,所以連同屍邪也沒有姓名。」
  
  滕玉意睫毛一顫,這話的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不論公主母親的身份有多低微,只需一道聖旨便可順理成章成為帝王的女人,除非這女子一輩子不能堂而皇之伴在皇帝左右。
  
  五位老道齊齊瞠大了眼睛:「世子該不會是說,屍邪的母親另嫁有夫,所以屍邪雖是公主,卻無法認祖歸宗。」
  
  藺承佑道:「我只是猜測,或者是——」
  
  這話該不該說?剛才只顧著把妹妹哄去睡覺,卻忘了還有滕杜二人在場,他自恃臉皮極厚,居然也有說不出口的時候,罷了,滕玉意聰明得很,不說也能猜得到。
  
  諸人愕了一晌,心裡慢慢有數了,還有一種可能,就是廢帝行幸了某位大臣的妻子,甚或有亂-倫之舉,譬如母妃、堂姐妹之類,廢帝與之生下一女,卻因為要顧全帝室顏面,一輩子都不能認這個女兒。
  
  也許後來廢帝也曾考慮過替私生女找個大臣認父親,卻因為國破家亡沒來得及上宗譜,是以屍邪死後只落著一塊無名碑。
  
  廳內一陣靜默,滕玉意眼觀鼻鼻觀心,假若真是如此,屍邪緣何一直被偷偷養在行宮就說得通了。
  
  見喜咳嗽一聲打破尷尬:「這已經是百年前的事了,若不是當年祖師爺在樊川廢莊子裡找到屍邪破土而出的那塊墓地,後世恐怕永遠無從推測屍邪的身份,祖師爺又沒法弄到前朝史料,估計就算猜到了什麼,也覺得許多地方說不通,不怪他仙逝前寫下的那本異志語焉不詳。」
  
  棄智奇道:「師兄,還有一點不通,師尊說屍邪喜歡獨來獨往,為何會跟那個金衣公子攪在一起?」
  
  五道卻說:「這話應該反過來問才對。金衣公子是終南山一隻金色禽鳥所化,道行高深,手段狡黠,與它打過交道的道士不少,各家道觀不乏詳述,它生性風流,喜歡與女子——咳咳,屍邪是陰穢死物,素來又冷硬無情,這金衣公子不去找自己的快活,為何跟上了屍邪?」
  
  藺承佑道:「你們可還記得這二怪破陣而出前被鎮壓在何處?」
  
  「平康坊的彩鳳樓,一家妓館。」
  
  藺承佑把竹簡擱回條案:「那妓館是洛陽一位叫賀明生的巨賈所開,自打半年前開張後,樓內就怪事頻出,樓中有位叫萼姬的假母說早在重新修葺彩鳳樓時,匠作就不小心砸壞了後院地底的石碑,因為怕主家責罵,一直瞞著未說,但那晚我勘察陣眼,發現二怪真正破陣而出是在三十日前。」
  
  絕聖啊了一聲:「莫非二怪破陣而出不是因為砸壞石碑,而是另有原因?」
  
  「除了這個,還有一件事讓我想不明白。」藺承佑古怪地看向滕玉意,「滕娘子,屍邪似乎對你很感興趣,這件事你該知道了吧。」
  
  滕玉意腹誹,知道你還不快給我解毒?一抬眼,正對上藺承佑探究的目光,她心尖一抖,小涯屢次跟她提借命一說,還說她最近總撞邪祟與此有關,她早懷疑屍邪突然盯上她,正是因為所謂的借命,藺承佑是不是也對她的身份起了疑心,所以才那般看她。
  
  「屍邪喜歡剜心,尤其看重出陣後得手的第一顆心,今日下午我們在城南察看了那十幾具乾屍,有被吸乾血液而亡的,又被吸走元魂而亡的,但沒有一具屍首被挖了心,可見屍邪雖然出土有一陣子了,但至今沒有找到合適的第一顆心,為何會突然盯上滕娘子,我也覺得納悶。」
  
  五道奇怪地看著滕玉意:「滕娘子,不是貧道想嚇唬你,屍邪渾身皮發與常人無異,唯獨胸腔子裡缺了一顆心,她出陣後為了填補自己的窟窿,會不斷挖別人的心,一旦盯上某個獵物,那是不死不休的。希望今晚的事只是湊巧,如果屍邪真瞧上了你,真可謂兇多吉少了。」
  
  滕玉意愈發坐立難安,突覺袖中一熱,忙悄悄在劍身比劃一下:有邪?
  
  小涯非但不見平息,反而更加熾熱。
  
  難道不是?她滿腹疑團,這小老頭又想做什麼,正當這時,袖中恍惚有東西站起來,在她掌心畫了一個字。
  
  她尋思一番,才意識到那是個「佑」字。
  
  佑?這是何意?她環顧左右,正對上正在翻閱竹簡的藺承佑。
  
  他?
  
  小涯畫道:找他,殺屍。
  
  滕玉意一下子明白過來,小涯這還是惦記著借命之說,拼命攛掇她親自對付屍邪呢,又知她一個人無法對付屍邪,所以讓她借助藺承佑之手除屍。
  
  這豈不是說笑?藺承佑對付屍邪時,怎肯帶個累贅在身邊,退一萬步說,就算他願意同她合作,出大力的畢竟是他,如何能確保除妖的福報記在她頭上。
  
  但等她沉心一想,又覺得小涯這想法未必就是異想天開,事在人為嘛,不試試怎麼知道,反正屍邪已經盯上了她,一場災禍是躲不過去了。藺承佑是個軟硬不吃的主,尋常的法子行不通,可要論行非常之道,一向都難不倒她。
  
  這時絕聖和棄智都有些慌了:「師兄,滕娘子真是屍邪的第一個獵物?」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是不是第一個我也不敢確定,畢竟當晚在彩鳳樓看到幻境的女子共有三位:葛巾、卷兒梨和滕娘子,但從屍邪今晚追到成王府來看,至少說明它對滕娘子很感興趣。」
  
  杜庭蘭聲線有些發顫:「那如何是好?世子,難道就沒有法子盡快除去屍邪嗎?」
  
  滕玉意在腦海中想好如何說服藺承佑帶她除妖,露出蜜糖般的笑容,衝藺承佑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意思是我有話要講,請世子先給我解毒。
  
  藺承佑饒有趣味看著她,依舊沒吭聲。滕玉意咬了咬牙,都到了這地步了,他還不打算給她解毒?
  
  絕聖急道:「師兄,滕娘子處境極其危險,如果屍邪前去滕府侵擾,她連話都不能說,如何能呼救?」
  
  「是啊,師兄,幫幫滕娘子吧。」
  
  就連五道也說:「世子,你要是有法子,就給滕娘子解了吧。」
  
  滕玉意看藺承佑久久不開腔,早請身後的侍女替她要了一副筆墨來,然後提起筆來,寫了一行字:世子,今晚耳房有多凶險你該知道。
  
  藺承佑起身繞著條案踱步,笑著望向滕玉意:你提醒我耳房裡的情況,是要挾恩圖報?
  
  滕玉意莞爾:世子想多了。但你欠我一份人情可是事實,畢竟阿芝是你的親妹妹。
  
  藺承佑:你確定要我把話說明白?
  
  滕玉意:難不成你還想賴賬?
  
  他二人你來我往,目光中暗藏機鋒,旁人怎看得明白,棄智好奇拉了拉藺承佑的衣袖:「師兄。」
  
  藺承佑突然道:「滕娘子,你有沒有想過阿芝今日為何會邀你來府中參加詩會?」
  
  滕玉意無聲望著藺承佑。
  
  他一笑:「這是我的主意。這兩日我四處找尋二怪的行蹤,今早無意中發現你們滕府附近有些妖氣,我擔心二怪今日會去找你的麻煩,借阿芝的口吻邀你入府,此舉既是為了試探二怪,也是為了護你周全。我前幾日就在府中設了九天降魔陣,足可以抵擋妖魔。雖說這陣法沒能攔住屍邪,但最終壓制了她的兇力,否則她今晚何以不曾殺害一人?光憑你的翡翠劍,是對付不了她的。」
  
  滕玉意怔了怔,早就奇怪阿芝為何會邀請才見了一面的她,原來是藺承佑的意思。
  
  「所以滕娘子明白了,倘若不是阿芝把你邀你府中,倘若不是有我的陣法相護,你今晚極有可能已經慘遭不測了。」
  
  說到這他打住了話頭,滕玉意,你可想清楚了,究竟是我欠你一份人情,還是你又欠下我一份人情?
  
  不料滕玉意寫了幾行字,起身深深一揖:世子的大恩,我銘記在心,我方才提到耳房之事,並非要挾恩,但世子應該知道,就算陣法能屍邪的兇力,也壓不住她蠱惑人心的手段。此前她已經把不少人變成了傀儡,之後在耳房中,幾乎人人都喪失了心智,這種手段比親手殺人還可怖,要不是我那件法器與它周旋,房中人即便不被傀儡所傷也會驚嚇過度,世子,這應該不是一道陣法能壓制得了的吧。
  
  藺承佑接過婢女遞過來的紙箋掃了眼,沒吭聲。行吧,你說的也有理,這份人情算我欠你的,但一碼歸一碼,人情該怎麼還,由我說了算。
  
  滕玉意:你先幫我把毒解了再說。
  
  藺承佑一臉無辜,突然開口:「對不住,滕娘子的嗓子我也無計可施,橫豎滕娘子不懂道術,能不能開口說話都不礙事,不過我保證,我絕不會讓屍邪傷到你,你丟一根頭髮,我賠你一根頭髮就是了。」
  
  諸人一愣,這話是什麼意思?
  
  藺承佑看了看夜漏:「稍後我送你們回府,絕聖和棄智會在滕府中住下,接下來這幾日,他二人會寸步不離保護滕娘子,我也會守在滕府外,一旦有什麼異動,我隨叫隨到就是了。」
  
  滕玉意一愣,藺承佑竟然寧願給她當護衛也不幫她解毒?
  
  杜庭蘭雖也驚愕,卻暗自鬆了口氣,藺承佑桀驁歸桀驁,但聽說一向重諾,都承諾到頭髮絲上了,阿玉的處境應該不至於太凶險。絕聖和棄智不過九歲,阿妹當貴客請來在府中住幾日倒也說得過去。
  
  絕聖和棄智喜出望外,住到滕府去?太好了!上回那兩盒玉露團就很好吃,不知道在滕府住下後,滕娘子會不會天天拿素饌招待他們。
  
  藺承佑又道:「杜娘子,這屍邪雖是衝著滕娘子來的,但它詭計多端,如若你回府,我怕它會為了折磨滕娘子去杜府找你,這幾日你最好也在滕府住下,等降服了屍邪再回自己府中。」
  
  杜庭蘭有些惴惴,轉臉一看滕玉意,旋即露出安恬的表情讓妹妹安心,點了點頭道:「好,我本就擔心妹妹,這幾日陪在她身邊,我心裡也能踏實不少。」
  
  滕玉意想了想要開腔,忽覺小涯劍又發起燙來,小涯躲在袖中,在她掌心劃了一個字:湯。
  
  她隱約明白過來,這老頭上回就念叨自己需被定期供奉,供奉之物正是所謂「胎息羽化水」,指明要藺承佑或是兩位師弟的浴湯,這會兒突然開始作怪,莫不是聽到絕聖和棄智要住到府裡,提前開心起來了?
  
  嘖,這小老頭腦子裡整天都想的什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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