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凝隴 -【攻玉】《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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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1-22 10:32 PM

第75章

  皇帝越想越不放心,為了萬無一失,又頒下一道旨意,說此案事關重大,京中各押司需全力配合大理寺破案。
  
  同時下旨封鎖長安通往外埠的水陸兩條道,凡有身軀矮小之人意圖通行,一律先行扣押。
  
  隨著這兩道聖旨的頒布,長安及京郊迅速進入戒嚴狀態。
  
  藺承佑出宮時把伯父的手諭揣入懷中,又在腦海中把全盤緝兇計劃仔仔細細捋了捋。
  
  各衙門摩厲以須,大隱寺和各大道觀也是嚴陣以待,城中懷孕婦人已經摸遍了,就連偷偷到藥鋪買墮胎藥的娘子都沒漏下。至於城外,伯父已經下旨給西營將領,讓他們即刻挨家挨戶摸查城郊村莊上的人家。
  
  兇徒再有能耐,也不可能比他更快找到下一個孕婦,那麼兇徒企圖藉耐重之能傾天覆地的盤算,算是落空了。
  
  不過在兇徒落網前,他還得做三件事:回大理寺找到乾坤散人那兩位弟子的畫像、弄清第三樁案子小姜氏身上的種種疑點,以及盡快找到耐重的下落。
  
  這樣想著,他驅馬朝大理寺趕去。
  
  途中接到安化門的守城將領匯報,說舒文亮半個時辰從安化門出城,犢車上除了妻女,還有不少行裝,看樣子是要出遠門。
  
  守城官軍接到先前藺承佑派人傳的話,已經派大批人馬沿路追出去了,再加上出長安的各大關所如今都進入了戒嚴狀態,諒舒文亮插翅難飛。
  
  藺承佑回說知道了,想了想又令人去京兆府和萬年縣的司戶送信,請這兩處的官員即刻核查舒文亮上月可出過長安,並且盡快將調查結果送給他。
  
  安排好這一切,他繼續趕往大理寺。
  
  嚴司直已經把邪黨案的相關宗捲全都找出來了,此案雖已過去多年,但因為重案司常年有專人把守,宗卷保存得極為完整,尤其這案子還是當年聖人親自下旨督辦的,大理寺更不敢輕怠。
  
  那兩幅畫像就擺在那堆宗卷的最上方,打開看,一幅畫著一位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子,卷首寫著文清散人,看上去相貌還算端正,就是眉眼有些兇狠相,個頭也出乎意料的矮小。
  
  另一副畫的則是一位女道士,卷首寫著皓月散人,年紀也才二十出頭。皓月散人身形嬌小,笑臉含春,雖說身著緇衣芒鞋,卻自有一股風流氣度。
  
  藺承佑對著畫像看了一晌,確定自己沒見過這兩個人。不過這不奇怪,憑二人邪術上的修為,必定早已改換了容貌,想來改換得極為成功,逃亡這麼多年都沒被朝廷察覺。
  
  嚴司直又把乾坤散人的畫像找出來遞給藺承佑:「這是無極門的掌門。誰能想到這樣一副好皮囊,竟能幹出那麼多傷天害理的事。」
  
  的確相貌堂堂,從畫像上來看,乾坤散人當年約莫三十多歲,不比麾下這幾位大弟子大多少。
  
  這案子當年由大理寺、禦史台、京兆府三司共同審理的,全程由聖人督辦,整個辦案過程清晰嚴謹,無半點不明朗之處,經核實,乾坤散人共犯下十一條重罪,證據確鑿,堪稱罪不容誅,三司對案情審理結果都無異議,很快就判了乾坤散人絞刑,此人並無親眷在世,伏法前一直住在安邑坊的無極道觀。
  
  看完當年的審案過程,藺承佑把視線重新挪回兩幅畫像上。
  
  這回看的是兩人的手。
  
  文清散人個頭雖矮,手掌卻極大,這兩點完全符合錦雲瀑東家的描述。
  
  皓月散人的手卻小上許多,一看就是女子的手。
  
  藺承佑盯著女道士的秀氣雙手看了又看,心裡早前浮起的那點疑惑又慢慢沉回去。莫非他想多了,兇徒真是舒文亮?
  
  舒文亮與文清散人同為男子,兩人年紀、身形又都差不多,加上兇徒作案時極怕被舒麗娘的鄰居撞見,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兇徒都是舒文亮沒錯。
  
  所以舒文亮真有可能是當年逃走的文清散人……
  
  這位假「舒文亮」在外頭潛伏這麼多年,想是覺得時機差不多了,所以在頭兩年返回京城,並在暗處部署自己的計劃:找尋邪物,啟動陣法,攪亂長安,謀害朝臣和聖人……而他這樣做的目的,自是為自己的師父乾坤散人,以及當年伏法的同門師兄弟妹報仇了。
  
  儘管如此,藺承佑還是盯著那位模樣清麗的皓月散人看了許久,口中問嚴司直:「對了嚴大哥,舒文亮的畫像討來了嗎?」
  
  嚴司直道:「托舒文亮京兆府的同僚在畫,也不知畫好了沒,我讓他們去問問,這是舒文亮的生平,已經整理好了,你先瞧瞧。」
  
  藺承佑接過那卷冊子,舒文亮雖與舒麗娘同姓「舒」,卻並非堂親,他實際上是舒麗娘的表叔。
  
  舒文亮今年三十有七,華州人,父母早亡,家中並無兄弟姐姐,同村只有一個表哥,因家境貧寒,自小在當地寺廟中寄讀。舒文亮過目不忘,聰慧拔群,大了後有心進京赴考,無奈籌不到盤纏,向表兄籌借銀錢,卻被表兄表嫂趕出了家門。
  
  這對刻薄小氣的表兄表嫂,也就是舒麗娘的父母。
  
  後來舒文亮也不知從哪籌到了盤纏,居然偷偷跑到長安應考,並一舉考中了進士。
  
  吏部落選後,舒文亮改而到淮西道謀職去了,憑藉著進士的身份,很快就在彭震帳下謀到了一份「帳內」的差事,想來彭震給的薪餉不薄,因為舒文亮一回長安就在崇化坊買了一座舊宅,雖說位置很偏僻,宅邸面積也不大,但根據京中的地價來看,也算是一筆不菲的開支(注1)
  
  至於舒文亮的妻子,則是他在淮西道任職的時候娶的,據說是當地一位文官的女兒,二人成親後生了個女兒,不過據舒文亮的同僚說,舒夫人似乎身體不大好,平日基本不與同僚的女眷交際,舒文亮自己也很少提到夫人。
  
  嚴司直在旁邊說:「雖說舒文亮的妻女有點奇怪,但舒文亮身這些年的經歷毫無破綻,身家清白,還參加過朝廷的科考,甚至連當初考進士的行卷也都能找到。」
  
  藺承佑笑道:「何止沒有破綻,簡直經得起方方面面的推敲。可惜有些事因為年份問題沒法作假,還是不小心露出了罅漏。嚴大哥你看,舒文亮進京趕考那年,恰好是邪道逃出京城的那段時日。」
  
  嚴司直把兩份宗卷一對比:「還真是!」
  
  藺承佑道:「文清散人要長久隱瞞自己的身份,光靠一味逃亡是行不通的,要想瞞天過海,最好的法子莫過於頂替別人的身份進行生活,想來文清散人在逃亡途中挑中了舒文亮,原因除了兩人身形、年齡差不多,還因為舒文亮家中人口簡單。要知道這世上最高明的易容術,也經不起親近之人的端詳,舒文亮父母早亡,且無兄弟姐妹,雖說有對表兄表嫂,關係卻十分惡劣,對文清散人來說,上哪再去尋找這麼好的下手目標。」
  
  嚴司直疑惑:「可是舒文亮當年還參加了朝廷的科考,文清散人膽敢頂替他,就不怕自己的言行被同榜看出不對勁嗎?」
  
  「所以舒文亮吏部一落選就離開了長安,沒回家鄉華州,而是去了人生地不熟的淮西道,越是陌生的地方,越不用擔心被人認出來。或許舒文亮進京趕考的盤纏就是文清散人給的,等到舒文亮順利取得功名,文清散人便將其殺害,然後他喬裝成舒文亮的模樣,跑到淮西道去任職。」
  
  「這一去就是十來年,這麼長的時日足夠一個人的相貌發生變化,等這個『舒文亮』回到長安,哪怕是當年的考官和同榜進士見也未必能瞧出異樣,於是文清散人順理成章以舒文亮的身份在朝廷任職,進的還是京畿樞紐——京兆府。」
  
  說到此處,藺承佑腦中閃過一道白光。
  
  那個舉薦舒文亮進入京兆府的人是——
  
  震訝了片刻,他面色迅速恢復了沉靜,只不露聲色地想,這個猜測牽連甚廣,只要說出自己的猜疑,必定會引發滿朝震盪,除非有更明顯的證據浮出水面,絕不能輕舉妄動。
  
  嚴司直又道:「說到舒麗娘,這是我早上去春安巷盤問舒府下人時做的筆錄,因為忙著去東市問話,也沒來得及細細說。舒麗娘丈夫是去年五月死的,死因是因病暴亡,七月舒麗娘跑到長安來投奔舒文亮,舒文亮居然不計前嫌,二話不說就收留了她,結果舒麗娘只在舒府待了一個月,就因為結識鄭僕射搬去了春安巷。搬入這座宅子後,鄭僕射隔三差五就去找舒麗娘,下人說舒長史也去探望過舒麗娘兩回,但最近這幾個月沒再來過了。」
  
  「幾位婢女說伺候舒麗娘這半年,從沒聽她提起過婆家和前頭的丈夫,但自從懷孕後,舒麗娘就變得有點疑神疑鬼了,晚上總做噩夢不說,有時候夢中還會大喊,醒來後也是驚魂不定的,像是在害怕什麼,為此還說過要到寺廟裡去上香,這一點倒是跟小姜氏有點像。」
  
  藺承佑一頓,忙將小姜氏的行程拿來,對照著舒麗娘這兩月去過的地方,逐一對比起來。
  
  看著看著,先前那個淡卻的疑惑又重新浮上心頭。
  
  但不對,他想到的那個人有個重要特徵與兇徒對不上。
  
  想了想待要發問,就有衙役跑來了。
  
  「嚴司直,藺評事,舒文亮上月的確離開過長安!」
  
  嚴司直接過來一看,因臘月鄧州等地鬧雹災,朝廷擔心來年當地黍糧受損嚴重,於是特地安排京兆府給當地百姓送糧,派的正是舒長史,從運糧路線來看,途中正好路過同州。
  
  從臘月中旬到三月初七,這次公差一共去了五十天。
  
  公驗是由京兆府簽發的,舒文亮的去日、來日,途中經過了哪些州府,全都寫得清清楚楚。
  
  原計劃三十日就回,但舒文亮直到三月初七才回長安,理由是天氣嚴寒,運糧途中幾度受阻。
  
  藺承佑摸了摸下巴:「這多出來的十來日,足夠這個身手不凡的『舒文亮』去同州殺人取胎了。」
  
  嚴司直鬆了口氣:「連行程都對得上,看來兇徒就是這個舒文亮了,只等將其抓獲,整樁案件估計就能水落石出了。」
  
  藺承佑卻催促衙役道:「去看看舒文亮的畫像畫好了沒。」
  
  這一等,足足又等了半個時辰。京兆府的同僚們雖日日與舒文亮打交道,卻也沒有盯著一個男同僚打量的習慣,幾個人一邊回想一邊畫,間或停下來商量幾句,故而畫得極慢。
  
  等到畫像送來,倒是叫人眼前一亮,京兆府這幾位官員頗善丹青,畫上的人畫得惟妙惟肖,若是拿去做通緝畫像,保管官差不會認錯。
  
  從畫像上來看,舒文亮的確相貌醜陋,左臉的骨骼似乎受過傷,整片臉頰都凹陷下去了,嘴唇和牙齒沒對齊,顯得歪歪斜斜的,單論模樣,與當年那位文清散人完全不像。
  
  兩個人最像的是身形,因為個頭都比尋常男子矮小。
  
  關鍵舒文亮的手也很大,這一點再一次與兇徒的外形特徵相吻合。
  
  藺承佑對著畫像暗想,目前為止,除了不知道舒文亮是如何得知小姜氏的罪行這一點外,剩下的方方面面都扣得上。
  
  看來就是此人無疑了。
  
  他於是暫且壓下心裡的疑惑,對嚴司直說:「元兇差不多已經查清了,但小姜氏的那樁案子還有些不少疑點,時辰緊迫,我得去一趟福安巷和西市。煩請嚴司直去榮安伯府核實兩件事:舒文亮明面上與大小姜氏是同鄉,過去這兩年,舒文亮可與榮安伯府有過往來。其二,找到榮安伯府專門照顧大郎和大娘的乳母,向乳母核實一件事。」
  
  嚴司直聽完最後幾句話,露出驚詫的神色,然而很快就點點頭,拿起筆簿道:「好,我仔細盤問。」
  
  ***
  
  藺承佑從大理寺出來,並未徑直去福安巷,而是先去了左衛禁軍。
  
  問清一件事後,他接著又趕往福安巷的念茲樓。
  
  陳三姑說小姜氏極愛吃這家店肆做的炙魚,出事前的一個月,小姜氏此吃過四次炙魚。
  
  藺承佑一進店就將主家和夥計全部叫出來,問:「這兩個月你們可見過一個個頭極矮的潑皮?」
  
  主家和夥計不知藺承佑因何事來找他們正是惴惴不安,聽到這話「噫」了一聲:「評事也知道有這樣一個人?」
  
  「那就是有了。此人出現過幾次?相貌如何?」
  
  夥計們爭先恐後地說:「髒兮兮的,打扮得不倫不類,身上穿著短褐,頭上卻戴著一頂渾脫帽,差不多來了三四次吧,有時候在門口轉悠,有時候在後巷盯著潲水看,小的們懷疑他想偷潲水,每回他一露面就把他趕走了。」
  
  藺承佑長眉一揚,居然這麼多人看到過。
  
  「你們可看見了他的手,他的手是大是小?」
  
  主家和夥計同時啞然,想來並未留意一個潑皮的手。
  
  藺承佑提醒他們:「此人個頭那樣矮,假如生了一雙很大的手,你們不覺得奇怪嗎?」
  
  這話一出,有兩名夥計果然有了反應:「小的想起來了。評事說得沒錯,這潑皮是有一雙大手,因為他有一回來了之後靠在後巷撓蝨子,捉了蝨子又放到自己嘴裡吃,小的們覺得噁心,卻也因為這個緣故多瞧了幾眼,評事說得沒錯。」
  
  藺承佑陷入沉思,易容術再高明也不可能臨時接手骨,看來兇徒真有一雙大手,這一點不只錦雲瀑的東家看見了,念茲樓的夥計也可以證實。
  
  照這樣看,他懷疑的那個人似乎是可以徹底排除嫌疑了……
  
  出了念茲樓,又匆匆趕往西市。
  
  西市那家粉蝶樓因為出了人命案最近一直關著門,主家找了好久才把所有夥計都找齊。
  
  藺承佑看人來得差不多了,直接問:「榮安伯世子夫人那日可說過為何要到店裡買香料?是不是與人約好了?她可說過要等什麼人?」
  
  夥計們面面相覷:「沒聽說,世子夫人每回一來就直接到二樓配方子,呼奴使婢排場十足,但從沒見她約過女伴,那日也不例外。」
  
  藺承佑哦了一聲:「宋世子沒陪夫人來過店裡?」
  
  主家茫然地搖頭:「沒有。」
  
  說話這當口,夥計遞上來熱茶,藺承佑推開茶盞:「貴店在西市開了很多年了,往日你們可看到榮安伯世子可來此買過東西。」
  
  主家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似乎不明白藺承佑為何這樣問,不過他還是認真地想了想,一指對面的鋪子:「世子知道對面那家食肆吧,駝峰炙做得可好吃了,宋世子前頭那位夫人就很愛吃,宋世子以前常帶前頭那位夫人來,小人那時候常看見榮安伯府的犢車停在店門口。」
  
  主家說著,又指了指斜對面另一家首飾鋪:「還有那家摘星樓,宋世子也陪前頭夫人來過。」
  
  藺承佑倏地起身,負手在堂內踱了兩步,忽又道:「去年剛成親的時候,宋世子也沒陪新夫人來過東市?」
  
  「沒有,小人記得是沒有。」主家回頭看身後的夥計,「你們看見過嗎?」
  
  夥計們齊齊搖頭。
  
  藺承佑面色微沉,看來有些事情,比他預想中發生得還要早。
  
  ***
  
  出了粉蝶樓,藺承佑又到對面的那幾家鋪子詢問,確認完幾件事,縱馬離開了西市。
  
  趕回大理寺,嚴司直剛好也從榮安伯府回來,沒等兩人入內,忽有一隊南城的守城將領行色匆匆來尋藺承佑。
  
  「世子!找到舒文亮了!」
  
  藺承佑一凜:「在何處?」
  
  「在南郊的一座荒宅裡。」為首的將領叫張固,他恨聲道,「追了一個多時辰,好不容易才將舒文亮堵在宅子裡,然而此人很懂邪術,弄了好些古怪的紙人在門口抵擋,那些紙人力氣大得出奇,傷了我們這邊好些士卒,還好我們提前帶了兩名道長同行,破了陣法闖進去,結果遲了一步,舒文亮已經帶著夫人和女兒服毒自盡了。」
  
  死了?!藺承佑心猛地一沉。
  
  「屍首在何處?快帶路。」
  
  ***
  
  那座宅子位於長安與輞川的中點,看樣子荒廢了很多年,門扃都已經破敗得不行了。
  
  藺承佑趕到荒宅前,果然看到門外七零八落倒著好些紙人。
  
  他一眼就認出這是那本《魂經》上記錄過的一種馭魂邪術,引來的並非生魂,而是附近的冤魂野鬼,該法術對驅符人的修為要求極高,至少需十年以上的法力,因為稍有不慎,施法人自己會被這些冤祟厲鬼纏上,而且召魂時需要一種特殊的符籙,乾坤散人給這種符籙取了個渾名,叫「撒豆成兵符」。
  
  藺承佑查看完門外的情形,快步踏入宅子裡,將士們不敢妄動屍首,舒文亮和他的妻女仍躺在中堂。
  
  三人衣裳整潔,面色平靜,彷彿夙願已償,所以從容赴死。
  
  藺承佑和嚴司職來之前才看過舒文亮的畫像,因此一眼就認出躺在最外頭的男子就是舒文亮。
  
  藺承佑蹲到舒文亮的屍首身邊,伸臂一探,很快在舒文亮的懷裡摸到了一大堆符籙,符籙文字歪斜,顏色古怪,正是「撒豆成兵符」。
  
  藺承佑把這些符籙納入自己懷中,又捉起舒文亮的手仔細看,舒文亮個頭雖矮小,卻生了一雙大手,而屍首的右手指尖分明有符火燃過的痕跡,一看就知道剛使過符術。
  
  藺承佑不動聲色看了一晌,再次摸向舒文亮的前襟,這回碰到了一塊堅硬的東西,取出來一看,居然是一面形狀古怪的鏡子。
  
  這鏡子呈彎鉤形,一面是赤色,一面是玄色,鏡面灰撲撲的,像是許久沒擦拭過了。
  
  月朔鏡?!藺承佑微露異色。想來舒文亮臨死前並未使法術將鏡中的妖獸喚醒,不然鏡面不會如此黯淡。
  
  眾人訝道:「這是何物?」
  
  「別過來。」藺承佑迅速左右一顧,看到地上有些散亂的衣裳,二話不說撕下一塊布料,將鏡面覆蓋好,「這東西很邪門。」
  
  他想起莊穆那日說的話,莊穆奉命找尋這面陰邪至極的月朔鏡,卻屢次被兇手逃脫,如今連此物都藏在舒文亮的身上,看來他就是兇徒了。
  
  他望著面前這具冰冷的身軀,心裡還是覺得有些古怪,當年那個跟隨師父為非作歹的文清散人,竟這樣自戕了不成?但是從舒文亮的屍首來看,身上並無半點受傷的跡象。
  
  於是他又探了探舒文亮的衣裳,這回摸到了一封信,信上的字體龍飛鳳舞,像是倉皇之間寫就的。
  
  信上第一行就是:
  
  「吾夙願已償,今慨然赴死,耐重不日就將為禍長安,昏君及子民難逃一劫——」
  
  信上大罵「昏君」,字裡行間充滿了刻骨的恨意,說自己頂替「舒文亮」的身份蟄伏十五年,就是為了給師父乾坤散人報仇雪恨。
  
  又在信中提到前幾日精心布下的那個雙環局。
  
  「舒文亮」聲稱自己這樣做,除了陷害莊穆,更是為了讓大理寺誤以為自己已經抓到了真兇,只有讓官府掉以輕心,他才能順利在城中謀取下一具月朔童君。
  
  怎知大理寺並未上他的當,不但連夜開始滿城盤查孕婦,還開始調查那三名受害孕婦的底細。
  
  他想不明白這個局究竟哪個環節出了問題,但官府這樣一動,無疑會給他帶來天大的麻煩。
  
  首先,他無法再謀害下一個孕婦,而且因為其中一個受害者是舒麗娘,官府說不定很快就查到他頭上來,除了這兩點,莊穆這一落網,也會驚動莊穆背後的主家,官府識破了他「禍水東移」的計謀,莊穆的主家又手眼通天,兩股力量合在一起對付他,等待他的只有一個死。
  
  所以他決定,在事情還沒徹底暴露之前,趕快逃出長安。能逃多遠是多遠,出逃前他還順手釋出了耐重。
  
  此物可以召來陰間所有冤魂厲鬼,不日長安城就將陷入修羅地獄,到時候就算所有僧道都出動,也阻止不了一場浩劫。
  
  儘管他沒將自己想做的所有事都做完,但至少能給昏君帶來一場天大的麻煩。
  
  怎知沒等他們逃出長安境內,官兵就追來了,前有重重關隘,後有大批追兵,他走投無路,只好帶著妻女赴死。
  
  信上還提到,他的妻子正是當年的皓月散人,夫妻二人隱姓埋名這麼多年,就是為了這一日,能在臨死前做下這麼多事,夫妻心願已了,再無遺憾了。
  
  落款處自稱「文清散人」。
  
  眾官兵圍在藺承佑身邊默默看著這封信,藺承佑把信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始終未吭聲。
  
  信雖不算長,但將來龍去脈交代得清清楚楚。
  
  兇手、罪證、動機,一切都很明白,就連整個案子中最重要的一枚兇器——月朔鏡,也擺在了他們面前。
  
  潛逃多年的兩名要犯,皓月散人和文清散人,也都有了下落。
  
  一切似乎都毫無疑義了。
  
  案子破得出乎意料的順利。
  
  接下來只需找到耐重,並在其陰力恢復前將其鎮壓,這樁震驚長安的殺人取胎案就算塵埃落定了。
  
  ***
  
  藺承佑帶人運送罪犯的屍首回城,一路上眉頭就沒鬆開過。
  
  這三樁案子沒那麼簡單,不說舒文亮本身的破綻,幾名受害人身上也疑點重重。
  
  本以為舒文亮會是一個突破口,如今連這一步也失算了,即便他知道那人有問題,僅憑目前查到的這些證據也不足以定罪。就此打住是不可能的,可是要找到突破口又談何容易?
  
  除非……除非兵行險招。
  
  他想到牢裡的莊穆,這枚棋子養了這麼久,也到了該動一動的時刻了,要是他這盤棋設計得足夠巧妙,說不定可以叫對方露出馬腳。
  
  問題是,對方如此狡猾,他該怎樣佈局才能把兩邊的人馬都撬動。
  
  藺承佑凝眉思量許久,腦中忽然冒出一念,同州!這案子的發源地是同州,月朔鏡最初出現在同州,第一對受害的夫妻也是死在同州。
  
  要想引對方出動,是不是還得從同州入手。
  
  回到大理寺已是戌時初了,官員們歡然迎出來,他們才得到消息,三樁震驚朝廷的慘案終於告破了。
  
  「藺評事、嚴司直,恭喜恭喜啊,二位真是勞苦功高,短短幾日,又破奇案!尤其是藺評事,簡直是天縱之才。」
  
  「誰能想到一個不起眼的小吏居然有這樣大的能耐。」
  
  「唉,你我在大理寺任職這麼多年,還不明白『人不可貌相』這個道理嗎?」
  
  「藺評事,嚴司直,忙了一天該餓了,先用晚膳再寫案呈吧。」
  
  大夥圍著二人道賀,大理寺門前熱鬧得不得了。
  
  嚴司直一向謙遜耿直,面對同僚們熱情的誇耀,簡直有些無措,忙要說這一切都是藺承佑的功勞,怎知一轉頭,就看到藺承佑仍立在馬前思索,彷彿根本沒聽到周圍的聒噪聲。
  
  「藺評事。」
  
  接連喚了好多聲,藺承佑才轉眸看了看大夥。也對,就算要佈局也不急在這一時,忙了一天也餓了,不如先用晚膳再到大獄裡找莊穆,他笑道:「幾位前輩一說,我還真有點餓了,也好,要不先去用膳吧。」
  
  一面說一面將韁繩扔給衙役,邁步上了台階。
  
  那頭角落裡忽有個人走過來,一徑到了跟前,緩聲開腔:「藺評事。」
  
  藺承佑忙著進去吃飯,哪有工夫理會這人,卻聽那人道:「藺評事,有位王公子有急事找你。」
  
  藺承佑腳步猛地一剎,扭頭一瞧,不是端福,但上回在西市他曾看到這人跟隨過滕玉意,料著是滕玉意的某個護衛,連忙下了台階,將那人領到一邊。
  
  「她找我嗎?」藺承佑咳嗽一聲,面上很平靜。
  
  那人道:「王公子要小人給藺評事帶一句話:說寺中一位娘子形跡可疑,昨晚半夜不在寢處待著,跑到北牆後頭的松林去了,用大披風掩藏了面目,像是要去見人,王公子懷疑此事有蹊蹺,今日就試探了一下,原來那人是段青櫻段娘子,娘子說,那日緣覺方丈原本沒讓段娘子住在寺裡,是段娘子堅持要住進來的,加上昨晚這事,娘子懷疑段娘子不對勁,因此特地讓小人給藺評事送話。」
  
  藺承佑眼裡漾出一抹訝色,思量片刻,點頭說:「知道了。」
  
  那人便告退了。
  
  藺承佑思量著回到大門口,段青櫻?那日她突然跑來向他打聽兇犯是否落網,聲稱是替自己的表姐打聽,如此看來,事情沒那麼簡單。
  
  段青櫻現在住在寺裡,如果她真有問題,首先遭殃的是寺裡的人。
  
  滕玉意最近那麼倒楣,要是有什麼風吹草動,第一個倒楣的就是她。
  
  這麼一想他停住了腳步,回身看向那護衛的背影:「請留步。」
  
  護衛重新走過來:「世子有什麼吩咐?」
  
  藺承佑想了想,這兩日一忙,他差點就忘了一事,那日滕玉意在香料鋪曾經迎面撞到過小姜氏,憑滕玉意的記性,說不定能想起什麼。
  
  既然要去大理寺,何不當面問問滕玉意?畢竟舒文亮已死,滕玉意與小姜氏的那個照面,沒準是本案的一個突破口。
  
  他正色道:「我馬上到大隱寺查探一下,此外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向你們公子打聽,事關破案,兩下裡傳話不方便,待會我會到梨白軒去一趟。欸,叫你們公子不用準備酒菜,問兩句話就走。」
  
  ***
  
  滕玉意手握一卷《琴訣》,倚著欄杆看書,欄杆旁就是院子裡的那株梨樹,枝椏橫伸探進廊下,風吹過,花瓣紛紛揚揚吹下來,落到她手中的書頁上、烏黑的髮髻上。
  
  滕玉意摘下花瓣,漫不經心在指尖揉搓,阿娘還在世時,每到仲春季節都帶她做鮮花糕,阿娘若是看到這情景,定會讓人把這些花瓣收起來備用的。
  
  可惜她眼下忙著躲災,沒心思擺弄這些,要不先收著吧,回頭泡酒也成。
  
  她摘下臂彎裡的巾帔,把頭上的花瓣掃下來兜好,又將巾帔抻平了,接枝頭上陸續落下來的花瓣,過不多時,巾帔裡就接了一小兜。
  
  正忙著,就聽院外傳來鷓鴣的叫聲,她心知端福回來了,手裡忙著捲那包花瓣,口裡揚聲道:「進來吧。」
  
  等端福進來,滕玉意就問:「長庚回來了嗎?」
  
  「回來了。話已經帶給成王世子了,成王世子說他會即刻過來查探,還說有件事要問娘子,待會可能會來梨白軒一趟。」
  
  滕玉意聽到前一句話時,滿意地點點頭,就知道藺承佑心細如髮,絕不會漏掉一處可疑之處的,可是聽到後句話時,不由又有些疑惑:「有事問我?」
  
  「說是關係到破案,必須當面問。」端福傳話時一板一眼,「世子還說他不會待很久,問兩句就走,叫公子不必準備酒菜。」
  
  「知道了。」藺承佑無事不會想起她,想來是很重要的事。
  
  端福又道:「對了,聽說真兇已經被抓住了。」
  
  滕玉意大吃一驚。
  
  「長庚聽來的?」想了想又擺手,「說的是那個莊穆?那是假的。」
  
  「這回應該是真的,因為剛才大理寺的官員都在說這事,聽說是成王世子親手抓住的。」
  
  滕玉意心口隆隆跳著,竟這麼快,她與兇手打過交道,此人冷靜狡猾,而且幕後似乎牽涉甚廣,豈料這樣一個厲害角色,居然這麼快就被藺承佑抓住了。
  
  她既興奮又好奇,起身在階前團團轉了好幾圈,高興地說:「快準備酒菜。」
  
  藺承佑好本事,她懸了幾日的心總算落了地,待會見了藺承佑,一定要好好問問怎麼回事,希望到時候他別不耐煩,那麼準備好酒好菜是很有必要的。
  
  這一等,足足等了一個多時辰都不見藺承佑現身。
  
  滕玉意隨端福練了一套劍法,眼看夜色越來越深,估摸藺承佑不會來了,多少有點失望,想了想左右無事,便專心隨端福練輕功,第一回只提氣縱到一半就落回了地面,第二回有點長進,但也只提高了幾寸。
  
  好不容易借助端福的內力縱到了房樑上,剛一站穩,就聽到瓦當響,有個人從牆外掠了進來,那人身著緋袍,身手俊如鶻,翩翩落在屋樑上,幾乎沒發出什麼響動,不過他像是沒料到滕玉意也在上頭,有些吃驚:「你怎麼在房樑上?」
  
  滕玉意更吃驚:「世子。」還以為藺承佑不來了呢。
  
  「我在練功。」旋即斂了訝色,笑道,「世子,我們下去說吧。」
  
  藺承佑瞟了一眼院子裡的石桌,說了別讓她準備酒菜,這又張羅起來了。
  
  想起自己的絕情蠱,他覺得應該趁早斬斷滕玉意對她的情絲。
  
  「不必了,就在房樑上說吧。」
  
  滕玉意忙活了這一晌,早把樹下的酒菜給忘了,於是點頭:「也好,世子有何事要問我?」
  
  藺承佑撩袍坐在房樑上,口中道:「我明日可能要去趟同州,你別派人去大理寺給我送信,送信我也接不到。」
  
  他這一坐下,滕玉意暗覺自己站著說話不大尊重,只好也坐到一旁,聽藺承佑這麼說,她愣了愣,噫,段青櫻的事已經告訴藺承佑了,接下來她也沒打算再託人給藺承佑送信。
  
  不過她還是頷首道:「好,如果我在寺裡發現了什麼,過兩日再給世子送話。」
  
  藺承佑轉頭瞥她一眼,對上她水汪汪的眼睛,望著那兩道清澈的眼波,在心裡嘆了口氣,看這架勢,一時半會打消不了滕玉意的心思了,算了,要是若操之過急,把她弄哭了就不好了。
  
  要不先說正事吧。
  
  「有一事想問你,那日你在香料鋪看到小姜氏,可聽見她說要等誰,或是要去找誰嗎?」
  
  藺承佑問完這話,原本也沒做什麼指望,此前他已經來回問了好幾遍榮安伯府的下人和香料舖的夥計,或許是當日的事太嚇人弄得人心神破碎,事後幾乎沒人記得起這些細節。
  
  怎知滕玉意只思索了片刻,很快就道:「我聽到世子夫人說:『夫君說好了來接我,怎麼還不來?我逛累了,要到樓下歇一歇』。」...<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1-23 10:15 PM

第76章

  這句話如同一個驚雷,震得他耳邊隆隆作響。
  
  「她真這麼說?」
  
  滕玉意很驚訝藺承佑的反應,點頭說:「沒錯,她就是這樣說的。」
  
  她回想著前日的情形,又補充道:「當時世子夫人是從二樓樓梯右手邊的房間出來的,說完這話,就帶著下人們下樓去靜室休息去了。」
  
  藺承佑定定望著滕玉意,猜測是一回事,證實又是一回事。小姜氏一案的種種不尋常之處,因為滕玉意提供的這句證詞,終於顯現出了清晰的輪廓。
  
  這個局堪稱無懈可擊。
  
  換作用別的方式殺害小姜氏,哪怕案件表面毫無破綻,但只要小姜氏的死亡是某個獨立發生的事件,負責查案的人都會例行調查小姜氏的種種。
  
  而隨著調查的不斷深入,那些隱藏在平靜湖面下的愛恨情仇自會一一浮出水面,這會讓查案者不由自主產生疑惑,繼而將懷疑的目光投向那個人。
  
  如果將小姜氏的死融入到連環兇案中就完全不一樣了。
  
  任誰看了這幾起案子,都會認為小姜氏不過是這一系列取胎案中的其中一位受害者,無論兇手落網,抑或是在逃,沒人會懷疑兇手的動機。
  
  如此一來,再高明的查案者也不會懷疑到那個人頭上,更不會有人想到第三樁案子除了明面上的兇手,還有一個幕後的參與者。
  
  沒有比這更周全的復仇手法了。
  
  藺承佑沉默下來,想到這兩日在坊間打聽到的種種,想到這一系列的「巧合」,想到那個人在其中的推動,心中五味雜陳,一個人究竟懷著怎樣深的恨意,才肯花費這樣長的一段時日來佈局。
  
  除了這個,還有一件事讓他不安,此人或許與幕後的真兇早就有了瓜葛,否則不會提前知道整樁案件的佈局,並藉機參與到第三樁案子裡。
  
  藺承佑久久不吭聲,滕玉意心裡不由也起了疑,莫非小姜氏這句話有什麼問題?她眨眨眼,驀然想到一個可能,但這個念頭一浮起,自己先覺得荒唐,那個人即便可能害小姜氏,也不可能——
  
  所以無論她怎麼琢磨,都想不通姜氏這話與兇手有什麼關聯。
  
  「世子,這話有什麼不對勁嗎?」
  
  藺承佑回過神來,滕玉意不清楚整樁案件的細節,解釋起來需要費不少唇舌,再說幾名兇手還沒落網,其中說不定還有變數。
  
  所以他只笑道:「哦,這案子有幾個不明朗之處,你這話給我提供了抓兇手的思路。」
  
  滕玉意「咦」了一聲:「方才長庚回來說兇手被世子抓到了,難道不是嗎?」
  
  藺承佑摸摸下巴:「今天抓到的那個是頂罪羊,真兇另有他人。」
  
  「頂罪的?」滕玉意一震,「就跟莊穆一樣也是被陷害的?」
  
  藺承佑垂眸思索片刻:「我猜今日落網的這個人跟莊穆是一夥的,真兇在設局陷害莊穆時,就已經想好對付這個人了。此人先把莊穆推到大理寺面前,再順理成章把罪名栽贓到今日這個替罪羊頭上,而真兇自己,至今還隱藏在案件的背後。」
  
  滕玉意訝了一瞬,試著整理思路:「世子是說,目前有兩幫人在暗中較勁,莊穆和今日落網的那個都是被另一夥人栽贓的?」
  
  藺承佑嗯了一聲:「差不多吧。」
  
  「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他諷笑道,「真兇在佈局害人的時候做得太多太細,反而不小心露出了馬腳,現在我已經差不多猜到都是誰了,只是要把他們的真面目撕下來,還得好好排布一番。」
  
  滕玉意暗自琢磨,藺承佑要去同州,莫非是為了對付兇手?畢竟第一樁案子發生在同州。
  
  「對了,世子剛才可去東翼查過了?段娘子到底有沒有問題?」她想起今晚的正事。
  
  藺承佑沒急著答話,而是撿起自己衣袍邊的一根樹枝,漫不經心轉了轉,這樹枝估計是被風吹到房樑上來的,細枝旁邊還有不少花瓣。
  
  他一邊在指尖轉動樹枝,一邊琢磨著怎麼開腔。
  
  剛才他一來就開始調查這事,先是同緣覺方丈借了兩個大和尚,請他們編了個藉口把段青櫻主僕請到前院去,接著便潛進東翼,到段青櫻房中搜查。
  
  他知道,段青櫻真要是中了邪,必定逃不過緣覺方丈的法眼,所以段青櫻不會是自身出了問題,她究竟在搞什麼鬼,只有到她房裡搜一搜才知道。
  
  他在房中大致瞧了一遍,吃的、喝的、用的都看過了……沒有半點邪祟作亂的跡象。
  
  好在最終在床板底下摸到了一個香囊,打開香囊,裡頭居然塞著一封情意綿綿的信。
  
  看了信上的內容,他當即怔住了。
  
  原來是這麼回事。
  
  難怪這位段娘子會有這一系列古怪的舉動了。
  
  「世子?」滕玉意再次發問。
  
  藺承佑轉過臉,滕玉意滿臉好奇,仍在等他回答。
  
  可是他臉皮再厚,也覺得沒法開口。
  
  略一沉吟,他乾脆笑道:「這個你就不必知道了,總之我已經知道怎麼回事了。」
  
  話雖這麼說,心裡卻在琢磨,要不是那日滕玉意為了救人闖入靜室,並由此發現兇手衣裳上的破綻,連他都可能認定莊穆就是兇手。
  
  這可是迄今為止真兇露出的最大的一個破綻。
  
  虧了滕玉意將此事告知他,他才能藉力打力,在極短的時日內弄明白真兇的整個陰謀。假如他當初誤將莊穆當作兇手,並順著這個錯誤思路查下去,等他事後反應過來,說不定真兇已經謀取到更多的月朔童君了。
  
  那樣的話,長安必定迎來一場災禍。
  
  今晚段青櫻這件事就更不必說了,要不是滕玉意及時派人通知他,他又怎能料到,哪怕他們查遍每個角落,終究會百密一疏,這個疏漏不在別處,恰好就在大隱寺裡。
  
  滕玉意幫了他這樣大的忙,他是不是也得回贈她一二……
  
  這樣想著,他轉頭瞄了瞄滕玉意,她今晚穿著一件煙蘿紫的衣裙,烏黑的頭髮上除了首飾,還沾了幾朵潔白花瓣,估計是先前坐在院子裡時,不小心從枝頭吹落下來的。髮髻上簪著兩排小小珠花,許是為了跟裙裳顏色配套,珠花也是煙蘿紫。
  
  這兩處顏色別出心裁,襯得她脖頸上的膚色欺霜賽雪。
  
  打量完她髮髻上的首飾,他暗想,這幾日忙著抓人是沒法去地宮幫她找步搖了,不過他可以送她點別的。
  
  滕玉意原以為藺承佑會將段青櫻的秘密告訴她,怎知他只拿那樣的話來搪塞她,這讓她心生不滿,段青櫻這事說起來還是她給他送的信,藺承佑自己弄明白了卻瞞著她,是不是有點不講義氣?
  
  等了一會沒下文,她準備同他講道理:「世子,你這就不對了。」
  
  不料剛開腔,藺承佑就把手裡的樹枝扔到一邊,起身道:「你剛才在練輕功?」
  
  滕玉意抬頭看了看藺承佑,藺承佑這是打聽完想打聽的事準備走了吧。
  
  她睨他一眼,縱算很不服氣,也只好拍拍手起了身:「沒錯。」
  
  「很想學?」
  
  「那當然。」她可是一閒下來就讓端福教我練功。
  
  「我教你啊。」藺承佑忽道。
  
  滕玉意以為自己聽錯了,狐疑地望著藺承佑。
  
  「你幫了我幾次大忙,我教你點功夫,這不是理所當然的事麼。」藺承佑覺得自己這話說得很誠懇。教完她他就直接回大理寺佈局,算起來時辰還來得及。
  
  「真的?」滕玉意眼睛一亮。
  
  瞧把她高興的,藺承佑眼底不自覺也添了抹笑意,嘴裡卻一本正經道:「把小涯劍拿出來吧。」
  
  滕玉意奇怪,不是要教輕功嗎,為何要拿劍,納悶歸納悶,仍將劍取了出來。
  
  藺承佑從懷中取出鎖魂豸,口中念了幾句咒,鎖魂豸如同銀蛇一般飛出去,一下子纏住了滕玉意手中的劍身。
  
  滕玉意還沒回過神,就覺一股熱力順著鎖魂豸傳過來,沿著小涯劍一路攀上她的胳膊,順勢撞進她的心窩。
  
  這感覺不陌生,上回藺承佑教桃花劍法教到最後一招時也差不多是這樣。藺承佑抖動鎖魂豸,不緊不慢在滕玉意劍身上纏了好幾圈。滕玉意暗覺那股熱力隨著他的動作,愈發變得洶湧,她承不住這怪力,腳下一個趔趄。
  
  「別動。」藺承佑一手負在腰後,另一手抖動鎖魂豸幫她穩住身子。
  
  先前他雖只匆匆一瞥,但滕玉意縱上房樑的情形他差不多看見了,身法沒錯卻一直縱不上來,只能說明她內力不足。
  
  但滕玉意因為克化火玉靈根湯有了七-八年的內力,身邊又有端福這樣的高手教導,學了這麼久,不至於連個房樑都縱不上來。
  
  想來想去,只能是他教的那套桃花劍法在鬧鬼了。
  
  這套劍法雖能極快幫她克化火玉靈根湯,但因為引導出來的真氣路數極為霸道,會自發在受教者的體內形成一道屏障,日後任誰想灌輸滕玉意信的內功心法,都會受到這道真氣屏障的阻擋。
  
  所以無論端福怎麼教,滕玉意的內力只能停留在初入門的階段。
  
  他估計這段時日端福沒少為這事納悶。
  
  這事細說起來,真是一筆糊塗賬,當初要不是滕玉意想方設法非要學,他也不會教她這套劍法。
  
  滕玉意學了這套劍法再學端福的那一套,輕功當然不可能有進展了。要想短時日內提高輕功,只有一個法子,那就是他利用自身的內力幫她沖開體內的那道屏障。
  
  渡了一陣,藺承佑估摸著差不多了,手腕一抖,鎖魂豸就如箭矢般回到他袖中。
  
  「如何?」
  
  滕玉意平復了呼吸,凝神細細體會,暗覺渾身上下又多了好些力氣,連腳步都輕飄了不少。
  
  「世子剛才給我渡真氣了?」她疑惑道。
  
  藺承佑沒答這話,徑自走到屋簷邊緣,回頭看她一眼:「看好了。」
  
  說著兩臂一展,輕飄飄落下房樑。
  
  滕玉意忙跟了上去,月色下只見藺承佑衣袂翩翩,卻聽不到半點聲響。
  
  落地後,藺承佑回頭看向屋頂上的滕玉意:「看懂了?試一試。」
  
  滕玉意望著底下,面色有些遲疑。招式會不會太簡單了?藺承佑甚至都沒教她心法。
  
  「怕了?」藺承佑笑了笑道,「滕玉意,沒想到你也有膽小的時候,我既然答應了教你輕功,怎會讓你摔著?放心跳下來。」
  
  滕玉意一橫心,像藺承佑那樣兩臂一展,輕輕躍了下去,身子剛一動,就覺得有什麼地方跟往日不大一樣,腹內自發攀升上來一股真氣,如同紙鳶一般將她輕飄飄托住。
  
  她甚至都來不及琢磨這是怎麼回事,兩腿就已經穩穩噹噹落到了地面,愕然抬眼,正好對上藺承佑的笑眼。
  
  「如何?」他笑道。
  
  「欸,我這是學會了?」滕玉意又驚又喜。
  
  藺承佑笑了笑:「再看這個。」
  
  他抬頭看了看房樑,一撩衣袍,接連踏上旁邊的廊柱,一下子就縱上了屋頂。
  
  「上來。」他站在屋樑上道。
  
  滕玉意高興歸高興,心裡卻沒指望能一下子學會,尤其是這一招,縱下去容易縱上去難,但她既要學武,怎能瞻前顧後的,尤其這次還是藺承佑教,他不只功夫出眾,身手還很俊,她眼饞很久了。
  
  機會難得,再不濟端福還在院子裡呢,摔下來也不怕。
  
  「好。」她埋頭飛跑幾步,運足一口氣蹬上了旁邊的廊柱,以前她也學過這招式,次次都摔下來,本以為這次也不例外,怎知竟一口氣竄了上去,只是在攀上瓦簷時,因為身法不熟練沒能抓牢,仰天倒了下去。
  
  「哎呀。」
  
  她身子往下直墜,口裡忙要喊「端福」,結果沒等端福飛縱過來,頂上就飛下來一樣東西纏住了她的腰身,藺承佑一抖鎖魂豸,一把將她拎上去。
  
  藺承佑等滕玉意站穩,收回了鎖魂豸:「這回還怕嗎?」
  
  滕玉意心口砰砰直跳,忙擺擺手說:「世子放心教吧,我本來就不怕。」
  
  「是麼,那就再來。」藺承佑回到屋樑邊,再次輕飄飄躍了下去。
  
  滕玉意跟著藺承佑來回練習,接連摔了八九次,終於在第九次時,成功縱上了房樑。
  
  滕玉意不敢置信地望著腳下的瓦當,心頭的狂喜險些蔓延到臉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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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1-28 10:08 PM

第77章

  這次的成功給了滕玉意極大的信心。
  
  她興沖沖回到屋簷邊,再一次縱下屋樑。
  
  兩腿剛站穩,即刻又朝一旁的廊柱跑去,踏上廊柱之後,她借力騰身一躍,本以為十拿九穩,結果失敗了,這次才飛到一半就落下來了。
  
  好在第一次的成功經驗算是讓她開了竅,後頭雖說連續失敗了幾次,成功的次數卻也越來越多。
  
  藺承佑看著月光下奔來跑去的身影,不免有點好笑,滕玉意有時候真有點小孩兒心性,不就是學會了輕功的入門心法,用得著高興成這樣嗎。
  
  然而看著看著,那個早已被他壓下的疑惑又悄然浮上心頭。
  
  滕玉意性格堅毅,這點他早在彩鳳樓的時候就很清楚了,學武的這點苦頭,絕不可能難倒她。
  
  但她這股學武的勁頭,會不會太執著了。
  
  上回在彩鳳樓那樣拼命,還可以解釋為怕臉上長熱瘡,現在她體內可沒有克化不了的靈草湯了。
  
  莫非真像她提到那個黑氅人時所說的,擔心小涯所說的「預言」會成真?未免太過杞人憂天,先不說一個夢如何能當真,即便可能有人對她不利,滕紹那樣疼愛自己的女兒,怎會讓滕玉意陷入險境。
  
  可看她這架勢,竟像是害怕有朝一日身邊沒人能保護得了她似的。
  
  默然望了一會,他暗想,不論她到底在怕什麼,今晚他可是來還人情的,她想學,那他就教到她學會為止。
  
  於是格外耐心,糾正她發力時慣有的幾個錯處,同時還教了好些心法,眼看她運用內力越來越嫻熟,時辰又實在不早了,這才道:「行了,這算是入門了,接下來記得勤加練習,練個十來天就會縱越自如了。」
  
  「好。」滕玉意高興地躍了下來,因為太忘形,衣袖差點被梨樹上的枝椏刮到了,她情急之下飛快抬開手臂,算是躲開了,卻也因此把收在袖籠裡的那包花瓣甩了出來,隨著她身子下沉的慣力,那包花瓣直直飛到了藺承佑的腳邊。
  
  沒等藺承佑看清那是什麼東西,春絨和碧螺就慌忙跑過來把那東西撿起來,她們唯恐那是滕玉意的貼身小物,這種東西萬一落入外男眼裡就不好了。
  
  然而今晚月色如晝,那巾帔又是水色的,哪怕只是匆匆一瞥,藺承佑也隱約瞟見了一點花瓣的影子。
  
  噫,滕玉意弄這麼多花瓣做什麼?想起上回見天說過的話,收集這麼多花瓣,莫不是要做什麼鮮花糕吧。
  
  他瞥她一眼,清清嗓子道:「好了,這個人情算是還了,接下來幾日我都很忙,送東西送信什麼的就不必了,橫豎我也收不到。」
  
  一邊說一邊往院外走去。
  
  滕玉意正在興頭上,怎知藺承佑這就要走了,心知他忙著抓犯人,卻仍下意識開口:「那個,世子——」
  
  藺承佑忽又停步說:「對了,這兩日寺裡要是有什麼異動,我會提前給絕聖和棄智送信,要是你察覺什麼不對勁,只管問他們就是。」
  
  說話間躍上了垣牆,滕玉意仰頭望著他消失的方向,久久沒挪步,除了琢磨藺承佑所說「異動」指的是什麼,更多的是艷羨,他可是直接躍上去的,沒有借助廊柱,那樣高的垣牆說縱上去就縱上去。
  
  由此可見,她的輕功與藺承佑這樣的高手還有很大差距。
  
  不過她還是很欣喜,畢竟過去這些日子她的輕功一直原地踏步,今晚卻猛然提升了一大步。
  
  轉身時看到梨花樹下的石桌,心裡不免生出幾分遺憾來,明明備好了香醪嘉饌,結果都沒來得及請藺承佑喝上幾杯酒。
  
  好在沒多久就是藺承佑的生辰了。
  
  她興致勃勃回到原位,照藺承佑教的法子再次躍上房梁,上上下下縱了好幾趟,越練越高興,把春絨和碧螺都抓到旁邊,讓她們好好欣賞她新學的武功。
  
  也不知練了多少趟,眼看時辰實在不早了,這才由著碧螺給自己擦汗,負手昂頭朝屋子裡走,走動時身姿輕盈,儼然覺得自己有了武林高手的氣度。
  
  「端福,你讓長庚明早回府一趟,傳我的話給程伯,說我還要添些東西。」她高興地說。
  
  ***
  
  藺承佑並沒有直接離開大隱寺,而是先去禪室找緣覺方丈。
  
  方丈和座下的幾位大弟子因要商榷應對耐重之策,也都未歇憩。
  
  緣覺看到藺承佑來了,對席上的眾位弟子說:「你們先下去吧。」
  
  等和尚們斂衽告退,這才招了招手:「佑兒,坐。」
  
  藺承佑叉手作揖,坐到緣覺方丈對面:「晚輩聽明心法師說,寺裡已經想好如何對付耐重了,可惜晚輩對佛理所知甚淺,先前聽明心法師說的時候有好些不明白之處。」
  
  「你剛才說有話要單獨同老衲說,說的是這個?」
  
  藺承佑笑著頷首。
  
  緣覺親自給藺承佑斟了一杯蓮心茶,不疾不徐地解釋道:「想來你已經知道了,此物原本是修羅道的一位護法天王。」
  
  「此物入佛門之後潛心修煉,一心要繼承轉輪王的衣缽,卻因觸犯嗔妒二罪,被褫奪了袈裟和經缽,本該閉門思過,又怒而屠殺同門師兄弟,心中惡念滔滔,一發不可收拾,從此墮入惡鬼道,大肆驅役陰間眾鬼。要降此魔,尋常的佛門陣法是不管用的,你們道家的明錄秘術也只能損及其皮毛,因此要找到誅滅此魔的法子,還得從梵經典故中入手。」
  
  藺承佑凝神靜聽。
  
  「這兩日藏經閣且抄且譯,總算在浩如煙海的梵經中找到了幾個關於耐重的片段,此物一旦恢復法力,便可以隨意攫取眾鬼的陰力,且戰且補,幾乎沒有力竭之說,倘若與它硬耗,僧道再多也耗不起。老衲與幾位弟子商量一番,決定布陣請動幾位光明正道中的護法天神來降服此物。」
  
  「護法天神?」藺承佑漸漸了然於胸,難怪明心法師令人打造四具陀羅尼經幢,想來是為此做準備。
  
  緣覺道:「這四位護法天神,也就是多羅吒、毗琉璃、毗留博叉、毗沙門,四位護法天神。傳說中,須彌山腰有一座犍陀羅山,山有四峰,四位護法天王各據一峰守護四方平安(注①)。耐重法力再高,墮入魔道前也只是佛門一僧,它心懷惡念,一身法力卻出自我佛門,欲降此魔,最好的法子莫過於請出真正的護法天神了。」
  
  說到此處,緣覺又道:「這是老衲所能想到的損傷最小的降魔之法,可惜兩晚都快過去了,一直沒能找到耐重的下落。今晚即便你不來,老衲也正要讓人去尋你,你可令人到同州找過了?此物來去如電,會不會又遁回到同州去了。」
  
  藺承佑忽道:「晚輩倒是覺得此物還在城中。」
  
  緣覺目露惑色。
  
  藺承佑補充:「只是有人存心不讓我們找到它罷了。」
  
  緣覺的表情起了微妙的變化:「此話怎講?」
  
  藺承佑正色道:「晚輩今晚過來,除了與方丈商討對付耐重的法子,還想向您打聽一個人的來歷。長安城僧道如雲,但真正稱得上香火鼎盛的寺廟和道觀卻不算多,方丈任大隱寺住持多年,想來與這些寺廟道觀的住持都打過交道,晚輩想問問,那個人是何時當上住持的——」
  
  這番談話,一直持續到半夜才結束。
  
  緣覺方丈的話,證實了藺承佑心中的猜測,聽著聽著,藺承佑陷入了沉思,即便已經弄明白那人是如何犯案的,也無法確定此人幕後是不是另有主家,因為單憑此人的能耐,足以排布這場陰謀了,摸不透對方的底細,自然沒法預料對方接下來會採取什麼行動,當晚商量到最後,只暫時定下了幾個權宜之計。
  
  ***
  
  翌日,大理寺卿張庭瑞在御前稟告了這樁錯綜複雜的殺人取胎案。
  
  隨著兇手舒文亮的自盡,案情已經徹底水落石出。
  
  文清散人與皓月散人一心想報復聖人,只恨如今四方豐稔,百姓殷富,憑二人之能妄圖攪亂朝綱,無疑是蚍蜉撼樹。兩位賊道蟄伏多年未能想出良策,只好打起了利用大邪物掀天揭地的主意。
  
  到了謀取月朔童君這一環時,原本一切都很順利,怎知在殺害第三位受害孕婦時,事發現場闖入了一位目擊證人。
  
  此人不但當場聞出了罕見的迷香「天水釋邏」,還發現真兇的衣裳與現場被抓獲的潑皮有異,正因為這份證詞,大理寺才知道真兇不但另有其人,而且取胎的目的是為了得到月朔童君。
  
  如今整樁陰謀業已敗露,文清散人自知走投無路,只好帶妻女服毒自盡。
  
  通過張庭瑞的這番陳述,人們才知道這案子背後還有一位目擊證人。
  
  很顯然,大理寺將這位證人保護得極好,因為除了負責查案的官員,連大理寺內部的其他官員也不清楚這位證人的真實身份。
  
  據張庭瑞說,這位證人之所以會闖入現場,是因為同州第一樁慘案發生時,此人恰好也在客棧內,碰巧此人那晚也在現場聽到了嬰兒啼哭聲,故而當日在香料鋪聽到嬰啼聲時,證人才會萌生出強烈的不安,並決意到靜室中察看。
  
  大理寺連這樣的細節都透露出來了,可見整樁案子已經完全沒有疑義了。
  
  現如今只有同州夫婦遇害一案還剩下一些疑點,可惜時日已久,現場好些證物都湮沒了,好在大理寺的官員在文清散人身上找到了月朔鏡,這枚月朔鏡是當年乾坤散人凝結馭魂術之大成傾力打造的,鏡身裡吞噬了無數殘魂,歷來極為邪門。
  
  早在十五年前,清虛子道長就對於如何破解馭魂術頗有心得,此鏡既然重新現世,最好的法子莫過於將鏡中殘魂一一釋放出來,只要脫離了這面鏡子的桎梏,這些本已化為厲鬼的受害者殘魂自會找回生前的記憶。
  
  所以大理寺的某位年輕官員準備即日就帶著這枚月朔鏡去一趟同州,先將同州那對夫婦在外遊蕩的殘魂召喚過來,再利用法事將鏡中的殘魄釋放出來,兩下裡一合攏,鬼魂自會恢復記憶,只需當場問清案情中的一些疑點,再設法助這些受害者的魂魄自尋歸處,這案子就算塵埃落定了。
  
  張庭瑞雖未言明,朝臣們也知道那位年輕官員就是成王世子。
  
  聖人更是滿臉容光,為了褒獎此案中出了大力的官員,當即下旨,當晚要在含元殿親自筵饗大理寺官員和安化門守城將士,而連日來為了守護城中孕婦日夜巡邏的各坊裡正、武侯、不良人們,也都各有獎賞。
  
  這道聖旨一頒布,籠罩在長安城上方的陰雲一掃而空,城中百姓額手稱慶,那些家中有懷孕親眷的老百姓,因為不用再日夜懸心,更是喜極而泣。
  
  當晚,大理寺一眾官員入宮赴宴,聖人此番言明要宴請所有官吏,故而衙門裡只留下了少許看管要犯的獄卒。
  
  沒等含元殿的酒宴結束,大理寺就傳來一個驚天消息。
  
  那位叫莊穆的犯人興許是擔心接下來大理寺會全力審問他,趁牢中只有幾名老卒,竟打傷獄卒越獄了。
  
  大理寺連夜搜捕,直到天亮都未能找尋到莊穆的下落。
  
  ***
  
  翌日傍晚,藺承佑和嚴司直從大理寺出來。
  
  門口除了絕聖和棄智,還有東明觀的見天和見仙兩位道長,四人本在說話,看到藺承佑出來忙迎上去。
  
  他們都看出藺承佑心情不大好,因為他臉上慣有的笑容都不見了,不過一想就知道了,好不容易破了大案,又讓莊穆這樣的要犯從手底下逃跑了。
  
  藺承佑從懷中取出那枚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月朔鏡,鄭重交給兩位道長:「同州案的一些細節需盡快弄明白,不然沒法結案。本來想帶著這枚月朔鏡親自去一趟同州的,現在我得奉命抓捕逃犯,我兩位小師弟年紀太小難堪重任,只好勞煩兩位道長跑一趟了。這位是我的上司嚴司直,估計你們彼此也都熟了,一路互相照應吧。」
  
  嚴司直忙跟見天等人見禮。
  
  藺承佑又指了指身後的兩名衙役道:「這兩位是我們大理寺身手最好的衙役,有他們護送你們,我也放心些。」
  
  見天和見仙忙道:「好說,好說。世子,莊穆幕後的主家當年能弄到月朔鏡,可見非同小可,你專心抓此賊吧,這等小事就安心交給我們,別忘了我們東明觀可是長安開觀最久的道觀,論道法可從來不在你們青雲觀之下。」
  
  絕聖和棄智也說:「師兄,你就放心吧。」
  
  藺承佑抬頭看看天色,今日是陰日,要趕路最好早些動身,儘管還是不大放心,也只好放一行人上路了。畢竟是出「公差」,這回見天和見仙沒敢堅持騎自己的小毛驢,而是乖乖上了大理寺給他們備的馬。
  
  啟程時天色已晚,見天和見仙是話簍子,絕聖和棄智也愛嘮叨,一行人邊走邊聊,路上倒也不覺得寂寞。
  
  不知不覺到了明義門附近,前方就是興慶宮的禁軍衛,再繼續往前走一段路,就要出春明門了,這時候天色徹底黑了下來,四周也越來越寂靜。
  
  自從發生取胎案,城中百姓最近晚上都不大敢出門,近日那兇徒雖然落網了,耐重卻還未抓住,因此街上除了一些巡邏的武侯,幾乎看不到一個人影。
  
  走著走著,見天似乎覺得不大對勁,一邊警惕地環顧左右,一邊凝神靜聽,忽然勒住韁繩,喝道:「不好,有埋伏——」
  
  說時遲那時快,斜刺裡突然縱來幾道身影,刀光亮如雪浪,直接刺向最前頭的見天和見仙。
  
  「哪來的賊子!」
  
  兩名衙役也罵道:「好大膽子,連大理寺的人也敢打主意!」
  
  見天和見仙揮劍相迎,絕聖和棄智也嚇得勒馬應戰,然而不知是對方身手太出眾,還是見天等人身手太菜,才交手了兩個回合,見天就被擊下馬來。
  
  見天沒忘記將嚴司直從馬上拽下,一面狼狽地護著嚴司直往後逃,一面口中揚聲道:「快給附近的武侯送信,絕聖棄智,你們也別硬撐了,當心被賊子打傷!」
  
  絕聖哭道:「道長,你不是說你比師兄身手還好嗎?」
  
  見天躥得更快了:「老道連這幫人的來歷都沒弄明白,為何要拼命?」
  
  見天這一跑,那幫賊子竟捨下絕聖等人,徑直朝他追了上來,見天心中訝異,忽聽嚴司直大驚道:「道長,你身上在淌血。」
  
  見天愕然低頭瞧,果見前胸淌出一股汙血。
  
  見天大驚失色,慌忙在前襟一摸,摸出那面月朔鏡,才發現那血是從鏡中淌出來的。
  
  他忙一拍腦門:「差點忘了身上帶著這東西——」
  
  話音未落,他手中一空,賊子中一看到鏡子就騰空而起,探臂近前,一把將那鏡子奪走了。
  
  見天等人一怔,卻也顧不上再把鏡子奪回來,邊跑邊喊:「有賊人搶劫朝廷欽差,快來人吶!」
  
  賊子似乎意不在傷人,搶到月朔鏡後便捨下眾人,轉身沿著來路逃遁,一轉眼就消失在巷尾。
  
  為首的賊子顯然對周圍環境很熟悉,將鏡子納入懷中,接連拐了幾個彎,很快就逃到了一條窄巷,賊子們扯下面罩鬆了口氣,窄巷旁就是一座空置的宅子,只要翻牆進去就能換下身上這身衣裳了,可沒等他攀上垣牆,眼前忽然一亮。
  
  男子面色一沉,巷尾那黑魆魆的角落裡,居然早有人候著了。
  
  有人從暗處走來,是位少年郎,火把抬高,火光下映出一張熟悉的臉龐。
  
  男子脊背上登時湧上一股涼意,這少年顧盼煒如,面如美玉,正是藺承佑。
  
  藺承佑舉著火把走近,儘管心裡早有準備,可真他看清那人面目,目光裡仍閃現出複雜的情緒。
  
  「真是你。」
  
  宋儉臉上的異色慢慢斂去,自嘲道: 「難為你了,布下這樣大的局,就為了等我露出破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2-1 10:26 PM

第78章

  藺承佑尚未接話,巷尾又湧上來一隊金吾衛,個個手持兵器,分明已等候多時。
  
  榮安伯府的護衛吞了口口水,惶然把刀橫擋在胸前:「世子!」
  
  為首的金吾衛認出賊首是宋儉,似是大感意外,但也只怔了怔,就示意底下人上前捉賊,怎知刀身剛一抖,就被藺承佑攔阻。
  
  「不必了。他不會跑的。」
  
  光是帶人搶劫月朔鏡的行為就足以說明瞭一切,如今人贓俱獲,無論逃亡或是拒捕,都只會給榮安伯府帶來滅頂之災。宋儉是個聰明人,不會不明白這一點。
  
  宋儉面色慘然,長嘆道:「罷了。」
  
  鏘然一聲,他將手中兵器扔到腳邊。
  
  他身後兩名護衛見大勢已去,只好也束手就擒。
  
  宋儉藏在懷中的月朔鏡仍在自發流淌汙血,短短一瞬就染透了他的前襟,可他似乎已經顧不得這些了,定定出了回神,抬眸看向藺承佑:「論理我並未露出馬腳,你是何時開始懷疑我的?」
  
  藺承佑看看頭頂的穹窿,大隱寺那邊估計快有動靜了,真兇忙著謀取月朔童君,斷然照應不到宋儉這邊,趁這機會趕快從宋儉口中問到幾個關鍵線索才要緊。
  
  他淡聲道:「是宋大哥自己告訴我的。」
  
  宋儉疑惑:「我?」
  
  藺承佑:「那晚我去榮安伯府打聽小姜氏出事前可有什麼異常舉止時,宋大哥臉上的哀戚之色幾可亂真,但提到前妻大姜氏時,你的眼神還是不小心洩露了端倪。」
  
  宋儉怔然。
  
  藺承佑望著宋儉:「宋大哥這些年一直很懷念亡妻吧,那晚你單是提到『貞娘』二字,眼裡都會浮現那樣深沉的哀慟,這與你在說到小姜氏時的惺惺作態截然不同,這一點,或許宋大哥自己都沒意識到。」
  
  宋儉默然半晌,勉強牽了牽嘴角:「可是光憑這一點,你又怎敢斷定我與謀害姜越娘有關?」
  
  藺承佑笑了笑:「是,光憑這一點的確說明不了什麼,可接下來我在調查小姜氏的生平時,發現了太多自相矛盾之處。」
  
  「你在人前對小姜氏百般縱容,珍寶首飾任其予取予求,僅僅這兩個月,小姜氏單是在各家鋪子添置衣裳首飾就花去了數萬錢,這讓所有人都認為你極為寵溺這位新娶的嬌妻,可無論坊間還是你們榮安伯府,關於小姜氏的那些流言蜚語就沒斷過,坊間的議論你或許管不了,府裡這些汙糟流言傳了這麼久,你不可能全然不知情,聽說伯爺這一年多來身體抱恙,府裡的事一直是宋大哥在打理,榮安伯府治下甚嚴,你卻連一個中傷主母的下人都沒懲戒過,這只能說明,你面上再怎麼偽裝,內心深處也根本沒想過維護小姜氏。」
  
  「面上百般疼愛小姜氏,卻任由謠言傷害妻子,這豈不是自相矛盾?」藺承佑道,「前兩日我去東西兩市幾家鋪子打探,幾位店家都說當年大姜氏還在世時常見你陪伴她出門,除了陪著做衣裳挑首飾,連大姜氏愛吃的那幾家胡肆也如此,那家專做駝峰炙的胡肆老闆至今還記得你和大姜氏,說是你和大姜氏情同膠漆,是長安城數一數二的恩愛夫妻,可惜恩愛夫妻未到頭,成親才四年大姜氏就走了。」
  
  宋儉神色不變,喉結卻澀然滾動了兩下。
  
  「與此同時,我也打聽到了小姜氏生前愛去哪些鋪子,比如西市的香料鋪、福安巷的念茲樓、東市的錦雲瀑,奇怪的是這些店舖的主家都說從沒見你來過,即便去年剛成親的那陣,你也一次都沒陪過小姜氏。對待前後兩任妻子態度如此不同,哪個是真情哪個是假意,豈不是一目了然?銀錢你可以給,陪伴出門卻需要在人前做出種種恩愛姿態,所以明知這樣做更不會讓人起疑心,你也一次都不肯做。因為你做不到,對不對?宋大哥。」
  
  宋儉依舊沒接話,眼裡的恨意卻微妙地湧動起來。
  
  「那晚我在榮安伯府碰到宋大哥的大郎和大娘,當時時辰已經不早了,兩個孩子卻還在等阿爺帶他們入睡,我和嚴司直都覺得奇怪,小姜氏是孩子們的親姨母,嫁入府中一年多,孩子們照理習慣由她陪伴了,即便小姜氏出了事,也還有乳母照拂。事後我讓嚴司直上門詢問大郎和大娘的乳母,乳母們都說,自從大姜氏去世,孩子們一直是宋大哥親自帶著入睡,哪怕後頭又娶了小姜氏,宋大哥也照做不誤,有時候太晚了,就順勢歇在孩子們的房裡,只偶爾要去禁軍當值時,才會讓乳母們哄睡,也只有在這種時候,小姜氏才能過來照拂一下,因此孩子們一到晚上就找阿爺,反而與這位親姨母並不親近。」
  
  「這件事又透露了兩個疑點:其一,宋大哥與小姜氏似乎沒有面上那麼恩愛,否則不會因為哄孩子們入睡就忘了回上房;其二,宋大哥你明明那麼喜歡孩子,小姜氏懷孕為何不見你多陪伴她?」
  
  「越往下查,疑點就越多。」
  
  「那日貴府一位下人聽說兇徒並未落網,擔心自己被兇徒盯上偷偷跑出來給我送信,說小姜氏懷孕之後,突然就變得疑神疑鬼了,即便大白日午歇也要喚一堆人陪伴,你為了讓她安心養胎,不得不找人上門來做法。我聽到此處,忽然生出個念頭,我原本一直以為小姜氏是因為做過虧心事才會心虛怕鬼,可如今想來,她是不是懷疑自己做過的事情已經洩漏了,擔心你報復她才會日夜不安?畢竟夫妻之間的種種,瞞得過外人卻瞞不了自己,你是不是真心喜歡她,她自己比誰都清楚。」
  
  「所以那日你說去香料鋪接她,她才會那樣高興,她以為你終於對她動了心,說不定日後不會再對她那樣冷淡了,卻不知道等待她的是個死局。」
  
  說到此處,藺承佑深深看宋儉一眼:「說實話,這兩日我雖然一直在佈局,對於能不能引你們上鉤卻沒多大把握,因為幕後那位真兇每回殺人取胎時都會易容喬裝,就算受害者的魂魄找回生前記憶,此人也不用擔心自己會洩露,所以在佈局嫁禍舒文亮時,為了讓那個局看上去更逼真,那人甚至把月朔鏡放入舒文亮屍首的衣裳裡,可你就不一樣了。」
  
  「你與小姜氏朝夕相處,她懷孕後那樣害怕,說明在出事前就已經起了疑心,加上那日她因為你的緣故在香料舖等了那麼長時辰,縱算再糊塗,臨死的那一瞬間也該猜到了一點真相。等我想通了這一點,才篤定你會上鉤。果不其然,你聽說我從同州回來便要施法助鏡中的冤魂殘魄回歸原處,擔心小姜氏的鬼魂恢復記憶之後會在我面前透露真相,終於決定兵行險招,尤其是因為犯人越獄的緣故改由嚴司直去同州,對你來說更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事到如今,我唯一想不明白的是,你既然這樣擔心會查到自己身上來,為何要——」
  
  藺承佑默了默:「宋大哥,這樣做值得嗎?」
  
  宋儉臉色愈發蒼白,嘴邊卻慢慢浮現快意的笑容:「你剛才只猜對了一半,姜越娘怕的不是貞娘的鬼魂,因為貞娘在四年前就已經魂飛魄散了。我之所以奪鏡,也不完全是怕你查到我頭上,而是我不想讓姜越娘這賤人找回殘魄重新投胎。」
  
  藺承佑一怔。
  
  「貞娘最後一次懷孕時,姜越娘說要親自照拂姐姐主動跑到府裡來住,大約是看到我與貞娘恩愛繾綣,而貞娘的吃穿用度樣樣都是上品,這賤人就起了妒意,屢次在她姐姐面前嘆氣,說姜家門第寒微,阿爺至今未在朝中謀取到功名,日後她要嫁人,還不知會嫁給怎樣一個落魄書生。為了此事,她恨不得日日燒香拜佛。」
  
  宋儉苦笑了一下:「世子想必也聽說了,姜家門第寒微,當年我爺娘原本不同意我娶貞娘,是我堅持要娶她的。」
  
  那一年宋儉同幾位友人去西郊狩獵,縱馬到一家寺廟門前時,不小心衝撞了剛從寺裡出來的姜氏父女,姜書生因為躲閃不及,手裡那籃香梨當場被馬蹄攆得稀爛。
  
  宋儉當時年少驕縱,怎會將一籃梨子放在眼裡,縱馬要離去,姜貞娘卻攔到馬前,不卑不亢逼他下馬道歉。
  
  他本以為這小娘子誠心拿喬,故意在馬上逗了她幾句,後來才知這個姜貞娘一貫如此,謙和正直,見識歷來不輸讀書人,左鄰右舍無有不喜歡她的,而且姜家雖然清貧,姜貞娘的阿爺卻是飽讀詩書一身傲骨,姜貞娘的字和書都是她阿爺親手教的,性情也與她阿爺如出一轍。
  
  來往了幾回,宋儉原本存著戲耍之心,結果到最後,反倒是他自己一頭陷了進去,他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這個固執可愛的姜貞娘,想方設法娶她進門。
  
  也就是那時候,宋儉才知道貞娘那個叫越娘的妹妹其實是她叔父家的孩子,因為父母早亡,自小被姜家收養,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姜越娘性情與姜貞娘全然不同。
  
  姜越娘在府裡一住就是五六個月,直到姜貞娘臨盆那日都伴在貞娘左右,平日倒是很老實,很懂得拿話給她姐姐解悶,待宋家的大郎和大娘也甚有耐心,宋儉還與妻子說,她這個爭強好勝的妹妹在姐姐身邊待久了,倒是把性情養得好了不少。有一回宋儉從宮衛回來已是半夜了,路過花園時,看到貞娘在樹下坐著,他以為貞娘身子不舒服,驚得趕忙上前,走近才發現是姜越娘,姜越娘塗脂抹粉,穿著姐姐的衣裳在樹下坐著,看到宋儉就說她覺得氣悶來園中走動走動,說完這話就拔腿走了。宋儉當時並未多想,事後才明白,姜越娘早就起了不堪的心思,她貪圖富貴,在府裡住久了,不只一次說過羨慕姐姐,知道自己不可能像姐姐那樣嫁入高門,卻又因為爭強好勝不甘心嫁給庶民,於是就想出了那道毒計,人人都說她與貞娘越長越像,或許姜越娘覺得,只要她能取代姐姐,宋儉就能像對她姐姐那樣對待她。即便宋儉不娶她,她也不用因為眼熱姐姐的富貴,日夜被嫉妒所折磨。」
  
  「貞娘臨盆前,穩婆們都說絕不會出岔子,大郎和大娘就是這幾個穩婆接生的,當年生得頗順利,有她們這話,府裡的人都放了心,可我怎麼也不會想到,貞娘會生得那樣艱難,她在房裡哀叫了兩日,我也在外頭煎熬了兩日,她每喊叫一聲,我就覺得有把尖刀在心上割,期間穩婆好幾次跑出來告訴我,說貞娘宮縮有些乏力,但也不至於生不下來,一再地叫我放寬心,到後來終於意識到不對勁,才慌忙跑出來讓我去請奉御,我連夜去請奉御,卻因為耽誤太久,奉御看了之後只說回天乏術,我自是不肯相信,闖入房裡看貞娘,我看到,看到貞娘她——」
  
  宋儉話聲戛然而止,因為熱氣和眼淚堵在了喉嚨裡,把後面的話都壓了回去。
  
  他看到妻子的臉色比紙片還要白,而床上全是殷紅的血,一撥穩婆們忙著止血,另幾個乾脆拿盆來接,可是那血流像是沒有盡頭,淅淅瀝瀝,蜿蜒如鮮紅的河,貞娘眼睛大睜著,喘著氣茫然找尋著什麼,聽到丈夫的聲音,她把下巴微弱地抬了起來。
  
  宋儉心彷彿被重錘擊中,跪到床邊把妻子摟到懷裡,倉皇用臉頰貼她的額頭,發覺妻子的體溫比冰還要冷,他五內俱焚,忙用手臂圈緊妻子用自己的體溫溫暖她,一邊目光四處在房中找尋奉御的身影,一邊大聲詢問自己能做什麼,可無論他怎麼發問,都只能換來奉御的搖頭嘆息。
  
  宋儉心魂俱散,眼睜睜看到妻子的生命一點點流失,等待他的,只有無盡的絕望,貞娘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快不行了,斷斷續續對他說:「我捨不得你和孩子……嫁給儉郎這四年,貞娘日日都歡喜,只恨此生福薄,不得當之,願有來生,再與……」
  
  宋儉眼淚滂沱而下,這刻他才知道,當一個人難過到極致的時候,脊背都會痛得彎下去,他摟著妻子冰涼的屍首哀哀哭著,幾乎痛斷了肝腸。
  
  事後穩婆怕被追責,一徑說她們事前反複檢查過貞娘的胎位和產道,論理絕不可能有問題,為何會死活生不下來,她們也不明白,因為這句話,宋儉才對貞娘的死因起了疑心。可無論兩位奉御怎麼查,都沒發現貞娘的飲食上有問題,加上貞娘從不與人交惡,實在想不出會有什麼人害她,查到最後,連宋儉都死心了。
  
  沒過一個月,榮安伯夫人也因為兒媳的死導致病情加重去世了。辦完喪事一個月,宋儉因為想妻子想得發狂,跑到附近的一家道觀,說想見貞娘一面,求道長做法將貞娘的魂魄請來,道長嘆了口氣,答應幫宋儉設壇作法,怎知忙活了許久,一直沒能召來貞娘的魂魄,那位道長便說貞娘走的時候並無掛心之事,已經重新投胎了。魂魄不在世上,自然無法召來。
  
  宋儉聽了不肯相信,貞娘最掛心不下他和兩個孩子,就算人鬼殊途,她怎麼也會回來看他們一眼。後來他接連請了幾家道觀的道長來看,得到的都是同樣的說辭,宋儉就算再不甘心,也只好悵然作罷。
  
  「這期間,那賤人聲稱探望外甥,陸續從華州到來府裡住過幾回,前面倒還算克制守禮,後頭便精心穿戴好了,屢屢裝作無意與我在府裡相遇。我雖然察覺了她的心思,卻也沒想到貞娘的死會與她有關,畢竟貞娘是她姐姐,生前還待她那樣好。」
  
  宋儉搖搖頭冷笑幾聲,笑聲裡充滿了嘲諷和透骨的恨意:「我後來才知道,這世上有人的惡意就像深淵,惡到超出你的想像。一年多前,某一日我在外頭回來,半路突然有人攔著我,對我說,前幾日有位小娘子去某家道觀抽籤化災時,在私底下說了些不得了的話,恰好被這人聽到了,懷疑我妻子的死有問題,特地前來告訴我。」
  
  「這個人是不是……」藺承佑說出一個名字。
  
  宋儉臉上閃過一絲詫異,旋即了然道:「也對,你都能查到我頭上,想來早就知道那人了。那人心懷不軌,而我心有所求,我聽了這話如遭雷擊,為了求證這件事,即刻趕往華州潛到華州岳丈府裡,結果在姜越娘的房裡搜到了一整套巫蠱之術的器具,這賤人一心想求一門好姻緣,以往就常到各家寺廟道觀去燒香,也不知從哪學來了一套巫蠱術,由此打起了害人的主意。為了謀害貞娘,賤人在貞娘臨產那日招來了幾個怨氣重的小鬼,小鬼坐在床上,活活把貞娘拖得元神耗盡,小鬼吸取到了貞娘母子的精元,也就如願遁走了。可笑的是我們查遍了貞娘的膳食和藥飲,卻沒想過害死貞娘的是這種惡毒至極的伎倆。」
  
  「我從華州回來後,那人又找到我,讓我把姜越娘藏在房中的那套法器拿出來,一看就忍不住嘆口氣,說我三年前之所以招不來貞娘的魂魄,是因為害死貞娘的小鬼名叫倀鬼,此鬼最能吸食魂魄,貞娘既是被倀鬼所害,想來魂魄已經拼湊不全了。又說那賤人要麼怕貞娘的魂魄找回來故意如此,要麼就是不清楚使這種招鬼術害人也會給自己招來橫禍。」
  
  「那人說完這話,知道我並未全盤相信,就對我說,是或不是只需親眼見一見就是了,過幾日我就親眼看到姜越娘上香許願,同時還親耳聽到她低聲許願,她來來去去只有兩個願望:早日嫁給宋儉,姐姐早日找回殘魄投胎。說完這話,她將身上所有的銀錢都取出來做化災之用。」
  
  這一幕落入宋儉眼中,他心臟彷彿當場被一把利刃給攪碎了,他因為貞娘臨終前的那番話,始終懷有一絲希冀,就是貞娘會在冥冥中等他,夫妻二人今生緣分已盡,至少還能求個來生,可他萬萬沒想到,貞娘不但就這樣葬送了性命,死後還落了個魂飛魄散的下場。
  
  那日之後,宋儉日日夜夜都在盤算,怎樣才能讓這賤人死得比貞娘痛苦一萬倍,怎樣才能讓她也魂飛魄散,不如此,又焉能消他心頭之恨。那人看出宋儉心中所想,趁機說自己倒有個好主意,不但可以讓姜越娘付出慘重的代價,而且確保官府絕不會查到宋儉頭上來。
  
  宋儉自然知道此人心懷叵測,並未馬上答應,可等他回到府中,只要一閉上眼睛就能見到妻子臨終前那張臉,他想不明白,貞娘生前那樣好,為何落到這樣的下場,他只要想到她被害得沒法重新投胎轉世,心就絞成一團,就這樣被心魔折磨了好些日子,他按耐不住去找那個人,說他答應做這場交易,前提是一定要保證姜越娘死得極慘,而且魂無歸所。
  
  那人便說,她姜越娘做下這樣的惡事不就是想嫁給你宋儉嗎,何不馬上把她娶進府,叫她以為自己如願以償,實則是一腳踏入了鬼門關。
  
  哪知這時候姜越娘卻突然不來長安了,宋儉令人去華州暗中跟蹤了姜越娘十來日,這才知道,姜越娘等了三年一直沒能等到嫁入榮安伯府的機會,認為自己不能再一味耗下去,便與華州一位豪紳的公子眉來眼去,幾月下來兩人早已珠胎暗結,姜越娘以為自己有個侯門姐夫,那豪紳子弟衝著榮安伯府的面子都會上門娶親,怎知豪紳公子遲遲不肯求娶姜越娘,姜越娘氣急之下暗中買了好幾副滑胎藥,看樣子似乎準備滑胎了。
  
  宋儉聽了這話,唯恐其中生出變數,便給姜越娘寫了封信,說兩個外甥思念姨母,盼姨母來長安小住。
  
  「那賤人果然捨下那豪紳公子,改而來了長安,或許是知道不能再等了,且這次又是我主動去信,她沒再像以前那樣先按耐幾日,而是一來就假裝在廊道裡與我相遇,我想到貞娘臨死前的慘狀,恨不得將這賤人千刀萬剮,當晚我佯裝醉酒去她房裡,姜越娘果然未拴門閂,我假裝醉得厲害,一進門就倒在地上,就這樣睡了一晚,這賤人也當真可笑,乾脆把床被弄皺,又在床上弄了血,第二日等我酒醒,就羞答答說我昨晚對她如何如何,她如今失了清白,問我怎麼辦。」
  
  「我順勢說娶她,還說即日就會上門求親。怎知這賤人想是怕成親後我起疑心,沒等我把她娶進門,就偷偷吃了墮胎藥把胎滑了。她這一滑胎,動手之日只好又往後推遲了,據那人說,要找的孕婦非得自己也做過惡事不可,姜越娘這樣喪盡天良的懷孕婦人不好找,多等幾月也值得。只是如今有一個麻煩,成親後我不曾碰過這賤人,這賤人如何再有身孕。更可笑的是,這賤人以為我對她冷淡是因為忘不了貞娘,竟想方設法把貞娘身邊的人和事全都挪出了上房,我恨意橫生,幾乎一刻都不能等了,但要依計殺姜越娘,前提得讓姜越娘懷孕。」
  
  「那人說如果我覺得面對姜越娘噁心,這事可以交給他們來辦。姜越娘因為我不肯碰她,老擔心我在外頭另有婦人,於是故技重施,跑去求籤問卜,每回在外頭廝混一下午,再回府把一包藥下到我的茶盞裡,我心知肚明,趁她不注意把那藥倒入她自己的茶盞,等她睡著了,我再去大郎和大娘房裡,沒多久這賤人果然懷了孕,或許是自覺地位穩固,日日在外招搖過市,那人看時機成熟,便和我正式謀劃佈局殺人的事,事成那日——」
  
  宋儉突然笑了起來,眼裡隱約可見淚花:「我到西市的香料鋪親眼確認了姜越娘的屍首,那是這四年來我活得最痛快的一天。明知貞娘早已魂無歸處,仍跑到貞娘的牌位前上了三柱香。」
  
  說到此處,他眉頭舒展,笑聲益發遏制不住,然而笑著笑著,那笑聲又變得莫名苦澀:「有時候大郎和大娘對我說想阿娘了,我就告訴他們,有什麼話到阿娘牌位前說一說就好了,阿娘都會聽見的,大郎和大娘信以為真,跑到貞娘牌位前,兄妹倆嘰嘰喳喳一說就是半個時辰,每到這時候,我都心如刀絞,因為我知道,這些話他們阿娘早就聽不到了。」
  
  他仰頭望向幽暗的夜空,臉上有些茫然:「我總算如願以償了,可這又如何,我甚至不知道怎樣才能把這些事告訴貞娘,我難過了她不知道,我高興了她也不知道,孩子們長高了她不知道,孩子們摔跤了她也不知道,以後永生永世,我都沒有與她重逢的機會了,你說——」
  
  他眼中迸發切骨的恨意,重新把視線投向藺承佑: 「你說我怎能讓你們把月朔鏡中姜越娘的殘魂放出來?連這賤人都能找回殘魄重新投胎,那我的貞娘呢?誰把貞娘的殘魄還給她?!」
  
  他聲音淒厲,震盪著每個人的心魂,藺承佑舌根發澀,竟不知如何接話。
  
  宋儉癡怔了一會,忽又回過神來,從懷中取出月朔鏡,冷笑了幾聲道:「我要說的已經說完了,你剛才問我後不後悔,我現在可以回答你,哪怕再重來一萬次,我也會這樣做!」
  
  他說著目光一厲,手中頃刻間灌滿了內力,兩手一抻,便要將鏡子一掰兩斷。
  
  可沒等他發力,夜空裡忽然凌空射來一根箭,箭尖直指宋儉,眼看要貫穿他的胸膛,藺承佑反應遠快於眾人,當即甩出銀鍊,可到底遲了一步,宋儉內力已算不差了,卻被那箭上灌注的大力帶得往後一倒。
  
  藺承佑心猛地一沉,順著那暗箭來臨的方向追出去,口中道:「救人!」
  
  真兇此刻去了大隱寺,照理絕不可能來暗算宋儉,所以這箭絕不會是真兇射出來的,可見真兇後頭還有人,動手暗算宋儉,莫不是怕宋儉洩露什麼。
  
  追了一晌,對方果然渺無蹤跡,他擔心箭上餵了毒,忙又折回去,金吾衛們已經把箭矢剪短,背起宋儉埋頭飛跑,藺承佑提氣追上前,倉皇中一瞥,果見宋儉面若金紙,他心道不好,忙從懷裡取出一粒清心丸給宋儉餵下去,隨後將宋儉挪到自己身後,提氣狂奔起來。
  
  「我帶你去尚藥局找余奉御,他最善理毒,一定會有法子的。」
  
  宋儉傷得很重,一味低低地咳嗽,良久,他勉強笑了笑:「不成了,我猜是那人幕後之人動的手,一旦射中了,絕不可能留下活口。再說即便我能活,也逃不過朝廷的重責,我只是……只是捨不下大郎和大娘,阿娘沒了,如今阿爺也因為被心魔所困,無端枉送了性命——」
  
  藺承佑喉結滾動,斷喝道:「你雖犯下了重罪,但聖人心地慈厚,弄明其中原委,或可酌情減免刑罰,只要活著,萬事都可以想法子,真要死了,那就什麼都沒了,宋大哥,你看在大郎和大娘的面上挺一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2-2 10:20 PM

第79章

  宋儉陡然沉默下來。
  
  他像是被藺承佑這話激起了一線希望,又像在思量著什麼,往後一段路,藺承佑只能聽到斷斷續續的喘息聲。
  
  藺承佑知道自己的馬就拴在前方某條窄巷裡,不遠,再往前縱過兩條街道就能上馬了,然而,箭上餵的毒顯然性子極烈,才迎著夜色奔襲了一會,宋儉的氣息就驟然弱了下來。
  
  藺承佑心急如焚,到了生死攸關的當口,一個人的意志力往往勝過一切,情急之下準備了一肚子的話來激宋儉,這時候宋儉卻主動開了口:「我沒見過那人的幕後主家,但我猜是個男人……有一回我去找那人時,因為事先未稟告,那人沒來得及做應對,房中居然還藏著一個人。我一進入房中,就聽到有人離去的腳步聲,是男人的靴聲,內力在我之上……」
  
  他喘了一口氣,斷斷續續道:「……這位幕後主家能耐不小,單是取胎這一局就排布得天衣無縫,倘若不是那日偶然有證人闖入現場,估計連……連世子也會認為那賤人的死只是連環殺人案的一環,我也是覺得不會露出破綻才……才答應加入……那人估計猜到我今晚會來奪鏡,自己抽不出空,只好把這消息透露給了那位幕後的主家,所以他們才來得那樣快……」
  
  藺承佑頷首。
  
  他心知宋儉這時候話說得越多,內力只會流失得越快,雖說很想追問下去,卻按耐著不再發問。
  
  宋儉默了默,笑起來聲音有些嘶啞:「往日我與世子打交道不多,只知世子聰明倜儻,今晚這一遭,世子的為人委實……委實讓宋某欽佩,可恨我知道的也不多,因為我與那人算是……算是各取所需,我防著那人,那人也防著我,但我知道,那人每逢初一和十五必定不在,我猜這兩日那人需與幕後主家共謀大事,你順著這個線索往下查,沒準能查到什麼。」
  
  藺承佑:「有什麼話到了尚藥局再說。」
  
  宋儉卻苦笑道:「我眼睛已經看不見了,只怕等不到尚藥局再說了。」
  
  藺承佑神色微變,雙目一盲,意味著毒素已經蔓延到了腦中,哪怕余奉御即刻施救,也是兇多吉少了,可他依然沒有放緩速度,反而越縱越快。
  
  夜那麼黑,去往尚藥局的路那麼長,再怎樣搏命,終究博不過天意,才掠過一座坊牆,就感覺宋儉的氣息已經微不可聞了,藺承佑胸口直發涼,宋儉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大限已到,淒涼地笑了笑:「我這一生……最對不住的是我阿爺,有句話想請世子轉告我阿爺:『兒子走火入魔死有餘辜,今夜這一走,日後不能再在他老人家膝下盡孝了,兒子愧悔難當,只望他……他老人家保重』。我袖中有對木偶小人,是前些日子在外頭給大郎和大娘定做的,白日取回來了,本打算晚上帶給大郎和大娘,現在也只能拜託世子了……」
  
  藺承佑忽道:「宋大哥,把貞娘的生辰八字和她歿日的具體時辰告訴我,我來想法子。」
  
  背後原本是一片寂靜,此話一出,宋儉的呼吸猛地粗重了幾分,彷彿不敢置信,顫聲道:「有法子麼……」
  
  忙又道:「……貞娘……她是庚戌年六月十一日巳時初生人,歿日是辛未年七月初二酉時末。」
  
  記得這樣清楚……藺承佑點點頭說:「有法子,只是麻煩些。倀鬼自身也是鬼類,即便吸食人的殘魄,也無法將殘魄化為己用,吞食一陣發現無用,就會把殘魄又吐出來。我猜貞娘的魂魄仍在長安遊盪,不過不能用尋常的招魂術召回來,而是先要打開玄牝之門……」
  
  而且世上沒有哪個道士會願意賠上自己的修為幫人拼湊魂魄,但比起放任一個無辜的受害者永生永世無法投胎,損個一兩年修為又有什麼,師公和阿娘若是在場,也會這樣做的。
  
  只不過這種大法術歷來只有師公一個人能排布,如果師公近日回不來,那就只好像上回招安國公夫人的魂魄那樣,由他就和聖人一起做。
  
  宋儉失神地聽著,雖說沒吭聲,呼吸卻益發急促,藺承佑心裡越來越涼,這是迴光返照的跡象,宋儉能屏住最後一口氣,靠的是一腔與妻子重聚的執念。
  
  聽完藺承佑的話,宋儉似乎欣喜若狂,連說了三聲好:「那就……那就拜託世子了……若是貞娘的魂魄找回來,務必引我和她的魂魄相見,我和她約好了要……要……」
  
  肩後忽然安靜了下來。
  
  藺承佑剎住腳步:「宋大哥。」
  
  無人應答。
  
  宋儉已經斷氣了。
  
  藺承佑在原地默然佇立半晌,緩緩把宋儉從身後放下來,把屍首放在地上,低頭啞然看著。
  
  宋儉的雙眸仍睜著,嘴邊卻凝結著一絲笑意,笑意透著幾分暢快,彷彿終於得償所願。
  
  靜默片刻,藺承佑摸向宋儉的衣袖,把兩枚小木偶取出,對著宋儉的屍首,把先前沒來及說完的話鄭重說完:「好,我答應宋大哥。」
  
  背後傳來雜遝的腳步聲,金吾衛們終於趕上來了。
  
  藺承佑緩緩直起身,對金吾衛道:「把宋儉的屍首護送到大理寺。」
  
  ***
  
  滕玉意坐在桌邊看書,那本《琴訣》已經被她翻爛了,這本手抄的殘卷是阿姐離寺前落下的,書名早磨得看不清了,內容卻很有意思,裡頭記載著各類古老的梵經典故,叫人一看就著迷。
  
  不知不覺翻完大半本,滕玉意扭頭朝敞開的軒窗看去,院落裡寂寂無聞,偶爾能聽到幾聲蟲鳴,三月過去了,今日是四月初一,這是每月一次的月朔日,連月色比平日幽暗許多。
  
  太安靜了。
  
  安靜得不像話。
  
  其實不只今晚,這兩日寺裡都異常安靜,白日除了定時到前頭去用三餐,剩下的時辰幾乎無所事事,滕玉意不願閒著,只好來回練習藺承佑那日教她的輕功,兩日下來,倒是小有所成。
  
  頭兩日絕聖和棄智只要得空就來尋她,三人坐在梨花樹下的石桌旁,一邊閒聊一邊吃點心,兩人對她說,他們也不知道真兇是誰,但師兄告訴他們,無論發生何事,只要記住真兇一心想謀求月朔童君就是了。
  
  到了今日,連絕聖和棄智都不在寺裡。
  
  滕玉意知道,別人沒法差使他們兩個,絕聖和棄智被調走只能是藺承佑的主意,她暗猜他們同師兄去了同州,就不知兇徒落沒落網。
  
  滕玉意這邊托腮沉思,那邊碧螺和春絨也都忙活完了,一個打著呵欠過來幫滕玉意鋪衾被,另一個把滕玉意明日要穿的衣裳鞋襪熨好了掛起。
  
  「娘子,該睡了。」
  
  滕玉意放下手裡的書卷,抬頭時看到春絨手裡的香囊,忽然想起前日幾位小娘子結伴去雲會堂用膳時,路上彭二娘興致勃勃把自己新配的香囊拿出來給她們瞧,香囊傳到段青櫻手裡,段青櫻非但未誇讚,反而像是聞到了極為難聞的東西,猛地把頭扭過去。
  
  這下不只彭二娘尷尬,旁人也覺得失禮。
  
  那次之後,段青櫻便稱病只在房裡待著,再也沒去過雲會堂。
  
  段青櫻的種種舉止在滕玉意看來,簡直不能更古怪了。
  
  又想起藺承佑那晚的表情,也不知藺承佑發現了段青櫻的什麼秘密,居然死活不肯透露。
  
  倘若段青櫻只是中了邪,沒必要藏著掖著。
  
  春絨一再過來催促,滕玉意只好若有所思朝床邊走,走著走著,腦中突然躥出個念頭。
  
  記得那日段青櫻也是莫名其妙發嘔,姨母看了,就說她當年懷孕時也是如此,看著像傷風,聞什麼都愛嘔吐。
  
  滕玉意頭皮一炸,段青櫻該不會是有了身孕吧,暗自在腦中把段青櫻連日來的種種異常串起來一想,越想越覺得有這種可能。
  
  難怪藺承佑欲言又止,想來他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在人前討論一個小娘子未婚有孕的事。
  
  滕玉意心啵啵急跳起來,忽聽夜空中欻然發出一聲巨響,有點像猛獸的吼叫聲,又像是沙場上的擂鼓聲,大若雷鳴,陰森異常,重重擊到人心上,讓人渾身發寒。
  
  滕玉意一驚,春絨和碧螺也嚇了一跳:「那、那是什麼動靜?」
  
  卻聽外頭傳來腳步聲,端福顯然已聞聲趕來:「娘子!前頭似乎有異動。」
  
  滕玉意當機立斷穿上外裳和披風,把小涯劍藏在袖中,率先拉開門跑出去:「出了何事?」
  
  端福盯著寺廟上空那詭異的白光,神色越來越古怪:「不知,老奴已經讓長庚去前頭看了。」
  
  等了一會,外頭的小徑又響起腳步聲,院牆上空火光晃動,來人似乎不少。
  
  「娘子!」是長庚的聲音,「明心法師來了。」
  
  下一瞬就聽到明心的聲音:「滕檀越,耐重闖入了寺中,快隨貧僧走。」
  
  春絨等人大吃一驚,滕玉意拉開門,來人都是熟面孔,除了緣覺方丈的兩位座下大弟子,還有那日在玉真女冠觀幫著降魔的各家道觀的道長,幾位道人像是臨時到寺中來幫著降魔的,個個都神色緊張。
  
  除此之外,人群中還有嚇得瑟瑟發抖的彭大娘、李淮固等人,段青櫻披著大披風,連眼睛都擋在帷帽下方。
  
  細細掃了一圈,沒看見絕聖和棄智,也沒看到見天和見仙。
  
  明心道:「事不宜遲,方丈帶人在前頭困住了耐重,你們沒有法力護身,方丈怕耐重的陰力傷及諸檀越,讓貧僧帶你們到結界中躲一躲。」
  
  滕玉意暗自看了看腕子上的玄音鈴,確定來人並無異常,仰頭看寺廟上空,頃刻間便陰雲密佈,忙道:「煩請法師帶路。」
  
  明心領著眾人徑直朝寺後走,路上沒人有心思閒聊,幾位小娘子惴惴相依,就連平日最愛聒噪的彭二娘都嚇得不敢開腔,很快到了後院的廚司,又聽前頭上空傳來一聲巨響,明心面色大變,駐足回望片刻,扭頭對身邊的道人說:「前頭就是方丈令人提前準備好的結界了,煩請幾位道長將檀越們帶過去,陣法不知為何破了,方丈和幾位師弟未必能頂得住,貧僧得趕快過去相助。」
  
  幾位道長忙道:「降魔要緊,我等安置好幾位檀越,立刻前來相助。」
  
  明心匆匆離去,道長們領著一行人走了沒多遠,頭頂雷聲滾滾,半空中陰雲騰遝而至,雲上儼然藏著大物,徑直朝眾人襲下來,幾位小娘子驚聲慘叫,眾道神色一僵,紛紛拔劍相迎。
  
  一剎那間,只見林中怪霧裡繚繞,讓人一下子就失去了方向,靜塵師太揚聲道:「諸位檀越,快隨貧道走。」
  
  滕玉意本欲跟隨,突然意識到,儘管周遭怪狀環生,玄音鈴和小涯劍卻始終未有異樣,想起昨日絕聖和棄智的話,心裡彷彿掠過一陣狂風,莫非這一切是有人故意在作怪——
  
  她望瞭望靜塵師太的背影,非但不肯再跟上去,反而一把拽住春絨和碧螺,口中對彭大娘等人喝道:「走這邊。」
  
  彭大娘和彭二娘還在發怔,李淮固愣了愣,二話不說就朝滕玉意跑來。
  
  靜塵師太訝道:「滕檀越,李檀越,這邊才是結界。」
  
  滕玉意非但不停,反而跑得更快了,那迷霧極為古怪,彷彿能障人耳目,端福夜視能力極強,一時也難以辨別方向,幾個人跟著端福埋頭猛跑一陣,只聽身後有淒厲的怪叫穿透迷霧,彷彿有無數厲鬼追上來,滕玉意暗道糟糕,迎面卻縱來一人,她忙要躲開,卻聽那人道:「滕玉意?」
  
  說話間縱身落下來,一把扣住了她的胳膊。
  
  滕玉意一驚,那道漂亮的嗓音再熟悉不過了。
  
  「世子?」
  
  李淮固聽到這句話,忙也停住了腳步。
  
  端福正要化拳為掌襲擊那人,聽出是藺承佑的聲音,又硬生生收回了掌風。
  
  眼前火光一閃,藺承佑點燃了火鐮,滕玉意看清他的臉龐,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
  
  藺承佑這一來,厲鬼叫聲戛然而止,周遭迷霧也瞬間散去。
  
  藺承佑用火光匆匆一照,才發現除了滕玉意主僕一行,旁邊還有一位小娘子。
  
  李淮固臉色煞白,顯然已經嚇得魂不附體,哆嗦了兩下,仍不忘行禮:「多謝世子相救。」
  
  藺承佑垂眸一望,才意識到自己還拽著滕玉意的胳膊,他沒別的意思,剛才情急之下怕滕玉意到處亂跑,寺裡這樣大,到時候不好找,於是忙將手鬆開,口中道:「正好路過,碰到你們在此亂跑。走吧,我帶你們去真正的結界。」
  
  他語氣比平時低沉些,也沙啞些,臉上絲毫不見笑意,一望就知道心情不好,滕玉意有些詫異,然而環顧左右,發現她們還在去往廚司的那條路上,雖說有一肚子話想問藺承佑,比如絕聖和棄智在何處,礙於李淮固在旁邊,只好也一言不發。
  
  靜塵師太護送著段青櫻等人去往廚司後巷,繞來繞去繞了一大圈,仍未到明心法師所說的結界,彭大娘和彭二娘慢慢開始覺得不大對勁了,望著前方靜塵師太嬌小的身影,顫聲道:「師太,為何還未到。」
  
  靜塵師太溫聲道:「繞過這條巷子就到了。」
  
  話音未落,就聽前頭道:「阿彌陀佛!孽海茫茫,回頭是岸。」
  
  迎面走來一大幫僧道,將靜塵師太等人的前路徹底堵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2-3 10:37 PM

第80章

  靜塵師太滿臉詫色:「方丈?」
  
  來人正是緣覺方丈等人,方丈身後,則是寺裡的一眾大弟子,再後頭,擠著長安各道觀的觀長,就連剛從外頭趕回來的見天和見仙,也都在人堆裡,加起來烏壓壓約有近百人人之眾,燈火映晃,將窄巷照得人影憧憧。
  
  眾人模樣狼狽不堪,儼然剛經歷一場惡戰,表情或惱恨,或疑惑,一邊用目光找尋著什麼,一邊說:「怪了,那邪物明明朝後巷遁來了,為何又不見了。靜塵師太,剛才你可瞧見那邪魔了?」
  
  靜塵師太愕然四顧:「沒瞧見!方丈,耐重從陣法裡逃出來了?」
  
  緣覺方丈望著頭頂那渺無星痕的幽暗夜空,久久未語。
  
  明心等人素來頗重潔淨,此刻也是滿身汙汗:「方丈,為了對付此物,寺中可是頭幾日就開始打造陀羅尼經幢。弟子想不明白,那魔物既是佛門叛徒,為何我們排好的陣法會無端失靈。」
  
  緣覺方丈尚未答言,卻見前殿上空又亮起一道急電,怪聲越來越大,連佛堂裡都傳來巨響:「不好,那東西又遁到前殿去了。」
  
  有道士驚道:「聽這動靜,這魔物竟在破壞殿中的羅漢像!」
  
  眾人都驚訝到無以復加,妖邪之物向來對佛殿避之不及,這耐重竟如此藐視佛門,不,何止藐視,簡直懷著切骨的恨意。
  
  「孽海無涯。」緣覺方丈嘆了口氣,洪聲道,「吾等不能被此物所牽引,明心、見性,到前院重新將陀羅尼經幢豎起,即刻換羅漢陣。」
  
  「是!」
  
  緣覺方丈率先邁步,巷子裡重新喧雜起來,靜塵師太拽著段青櫻留在原地,眼睛卻細細辨著眾人神色,眾人或是使出輕功急縱,或是乾脆掠上牆頭,一個個都是全力備戰的模樣。看了一晌,她再無猶疑,趁亂護著段青櫻逆著人潮中朝前走,等巷中人都走空了,這才拐出了廚司後頭的巷口,出了寺,便大肆拽著段青櫻飛縱起來。
  
  段青櫻彷彿終於發覺不對勁,忙要掙脫靜塵師太,靜塵師太抬手就點住了段青櫻的啞穴,然後把她往腋下一夾,騰空跳上了對面那座院落的院牆。
  
  那是一座小院,與大隱寺只隔著一條巷子,院中靜幽幽的,顯然無人在內。
  
  靜塵師太落了地,摸到其中一間廂房,推開門,入內,掩上門。
  
  一燈熒然。
  
  房中只有一床、一席、一桌。
  
  靜塵師太制住段青櫻幾處要穴,把她輕輕放到床上,自己則立在床畔側耳傾聽,大隱寺內梵音陣陣,卻壓不住那掀天而起的陰戾怪聲。
  
  靜塵師太嘴邊微露笑意,先從袖中取出一粒藥丸給自己服下,隨後快步走到桌邊,揭開香爐,把一塊香料投了進去。
  
  做完這一切,靜塵師太回頭看了看床上動彈不得的段青櫻,彷彿有些不忍,假惺惺地嘆了口氣。
  
  嘆氣歸嘆氣,她還是毫不猶豫點燃了那塊香料。
  
  很快,香爐裡冉冉升起一縷輕煙,隨著那煙氣幽幽擴散開來,整個房裡都瀰漫著一縷辣油似的古怪香氣。
  
  靜塵師太為了等待香料起效,耐心在桌邊坐下來,忽覺不對勁,忙要一躍而起,結果遲了一步,外頭忽有一支凌厲的金箭透窗射入,一下子射中了她的右肩。
  
  靜塵師太心知中計,忙要縱身往後逃,哪知這時候,前門被人一腳踹開了。
  
  進來的是藺承佑,後頭則是見天和見仙,再後頭,居然還有絕聖棄智,以及一位身裹披風的小娘子。這小娘子靜塵師太認識,是滕將軍的女兒。滕娘子身後則是一位身量高大的護衛,奇怪的是,那護衛手裡居然端著一個水盆。
  
  見天在後頭看到屋內景象,簡直瞠目結舌:「靜塵師太?真是你。」
  
  靜塵師太左手固著右肩上的那隻金笴,轉眼就痛得冷汗淋漓,望著來人,表情比他們更驚愕:「你們、你們這是做什麼?」
  
  旋即憤然看向藺承佑:「世子,你為何不分青紅皂白傷人?剛才段檀越說她跑累了,貧道只是帶她在此歇一歇,」
  
  藺承佑身負箭囊,徑自跨入屋內,打開香爐爐蓋,把那塊香料掐滅了取出,諷笑道:「歇一歇?順手還點燃陰毒至極的天水釋邏嗎?」
  
  靜塵師太愣了愣:「天水釋邏?」
  
  藺承佑在手裡拋了拋那塊沈檀色的香料,點頭笑道:「沒想到今晚都這樣亂了,師太取胎的步驟還是紋絲不亂,也對,要謀取月朔童君,離不開這個好東西。點住穴位只能讓孕婦不動,卻沒法讓其保持清醒,畢竟人在痛到極點時會自發昏過去,有了這種香料就不一樣了,這東西能時刻刺激人的心魂,再痛苦也始終神志清楚,只有如此,才讓這些婦人全程看到自己腹內胎兒被取出的景象,繼而將滿腔怨恨透過臍帶傳給胎兒,不這樣做,又怎能獲得月朔童君。如今人贓俱獲,師太還有什麼話可說。 」
  
  靜塵師太張了張嘴:「不對,我剛才一進來屋子裡就有這東西了,這斷然不是我點的。」
  
  藺承佑一哂,走到床邊給「段青櫻」解了穴。
  
  「段青櫻」忙從床上坐起來,一指靜塵師太道:「她點了我的穴道,然後親手點燃了這香料。」
  
  靜塵師太死死盯著段青櫻,今晚她一到寺中就去了西翼,當時這個「段青櫻」正好從房裡出來,此前她只見過段青櫻幾面,不算熟,但也能一眼認出段青櫻。當時她仔細瞧過了,模樣對,嗓門也對,貼身侍婢也對。
  
  她謹慎慣了,即便如此也不忘再三核對,剛才雖趁亂帶走了段青櫻,她掌心卻一直在試探對方的內力,經過再三確認,這小娘子的確沒有武功在身,加上別的方面都對得上,她才敢確定段青櫻真落入了自己手中。
  
  這一點,在她給段青櫻點穴時,再一次得到了驗證。
  
  怎知一切全是假的。
  
  她緩緩將兩道毒蛇般冰冷的視線投向藺承佑:「你找人假扮段青櫻?」
  
  這個局能做到這份上,簡直讓人防不勝防。
  
  藺承佑摸摸耳朵:「找的還是不會武功之人,前後找了三日,費了我不少工夫,好不容易才在宮裡找來一個模樣差不多的宮女,裝扮裝扮也算夠用了。不做得這樣細,又怎能引你這樣的『大邪物』上鉤?靜塵師太,不——」
  
  他笑意慢慢斂去,一字一句道:「皓月散人。 」
  
  見天和見仙趁機護著那宮女出了屋。
  
  靜塵師太左手摁著右肩上的傷口,身子悄然往後挪,眼珠在眶子裡微微轉動,似在盤算應對之計。
  
  藺承佑裝作沒察覺她的盤算,懶洋洋道:「其實你本可以做得更小心,可惜這幾日因為封城處處受制,你沒法像之前那樣細細挑選孕婦,卻又急著謀求下一具月朔童君,無奈之下,想起段青櫻有孕卻不敢告訴人的事,便把主意打到了她的頭上。至於你為何知道她的秘密,自是她們到玉真女冠觀抽籤許願時,你悄悄躲在暗處聽來的,這手法,就跟你得知舒麗娘和小姜氏的秘密時如出一轍。」
  
  說到此處,他一哂:「這些婦人只當玉真女冠觀許願靈驗,整日絡繹不絕到觀中賞花和求籤,怎知你這位道貌岸然的住持,是一隻披著人皮的豺狼。」
  
  靜塵師太不動聲色退到了後窗前,身子忽一側,用未受傷的左肩猛地撞開窗扉,沒等縱出去,表情就僵住了,數十名金吾衛在後院中靜侯,無數支寒光閃閃的箭矢指著她,只要她膽敢跳出去,立刻會被射成篩子。
  
  靜塵師太瞇了瞇眼,回手便要揚出大把暗器,怎知還發力,手指就一麻,越使力,那股脹麻的感覺就越明顯,漸漸連胸口都如同壓上了一塊大石頭,讓她渾身動彈不得,她又驚又恨:「你在箭上餵了毒?」
  
  「這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藺承佑左手依舊握著那張金弓,右手卻從袖中抖出一抹銀星,抬手一揚,鎖魂豸二話不說將靜塵師太捆住。
  
  靜塵師太忙要咬舌,銀鍊的末端卻探入她口中,快如閃電,讓人根本不及防備,她只覺一股鐵腥氣充斥著口腔,噁心之下不得不鬆開口。
  
  「想死嗎?」藺承佑,「勸你省點力氣,在我沒問到想問的話之前,你連死的資格都沒有。」
  
  靜塵師太掙扎一番毫無效用,反倒從容起來了,看著藺承佑,忽而一笑:「耐重已經闖入了寺中,你不去幫著老和尚降魔,倒有心思在此處與我周旋。此物雖未全部恢復陰力,屠殺一寺僧人可是不在話下的。」
  
  藺承佑抱著胳膊,笑了笑。
  
  靜塵師太目光顫了顫,臉色陰了下來:「那陣法未破?」
  
  「叫散人白忙一場。」藺承佑偏過頭,對著屋外道,「滕娘子,這位『靜塵師太』那日是怎麼同你說的?」
  
  滕玉意越過絕聖和棄智的身畔,進屋不緊不慢說道:「那日她跑來寺中告訴我,我遺失在地宮的步搖找不到了,說完這話,她就藉故同明心和見性兩位法師到後頭用膳去了,我猜她就是那時候摸清了寺中的格局和陣法,所以她才料定今晚寺裡困不住耐重。」
  
  藺承佑粲然笑道:「聽明白了?這樣一件小事,大可以讓你的底下人捎話給滕娘子,可你為了提前窺伺大隱寺,居然親自跑了一趟。我們既懷疑你有問題,知道你到寺中來過了,又怎會不作改動?今晚你雖釋出了耐重,可它一來就被陀羅尼經幢困住了,剛才你看到的那一切,不過是我們為你準備的障眼法,這一點,就連各家道觀的道長也被蒙在鼓裡。」
  
  靜塵師太不接藺承佑的話頭,卻只顧著打量滕玉意,忽然露出恍悟之色,點點頭道:「那日闖入靜室的人就是你。枉你在我眼前晃了好幾次,我卻始終沒把那黃臉大鬍子的少年跟你這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想到一塊來。」
  
  說著橫目斜睨藺承佑:「早知道你與藺承佑私底下有了攀扯,我就該——」
  
  滕玉意忙要怒斥靜塵師太胡說八道,可沒等她開口,鎖魂豸就似乎受到了小主人的指示,身子一探將蟲尾堵住了靜塵師太的嘴。
  
  靜塵師太皺了皺眉,這次除了一股鐵腥味,還有一股熱烘烘的臭氣在口腔中瀰漫,那味道臭得離奇,她略一皺眉,突然怒睜雙目:「藺承佑,你居然——」
  
  這蟲子居然在她口中放了個屁。
  
  她噁心欲嘔,氣得破口大罵:「小畜生,你連這樣下作的手段都使得出?!你竟敢如此羞辱我!!」
  
  藺承佑笑得很無恥:「這蟲子隨心慣了,你要是再當眾放屁,下回它說不定直接在你口裡——」
  
  靜塵師太頭皮一麻,這話的意思莫不是,這蟲子還會在她口裡屙屎?
  
  她恨恨然看了眼藺承佑的耳垂,他生得極俊美,耳垂那抹一閃即逝的紅,她可是瞧得清清楚楚,冷笑道:「我是不是胡說,你自己心知肚明— —」
  
  藺承佑目色一沉,靜塵師太便覺那蟲尾又探進來,她唯恐蟲子真在自己口裡屙屎,嚇得忙把後頭的話又咽了回去。
  
  「我問,你答。」藺承佑笑道,「膽敢耍花樣,我有無數種法子折辱你,不信?大可以試試。」
  
  靜塵師太哪敢再試。
  
  她憤懣地喘著粗氣,牙根恨得直發癢,一時不敢再盤算別的,只按耐著惱恨道:「好,只是在我回答問題之前,能不能請世子告訴我,我是何時露出的破綻?」
  
  藺承佑心知此人心計深沉,直接問她幕後之人是誰,必定問不出什麼,不如先乾脆與她周旋,再趁其不備探知答案,於是笑了笑道:「你最大的破綻,就是你多此一舉嫁禍舒文亮。」
  
  「多此一舉?」
  
  「還是先從舒麗娘的死說起吧。」藺承佑道,「這婦人是去年七月才來長安的,中秋那晚與鄭僕射相識,之後便住到了春安巷,臘月懷孕,至今有三個多月了,她懷孕前鮮少與人往來,懷孕後更是深居簡出,我問了舒麗娘的下人,除了舒文亮,這三月沒人去拜訪過她,而從兇手動手前盯梢舒麗娘來看,此人似乎不肯在春安巷行兇,這樣做似是怕被舒麗娘的鄰居認出自己的身形,照這樣看,除了舒文亮,兇手不可能是別人了。」
  
  「可是經我仔細查問,原來這三月除了舒文亮,還有一位個頭矮小的人去過春安巷,只不過這個人並不是專程去拜訪舒麗娘的,而是藉著臘月過大年的機會挨家挨戶上門送年符。」
  
  「這人到舒麗娘的宅子送完年符,順便與舒麗娘說了許久的話,走之前對舒麗娘說觀裡的香很靈驗,閒時不妨到觀裡去上香求個平安。」
  
  「此前我問過好幾回,舒麗娘和下人和鄰居都沒有想起來這件事,這當然是因為,沒人會想到一位送門神符籙的道長會與一樁兇殺案有關。直到我換了一種問法,向她們打聽近日可有僧道上門,她們才想起這件事。」
  
  「知道這件事後,我便順勢往前查,原來早在那日之前舒麗娘就去玉真女冠觀燒過香了,我猜你聽到了一點她的秘密,然而不是很確定,而你為了不傷及自己修為,動手前必須確定孕婦本人做過惡事,為了弄明白怎麼回事,只好暗中跟蹤舒麗娘,知道她住在春安巷,便假藉著送年符誘惑她再去觀裡上香,聽說你們觀裡求籤不需另添香火錢,但一貫有個規矩,就是必須在神像前說出自己的心願,這樣才會靈驗。那間求籤的靜室無人,沒人會想到這個規矩是為了方便有人暗中偷聽。」
  
  「沒多久,舒麗娘果然又去玉真女冠觀上香。起初我只顧著調查她與小姜氏常去的那幾家鋪子的重合處,卻忽略了兩人行程上最明顯的一個交匯點——玉真女冠觀。因為我萬萬想不到,一家道觀的道長會與這起連環殺人取胎案有關。」
  
  滕玉意在旁聽著,暗自點了點頭,玉真女冠觀是當年的玉真公主所建,為建此觀,公主特地請來了百名天下異士,布地宮、請天君,就連公主自己也自奉「真人」。公主仙逝後,觀中依舊香火鼎盛,除了定期舉辦賞花會和詩會來籠絡京中貴婦,歷來還有個說法,就是女子若是在觀中求籤許願,會比旁處更靈驗,故而多年來香火不斷。
  
  靜塵師太冷冷一笑:「這又如何,她們去我們觀裡上香,就能證明她們的死跟我有關了?」
  
  藺承佑道:「沒錯,這的確證明不了什麼,可惜你行事謹慎得過了頭,此前你在安排莊穆這個明面上的兇手時,為了以防萬一,還準備了一位暗處的『真兇』舒文亮,為了讓這一切顯得更逼真,你特地安排了一個潑皮。這潑皮身材矮小,生就一雙大手,舒麗娘和小姜氏出事前,此人屢次在店外晃盪,看上去像是專門盯梢二人而來,這也與後頭兩樁兇案的細節相吻合:」
  
  「第一、小姜氏是在香料鋪被殺的,她生前每回去這家鋪子,都喜歡在樓下的靜室休息——這一點,如果不是我得知宋儉暗中推波助瀾,我只會認為是兇徒在盯梢一段時日之後自己得出的結論;第二,舒麗娘是在春安巷被殺的,這又一次應證了兇手是舒文亮,他怕行兇時舒麗娘的鄰居認出自己的身形,盯梢舒麗娘自是為了在外頭動手,結果發現舒麗娘很少在外逗留,不得不在春安巷殺人取胎。」
  
  「你做到這個環節,幾乎可以把罪名扣死在舒文亮頭上了。可是我卻突然覺得不對勁了,因為問到某家店舖的夥計時,夥計們都記得潑皮有一雙大手,原因是潑皮曾當著這些人的面捉蝨子吃蝨子。」
  
  「一個老謀深算的兇徒,會在人前露出這樣的破綻?不可能,這樣做只是為了讓人看清潑皮的那雙大手,如此一來,即便事後我查到你曾去過春安巷,也會把你的嫌疑徹底排除,因為儘管舒文亮和你都個頭矮小,你的手卻很秀氣。」
  
  「你處處都想到了,處處都不忘提前佈局,可惜聰明反被聰明誤,反而因此露出了馬腳。」
  
  「等我想通了這一環,接下來的事就好說了,這幾個月拜訪過舒麗娘、又被左鄰右舍都看到過,同時還個頭矮小的人,除了舒文亮,就只有臘月去春安巷送過年符的靜塵師太了。等我查到上月你因為提前籌備洛陽的紫極宮道家大會離開過長安一段時日,我就更加確定了。」
  
  靜塵師太目光閃閃,微笑道:「這又如何?潑皮的那雙大手,就不能是舒文亮反過來嫁禍我才故意露出破綻嗎?上兩月我雖離開過幾次長安,可每回都是為了去籌備道家大會,此事有各觀觀長作證,甚至你們觀裡的兩個小師弟都可以證明。至於同州……你可拿得出我去過的證據?」
  
  「別急。」藺承佑似笑非笑看著她,「話還沒說完。舒文亮與此案最大的一個不相關點,就是小姜氏。舒文亮雖說也是華州人,但他十五年前就離開華州來長安赴考,過後又去淮西道任幕僚,一去就是多年,回長安後,他一直在京兆府當差,而宋儉則在禁軍任職,伯爺告病在家,幾處互無瓜葛。舒夫人呢,更是常年稱病從不與女眷來往,所以無論我怎麼查,都查不到舒文亮與榮安伯府有過來往的痕跡。」
  
  「月朔童君給施法人帶來的回噬可非同小可,除非像今晚這樣為情勢所『逼』,動手前必須十拿九穩。舒文亮不與小姜氏接觸,如何敢確定那些傳言是不是真?」
  
  「可你就不一樣了。比起歷來與小姜氏毫無瓜葛的舒文亮,我發現你與小姜氏的牽連極深。小姜氏生前多次去過玉真女冠觀,還在觀裡供了專門為自己消災的長明燈。除了這個,為著小姜氏懷孕後睡不安穩,宋儉還請你到榮安伯府做過法。我猜這是你和宋儉商量好的,還未到取胎之日,你們怕小姜氏驚胎出岔子,得設法讓她盡快安穩下來。」
  
  「那晚我向緣覺方丈打聽你的來歷,方丈告訴我,真正的靜塵師太十六年前就當上了住持,結果就在十三年前,靜塵師太突然患上了怪病,一病就是半年,等到病好,面容都消瘦了不少,我猜你之前就蟄伏在觀中了,師太的那場病也是你暗中製造的,目的就是為了取而代之。你是易容高手,取代一個病中之人對你來說易如反掌。巧的是,那一年靜塵師太在病中發配走了好幾位女冠,都是靜塵師太的幾位大弟子,想來你是怕自己露出馬腳,尋由頭把她們提前攆走了。」
  
  「查到此處,我幾乎可以確定你就是兇手了……你是玉真女冠觀的住持,可以毫不費力知道很多婦人的秘密,同州案發時你不在長安,案發前又與幾位受害人有過密切接觸,身負道術,身材矮小,知曉邪術,有足夠的銀錢豢養手下……」
  
  「不過為了不抓錯人,我還是提前設下了一個局,結果不出所料,你擄走懷有身孕的段青櫻,還點燃了幾樁案子事發現場一定會出現的天水釋邏。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話可說?」
  
  靜塵師太嘴角帶著點不甚自然的笑意,點頭嘆氣道:「小小年紀,心術如此聰悟,怪我百密一疏,早知道就不自作聰明瞭,不過碰上你這樣的對手,也算輸得不算冤枉。」
  
  藺承佑卻不買她的賬,話鋒陡然一轉:「白氏和舒麗娘做過什麼惡事?」
  
  靜塵師太鼻哼一聲:「都是心腸歹毒之人。白氏的婆婆常年臥病,兩口子既要照顧五熟行的買賣,又要伺候母親,長久下來覺得不耐煩,便用毒藥害死了母親。舒麗娘有個脾氣嬌縱的小姑,舒麗娘與其長期不睦,有一回出去玩時因為吵嘴,舒麗娘將其推入水中,她不施救也不喚人,眼睜睜看著小姑溺死才走開,她婆家人疑心舒麗娘與此事有關,只恨抓不到證據。舒麗娘來長安後,因為擔心此事給自己和孩子招災,屢次到觀裡上香消災,結果還是噩夢連連。小姜氏就更不用說了。總之除了今晚的段青櫻,我找的全都是做過惡事之人。」
  
  藺承佑面無表情看著靜塵師太:「幕後之人是誰?」
  
  靜塵師太愣眼看著藺承佑道:「幕後之人?」
  
  「指使你布下這個局、謀殺宋儉的那個人。」
  
  靜塵師太愣了一會,突然放聲大笑:「我做下這一切,就是為了報復你那自以為是的皇伯父,我玉真女冠觀香火鼎盛,我身為住持,既不缺錢又不缺人手,用得著誰來指使?又何需旁人幫我佈局?」
  
  這話未說完,她渾身一個激靈,那箭上不知餵了什麼毒,突然就發起癢來,身上彷彿冒出無數毒蟲,順著毛孔密密麻麻鑽進她皮膚裡。
  
  她眼皮抽搐,渾身肌肉開始不受控制地顫動,想抓,卻因為被那蟲子捆住完全無法動彈,她牙齒噠噠作響,大顆的汗珠從頭頂滑落,表情因為痙攣而變得古怪,喉間更是呵呵作響。
  
  她想咬舌讓自己痛昏過去,那蟲尾卻再次化作堅鐵探入口腔。
  
  於是她只能硬挺,可是這種痛苦比死還難過一萬倍。
  
  所謂煉獄般的滋味,不外如是。
  
  藺承佑笑道:「如何?這種癢法,世上沒幾個人能受得住。不想多受罪,就別再耍花樣。說,幕後的主家是誰?」
  
  靜塵師太臉上肌肉不受遏制地抽搐,從齒縫裡擠出話來:「哪來的幕後主家?!你說的沒錯,我就是當年的皓月散人,昏君清洗我師門,我籌謀了這麼多年,就是為了這一天!就算把昏君千刀萬剮,也難消我心頭之恨!」
  
  滕玉意暗暗心驚,靜塵師太說這話時身體如紙鳶般抖抖瑟瑟,嘴唇歪斜,眼白不斷上翻,顯然正承受著極大的痛苦,可即便意志力到了崩潰邊緣,依舊咬死了不說。
  
  換作旁人,整樁陰謀已經洩露,為了少受一份罪供出同夥是常事。
  
  由此可見,那位幕後主家對靜塵師太來說,比性命和尊嚴還要重要。
  
  她看了看身邊的藺承佑,藺承佑顯然也想明白了這一點,當機立斷拽住靜塵師太,一把將她拖到自己腳邊,封住了她幾處要穴:「嘴倒是夠硬的,到了大理寺慢慢說。」
  
  又隔窗吩咐後院的金吾衛:「我馬上把她押到大理寺去,此人有同夥,為防同夥前來施救,爾等沿路跟隨,不能中途撤防。」
  
  金吾衛們朗聲應了。
  
  藺承佑出屋的時候看了看身側的滕玉意和端福。
  
  端福手裡水盆裡裝的不是別的,是端福自己的洗腳水。
  
  這是滕玉意吩咐的。
  
  剛才他在寺裡找到滕玉意後,就把他們領到寺中的廚司裡,在等待靜塵師太上鉤的間隙,他與滕玉意核對了那日靜塵師太來寺中的種種,滕玉意一邊與他說靜塵師太的表現,一邊吩咐端福弄了水來洗腳。
  
  他當時覺得奇怪,就問滕玉意:「這是做什麼?」
  
  滕玉意一本正經對他說:「我今日看了一本梵經典故,上頭說凡是由佛門或道門叛徒所化的邪物,稟性與尋常邪物是不同的。他們最怕髒穢之物,耐重墮入魔道前既是佛門一僧,想必也怕洗腳水這種東西吧,端福身上沒有法器,又不會使符籙,萬一陣法降不住那大物,他可是連躲都沒處躲,所以我讓他備一盆洗腳水,若是那邪物的陰力波及過來,端福用這盆洗腳水一潑,說不定能擋一擋。」
  
  藺承佑當時就笑道:「虧你想得出這麼損的法子,行吧,你不嫌臭就行。」
  
  想到此處,他又看了眼那盆洗腳水,這的確是個對付佛門惡鬼的法子,只是累贅些,也臭些。滕玉意覺得這樣安心,那就讓端福端著好了。
  
  他扭頭對絕聖棄智道:「好了,這邊的事暫時完了,你們把滕娘子他們帶回結界,師兄押完犯人馬上就來。」
  
  又對見天和見仙說:「麻煩兩位前輩幫著照看。」
  
  皓月散人一面在藺承佑手中扭動,一邊抬頭打量夜色,今日是月朔日,夜色明顯比平日昏昧,她望著那勾彎月,唇角影影綽綽喊著一點笑,忽然圓睜雙目,身子往前一僕,猛地抽搐幾下,再無聲息了。
  
  眾人一驚。
  
  藺承佑蹲下來察看,發現靜塵師太滿臉烏色,顯然是中毒而亡,可沒等他看清是何種毒藥,周遭空氣忽然一涼,靜塵師太的屍首突然睜開眼睛,瞳仁迅速染上一層猩紅色,面色也透出詭譎的青色。
  
  藺承佑面色大變,二話不說從袖中抖出一張符拍出,然而符籙剛碰到皓月散人的額頭,就迅疾化作一縷焦煙。
  
  見天和見仙大驚失色:「不好,血羅剎!」
  
  說話間從袖中一連射出無數道符籙,怎知彈到皓月散人的屍首上,也是毫無效用。
  
  這時滕玉意也察覺不對勁了,一面後退一面問身邊的絕聖和棄智:「什麼叫血羅剎?」
  
  「就是懂道術之人在臨死前用邪術把自己變做厲鬼。」棄智結結巴巴道,「她應該早就做好打算了,事先在體內埋下了五道魂咒,只要她一死,立刻會化作血羅剎,短時辰內任何法術都奈何不了她,除非馬上擺玄天陣!可現在人數不夠,我們上哪去布陣。師兄——」
  
  藺承佑從箭囊裡取出幾根金笴,依次射出四根聯珠箭,轉眼就將皓月散人的幾處魂穴一一封死,然而也收效甚微,才短短一瞬,皓月散人的屍身就迅速發生了異變。
  
  見仙手忙腳亂使了一陣法術,結果全無用處,末了看著皓月散人的屍身,又驚又恨道:「好狠毒的手段,她這是鐵了心要把自己獻祭給耐重了!世子,怎麼辦!」
  
  藺承佑還未答話,就見一道血色的人形影子從皓月散人的屍身中立起,而與此同時,空氣裡那股寒意越發刺骨,轉瞬間,眾人彷彿置身冰窟窿裡,止不住渾身哆嗦。
  
  那影子晃動了幾下,身上的血色漸漸越來越深濃,忽然像是把臉龐對準了藺承佑,冷颼颼地怪笑起來。
  
  那笑聲飄忽不定,彷彿陰風一陣陣刮到人耳旁,緊接著,眾人便感覺有東西在耳邊悄聲說話,氣息彷彿毒蛇吐信,絲絲縷縷飄入耳中,聽不清具體的聲音,卻偏偏能明白它在說什麼。
  
  「你們以為阻止我謀取月朔童君,就能阻止耐重屠城?」
  
  那東西無聲望著眾人,聲音又冷又厲。
  
  「我選在月朔日謀事,可不僅僅是因為等不下去了。」血色人形踏過月朔散人的屍首,慢慢朝眾人走來,每走一步,身後就落下一個血色的腳印,「今晚我做好了萬全準備,在點天水釋邏前就服下了毒藥,只要半個時辰內我得不到月朔童君,體內毒藥就會發作,我一死,就會如願化作血羅剎,說起來,這個法子還是當年我師父乾坤散人告訴我的。」
  
  說到此處,血色人形仰頭看向夜空,即便看不清她的模樣,也彷彿能見她臉上的悵然和傾慕:「師父他研習道法不拘繩墨,年紀輕輕就把天底下正道邪術都摸遍了,我這輩子見了這麼多人,從來沒見過比他更聰明的人。師父門徒廣眾,每月只能在月朔這日抽空教我道術,叫我皓月,就是希望這一晚的月色能更明亮些。可憐他這樣的曠世逸才,居然死在一個昏君的手中。」
  
  她咬牙切齒笑起來:「我苟活至今,就是為了報仇,好不容易釋出了耐重,怎能讓你們壞我的事。你們這些名門正道不知道吧,沒有月朔童君,血羅剎的效用也是一樣,只要有人在月朔日這一晚甘願化作血羅剎獻祭給耐重,它陰力照樣可以完全恢復,到那時候,再多的僧道也將被它碾成肉泥。」
  
  見天等人面色益發難看,耐重陰力全部恢復是什麼後果,沒人能預料。可恨血羅剎一旦成形,便有沖天的怨氣護身,兩個時辰內任憑什麼法術都奈何不了她。
  
  鬼影的笑聲越發淒厲:「別以為一個天神陣法就能困住它,耐重屠完大隱寺,便會闖入皇宮大開殺戒,今晚你們全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藺承佑原本一直靜靜看著她,這時冷不丁道:「既然我們都難逃一死,你不妨讓我們死個明白,說吧,你幕後主家到底是誰?」
  
  血羅剎卻只笑了兩聲,彷彿料定在場諸人都拿她沒法子,身影晃了晃,不急不緩朝院外走去,身周散發著濃濃的陰戾之氣,讓人無法接近,見天和見仙頓時驚駭到無以復加,齊聲慘叫道:「世子,快想法子啊!」
  
  絕聖和棄智渾身一個哆嗦,也恨不得撲上去:「師兄,怎麼辦?!」
  
  只要這東西跑到大隱寺中與耐重一合體,任誰也阻止不了耐重恢復陰力了。
  
  說時遲那時快,就聽藺承佑對滕玉意道:「動手。」
  
  滕玉意會意,扭頭對端福道:「潑!」
  
  端福這才回過神來,提氣猛追幾步,同時高高舉起雙臂,把那盆臭洗腳水朝血羅剎一揚,血羅剎還沒來得及躲閃,就覺頭頂兜頭潑下來臭烘烘的水。
  
  滕玉意眼看潑中,忙縮到藺承佑身後衝端福招手:「快、快過來。」
  
  血羅剎垂首一望,眼看滿身血色飛快褪去,不由淒厲慘叫起來,然而才叫了一聲,藺承佑就飛出一張符將她擊中,這回有效用了,符籙剛貼到鬼影身上,就發出陣陣焦臭,很快它就被這些符籙困住,完全無法動彈了。
  
  藺承佑笑道:「對不住,散人尚未出師,就被一盆洗腳水給攔住了。」
  
  見天和見喜大喜過望,看看藺承佑,又看看滕玉意,拍手大笑道:「好傢伙,真有你們的!虧你們能想出這麼餿的主意!」
  
  藺承佑瞟了眼身後的滕玉意,還好他只說個「動手」,她就能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不然他就得搶過端福手中那盆臭得要死的洗腳水,親自動手潑了。
  
  滕玉意眼看血羅剎被制住,不由鬆了口氣,一抬眼,對上藺承佑漆黑的眼珠,她忙一指前方那鬼影:「世子剛才還嫌端福的洗腳水臭,瞧,這不是很有用嗎。」
  
  她杏眼含嗔,藺承佑忽覺心中一盪,這感覺著實古怪,他琢磨了一下,趕忙扭過頭,笑著頷首道:「是是,很有用,你和端福幫了大忙,多謝,多謝。」
  
  這還差不多,滕玉意滿意地點點頭,帶著端福又往前悄然挪了一步,這樣能挨藺承佑更近,也意味著更安全。藺承佑說完那話,隨手擲出最後一張符,把那鬼影打得嗚嗚慘叫,皓月散人雖入了邪道,但也是道門中人,即便死後化作血羅剎,也因為初剛魔變,經不起這等汙穢之物,被洗腳水一潑,當場被打回了尋常的厲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2-4 10:41 PM

第81章

  只要打回尋常厲鬼,一切就好辦了,藺承佑接連擲出四道符籙,眼看再擲一道就能將這惡鬼收入香囊了,牆外的街道上忽然傳來慘叫聲,金吾衛厲聲喝道:「來者何人?!」
  
  說話間雙方似乎開始纏鬥,刀片與金戈相撞,發出震人心魂的聲響,緊接著,幾條身著玄衣的身影越過垣牆闖進院中,然而沒等他們落地,迎來就襲來一排聯珠箭,勢如破竹,直中最前方兩人,另外兩個橫軀一轉,險險躲開箭風。
  
  受傷的兩個人摜倒在地,竟不顧疼痛就勢一滾,隨後便捂著胸膛汩汩流血的傷口,回身朝藺承佑擲出幾道銀線。
  
  與此同時,夜空裡,垣牆外,也凌空飛來數道銀光四射的銀絲,四面八方,細雨般朝院中眾人襲來。
  
  滕玉意心中一寒,竟是那種殺人暗器。
  
  「當心!」
  
  藺承佑身子一側,躲開射到近前的銀絲,口中低喝:「端福,帶他們走。」
  
  這院中除了他,便屬端福身手最出眾,這個「他們」,自然指的是滕玉意和絕聖棄智了。
  
  端福低應一聲。
  
  絕聖和棄智正準備上前幫忙,聞言大驚道:「師兄!」
  
  「走!」藺承佑厲聲道,他神色如霜,近身搏鬥時弓箭不佔上風,乾脆改為徒手與對方交手,說話間左臂往前一探,一舉扣住身前那人的咽喉,那人本就受了箭傷,藺承佑的力道又極為狠準,即便那人武功不差,也被扼得喪失了意識,雙臂一垂,手中的暗器順勢被藺承佑奪走。
  
  對付完這個,藺承佑又欺向另幾名刺客。
  
  絕聖和棄智惶然揮舞著手中的劍,一時間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們不是不聽師兄的話,但這種當口又怎能撇下師兄自己走。
  
  滕玉意一看那銀絲就渾身發冷,當即拽著兩人通往後院的月洞門跑去:「留下來只會讓師兄分心,先走,讓你們師兄專心應對。」
  
  端福兩手微蜷,沿路將三人緊緊護在身後,邊走邊暗自蓄力,預備隨時擊退襲過來的刺客。
  
  但刺客們的注意力明顯不在他們身上,其中幾個人右手握著銀絲,左手卻兜著個空布囊。一個個前僕後繼,相繼朝皓月散人那鬼影縱去。
  
  一轉眼工夫,藺承佑已將身周的四名刺客依次擊倒,只恨對方人數極眾,武功也奇高,加上那殺人於無形的奪命武器,一個人竟抵得上四個人。這樣一波波襲過來,就連訓練有素的金吾衛也難於應對,院外慘叫聲不斷,顯然陸續有金吾衛死傷。
  
  藺承佑剛清理完院中這幾個,很快又有人突出重圍殺了進來,個個都手持暗器,一落地就將藺承佑等人團團圍住,見天和見仙幫著迎戰,卻也左支右絀。
  
  滕玉意跑了一段路,聽得後頭見天和見仙怪叫連連,下意識駐足回望,就見藺承佑已是腹背受敵,對方是有備而來,縱算藺承佑身手再高,也應對不了這樣多的偷襲者。
  
  滕玉意只看了一眼便覺心驚肉跳,咬了咬牙,扭頭對端福說:「快!回去幫忙。」
  
  端福臉上閃過一絲猶疑:「娘子。」
  
  他早有心上前施救,又擔心那幫人會趁機偷襲滕玉意。
  
  滕玉意盯著前方看了一會,點點頭道:「還看不出來嗎,他們的目標是皓月散人的魂魄,為求速戰速決,不會有空理會旁人的,只要我們不近前,就不必擔心他們過來襲擊我們。」
  
  說話時驟然想起前世端福被銀絲害得慘死的一幕,心口不由一顫,但眼看藺承佑等人險象環生,隨即又沉聲囑咐:「那銀絲威力了得,切莫被傷到。」
  
  「是!」端福兩臂一張,騰空縱向院中,他身手快如鬼魅,很快就欺到近前,猶如鶻入鴉群,俯衝而下,一手一個抓起藺承佑身邊的兩名黑衣人,猛力將他們摜倒地上。
  
  藺承佑面色一鬆,左掌拍向對面之人的面門,右肘卻握著箭弓重重往後一擊,身後那名刺客猝不及防,被擊得昏死過去。端福出手如風,落地後又打傷兩名刺客。
  
  藺承佑對付東邊的刺客,端福對付西邊的刺客,兩人武功都極為卓絕,加上見天和見仙在旁配合,院中情勢一下子得到了逆轉,外頭依然有刺客縱進來,但金吾衛們似乎已經弄明白如何躲避那暗器,纏鬥一晌,逐漸穩住了局面。
  
  沒多久,院中只剩兩名刺客在頑抗,兩人都身負重傷,卻都懂些邪術,邊打邊隨手撒出毒霧,逼得金吾衛們不敢近前。
  
  藺承佑將院子清理乾淨,終於騰出手來,釋出銀鍊將兩人身軀縛住,令金吾衛上前將其拿下,正當這時,地上一個本已昏死過去的護衛,忽然間一躍而起,抖開手中的空布袋,縱身撲向皓月散人,皓月散人的鬼影原本就被符籙困在原地,一下子被布袋給套住了。
  
  那人兜起布袋就往院外逃,幾名金吾衛忙從兩邊包抄,欲將其撲倒,然而此人輕功遠勝其他人,幾個起落就跳上了牆頭,不等跳下去,背心就中了一箭,應聲落地前,此人居然使出渾身力氣將布袋遠遠扔出,暗處另有人蟄伏,躍起來接到布袋就逃走了。
  
  外頭的金吾衛趕忙追上去,對方早已消失在茫茫夜色中,追了一晌,他們一來擔心有埋伏,二來擔心誤中對方的調虎離山之計,只得又折回來。
  
  藺承佑蹲下來挨個清點地上的黑衣人,不出所料,全都吞毒自盡了,共有三十三名,身上除了衣裳和暗器,再無能識別身份之物,想來都是豢養在暗處的暗衛,今晚這一戰原本就沒打算活命。
  
  清點完畢,藺承佑暗暗心驚,賠上三十多條命,只是為了搶奪皓月散人的鬼魂?
  
  滕玉意和絕聖棄智過來了。
  
  「師兄。」
  
  「是皓月散人的同夥嗎?是不是怕大理寺從皓月散人的鬼魂口裡問出什麼?」
  
  藺承佑望著地上的屍首:「應該不是。皓月散人臨死前咬死不說,化作鬼魂之後就更不可能出賣主家了。對方這樣做,多半還有別的深意。」
  
  耐重遲遲未發力,皓月散人也被困在院中,憑那人的心智,不會猜不到皓月散人已經事敗,一枚毫無法力的鬼魂,就算搶回去也毫無用處,即便如此,對方仍不惜代價這樣做,看著倒像不忍心皓月散人就此魂飛魄散似的。
  
  見天和見仙顯然也想通了這一環,擦了把汗驚訝道:「沒想到皓月散人的同夥還挺講義氣的。」
  
  義氣?藺承佑心中一動,嘖,這會不會與文清散人有關。
  
  當年那幫邪道只逃出了文清散人和皓月散人,二人本就是師兄妹,在外逃亡這麼多年想來感情極深厚,如今皓月散人已經敗漏,文清散人卻還藏在暗處。文清散人不忍心師妹被打得魂飛魄散,所以讓幕後主家出了手。
  
  這次行動付出的代價極大,不但賠上了幾十條手下的性命,還可能因此洩露線索,可對方依舊這樣做,看來要麼那位幕後主家很倚重文清散人,要麼那位幕後主家自己也不忍心皓月散人魂無歸宿。
  
  所以他早前的猜測幾乎可以落準了,舒文亮根本就不是什麼文清散人,那封落款為「文清散人」的絕筆信,不過是皓月散人及其幕後主家為了轉移視線耍的把戲。真正的文清散人,可能還蟄伏在那位幕後主家的身邊,這樣一推測,皓月散人自戕時那樣決絕也就不難理解了,想來她很篤定,即便她未能成事,只要幕後主家不敗露,她的心願早晚有人能幫她實現。
  
  好在嚴司直已經帶了百名金吾衛和大理寺衙役去了玉真女冠觀,希望能在觀中搜到些線索。
  
  「世子,死了兩名下屬,傷了十一人。」為首的金吾衛過來匯報。
  
  藺承佑默了默,從懷中取出一瓶丹丸遞給金吾衛:「發給受傷的下屬。未受傷的分作兩波,一撥留在大隱寺周圍照看,另一撥進宮將此事匯報聖人,調請奉御,另行抽調百名金吾衛過來幫忙。」
  
  「是!」
  
  部署完這一切,藺承佑轉頭看向身旁的滕玉意。
  
  剛才若不是滕玉意讓端福過來相幫,金吾衛的傷亡只會更慘重。滕玉意骨子裡重情義他早就知道了,當時那情形,把端福讓出去意味著自己也逃不了了,可她依舊這樣做了……忽見她跟絕聖討帕子包起一根銀絲,便道:「別動,把東西給我。」
  
  滕玉意一起身,就看到藺承佑衝她攤開手。
  
  「這東西不只是傷人皮肉那麼簡單,運足內力時能將人的骨頭都割斷。」藺承佑補充道,「別傷著了,給我。」
  
  滕玉意卻不給他:「不成,我正要跟世子說這個。」
  
  藺承佑早猜到她想說什麼:「小涯預知的那個黑氅人,就是用這銀絲害人的?」
  
  滕玉意點點頭:「我本以為莊穆一落網就能查清這銀絲的來歷了,現在看來,莊穆與黑氅人是不是一夥的還難說,莊穆那樣的謹慎人,怎會故意在西市兜售這種銀絲武器?他這樣做,會不會是為了激黑氅人露面,以便他摸清黑氅人那一夥的來歷?」
  
  的確有這可能,結果反而是皓月散人主動出手了,皓月散人察覺莊穆和他背後主家的盤算,率先挖好陷阱等莊穆上鉤,一步步把莊穆變成「兇手」,再將其送到大理寺面前。
  
  這樣做,既是為了報復,也是為了警告莊穆的幕後主家。
  
  「所以皓月散人是一派,莊穆又另有主家?」滕玉意忖度著說。
  
  「目前看來是這樣。」藺承佑道,「不急,莊穆還在大理寺手中,現在皓月散人落網了,接下來可以徹查莊穆這邊,他到底怎麼弄到這銀絲的,自有法子弄明白。」
  
  忽聽寺中梵音驟響,藺承佑道:「事不宜遲,我先送你們去結界。」
  
  結界設在大隱寺的廚司,廚司坐落於寺中的西北角,位置與舍利塔遙相對望,正好也是大隱寺的「生門」,到了廚司後方,滕玉意等人自是看不出端倪,絕聖和棄智這種開了「天眼」的道士,卻一眼就能看到廚司上空懸著一圈圓潤的水色光廓。
  
  這是緣覺方丈那根禪杖發出的佛光,那光芒皎潔清亮,有如一個淡色的蛋殼,安安靜靜地罩在廚司上方。
  
  今晚長安再也沒有比這「蛋殼」底下更安全的地界了。
  
  即便耐重衝出陀羅尼經幢,也不敢擅闖這「蛋殼」,可惜緣覺方丈的禪杖只有一根,因此只能布下一個結界。
  
  先前藺承佑本已經把滕玉意主僕送到此處,因為要當眾指認靜塵師太,又臨時把滕玉意和端福帶了出來。
  
  現在彭花月一干人等都在廚司裡。
  
  即將到門口了,滕玉意卻因為忙著思量剛才的事仍握著那團銀絲,藺承佑提醒她:「把東西給我,要不就給端福。」
  
  滕玉意回過神來,轉頭瞄了瞄,端福又捧起了那個寶貝腳盆,眼下兩手都不得空,她只好把那團帕子包著的銀絲交給了藺承佑,藺承佑順手就把那包東西納入自己懷中。
  
  絕聖和棄智在後頭望著,不由撓了撓頭,說不上哪裡不對勁,但是師兄和滕娘子這個舉動,讓他們想起平日在坊市上看到的郎君和娘子。娘子把手裡的東西遞給身邊郎君,郎君替娘子拿著。
  
  師兄剛才也是那樣,接滕娘子的東西接得順理成章。
  
  藺承佑一回首,才發現絕聖和棄智滿臉惑色望著自己。
  
  「那樣看著我做什麼?好了,我得去前院幫緣覺方丈,你們跟明通法師在此守護,記得看好廚司裡的人,無論發生何事都不得讓人擅自跑出來。」
  
  絕聖和棄智齊聲道:「知道了師兄。」
  
  藺承佑看了眼端福手裡的腳盆,略一思索,從自己衣領裡扯下一個荷包遞給滕玉意:「你可別再叫端福洗腳了。洗過一回,再洗也臭不到哪去了,況且再臭的洗腳水,也只對剛成形的佛家道家厲鬼有用,剛才也是碰巧了,皓月散人才化作血羅剎就被我們碰到了,用同樣的法子對付耐重,充其量損一下它的皮毛。你要是實在擔心端福的安危,就把這個給他吧。」
  
  滕玉意好奇道:「這是什麼?」
  
  「我師公親自畫的太上大道君洞真金玄神章符,比尋常的符籙管用一百倍。」
  
  滕玉意喜出望外,接過來遞給端福:「好。」
  
  扭頭要謝藺承佑,藺承佑卻早已掠上了牆頭,只一瞬,身影就融入了夜色中。
  
  滕玉意猛然想起,清虛子不會無故給藺承佑畫護身符,這東西想來是給徒孫護身用的,藺承佑把這符給了端福,那他自己——
  
  絕聖和棄智其實也有些擔心,然而想到師兄本領出眾,又稍稍放下心來,領著滕玉意主僕進廚司時,口裡不忘寬慰二人:「滕娘子、端福大哥,你們別擔心,那道符還是師兄小的時候師公給他畫的,現在師兄早就用不著這樣的東西了。」
  
  廚司裡,明通法師帶頭坐在門口,彭大娘等人也都各自席地而坐,房裡針落可聞。
  
  春絨和碧螺正是踧踖不安,看到滕玉意回來鬆了口氣,忙迎到門前:「娘子。」
  
  滕玉意與明通法師見過禮,便帶著侍婢們和端福到後頭坐下來,看看左右,彭花月和彭錦繡喪魂落魄挨在一處,顯然沒心情與她打招呼。
  
  李淮固身上裹著一件湖藍色繡白梅的披風,簪環歪斜,衣裙也是皺皺巴巴,即便如此仍是明眸皓齒,姿色遠勝那頭的彭家姐妹。
  
  她歪靠著身邊婢女的肩膀,眼睛卻一直定定望著門外,彷彿聽得外頭藺承佑離去的腳步聲,終於回過神來,表情微動,勉強衝滕玉意點了點頭,然而,只看了這一眼,就淡淡閉上了眼睛,臉色很難看,活像剛生了一場病。
  
  段青櫻則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假寐,身披大氅,身旁簇擁著好些丫鬟婆子,主僕像打了霜的茄子似的,神色都有些不自然。
  
  絕聖和棄智挨著明通坐下,好奇問道:「法師,耐重既已被毗琉璃等四大護法天王所困,是不是很快就能被降服了?」
  
  明通法師手持念珠低聲誦經,聞言溫聲說:「這是方丈所能想到的損傷最小的法子,但此前寺裡畢竟未與這樣的大物打過交道,究竟能不能奏效,且還要再看一陣。」
  
  絕聖和棄智頓生忐忑,抻長脖子看了看外頭,自我安慰道:「只要能將其困住,想來問題應該不大了。」
  
  明通法師看了看屋中的夜漏:「今晚是月朔日,本就是耐重陰力最強之日,即便陰力未完全恢復,也比平日要更難對付。子時又是陰力最強之時,成或不成,到子時一看便知。」
  
  滕玉意在後頭悄悄豎起了耳朵,聽到此處,不由自主摸向小涯劍,如果寺裡能成功降服耐重,自己好歹也提供了線索幫助捉拿皓月散人,不知能不能因此蹭到一點功德。
  
  可恨這小老頭很懂得趨利避害,自從耐重現世,大部分時間都躲在劍裡不肯出來,到了今晚,或許是察覺周圍不對勁,更是早早就沒動靜。枉她折騰一晌,袖中連半點聲響都無。
  
  夜色越來越深,前殿梵音不見小,屋裡眾人像是習慣了這種危機中的等待,漸漸有了睏意。
  
  滕玉意卻絲毫不敢鬆懈,揉揉眼睛抖擻精神,同時想起身走動走動,忽然瞥見屋中的夜漏,才發現不知不覺已到了子時,她胸中隱約生出一絲不安,這時劍身有了動靜,小涯彷彿終於活過來了,麻利地爬出來在她腕子上寫道:來了。
  
  滕玉意背上直發涼,誰?
  
  彷彿為了回答她心中這個疑問,腕子上的鈴鐺突然開始鈴鈴作響,明通似乎也有所察覺,倏地睜開眼睛,口中高聲誦咒,額頭上則沁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小涯飛快地寫道:它陰力還未全部恢復,不敢妄開殺戒,你是借命之人,吃你比吃旁人業障小。
  
  滕玉意揣摩了老半天才明白小涯寫的什麼,忍不住渾身激靈,這話什麼意思,前殿的陣法沒能攔住那大物嗎?
  
  小涯似乎覺得這是廢話,自顧自寫道:別怕,辯機,拖!
  
  滕玉意還未回話,寂靜的院中,忽然響起一道洪亮的嗓音:「阿彌陀佛。念念起惡,常行惡道;回一念善,智慧即生(注1)。貧僧歡喜奉行。」
  
  彭大娘和彭二娘怔了怔,段青櫻和李淮固卻登時嚇得花容失色,這聲音她們只聽過一次就永生難忘,正是那佛口蛇心的大和尚。
  
  「不好,那、那怪物來了。」
  
  絕聖和棄智跳將起來:「法師,這不對勁,大物遁走,師兄他們怎會沒動靜?」
  
  明通法師已是滿頭大汗,沉聲道:「你們這幾日同貧僧抄譯梵經,也該清楚耐重都有哪些習性了,此物當初在佛門修行時心智便遠勝旁人,他既逃得出陣法,自有法子讓護陣人暫時察覺不了。」
  
  「那、我們我們怎麼辦?」
  
  明通道:「先拖一拖,等待方丈和眾師兄前來救援。」
  
  滕玉意頓生絕望,陣法攔不住那東西,緣覺方丈的禪杖又能支撐幾時。
  
  只聽大和尚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轉眼就到了庭前:「阿彌陀佛,此地清幽,貧僧且歇一歇,諸位檀越,屋中可有水米,容貧僧進來化個緣。」
  
  說完這話,僧人在階前停住了,彷彿在等屋裡人答話。
  
  沒人回答它,屋裡除了此起彼伏的粗重呼吸聲,便只有「噠噠噠噠」的細微動靜,有人因為驚恐到了極點,牙齒正上下打顫。
  
  滕玉意雖不至於嚇得渾身哆嗦,但兩腿也軟得像麵條,屏住呼吸不敢動彈,只盼著結界能攔住那和尚。
  
  但她顯然低估了萬鬼之王的能耐,它起先的確不敢進來,然而只徘徊了一會,隨著那輪彎月全部隱入陰雲中,它彷彿等來了陰力最盛的一刻,終於邁步跨上了台階。
  
  第一階……第二階……第三階。
  
  它不緊不慢地上著台階。
  
  滕玉意一顆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裡,怎麼辦,就這樣坐以待斃?不可能,無論如何要搏一搏。
  
  耐重很快到了廊下,再一步就能踏入房中了。
  
  明通暗中蓄力,預備將手中念珠擲出,絕聖和棄智也紛紛拿出身上的法寶,準備跟那東西決一死戰,就連端福也用兩指夾住藺承佑的那枚荷包,打算那東西一露面就出手。
  
  伴隨著一聲洪亮的佛號,那和尚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明通揚臂就將佛珠擲出去,絕聖和棄智也大吼著擲出渾身法寶。
  
  耐重果然被屋子裡扔出來的東西砸得往後一退,但也只頓了頓,就繼續往屋內邁步,口中道:「『無掛礙故,無有恐怖』。咄,貧僧前來化緣,爾等為何嗔怒傷人?」
  
  滕玉意駭然抓著劍柄,粗喘了一口氣,忽道:「藏機法師,你漏了一樣東西。」...<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2-7 09:58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20-12-9 09:28 PM 編輯

第82章

  腳步聲戛然而止。
  
  僧人止步了。
  
  滕玉意感覺自己的一顆心,隨著門外聲響的停頓,顫巍巍地懸在了胸膛裡。
  
  憑此物的法力,再多法器也攔不住它,但是她知道這大和尚歷來有個嗜好,就是與人辯機。
  
  上一回在玉真女冠觀的地宮中,藺承佑就是利用這一點帶她逃出生天。
  
  起初她也想不明白,一個成了魔的佛門叛徒為何會對此事如此熱衷,後來才知道,這藏機和尚本有望繼承轉輪王的衣缽,卻因觸犯嗔妒二罪,被轉輪王褫奪了袈裟和法缽。
  
  一位有修為的佛門禪和子,居然無故犯起了「妒」罪,這實在耐人尋味。
  
  更令她好奇的是,當初這位藏機和尚求而不得的衣缽,最終又傳給了誰。
  
  可惜梵經上關於耐重的片段少之又少,絕聖和棄智告訴她,哪怕藏經閣明通法師帶著一大幫和尚晝夜抄譯,也沒能查到耐重墮入魔道前的同門師兄弟都有誰,想來對於佛門來說,一個修羅道的僧人墮落成地獄道萬鬼之王的故事,實在不值得詳加記載。
  
  但只要將這些瑣碎的傳說揉雜到一起,滕玉意大致也能得出個結論,就是這大和尚酷愛辯機的毛病,或許與他當初化魔的契機有關,求而不得,便生「嗔妒」;妒念縈懷,便生殺機。
  
  只要遇上暗藏迷局的機鋒,就會觸發這和尚心底的妒念。與人辯機,辯的不是眼前之事,而是當初讓他輸了衣缽的那場辯論。
  
  他困在這個魔障中,永生永世不得解脫。
  
  此刻滕玉意就在賭。
  
  賭這和尚會忍不住接話。
  
  只要它肯接話,就意味著有機會拖延,那她就不至於還沒等來救援,就被這魔物吃進肚子裡。
  
  她屏息等待著,明明才過了一息,卻彷彿過了一輩子那麼漫長,因為太緊張,汗珠不知不覺流到了眼皮上,然而也不敢眨眼。
  
  很快門外就有了動靜,滕玉意背上汗毛一炸,唯恐看到那東西進來的身影,萬幸的是,那僧人洪聲發問了。
  
  「阿彌陀佛。這位檀越,不知貧僧漏了何物?」
  
  滕玉意緊繃的心弦一鬆,忙道:「法師竟不記得了?」
  
  門外一片安靜。
  
  明通駭然回頭望向滕玉意,都知道這魔物酷愛辯機,但如果不想好謎局就胡亂出題,只會大大惹惱這魔物。
  
  這個謎題必須能自圓其說,所謂「能解,也能釋」,所以他方才明明知道該拋出機鋒來拖延時辰,卻也不敢擅自開口,首先他知道很少有謎題能難倒這和尚,其次倘若這和尚察覺自己被戲弄,絕不只是吃幾個人那麼簡單,而是會怒而釋出渾身陰力。
  
  到了那時候,即便方丈他們趕來,也會被陰力遠遠震開。
  
  這位滕檀越貿然出題,可想過這樣做會帶來什麼後果?
  
  果然聽到外頭藏機和尚笑了起來,那笑聲平如直線,陰惻惻令人生寒。
  
  明通心中震恐,只要滕檀越再胡亂接一句,和尚便會大開殺戒,可還沒等他搶過話頭,就聽滕玉意道:「上回在地宮,我答應帶法師的四弟子去取水,結果因為心生懼意未能踐約。所幸法師無怒無嗔,我亦愧悔頓悟,今晚法師前來向我化緣,我撇清心中愚念,早早將水備好,結果只瞧見法師一人,不知法師是不是忘了當日之約?不帶定吉闍梨,等於遺漏了踐約的信物。」
  
  明通張了張嘴,他本已心神大亂,聽到這話居然生出一種絕處逢生之感,險些忘了滕檀越與這魔物已經打過一次交道了。這番話信而有徵,一出口就將藏機和尚化緣的對象便成了滕檀越自己。
  
  接下來無論藏機怎麼答,都註定碰到壁壘。
  
  若是藏機和尚說自己「沒帶」,等於承認自己失約,它自己犯了四重禁的「妄語」罪,也就無從追究滕檀越當初的失信之過。
  
  若是藏機和尚說「帶了」,以這魔物的習性,必定會忍不住出謎題。有謎題就好說,此物與人辯機時素來有個規矩,在對方還未作答前,絕不會動手殺生。
  
  所以滕檀越這番話,無疑又給屋裡諸人爭取到了一點活命的時辰。
  
  明通一邊擦了擦頭上的大把冷汗,一邊赧然衝滕玉意頷首,就不知和尚會如何作答,捏著冷汗等了一會,就聽外面響起了蒲扇的搖晃聲,藏機和尚悠然答道:「定吉早已來了,檀越看不見嗎?」
  
  ***
  
  前院,四座高達數丈的陀羅尼經幢矗立佛殿前。
  
  陣法當中困著一樁大物,大物作僧人打扮,左手持缽,右手拿蒲扇,然而身軀高達丈餘,渾身幽暗若漆,兩目光亮如電,令人一望就膽寒,此物兀自在陣中衝撞,彷彿正承受著極大的痛苦,身形每一晃動,夜空上的陰雲就會湧動不止。
  
  緣覺方丈盤腿坐在北面的蓮花高臺上,一手急敲木魚,一手飛快轉動佛珠。
  
  數百名僧人圍坐在東西南北四個方向,也都手持念珠齊聲誦咒。
  
  梵音響遏行雲,陣中紫光隱隱閃現。
  
  為防耐重召來陰間厲鬼,寺中早在周圍埋下了經幢,論理足夠將鬼魅擋在數裡之外,但各觀的道長為確保萬無一失,依舊堅持在旁掠陣。
  
  藺承佑坐在屋簷上,居然有點無所事事。四大護法天王的陀羅尼經幢做得比廡頂還要高,沖天而起,各矗一方,幾百名僧人烏壓壓坐了滿院,齊心圍在蓮花台底下幫忙護陣。
  
  這樣大的佛家陣法,藺承佑也是第一次見。想來只要耐重逃不出陣法,就無需他們插手。
  
  但或許是萬鬼之王的緣故,即便被困在陣法中,耐重的陰力似乎也沒有消減的跡象,這一點,光看頭頂的星雲就能看出來。
  
  不過只要能拖到天亮,一切都好說。
  
  眼看要子時了,藺承佑頓生戒備,留神觀摩一晌,那陣中的大物並無逃遁的跡象,稍稍鬆了口氣,忽然聞到一股焦味,像有什麼東西著火了。
  
  該不會是廚司出什麼事了?藺承佑心中警鈴大作,忙要縱過去,忽又停住了,扭頭看向經幢中的耐重,此物仍在奮力掙扎,再看底下各道觀的道長,他們好像也聞到了焦味,紛紛仰起頭來,尋找那煙氣的來源。
  
  很快,有幾位道長就縱上了房梁,焦聲道:「世子,是不是別處著火了?」
  
  說話時不敢太大聲,因為怕讓陣中僧人分心。
  
  藺承佑定定看著廚司的方向,懷裡的應鈴石並無反應,那邊不像有什麼不妥,於是又按耐著道:「子時了,當心有詐。」
  
  眾道長們一愕,忙拍了拍腦門:「也對,此物聰明絕倫,千萬別中它的計。」
  
  有人道:「方丈端坐蓮花台,世間諸厄都無法近身,只要方丈不動,那就說明一切都是幻象。」
  
  可緊接著,他們就看見緣覺方丈長眉微聳,彷彿察覺了空氣中的焦味。
  
  不只緣覺方丈,連明心和見性等大弟子的神色也有了微妙的變化。
  
  藺承佑心口一沉,莫非不是幻象?
  
  懷中應鈴石沒動靜,會不會那幫黑氅人又去而復返了?他登時驚出一身冷汗,二話不說朝後院掠去:「各位前輩留在此處照看,我去看看怎麼回事。」
  
  縱了一會才發現不對,廚司上空那枚光廓好端端的,四周哪有半點著火的跡象,心知上當,急忙拐回前院,好在那大物仍困在陣法中,殿前一切都好好的,緣覺方丈等人也都端坐原位。
  
  道人們慶幸且緊張地說:「弄明白了,那邊一位道友用火摺子點符籙的時候不小心燒著了自己的道袍,風一吹,煙氣就吹到那邊去了,剛才已經撲滅了,害我們以為那大物耍花樣。」
  
  藺承佑望瞭望底下那件燒焦道袍,煙氣的確是從前殿飄上來的,嘖,剛才怎麼回事,居然那樣沉不住氣,又看了看陣法,確定沒有異樣,他重新坐下來,仰頭看向頭頂的星雲,只看了一眼,忽得一盆冷水兜頭淋下來,那簇星雲居然一動不動。
  
  藺承佑心中掠過一陣狂風,霍然而起:「方丈,那大物遁走了。」
  
  一邊說一邊急往後方廚司掠去,看這架勢,魔物子時左右就遁走了,該死,為何應鈴石毫無反應。遁去了別處還好,若是遁去了廚司——他額上瞬即爆出豆大的冷汗。
  
  陣法中,緣覺方丈似乎也早就察覺不對,乍然睜開眼睛,眾僧身形微晃,抬頭看向陀羅尼經幢中,即便一開始看不出兩樣,這刻也能發覺陣中那鬼物不過是個虛影子。
  
  有人抬手就擲出一法缽,陣中鬼影應聲而破,但見陰風呼嘯,烏雲從四面八方集湧而來,不知不覺間,寺院早已成為一個巨大的密閉牢籠。
  
  僧道們大驚失色,方才那一切,不過是幻象,子時陰力一盛,這陣法就再也困不住耐重了。
  
  他們全都被這魔物耍了!
  
  ***
  
  明通和尚聽到耐重的答話,不由大鬆了口氣,世間萬物都有弱點,耐重也不例外,滕檀越這番話已經勾起了這大物心底的魔念,謎題一來,總算是拖住了。
  
  絕聖和棄智不明就裡,忙瞠大眼睛四處找,屋外昏黑一團,哪有什麼「四弟子」。明通衝他們暗自搖頭,比起亂答,倒不如先按耐。
  
  又回頭看向屋裡眾人,示意他們別亂說話,屋裡人早已嚇得魂不守舍,忙紛紛點頭。
  
  滕玉意屏息等待著,好不容易拖住了,只盼著這當口藺承佑他們能趕快過來,忽聽那蒲扇「呼什-呼什」的響聲,心頓時又卡在了嗓子眼裡,這魔物雖說偶爾會被激得出謎題,卻一貫沒有多少耐心。
  
  才扇了三下,門外便起了陰風,那風捲起地上的花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和尚道:「噫,檀越還沒瞧見定吉嗎?」
  
  像是遲遲沒等來答案,話音裡透出了幾分不耐。
  
  絕聖和棄智嚇得忙把滕玉意擋在自己身後,屋裡人也都慌了神,她們都知道滕玉意多拖一刻,就意味著大夥都能多捱一刻,情急之下,連彭家的婆子們都幫著用目光找尋小和尚的身影,只恨找了一晌什麼也沒瞧見,這可怎麼辦,不見人影,又如何把水給出去。
  
  滕玉意惶然四顧,發現廚司角落裡就是水缸,忙對端福道:「快去接一碗水。」
  
  眾人蜂擁著跑去接水,滕玉意剛接過碗,那和尚彷彿耐心告破,一邊搧著蒲扇一邊邁步往屋裡走:「貧僧焦渴至極,等不及要喝水了。」
  
  滕玉意忙顫聲道:「欸,我瞧見定吉闍梨了!原來他就立在那東西的三尺之外,那東西無色無相,無名無姓,無源無盡,無形無狀。難怪我剛才沒瞧見。(注①)」
  
  藏機和尚一頓,朗笑道:「『無色無相,無名無姓,無源無盡,無形無狀』,檀越說的就是月光了。可此刻陰雲罩月,月光何在?」
  
  說到最後笑聲冷厲,蒲扇一搖,那股瑟瑟的陰氣陡然化作冷風,吹得窗扉嘩啦啦作響。
  
  滕玉意忙又道:「且慢——」
  
  和尚嗓腔裡彷彿含有滔天的怒意:「咄,還敢狡辯。你小黠大癡,信口胡言,犯禁不赦,合該打入地獄道!」
  
  說話間,那身著袈裟的高大身影已閃現在房內,芒鞋一動,風聲獵獵而起,風裡夾裹裡各種殊形詭狀的魅影,尖嘯著朝滕玉意襲來。
  
  屋裡人嚇得抱頭慘叫,結果還沒跑開,兩腳就被一雙雙看不見的鬼手給抓住,猛地摔倒在地。
  
  屋角的那盞燈,嗖地一下子熄滅了,黑暗加深了恐懼感,眾人哭聲越發慘厲,眼看門口那道身影越來越近,越來越高壯,連滕玉意也有些絕望了,忽聽外頭半空中有人道:「法師大謬不然。」
  
  眾人彷彿暗室逢燈,激動得抱頭痛哭,藺承佑來了!他們總算有救了!滕玉意忙也擦了把冷汗,隨即又一個哆嗦,這和尚堵在門口,藺承佑再有能耐,恐怕也阻止不了這魔物將她們吞入腹中。
  
  果然,那陰風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而是化作利刃,呼啦啦捲到了腳邊,正是命懸一線,卻聽藺承佑又道:「『無色無相,無名無姓,無源無盡,無形無狀』,既是『無名無姓』之物,法師為何脫口說出『月光』二字?這一局尚未解,法師已然輸了。」
  
  話音一落,陰風止住了。
  
  和尚的半邊身影隱在門口的暗影中,彷彿在思考藺承佑這番話,又像是在懊惱自己的失誤,屋內平靜無風,那股寒意卻是越來越濃。
  
  就在耐重失神的的當口,屋外那朦朧的暗夜裡,突然火光一熾,樹梢上躥下來一道火龍,龍口怒張,盤旋而下,飛快襲到門口,趁藏機和尚不備,一口叼住了它的頭顱。
  
  說時遲那時快,藺承佑破窗而入:「跑!」
  
  明通終於能動彈了,忙躍起來護著眾人往外跑:「這邊是後門,快走。」
  
  滕玉意雖說忙著逃命,一顆心卻依舊懸在胸口,藺承佑這算是偷襲成功了,但耐重又豈會被一條符龍困住,絕聖和棄智也是焦灼不安,忽聽門外響起木魚聲和誦經聲,心知緣覺方丈帶人趕到了,兩人這才作罷,打算先護送著滕玉意她們離開,回頭再來幫師兄的忙。
  
  一行人跟緊明通的步伐,很快就跑出了後門,窄巷裡左右都有出口,左邊就是出寺的方向,右拐則會重新繞回到東翼去。眾人毫不猶豫就跟著明通往右拐,耐重不除,無論逃到何處都難逃一死,不如留在寺中,起碼還有寺中僧道的庇護。
  
  頭上月暗星稀,手邊連個照明的燈籠都未帶,昏暗中只能靠腳步聲來分辨方向,眼看出了巷子,前方就是樹林了,可就在這時候,後頭突然傳來一種奇怪的巨響。
  
  那聲音讓人震恐,猶如巨大的樑柱撞到了地上,「咚」地一聲,震得四周樹木搖動不已,一聲之後,立即又是一聲巨響, 「咚-咚-咚」,竟是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眾人回頭一望,不由倒抽一口氣,後頭不遠處突然冒出一個巨人黑影,身量足有數丈高,威武如天神,徑直朝她們奔來,那巨響,就是這巨物走動時發出來的。
  
  「不好,是那魔物的原形!」絕聖和棄智驚聲道。
  
  眼看那東西越逼越近,彭花月等人嚇得心魂震碎,哪還顧得上跟隨明通,轉眼就跑了個沒影。
  
  滕玉意也跑了,而且是跑得最快的那一個。
  
  可她才朝東翼方向跑了幾步,不提防就看見那東西出現在前方,改而掉頭朝西翼跑去,那東西又出現在西方。
  
  這下連端福也看出不對勁了,拼命護著滕玉意往後退:「娘子,它好像是奔你來的。」
  
  那東西步伐快如閃電,穿過樹林時,無數松柏被它踩得枝幹斷裂,剎那間到了眼前,滕玉意無處可躲了,攥緊小涯劍絕望道:「大不了跟它拼了!」
  
  正當這時,斜刺裡突然飛出一張金網,金網寬闊如被,一下子攔住了和尚的步伐,和尚猝不及防,竟被攔得一個趔趄。
  
  藺承佑飛身擲出那張金網後,瞅准機會俯衝而下,落地後一把拽住滕玉意,將她護到自己身後。
  
  與此同時,四周梵音驟起,緣覺方丈手持木魚,帶領眾弟子從一側樹林中快步走出。
  
  道士們也都各持法器從暗處跳將出來。
  
  滕玉意胸膛依舊喘息不停,躲在藺承佑身後擦了把汗,就聽藺承佑道:「這金網攔不了它多久,到那邊去。」
  
  「好。」
  
  那巨物被金網一縛,居然當場化為一個面白如瓠的高大和尚,步伐邁不開,它便大肆撕扯金網,結果沒能把金網撕壞,倒是自己的兩掌冒出了焦煙。
  
  藺承佑顯然沒打算走遠,帶著滕玉意一行走到林邊,停下來打量滕玉意,她簪環歪斜了,裙裳也皺皺巴巴,但好歹沒有受傷的痕跡,於是道:「此物來去如電,若是今晚不能將其降服,跑到洛陽也能被它抓住,別白費力氣跑了,不如留在此處歇一歇,正好我也要幫緣覺方丈降魔。」
  
  滕玉意喘著氣點點頭,四下裡一望,隨便找了塊石頭坐下,藺承佑未坐,只在她前頭站著,絕聖和棄智挨著師兄,一邊數僧人的數目,一邊道:「共一百零八僧。這是換了羅漢陣?師兄,羅漢陣會比四大護法天神的陀羅尼經幢管用嗎。」
  
  藺承佑心裡也沒底,緊緊盯著那金網中的和尚,漫不經心嗯了一聲。
  
  說話這當口,林外又傳來腳步聲,回頭望,卻是明通領著彭花月等人來了。
  
  明通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跑散的眾人一一找回來,想想旁處都不安全,只好領著她們到林邊來,到了近前,先跟藺承佑等人行了個禮,接著就讓諸女各自找地方坐下來。
  
  耐重已經被羅漢陣所困,陰力卻絲毫不減,藺承佑凝神望著緣覺方丈等人,神色隱約有些不安。
  
  絕聖和棄智惴惴不安地等了一會,想起方才的事,納悶道:「師兄,剛才從廚司裡跑出來了那麼多人,這魔物為何一直追著滕娘子跑。」
  
  藺承佑看了滕玉意一眼,先前寺裡一眾僧道都被那魔物耍了,若不是滕玉意設法拖延一陣,等他趕到恐怕已是兇多吉少了,想到此事,心裡那種不安的感覺又冒出來了,他想了想道:「先前滕娘子給這魔物出了謎題,結果這魔物連謎面都沒堪破,這對它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以這魔物的習性,會一直糾纏滕娘子也不奇怪。」
  
  滕玉意由著春絨給自己擦汗,聞言接話道:「這和尚說來也禪理精深,為何連這樣的謎面都沒堪破。」
  
  藺承佑:「當然是因為它自視甚高了,要知道它當年——」
  
  突然一頓:「你剛才說什麼?」
  
  滕玉意不明就裡,忙將自己的話重複了一遍:「我說這和尚禪理精深。」
  
  藺承佑怔了怔,他終於知道那種不對勁的感覺是什麼,扔掉手中的樹枝,笑著頷首道:「你說的有理,我怎麼忘了這個,這和尚可是『禪理精深』,我總算知道為何連四大護法天神的陀羅尼經幢都攔不住這魔物了」」
  
  絕聖和棄智驚訝地張了張嘴:「師兄這話的意思是……」
  
  「再高深的佛門陣法也別想攔住它,」藺承佑回頭看陣中的和尚, 「此物在佛門浸淫多年,怎會不知如何破陣?降魔的思路或許一開始就錯了。」
  
  他揚聲道:「各位前輩,借一步說話。」
  
  道長們領著徒弟們訝然過來:「世子。」
  
  藺承佑道:「歷來佛門叛徒都據佛門之法來收,但此物已經墮入魔道,不該再依常理來行事。羅漢陣困不住這魔物,它假意被困,不過是在等陰力全部恢復的那一刻,趁它沒逃出來前,我們得趕快擺道家的玄天制魂陣。」
  
  「玄天制魂陣?」眾人大驚,這陣法比玄天陣還要復雜,歷來攻無不克,就是有一點不好,就是對主陣人和護陣人的要求極為嚴苛,陣法要有三七二十一人,且必須是……
  
  藺承佑環顧四周:「再拖延下去,我等誰都逃不掉了,我來主陣,能助陣的立刻給我站出來。」
  
  見天和見仙互望一眼,無奈擺擺手道:「哎,世子,這回老道可幫不了你了,我們可早就不是童男子了。」
  
  他們嗓門不小,此話一出,藺承佑面不改色,林中那些娘子和婆子們卻是一默,滕玉意瞠目結舌,原來如此,她雖然一直留意著藺承佑這邊的舉動,卻沒提防聽到這樣的話。
  
  絕聖和棄智率先跑到師兄身後。
  
  又有好些年輕道士也陸續舉手:「貧道也可以助陣——」
  
  一晃眼工夫,便湊足了二十人,加上藺承佑,足夠啟陣了。
  
  藺承佑從袖中抖出鎖魂豸,施咒讓其變成一柄長劍,正色道:「別忘了方才的教訓,此物能使的鬼蜮伎倆遠比我們預想中要多,待會不管發生何事,記得切莫分神。」
  
  年輕道士們齊聲應了,當即依照陣法各自佔好。
  
  藺承佑又對各位道長說:「煩請各位前輩幫忙掠陣,尤其要護好林中之人。」
  
  見天等人凜然點頭:「放心!」
  
  陣中的和尚似乎察覺了什麼,一邊在陣法中掙扎,一邊怪笑道:「道家之人,焉能管得了我佛門中事?」
  
  藺承佑一嗤:「『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你這等天地不容之物,也敢妄稱佛門中人?」
  
  說話間縱身一躍,翩翩然躍到樹梢上,立好,以劍指天:「東海神明阿明,西海神名祝良,南海神名巨乘,北海神名禺強。四海大神闢百鬼,盪兇災,急急如律令。(注②)」
  
  「破——」
  
  隨著藺承佑這一聲號令,幽暗的夜空裡,從四方襲來四股銀蛇般的光亮,亮光抵達藺承佑的劍尖,匯作一股銀浪,闊達數尺,繞劍蜿蜒而下,藺承佑蓄力將劍尖往前一指,那股銀浪便坌然湧向陣中的和尚。
  
  陣中的道人們閉目誦咒,合力幫藺承佑把那雪光催到極致。
  
  和尚被那符電一打,彷彿被利刃刺中要害,痛得嗚嗷慘叫一聲。
  
  那叫喊聲灌入人們耳中,比雷鳴還要低沉。滕玉意只覺得腦中嗡嗡作響,忙摀住自己的耳朵。
  
  緣覺方丈等人的木魚聲和念經聲拔高幾分,耐重已經受了傷,再聽這梵音便覺痛苦不堪,蒲扇吃力地在胸前舉了舉,無奈揮舞不起來,腳下趔趄幾步,再次低吼數聲。
  
  這吼聲震得林中樹葉紛紛落下,藺承佑劍尖一垂,淩空畫地,誦咒片刻,猛然將劍尖一抬,再次擊出一股銀電。
  
  耐重被打得身軀一矮,仍在勉力抵抗,身軀猛烈晃動,試圖舉起雙手。
  
  藺承佑怎肯讓這魔物找到陣法的罅隙,早暗自將全部內力灌入劍尖,對峙間,額上已滿是汗珠,護陣的道士們有所察覺,忙也釋出渾身內力。
  
  終於,耐重彷彿不堪抵禦,轟然倒在地上,好一陣都無動靜。
  
  東側有個護陣的小道士只當大夥終於降服了大魔物,登時欣喜若狂,抻長脖子欲看個究竟,不料這一動,手中的長劍便是一斜。
  
  見天厲喝道:「別分心!想找死麼!」
  
  小道士這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忙要擺正劍尖,怎知晚了一步,一股陰冷至極的風從背後襲來,拽住他的衣領,一下子把他甩了出去。
  
  小道士慘叫一聲再無聲息,耐重陰惻惻地笑了兩聲,一個翻身便坐了起來,左手抬缽,右手開始揮動蒲扇,每扇動一下,林中便掀起一陣陰風。
  
  藺承佑一震,陣中少了一人,等於掀開一個缺口,接下來無論陣中其他人如何發力,都沒法補上這個缺口。
  
  陣法一破,陰力便會從各個角落湧來,哪怕耐重仍困在陣中,陣外也彷彿多了無數助手,不出一刻,陣中人便會被耐重驅使的這股陰力殺得片甲不留。
  
  他忙絞盡腦汁想對策,越是性命攸關的時刻,越需沉得住氣,好在耐重受了傷,也需調整一二,忽見滕玉意在樹下拼命衝他招手,等他注意到她,忙一指身邊的端福。
  
  藺承佑心中一亮,端福雖不懂道術,但他的內力足夠抵禦那股陰力。
  
  只是端福畢竟是閹人,算不得純陽之軀。
  
  但眼下沒有更好的法子了,真氣不純也比補不上缺口好,他衝滕玉意指了指自己的劍尖,意思是等他擊出第三劍再讓端福補上來,滕玉意琢磨了一下,點點頭表示會意。
  
  耐重果然沒有馬上出擊,而是宣了一聲佛號,不緊不慢坐正,然後用蒲扇一指面前的緣覺方丈,厲聲道:「雲何名懺?雲何名悔?懺者,懺其前愆。你這和尚口口聲聲要我懺悔!我有何愆?!」
  
  機不可失,藺承佑忙要再揮一劍,這時林外忽然縱來一人,順勢接過了耐重的話頭:
  
  「你有何愆?你濫殺無辜,屠戮同門,你六根不淨,假仁假義,你作惡多端,攪亂乾坤。你這樣的假和尚,卻口口聲聲『阿彌陀佛』!呸,當真是佛門敗類,可見轉輪王獨具慧眼,我要是轉輪王,當年也不會把衣缽傳給你!」
  
  那人嗓腔蒼老,語速卻很快,連珠帶炮罵了一串,很快就掠到了近前。
  
  藺承佑劍尖一顫,臉上突然閃過狂喜之色。
  
  那人一落地,恰好站在先前那慘死的小道士的位置上。
  
  如此一來,這陣法重新復原了。
  
  眾人看清那人,不由喜出望外:「清虛子道長!」
  
  絕聖和棄智喜極而泣,若不是還得護陣,恨不得跳起來:「師公!」
  
  滕玉意定睛打量清虛子道長,年約六七十,其貌不揚,身軀瘦削,單就形貌來看,似乎不像緣覺方丈那麼會保養,頭髮幾乎全白了,臉上也全是皺紋,嘴角緊緊抿著,脾氣不大好的樣子。
  
  耐重被清虛子臭罵一通,表情變得極其陰沉,緩緩把臉龐轉向這邊,蒲扇一揮,林中陰風驟起,清虛子盤腿坐下,同時衝樹梢上翻了個白眼:「小子還愣著做什麼?!打它!」
  
  滕玉意在心裡補充,行事也跟緣覺方丈不一樣,動手前沒那麼多講究,說打就打。
  
  藺承佑表情恢復沉靜,劍尖一抖,招來第三道神君符,那股銀浪亮眼至極,再次揮向耐重。
  
  「破!」
  
  耐重的蒲扇還未抬到胸前,便被這符電擊中,藺承佑心狠手辣,專挑它前頭兩道舊傷下手,它痛苦地低吼,重新倒在了地上。
  
  滕玉意的心落了地,忽然聽到林外又有腳步聲,扭頭望去,不由愣住了,就見阿爺帶著幾名副將匆匆走來。
  
  「阿爺!」滕玉意忙帶著端福等人上前。
  
  滕紹原本心弦緊繃,看到女兒安然無恙,表情稍稍一鬆:「在城外碰到清虛子道長,他老人家聽說耐重現世,匆匆趕回長安,半路犢車壞了,一時動不了,阿爺正好也放心不下你,就護送道長來了。」
  
  原來清虛子道長是阿爺送來的。

  *******
  
  作者有話要說:
  
  此處,出自《壇經》裡惠能法師借問弟子的典故,原文是「無頭無尾,無名無字,無前無後」,我這裡改動成「『無色無相,無名無姓,無源無盡,無形無狀』」。特此標明。
  
  此處出自《雲笈七簽》等道家典籍。
  
  世子的這句「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出自《禮記》。...<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2-9 10:05 PM

第83章

  清虛子這一來,陣中的法力顯然又增強不少,滕紹父女倆說話的這當口,陣中的耐重又重重挨了一下。
  
  滕紹估摸著已經到了降魔的關鍵時刻,沉聲讓女兒重新坐回石塊上,自己則一撩氅衣,金刀大馬坐到另一塊石上。
  
  藺承佑的猜測是對的,耐重不懼佛門陣法,卻不敵道家的玄天制魂陣,它在陣中被劍光揮出的銀浪接連打中幾次,陰力終於開始迅速削減。
  
  這一點,連陣外的眾人也都有所察覺,因為林中的空氣不再那樣陰冷,頭頂那陰雲密佈的穹窿也影影綽綽透出一點星光。
  
  耐重痛叫之下,無暇再利用佛門陣法的罅漏來抵禦眾僧,先前一直奈何不了它的羅漢陣,終於在眾僧契而不捨的努力下,綻出澄澈的佛光。
  
  兩下裡一夾擊,耐重不堪重負,畢竟藺承佑請來的四海大神靈光傷的是它的軀殼,佛光卻能損及它的靈根。
  
  很快,它跪倒在地,繼而猛烈地翻滾起來,每一次翻轉,都會引來頭頂烏雲的翻湧迴旋。
  
  緣覺方丈兀自端坐不動,在一眾弟子的護持下,陣法中的靈力已經催到極致,袈裟周圍靈光隱現,有如端坐在蓮花臺上。
  
  那佛光溫溫然灑入金網中,讓耐重如在煉獄,它奮力掙扎卻又無處可逃,於是不斷揮舞著蒲扇,想利用僅剩的陰力破網而出,然而無論它怎麼使力,都只能換來藺承佑更凌厲的劍光。
  
  苦痛掙扎中,它身軀硬生生被佛光照得縮小了幾分。
  
  最後一道劍光襲來時,恰好擊中它的天靈蓋,它低吼一聲,頹然倒在了蓮花座前,掙扎著爬起,卻望見蓮花座上的方丈,它身軀搖晃,彷彿想起了什麼,臉上突然露出怔忪之色,隨即鬆開蒲扇和金缽,捂著腦門哀叫起來。
  
  待那陣中的光芒一黯,金網裡的大和尚卻不見了,匍匐在地上的,居然是個十來歲的小沙彌。
  
  滕玉意一驚,該不是那魔物又遁走了?抬頭先看樹梢上的藺承佑,接著又看對面的清虛子,兩人不見慌張,只是目光復雜地望著藏機和尚。
  
  下一瞬,就見那小沙彌起身。
  
  小沙彌做跏趺姿態,虔誠地衝蓮花臺上寶相莊嚴的緣覺方丈道:「拜見法師。」
  
  滕玉意疑惑,看著竟像耐重。
  
  莫非這魔物因為陰力散盡,又變回了初入佛門時的模樣?看他如此虔誠參拜,該不會是因為心中魔念未除,錯把緣覺方丈認成了當年的轉輪王吧。
  
  緣覺方丈溫聲道:「你為何要入佛門?」
  
  小沙彌極為虔誠:「弟子想入佛門覓得大智慧。」
  
  緣覺道:「何謂大智慧?」
  
  「弟子聽聞,『摩訶般若波羅蜜,最尊最上最第一』。依照弟子看,能通曉佛理,便是世間大智慧。」
  
  緣覺垂眸看著座下的小沙彌,滿臉的悲憫之色:「你有慧根,來我佛門吧,賜你法號藏機,能不能覓得大智慧,就看你往後的修行了。」
  
  小沙彌喜不自勝:「弟子藏機,歡喜奉行。」
  
  然而等那瘦小身影從蓮花台下站起來,卻幻化成了那高大的中年和尚,藏機和尚緇衣上滿身血污,木然合十道:「師父當年曾告誡弟子,『如此修行,定成佛道』,弟子多年來虔誠奉行,未敢絲毫懈怠,為何只因輸了一次禪理辯機,師父便要將衣缽傳給師弟。」
  
  緣覺厲聲道:「法無兩般,迷悟有殊。藏機,你還未悟嗎?」
  
  「悟?」藏機和尚抬眸望瞭望蓮花臺上的方丈,突然冷笑兩聲,縱身跳上蓮花台,右臂往前一探,竟硬生生將方丈的胸膛破穿,「我入佛門,是為成佛而來,怎知未能了悟,卻生生被逼成魔,為何如此,師父不知嗎?」
  
  眾人大驚失色,然而惶然四顧,不僅陣中的和尚們視若無睹,連清虛子和藺承佑也未趕去施救,眾人怔了片刻,想起這陣法迷霧重重,這一切說不定這只是魔物的幻象,儘管滿腹疑團,也不敢再妄動。
  
  藏機和尚拔出右臂,指間滿是鮮血。
  
  「弟子入佛門多年,通曉佛理,常行智慧,此一輩人,無人比弟子修行更虔誠。師父僅因師弟舌燦蓮花就將衣缽傳給他,他才入佛門一年,連寺中經卷都未讀熟,師父連持平之心都無,卻詰問我『悟』否?!有師若此,弟子豈能悟!」
  
  緣覺方丈依舊悲憫地看著藏機。
  
  藏機和尚顯然沒料到緣覺方丈如此平靜,臉上表情有些迷茫,忽然一個晃眼,才驚覺緣覺方丈身軀前橫趴著一人,那是一個年輕和尚,手拿禪杖身著袈裟,胸口血肉模糊,已然沒有氣息了。
  
  藏機低頭看向掌心,他手裡握著的,原來是師弟的心,師弟為了救師父,硬生生擋了他這一掌。
  
  緣覺方丈:「你師弟能以身正道,你能否?」
  
  藏機嘲諷地指了指師弟的屍首,大笑道:「你傳他衣缽,他救你性命,有往有來,何言正道?!你瞧他,到死都捨不得脫下這袈裟放下這禪杖。愚癡至此,死不足惜。」
  
  緣覺方丈憮然垂淚:「孽畜竟如此執迷不悟。你師弟自知阻止不了你大開殺戒,甘願代師赴死。臨死時手持禪杖,只因禪杖中的佛力可以滌清他心中怨念,死時不懷怨念,你便少一分孽障,少一分孽障,就不至於墮入地獄道。他處處殫精竭慮,只因不願看你成魔!」
  
  藏機表情滯住了。
  
  「你邪見障重,煩惱根深,而你師弟邪來正度,惡來善度,師父為何不傳你衣缽,你還不能悟嗎?」緣覺方丈斷然喝道。
  
  藏機腳下一個趔趄,頹然跌下蓮花台。
  
  隨後他舉著兩隻鮮血淋漓的胳膊,痛苦地哀泣起來,再起身時,已然化作當年那個眉清目秀的小和尚,雙手合十,木然跪在蓮花台前。
  
  緣覺方丈道:「你一念惡,滅萬劫善因,他一念善,即生大智慧。你入佛門時所求的大智慧,被你親手毀棄。阿彌陀佛,從前所有惡業,悉皆懺悔,願一時消滅,永不復起。(注1)」
  
  藏機熱淚盈眶,納首參拜:「弟子悉皆懺悔,永不復起。」
  
  緣覺方丈帶頭敲起木魚,林中梵音再次響遏行雲,陣中黃光隱現,天空巨雷滾滾。
  
  忽聽陣中傳出怪叫聲,那叫聲淒厲怪異,彷彿能將人的心脈震碎。幸而緣覺方丈等人的梵音也隨之拔地而起,很快壓下了那貫腦的魔音。
  
  伴隨著耐重的陣陣慘叫聲,頭頂隱有雷聲滾動,風中怪雨忽至,好在僧人的梵音響徹雲霄,亦是寸步不讓,兩廂對峙間,但見陣中黃光一熾,林中陡然安靜下來,風停了,雨歇了,周遭再無怪響。
  
  再看陣中,既無那高大和尚的身影,也不見那瘦小沙彌,地上只有一枚雞蛋大小的黝黑色物事。
  
  林中起先一片寂靜,隨即爆發出一陣歡呼聲,絕聖和棄智率先歡叫起來,跑到清虛子面前道:「師公!師兄!降魔了!我們降魔了!」
  
  一面說一面歡樂地摟住師公,兄弟倆的笑聲極富感染力,眾人鬆了口氣的同時,也都露出慶幸的笑容,今晚他們被迫在魔掌下待了半晚,個個命懸一線,懸心了這麼久,總算可以暢快地喘氣了。
  
  滕玉意更是高興,只遺憾沒能親手給耐重補上一劍,不過能在這樣的大邪魔手下死裡逃生,也是不幸中之大幸了。
  
  藺承佑高興歸高興,更好奇那石頭是什麼,縱身從樹梢上躍下,走到陣法前把那古怪石頭撿起。
  
  看著像舍利子,他納悶:「這等邪魔也有舍利子?」
  
  清虛子走到近前看了一晌,沒瞧出是什麼,只好衝緣覺方丈道:「老和尚,別在蓮花台上端著了,過來看看這東西。」
  
  緣覺方丈撣了撣袈裟,不緊不慢走過來,接過那東西靜靜看了一晌,居然也搖頭:「老衲也不知這是何物。」
  
  ***
  
  天亮時,眾人從寺裡出來。
  
  滕玉意昨夜只歇了兩個時辰,精神卻好得出奇,主僕一行出了梨白軒,半路遇到了彭花月等人,抬目一望,唯獨不見段青櫻,想來已經離寺了。
  
  彭氏姐妹一副劫後餘生的模樣,熱絡地牽起滕玉意的手。
  
  「上回方丈說我們三個命中帶劫,經過昨晚這一齣,這劫算是過去了吧。」
  
  三個人並排一走,甬道一下子變得狹窄了,李淮固含笑搖了搖頭,順勢往後一挪,走了沒多遠,春絨被腳下石頭絆了一下,手中包袱被顛散,從裡頭掉出一包東西。
  
  李淮固扭頭瞧了瞧,見是一包花瓣。
  
  碧螺彎腰幫春絨撿了起來:「娘子也沒說要留著,要不就扔了吧。」
  
  「別扔,萬一回頭要做點心呢。別忘了在揚州的時候,娘子年年都要做一回鮮花糕的。」春絨說話時不經意看了眼前方的李淮固,想起當年這位李三娘也常來府裡玩,娘子做的點心,這位李三娘還吃過呢。
  
  轉眼間到了寺門口,滕玉意沒看到阿爺,倒是看到藺承佑在與緣覺方丈等人說話。
  
  藺承佑頭戴玉冠,身上換了件乾淨的圓領玄色寶相紋錦袍,那烏沉沉的暗色錦紋與裡頭的雪白襌衣衣領相互映襯,看上去居然比藺承佑平日那些顏色鮮亮的襴衫更惹眼。
  
  滕玉意有心跟藺承佑道個謝再走,眼看周圍全是人,也就打消了這念頭,待要收回視線,忽然發現藺承佑嘴巴底下有個傷口,靠近下頜角,顏色殷紅,儼然已結了血痂,估計是對付耐重時不小心傷到了。昨晚月色昏黑看不出,今早雖下了點綿綿春雨,日頭卻很足,因此一眼看就能看出來。
  
  這時端福過來說老爺要過來親自跟方丈和藺承佑等人道謝,讓滕玉意直接上車等。
  
  出了寺門口,果見阿爺在馬上等著她,有阿爺親自替她感謝藺承佑等人,自然比她本人感謝更體面,滕玉意略一踟躕,也就高高興興上了車。
  
  藺承佑本打算一大早就進宮,因為他既要匯報剛破獲的三樁剖腹取胎案,又要整理宋儉被人謀害一事,還要調查莊穆和皓月散人背後的主家,千頭萬緒,一大堆棘手的事等著他去處理,結果因為寺裡昨晚驅魔之後狼籍一片,改而留下來幫著收尾。
  
  正與緣覺方丈說著話,聽到端福的聲音,回頭望去,就見滕玉意領著下人們出來了,她戴著帷帽,身上披著件綠萼色披風,目不斜視穿過前院,徑自出了寺。
  
  藺承佑揚了揚眉,也不過來跟緣覺方丈打個招呼,旋即一想,許是看他在不好過來吧。
  
  忽覺身旁有人瞧他,轉頭看,碰上絕聖和棄智好奇的目光。
  
  「怎麼了?」
  
  兩人撓頭:「沒什麼。」
  
  話雖這麼說,絕聖和棄智心裡卻有些納悶,師兄剛才就那樣望著滕娘子,直到她出了寺都沒收回視線,他們出於好奇也跟著瞧了瞧,沒發現滕娘子有什麼不對勁的,起碼打扮跟平日一樣,手上也沒拿什麼古怪的物件,也不知師兄在瞧什麼。
  
  藺承佑在寺裡忙了一晌,回到青雲觀已是晌午時分,清虛子這一回,觀裡的氛圍顯見得比平日熱鬧許多。
  
  昨晚耐重一除,清虛子吩咐藺承佑帶著師弟留下來幫著掃尾,而他自己則連夜回觀歇息,絕聖和棄智沒撈到機會跟師公說話,一進觀就到處找尋師公。
  
  藺承佑攔住他們:「別找了,師公不在,一大早就去了洛陽。」
  
  絕聖和棄智大驚:「才回長安又走了?」
  
  藺承佑一腳踏入經堂:「不是出了靜塵師太的事麼,他老人家去洛陽跟道家大會的幾位道長商量如何善後,過幾日就回來。」
  
  絕聖和棄智哦了一聲,這還差不多,過幾日就是師兄生辰了,師公絕不可能不在的。
  
  說話間瞧見桌案上堆著好些錦匣,兩人問觀中負責接禮的老修士,修士笑道:「是滕將軍令人送來的。」
  
  藺承佑原本要進裡屋,聞言又停下,負手踱過來,拿起一個錦盒問:「裡頭都是些什麼?」
  
  老修士在廊下道:「差不多都是點心。」
  
  說著便去忙別的事了。
  
  絕聖和棄智樂陶陶地說:「肯定是滕娘子令人送來的。」
  
  藺承佑打開上面一盒,是絕聖棄智最愛吃的玉露團,第二層則是雪露,一盒一盒找下來,五花八門什麼點心都有,唯獨沒看到鮮花糕。
  
  棄智手裡拿著一塊點心:「師兄,你在找什麼?」
  
  藺承佑若無其事把錦盒放回桌上,:「瞧瞧滕將軍是不是送了別的,萬一東西太貴重,我得讓人及時退回去。」
  
  忽然瞧見最底下還有一個錦盒,端起來一掂量,這盒子明顯比別的錦盒要重,打開一瞧,裡頭放著兩個冰色邢窯小酒瓶。
  
  啟開瓶蓋,一股清冽的酒香溢了出來,細辨之下,嘖,居然是換骨醪。
  
  此酒極不好釀,一窖中往往只能釀個兩三罐,論起珍異程度,堪比龍肝鳳髓。
  
  那堆點心是送絕聖和棄智的,這酒是特地送他的?該不是那晚看他沒怎麼喝石凍春和翠濤,她以為他喝酒口味刁鑽吧。
  
  這樣的美酒已經不單是一個「好酒」能概括的了,興許滕玉意自己平日都不怎麼捨得喝。
  
  絕聖和棄智美滋滋吃了一回點心,一抬頭,才發現師兄望著錦盒裡的酒發怔。
  
  兩人心裡納罕,他們不奇怪滕娘子給觀裡送酒,只奇怪師兄這段時日為何這樣喜歡發怔,像現在,一聽說是滕娘子送的東西,師兄眼裡就有笑意。
  
  未幾,就見師兄順理成章合上蓋子,看樣子打算把酒帶走,絕聖和棄智小心翼翼問:「師兄,滕娘子送來這麼多好東西,我們觀裡要不要送點回禮?」
  
  藺承佑想了想,步搖他還沒來得及去尋,今日若是以觀裡的名義送,衣裳首飾就不合適了,不如先送點三清糕,回頭再送她點別的。
  
  「她不是挺愛吃點心的嗎,橫豎你們今日閒著沒事做,就做點三清糕吧。」
  
  絕聖一拍腦門,也對,差點忘了這個了,旋即又一怔,師兄居然記得這事。
  
  「師兄,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論理他們跟滕娘子的關係,比師兄跟滕娘子的關係要好得多了,兩人心裡本就存了不少疑惑,這下徹底忍不住了,一邊回想昨晚和今晨的情形,一邊狐疑望著師兄的背影,冷不丁一拍手:「呀,師兄,你是不是瞧上滕娘子了?」
  
  藺承佑一剎腳步,滿臉不可思議:「我瞧上她?你們胡說什麼呢?」
  
  絕聖和棄智跑到到藺承佑身前,一指他手裡的錦盒:「師兄要是不喜歡滕娘子,為何一看到滕娘子送的東西就高興成這樣?」
  
  藺承佑想說沒有,然而一垂眸,自己的確拿著這錦盒。
  
  「有人給我送這樣的好酒,師兄我不該高興?」
  
  棄智摸摸後腦勺:「不對不對,師兄你今天還一個勁打量滕娘子來著。」
  
  藺承佑有點好笑:「我什麼時候打量她了?」
  
  「明明就有!在寺裡。」絕聖在旁插話。
  
  藺承佑嗤之以鼻:「我那是瞧瞧都有誰路過,這也叫打量?那師兄我一天得打量多少個人?」
  
  棄智囁嚅:「要是不曾留意,師兄應該不記得滕娘子穿什麼衣裳對吧,比如我和絕聖現在已經記不起來了,師兄你是不是也不記得了?」
  
  藺承佑笑容一滯,今日滕玉意穿著件綠萼色的披風,底下的襦裙也是淺綠色的。
  
  「還有,昨晚耐重來的時候,師兄好幾次把滕娘子護在自己身後。」
  
  藺承佑心裡越想越覺得不對勁,嘴裡卻說:「我跟滕玉意也算是生死之交了,身為朋友,我不該關心她的安危嗎?」
  
  「但是,但是滕娘子一離開你身邊,師兄就會轉頭瞧幾眼,次數多到……多到連我和絕聖都發現啦——」絕聖訕訕地,「師兄,你跟見天道長也很熟,你昨晚可留意見天道長站在林中哪個位置?」
  
  藺承佑再也笑不出來了,嘖了一聲,乾脆把錦盒放到桌上:「你們是不是糊塗了?別忘了師兄我中了絕情蠱,蠱印到現在還沒退。」
  
  一邊推開二人,一邊徑自往外走。
  
  絕聖和棄智追上去:「可是、可是師兄你——」
  
  藺承佑聽得不耐煩,回頭看著二人道:「師兄我要是喜歡誰,用得著藏著掖著嗎?我要是喜歡滕玉意卻不肯承認,就讓雷劈了我如何?」
  
  藺承佑說這話時立在台階上,雖說早上下了雨,眼下卻算是艷陽高照,可是四月的暮春天氣,原就是說變就變,這話一出口,天上果真劈下來一個雷,虧得藺承佑臨時挪開台階,才沒被那雷劈到。
  
  絕聖和棄智半張著嘴,藺承佑也是目瞪口呆,那道春雷劈下來之後,天上緊接著啪嗒啪嗒掉下碩大的雨滴來。
  
  藺承佑面色變得極其古怪,愣了一回,一言不發回過身,絕聖和棄智抬步追上去:「師兄。」
  
  藺承佑匆匆走到藏寶閣,撬開鎖翻找一晌,不料因為心亂如麻,找了半天都並未找到那本《絕情蠱》,左右一顧,乾脆捉袖磨墨,提筆寫下一行字,卻又頓住了。
  
  「師公叩上,觀中那本絕情蠱秘笈……」
  
  寫了一句又把那張箋紙揉成一團扔掉,改而寫道:「師公叩上,徒孫頸後那蠱印—— 」
  
  筆尖一頓,他把紙又揉成一團扔了。
  
  末了乾脆直接說:「師公,徒孫幼時中的絕情蠱——」
  
  結果筆又停住了,他望著那三個字,怔了好半天才繼續往下寫。
  
  「師公,那蠱毒到底怎麼回事?」
  
  為何他好像、好像喜歡上一個小娘子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2-10 09:57 PM

第84章

  藺承佑在藏寶閣裡待了足足一個時辰才出來。
  
  那封信他寫了又扔,扔了又寫,終究沒有寄出去。
  
  心裡一旦種下懷疑的種子,好像再怎麼努力也沒法自圓其說了。
  
  他現在很困惑,甚至有點混亂。
  
  先前絕聖和棄智問的那些問題,每一個都讓他啞口無言。
  
  他何止記得今日早上滕玉意穿的什麼衣裳,他明明連她前幾日都穿了哪些裙裳也說得上來。
  
  比如那回在玉真女冠觀,地宮裡光線暗沒大瞧清,但出來後他可瞧見她穿著一件月白色團荷花單絲羅花籠裙,走動時籠裙上的花苞綽綽約約的,讓他想起夏日碧波裡盪漾的荷花。
  
  再就是那晚在梨白軒,她因為夢見他被刺殺不放心,特地準備了一桌酒菜款待他,如果沒記錯,那晚她穿的是件緋色襦裙。
  
  還有前兩晚,他為了打探小姜氏一案的線索過去找她,當晚滕玉意身上穿的襦裙、頭上戴的珠花,全都是煙羅紫。
  
  哪怕已經過去好幾日了,滕玉意這幾次的穿戴依舊清清楚楚裝在他腦海裡……他甩甩頭試圖讓自己靜一靜,卻又冷不丁想起當晚他教她輕功時的情形。
  
  也不知他怎麼想的,明明有無數還人情的法子,他偏要教滕玉意輕功,而且一教就是一兩個時辰,一直教到她入門為止。
  
  想想從前,除了在阿芝阿雙和兩個小師弟面前,他從來沒有這樣耐心過。
  
  不,不只近日教輕功這一件事,細想起來,上回在樂道山莊他就對滕玉意挺有耐心的。
  
  知道她的劍急需浴湯,他明明窩著一肚子火也趕回房裡洗澡。
  
  看出她喜歡赤焰馬,他就想方設法把馬送到她手上。
  
  明知道所謂的「小涯能預知」是假話,他也耐著性子聽她扯謊……
  
  想到此處他一凜,等等,難道他喜歡滕玉意比滕玉意喜歡上他還要早?
  
  他啞然,看樣子好像是這樣。
  
  像剛才,絕聖和棄智可惡歸可惡,但他們說的一點都沒錯,他聽說滕府給觀裡送了禮就停步是事實,看到滕玉意送他換骨醪就高興也是事實。
  
  換作是旁人送的,他會這樣高興嗎?
  
  他沉默了,不會。別說高興,說不定連看都懶得看一眼。
  
  叫他高興的不是那兩罐美酒,而是送禮的人。
  
  越想心越亂,乾脆從屋裡出來立在廊下,換個地方繼續出神。
  
  春雨還在下,空氣中有種清涼感,霏微雨絲默然飄灑到臉上,讓他心頭的那股燥熱稍稍平復些許。
  
  理到現在,他差不多已經把混亂的思緒徹底理清了,他目下很肯定,那個蠱毒是假的,他說不定早就喜歡上滕玉意了。
  
  所以他到底何時喜歡上她的?
  
  想不起來了,他覺得這是一筆糊塗賬。
  
  那麼他到底喜歡滕玉意哪兒啊?
  
  這個他倒是很清楚,她好像哪都讓他喜歡。
  
  比如現在,他只要想到她笑起來的模樣,心房就像淌過清甜的泉水那樣舒爽。她護著自己人的那股執拗勁,簡直說不出的可愛,還有她發脾氣和算計人的樣子,也都讓他覺得有意思。
  
  他長這麼大,就沒見過比滕玉意更好玩的小娘子了。
  
  行吧,他就是喜歡滕玉意又如何,這也沒什麼不好承認的。
  
  再說了,他和滕玉意現在算是兩情相悅。今早她一安頓好就忙著給他送禮,昨晚看到他涉險,更是毫不猶豫讓端福過來幫忙。
  
  她喜歡他,這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想起錦盒裡那兩罐美酒,他心頭的笑意蔓延到了眼底。
  
  忽又想,他是不是得送點比這更珍異的東西才行?
  
  小娘子都喜歡什麼啊……珍寶?首飾?
  
  伯母應該很懂這個,只不過他現在得先回一趟大理寺。
  
  在心裡盤算好了,藺承佑仰頭看向天色,驚覺時辰已經不早了,下了台階朝外走。路過一株桃樹時,本已走過了,忽又後退幾步,笑著望瞭望樹梢,撩袍飛縱上去,找到一根結了桃子的樹枝,隨手掰斷跳下來,這舉動簡直莫名其妙,但好像只有這樣做才能發洩身體裡那股輕盈的熱氣。
  
  一路走下來,他不但手裡多了好些亂七八糟的樹枝,身上還出了好多汗,這樣發洩一通,身體裡那股說不上來的興奮感才算消減幾分。
  
  回到經堂一看,絕聖和棄智都不在,想是跑到廚司做三清糕去了,藺承佑隨便吃了點東西,就縱馬趕往大理寺去了。
  
  ***
  
  宋儉和靜塵師太的屍首都停在大理寺的檢屍房。
  
  今晨仵作已經驗過屍了。
  
  射殺宋儉的毒箭,與靜塵師太服下的毒丸並非出自同一種毒藥,巧的是兩種毒藥都需現配,而且原料都需從婆羅門胡手裡買來,這點跟天水釋邏如出一轍。
  
  再看那邊舒文亮一家三口的屍首,三人服用的毒藥就是平常坊市中能買得到的斷腸草。
  
  嚴司直嘆為觀止:「這個皓月散人還真是殫精竭慮,為了把整樁案子嫁禍到舒文亮頭上,居然不曾漏下其中任何一環。」
  
  藺承佑望著舒文亮的屍首,腦子裡想的卻是另一樁,如果此人不是文清散人,而是真正的舒文亮,靜塵師太選中此人,僅僅因為他是舒麗娘的親戚麼。
  
  靜塵師太先瞄上做過惡事的舒麗娘,碰巧又發現舒文亮身材跟她一樣矮小,暗覺這是個完美的嫁禍對象,所以才有了後來的局?
  
  耳邊又響起嚴司直的聲音:「對了,早上鄭僕射來了一趟,似是因為聽說舒麗娘在家鄉謀害過小姑大感震驚,與我說,單憑靜塵師太的一面之詞,如何能斷定這件事是真是假。我只好如實告訴鄭僕射,昨晚我們通宵搜查玉真女冠觀,未能搜到記載這些受害者做過惡事的本簿,想來靜塵師太為了不露出破綻,歷來只是在旁偷聽,因此白氏和舒麗娘究竟犯沒犯過這些事,還得回頭細細查驗。我都沒好意思告訴他老人家,舒麗娘與婆家不和是事實,被靜塵師太選為謀害目標也是事實,長安和同州的孕婦那麼多,靜塵師太選了那麼久才選中三個,說明動手前經過深思熟慮,從這一點看,舒麗娘估計——」
  
  說到此處嚴司直苦笑:「鄭僕射對自己這個外宅婦倒是夠上心的。」
  
  藺承佑眼角一跳,也對,他怎麼就忘了鄭僕射了,舒麗娘去年七月來投奔舒文亮,中秋那晚就認識了鄭僕射,她懷揣一本詩集撞入鄭僕射的懷中,看著像事先設計好了似的,可她一個平頭老百姓,如何知道宰相當晚的行蹤。
  
  這一切,有沒有可能是舒文亮幫她安排的?
  
  有這個可能,舒文亮在京兆府任職,打聽鄭僕射的行蹤對他來說不算難事。
  
  而從舒文亮早年在華州的經歷來看,他與自己的表哥表嫂早就斷絕了來往,但舒麗娘因為在婆家住不下去跑來長安時,舒文亮卻不計前嫌收留了她。
  
  如今想來,舒文亮或許是看這個外甥女不但姿容出眾,還頗懂幾句酸詩,知道鄭僕射會喜歡這樣的女子,便將計就計收留了舒麗娘,之後再製造一場邂逅,順理成章把舒麗娘送到了鄭僕射面前。
  
  想來這場「月下邂逅」安排得很成功,所以舒麗娘才到長安一個月,就如願搭上了鄭僕射。
  
  藺承佑沉著臉想,一個京兆府的小吏通過女人搭上宰執,只是為了升官麼,會不會還有別的什麼目的?
  
  一念至此,那個早前被他壓下的疑惑又浮上心頭,舒文亮早年在淮西道彭震手下任幕僚,後來又是在彭震的推舉下進了京兆府。
  
  照這樣看,舒文亮借自己的外甥女搭上鄭僕射,會不會其實是彭震的授意?
  
  彭震是一方節度使,若是直接送女人給鄭僕射,任誰都看得出他有不軌之心,但如果通過底下人來安排女人,那就隱晦得多,也聰明得多了……
  
  來回思量一番,藺承佑轉頭看向那邊皓月散人的屍首,所以她和她的幕後之人挑舒文亮作為嫁禍對象,不僅因為他有個做過惡事的懷孕外甥女,也不是因為舒文亮身材矮小。
  
  或許真正的原因,是為了對付舒文亮背後的彭震。
  
  可是……這一點又叫他想不明白了,皓月散人一心要謀害聖人,對付彭震對自己有何益處?
  
  要知道彭震是淮西節度使,擁軍十萬,軍紀嚴明,面上對朝廷忠心耿耿,言行上毫無錯處,貿然與這等朝廷信任的強藩交手,只會給自己帶來天大的麻煩。
  
  但皓月散人不但查到了彭震暗中令人給宰執送女人的事,還把這枚不起眼的「小卒」舒文亮撬出來當嫁禍對象。
  
  這樣做的意義何在?
  
  舒文亮一死,彭震不可能不知情,而憑此人的雷霆手段,也不可能任人這樣暗算自己。
  
  然而靜塵師太還是這樣做了。
  
  想來想去,藺承佑心猛地一跳,莫非他們這樣做,是為了讓朝廷順著舒文亮這條線查下去。
  
  只有查下去,朝廷才會得知彭震暗中籠絡朝臣的陰謀,而如果彭震真有不臣之心,知道朝廷在暗中查他,絕不可能坐以待斃。
  
  藺承佑面色沉了下來,所以靜塵師太和她的幕後主家這樣做……是為了逼彭震造反?
  
  忽聽嚴司直和另一位衙役說:「宋世子的屍首已經檢驗完了,回頭要送到青雲觀去。」
  
  藺承佑回過神,大理寺這邊的事整理完了,他需馬上進宮一趟,除了跟伯父匯報此案,還得跟皇伯父商量幫貞娘招魂一事。
  
  他走到宋儉的屍首前,宋儉面龐安靜,眼睛卻睜著。
  
  藺承佑憮然良久,試著幫宋儉闔眼,試了幾次都闔不上,想來沒等來貞娘的魂魄,宋儉始終放不下心中的執念。
  
  嚴司直在旁靜靜佇立一晌,嘆息道:「世上的事何其無常,好好的一對恩愛夫妻,最後竟落得這樣的下場。」
  
  ***
  
  滕玉意在院中練了一回劍,終於等到程伯過來回話。
  
  程伯說青雲觀聽說是滕將軍令人送的禮,把點心和酒都收下了。
  
  滕玉意放了心。
  
  那兩罐換骨醪可是她珍藏了好久的寶貝,若不是想好好向藺承佑表達謝意,她也捨不得把這兩罐酒取出來。
  
  假如藺承佑連這個也瞧不上,她也沒法子了,因為她尋不來更好的寶貝了。
  
  「紫玉鞍做得如何了?初七可就是成王世子的生辰了。」滕玉意忙著跟端福學劍,口裡卻不忘問程伯。
  
  程伯眼神忽閃,娘子這一從大隱寺回來,就又是給成王世子送酒又是催紫玉鞍的,該不會是……
  
  說起來娘子也及笄了,連日來為了躲災又與成王世子打過不少交道,成王世子又是那樣的好模樣,娘子會生出心思也不意外。
  
  唉,他得盡快讓老爺知道這些事。
  
  「程伯?」滕玉意等了半天沒等來回話,不由有些奇怪,程伯居然也有失神的時候。
  
  程伯苦笑道:「催著呢。已經做好了,今日工匠就會送到府裡來,到時候娘子親自過目,如果還需改動,就馬上吩咐下去,不必擔心,絕對來得及在初七前做好。」
  
  滕玉意滿意點頭:「這還差不多。」
  
  程伯又把早上剛打聽到的消息告訴滕玉意:「聽說朝廷這個月就會重開香象書院,名單差不多已經定好了,娘子的名字也在其列。」
  
  滕玉意動作一頓,忙把手中的小涯劍收回來:「這件事阿爺知道嗎?」
  
  程伯:「老爺知道。」
  
  滕玉意惱火道:「阿爺這是打算讓朝廷給我指婚了?」
  
  程伯眨了眨眼,莫非他多想了,看這架勢,娘子好像沒想過嫁給成王世子。
  
  「老爺起先也想推拒此事,但此前聖人曾將老爺召入宮中,從宮裡出來後,老爺就改了主意。這畢竟是朝廷與各藩臣之間互相牽制的一種手段,老爺身為一方節度使,想來也是身不由己。」
  
  滕玉意冷哼:「你不必說了,回頭我親自問阿爺。」
  
  程伯唯恐父女倆又吵起來,忙道:「娘子也不必太過擔憂,聖人和皇后素來仁厚,即便指婚,也會事先徵詢兩方的意見,這回去書院裡唸書,娘子只當去結交些合得來的小娘子,再說娘子已經與段小將軍退了親……京城裡這些世家子弟也不全是紈絝,比如淳安郡王、武中丞家的幾位公子……哦對了,還有成王世子,個個都是芝蘭玉樹。」
  
  說到成王世子時,程伯故意加重了字眼,同時還偷偷覷著滕玉意的神色。
  
  滕玉意仍在盤算如何跟阿爺說道此事,不經意回眸,狐疑道:「程伯,你今日怎麼這樣奇怪?」
  
  程伯嚇得收回目光,這樣看娘子又不大像對成王世子有心思,不然該有羞態。
  
  想想也對,娘子每回提到成王世子時都很坦然,不像懷著什麼傾慕之意,倒像是把成王世子當成大恩人來看待,所以這也不奇怪,娘子要是待誰好,那是恨不得掏心掏肺。
  
  疑慮是打消了,擔憂又浮上心頭,娘子送那樣貴重的東西給成王世子,不怕別的就怕成王世子那邊生出什麼誤會,老爺和娘子都不大想跟皇室聯姻,而藺承佑可是正宗的皇室子弟,一來二去的……
  
  不行,他還是得把這件事告訴老爺。
  
  滕玉意斜睨程伯:「程伯,你今日有點心不在焉啊,好了,你忙你的去吧,要是阿爺回來了,不論多晚都告訴我。」
  
  「哎。」
  
  哪知這一等,滕紹居然好幾日沒回府,每每問程伯,程伯只說老爺要忙軍務,好在離香象書院正式開學的日子尚遠,朝廷也遲遲未正式公佈學生名單,滕玉意心裡再不情願,也只能靜觀其變。
  
  不知不覺到了初六這日,程伯捧著修整好的紫玉鞍請滕玉意過目,滕玉意繞著紫玉鞍轉了好幾圈,表示很滿意。
  
  「收好吧,明日我親自去成王府送禮。」滕玉意道,「對了,打聽清楚了嗎,明日去成王府的都有哪些人?」
  
  「人太多,士庶都有。娘子你瞧,光名簿就有厚厚幾冊。」
  
  這麼多人?想必賀禮也會很多,到時候她送的紫玉鞍不會淹沒在一大堆寶物中吧。
  
  看來她得提前想想法子才行。
  
  滕玉意慢慢踱步:「也好,明日早點去杜府接姨母和表姐吧。對了程伯,你幫我給青雲觀的小道長送封信,還有,李光遠李將軍家的女眷也會去嗎?」
  
  程伯一愣,李光遠可是老爺當年手下的副將,因為立下大功連得擢升,如今也是炙手可熱的藩臣了。
  
  「娘子怎麼想起來問李將軍了? 」
  
  滕玉意:「別問這麼多,你先找一找名冊上可有他們。」
  
  程伯翻了好半天名簿:「有,李將軍和女眷都會前去。 」
  
  滕玉意一頓,點點頭說:「知道了。」
  
  等程伯退下,滕玉意疑惑地想了半天,低頭敲敲劍柄:「小涯,你出來,我向你打聽一件事。」
  
  這幾日小涯除了吃便是睡,今日也不例外,滕玉意敲了好幾下,他才懶洋洋鑽出來:「又有什麼事?」
  
  滕玉意思索著在席上坐下:「有些事我已經記不大清了,但有個人總讓我有些疑惑,喂,小老頭,這世上除了我,還有人會記得前世這些事嗎?」
  
  ***
  
  藺承佑一大早就被太子拉到淳安郡王府去了,廊下垂竹簾,設青縟紫案,叔侄三人坐在茵席上,一邊說笑一邊喝茶。
  
  簾外幽篁婆娑,姿態入畫,院中花影蔥蘢,清芬滿懷,對著這樣的美景,再多愁緒彷彿都能滌淨。
  
  太子用銀笊籬舀了舀茶湯,親自給藺承佑端了杯茶盞,笑道:「來,喝口皇叔親自煮的茗湯消消乏,案子破了也沒看到你歇一歇,明日就是生辰了,別再把案子掛在嘴邊了。」
  
  藺承佑:「放心,今日我絕不提。」
  
  太子道:「香象書院不日快開了,昨日阿娘說了個笑話,說長安城有小娘子不願嫁入宗室的,最近都忙著議親或是給郎君送信物呢。」
  
  藺承佑思緒早不知飄到哪兒去了,聞言沒接話,倒是心不在焉道:「欸,長安最好的首飾舖是不是摘星樓?」
  
  淳安郡王微訝:「怎麼想起來問這個了?」
  
  藺承佑哦了一聲:「隨便替人問的。」
  
  他雖從小見慣了珍奇珠寶,卻從沒親自去買過首飾。阿娘和阿芝的那些首飾要麼是宮裡定制,要麼是府裡添置的。
  
  說起這家摘星樓,他往日也曾去過幾回,但都是為了查案,或許除了這家名頭響的,長安還有更好的首飾鋪,怕跑錯了,所以想跟人打聽打聽。
  
  太子認真幫忙想了想,搖搖頭道:「這得問皇叔了,我也沒在坊間買過首飾。」
  
  正好管事帶著下人們抱著一堆東西從庭院中路過,淳安郡王衝管事招手:「過來。摘星樓如何?」
  
  管事彎腰在欄杆外答道:「應該是長安最好的一家了,價錢比旁處要貴得多。取名『摘星』,便有羅盡天下異寶之意。」
  
  這名字倒是不錯,藺承佑琢磨一番,笑道:「知道了。」別的東西滕玉意估計也瞧不上,既然這家是最好的,那就好說了。
  
  太子疑『惑』地看了眼藺承佑:「你替誰問的?」
  
  「同僚。」藺承佑含糊道。
  
  太子還要再追問,管事後頭的一個僕婦突然從懷裡掉下來一樣盒子。
  
  藺承佑無意間一瞥,臉上的笑容凝住了。
  
  那錦盒居然與送到青雲觀的錦盒一模一樣,再看那婦人腳邊,盒子裡的東西已經撒出來一小半了,是點心。
  
  管事喝罵婦人幾句,回身衝幾人賠罪道:「下人無狀,驚擾了幾位殿下。」
  
  藺承佑心裡疑惑不定,怔了一晌,裝作不經意笑道:「那都是些什麼啊?」
  
  管事笑道:「都是外頭那些傾慕殿下的小娘子送來的禮物,有點心,有香囊,有些東西因為查不到來歷,連退都沒處退。」
  
  藺承佑心口急跳,忽然轉過頭笑道:「皇叔,那盒點心都撒了,就這樣扔了多可惜,不如拿過來給我們吃了吧。」
  
  太子也衝管事招手:「拿來吧,阿爺最恨我們浪費黍糧。」
  
  那管事就把那錦盒送過來,藺承佑一看就變了臉色,錦盒裡整整齊齊裝著二十多枚糕點,糕點潔白軟糯,上頭點綴著細白的梨花花瓣,要多別緻就有多別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2-11 10:47 PM

第85章

  藺承佑定定看著漆盒裡的鮮花糕,不,看著鮮花糕上的梨花花瓣。
  
  他記得那晚滕玉意因為練輕功縱下屋樑時,曾經不小心從袖中掉出一包用水色巾帔裹著的東西。
  
  當晚月光如晝,可以清楚看到巾帔裡裝著梨花花瓣,想來就是院子裡那株梨樹上落下來的,被滕玉意細心收集起來了。
  
  他曾疑惑她為何收集這麼多花瓣,後來想起她對見天和見仙說過全江南最好吃的點心是她自己做的鮮花糕,於是暗猜她是為了做鮮花糕之用。
  
  眼前的這盒鮮花糕,用的恰是梨花花瓣,每一片花瓣都很完整,一望就知精心挑選過。
  
  單從肉眼看,他無法分辨是不是同一堆花瓣,但梨白軒既然得名「梨白」,正是因為院中的那株梨樹生得好,料著那株樹上掉下來的花瓣,也跟這盒點心上的一樣潔白飽滿。
  
  他盯著那花瓣瞧了又瞧,也不知費了多大工夫才把視線挪開,一抬眸,又開始打量裝點心的錦盒。
  
  長安和洛陽的貴要人家為了彰顯身份,用妝花錦包裹漆盒是常事,眼前這錦盒卻不一樣,因為無論是漆盒上的螺鈿還是外頭的妝花錦,用的都是茱萸紋,不能算獨一無二,但也極少見。
  
  花瓣他沒法確定是不是同一堆,這錦盒他確定跟那日送到青雲觀的幾乎是一樣的。
  
  接著,他又把視線挪向庭前,那幫僕婦每人懷裡都抱著不同的物件,有錦盒、有畫軸、甚至還有鞋襪……
  
  管事說,這些東西都是傾慕皇叔的小娘子送來的,興許是為了更充分地表達自己的愛意,看著大多是親手做的。
  
  是的,都是親手做的。
  
  那盒鮮花糕也不例外。
  
  他遲滯地收回目光,順手端起茶盞心不在焉喝了口,然而連茶湯是什麼滋味都品不出來了。
  
  絕對是巧合,他這樣告訴自己。
  
  但理智告訴他,就算是巧合,能巧到這個地步嗎。
  
  前腳滕玉意蒐集梨花瓣,後腳這梨花瓣做的鮮花糕就送過來了,鮮花糕本就不算常見的點心,用梨花花瓣做點綴的更是聞所未聞,所以這已經不能用巧合來形容了。
  
  而且錦盒也對。
  
  何況,上回在樂道山莊,滕玉意因為算計不到他的浴湯,轉頭就讓姨父替她向皇叔討浴湯。
  
  她絕對早就打聽過皇叔的脾性了,這一點他很肯定。
  
  如果她對皇叔不好奇,為何要打聽皇叔?
  
  他知道,皇叔歷來招小娘子喜歡,單看郡王府總有收不完的禮就知道了,滕玉意這樣的小娘子,說不定也喜歡皇叔這種類型的郎君。
  
  那麼這盒點心真有可能是她送的,如果不是,沒法解釋這麼多的巧合。
  
  可她這算什麼,才喜歡他沒多久就要變心了?
  
  而且她送他的只是兩瓶好酒,送給皇叔的卻是親手做的梨花糕。兩份禮物的份量孰輕孰重,可以說是一目了然。
  
  茶湯突然變得又澀又重,一口都喝不下去了。
  
  要不要馬上到滕府當面問滕玉意?
  
  問題他應該怎麼開口?
  
  當面拆穿她偷偷給皇叔送禮的事,然後問她為何明明喜歡他卻又給皇叔送禮?
  
  萬一她承認了,他該怎麼接話。
  
  「我就是隨便問問。好了,既然你喜歡皇叔,那就祝你們——」
  
  不可能!
  
  這也太窩火了。
  
  「你去喜歡皇叔好了!往後別再來招惹我。」
  
  對!就該這麼對她說。
  
  念頭一起,他幾乎遏制不住要起身,好在腦中最後一絲理智拉住了他,假如真是巧合呢?他沒弄明白原委就不管不顧質問她,豈不是會把滕玉意大大地惹惱,以她的性子,說不定會當場跟他決裂。
  
  不成,不能去,這一問,無論答案是什麼,對他半點好處都沒有。
  
  再說了,他根本不信滕玉意會是朝秦暮楚之人。
  
  那麼這件事現在只有兩個可能:這鮮花糕不是滕玉意送的,世上真就有這麼巧的事。
  
  另一種可能當然就是:鮮花糕就是她送給皇叔的。
  
  如果真這樣,那就說明,說明………她原本就只喜歡皇叔?那她對他又是怎麼回事?
  
  藺承佑摩挲著茶盞,面上還算平靜,心裡卻很亂,不,何止是亂,簡直酸脹得要炸開。
  
  不成,他一定要把這事弄明白。要不先回一趟青雲觀吧,起碼把兩個盒子放在一起比一比,倘或只是面上像,細節處卻不像,說明壓根不是滕府的錦盒。
  
  這樣想著,臉色才稍稍好看些了,但理智雖在,心裡依舊亂糟糟的,耳邊明明聽到皇叔和太子說話,全如飄風過耳,一句也沒聽進去。
  
  ***
  
  滕玉意把酒盞遞給小涯:「這個人你也見過,就是李三娘,她阿爺當年是我阿爺的副將,所以她小時候常到府裡跟我玩耍。我記得她那時候比現在靦腆多了,但是這回一見她,她無論學問還是見識都遠勝從前,這也就罷了,上回在玉真女冠觀,她那手簫技更是讓我刮目相看,從技巧上來聽,少說有十年之功。小涯你說,一個人原本是這樣,突然變成那樣,這其中會不會有什麼蹊蹺?」
  
  小涯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好多酒,放下酒盞愜意地咂巴嘴:「聽上去是有點古怪,但也許人家原本就懂這些呢,只不過你前世長大後跟她接觸得不大多,所以沒機會瞭解這些。」
  
  滕玉意暗忖,倒也是,前世她來長安後的確沒什麼機會接觸李淮固,不像今生常跟李淮固打照面。
  
  琢磨一會,她又擺擺手:「不對不對,我奇怪的不只這個,我更奇怪她阿爺的事。記得前世直到我死的那一年,李將軍都還只是阿爺淮南道轄治下的蘇州刺史,今年一見,李將軍不僅擢升了杭州刺史,還兼任浙東都知兵馬使,那日聽程伯說,朝廷還有意讓李將軍升任江南東道節度使,這可跟我記憶中完全不一樣了。」
  
  小涯眨巴兩下綠豆眼:「還有這樣的事?」
  
  滕玉意點頭:「據說李將軍之所以連得擢升,是因為他成功治理了浙東的水災和蝗災,這兩種天災不來則已,一來往往禍殃千里,可李將軍像是提前預知了似的,次次防災有功,加上吏治精明,這些年將江南一禺治理得民安物阜,有人說,這都是因為李三娘能預知災禍,所以能及時提醒他父親早做防範。當然——」
  
  她目光飄向對面的小涯:「依我看,這也可能是有人嫉妒李將軍擢升得太快,故意編造出這樣的謠言來詆毀他的才幹,但萬一是真的呢?」
  
  小涯捋了捋鬚:「欸,你這麼一說,好像是有點可疑。」
  
  「所以今日我才把你叫出來問一問,除了李三娘,還有幾件事讓我覺得奇怪,比如前世阿姐在竹林裡是被人勒死的,今生害她的卻變成了樹妖,再就是那個黑氅人,上回耐重一現世,黑氅人就故意出現在端福面前,好像料定自己能把端福引走似的。小涯你說,會不會除了我,還有別人知道前世的事?」
  
  小涯抱起胳膊,大剌剌幫滕玉意分析起來:「黑氅人那個事呢,或許只是湊巧,之前我們也不知道靜塵師太跟那幫人是一夥的,現在想來,說不定他那日不是衝著你們來的,而是驟然得知耐重跑出來了,怕靜塵師太在你們面前露餡,所以趕緊跑到觀中去提醒她,結果反倒被端福盯上了,至於你說的這個李三娘麼……倒真可能不大對勁,對了,你前世聽說過她會預言嗎?」
  
  「沒有。」這個滕玉意很肯定。
  
  小涯露出思索的表情:「這就奇怪了。」
  
  「你想想,什麼樣的人能夠預知災禍?如果她也是借命而活,為何不見那些妖魔鬼怪去找她。」
  
  小涯甕聲甕氣地說:「人家未必是續命,說不定只是因為機緣巧合提前知道了點天機。我早說了,你這種情況跟別人不一樣,你身上冤孽太重,連命格也因為這個改變了,本來依照命格你是活不過十六歲的,是有人強行給你續了命,這本就是逆天之舉,當然會引來邪祟。」
  
  「冤孽太重?」滕玉意出奇道,「你上回可沒說過這話。」
  
  小涯這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一個鷂子翻身,忙要往劍身上跳:「哎哎,天機不可洩露,別問了,我一個器靈知道的也有限。」
  
  滕玉意用手摀住劍身:「不成,你把話說完再走,我又沒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哪來的什麼冤孽?」
  
  「反正該知道的時候會知道的。你再問下去,說不定老夫會劍毀人亡的。真的,老夫不是威脅你。」小涯一邊說,一邊乘隙鑽入劍身,接下來無論滕玉意拿酒誘,抑或是拿話激,反正賴在劍裡不出來。
  
  不一會春絨和碧螺進來了,兩人各自抱著一疊繡娘新裁好的衣裳,喜滋滋地對滕玉意說:「這次新做的衣裳真好看,娘子快過來瞧。」
  
  滕玉意這會兒哪有心思挑衣裳,隨口說:「擱那吧,回頭我再瞧。」
  
  春絨說:「娘子現在就瞧吧,明日成王府那樣熱鬧,與其挑舊衣裳,不如直接穿新衣去,提前挑好了,明日出發時也能從容些。」
  
  碧螺也接話:「沒錯,衣裳選好了,婢子們也能早些幫著娘子配首飾。」
  
  兩人邊說邊把滕玉意推到榻前,滕玉意隨便瞥了瞥,都是些月華錦、醒骨紗、雨絲錦之類的輕軟料子,層層疊疊,輕薄如雲,顏色則是湖藍,銀紅,桃紅之類的鮮亮色彩。
  
  本來覺得乏膩,結果春絨當她面挑起衣料露出底下幾條羅裙,的確讓人眼前一亮,滕玉意這才來了興趣,坐下來興致勃勃挑了起來。
  
  ***
  
  次日滕玉意穿戴好,就與姨母和阿姐一道去了成王府。成王府門口珠鞅櫛比,貴人們的車馬幾乎把整條街堵得水洩不通。
  
  下車之後,自有下人們領她們入內,府內笙鼓鼎沸,處處都燈火熒煌,杜夫人微笑頷首: 「想來長安城有頭有臉的人家全都來了,瞧,那邊還有胡人呢,估計是哪個蕃國的王子。」
  
  滕玉意在心裡琢磨,看成王府這風流景象,今晚不知有多少珍奇寶物會送進來,要不是提前跟絕聖和棄智打了招呼,她的紫玉鞍就沒法親自送到藺承佑手裡了。
  
  還好她早有準備。
  
  結果在人群裡找了半天,沒看到絕聖和棄智,倒是意外看到了今晚的壽星藺承佑。
  
  藺承佑身邊全是權豪子弟,說笑著穿過前庭,路過時瞧見滕玉意,視線忍不住停留了一瞬,顧及左右都是人,又把頭轉過去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2-12 10:36 PM

第86章

  藺承佑今晚穿一件月白地蛟龍入海紋金寶地錦襴衫,衣袖和前胸暗嵌暗銀色團花紋路,衣裳針黹堪稱巧奪天工,有種流光溢彩的明耀感。
  
  他這樣說笑著走過人群,連庭前的花樹剎那間都暗淡了幾分。
  
  路過的賓客們紛紛駐足回望,花蔭前幾位夫人忍不住邊打量邊道:「得虧這孩子模樣好,很少看男人壓得住這樣工巧的衣裳,光這淺藍的底子就夠挑人了。」
  
  「也不知是織染署做的,還是成王府的繡娘做的。」
  
  杜夫人也跟著遠遠望了眼:「阿玉,你不是發愁你阿爺衣裳的針黹紋路嗎,瞧,只要把花紋挪到衣袖上去,再繁複也不怕打眼了。」
  
  滕玉意暗覺有理。
  
  那回她花重金在西市買了一塊佛頭青的上等好料子,打算親手給阿爺裁件衣裳,前幾日一從大隱寺出來,就跟姨母討來了桂媼,桂媼的針黹堪稱一絕,唯獨在選紋樣的時候遲遲拿不定主意。
  
  今晚再看藺承佑這身衣裳,倒叫她生出不少巧思,只不過阿爺穿衣裳才不會像藺承佑這樣花裡胡哨,到時候衣袍上的暗紋還要再減些。
  
  杜夫人又道:「話說回來,今晚成王府再熱鬧也是應當的,我聽老爺說,清虛子道長回來了,成王夫婦雖沒來得及趕上兒子的生辰,但也在回長安的路上了。」
  
  杜庭蘭疑惑:「阿娘,成王世子還好說,阿芝郡主那樣小,成王夫婦出外遊歷,為何不把阿芝郡主帶上?」
  
  三人並肩在墁磚上漫步,道邊栽著垂柳,迎面有柳條拂到臉上,杜夫人隨手將其撥開:「聽說成王夫婦年年都會帶郡主出遊。去年許是郡主到了要啟蒙讀書的年紀,怕耽擱孩子唸書才把郡主留下了。不過無論怎樣,成王夫婦出外遊玩的時候,總會留一個孩子在長安。」
  
  滕玉意早覺得這事奇怪,忍不住問:「為何不把幾個孩子都一同帶上。」
  
  杜夫人搖搖頭:「大約是孩子們還小,路上又顛躓,怕孩子帶多了路上照看不過來吧。」
  
  滕玉意不由想起那晚阿爺說起的關於聖人的秘密。
  
  聖人的怪病每三年發作一次,發作時必須由成王幫忙合陣,成王夫婦一家離開京城,即便聖人和皇后不猜疑,那些知道這秘密的股肱大臣也會寢食難安。
  
  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成王夫婦外出歸外出,但每回都會留一個孩子在宮中陪伴聖人皇后。這樣做可以不動聲色打消所有的疑慮,還不至於太溺愛子女。
  
  既然阿芝郡主年年都同爺娘出門遊玩,那麼往年留在長安的,想來不是藺承佑就是他二弟吧。如今藺承佑已經可以獨撐門戶了,所以除了他,今年又多留了一個孩子在長安。
  
  又聽阿姐道:「久聞清虛子道長的大名,不知今晚能不能見著他老人家。」
  
  杜夫人:「恐怕見不著,聽說道長脾性孤拐,今晚這樣喧鬧,他老人家嫌吵未必肯露面——哎,我說玉兒,你打從進來起就一直左顧右盼的,忙著找什麼呢?」
  
  「哦,找兩位小道長呢。」滕玉意隨口應道。
  
  杜庭蘭怕妹妹有什麼急事,忙也用目光幫忙找尋。
  
  找了一晌沒找到,沿路倒是碰到了不少熟識的女眷。目下尚未開席,各府的夫人們或結伴在花前徜徉,或倚著畫闌悄聲說笑,也不知誰提到了一句「香象書院」,那頭玉簪花叢前的幾位夫人就順勢聊起來了,看到杜夫人,忙笑著邀她過去說話。
  
  杜夫人衝那邊點點頭,離開前滿含愛意地對身邊兩個孩子說:「那幾位夫人都是禮部官員的女眷,正好我去問問香象書院何時開學,過些日子開學了,你們姐妹倆正好一起結伴進書院唸書。」
  
  杜庭蘭一聽這話就在心裡嘆氣。
  
  雖說聖人和皇后並未像當年的雲隱書院那樣限定學生父親的品級,但因為書院重新選址了,學生定額也有限,那些想送女兒入學的人家,最近都鉚足了勁想法子。
  
  爭奪如此激烈,以阿爺現在的官職和阿爺的臭脾氣,第一批入學的名額論理是輪不到她的,結果她上回為了幫阿玉謀奪玉顏丹擬出來的「香象」二字恰投了皇后的所好,皇后第一個就把她的名字寫上了。
  
  名單目前尚未公佈,但只要不出什麼變故,她和妹妹鐵定要進書院唸書了,
  
  剛才在犢車上說起這事,阿玉比她更不樂意。
  
  她自然知道妹妹為何不願進書院,聖人和皇后倒不至於強行指婚,但只要名字一出現在學生名單裡,親事就不可能再像從前那樣隨性。
  
  可是因為前陣子出了段小將軍那樣的事,阿玉一直希望將來的親事全由自己作主。
  
  誰都知道姨父是威震東南的強藩,妹妹又是姨父的獨女,光衝著姨父手裡的兵權,想與滕家聯姻的人家都不知凡幾。
  
  真要是把親事交給朝廷來指,即便姨父用心甄別,恐怕也難以斷定對方究竟是為了利益提親,抑或是真心喜歡妹妹。
  
  這世上的小娘子,又有誰願意自己的親事摻雜這些東西。
  
  好在妹妹臘月剛滿了十五,未必會馬上指親,只是她這邊……唉……杜庭蘭心裡亂糟糟的,拉著滕玉意的手要說話,那邊有人喚道:「滕娘子,杜娘子,快來這邊玩。」
  
  原來是武綺、鄭霜銀等一幫仕女。
  
  眾女坐在花亭裡,含笑朝滕玉意和杜庭蘭招手。
  
  兩人一邊拾階上亭子,一邊笑著回禮,女孩們今晚的衣裙都窮極瑰麗,臉上也都豐頤紅妝。
  
  眾女忍不住打量滕玉意的裝扮,都是一樣的紗羅繚綾,但滕玉意每回的配色都與眾不同。
  
  上頭穿著墨綠色襦衣和半臂,底下是淺玉色團窠撒花曳地裙,一個綠色濃麗到極致,另一個綠卻清透到心裡,淺玉色裙子外頭還籠著如雲似霧的水色單絲裙,絲羅上有大朵大朵的白牡丹。
  
  衣裙已經如此繁麗,頭上也就未多做點綴,只在雙髻上各插一小扇玉骨密齒梳,特地選的清透如水的玉料,又與衣裙相映成趣。
  
  婢女們提起桌上的波斯白琉璃瓶,給滕玉意和杜庭蘭各斟一杯蔗漿。
  
  柳四娘笑道:「我們才說今晚李三娘身上這條五色夾纈花羅裙耐看,滕娘子這一來,我竟挪不開眼睛了。」
  
  鄭霜銀自從經歷了桃林脫困一事,早對滕杜二人與眾不同,聞言微笑道:「江南花木鮮秀,繡娘們日日待在如畫風景中,針黹和配色上當然總有巧思,這可不是單靠銀錢堆積就能換來的。」
  
  彭花月道:「說到這個,滕娘子,上回大夥說好了跟你討花樣子,既然今晚大夥都在,不如定下一個到你們府裡吵鬧的日子吧。 」
  
  滕玉意笑應:「欸,擇日不如撞日,諸位明日有空否?」
  
  諸女笑起來:「有空有空,快,你們誰去討副紙筆來,別等她反悔。滕娘子,你現在就在案上給我們寫帖子。」
  
  杜庭蘭笑著替妹妹向下人討筆墨,下人們便湊趣送來一疊綠金箋,滕玉意挽袖捉筆,才發現對面的武綺一直在發怔。
  
  武綺最是爽朗愛說笑,這樣沉默是少有的事,這讓滕玉意想起昨日程伯說起的那件事,鄭僕射的大公子鄭延讓和武中丞的長女武緗原本定於這月訂親,為此程伯早早就備好了給兩府的賀禮,怎知昨日剛送出去,兩府的禮盒都被退回來了。
  
  程伯嚇得令人去打聽緣由,才知道兩家正鬧著要退親,至於為何要退親,只說大約是鄭大公子突然要悔婚,聽說鄭僕射已經氣病了,武中丞更是連朝都沒上,各府聽說這件事,無有不暗中責備鄭大公子的。
  
  武緗是武綺的長姐,家裡出了這樣的事,想必武綺心裡也不痛快。
  
  李淮固輕輕推了推武綺的胳膊:「二娘。」
  
  武綺回過神來,歉然對滕玉意說:「阿玉,你不必給我發帖子,明日我怕是沒空。」
  
  眾人同情地點點頭,武家現在雞飛狗跳的,武綺怎會有心思添置衣裳。
  
  柳四娘說:「聽說書院二十日就要開學了,你們可知道都有哪些女夫子?教哪幾門功課?」
  
  名單雖未公佈,但也差不多定下來了,這在長安的勢要人家中不算秘密,因此席上提到這事的時候都很坦然。
  
  鄭霜銀道:「聽說與國子監的功課是一樣的,也分大經、中經、小經。(注①)」
  
  彭錦繡露出頭疼的表情:「我最怕這些經啊詩啊的,過去這幾年好不容易在家裡躲過了,哪知來了長安還躲不過——」
  
  彭花月咳嗽一聲打斷妹妹,順便搖了搖手中的流螢小扇,笑道:「剛才我們過來的時候,不巧阿芝郡主正好離席,恍惚聽見郡主說要找人,也不知要找誰?」
  
  有人接話: 「哦,不是找在座的各位,郡主說要替她阿兄找一個什麼恩人。說她阿兄滿十八了,這些年一直沒查到那恩人的消息,郡主說若是能瞞著她阿兄找到這個人,就當是送給阿兄的生辰禮了。」
  
  另一人說:「這件事我也聽說過,聽說當年成王世子因為貪玩差點溺死,多虧有位小娘子相救才撿回一條命,這些年成王府明裡暗裡就沒斷過找尋那人,如今成王世子又在大理寺任職,論理尋人更方便了,原來還沒找到嗎?都過去這麼多年了,那個小恩人該不會……」
  
  「其實每年都有小娘子前去成王府冒認,不過當年那人應該有什麼印記,反正成王世子一看就知道不對。」
  
  武綺在旁聽了半晌,意興闌珊地說:「也不知這些小娘子怎麼想的,就算冒認成功了,一個小娘子又不能挾恩求個官爵什麼,頂多得些銀錢罷了,用得著費這樣大的心思麼。」
  
  「咦,原來你們不知道?」
  
  席上被這話勾起了好奇心:「什麼?」
  
  那人嗓腔壓低了幾分:「成王世子因為自小蠱毒纏身,至今沒跟哪家小娘子有過攀扯,親事拖到現在,堪稱遙遙無期。你們想想,或許只有自稱恩人,才能機會嫁給成王世子,就算成王世子不娶,畢竟是救命恩人,總歸會另眼相看,成王世子又不能一輩子不娶妻,一來二去的,假如那人願意嫁給成王世子,再過幾年成王夫婦說不定就會讓兒子求親了。即便成王世子難以動情,總歸有救命的恩情在裡頭,成親後小兩口也不至於變成怨偶。」
  
  眾人恍然大悟:「也對,只要蠱毒不解,成王世子也喜歡不上別人,難怪總有人願意去認領身份了,如果是衝著成王世子去的,這法子的確管用。」
  
  「還有一種說法,絕情蠱該怎麼解連清虛子道長都沒頭緒,說不定要靠恩情來解呢?沒準那人一出現這毒就解了,這可都是說不准的事。你們想想,連成王夫婦和清虛子道長也幫著找,估計早就考慮過這種可能了。」
  
  滕玉意暗暗搖頭,藺承佑中的這蠱毒哪有那麼好解,前世她就從沒聽說過他喜歡哪家小娘子,不,如果她那個夢是真的,那麼他直到在鄜坊被人暗算都是孤家寡人一個,除非有什麼奇遇,這可惡的蠱毒想必會伴隨藺承佑一生吧。
  
  說到這她居然有點同情藺承佑。一個人一輩子都不知情愛的滋味,想想怪可憐的。
  
  彭花月忍不住問:「阿芝郡主可找到那人了。」
  
  另一人搖頭:「據說頭些日子就開始著手了,結果一直沒下文。」
  
  李淮固淡笑著放下杯箸,衝眾人欠了欠身,帶著婢女離席而去,看樣子要去更衣。
  
  滕玉意垂眸喝了口茶,一抬眼,對面的彭錦繡彷彿意外看到了某個人,眼睛一下子亮了起來,臉上也飛快浮起一抹紅霞。
  
  咦,能叫彭錦繡臊成這樣……果不其然,就見淳安郡王從花園那頭路過,他頭戴玉冠身著鴉青色錦袍,身邊還有一大幫縫掖之士相隨,郡王性情沉靜,每回在人前出現總給人一種疏離感,然而舉止瀟瀟,氣度委實出眾。
  
  滕玉意覷回彭錦繡,可惜沒等她多端詳幾眼,彭錦繡就被彭花月拉著起身了。
  
  滕玉意頓覺無趣,一手托腮,一手無聊把玩手裡的白琉璃盞,也不知過了多久,終於看到春絨和碧螺立在亭外衝她使眼色。
  
  這是絕聖和棄智有下落了。
  
  滕玉意悄聲對杜庭蘭說自己要更衣,徑自出了亭子,到了人少之處,這才悄聲開口:「怎麼樣?東西送到了嗎?」
  
  春絨擦了擦汗說:「端福說,兩位小道長今晚一直在後院陪伴清虛子道長,端福怕驚擾了道長,也就不敢近前,後來他在外頭聽見清虛子道長吩咐小道長去致虛閣取東西,忙讓婢子回來問娘子,待會小道長如果去致虛閣,要不要過去把他們攔住。」
  
  「攔住攔住。」滕玉意說。
  
  她本想昨日就把紫玉鞍送到青雲觀去,沒想到昨日絕聖和棄智就來了成王府,後來雖說提前給他們帶了口信,卻一直沒機會與他們見面,今晚這一來,她並未把這東西交給成王府的管事去過冊,而是一直讓端福捧著。
  
  她可不想讓這樣的好東西在成王府的庫房裡落灰,不把這寶鞍親自交到絕聖和棄智手裡,她是絕不會放心的。
  
  再說昨日小涯那番話讓她很不安,當年聖人的生母蕙妃與怡妃交換命格的陣法正是由清虛子道長主持的,絕聖和棄智既然是青雲觀的弟子,沒準會知道「借命」一術到底怎麼回事。
  
  今晚藉著跟兩人碰面的機會,她無論如何要打聽打聽這事。
  
  春絨依照滕玉意的吩咐去通知端福,不一會端福就過來了,滕玉意便讓春絨回去跟表姐說明自己的去處,自己則帶著端福和碧螺去往致虛閣。
  
  成王府地界極大,府邸幾乎佔據了半座坊,花園分東花園和西花園,致虛閣就坐落於西花園的東北禺。
  
  東花園處處是賓客,西花園這邊卻要僻靜不少,越往裡走人越少,繞過牡丹花叢,又拐過一道丈餘高的假山,總算到了致虛閣,卻沒看到絕聖和棄智的影子。
  
  端福說:「老奴走的時候,小道長正忙著給老道長打水洗腳,估計還要一會才能出來。」
  
  滕玉意驚訝地看看月色,才戌時初,道長他老人家歇得夠早的。
  
  「那就等著吧,待會小道長一露面就過去攔住他們。」滕玉意望望致虛閣欄杆底下的蓮池,又望望對面的守靜軒。致虛、守靜……這地方的名字大約是清虛子道長擬的。實在太幽靜了,周遭一個人影都無。
  
  等了一會不見絕聖和棄智,她乾脆垂首觀賞那月色下的一池紅蓮,未幾,又轉過頭觀賞四周,意外發現池邊的月洞門邊栽了幾株牡丹,花苞多雙色,比旁處的牡丹更美艷勾魂。
  
  滕玉意心生愛意,走到月洞門前細細觀賞,彎腰剛摸上其中一朵,就聽月洞門後就傳來腳步聲,滕玉意防備心頓起,趕忙退到一邊,端福身形快如鬼魅,一瞬就護在了滕玉意面前。
  
  等那人從月洞門後出來,滕玉意主僕都是一愣,這男子目秀眉長,氣度端靜,正是淳安郡王。
  
  淳安郡王像在等什麼人,聽到腳步聲才出來,意外看到滕玉意,也有些訝然的樣子。
  
  打量兩眼滕玉意,又看看她身後的僕人,慢慢壓下了目中的疑惑之色,衝滕玉意點了點頭,邁步要越過滕玉意身畔,腳下像是碰到了什麼東西,突然止住了,垂眸瞧了瞧,起先並未作聲,走了兩步之後,發現滕玉意主僕沒留意腳下,只好回去撿起那件東西,將其遞給滕玉意,溫聲說:「你掉了東西。」
  
  滕玉意一望,居然是自己絲絛上繫著的小香囊,怪了,她在外頭從不會遺失這些貼身之物,也許剛才只顧著防備,所以沒及時察覺。
  
  「多謝殿下。」她欠了欠身,讓碧螺從淳安郡王手中接過來。
  
  淳安郡王看了眼滕玉意,彷彿有些疑惑之色,最後只點了點頭,負手離開了。
  
  碧螺紅著臉拍拍胸脯:「郡王殿下真夠細心的,先前許是為了避嫌,並沒有要幫咱們撿的意思,直到看我們沒留意丟了東西,才回頭撿了遞過來。」
  
  滕玉意只奇怪淳安郡王會獨自出現在此處,不過她更絕聖和棄智為何還不露面,就算清虛子他老人家一年沒洗腳了,也不用洗這麼久吧,正尋思著,就聽到背後又傳來腳步聲,是靴聲,看來也是個男人。
  
  回頭望,卻是藺承佑在後頭。
  
  「世子?」滕玉意大感意外,沒等到絕聖和棄智,居然等到了藺承佑,旋即又高興地想,這也不錯,她可以直接把紫玉鞍送給藺承佑了。
  
  藺承佑看看滕玉意,又看看幽靜的四周,面上還是那副玩世不羈的模樣,但心情已經糟透了,今晚他既是壽星又是成王府的主人,原本是困在席上抽不出身的,如果不聽寬奴說端福在此處,他也不會想法設法出來一趟。
  
  倒是如願見到了滕玉意,可是也順便看到了跟她在一起的皇叔,這地方如此幽僻,又並非今晚的待客之所,要不是私底下想見面,誰會專程跑這地方來。
  
  回想昨日,他離開郡王府的時候順手偷走了錦盒,把兩處錦盒放在一起對比,不幸發現所有細節都一一吻合。
  
  他沒法再騙自己不是同一個錦盒,更沒法說服自己世上會有這麼巧的事。
  
  既然已經確認了那盒梨花糕是滕玉意送的,今晚又撞見此處撞見滕玉意和皇叔,或許他現在該若無其事打個招呼就走?
  
  可他偏不信邪,腳步一動,又鬼使神差朝滕玉意走過去了。

  *********
  
  作者有話要說:唐代把儒家經典分為正經和兼經。
  
  正經有九:《禮記》《左傳》為大經,《毛詩》《周禮》《儀禮》為中經,《周易》《尚書》《公羊》《穀(gu,三聲,糧食作物的總稱)梁》為小經。
  
  所謂兼經,就是指《孝經》《論語》。
  
  唐朝的取仕門目五花八門,就拿明經來說,考試的時候會考上述大、小經各一,或者考兩門中經。
  
  以上關於科舉的內容詳見傅璿琮先生所著《唐代科舉與文學》。...<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2-13 10:17 PM

第87章

  藺承佑朝滕玉意走去,腦中卻不由想起自己前襟裡的那對步搖。
  
  昨日去青雲觀的路上他回想這一陣發生的事,越想越覺得那點心不可能是滕玉意送的,於是在路過那家摘星樓的時候,他到底遵從自己的心意進去了。
  
  坐下後,主家恨不得把店裡最好的首飾全呈到他面前,藺承佑一看才知道,所謂「摘星」,並非虛言。這家店首飾的珍異和精巧,絲毫不輸四方進貢而來的貢品。
  
  起初他有種無從下手之感,想到玉真女冠觀近日忙著搜查證物,他沒法去地宮找步搖,於是先專心挑起了步搖,挑來挑去,他相中了一對花枝綴瓊玉的步搖。
  
  「瓊,玉」,皆寓美意,兩下裡一合,又與滕玉意的閨名暗暗相合,他轉動那步搖,暗想,這首飾怎麼像是專門為滕玉意所製的,想像了一下滕玉意戴著這對步搖的模樣,心裡先滿意了八分,但總歸是第一回買首飾,怕有什麼不當之處,就把主家叫到自己面前來,舉起那對步搖在主家頭上比劃。
  
  主家嚇了一跳,這小郎君什麼毛病,開店這麼久,頭回見店裡的主顧拿他試樣子的,但為了做成這筆大買賣,只好訕笑著,一動不動讓藺承佑給自己簪上那對步搖。
  
  藺承佑對著主家琢磨了半天,主家生得肥頭大耳,這對步搖到了頭上也是光彩灼爍。
  
  滕玉意鬢翠如雲,戴上只會更好看。
  
  這下他徹底滿意了,讓主家算好價錢,買下步搖藏入懷中,負手昂頭出了樓。
  
  可讓他萬萬沒想到的是,真到了青雲觀一對比,那盒梨花糕居然真是滕府送到郡王府的。
  
  當時他站在案前望著兩個錦盒,整個人,不,整顆心都涼透了。
  
  從昨日到今晚,他心裡就沒痛快過,懷中那對讓他一想起來就高興的步搖,早就成了莫大的諷刺。
  
  步搖似乎沒有送出去的必要了,假如滕玉意另有心上人,這東西送給她她也不會收,收下也不會稀罕,加上剛才又撞見了那一幕,他的這份心意就更顯得多餘了。
  
  但不知為什麼,真決定離開前,他又改主意了。
  
  再多的證物擺在面前也沒用,斷案還少了最重要的一環「口供」——不是,他是說,要讓他對滕玉意死心可以,起碼要先問個清楚。
  
  沒把這一切弄明白前,休想讓他死心。
  
  他徑自走到滕玉意面前,開了口:「你怎麼找到這兒來了?」
  
  滕玉意說:「來這兒攔絕聖和棄智。」
  
  「攔他們?」藺承佑道,「他們今晚要陪伴師公,又怎會跑到此處來?」
  
  當然是端福偷聽到的,滕玉意在心裡嘀咕,不過這話不好叫藺承佑知道,定睛一望,才發現藺承佑臉色不大好,不由奇道:「咦,世子不舒服嗎?」
  
  藺承佑卻道:「前日那兩瓶換骨醪是你送我的?」
  
  滕玉意點頭:「沒錯。」
  
  「為何突然送我這個?」
  
  滕玉意甜甜一笑:「當然是為了酬謝世子那晚教我輕功。」
  
  藺承佑睨著她:「前頭教你桃花劍法,後頭教你輕功,前前後後我費了那樣大的心力,就不值當你送點別的嗎?」
  
  滕玉意一愣,今晚藺承佑也太奇怪了,看這語氣,竟像是故意要跟她找麻煩似的。
  
  怪了,她最近可沒惹他,她有點沒好氣了:「世子,那瓶換骨醪可是我藏了好幾年的寶貝,我自己一口都沒捨得喝,全送給世子了,怎樣,這樣的寶貝世子還瞧不上嗎?」
  
  瞧不上!給皇叔是親手做的點心,到他這兒兩瓶酒就打發了。然而話都到了嘴邊,又忍氣道:「瞧得上。」
  
  滕玉意沒接茬。
  
  藺承佑的氣焰又矮了幾分:「行了,忘記謝謝你了。」
  
  這還差不多,滕玉意微露笑意:「世子喜歡就好。」
  
  藺承佑瞄了瞄她的笑靨,滕玉意要是真喜歡皇叔,以她的性子,他可是連搶都搶不過來的,他心中一澀,不成,今晚必須把這事弄明白,只恨不能直接問,一問滕玉意說不定會惱羞成怒,再急也只能慢慢來。
  
  他若無其事道:「對了,前幾日你送到觀裡的點心我也嚐了幾塊,下回給絕聖和棄智送點心的時候,能不能給我捎一份?」
  
  滕玉意愕然。
  
  藺承佑的理由充足:「還挺好吃的,可是絕聖和棄智太饞了,等我忙完了過去吃,連一盒都不剩了。」
  
  咦,原來是真的喜歡吃點心,哦差點忘了,那晚藺承佑過來幫著驅鬼,吃了不少府裡為他準備的點心,看來還真愛吃。滕玉意痛快點頭:「都怪我思慮不周。行,下回給兩位小道長送點心的時候,也給世子多帶一份。」
  
  藺承佑補充:「不要太甜的。」
  
  要求還挺多。滕玉意愈發覺得今晚藺承佑奇怪,不過納罕歸納罕,仍在心裡琢磨,那就不能做單籠金汝酥和蓮花餅餤了,她頷首:「好。」
  
  「也不要太軟的。」
  
  欸?那就連玉露團了也不成了。滕玉意思索著說:「行。」
  
  「做點新的吧。」
  
  滕玉意這下怔住了,疑惑道:「何為新的?」
  
  藺承佑順理成章地說:「上回我查案的時候碰到幾個江南的絲綢商人,他們包袱裡帶了好些江南點心,看著跟北地的很不一樣,比如鮮花糕啊……什麼的。」
  
  滕玉意眼睛微亮,巧了,她也會做鮮花糕!
  
  說起來,鮮花糕的味道的確比玉露團要清淡許多,
  
  只不過她很久沒做了。
  
  「這個……」滕玉意有點為難。
  
  「不成嗎?」語氣澀澀的。
  
  「倒是能做,就是一次性做不了多少,回頭做幾盒送到觀裡去,世子別嫌少就是了。」
  
  藺承佑心口急跳了幾下,假如她會親手做點心給皇叔,到他這兒勢必會推脫,哪會答應得這麼痛快。
  
  他滯了一會,盡量讓自己顯得平靜:「也成吧,不用做太多,就什麼……芍藥糕玫瑰糕海棠糕梨花糕各自來一份就成了——」
  
  「等等,等等。」滕玉意打斷他,「世子,你這不是異想天開嗎,鮮花糕哪那麼好做,我們府裡只會做玫瑰糕和梨花糕,而且這兩年都沒做過這種糕點,連模具都找不到了,真要做的話,起碼得先把模具打出來。」
  
  藺承佑腦中一空,滕玉意如果真做過梨花糕,才不會在他面前藏著掖著。如果模具找不到,那就意味著……意味著她近日沒做過這種點心,郡王府那盒梨花糕根本就不是滕玉意送的。
  
  他心裡刮過狂風,照這麼說,世上就是有那麼巧的事。
  
  心情一鬆快,他腦子終於開始轉動了。他就知道!她很把他的事放在心上,他一說,她就答應給他做鮮花糕。他沒猜錯,他跟滕玉意就是兩情相悅。
  
  他想起懷裡的步搖,藏在懷裡太久了幾乎有點發燙,這回再沒有任何顧忌了,她喜歡的人不是皇叔,她喜歡的人是他,往後,他想送她什麼就送她什麼。
  
  不,何止這對步搖,往後她要星星,他就給他摘星星。她要月亮,他就給她摘月亮。
  
  這世上最好的東西,就得配世上最好的小娘子。
  
  他笑了笑,探手入懷,便要取出那對步搖。
  
  忽聽滕玉意道:「哎呀,忘記說正事了。」
  
  「我準備了一份壽禮給世子。」滕玉意興致勃勃走到端福面前,「今晚賓客多,賀禮也多,我擔心我這份禮物沒被世子瞧見就直接送入了王府的庫房,所以想托絕聖和棄智轉交給世子,端福說絕聖棄智會到致虛閣來,我就提前到此處堵他們來了。 」
  
  她笑瞇瞇掀開蓋在寶鞍上的妝花錦,轉頭看著藺承佑:「不知此物能不能入得了世子的眼。」
  
  藺承佑一怔,那是一塊寶鞍,鞍身由整塊紫玉和皮革所製,紫玉表裡通瑩,隱隱有神光異氣。
  
  任他見過再多好馬好鞍,也沒見過這樣殊異的紫玉鞍。這絕非在坊市中能尋到的物件,更不是在短時日就能趕製出來的。
  
  他定定看了一晌,費力轉眸看向滕玉意,滕玉意負手立在月色下,眼睛亮晶晶的。
  
  「這是你送我的生辰禮?」
  
  滕玉意笑道:「用紫玉做的。世子屢次救我性命,只恨不能回報一二,聽說世子要過生辰,我也想藉這機會向世子鄭重表達謝意,怕粗鄙之物入不了世子的眼,想起當年聖人賞我阿爺的整塊紫玉一直放在庫房,將其做成寶鞍或許能合世子的心意,就讓府裡的管事提前操辦起來了。怎麼樣,世子喜歡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2-14 09:43 PM

第88章

  藺承佑望著那副紫玉鞍。這東西從選料到雕琢,無處不奇巧,也不知滕玉意提前準備了多少時日,又耗費了多少心力,才能準備出這讓人眼前一亮的寶物,並趕在他生辰這日送過來,這份心意,簡直比這副耀目的紫玉鞍本身還要珍貴。
  
  他何止喜歡。
  
  他喜歡到不知說什麼了。
  
  他挪動步伐,走到端福身前,然後,抬手摸向那塊寶鞍。
  
  一觸到那溫潤的皮革和寶石,就彷佛觸到了自己的心,心軟了,軟得要化了。
  
  世上怎會有這麼可愛的小娘子,他都能想像她琢磨了多久才想到用這東西做馬鞍。
  
  他心口滾燙滾燙的,平生頭一遭,他有種高興到發懵的感覺。
  
  他笑著點點頭:「滕玉意,真有你的,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了,這是我收過的最好的禮物。」
  
  「真的?」滕玉意也高興起來,看得出藺承佑是真喜歡,送禮最講究投其所好,能送出一份讓大恩人滿意的生辰禮,那麼她這番心血總算沒白費。
  
  藺承佑回眸笑看她,眼睛燦若晨星:「真的。」
  
  心裡卻道,比起這副寶鞍,認識她才是他今年收到的最好的禮物。他心裡暖洋洋的,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滕玉意就俏生生站在蓮池邊,池中紅蓮靜放,池畔月色如霜,今晚她這身玉色白牡丹單絲籠裙,將她襯托得如畫中人一般,來時路上他還覺得這園子哪都不順眼,現在這周圍的景緻無一處不招人愛。
  
  懷中那步搖跟眼前這副寶鞍比起來,固然粗陋無比,但這份心意既然已經準備好了,他可沒想藏著掖著,光衝著步搖上瓊玉的寓意,她也不會瞧不上的,到了她手中,當玩意也好,戴也好,收起來也好,隨她高興。
  
  今晚過後,他要送她一份比紫玉鞍還要獨一無二的異寶。
  
  這樣想著,他再次把手探入前襟,哪知這時候,滕玉意突然衝他叉手作了一揖,一邊作揖一邊道:「先前我還擔心世子不喜歡,現在可以放心了。算起來,世子前後都救了我三次了。這份恩情,肝腦塗地都不為過,區區一副寶鞍,只能略表謝意。」
  
  藺承佑動作一滯,大恩人?肝腦塗地?
  
  「往後世子要有什麼吩咐,我和端福甘效犬馬之勞。改日我就令人把鮮花糕送到觀裡去,正好兩位小道長也沒吃過,順便給他們也嚐嚐鮮。」
  
  等等,越聽越不對勁了,鮮花糕是他一個人的,憑什麼連絕聖和棄智都有份。
  
  滕玉意說完那話便在心裡怙惙,在絕聖和棄智面前想打聽借命一事可以,到了藺承佑面前恐怕不成了,因為一問就會讓他起疑心,好在禮物總算送出去了,她今晚的目的也算達成了。
  
  她轉動腦袋觀察四周:「為了給世子送禮,我可是特地從東花園那邊跑出來的,離席不少時辰了,再不回去該讓阿姐和姨母擔心了,這下禮物送到壽星手裡,我也就放心了,世子,如果沒什麼事,我們就先告辭了。」
  
  滕玉意含笑示意端福把紫玉鞍呈給藺承佑,又朝藺承佑行了一禮,拔腿就要走。
  
  「慢著。」藺承佑脫口而出。
  
  滕玉意一愣:「世子還有什麼事嗎?」
  
  藺承佑話一出口,就開始仔仔細細打量她,臉上毫無羞態,送完禮就要走,口口聲聲稱他「恩人」 ,連跟他多寒暄幾句的意思都沒有。
  
  他心裡有點沒底了,雖說他一向對才子佳人之說嗤之以鼻,卻也聽過幾出描述風花雪月的變文。按照常理來說,小娘子給心上人送禮之後,不該是這樣的表現。
  
  這不大對,滕玉意完全不像傾慕他的樣子。
  
  滕玉意訝然:「世子?」
  
  「別急,這附近暫時不會有人來,我有件事想問你。」藺承佑試著穩住自己的心神,或許滕玉意只是怕被人撞見才急於離開,又或者只是面上故作平靜,甚至只是抹不開面子,比如他現在的心跳有多快,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世子說吧。」
  
  藺承佑卻不知如何開口了,他總不好直接問:「滕玉意,你喜不喜歡我?」
  
  看來只有把懷裡的步搖直接拿出來了。
  
  她是小娘子,她有她的顧慮,沒關係,那麼這事由他來。他是郎君,他臉皮厚。
  
  他直接對她說他喜歡她就好了。
  
  她知道他喜歡她,自然就會放下心中顧慮了。
  
  一瞬間就拿定了主意,還沒開口心跳就自發快了幾分,那頭冷不丁傳來一聲咳嗽,一下子打斷了藺承佑的話頭。
  
  這人嗓腔有點蒼老,而且莫名熟悉,滕玉意心中一個咯噔,藺承佑不是說這附近暫時不是有人過來麼,詫異回過頭,才發現來人是清虛子道長。
  
  難怪連藺承佑的扈從都不敢攔。
  
  清虛子道長身後還跟著絕聖和棄智。
  
  清虛子道長負手在前頭慢慢踱,絕聖和棄智在後頭亦步亦趨跟著,兩個人都蔫頭搭腦的,看上去比平日不知老實多少。
  
  滕玉意轉頭看了看藺承佑,果然連藺承佑都怔住了。
  
  好在藺承佑反應極快,掉頭就迎上去:「師公。」
  
  滕玉意趁機想走,轉念一想,她是來送生辰禮的,這事絕聖和棄智也知道,清虛子道長在聖人和成王夫婦心中地位不凡,她若是不打招呼就走,既顯得失禮,又有心虛之嫌,略一沉吟,便也坦然跟上去。
  
  「見過道長。」她恭恭敬敬地斂衽行禮。
  
  近看才發現,清虛子道長臉上皺紋多歸多,眼睛卻跟年輕人差不多亮,面上雖說沒太多笑意,目光倒還算溫和。
  
  清虛子唔了一聲:「貧道稽首。」
  
  滕玉意起了身,又讓端福把紫玉鞍呈給絕聖和棄智,這才坦盪地說:「世子的大恩大德,我和端福銘記於心,日後有用得著我們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
  
  說完這話,笑吟吟又行了一禮,拔腿就走了。
  
  藺承佑心早就了亂了,望瞭望滕玉意匆匆離去的背影,自覺有一萬句話堵在嗓子眼裡,然而當著師公的面,只能按耐住。
  
  「師公,您老人家不是睡了麼,為何突然跑這來了?」
  
  清虛子道長聞言一哂:「出來走動走動,沒想到正好撞到你小子犯傻。」
  
  ***
  
  那邊滕玉意才走沒多遠,碧螺忽道:「娘子,婢子怎麼覺得成王世子喜歡你。」
  
  滕玉意先是一愣,隨即又摸摸自己的耳朵,沒聽錯,碧螺就是說了那句話,哪怕聽到說靜塵師太又活了,也不會比這話讓她覺得更荒誕。
  
  「這婢子瘋了吧,胡說什麼呢?」她不可思議地看著碧螺。
  
  碧螺滿臉困惑:「可是剛才婢子在旁邊瞧得真真切切,成王世子看娘子的眼神不大對勁,還一直望著娘子笑。」
  
  滕玉意嗤之以鼻,藺承佑瀟灑愛笑,即便在邪魔外道面前也能言笑自如,自從跟這人打交道,她就沒見過他發愁的模樣。
  
  「別胡扯了,他看誰都是這樣的眼神。」
  
  「可是——」
  
  滕玉意回想剛才的情形,說起來,藺承佑今晚是有點奇怪,話也多些,笑容也比平時更順眼一點,不過別忘了,他可是直到看到那副紫玉鞍才笑的,前頭剛露面就找她麻煩,又是嫌她送的酒不夠好,又是提古怪要求的。
  
  這很容易得出結論:他本來心情不大好,看到紫玉鞍才笑出一朵花。
  
  她擺擺手打斷碧螺,從袖中取出香囊:「動動腦子,人家中了絕情蠱,此蠱難解,連聖人和清虛子道長都整日為這事發愁,不解蠱之前,藺承佑是絕不可能喜歡上任何女子的。」
  
  碧螺還要發表自己的意見,滕玉意的注意力已經轉移到自己的絲絛上了,走到亮光前仔細一看,才發現右邊那根繫銀製香囊的絲絛無故斷了,從毛絨絨的線頭來看,像是被什麼東西事先磨去了一截,香囊是銀製的圓球,本來就沉甸甸的,裡頭又放著她常用的玫瑰香塊,絲絛這一磨損,走動間難怪香囊會掉下來。
  
  所以剛才不是絲絛的結鬆了,是有人事先對她的絲絛動了手腳。
  
  這簡直匪夷所思,今晚出府的時候春絨和碧螺再三檢查過她的裙帶,確定沒有問題才給她穿戴上,她因為出門在外歷來格外謹慎,自己也提前檢查過一遍。
  
  她敢確定,至少出門前,絲絛和香囊都沒有問題。
  
  滕玉意第一反應看碧螺,先前去往西花園這一路,端福就在旁邊,而且碧螺走在她後頭,如果碧螺敢在端福眼皮子底下用利器割斷她的絲絛,端福不可能沒有察覺。
  
  所以不會是碧螺。
  
  會不會是淳安郡王?還是那個道理,他那邊一做手腳,論理也瞞不過端福的眼睛,況且倘若淳安郡王想藉著她掉香囊跟她有什麼攀扯,應該不會把香囊還給她,可他方才不但主動提醒她香囊掉了,過後還一句話都沒與她多說就走了。
  
  看當時的情形,淳安郡王像是被誰約到那邊去的。
  
  照這麼看,會不會不是在場的人做手腳,而是有人趁端福不在她身邊的時候暗算了她?
  
  仔細回想,今晚她只有在女眷席上的時候端福才不在身邊。
  
  入席後,阿姐一直坐在她右邊,因此動手的人只能是她左邊的人,碰巧那根斷了的絲絛恰是繫在左邊。
  
  她腦中飛快轉起來,當時她左手邊都有誰來著。挨她最近的是李淮固,再過去就是武綺,再往裡就是柳四娘了。
  
  會不會是這三個人中的一個?她沉吟不語,害人總要有個目的。她一時想不通自己與她們當中的誰有仇怨,但她的絲絛被人磨過了是事實。
  
  算計她和淳安郡王?玷污她的名聲?還是有什麼別的所圖……
  
  ***
  
  東跨院裡,上房。
  
  房裡暖融融的,絕聖和棄智忙前忙後。
  
  藺承佑親手給師公奉上一盞茶,又接過師公脫下來的冠帽和緇衣掛到紫檀衣架上。
  
  清虛子道長並不急著上床,只披著一件寢衣端坐床邊慢慢品茶,等到屋裡拾掇差不多了,便溫聲對絕聖和棄智說:「你們倆先出去吧,師公有話要跟你們師兄說。」
  
  絕聖和棄智偷偷衝師兄使了個眼色,推推擠擠出去了。
  
  「那紫玉鞍是滕家小娘子送你的生辰禮?」
  
  藺承佑撩袍坐到床旁的榻上,儘管心裡不再那麼踏實,但一想到紫玉鞍,眼裡仍止不住溢出笑意。
  
  「是。」藺承佑怕師公誤會滕玉意,又一本正經補充道,「滕娘子是個知恩圖報之人,送這樣的厚禮,只因我先前救過她幾回。」
  
  清虛子道長愣眼看了徒孫半晌,忽然嘆口氣:「你小子頭幾日就開始打聽絕情蠱的事,是因為覺得自己對這個滕娘子動心了?」
  
  藺承佑面上若無其事,耳根卻是一燙,對上師公洞若觀火的目光,心裡嘖了一聲,就知道什麼事都瞞不過師公。
  
  「是。」他乾脆承認了,「徒孫喜歡滕娘子,她……有情又有義,師公,回頭有機會,徒孫帶著她跟您說說話,您一定也會喜歡她的。」
  
  清虛子道長鼻哼一聲,這孩子比他阿爺當年臉皮還厚,不過問一句,連下回見面都順勢安排好了。
  
  他沒接這個話頭,反而指了指藺承佑的胸口:「懷裡藏著什麼好物件,剛才滕娘子還在的時候,師公瞧你對著她拿了好幾次,是不是有什麼東西要給她?」
  
  藺承佑低頭一望,清清嗓子道:「哦,徒孫給滕娘子準備了一份回禮。」
  
  想來不是貴重首飾就是什麼好玩的物件,清虛子繃著臉道:「假如師公不過來打岔,你小子是不是就要把東西送出去了?」
  
  藺承佑笑著沒接話。
  
  清虛子:「傻小子,你也不先弄明白人家喜不喜歡你,萬一人家不喜歡你,你送這樣的東西給人家,你說人家是接還是不接? 」
  
  藺承佑笑容微凝,換作之前,即便嘴上不說,他也會在心裡回答「她當然喜歡我,我們可是兩情相悅。」
  
  但經過先前那一遭,他突然有點不確定了。
  
  「我——」
  
  話剛出口,緊接著又遭師公一記猛錘:「依師公看,那小娘子壓根沒喜歡上你。」
  
  藺承佑心口猛跳,強笑道:「師公,你才見了滕娘子兩面,如何知道她心裡怎麼想的。」
  
  清虛子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師公會看。」
  
  似乎料定藺承佑會跟他強詞奪理,又慢悠悠補充道:「女子喜歡一個郎君,眼神是藏不住的,未成親前,只要見到自己心上的郎君,要麼含羞低眉,要麼挪不開眼睛,但剛才師公在旁邊看了一晌,那位滕娘子看你的眼神,就跟看你兩個師弟差不多。」
  
  藺承佑一僵:「不可能!」
  
  「傻小子。」清虛子一個勁地搖頭,「想想你自己就行了,你是不是一看到滕娘子就高興。 」
  
  沒錯。
  
  「你再想想滕娘子,她剛才的樣子像是見到心上人的模樣嗎?」
  
  藺承佑心裡開始搖晃了,她在他面前是有點過於從容和冷靜了,不過嘴依然很硬:「一個人要是太害臊的話,說不定會在人前掩飾。」
  
  清虛子捋了捋鬚,冷不丁道: 「記得師公在你幼時就教過你,要判斷一個人心裡到底在想什麼,不能光看表面,而是要聽氣息,一個人面上再怎麼掩飾,氣息都會出賣自己,到了心上人面前,連心跳也與平日不同,你剛才可留意了她的氣息,是不是跟平日一樣?」
  
  藺承佑再也笑不出來了,先前他心情大起大落倒是沒留意,但是一說到脈搏和呼吸,他就想起梨白軒教她輕功的那一晚,那晚為了盡快助她入門,他乾脆利用鎖魂豸直接渡她真氣。
  
  通過鎖魂豸的傳遞,他能清楚地察覺她的呼吸和脈搏,但哪怕他面對面給她渡真氣,她的呼吸和心跳也一次都不曾亂過。
  
  還有那回在地宮,他把她摟在懷裡的時候,突然覺得自己燥熱得像夏日剛打過一場馬球,滕玉意就不一樣了,等她確認來是他來救她後,心跳和呼吸就迅速平穩了下來。
  
  之前他不確定自己的心意,所以一次也沒有往上面想過,現在想來,如果滕玉意對他有意思,他的手掌都貼到她臉上了,怎會連氣息都不曾亂一下。
  
  ***
  
  寬奴、絕聖和棄智,三人並排坐在庭院裡的台階上,靜靜聽對面屋簷上傳來的笛聲。
  
  「這都大半夜了,前頭席都散了,師兄不會打算吹到天亮吧。」絕聖第一個開腔。
  
  「師公說師兄這會兒心裡不痛快,叫我們都別打攪師兄,讓他一個人靜一靜。」棄智托著腮幫子。
  
  寬奴慨嘆:「話說回來,多久沒聽到世子吹笛子了,往日那曲調多歡快,今晚聽著………」
  
  棄智撓撓頭:「是有點淒涼。」
  
  絕聖補充:「旁邊還放著那副紫玉鞍。」
  
  「可憐啊。」三人齊齊嘆了口氣。...<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2-15 09:56 PM

第89章

  翌日,滕府,潭上月。
  
  滕玉意一早起來,想起昨日之事,便讓碧螺去廚司安排重新打造鮮花糕模具,等梳妝完畢,又讓春絨準備好蒲桃和酒,安排好這一切,便自行坐到窗前榻上。
  
  待屋裡一眾丫鬟都退下,她對著小涯劍說:「出來吧。」
  
  小涯似是早聞到酒香了,一聽這話,忙不迭從劍裡鑽出來,抬手就要搬動酒盞。
  
  「哎,先別急。」滕玉意慢悠悠提壺倒酒,「酒,我來給你倒,但在喝酒前,我得跟你說件正事。」
  
  小涯改而抱起一粒蒲桃:「說吧說吧。」
  
  「昨晚在女眷席上,你可看到誰暗算我了?」
  
  小涯自顧自埋頭啃果子:「老夫什麼都沒瞧見。」
  
  「是沒瞧見還是不能說?」滕玉意乜斜他。
  
  小涯抱著蒲桃沉默。
  
  未幾,許是怕滕玉意一怒之下把酒端走,又苦著臉嘆口氣:「哎,老夫直說了吧。別說昨晚老夫在劍裡睡著了,便是真窺見了什麼老夫也絕不能亂說,你想想,那些『魑魅魍魎』『好人惡人』本身就是你劫數裡的一部分,要是提前幫你說破,或是教你如何應對,這叫洩露天機,非但不能幫你渡厄,還會帶來意想不到的新劫難。」
  
  滕玉意頭一回聽見這說法,奇道:「提醒一下都不行?不一定要說出那人是誰,只需說說那人是男是女為何害我就行了。」
  
  小涯把頭搖得像撥浪鼓:「當然不行。老夫既認了主,就得幫主人渡厄,對的事,老夫能做;錯的事,老夫絕不能胡亂插手,否則不但幫不上忙,反而會害了主人。」
  
  怪不得這小老頭只幫她擋邪擋煞,別的事一概不多說不提醒,原來還有這一層顧慮,那麼她身邊這位潛藏著的惡人,只能自己親手順著線索查出來了?
  
  滕玉意摸摸下巴:「壞人你不能說破,總能說說借命的事吧,上回對付耐重時我也沒蹭到除魔的功德,這樣下去不知何時才能消完借命的冤愆,除了驅鬼除妖,可還有別的消災法子?」
  
  小涯一臉莫名其妙:「上回老夫沒同你說嗎?」
  
  滕玉意更莫名其妙:「說什麼?」
  
  小涯作勢嗅了嗅:「老夫聞了,自打那日從大隱寺回來之後,你身上的煞氣又輕了不少,可見那晚對付耐重你不但蹭到了功德,蹭到的還不小呢。」
  
  滕玉意先是大喜,隨即又疑惑道:「不是吧,降服耐重的時候我都沒能近身,怎能蹭到功德?」
  
  「你忘了那隻皓月散人化成的血羅剎了?若不是你讓端福準備那盆洗腳水,還將其一身煞氣潑散,怎能及時阻止這隻血羅剎與耐重合體,真等她獻了祭,帶來的災禍不可估量,所以你不但除魔有功,功勞還不小。」
  
  這可真是意外之喜,滕玉意欣喜地想了一會,主動給小涯倒酒:「那……這樣下去,我是不是只需再斬一兩隻妖怪就差不多了?」
  
  小涯砸吧嘴:「話是這麼說沒錯,但也得有大邪物被你斬殺不是。你可別忘了,無論是雙邪還是耐重,都是皓月散人那幫人故意從陣中引出來的,凡事有利有弊,這幾隻大怪固然差點要了你的命,但它們帶來的功德也不容小覷,皓月散人這一死,可就沒有人暗中攪亂乾坤了,日後我們可能只能到外頭尋些小邪來除,但這樣的小邪多少只也抵不上一隻大邪物。」
  
  滕玉意蹙了蹙眉:「所以我還得好些時日才能攢完功德咯?」
  
  小涯打了個酒嗝:「這也說不准,你也別心急,說不定有什麼造化呢,且等著吧。」
  
  忽聽廊下婢女說:「娘子,杜家大娘來了。」
  
  滕玉意忙起身相迎:「阿姐。」
  
  杜庭蘭前腳剛進門,後腳程伯也來了。
  
  滕玉意挽住杜庭蘭的胳膊,揚聲對外頭說:「讓程伯到外間等我吧。」
  
  杜庭蘭都沒來得及解下身上的披風,就驚訝地隨滕玉意到了外間。
  
  程伯料到滕玉意不會避忌表姐,一進來就開門見山道:「早上老奴已經安排下去了,近日分三撥暗中盯梢,一撥跟著李三娘,一撥跟著武家二娘,一撥跟著柳四娘,如果對方有什麼不對之處,立即回來稟告娘子,但這幫手下也只能跟這一陣,等這幾位小娘子進了書院唸書,可能就盯梢不了了。」
  
  杜庭蘭大為震驚,妹妹怎麼會突然安排人對付這三個小娘子。
  
  滕玉意負手踱了幾步:「那也夠了。這人能在席上暗算我,應該是暗中盤算許久了,我想她面上未必會很快露出馬腳,你們不如先跟著,如果直到書院開學都沒現出破綻,再另想他法就是了。當心些,別叫對方察覺了。」
  
  二人回了裡屋,杜庭蘭詫異地拉著妹妹在榻上坐下:「發生何事了?」
  
  滕玉意拿出那根被磨壞的絲絛,將昨晚的事仔仔細細說了。
  
  杜庭蘭驚怒交加:「好骯髒的手段!確定是這三個人嗎?武二娘和柳四娘沒與妹妹打過幾次交道,李三娘與我們姐妹倆也算是幼時玩伴……」
  
  她越說越心驚:「如果真是她們中的某一個,可真是、可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滕玉意道:「當時坐在我左手邊的就是這三人,而且昨晚的事有許多地方太巧合,我總覺得那人不是臨時起意,而是謀算很久了。暗算一次,必然會有下一次,我得在此人再出手前,想法子把這人揪出來。」
  
  杜庭蘭低頭一想,忽又露出駭然的神色:「這三人都在書院學生名單上,倘或在開學前還不能查出此人底細,入學後豈不是整日要與這人打交道。 」
  
  滕玉意聞言沒接話,而是驀然想起在玉真女冠觀的桃林中盪鞦韆的那一回,記得當時大夥正誇讚她的衣裳,旁邊卻突然投來兩道古怪的目光,那目光陰冷至極,分明對她滿懷恨意。
  
  假如這個人跟昨晚佈局的是同一個,那麼此人對她的敵意絕不只一日兩日了。
  
  她忽然冒出個念頭,她前世的死會不會與此人有關?不對,這三人都是世家娘子,如何能跟皓月散人養的那幫黑氅人扯上關係。
  
  還是說……她目光一顫,前世害她的黑氅人是個女人?!
  
  記得阿爺說過,這樣的黑氅極好遮蓋容貌,因為極為闊大,裡頭只要穿上高靴就能增長身高,雙肩墊上東西就能讓身形看上去魁梧……所以那人在動手時,才會那麼怕她們主僕認出自己。
  
  原來是熟人嗎?
  
  很好,線索似乎越來越明朗了。先前她一直排斥進香象書院唸書,這一刻突然動搖了。
  
  或許,入香象書院唸書是找尋真相的一個契機。不論這個人為何要害她,等到進入香象書院唸書時,絕對會頻繁出手,
  
  肯動手就好說,她正愁對方沒有破綻呢。
  
  杜庭蘭看妹妹只顧著發怔,不由推了推妹妹的胳膊,滕玉意微微一笑,抬眸對杜庭蘭說:「阿姐,昨日我不是還說不想進香象書院嗎,現在我突然很期待進書院唸書了。 」
  
  ***
  
  青雲觀。
  
  宋儉的屍首擺在堂前,屍首上蒙著玄色方布。
  
  屍首前設一案,案上供著姜貞娘的生辰八字,案兩邊豎著招魂幡。
  
  風一吹,幡就動,香爐中的煙氣卻紋絲不動,三縷青煙筆直向天。
  
  絕聖和棄智在庭院裡灑好止追粉,跑回井邊對藺承佑說:「師兄,弄好了。」
  
  藺承佑淡聲道:「記得護好陣。」
  
  「是。」
  
  藺承佑徑自用硃砂在井前畫好「玄牝之門」,從袖中抖出銀鍊,施咒將其變為長劍。
  
  與此同時,經堂內飛出一條極細的紅線,絕聖和棄智上前捉住那根紅線,將其繫在井口周圍。
  
  他們知道,這回跟上回幫安國公夫人招魂一樣,幫忙輔陣的仍然是聖人。
  
  原本師公要主陣招魂的,但拼湊殘魂會損傷自身修為,他老人家年歲已高,聖人和師兄都堅決不允清虛子插手此事,商量到最後,到底由聖人從宮裡出來幫忙護陣。
  
  不過師公也沒閒著,師兄和聖人一外一內合陣,他老人家就鎮守在經堂裡。
  
  一切準備周詳後,藺承佑時揮出一符,擊向地上的玄牝之門,符火點燃了門框,他飛身躍到井上立住,揮劍直指牆外,喝道:「姜貞娘,還不回嗎?」
  
  話音未落,院落上空的穹窿驟然一暗,陰風從四面八方襲來。
  
  絕聖和棄智心頭直跳,玄牝之門一打開,厲鬼全會源源不斷聚攏到此處來,為了及時找出混在其中的姜貞娘,他們接下來片刻都不能懈怠。
  
  這一招魂,一直從清早招到下午,院子裡的止追粉上踏滿了各類鬼魂的腳印,卻遲遲不見姜貞娘的魂魄現身。
  
  絕聖和棄智為了驅趕那些不告而來的厲鬼,累得氣喘籲籲。
  
  僵持到最後,藺承佑已是滿頭大汗,清虛子因為暫時插不上手,只能在經堂裡焦灼地踱步。
  
  末了絕聖和棄智都有些灰心了,姜貞娘四年前就被害得魂魄亡佚,說不定早就拼湊不齊了,哪怕他們使勁辦法,恐怕都是徒勞無功,頹然一回首,卻看到師兄依舊堅持不懈主陣,這等大陣最消耗心神,師兄卻沒有半點灰心喪氣的意思。
  
  絕聖和棄智默默望著師兄,師兄不管遇到何事,好像從來不會打退堂鼓,這樣一想,忙也抖擻精神,繼續幫忙甄別厲鬼。
  
  就這樣又過了一個時辰,藺承佑的汗水已經浸透了衣裳,卻仍堅持著,他既然答應了宋儉,就沒有半途而廢的打算,況且這等大陣一旦啟動起來,不能說停就停。
  
  忽見大門敞開,止追粉上落下一大堆凌亂的腳印,看樣子又有大批遊魂被引來了。
  
  藺承佑依舊沒聽到紅線上的鈴鐺作響,原本不報指望,卻聽到師公在經堂裡說:「來了!」
  
  藺承佑暗覺詫異,鈴鐺和案上的符紙都未響,師公如何知道姜貞娘的魂魄來了,心中一動,難道是——
  
  他吃力地轉頭看向一旁的宋儉屍首,一望就知道答案了。
  
  宋儉那雙一直睜著的眼睛裡,忽然淌出一行淚。
  
  愕然回過頭,就見一縷鬼影晃晃盪盪朝宋儉的屍首前走來。
  
  宋儉的面龐很安靜,那行淚順著他的臉頰一直往下淌,一直往下淌,直到滴落到衣領上,消失在衣料中。
  
  藺承佑有些動容。
  
  那枚鬼影一走近,紅線上的鈴鐺就開始大震,與此同時,條案上寫著姜貞娘生辰八字的紙人也倏地立起來了。
  
  遊魂飄盪到宋儉的屍首近前,陡然發出低低的啜泣聲,緊接著,黑暗中聽到一聲嘆息,另一縷幽魂從靈床上飄下,影影綽綽走到姜貞娘的魂魄前,將其摟入懷中,兩枚遊魂相依相偎,彷彿融為一體。
  
  ***
  
  聖人已經被禁軍們護送回宮了,絕聖和棄智仍在啼哭。
  
  他們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哭,只是想到剛才的那一幕就難過,眼淚抹了又流,流了又擦,止都止不住。
  
  藺承佑彷彿沒聽到師弟的啼哭聲,令人收好了陣法,自顧自斜靠在一旁遊廊的欄杆上,漫不經心盤弄著那管玉笛,臉上若有所思。
  
  清虛子拾掇好出來,揚聲喝問兩個徒孫:「哭夠了沒有?」
  
  絕聖和棄智跑到師公面前,抽抽嗒嗒地說:「……徒孫們……徒孫們是覺得宋世子和姜貞娘太苦了,師公……他們明明什麼都沒做錯………這樣的一對恩愛夫妻……為何就不能白頭到老呢。」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清虛子望著兩個小徒孫清亮的淚眼,悵然嘆了口氣:「這還不明白嗎?這就叫造化弄人。如今好歹找回了姜貞娘的殘魂,已經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夫妻二人今生緣分已斷,至少能謀個來生。」
  
  說著看了眼那邊發怔的藺承佑,若有所指道:「你們瞧,哪怕相隔四年,哪怕姜貞娘只剩殘魄,宋儉也能從一堆遊魂中一眼認出自己的妻子。不懷著這樣的一腔執念,連來生都未必謀得到,正因為情比金堅,千難萬險都不在話下。」
  
  藺承佑彷彿有所觸動,目光微微一漾,再抬頭,師公已經到了跟前。
  
  清虛子想起絕情蠱的事,暗自在心裡嘆了口氣,臭小子,這回該明白何為「情」字了,苦不苦?怕不怕?
  
  他抬手就是一個爆栗:「你自管消沉。」
  
  消沉?藺承佑把頭往後一仰,他在琢磨怎麼才能讓滕玉意喜歡上自己呢。
  
  他笑了笑道:「師公手下留情,疼啊。」
  
  清虛子道長一愣,隨即重重哼一聲:「看來還是沒吃夠苦頭。」
  
  藺承佑暗想,昨天這個生辰對他來說,是夠苦的,不但苦,還澀,像喝了一大口黃連,連舌根都是苦的。
  
  但苦了一晚上之後,早上又振作起來了,無非是滕玉意還沒對他動心,現在想想,也不算天塌下來了,要知道這回他可是遇到了這世上最好的小娘子了,就此放棄是想都別想的事。
  
  只不過這事對他來說算是個全新的難題,他以前可從沒討小娘子歡心,想來想去,身邊這些長輩裡,好像只有過皇伯母最懂小娘子的心思,所以適才一閒下來,他就在心裡盤算如何請教皇伯母。
  
  眼看師公拾掇好出來了,他順勢起身:「您收拾好了?那我們進宮吧。」
  
  清虛子把臉繃得緊緊的:「既然不消沉了,晚上你可別吹笛子了,師公昨晚都快被你吵死了,走吧走吧,別讓你伯父他們久等,正好師公也有事要跟你伯父商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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