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凝隴 -【攻玉】《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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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0-9-4 09:37 PM

第45章

  藺承佑仰頭想了想,滕玉意雖然脾氣大又愛記仇,見識和手腕卻不俗,明知這是他人的法器,沒理由不打招呼就偷偷昧下。
  
  那她為何遲遲不還?
  
  該不是那日他把東西給她時說得不夠明白,叫她誤以為這鈴鐺送給她了。
  
  可就算滕玉意不懂道術,也應當能看出玄音鈴是世間罕有的法寶,他與她非親非故,怎會無緣無故送她異寶。
  
  興許被什麼事絆住了,然而都一日一夜了,她縱算自己抽不出空,總能抽派出底下的人來送東西。
  
  他琢磨來琢磨去,好奇心簡直壓不住,可惜今日不能出宮,不然還可以親自找她問個明白。
  
  罷了,待明日出宮再說吧。不過如此一來,他又得跟她碰面了。哎,有點煩人吶,本以為不會再有與她交集了,怎料還得去趟滕府。
  
  小宮人半晌沒聽到藺承佑開腔,小心翼翼問:「世子殿下?」
  
  「知道了,讓寬奴不必管了,我自有計較。」
  
  他說罷回了身,身後卻有人喚他:「阿大。」
  
  藺承佑扭頭望過去,廊道盡頭走來一個人,端正的相貌,溫和的神態,正是太子。
  
  「阿麒。」
  
  太子關切的表情與聖人一模一樣:「阿爺給你瞧過沒,傷口有沒有大礙?」
  
  藺承佑笑道:「瞧過了,傷口淺得很,白浪費了伯父的藥粉。」
  
  太子作勢要輕懟藺承佑一拳:「我還不知道你嗎,天塌下來也像沒事人似的,頭幾日總也找不見你,我本想著,見了面必定跟你好好打上一架,今日看在你受傷的份上,暫且先放你一馬。」
  
  藺承佑側身躲過太子的拳風,揚眉道:「太子這是學了新招了?這還沒比劃上呢,怎知到時候誰放誰一馬?」
  
  「好狂的小子,受了傷也不老實,你也不必激我,今日我絕不跟你動手。」
  
  宮人們抿嘴偷笑,太子平日最是寬和穩重,可一見了成王世子就免不了打架吵嘴,這也不奇怪,宮裡這一輩的孩子不算多,兄弟只有四人,聖人和皇后生了阿麒阿麟兩位皇子,成王夫婦則生了阿大和阿雙兩兄弟。
  
  四兄弟裡,就數剛被冊封為太子的阿麒和成王世子年齡最相近,兄弟倆自小一處長大,吃穿住行就沒分開過,這架從小打到大,哪回見面不過兩招那才叫稀奇呢。
  
  那邊早有宮人稟告皇帝了,昌宜和阿芝欣然從廊道拐角跑出來:「太子哥哥。」
  
  晚上的家宴就設在皇后平日起居的大明宮,皇后劉冰玉負責菜譜,尚食局負責烹飪,等到盤饌上桌,果然樣樣新奇有趣,幾道點心均做得柔滑如膏,羹湯也是質白如玉。小輩們歡然雷動,吃得大汗淋漓。
  
  膳畢,皇后自稱吃多了要消食,帶著阿芝和昌宜到碧波池前餵魚,太子則與藺承佑在迎翠亭下棋,皇帝在旁靜坐,一邊飲茶一邊觀棋。
  
  溫柔的夜風伴著花香,輕輕拂動水亭四周的酪黃綃紗,皇后立在一團皎皎月光下,彎腰把手中的魚食遞給兩個孩子。
  
  忽聽迎翠亭裡爆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皇后起身看過去,原來是藺承佑故意要悔棋,太子一本正經將其拿住,卻敵不過藺承佑的胡說八道,聖人聽了幾句撐不住,頭一個笑了起來,他這一笑,惹得藺承佑和太子也丟開棋子大笑。
  
  皇后望著丈夫的笑容,由衷覺得高興,承佑估計是早就看出皇伯父為政事煩憂,想法子哄伯父開心呢,這孩子最會妙語解頤,這才進宮多久,都逗聖人笑多少回了。
  
  她揚聲笑道:「我和聖人巴不得日日舉辦家宴才好,可孩子們一日比一日大了,哪能整日承歡膝下。去年靜怡嫁了駙馬,宮裡本就冷清了不少,你們兄弟四個又輪番去軍中歷練,阿麒和阿大才回來不久,今年又輪到阿麟了,阿雙雖沒到隨軍歷練的年紀,頭年卻跟他爺娘出去遊玩了,我算是想明白了,還數女兒貼心,阿麒,阿大,你們給我看好妹妹,日後阿芝和昌宜得晚幾年再挑駙馬才好。」
  
  昌宜仰起粉嫩的小圓臉:「阿娘,你和阿爺為何突然要開雲隱書院?」
  
  昨晚她聽阿爺和阿娘閒聊才知道,雲隱書院明面上是女子書院,實則暗藏給宗室子弟選妃之意,若是阿麒哥哥和阿大哥哥從書院裡仕女中相到了合意的妻子,就更不會帶她和阿芝玩了。
  
  皇后把魚食交給身後的宮女,牽起女兒和阿芝的手在蜿蜒的遊廊上漫步:「這事並非阿娘臨時起意,頭年就與你嬸娘她們商量過,雲隱書院最初是由開朝的穆皇后所創辦,旨在培育秀中之傑,書院裡的教典並非『女訓』『女誡』之流,而是與男子所學的一樣,以教讀經史子集為要義。雖說後世因種種緣故屢屢中斷辦學,但經年下來也培育了不少閨中丈夫,若能在阿娘手中重開,實是惠舉一樁,而且這一回,所招的女學生不拘兩京高官的千金,外地官員的女兒也在其列。」
  
  皇后的話聲透過紗簾斷斷續續飄入亭中,藺承佑先還聽得心不在焉,聽到「外地官員」時卻一頓。
  
  噫,伯父竟是因為這個緣故答應重開書院麼。凡是本朝官員,無有不知道雲隱書院的淵源的,若能藉著招攬書院學生將幾位節度使的女兒留在京中唸書,再在恰當時機為其挑選幾樁高門婚事,這對幾位強蕃來說無疑是一種制衡之術。
  
  太子也問:「阿爺打算趁這回百官入京述職擬定此事?」
  
  皇帝神色凝重了幾分,揮手摒退亭中的宮人:「已經令中書省擬旨了,今晚再與幾位老臣商議一回。你晌午去進奏院,都見到了哪幾位節度使?」
  
  太子回道:「兒子見到了淮南道的滕紹和淮西道的彭思順。滕紹率軍運送了十萬石江米進京,正好解了關中四鎮的兵糧之急。彭思順身子骨已經不大好了,頭童齒豁,出入皆離不開肩輿,依兒子看,恐怕活不過今年了。」
  
  「難為他了。」皇帝嘆氣,「彭思順自從接管淮西道,從不曾辜負朝廷對他的期望,這些年他外牧黎庶,內檢軍戎,把偌大一個淮西道治理得清平有序,不只阿爺,文武百官都對其稱服異常,昨日他請旨要將兵權轉給長子彭震,阿爺已經準了。」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似乎頗感意外。
  
  皇帝朝藺承佑望去,每回說到朝政,這孩子從不胡亂插言,這便是皇權害人之處,連骨肉摯親都受其桎梏,他因早年的經歷深恨親情受皇權荼毒,尤其不願孩子們在他面前拘束,於是嘆道:「在伯父面前有什麼好忌諱的,想說什麼儘管說。」
  
  藺承佑想了想說:「彭思順極善治兵,淮西道如今雄踞一方,鄰蕃皆畏之,若再由彭家人接管兵權,只怕會養癰貽患,等彭家的勢力一代代滲入中原,朝廷再想收回兵權恐怕就難了,伯父何不等彭思順病逝之後,將其長子彭震調回京中,委以官位,許以厚祿,如此既能撫卹忠臣之後,又能避免彭家人起異心。」
  
  皇帝目露讚許之色:「此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卻甚難。先說一點,多年來彭思順從不曾向朝廷討要過糧餉,你道是為何?淮西道的十來萬官兵,平日吃什麼用什麼?」
  
  藺承佑道:「這個侄兒倒是知道,正所謂『急則為兵,閒則耕地』,彭思順麾下的忠義軍且戰且耕,頗能自供糧餉。」
  
  「正是如此。此外彭思順為了穩定軍心,還有意令軍士同當地豪強和百姓結為姻親,多年下來,忠義軍在淮西道盤根錯節,早已是軍民一家。若朝廷擅自將彭家後人調走,又有哪位將領能順利接管這樣一支軍隊?如新帥不能鎮服當地牙將,譁變是早晚的事。」
  
  太子眉頭微蹙:「若將忠義軍拔離淮西道呢?」
  
  藺承佑捏著棋子暗忖,這樣也不成,強行拔營的話,忠義軍非但不能繼續自耕自足,還平白多出來幾十萬張要吃飯的嘴。
  
  皇帝:「遷往他地的話,大批將士的妻孥也將隨行,朝廷光是填補十幾萬忠義軍的糧餉已非易事,這多出來的將士妻孥更需大批口糧。」
  
  「所以伯父才想到重開書院?那……彭思順可願將孫女送入雲隱書院唸書?」
  
  皇帝欣慰道:「伯父令人徵集朝臣意見時,彭思順是頭幾個表態的,恰好彭震的妻女正在來長安的途中,彭震也極力表示贊成。」
  
  太子和藺承佑對視一眼,彭氏父子主動把妻女留在朝廷眼皮子底下,也算是對朝廷表忠心的一種姿態。日後朝廷給彭家女兒和高門子弟指婚時,彭家想來也不會有異議,都做到這份上了,怪不得阿爺這麼快同意彭震接管兵權。
  
  「至於滕紹……」皇帝又道,「正好江南西道的程守安告病辭官,阿爺打算將江南西道也交給滕紹統領。」
  
  藺承佑有些吃驚,他早就知道伯父對滕紹信重,但沒想到這般信重。淮南道不僅把控著江淮賦稅,轄內的壽州也至關重要,此州北連陳穎水路,南聯廬州,正是中原通往江淮的一條重要「中路」。
  
  況且壽州富庶,年年有大批茶稅收入,光此一州,供養滕紹的鎮海軍便毫不費力。
  
  如果再把江南西道劃給滕紹轄管,就連江夏交界處也交出去了,此地扼守著漢水運路,可謂重中之重。
  
  皇帝問藺承佑:「你且說說,伯父為何這樣安排。」
  
  藺承佑笑說:「伯父的安排自是再妥當不過。江夏交界處統歸一人轄管,滕紹便能藉夏口水運防遏淮西,往後彭家每有動作之前,首先需顧忌鄰旁的鎮海軍,兩蕃互相牽制,對朝廷利多弊少。只是……侄兒聽說江南西道的武寧軍自李長青死後不服管束,短短三年便幾度易帥,程守安突然告病辭官,只因他在任上不能服眾,若貿然由滕將軍接管此軍,不知又將如何。」
  
  太子溫聲道:「交給旁人轄管恐生滋擾,交給滕紹卻無此慮,阿大你未與滕將軍深交過,我卻親眼見過滕紹治軍,此人義薄雲天,軍中上下對其無有不欽服的。」
  
  藺承佑頷首,他倒忘了,太子去歲曾去滕紹的軍中歷練,認真說起來,滕紹算太子的半個老師。太子每回提起滕紹,都是心折首肯的模樣。
  
  皇帝:「這只是其一。阿爺讓滕紹兼管武寧軍,還因為武寧軍的幾個老將早年曾在滕紹的父親滕元皓麾下從軍,這些人見了滕紹,先得恭恭敬敬稱其一句『三郎』,縱算再驍悍難馴,也不敢找滕紹的麻煩。你們兩個該聽說過滕元皓其人其事。」
  
  太子和藺承佑正色道:「自然聽說過,此公實乃英雄人物。」
  
  皇帝點點頭:「當年胡叛圖謀江山,若不是滕元皓率軍死守南陽和睢陽,江淮的糧運絕難保全。朝廷當時一心奪回兩京,對滕元皓的軍隊施援不夠及時,滕元皓帶著兩個兒子守城長達數月,歷經大大小小兩百多戰,斬敵近十萬人,終因兵竭城破,父子三人都死在了胡叛手中。」
  
  說到此處皇帝慨嘆道:「細說起來,朝廷虧欠滕家良多。滕元皓和長子次子殉國後,滕家的男丁便僅剩滕紹了,滕紹那年才三歲,未能上戰場,滕元皓臨難前夕手疏辭表,誡幼子以忠孝守節。滕紹成年後未曾辜負父兄的期望,早年率軍戍邊,近年又駐守江淮,如今江淮民安物阜,滕紹厥功甚偉,江南西道的帥職一空,再也找不到比滕紹更合適的人選了。」
  
  藺承佑暗想,鎮海軍和武寧軍這一匯,滕紹麾下的軍士便有近二十萬之眾,伯父即便再信任滕紹,也會在朝臣們的建議下採取些防患之舉。雲隱書院復開是個好法子,就不知道滕紹肯不肯將女兒送入書院唸書。
  
  忽又想起滕玉意那雙水靈靈的狡黠雙眸,以她的性子,怎會願意讓朝廷擺佈她的婚事?
  
  果聽太子問:「阿爺,雲隱書院復開一事,滕將軍是如何答覆的?」
  
  皇帝道:「幾位節度使先後都表態了,只有滕紹未作聲。他女兒自小與鎮國公府的段寧遠訂親,但前些日子滕段兩家已經退親了,我想他之所以踟躕,是不願意將女兒的婚事交與皇室來定奪,但朝廷雖說重開雲隱書院,卻也不願強行指婚,回頭我私底下召見滕紹與他好好聊聊,告訴他這只是權宜之計,等他明白了朝廷的苦心,也就不會顧慮重重了。」
  
  這時昌宜和阿芝跑進來拖拽藺承佑:「阿大哥哥快出來,那魚一直不肯上鉤,你快幫我們瞧瞧。」
  
  藺承佑不得已放下棋子起了身,剛走到門口,皇后進了水榭:「說起王氏姐妹,當年我與她們有過一面之緣,姐姐嫁給了名門杜氏之後,妹妹嫁給了滕將軍,只是我沒想到小王氏走得那麼早。今日才知滕將軍膝下只有一個女兒……他這些年竟一直未續弦嗎?」
  
  藺承佑腳步一頓,昌宜和阿芝愣了愣。
  
  「阿兄,你怎麼了?」
  
  藺承佑牙疼似的嘶了一聲,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傷:「疼。」
  
  昌宜和阿芝一下子慌了手腳:「呀,忘了哥哥的傷還沒好呢。」圍著藺承佑要看他的傷口,哪還記得去外頭釣魚的事。
  
  就聽皇帝道:「小王氏過世後,不少人勸滕紹續弦或是納一房妾室,可滕紹情願把女兒交付給妻姐照管也不續弦,恰好他姐夫杜裕知被貶謫至揚州任文官,滕紹的女兒此後便一直住在揚州了。幾年後滕紹終於被調任淮南道任節度使,鎮海軍的治所卻一直在壽州,因此父女倆雖說同在一地,也是聚少離多。滕紹常年住在治所,又不肯續弦,自然無從添兒添女了。」
  
  皇后嘆息道:「前日我聽人說,滕將軍不到四十就華髮早生,想來他這些年沒少思念亡妻。」
  
  太子扶著母親落了座:「對了,兒子今日在進奏院還見到一人,此人名叫李光遠,兒子去時,此人正與滕將軍寒暄,聽到雲隱書院重開一事,滕將軍不肯接腔,李光遠倒是滿面榮光,說他女兒若是也能有幸進書院唸書,便能與滕將軍的女兒做同窗了。兒子覺得此人面生,打聽才知是浙東都知兵馬使。」
  
  皇帝笑道:「你不認識此人也不奇怪,李光遠原是滕紹手下的一名副將,五年前還在鎮海軍任營田支度和行軍司馬(注1),浙東豪強作亂時,滕紹撥派一支軍隊前去平亂,領兵的就是李光遠。李光遠用兵神勇,僅一月就平定了浙東之亂,滕紹上奏為其表功,阿爺任命其為蘇州刺史。前年江浙水災,李光遠又立奇功,朝廷擢其為浙東都知兵馬使,後又令他兼任杭州刺史。當時天下苦旱蝗,獨李光遠的江東免於蝗災,為人精明強幹,也不擅自邀功,上任數年,浙東縑帛、船塢日益繁茂,這回他進京述職,朝廷少不了對其嘉獎。」
  
  皇后忽道:「我說這個李光遠的名字為何這般耳熟,前幾日我恍惚聽說此人有個能預知災禍的女兒,李光遠屢次鎮災立功,全賴他女兒事先提醒阿爺做防範。」
  
  皇帝一愕:「這些人竟撥弄到你面前去了。天下的能人異士這些年我也見過不少,哪怕只是預知今年的雨水豐寡,尚且要費不少功夫,李光遠的女兒聽說才十五六歲,哪能預知吉凶?李光遠不比滕紹這些功勳子弟,他本是草芥出身,這幾年因為能力出眾比許多人擢升得快,招來不少人的嫉恨,這些人是怕他留任長安要職,故意在你面前散播謠言。 」
  
  皇后往丈夫口裡塞了一枚碩大的杏脯,笑咪咪道:「上回我就痛斥了她們一頓,下回再敢在我面前使這些鬼蜮伎倆的話,我令人把她們打出宮去。」
  
  皇帝含笑吃了,柔和的目光與妻子地糾纏在一起。
  
  藺承佑聽到李光遠時就已經提不起興趣了,這時透過軒窗瞧見帝后二人情狀,笑著倒退了兩步,隨後一扭頭,對阿芝和昌宜說:「帶你們去麟德殿外的蓮花池釣魚啊?那裡的魚機靈點,比這裡的呆頭魚釣起來有意思多了。」
  
  「哥哥能走動麼,你的傷剛才還疼得不行呢。」
  
  藺承佑面不改色:「方才是方才,現在是現在,反正現在阿兄是不疼了。」
  
  皇帝卻在水榭裡道:「你臂上有傷,今晚老老實實待在伯父伯母面前哪也不許去,後日國丈做壽,你幫著你伯母出些主意。」
  
  ***
  
  次日一早,滕玉意託人去成王府遞帖子,名面上想拜謁阿芝郡主,實則想把玄音鈴的事告訴藺承佑,不料藺承佑和阿芝郡主都不在府裡。
  
  又去青雲觀遞話,觀裡的老修士和老道士也說世子未回觀裡。
  
  滕玉意心想,藺承佑要麼在大理寺,要麼去了宮裡,這兩處她都不能擅自造訪,只好暫時歇了去找藺承佑的打算。
  
  眼看天色還早,滕玉意換了衣裳準備去西市轉轉,然而沒等她出門,小涯就爬出來告訴她近幾日最好莫要出門,他現在靈力低微,萬一她出門又遇到邪祟,別指望他能護住她。
  
  滕玉意才逃過一劫,當然不敢隨意冒險,索性留在府裡讓霍丘教她練習劍法,傍晚時又把程伯請來,一邊拭劍一邊說:「本以為端福還要養一陣,哪知他內力異於常人,方才我去瞧他,他傷口已經好得差不多了,明日就讓他同我去赴宴吧。」
  
  程伯忙應了,當年老爺把端福派到娘子身邊,不僅因為端福身手出眾,還因為他是閹人,必要時可以跟隨娘子出入內院,而不必像尋常侍衛那般顧慮重重。
  
  滕玉意又道:「對了,你可打聽清楚了,這回國丈壽宴,盧兆安可在應邀之列?」
  
  「邀了。不只盧兆安,今年的進士都會前去赴宴。」
  
  滕玉意一愣:「盧兆安上回在成王府被屍邪卸了一雙膀子,這麼快就復原了?」
  
  程伯:「上回成王世子特地請了尚藥局的余奉御給盧兆安診視,估計已無大礙了,即便身子還有些不利索,國丈相邀也是一定要去的。」
  
  滕玉意諷笑道:「好個假清高的大才子。阿姐的信雖然取回來了,盧兆安的嘴卻還長在他身上,此人心術不正,若任其留在長安,早晚會生禍端。」
  
  程伯:「娘子是想……」
  
  滕玉意想了想說:「前陣子我沒空理會盧兆安,程伯你把他這些日子的行蹤都列出來給我瞧瞧。」
  
  第二日天還未亮,程伯就派人催滕玉意起床,說老爺已經在中堂候著了,御宿川在長安遠郊,車行至少要兩個多時辰,既是去赴壽宴,當需早些出發。
  
  過不多久,杜家人也來了,滕玉意睡眼惺忪妝扮好,出來上了犢車。
  
  杜裕知拉著滕紹寒暄,杜夫人帶著滕玉意和杜庭蘭同坐一車,端福坐在簾外,幫著車夫趕車。
  
  車裡杜庭蘭幫滕玉意正了正頭上的碧羅冠子,又低頭看她身上的蓮子白煙雲錦襦裙:「這顏色我以前也看別的小娘子穿過,還是阿玉穿得好看。 」
  
  杜夫人輕輕捏了把滕玉意的臉頰:「越矜貴的衣料越是挑人,這孩子一身肉皮兒水似的通透,再刁鑽的顏色也不怕。方才你阿爺同我說,近日他政務繁忙,今日賀過壽之後,興許會連夜趕回長安,又說你難得同我們出來玩,要你留下來盡興玩幾日……好孩子,別打呵欠了,你要是實在睏得慌,就靠著姨母睡一會。」
  
  滕玉意揉了揉眼睛,把腦袋靠上杜夫人肩頭,哪知這一動,袖袋裡掉出好幾樣東西。
  
  「這是什麼?」杜庭蘭把那幾樣東西撿起來,「阿玉,你在身上藏藥罐也就算了,怎麼還藏了支禿筆?」
  
  滕玉意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很快又閉上眼睛:「那藥罐是阿爺給我的胡藥,據說能止血防毒。禿筆是東明觀的道長給的,別看它其貌不揚,上回在彩鳳樓我用它擋過那禽妖呢。我被那屍邪嚇怕了,這回到御宿川一住就是兩夜,不多帶點防身之物不放心。」
  
  杜庭蘭神色一凜,忙將東西小心翼翼放回滕玉意的袖袋:「哪來那麼多妖邪,再說這回壽宴人那樣多,即便真有邪物,也不敢前來冒犯的。」
  
  車行足足兩個多時辰,晌午才到御宿川,此地依山傍水,向來是寄興幽雅的極佳處所,除了皇家林苑,另有不少公卿大族建造的別業,掀開窗帷往外看,遠可見晴嵐聳秀,近可聞泉流石淙。
  
  滕玉意攬景於懷,漸漸連瞌睡都沒了。
  
  她聽說劉國丈的樂道山莊本是劉家祖上留下來的恆產,山莊佔地雖不小,陳設卻破陋得很,前幾年聖人送皇后來此省親,見裡外都寒鄙得不像話,便下旨加以修葺,匠作們為討聖人和皇后歡心,著意對莊子進行雕琢,經過一年多的修繕,此地一躍成為御宿川一帶別業中的翹楚。
  
  今日樂道山莊熱鬧非凡,香車寶駒絡繹不絕,犢車到了近前,連個落腳之處都不好找。
  
  滕紹和杜裕知父子在門前下了馬,另有僕從引滕家女眷的犢車從側門而入。
  
  一路往裡行,只見曲沼環合,氣象萬千,除了竹館荷亭,另有萬株花樹,或隨山勢起伏錯落,或隨水流蜿蜒曲折,因水生色,變幻無窮。
  
  杜夫人一邊輕搖團扇一邊隔窗賞景,忽聽不遠處傳來話語聲,她訝道:「這聲音恁的耳熟。」
  
  定睛望瞭望,像是有些吃驚,旋即回過頭疑惑地打量滕玉意。
  
  杜庭蘭和滕玉意奇道:「怎麼了?」
  
  兩人把腦袋挨在一起朝外看,一下子也怔住了。就見一幫貴族子弟說笑著路過,藺承佑和淳安郡王並肩而行,那道漂亮的嗓音,正是藺承佑發出來的。
  
  藺承佑腰束青綠玉帶,腳下穿著一雙如意雲紋纏金絲赤色長靿靴,靴子顏色鮮紅奪目,向來女子穿得多,穿在他身上竟絲毫不損英邁之態,那高挑挺拔的好身段,在驕陽下尤為倜儻出眾。
  
  關鍵藺承佑今日也穿了件蓮花白煙雲錦圓領襴袍,儘管前胸繡了一團蛟龍銜珠的金銀絲暗紋,但任誰都能看出顏色與布料都與滕玉意的襦裙一模一樣。
  
  杜夫人和杜庭蘭詫異不已:「這、這……可太巧了。」
  
  藺承佑五感異常敏銳,餘光一瞥,扭頭朝滕家的犢車望過來。
  
  滕玉意往後一仰躲過他的視線,的確太巧,活像跟藺承佑約好了似的,可惜帶來的裙裳在後頭車上,不然馬上換了才好。
  
  「不必急著換,男賓與女眷是分開的,今日人又多,沒人會留意這些。待會下了車,回房先找機會換就是了。」杜庭蘭和杜夫人道。
  
  「也對。」滕玉意安下心來,忽覺袖中小涯劍發燙,想是聽說藺承佑在附近,小涯提前就躁動起來了,她拍了拍劍柄,示意小涯別急。
  
  杜夫人望見淳安郡王的身影,又道:「上回若不是淳安郡王幫忙,蘭兒也不能那麼快進入紫雲樓解毒,前幾日老爺帶著紹棠上門答謝,郡王不但不肯收禮,還設酒款待老爺和紹棠。老爺說回來後贊不絕口,說郡王殿下詞學富瞻,學問竟不比國子監的鴻儒差。」
  
  滕玉意前世就知道郡王殿下的大名,聽說他不苟言笑,但品行端正,連父親都誇他輕財善施,然而直到她死前,也沒聽說郡王與哪家的娘子結親。
  
  她好奇道:「淳安郡王一直未定過親嗎?」
  
  杜夫人含糊道:「淳安郡王雖與成王是親兄弟,卻是繼室所生,前兩年那位繼室去世,郡王殿下為了守孝也就沒擬親。」
  
  滕玉意一頓,忽地想起前世有一回聽人背地議論過,淳安郡王的生母崔氏比瀾王小十幾歲,雖說嫁給了瀾王,娘家卻另有情郎,有一回崔氏夥同情郎陷害當時的瀾王世子藺效,被瀾王抓了個現形。
  
  瀾王既恨崔氏不貞,又恨她陷害長子,大怒之下將崔氏逐出了瀾王府,然而為了顧全皇室顏面,對外只說崔氏患了重病。
  
  此後數年,崔氏一直被軟禁在別院,別說親自撫養兒子,連兒子的面都見不著,頭幾年瀾王因病去世,崔氏也鬱鬱而終。
  
  有這樣一位生母,淳安郡王的婚事難免會艱難些。
  
  杜夫人又道:「郡王殿下年歲也不算小了,近來長安不少朝臣往宮裡托關係,有意把女兒嫁給郡王殿下,聖人和皇后卻說親事全看郡王自己的意思,郡王殿下潔身自愛,人品也貴重,也不知最後誰家的女兒有這樣的好福氣。」
  
  那邊藺承佑遠遠覷了眼滕家的犢車,昨日他臨時有事沒顧上找滕玉意討要玄音鈴,今日她人都來了,總該不會拖著不還了,為這事他都好奇兩日了,非得當面問問她才罷休。
  
  淳安郡王順著望過去,奇道:「阿大,你在瞧什麼?」
  
  藺承佑:「在找南詔國的顧憲,這小子說要來找我,到現在還不見人影。」
  
  忽覺幾道視線落在自己臉上,抬頭一望,只見滕家的犢車前方另有幾輛犢車,犢車的窗帷還在微微擺動,顯然剛被人放下。
  
  藺承佑自小到大沒少被小娘子偷偷隔窗打量過,看是幾輛女眷的犢車,也懶得理會,邁步進了垂花門。
  
  ***
  
  滕玉意果然來不及換衣裳,才與姨母表姐下了車,就有下人引她們去與眾女眷相見。
  
  國丈明日才過壽辰,今日並非正宴,午膳較隨意,就設在秋林園。
  
  女眷席位分作兩撥,一撥是各府的夫人和老夫人,食案設在寬闊的林榭內。另一撥則是各府的小娘子,食案擺在外頭的花樹下。
  
  仕女們端坐在席間,間或有花瓣從樹上飄落下來,不是落到點心上,就是飄到少女們的髮髻上,遠看如下著一場粉色的花雨,為宴席平添一份野趣。
  
  杜夫人帶著兩個小輩獻過禮,很快被請到夫人們的席上去了,滕玉意和杜庭蘭則在僕人的引領之下相偕進入林中。
  
  貴女們本在喁喁細語,一下子安靜下來,聽了下人稟告才知道,左邊那個氣質如蘭的溫柔美人是國子監杜博士的千金,右邊則是滕紹的女兒,姐妹倆都生得奇美,一來就把滿林春色壓下去了。
  
  眾女好奇端詳滕玉意,見她冰肌玉骨,光輝動人,目光竟有些挪不開,等滕玉意和杜庭蘭到了近前,女孩們便在席上欠身行禮。
  
  這些女孩中,滕玉意頂多認識一半,比如前世就見過的中書舍人鄧致堯的孫女鄧青鸞,以及禦史中丞武如筠的次女武綺。
  
  不過她為了此次筵會,提前就讓程伯弄了份女眷名單,當即藉著還禮的機會,暗中把這些人的名字和模樣對上,忽聽有人含笑道:「滕娘子,杜娘子,過來坐。」
  
  抬頭一看,卻是鄭僕射家的千金鄭霜銀,上回她和滕杜二人在成王府的詩會上見過,彼此也算熟了。
  
  杜庭蘭有些遲疑,滕玉意卻欣然拉著表姐去入席。
  
  膳畢,管事們過來安排眾女眷的寢處,一部分安置在白露軒,一部分安置在月明樓。
  
  杜夫人帶著滕玉意和杜庭蘭住在月明樓的一間廂房,鄰房皆是各官員的女眷。
  
  滕玉意在廊上憑闌遠眺,遠處山水婉約,近處花樹如火雲一般映照著澄澈的天幕,面對這等曠麗景色,再多沉重心事也暫時拋卻腦後了,若不是她還得替小涯弄浴湯,真想放下所有顧慮盡興玩幾日。
  
  碧螺找出條煙蘿紫的襦裙,滿臉遺憾問滕玉意:「娘子,這條蓮子白的新裙子還只穿了半日呢,真要換衣裳嗎?」
  
  「換。」滕玉意回房道,「咦,我的布偶呢?」
  
  碧螺往裡一努嘴:「春絨已經給娘子塞到枕下了。」
  
  「我去瞧瞧。」
  
  杜夫人笑著搖頭,畢竟年歲大了,坐了一日車只覺得渾身骨酸,等下人們安置好,便要上床午憩。
  
  忽聽房門外有人敲門,卻是杜夫人身邊的管事娘子桂媼回來了。
  
  杜夫人溫聲問:「老爺和大公子沒喝多吧?」
  
  桂媼附耳對杜夫人說了幾句什麼,杜夫人神色一變:「這孩子!」
  
  「姨母,出什麼事了?」
  
  杜夫人揮退房裡的下人,含怒道:「老爺帶紹棠在廂房裡安置,結果發現紹棠在行囊裡偷偷藏了一個布袋,逼問才知道,紹棠聽說盧兆安也來了,要尋機會把盧兆安蒙起頭來打一頓呢。幸虧老爺及時發現了,今日各府人都來了,這要是鬧將起來可如何是好。」
  
  杜庭蘭咬了咬唇:「此事全因我而起,我去說說阿弟。」
  
  滕玉意拉住杜庭蘭:「阿姐,紹棠在你和姨母面前總有些小孩兒心性,有些話你們說他未必聽得進去,還是由我來說吧。」
  
  ***
  
  杜紹棠父子的廂房安置在野泉軒,與月明樓只相距一座花園。滕玉意帶著碧螺和春絨在園中的甘菊亭等了一會,遠遠見一個身形單薄的華服少年急匆匆趕來。
  
  「表姐。」
  
  滕玉意示意春絨和碧螺退到一旁,開口就問:「那布袋呢,拿出來給我瞧瞧。」
  
  杜紹棠眼角還有淚痕,悶悶地在對桌坐下:「被阿爺沒收了。」
  
  滕玉意暗暗嘆了口氣,還是跟前世一樣,遇事只會啼哭,她問他:「為何不藏好?這下好了,還沒動手就被沒收了。」
  
  杜紹棠驚訝地抬起頭,原以為玉表姐也會像阿爺那樣指責他,哪知等來的是這樣一句話。
  
  「玉表姐,你不說我?」
  
  「我為何要說你?我比你更想教訓盧兆安。」滕玉意笑道,「但你想過沒有,一旦叫他察覺是你做的,他極有可能把阿姐的事抖露出來,此事於他而言,不過是一樁無傷大雅的風流韻事,阿姐的名聲卻盡毀了。」
  
  杜紹棠咬牙切齒地說:「我早已謀劃好了……絕不會叫他察覺的。」
  
  「很好。」滕玉意欣慰點頭,「你大了,知道謀定而後動了,但即便你得手了又如何,盧兆安充其量養上半個月的傷,過後還可以體體面面做他的大才子。」
  
  杜紹棠愣了愣。
  
  「對付這種人,光打他一頓太便宜了,起碼也要讓他身敗名裂滾出長安。」
  
  「玉表姐——」
  
  滕玉意起身踱步,前世表姐的死是她心頭的一根刺,依她看,那晚在竹林中勒死表姐的兇手極有可能就是盧兆安,否則表姐屍首旁的男人靴印從何而來。
  
  而且那日據她觀察,盧兆安遇險時為了逃命不顧同伴的死活,足可見此人心腸歹毒,可惜此人如今在長安也算有名有姓,動手絕非易事。
  
  她從袖中取出一樣東西回身遞給杜紹棠:「你瞧。」
  
  杜紹棠展開那東西:「這是?」
  
  「這是盧兆安這些日子的行蹤。」滕玉意點了點布上的幾處地名,「跟蹤盧兆安的除了我們的人,還有藺承佑的人,他應該是查到了什麼,不然早把人撤走了,我們不如再耐心等一等,如果藺承佑那邊沒下文,我們再好好謀劃也不遲。」
  
  杜紹棠又驚又喜:「我只當藺承佑不管此事了,卻從沒想過去親眼確認一下……如果他肯出手,盧兆安絕對吃不了兜著走。玉表姐,還是你想得周到,我… …我太莽撞了。」
  
  滕玉意暗想,紹棠性子再懦弱,在姐姐的事上還是有血性的,有血性就好說,他才十一歲,好好磨練總有能頂門立戶的那一日。
  
  「你要記住了,對付這種奸佞小人,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要擊中對方的要害,否則非但傷不到對方,只會給自己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 」滕玉意說完,看杜紹棠怔怔的,咳了一聲道,「這些歪話你知道就好,不必告訴姨父和姨母。」
  
  杜紹棠忍俊不禁,若這些也算歪話,那玉表姐平日說的那些豈不句句都是歪理?其實他自小就喜歡跟玉表姐相處,可惜玉表姐嫌他愛哭不愛帶他玩。
  
  「玉表姐放心,我都記在心裡了。」杜紹棠笑道,他本就與姐姐長得像,一笑之下,秀麗的眉眼舒展開來,比方才的苦相不知順眼多少。
  
  「這兩日你要是沒事,就多往藺承佑身邊湊湊,除了旁觀他對盧兆安的態度,我還有一事要交給你辦。」滕玉意取出小涯劍,「你瞧,這劍是不是黯淡了不少?」
  
  順勢把弄藺承佑浴湯的事說了,杜紹棠的嘴越張越大:「我……這……」
  
  滕玉意比杜紹棠還要窘迫,奈何小涯所剩時辰不多了,於是虛張聲勢,把杏圓的眼睛一瞪:「怎麼,難道你忍心看著表姐的神劍淪為一件廢品?」
  
  杜紹棠的眉眼再次糾結成一團:「當然不……可是藺承佑並不住在野泉軒,而是跟其他皇室子弟住在飛逸閣,我恐怕不好進去……哎……好……我試一試吧。」
  
  滕玉意咳了幾聲:「記得表姐教你的,越不好做的事越要有耐心,一次未必成功,慢慢等待時機便是。」
  
  杜紹棠挺起胸膛:「一定給表姐辦成。」
  
  * **
  
  晚膳由僕從送到各房,剛用完膳就有管事過來相邀,說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來了,先前已經令人在瀑泉外架了篝火,邀小輩們前去玩耍。
  
  滕玉意和杜庭蘭便辭了杜夫人,自行往瀑泉去,出來在二樓廊道遇到鄭霜銀等人,一行人便相攜而行。
  
  滕玉意邊走邊四處留意杜紹棠的身影,才走到瀑泉附近的花蔭下,便有一位宮女模樣的人過來道:「請問哪位是滕娘子?阿芝郡主有事找。」
  
  眾女驚訝互望。
  
  滕玉意仔細看那宮女,確認是成王府的下人,接著又抬頭找尋,就見杜紹棠站在一棵柳樹下,她不動聲色衝紹棠使了個眼色,對杜庭蘭道:「興許是問詩社作業的事,我去去就來。」
  
  宮女領著滕玉意七拐八彎繞過花庭,越往裡走越僻靜,滕玉意心知端福就在不遠處跟著她,但仍不時瞄一瞄腕子上的玄音鈴,還好有這東西傍身,提前就能知道附近有沒有邪祟。
  
  到了一處玲瓏的山坳前,宮女含笑道:「滕娘子,到了。」
  
  說完那話,不等滕玉意多問,躬身退下了。
  
  滕玉意駐足環顧,周遭連一個人影都不見,側耳聽了聽,前方傳來細小的水聲,繼續往裡走,迎面撲來細密的冰涼水霧。
  
  原來前頭不遠藏著一眼碧清的水潭,上方有數尺寬的水瀑飛流直下,岸邊則栽滿了花叢,妖嬈的花朵伴著氤氳繚繞的水霧,恍惚有種仙境般的況味。
  
  藺承佑閒閒坐在泉邊的一塊山石上,像是等了有一陣了,聽到身後的腳步聲,他把手裡的樹枝扔到水潭裡,扭頭朝滕玉意看過來,腰間玉佩隨著他的動作,發出叮噹的輕微聲響。
  
  滕玉意望著他身上那抹的蓮子白,暗中慶幸自己提前換了裙裳,不然此刻兩人碰面,彼此都會覺得古怪。
  
  「世子。」她笑著行了一禮。
  
  藺承佑看慣了滕玉意穿男人衣裳,驟然見她穿件婉約的煙蘿紫高胸襦裙,居然覺得有點晃眼,他咳嗽一聲:「滕娘子要是不託人給我遞話,我都忘了還有一串玄音鈴在你身上了,你直接令人把這東西送給我就是了,何必約我見面?」
  
  為此他還得費心安排一番,真夠麻煩的。
  
  滕玉意歉然道:「我也不想如此,世子你瞧,這鈴鐺我取不下來了。」
  
  她邊說邊朝他走去,不經意瞥見藺承佑身後銀光粼粼的潭水,臉色剎那間一變,腳下活像絆住了似的,無論如何邁不動了。
  
  藺承佑心裡暗覺古怪,她面色慘白,看樣子嚇得不輕,莫非瞧見了什麼?順著她的目光往自己身後望,除了水潭和花叢,別的一無所見,這就奇怪了,她膽子不算小,何至於一驚一乍。
  
  滕玉意很快就恢復了常色,卻仍不敢往前走,只將雪白的腕子舉起來:「不瞞世子說,自打那晚從彩鳳樓回來這鈴鐺就取不下來了,試了好多法子,這鈴鐺竟越纏越緊。」
  
  藺承佑暗自留意她神色,見她說話時目光始終避開水潭,腦中冷不丁冒出個念頭:她該不是怕水吧。
  
  他狐疑地看了看她的手腕,起身朝她走去:「真取不下來?我瞧瞧。」
  
  滕玉意當著藺承佑的面輕輕往下擼,但那圓滾滾的鈴鐺活像長在肉裡似的,死活擼不下來。
  
  藺承佑看得直皺眉:「哎,再扯就該崩斷了。」
  
  滕玉意無奈道:「我怕把鈴鐺弄壞,只好託人給世子遞話了。」
  
  藺承佑就著她的手腕瞧了瞧,從沒聽說過這東西認主,但無緣無故怎會突然取不下來,他想了想,從懷中取出一瓶東西遞給她:「把這個抹在腕子上再試試。」
  
  滕玉意見是一瓶藥水,料著這東西抹在肌膚上有滑潤之效:「我在府裡的時就拿澡豆試過了,照樣取不下來。」
  
  藺承佑揚眉:「這可不是澡豆,名叫葦餌,若是抹在法器上,能叫法器的靈力消失一陣,我雖然鬧不明白玄音鈴在搞什麼鬼,但舉凡道家異寶,都有些古怪習性,它在青雲觀鎖了這些年,誰知是不是養出個器靈來,你先抹上再說,對了,你帶了帕子嗎?」
  
  「帶了。」滕玉意取出帕子。
  
  這時她已經把藥水抹在鈴鐺上,正要試著往下褪,藺承佑卻說等一等,把帕子厚厚疊了好幾層遞給她道:「先把帕子纏上去。 」
  
  滕玉意不明就裡,依言做了。
  
  「得罪了。」藺承佑抬手握住她的手腕,滕玉意一驚,忙要把手抽回來。
  
  「別動。」藺承佑有點不自在,「光抹上葦餌沒用,還得念咒。」
  
  原來如此。滕玉意赧然咳嗽:「明白了!世子請開始吧。」
  
  藺承佑本來很坦盪,她這話一說出來,倒像他真要對她做什麼似的。
  
  他瞟她一眼:「你打量我會對你怎麼樣?」
  
  滕玉意奇道:「當然沒有,我只是……」
  
  「沒有就好,少胡思亂想。」
  
  滕玉意一噎,誰胡思亂想了?
  
  藺承佑瞬間恢復了正色,隔著那層帕子幫她往下褪,還好帕子疊得甚厚,手指感覺不到對方肌膚的溫度。
  
  可鈴鐺儘管滑不溜秋,卻依舊牢牢扒在滕玉意的腕子上。
  
  藺承佑顛來倒去唸了好幾遍咒,怎知全無效用。
  
  「怪了。」兩人齊聲道。
  
  藺承佑鬆開滕玉意的手腕:「罷了,興許有什麼緣故,等我回去查一查再說,這東西就先放你身上吧。」
  
  滕玉意怔了一下,只求這幾日沒有邪祟來找她,不然她這邊鈴鐺一響,藺承佑馬上就會知曉。
  
  「對了,這藥水塗久了會損壞玄音鈴的靈力,你趕快到水潭邊把鈴鐺上的藥水洗了。」
  
  滕玉意沒急著把那瓶葦餌還給藺承佑,而是先揭開腕上的帕子,果見藥水都滲進肌理裡了,她不瞧那邊的水潭,只說:「好,我回去就洗。」
  
  藺承佑卻說:「來不及了,拖得越久越會損壞靈力,再說這藥光洗了沒用,還得念一段咒,不然只要賊子偷了這藥去害人,世間法器豈不是都失效了,所以就算洗淨了,還得再解個咒。」
  
  滕玉意皺了皺眉,她連靠近水潭都不敢,怎肯去水潭邊絞帕子。但藺承佑前不久才救了她一命,這串鈴鐺更是為了防備屍邪才給她戴上,若因為她的緣故損壞了靈力,未免也太不地道了。
  
  抬頭打量藺承佑神色,看他不像說謊的樣子,心裡疑慮消了些,她向來是恩怨分明的,儘管心裡怕得要死,仍點點頭道:「行。世子且等一等,我馬上去洗。」
  
  說著朝水潭邊走去,邊走邊告訴自己,只是個小水潭沒什麼好怕的,然而才走了幾步,雙腿就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她流著冷汗想,假如隱去前世溺死一節,只說自己來長安途中落水留下了畏水的毛病,藺承佑多半也不會起疑心,但這樣下去不是法子,何不藉這個機會把這毛病改了。
  
  藺承佑目光復雜望著滕玉意的背影,他沒猜錯,她果然怕水,其實憑她的聰慧,真不想洗帕子的話,不愁找不出推託之辭,忽又想起那晚她和絕聖被屍邪困住時,她或許是憐惜絕聖年幼,或許是出於義氣,居然豁出性命去救絕聖,那一刻她是放下了所有的盤算,全憑本心在行事。
  
  而且自從經過彩鳳樓的那一晚,她對他似乎就友善了不少,此刻想是把他當作了救命恩人,所以情願為難自己也不在想他面前耍心眼……
  
  嘖,他竟覺得這樣的滕玉意有點可愛。
  
  滕玉意總算又挪動了兩步,臉色卻越來越差,這時藺承佑忽然從後頭走過來,一把抽走她手中的帕子。
  
  滕玉意大感意外。
  
  藺承佑蹲到水潭邊絞了絞,起身把濕帕子遞給她:「你怕水嗎?」
  
  滕玉意回過神來,一面接過濕帕子仔細擦拭鈴鐺上的藥水,一面感激地說:「前陣子來長安落過水,至今一看到水都發怵。」
  
  她暗忖,藺承佑看出她怕水卻也沒存心刁難她,可見此人雖然性情囂張,也有很講道理的時候,她頓時改了主意,試著說:「上回絕勝和棄智說法器大多藏著器靈,我本來不信,但照今日這情形來看,好像連玄音鈴都有脾氣,聽說有些法器需用人的浴湯來供奉,不知此事確否? 」
  
  「浴湯?」藺承佑一嗤,「法器喜歡潔淨之物,怎會用浴湯來供奉?別說青雲觀的那些法器,就連專門記載道家寶物的《無極寶鑑》上也沒聽說過。該不會是有人打歪主意,故意用這話來唬你吧。」
  
  滕玉意把嘴閉得緊緊的,的確有人在打歪主意,這個人就是她。本來想與他商量商量,但看藺承佑這嗤之以鼻的態度,估計就算她說破喉嚨,他也絕不可能把浴湯給她。
  
  兩人因為一串玄音鈴已經牽扯不清了,萬一藺承佑誤以為她覬覦他……
  
  再說就算他最後相信了她的說法,浴湯是何等私密之物,把浴湯交給一個不大相熟的女子,任誰都會覺得羞恥、尷尬、惱怒吧……
  
  倘或絕勝和棄智不小心知道了,她還要不要在他們前做人?因此非但不能公然向藺承佑討要,還得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才行。
  
  藺承佑到水潭邊又絞了一遍帕子回來,狐疑打量她:「你在想什麼?」
  
  滕玉意笑咪咪道:「出來有點久了,我擔心表姐尋我。」
  
  藺承佑等滕玉意將藥水全數擦乾,便屈起兩指,低聲念了一遍咒。
  
  鈴鐺轉眼就澄亮起來,映得滕玉意細白的腕子愈發瑩透。
  
  藺承佑想起懷裡的那塊應鈴石,滕玉意再倒楣也沒有接連撞見邪祟的道理,這東西暫時放在自己身上,倒也不必擔心晚間吵鬧。
  
  「好了。你沿著來路走吧,會有人領你出去的。」
  
  「嗯。」滕玉意衝藺承佑點點頭,走了兩步似是才想起手上的葦餌,忙又回過身, 「這個忘還給世子了。」
  
  不料腳下一絆,身子徑直朝藺承佑摔去,她大驚失色,拼死護住手上的那瓶葦餌,結果因為太用力從袖中甩出一個拳頭大的小東西,恰巧撞到了藺承佑腿上。
  
  那是一囊胭脂色的汁水,即便藺承佑躲閃得夠及時,依舊濺了滿身。
  
  兩人都愣住了,藺承佑低頭看著狼狽的衣裳,默了好一晌,抖了抖衣袖上的汁水,淡淡道:「滕娘子這幾日沒怎麼練功夫吧,身手還是這麼糟糕。 」
  
  滕玉意頭一回因為暗算藺承佑心感愧疚,可誰叫小涯急等著浴湯呢,她把手中完好無損的葦餌遞給藺承佑,懊惱地踢了踢腳下的尖石:「被這石頭絆了一下……世子,實在對不住,我真不是故意的——」
  
  「罷了。」藺承佑沒好氣地說,其實他本可以躲開,正因為看見腳下的那些尖石才猶豫了,滕玉意下盤功夫夠穩或許不至於摔倒,但一旦摔到地上,這些尖石可夠她受的了。
  
  他一言不發把葦餌塞入懷中,意外聞見空氣裡的甜甜酒香。
  
  他嗅了嗅,面色益發難看:「別告訴我這是蒲桃酒……」
  
  滕玉意赧然點頭:「世子這衣裳恐怕……」
  
  這酒又甜又黏,光換衣裳可不夠,要是不盡快把浸透到肌膚上的殘酒洗了,不論換多少件新衣裳都會黏乎乎的。
  
  藺承佑笑了:「滕玉意,真有你的。隨身帶毒藥暗器也就算了,居然還隨身帶蒲桃酒。」
  
  他瞪她一眼,邁步就朝另一個方向走了。
  
  滕玉意愧疚地目送他離去,僥倖這次沒讓藺承佑起疑心,但再來一次她可就不敢擔保了,心裡只盼著紹棠一次就得手,千萬別再出什麼岔子。
  
  過不一會方才那位宮女再次出現,領著滕玉意沿來時的路走了。
  
  到了花圃前,各府的郎君和娘子早已坐滿了茵席。
  
  藺承佑安排得天衣無縫,滕玉意剛走過去,阿芝郡主就從另一側走來,兩人幾乎同時出現,活像約好一起似的。
  
  杜庭蘭生恐藺承佑又假借阿芝郡主的名頭為難滕玉意,原本一直等在原地,後來紹棠過來告訴她說玉表姐另有安排,讓杜庭蘭先回到席上等。杜庭蘭惴惴地入了席,心裡卻不曾踏實過,這刻見滕玉意出現,懸著的心才落了地。
  
  席上已經非常熱鬧了,有幾個席位卻空著,像是在等什麼人,打聽才知道,有幾位外地節度使的女眷因為剛到長安,目前還在趕來御宿川的路上,要等這些人來了,才會正式開筵。
  
  滕玉意一邊與表姐閒聊,一邊朝來路張望。
  
  沒多久紹棠果然來了,不去男席,反而徑直走到滕玉意和杜庭蘭身邊坐下,眾人也不以為意,一來杜紹棠年紀尚小,二來都知道他是二人的弟弟。
  
  杜紹棠的手微微發抖,悄悄將一個竹筒樣的物事遞給滕玉意,慶幸且緊張地說:「玉表姐的安排萬無一失,端福的身手更是了得,東西順利取來了。」
  
  滕玉意大喜過望:「好。」
  
  她暗中在袖中摸摸劍柄叫小涯放心,過不多久就感覺袖中有東西拱起,小涯像是迫不及待抱著竹筒聞了起來,結果才安靜一下,小涯就飛快在她手臂上寫起字來。
  
  「不好!這裡頭摻了別人的浴湯,髒了髒了,不能要!」
  
  滕玉意一愣,飛逸閣只有皇室子弟住,藺承佑又是何等身份,他要是想沐浴,必定是下人新燒的浴湯。
  
  但小涯不至於在這個關頭耍脾氣,她低聲問杜紹棠:「紹棠,你確定這是藺承佑的浴湯嗎?」
  
  杜紹棠驚訝地放下酒盞:「沒錯,我一看見藺承佑進溫泉池就告訴端福了。」
  
  滕玉意一驚,飛逸閣竟有溫泉池?!溫泉池的水互相流通,並無一人一池之說,若在藺承佑之前另有王公大臣沐浴過,對小涯來說自然不算純粹的胎息羽化水了。
  
  杜紹棠不安道:「那溫泉池雖大,但當時只有藺承佑一個人進去了,難道不成嗎?」
  
  從小涯的反應來看,恐怕是不行的,滕玉意思量片刻,寬慰杜紹棠說:「你辦得很好。今晚各方英傑來了不少,你快去男席吧,記住大丈夫心中要能藏事,待會見了藺承佑莫要心虛。」
  
  杜紹棠沒想到自己一出手就幫上了大忙,早就備受鼓舞,高興地點點頭,起身闊步去了男席。
  
  杜庭蘭拽住滕玉意的衣袖:「你和紹棠在搞什麼鬼?」
  
  滕玉意附耳告訴杜庭蘭其中緣故,小涯突然在滕玉意手臂上用力劃了幾筆:來了!
  
  滕玉意抬頭看過去,恰好一行貴族公子來了,藺承佑走在最後頭,身邊簇擁著一大幫膏粱子弟。
  
  藺承佑新換了一件竹青色襴袍,鬢邊還有些濕意,說笑間朝滕玉意的方向遠遠瞧了一眼,很快就扭過頭去了,滕玉意眼皮一跳,藺承佑機敏過人,該不會起了疑心吧。
  
  小涯為了逼滕玉意再想法子,不斷推搡她的胳膊。滕玉意無奈在劍柄上寫道:我說,能不能換個人?
  
  小涯似被這話惹毛了,非但不肯答話,反而在滕玉意手臂上重重跺了幾腳,然而只踩了兩下,就虛弱地倒下來了。
  
  滕玉意愈加不安,小涯的靈力顯然正飛快消失。
  
  她耐心哄他:他的不好再取,旁人的我都可以想法子。
  
  等了不知多久,就感覺小涯輕輕劃著寫了個字:淳。
  
  淳安郡王?
  
  小涯似乎妥協了:他的浴湯比不上那三個人,但也能湊活用一用了。
  
  滕玉意硬著頭皮用目光找尋,就在不遠處的寶翠亭看到了淳安郡王。
  
  淳安郡王盤腿坐在亭中的茵席上,面前是一端漆光油潤的琴,他一貫不苟言笑,撫琴時臉上也不見笑意,但那種瀟瀟如竹的風度,實在引人矚目。
  
  亭內另有不少文人雅士,或坐或臥,或吟詩或品茗,無不愜意風流。
  
  亭外的遊廊裡駐足著幾位貴女,狀似迤邐漫步,目光卻時不時朝亭內的淳安郡王掃去。
  
  滕玉意心中直打鼓,酒筵結束後淳安郡王少不了沐浴更衣,大不了用同樣的法子偷一回浴湯,可如果藺承佑真起了疑心,再來一回無異於自投羅網。
  
  不行,不能再讓紹棠和端福冒險了。
  
  而且,萬一淳安郡王也像藺承佑一樣去溫泉池沐浴,他們豈不是又白偷一回?
  
  想來想去,眼下最好的法子,莫過於讓阿爺託辭向淳安郡王討要浴湯。淳安郡王為人謙和,料著比藺承佑好說話許多,何況阿爺本就與淳安郡王交情不錯。
  
  念頭一起,滕玉意忙令碧螺去給阿爺遞話,阿爺早上就跟她說會連夜趕回長安,希望這時候去還能趕得及。
  
  碧螺回來卻說老爺已經走了。
  
  「霍丘說老爺走前留下了大部分護衛,讓他們這幾日照料娘子……老爺用過晚膳就走了,國丈帶著幾位國舅親自送到山莊外。」
  
  滕玉意眉頭蹙了起來,小涯這個小老頭子,也不早說淳安郡王的浴湯也能湊合用。這下怎麼辦,難道要請姨父出面?可是比起阿爺,姨父出馬顯然要麻煩得多,低頭看袖中,小涯已經一動不動躺了許久了,真怕他挺不過今晚。
  
  她焦灼地思量一番,帶著碧螺和春絨起了身。
  
  杜庭蘭訝道:「要做什麼?」
  
  滕玉意低聲道:「還是這劍的緣故,小涯快不行了,我得盡快去尋姨母幫個忙。」
  
  杜庭蘭也起身:「我陪你去。」
  
  滕玉意搖頭:「姐妹倆一起離席太打眼,阿姐留下來幫我遮掩遮掩,橫豎端福不會離我太遠,我去去就回。」
  
  那邊藺承佑想起方才的事,越琢磨越覺得不對勁,雖與身邊人玩樂謔笑,眼睛卻時不時瞄一瞄對面的滕玉意和杜紹棠。
  
  忽然發現滕玉意探究地望著前方,他不動聲色看過去,發現她竟暗暗打量皇叔。...<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9-6 10:13 PM

第46章

  下一瞬,他就看見滕玉意帶著婢女離席而去。
  
  藺承佑琢磨一番,決定先靜觀其變,喚人把鎏金鴻雁銀匜拿來,淨了手給阿芝剝胡桃吃。
  
  這時外頭忽有幾名僕從匆匆過來,一部分徑直去寶翠亭找淳安郡王,另一部分卻過來尋藺承佑。
  
  藺承佑見是幾位國舅身邊的常隨,蹙了蹙眉:「出什麼事了?」
  
  領頭那個名叫寶忠,一向是劉府最得力的管事,此刻他臉色極為古怪,附耳對藺承佑說:「傍晚小人奉國丈之命去迎接南詔國的顧憲太子和那幾位外地官員的女眷,碰巧半路遇上了,小人們便在前帶路,哪知穿過一座林子時,後頭那幾輛犢車一下子不見了,顧憲太子唯恐是鬼祟作怪,自己帶護衛在原地找尋,讓小人趕快回來找世子殿下和郡王殿下。」
  
  藺承佑詫異莫名,此地是皇伯父和伯母御幸之所,年年都有僧道隨行,不遠處還建有一座皇家寺院,寺中梵音不絕,即便附近有鬼祟遊盪,也往往避之不及,況且來時路上他也瞧了,方圓左右都「乾淨」得很,怎會突然冒出鬼祟。
  
  他霍然起身:「人在何處?」
  
  阿芝納悶道:「阿兄,出什麼事了?」
  
  藺承佑摸摸阿芝的腦袋:「前頭有人找阿兄,阿兄去瞧瞧。」
  
  ***
  
  滕玉意回到月明樓,把事情原委告訴了杜夫人。
  
  杜夫人雖然覺得荒謬絕倫,但小涯劍遠不如當初在紫雲樓澄亮是事實,她上回見識過這劍斫殺妖邪的本領,心知阿玉離不開此劍,當即與滕玉意商量起來,若說是為了女孩子的貼身物件向男子討要浴湯,別說丈夫絕不會同意,淳安郡王也會覺得受冒犯。
  
  於是託人給丈夫帶話,只說桂媼的某位親戚重病不治,要丈夫幫忙向淳安郡王討點浴湯做藥引。
  
  坊間為了治病常有古怪之舉,有人自割雙耳做藥引,有人取了馬尿來喝,比起這些荒誕不經的藥引,一罐浴湯算不了什麼。
  
  杜裕知聽了果然深信不疑,回說既是為了救命,只等散了筵,他立即開口向郡王殿下討要。
  
  滕玉意聽到回話才放心,杜夫人把滕玉意摟到懷裡,心裡暗暗嘆息,玉兒想是前陣子嚇壞了,好不容易有把護身的劍,自是千珍萬重唯恐出岔子。這孩子自懂事起,無論遇到何事,總是習慣自己一個人應對,長到這麼大,還是頭一回求到姨父姨母身上。
  
  她心軟得一塌糊塗,摸了摸滕玉意烏黑的頭髮說:「這下可以放心了,一切交給姨父姨母。等到討到了浴湯,姨母再與你姨父說明原委,你姨父心裡很疼愛你,不會怪咱們騙他的。今晚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在場,各府的小娘子也在,你離席久了會顯得失禮,先回席再說。」
  
  滕玉意在姨母懷裡膩了一會,戀戀不捨走了。回到水瀑邊,淳安郡王卻已經不在寶翠亭了,詫異地用目光找尋,不止淳安郡王,連藺承佑也不見了。
  
  她悄聲問杜庭蘭緣故,杜庭蘭搖了搖頭:「想是前院有什麼事,郡王殿下和藺承佑被叫走了。」
  
  忽聽笙鼓喧嘩,第一輪酒令開始了。眾人玩了一個多時辰,別說沒看到藺承佑和淳安郡王返回,連那幾位外地官員的女眷也遲遲不見入席。
  
  這下不只滕玉意覺得古怪,連杜庭蘭也有些驚訝,杜紹棠起身離了男席,坐到兩位姐姐身邊,疑惑地說:「都戌時中了,再晚就該散席了。」
  
  滕玉意讓春絨去找端福打聽出了何事,端福卻回說只知道藺承佑和淳安郡王出了府,同行的還有幾位國舅,但究竟出了什麼事,他也不知。
  
  昌宜和阿芝少了哥哥和皇叔的陪伴,便有些意興闌珊,又玩了一會,懨懨地下令散席了。
  
  貴女們聽了,只好回各自的院落歇憩。
  
  杜紹棠送兩位姐姐回了月明樓,因為不便進內院,只送到院門口就走了,上了二樓,杜夫人尚未歇息,迎出來道:「總算散席了。你姨父還未睡,姨母馬上讓桂媼遞話。」
  
  滕玉意搖頭:「淳安郡王被人叫出去了,聽說還未回來。」
  
  杜夫人愣了愣:「何時才能回?都這麼晚了……老爺若是夜半去拜謁,未免太唐突。」
  
  滕玉意心裡油煎火燎,小涯發了那通脾氣後便再無動靜,偶爾敲一敲劍柄,劍身只溫熱一陣,很快又變涼了,照這個情形看,小涯未必能等了。
  
  換作往日她絕不會坐以待斃,但小涯要的不是別的……對方不肯沐浴的話,神仙也弄不來浴湯。
  
  她絞盡腦汁想對策,因為太出神沒接穩春絨遞來的蔗漿,杯子裡的甜液一下子灑落在身上。
  
  「呀!」
  
  杜庭蘭一驚:「當心黏到腿上,快把衣裳脫下來。」
  
  杜夫人說:「今晚也不會再出屋子了,直接換寢衣吧。」
  
  滕玉意卻擔心浴湯能不能順利取來:「我還得等消息,拿件乾淨襦裙換上吧。」
  
  碧螺到行囊前隨手一拿,結果又是晌午滕玉意剛換下的蓮子白襦裙。
  
  「怎麼又是這件?快換件別的。」
  
  「明日才是正式壽宴,奴婢晚間才把娘子的幾件衣裳熨過了,橫豎這件娘子明日不會穿,先將就一下吧。 」
  
  滕玉意只好接過裙裳穿了。藺承佑早在被蒲桃酒弄汙衣裳就把他那件換了,再說已經深夜了,這裙子穿在身上料也不會有人留意。
  
  屋裡正亂著,樓下的院子突然傳來喧嘩聲,桂媼出去打聽,過了一會回房說:「樓下來了好些夫人和小娘子……聽說是那幾位外地官員的女眷,今晚也要在月明樓安置。」
  
  滕玉意一喜,照這樣說,會不會淳安郡王和藺承佑也回來了。
  
  她忙令春絨去前頭打探消息,杜夫人把簪環插回髮髻上:「國丈府對這幾位女眷這般重視,想必是朝中重臣的妻女,我們房裡還亮著燈,不過去問候一聲的話,未免有些失禮。走,去瞧瞧。」
  
  拉過女兒和滕玉意瞧了瞧,還好兩人衣飾齊整,三人下了樓,花廳裡燈光如晝。
  
  榻上坐著好些女眷,滕玉意抬頭望去,竟大多數不認識。
  
  左邊坐著一位夫人和一對孿生姐妹,夫人大約三十多歲,面容威嚴,身段瘦削。
  
  那對孿生姐妹與母親生得很相似,身型卻比母親足足豐白一大圈,配上銀盤般的圓臉、細長的鳳眼,倒比母親相貌更端麗些。兩人約莫十五六歲,裝扮一模一樣。
  
  滕玉意又看右邊那對母女,女孩身上披了件水色披風,裡頭隱約露出鵝黃色襦裙,額間貼了水粉色的花鈿,唇邊也點了兩團紅色的胭脂,生得秀美絕倫,姿色遠勝那對孿生姐妹。
  
  滕玉意越看越覺得這少女面熟,李淮固?
  
  李淮固依在母親懷裡,眼裡還含著淚,抬頭看見滕玉意,先是一怔,隨即綻出驚喜的笑容:「阿玉。」
  
  滕玉意一訝:「李三娘。好久不見。」
  
  「阿娘,是滕將軍的女兒。」李淮固驚喜地扶著母親起身,又欣然對滕玉意說,「我還以為你不認得我了。」
  
  滕玉意欠身給李夫人行禮:「怎會認不出,也就四五年沒見,你跟小時候模樣差不多。」
  
  李淮固握著滕玉意的手仔仔細細打量,又低頭看她身上的裙裳,不住點頭稱嘆:「這衣裳真好看。早就想去找你了,但我才到長安,今日一整日都在趕路,路上還在想,不知能不能在壽宴上見到你,怎知真讓我見著了。」
  
  李夫人與杜夫人見過禮,含笑凝視滕玉意:「這孩子越生越好看了。你阿爺可好?府上可好?」
  
  滕玉意一一回了。
  
  李夫人比對著自己女兒和滕玉意,笑嘆道:「這麼一比,還是阿玉強點。」
  
  李淮固微微一笑,矜持地問杜庭蘭:「蘭姐姐,你是不是沒認出我?」
  
  杜庭蘭噗嗤一聲笑起來:「早就認出你了,我記得你眼下有顆小小的硃砂痣,你瞧,它還在這兒呢。」
  
  說著溫柔地點了點李淮固的臉頰,李淮固眼波裡笑意漾開,一左一右拉住滕玉意和杜庭蘭:「今日太高興了,你們住在哪間房?我與你們同住吧。」
  
  杜庭蘭遲疑了一下,滕玉意卻歉然道:「哎呀,怕是不行。房裡只有三張床,都這麼晚了,姨母她老人家不便挪動衾被……」
  
  杜夫人和李夫人笑著搖頭:「今日太晚了,有什麼話改日再說吧。這些孩子,一見面就膩在一處。」
  
  李夫人又引她們到榻前,指了指那位瘦削的夫人:「這位是淮西節度使彭將軍的夫人,這是彭家大娘、彭家二娘。」
  
  滕玉意笑容微滯,先前她在席上因為惦記小涯的事並未細聽,原來晚到的女眷裡竟有淮西節度使的妻女。
  
  她前世並未與彭家的女眷打過交道,此刻仔細端詳彭氏母女,腦中像被掀開一塊塵封已久的布,一下子湧出來好多早已淡忘的碎片。
  
  記得前世駐守淮西道的是名將彭思順,彭思順病逝後,接掌兵權的是彭思順的長子彭震,彭震狼子野心,不久之後便集結鄰近蕃道發動了兵變。
  
  前世阿爺之所以率兵出征,正是為了剿平淮西之亂。
  
  ……可是……好像有什麼地方不太對,按照前世來推算,彭思順早在去年就過世了,等到阿爺出征之際,淮西道、淄青、山東南道已作亂半年多了,儼然有愈演愈烈之勢。
  
  但她這陣子從未聽說淮西有叛亂,而且從彭夫人和彭小娘子的裝束來看,也不像在服重孝的樣子。
  
  莫非彭思順還活著?
  
  滕玉意思緒紛亂起來,該不是自己的記憶出了差錯,否則為何今生有這麼多與前世不同之處。
  
  彭夫人對杜夫人說:「……這是我們大娘,名叫花月,二娘名喚錦繡。」
  
  兩方見過禮後,各自回到榻上落座,幾位夫人輕聲寬慰:「彭夫人李夫人受驚了……所以竟是路上遇到鬼祟了麼?」
  
  李夫人臉色發白:「突然刮來一陣怪風,犢車就走不動了,外頭有女人在哭,拍打窗棱想進來,那情形簡直嚇死人,還好成王世子和郡王殿下及時趕到,不然還不知會怎樣,」
  
  彭夫人畢竟出身貴要之家,此時已經鎮定了不少,苦笑道:「當時看到一道銀鍊子打過來,我們只當又是鬼祟,哪知周圍的鬼影一下子全都不見了,才知有人相救……都說成王世子師從清虛子道長學了一身好本領,今日算是大開眼界了,這小郎君好俊的身手。」
  
  李淮固垂下眼睫,神色寧靜不知在想什麼。彭花月和彭錦繡似是想起當時情形,嚇得再一次縮在母親身後。
  
  正聊著,管事過來說廂房裡的寢具已經安置好了,時辰不早,還請彭李兩家的女眷回房安歇。
  
  滕玉意隨姨母和表姐回了二樓,碧螺已經打探消息回來了,說淳安郡王才回府,方才桂媼已經託人給杜老爺帶話了。
  
  三人舒了口氣,滕玉意催杜夫人和杜庭蘭歇息:「姨母,阿姐,你們先睡,我一個人等消息就是。」
  
  ***
  
  藺承佑一行在門前下了馬,把馬鞭扔給侍從,徑直回了飛逸閣。
  
  顧憲邊走邊與淳安郡王說話,無意間一轉頭,就見藺承佑仍若有所思擺弄手裡的小荷包。
  
  「女鬼都被你收進荷包了,還有什麼不對勁嗎?」
  
  藺承佑:「我怎麼覺得,這鬼像是被憑空投在此處的。」
  
  顧憲哦了一聲:「何謂『憑空』?」
  
  藺承佑把荷包往懷裡一塞:「這鬼凶厲無比,死前必定懷著極大的怨念,它不似尋常遊魂,飄盪到此處總要有個緣故,可剛才我問它從何而來、為何在此作祟,它竟一概不知,像是被人抽掉了幾魄,存心引到此處似的……」
  
  淳安郡王詫異道:「存心如此?那人目的是什麼?」
  
  三人默了一下,指不定是奔著車裡的那些女眷來的,一邊是彭震的妻女,另一車是李光遠的妻女,這二人……
  
  一個在雄踞一方的強蕃,另一個是頗蒙聖寵的新貴,京中有人因為嫉妒而生事,倒也不奇怪。
  
  淳安郡王思量著說:「還好車裡都是將門之女,膽子不算小,若是一下子嚇得神志失常,那可就麻煩了。」
  
  顧憲想了想:「說起車裡的女眷,那位李娘子當真沉穩聰慧,當時承佑一到就問出了何事,大多數女眷都嚇得口齒不清了,只有她還能勉強說清來龍去脈。說起來也夠險的,女鬼回來撲襲李娘子時,還好承佑帶著一根能長能短的法器,否則也不能及時把人救下。」
  
  剩下的話不必說,今晚只有承佑一個人會道術,為了救人勢必要追出去,在外耽擱久了,不但對李娘子名聲有損,承佑也麻煩。
  
  這時院子裡有位管事迎過來說:「郡王殿下總算回來了,先前小人出去佈置宵夜,回來房裡就多了些香囊、團扇、香餅、詩箋……看著像女子之物,不知該如何處置?」
  
  顧憲訝道:「該不是對王爺示愛吧?」
  
  管事垂首表示默認。
  
  顧憲笑起來:「沒想到長安娘子跟我們南詔國的女孩一般直率大膽。承佑,你房裡該不會也堆著一大堆吧。」
  
  藺承佑正要接話,管事又說:「國子監的杜博士有事求見,殿下見還是不見?」
  
  淳安郡王一怔,若非急事,也不會這麼晚來拜謁。他點點頭說:「快請杜博士進來。」
  
  顧憲便自行回廂房了,藺承佑原本也要回房,想了想,忽又負手跟上淳安郡王。
  
  淳安郡王奇道:「你不回房歇息嗎?」
  
  藺承佑隨他進了房間,徑直在一旁榻上撩袍坐下,笑道:「我餓了,到皇叔這討點宵夜吃。」
  
  不一會杜裕知隨下人進來,簡單寒暄幾句,就直率地稟明了來意。
  
  淳安郡王驚詫莫名,然而沉下心來一想,杜裕知一向是京中最正直最有傲骨的文臣,若非急等著救命,絕不至於厚著臉皮深夜過來討浴湯。
  
  他震驚片刻,咳嗽兩聲道:「既是為了救人,杜公不必覺得難為情,我正要沐浴焚香,杜公在此稍候片刻就是。」
  
  杜裕知自是感激不盡。
  
  淳安郡王一走,房裡就只剩藺承佑和杜裕知了。
  
  杜裕知拘謹地飲了一口茶,不經意一抬頭,就見藺承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杜裕知早知道藺承佑頑劣不羈,當即戒備地掃了他好兩眼,確定他不像要刁難自己的樣子,這才重新坐直身子。
  
  可就在這時候,藺承佑冷不防開了腔:「敢問杜公,貴府那位老媼的親戚是突發急病嗎?」
  
  杜裕知茫然思索起來,來時還未聽說有此事,直到晚間妻子才突然令人傳話,嗯,應該是突發急病沒錯。
  
  「回世子的話,正是急病發作。」
  
  藺承佑:「頭一回聽說用浴湯做藥引,可知是哪位醫工下的方子?」
  
  杜裕知搖頭:「這……杜某也不知,只知急需藥引救命。」
  
  藺承佑笑了笑,沒再接著往下問。
  
  杜裕知暗鬆了口氣,就聽耳房門響,淳安郡王像是怕杜裕知久等,很快就沐浴完出來了,將手中的水囊遞給杜裕知,正色道:「也不知夠不夠,我令人在浴斛守著,若是不夠,杜公只管令人傳話。」
  
  杜裕知肅容接過浴湯,千恩萬謝告辭了。
  
  這時管事領人送宵夜,淳安郡王讓管事去鄰房邀顧憲,又對藺承佑說:「你不是早說餓了,這會倒不見你動了。」
  
  藺承佑把茶盞擱回案幾,笑道:「不成了,我才想起還有點事要交代阿芝身邊的人,還得出去一趟,皇叔你們吃吧,不必等我,我回來就歇了。」
  
  ***
  
  滕玉意在房裡等了一陣,遲遲不見姨父派人回話,乾脆坐在桌前,從鏤空牙筒裡取出一根牙箸,蘸了水寫寫畫畫。
  
  杜庭蘭在鏡台前卸了簪環,走過來一瞧:「在寫什麼?」
  
  滕玉意若有所思把那個「三」字抹去,托腮嘆道:「今日見了李淮固,我倒想起不少小時候的事。」
  
  杜庭蘭一向心細如髮,也思忖著坐下:「我記得李淮固小時候靦腆多了,今日看她說話,倒是比從前沉穩不少,聽說她阿爺如今也是一方要員,想來這幾年沒少在阿爺身邊歷練。」
  
  滕玉意歪著頭想了想,李淮固的父親擢升比前世快多了,如果她沒記錯,她前世死的那一年,李光遠還只是阿爺淮南道轄治下的蘇州刺史,沒調任浙江,更沒兼任浙東都知兵馬使……
  
  今日這一見,才知李淮固的父親已是一方要員了。
  
  不過經過這幾樁事,她早已習慣這一世的事與前世的記憶不同了,只是內心深處,仍隱隱覺得有點不對勁……
  
  這時外頭忽有人敲門,滕玉意等不及,親自去開門,果然是碧螺回來了。
  
  碧螺微微喘著氣:「不好了,中門全都落了鑰,聽說御宿川出了怪事,幾位國舅怕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受到驚嚇,下令在女眷的院落外嚴加看管,選的都是一等護衛,嚴禁各院串門。奴婢沒法託人傳話,也不知道杜老爺在前頭如何了。」
  
  杜庭蘭啊了一聲:「這可如何是好。」
  
  滕玉意心亂如麻,走到暗處輕輕敲了敲劍柄,劍身幾乎只溫熱了一下,就冰冷如水了。
  
  「來不及了。而且白日我同端福說好了,他晚間會在月明樓東北角牆外的中巷裡等消息,只要姨父取到東西,碧螺就會給端福送話,現在中門一鎖,兩下裡都得不到消息,我得趕快去傳話,省得端福和姨父一直苦等。」
  
  說著摸了摸懷裡的禿筆,隨意找了件披風披上了,杜夫人和杜庭蘭見狀忙說:「你別去,讓碧螺她們去。」
  
  滕玉意說:「碧螺不會翻牆,我多少懂點招數。再說院子裡人多眼雜,中間又隔了窄巷,端福性子謹慎,如果不能確定是我,未必肯現身,假如碧螺高聲叫嚷他的名字,定會引來護衛,所以還是我去最快。」
  
  她不容分說掩上門,下樓尋到東北角,果見牆外有一株柳樹,低聲就要喚端福,恰巧外頭窄巷裡一陣整齊的腳步聲快步走過,想是護衛巡防。
  
  滕玉意斂聲屏息,等牆外回歸安靜,兩手向上一攀,悄悄爬上了牆頭。
  
  她自從練了桃花劍法,身姿就比從前輕捷許多,回來後又跟霍丘學了不少招數,爬牆完全不在話下。
  
  攀到牆頭坐直身子,她迅速朝四下裡一看,居然一個人也沒有,莫非端福方才為了避人躲開了?
  
  正猶豫著是跳下去還是翻牆回去,就聽不遠處有腳步聲走來,是個男人,而且只有獨自一人。
  
  滕玉意二話不說就要往回跳,那人卻冷不丁叫了一聲:「王公子。」
  
  滕玉意身子一晃險些沒掉下去,竟是藺承佑。
  
  她坐穩身子扭頭朝下看,就見藺承佑在巷中負手仰頭望著她。
  
  她心中驚疑不定,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世子?」
  
  藺承佑笑了一下:「你在找端福嗎?」
  
  滕玉意想了想,乾脆跳入巷子裡:「世子瞧見端福了?我有事要找他,哪知各處都落了鑰,婢女送不出話又不會爬牆,只好我自己來了。」
  
  藺承佑懶洋洋舉起一樣東西:「你在等它吧?」
  
  滕玉意怔了怔,藺承佑手裡的是一罐水囊,而且他似乎為了證實她心中的猜測,還故意在她面前晃了晃水囊。
  
  滕玉意聽到水聲晃動,臉驀然一紅。
  
  「你——」
  
  「這是皇叔的浴湯。」藺承佑一哂,「下午你讓端福潛進飛逸閣,原來是為了偷浴湯,偷了我的還不夠,連皇叔的浴湯都騙。」
  
  滕玉意窘得無地自容,左右瞄了兩眼,打著哈哈笑了笑,然而從臉頰到脖頸,皮膚幾乎一霎兒就變紅了,被月光一照,活像染了胭脂似的。
  
  藺承佑睨了幾眼,莫名覺得眼熟,咦,她身上穿的布料竟跟他白日那件襴袍一模一樣。
  
  他挪開視線:「你一個小娘子,弄這麼多男人的浴湯做什麼?別告訴我是為了好玩,嘖,我都替你臊得慌。」
  
  滕玉意原本還想好好解釋解釋,被他毫不留情指責一通,愈發恨不得鑽進地縫裡,瞪他一眼道:「當然是為了辦正事,緣故麼,下午我已經跟世子說明瞭,怎奈世子不信。」
  
  藺承佑抱起了胳膊:「為了供養你那把劍?劍裡的器靈說的?」
  
  滕玉意沒吭聲。
  
  藺承佑譏諷道:「你就不會好好同我說麼,非要偷我的浴湯?」
  
  滕玉意奇道:「如果我好好同世子說,世子就會把浴湯給我?」
  
  藺承佑一噎,他見過無數道家至寶,頭一回聽說要男人浴湯供奉的,假如滕玉意照直同他說,他定會因為覺得荒謬斷然回絕。
  
  他呵了一聲:「滕杜兩家那麼多男人,為何偏要偷旁人的?」
  
  「因為只有你們的浴湯才算胎息羽化水,旁人的浴湯會損壞我這劍的靈力。」
  
  「又是劍裡的器靈說的?」藺承佑哼笑一聲,「行吧,你既然偷到了我的,為何還要找皇叔討要?」
  
  滕玉意:「下午世子在溫泉池裡沐浴,水裡不小心摻雜了旁人的浴湯,器靈不肯洗。」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好個矯情的器靈。想到她又一次暗算他,他就氣不打一出來,假裝在他面前絆倒,暗中卻把一整囊的蒲桃酒灑到他身上。
  
  滕玉意瞧他一眼,低頭行禮道:「我不該令人偷世子的浴湯,這是我的不是,我自願向世子賠罪。我這劍剛從彩鳳樓回來就不行了,事情來得太急,我也想直接跟世子討要,可是又……又……實在說不出口。我也是走投無路才出此下策。」
  
  藺承佑一哼,說得好可憐見。
  
  滕玉意把小涯劍取出來給他瞧:「世子瞧吧,劍靈馬上要死了。」
  
  藺承佑: 「器靈死不了,充其量靈力大幅減弱。」
  
  滕玉意一愣,死不了嗎?她沒好氣地說:「世子手邊的法器數不勝數,損壞一兩件對你而言算不了什麼,可是小涯劍既然認了我做主人,我就得好好護著他,在我手裡別說損壞靈力,渴一點累一點都是不成的。」
  
  藺承佑摸摸耳朵,自從與她打交道,沒少見識她身上這股軸勁,對身邊的人和物看得極重,簡直比他還要護短。
  
  滕玉意說完那番話,向藺承佑攤開手:「世子問完了吧,淳安郡王既然已經把浴湯給我姨父了,這東西就是我的了,世子可以把東西還給我了嗎。 」
  
  藺承佑沒吭聲,話是問完了,看她手中黯淡的劍光,的確也撐不了多久了。
  
  然而他心裡還是覺得不對勁,滕玉意令人偷他的浴湯,卻讓姨父當面向皇叔討要浴湯,莫非她之前就聽說過皇叔的為人?所以確定皇叔一定會給?
  
  想當面問問她究竟是怎麼想的,又覺得好像沒必要。
  
  而且,他一想到滕玉意用皇叔的浴湯泡她的貼身小劍,心裡就說不出的古怪。
  
  罷了,先把這法器救「活」再說,至於她又一次暗算他的事,稍後再跟她清算。
  
  他把水囊遞給她:「拿著吧。」
  
  「多謝世子。」滕玉意高興地伸手去接,誰知還未接到手中,水囊就摔倒了地上,瓶蓋一鬆,囊中的浴湯瞬間淌了一地。
  
  滕玉意一呆,急忙蹲下來去撿,可終究遲了一步,囊中的水很快只剩個底了。
  
  滕玉意抓著水囊看了一晌,再抬頭時,杏圓的眼睛裡已然有了淚花。
  
  「藺承佑!」她咬牙切齒從齒縫裡擠出一句話。
  
  藺承佑望著水囊發怔,鬼知道他剛才在想什麼,居然沒拿穩水囊,眼看滕玉意一下子氣哭了,他竟有些無奈,以他的身手,若說自己不是故意的,別說滕玉意不會相信,連他自己也覺得說不通。
  
  滕玉意氣得臉都白了,藺承佑就是故意的,他無非氣她下午暗算過他,但她如果能當面討要來浴湯,何至於出此下策。
  
  看樣子小涯的靈力是救不了了,即便小老頭活著,也會變成一件毫無法力的廢品。她心中恨得不行,虧她前幾日還覺得藺承佑是好人。錯,此人何止性情囂張,簡直可惡至極!!!
  
  「藺承佑——」她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胸膛劇烈起伏著,要不是尚存最後一絲理智,真想抓花他的臉。
  
  藺承佑像是猛然回過了神:「我的浴湯是不是也能用?」
  
  滕玉意眼睫上還掛滿淚珠,怒容卻一滯。
  
  「我賠你就是了。不能要溫泉池裡的,只能要浴斛裡的對不對?」
  
  滕玉意喜出望外,哪還顧得上生氣,忙含淚點點頭:「是的。」
  
  「你在此處等著,我先前做了安排,短時辰內不會有人來此巡查,我稍後就來。」藺承佑邊說邊向後退了幾步,一個鷂子翻身,身影消失在屋簷上。
  
  滕玉意望著空盪盪的窄巷,心裡七上八下,藺承佑真願意把浴湯給她嗎,不會又打算坑她吧。而且來了這麼久,一直沒看見端福,她滿腹疑團,在原地乾等了一會,唯恐被人撞見,翻牆回到月明樓的院牆裡,直到再次聽到腳步聲,才把腦袋探出牆角,確定是藺承佑,她悄悄從牆上跳下來。
  
  藺承佑換了衣裳,鬢角還是濕漉漉的,臉上掛著水珠,眉目精緻絕倫,一從屋簷上跳下,就衝滕玉意招手:「你身手不行,翻牆當心水灑出來,就在這兒供奉吧。」
  
  滕玉意看他手中端著一個酒甕,足足比淳安郡王的水囊大上一倍,到了他跟前,還沒開口說話,先聞到他身上清馥的香氣,似竹非竹,清幽絕俗,自小她也算見過不少名貴香料,從沒聞過這樣好聞的澡豆。
  
  藺承佑揭開甕蓋,裡頭果然盛著一大甕清透的浴湯,輕輕把甕身放到地上,湯面受震,泛起一團團細小的漣漪。
  
  兩人望著浴湯,都有些不自在,末了還是藺承佑臉皮更厚,主動開口說:「把劍放進去吧。」
  
  滕玉意嗯了一聲,拔劍出鞘,小心翼翼把劍沒入湯中。
  
  等了片刻,小涯劍毫無動靜,藺承佑狐疑地說:「器靈怎麼跟你說的?是這樣供奉的嗎?」
  
  滕玉意思忖道:「小涯只說要用胎息羽化水洗身子,論理泡進去就可以了。」
  
  話音未落,水面劇烈地盪漾起來,只一個錯眼,小老頭就從劍裡鑽出來了。
  
  「喲吼!」小涯歡快地攪動浴湯,「哇哇哇哇哇哇!太舒服啦!老夫活過來了!」
  
  他邊說邊往水裡猛地一鑽,旋即又探出身子,原本青灰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又紅又亮。
  
  「咦嘻嘻!哦吼吼!好舒服,真痛快!」小涯舀了大把浴湯使勁搓自己胸膛,口中怪笑聲不斷,「這湯真香,嘻嘻嘻嘻嘻,老夫從來沒有泡過這般正宗的胎息羽化水,藺承佑,你小子不錯!你好神力!」...<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9-8 09:55 PM

第47章

  藺承佑古怪地看著小涯,來時路上他曾設想過滕玉意劍裡的器靈什麼模樣,本以為是漂亮的精靈之流,萬沒想到是個糟老頭子。糟老頭子也就算了,作派還這般不正經。
  
  他觀摩了一陣,忍不住說:「喂,你叫什麼名字?」
  
  小涯如一條活魚般在浴湯裡興奮地翻來滾去:「滕娘子沒告訴你嗎?老夫叫小涯,『知也無涯』的那個涯。老夫在劍裡幾百年了,靈力從來沒恢復得這麼快過,你這浴湯至純至陽,能把妖邪的陰穢臭氣清洗得乾乾淨淨,哇哈哈哈哈,我太喜歡了,今晚這個澡洗得太盡興了!」
  
  滕玉意:「……」
  
  藺承佑:「……」
  
  他瞥了瞥滕玉意,這就是你當作寶貝的器靈?有點為老不尊啊。
  
  滕玉意早就覺得丟臉,蹙眉敲了敲甕身:「你洗澡就洗澡,能不能……別說那麼多話。」
  
  小涯乾脆把胳膊枕在腦後,優哉游哉在水裡仰面漂浮,口裡得意地說:「滕娘子,我以後只要他的浴湯了,別人的我統統不要。」
  
  藺承佑揚了揚眉,真夠得寸進尺的,這回還沒供奉完,就惦記上下一回了。
  
  他毫不留情地打斷小涯:「今日只是權宜之計,下回可不成了。」
  
  滕玉意也在心裡說「休想」,為了弄藺承佑的浴湯都快要把她累死了,絕對沒有下回了。橫豎過幾日絕聖和棄智就回來了,浴湯自有著落。
  
  小涯不樂意了,身子往水裡一鑽,咕嘟咕嘟喝了好多口浴湯,又把水淋淋的腦袋探出來:「老夫不管,我就要這個。」
  
  滕玉意斜睨他:「你紅光滿面的,靈力想必全部恢復了,出來吧,再晚可就來人了。」
  
  小涯戀戀不捨猛搓一通,似乎要清洗肚子裡的妖氣,又把頭栽下去灌了一肚子的浴湯,終於過了癮,意猶未盡鑽進劍身裡。
  
  滕玉意撈出小劍,拭乾淨收入袖籠裡,經過這一遭,她是真相信藺承佑方才是失手了,她只是有些意外,原來像他這種身手也有走神的時候。還好他願意及時補救,不然小涯就遭殃了。
  
  她望向藺承佑,他臂上的傷大概還未好,衣裳裡頭像是纏著紗料。
  
  滕玉意想了想,從袖中取出她那罐寶貝似的胡藥,其實自打上回平安從彩鳳樓出來,她就想報答藺承佑來著,可惜一直沒找到機會,這藥極為珍異,連阿爺都只搜羅了一罐,本來想留著防身,不如就藉這個機會贈給藺承佑吧。雖說藺承佑不缺金創藥,但此藥據說比宮裡的藥剛猛許多,藺承佑用上幾回,興許就好了。
  
  「世子——」她把藥罐捧在手裡,很和氣地開了腔。
  
  藺承佑端起濕淋淋的酒甕,起身道:「好了,這事算辦完了。忘告訴你了,你那個叫端福的老奴被我扣住了,今晚先關在柴房裡。」
  
  滕玉意笑容一滯,她早奇怪為何一直沒看到端福,原來被藺承佑困住了,以端福的身手,絕不可能被幾個護衛拿住,定是藺承佑為了對付端福提前設下了陷阱。
  
  眼看藺承佑揚長而去,她忙追上去:「藺承佑,偷你的浴湯的確不對,但這事是我的主意,端福只是奉命行事。」
  
  藺承佑笑道:「你們主僕一個比一個可惡,主人要偷浴湯,底下人不說勸阻主人的惡行,竟然助紂為虐。這等刁奴替主受過,難道不應當嗎?既落到了我手裡,少說讓他狠狠吃一次苦頭。」
  
  滕玉意心裡一驚,關在柴房稱不上吃多大的苦頭,難不成他還要對端福行刑?
  
  「端福在我身邊十年了,一向忠心耿耿,只要是我的吩咐,哪怕刀山火海他也會去做的,這事真不怪他,可惡的是我。你想找麻煩,直接衝著我來好了。」
  
  藺承佑腳步一頓,下午兩人相見時,她面上笑吟吟地,心裡卻在琢磨暗算他,先用蒲桃酒潑他一身,接著又讓僕人潛入飛逸閣偷他的浴湯,可恨他對她毫無防備,還因擔心她被腳下的尖石傷到故意沒躲開她的酒囊。
  
  一想到這事他心頭的火就蹭蹭往上冒。
  
  「滕玉意,我還不知道你嗎?眼下說得再好,下回照樣敢暗算我。今日就算你說破天,這事也不絕會就這麼算了!」
  
  滕玉意噎住了,藺承佑明知她護短,偏拿端福開刀,哪怕他像上回那樣直接毒啞她,她也不會像眼下這般煎熬。
  
  她又羞又惱,然而細細一想,這事是她理虧,換作是她,被人偷浴湯也會覺得羞辱。
  
  一覺得理虧,聲氣也就不那麼壯了。
  
  她瞄瞄他的背影,厚著臉皮追了幾步,強行攔到他身前,笑道:「世子,我敢保證絕不會有下次了。你不知道端福的脾性,他心裡眼裡只有主人,你再怎麼懲罰他,他也不知自己錯在何處。世子既要杜絕後患,不如同我這個做主人的清算——」
  
  藺承佑不肯停步:「你這麼護短,懲戒端福不就等於同你清算了嗎?」
  
  滕玉意追上去同他講理:「律典還分主使和從犯呢,主使在此,世子又何必為難一個下人。說吧,這事怎樣才能作罷?只要世子馬上把端福放了,我都可以認罰。」
  
  罰她,他怎麼罰?把她關到柴房裡還是再把她弄啞?
  
  他什麼都做不了,也只能罰罰端福了。
  
  他扭頭看著她:「你要是再囉嗦,我就把你的好忠僕投到大理寺的獄裡去。」
  
  「你——」滕玉意心頭火起。
  
  藺承佑正要扭過頭,忽見她手裡捧著一個東西:「這是什麼?」
  
  滕玉意低頭一瞧,這才意識自己一直握著藥罐,早知道藺承佑要折磨端福,她才不把藥拿出來。
  
  想把藥罐收回去,忽又改了主意,沒好氣地說:「我看世子的臂傷還沒好,想起身上帶著一罐胡藥,這是我阿爺軍中常用的,說是能止癢去腐——」
  
  「給我的?」
  
  滕玉意嗯了一聲,把藥遞到藺承佑面前,看他遲遲不接,冷哼:「放心吧,不是毒藥,上回世子救了我一命,今晚又幫了我和小涯的大忙,我心存感激,早就想回報一二了,這藥性子剛猛,但療愈效果極佳,世子要是不嫌棄,可以拿回去一試。」
  
  藺承佑默了一會,把那圓滾滾的藥罐接過來,看她一眼,忽然掉頭就走,一邊走一邊把藥罐塞入懷裡:「謝了。」
  
  「藺承佑——」沒等滕玉意追上去,藺承佑縱上牆頭,一下子就不見人影了。
  
  滕玉意氣得直瞪眼,你收了我的禮,倒是把端福放了呀。
  
  這下怎麼辦,藺承佑軟硬不吃,端福落到他手裡,不知會遭怎樣的罪,就算她馬上想出對策,首先得能把消息遞出去,可今晚四處戒嚴,根本沒法調動手下的那些人,她惴惴踱了幾步,忽又聽見巡衛的腳步聲走近,縱算再擔心端福,也只能先翻牆回去。
  
  藺承佑剛回到飛逸閣,寬奴就過來說:「世子,柴房裡的那位下人如何處置?」
  
  「放了吧。」
  
  寬奴一愣,世子為了捉這人,特地調動了身邊武功最好的兩名護衛,幾人裡外合作,費了好大力氣才把此人抓住,還沒問罪呢,就這麼放了?
  
  他狐疑抬頭,一眼就瞧出小主人有些心不在焉,也沒敢多問,說了聲是,自行下去安排。
  
  藺承佑往窗前榻上一躺,舉起手裡的藥罐端詳,罐身小小的,甚是精緻可愛,釉身冰瑩清透,飾以紅碧粉彩,罐身摸上去有些溫熱,應是被滕玉意攥在手裡好久了。
  
  他旋開罐蓋聞了聞,誠如滕玉意所說,裡頭是上等的胡藥。
  
  先前沐浴完他因怕來不及,只在臂上纏了一層紗料,外頭再罩上衣裳,不留神很難看出端倪,可看滕玉意那架勢,不但看出他傷未好,而且早就想把藥罐給他了。這樣的好藥滿長安也找不到幾罐,滕玉意大可以留著防身,即便為了報答他的浴湯,也完全可以拿別的相贈,結果她還是把胡藥給他了。
  
  他摩挲著藥罐想,她壞的時候夠壞,好起來也夠好的。
  
  不過嘛,他傷都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這藥再好他也用不著了。
  
  他翻身而起,把藥罐擱到一邊,自顧自到浴房裡洗漱。
  
  出來時腦子裡本在想旁的事,結果一個沒忍住,眼神又溜向榻幾,那罐圓潤的小東西,正安安靜靜地立在窗外投進來的一方皎潔的月光裡,彷佛在對他說:喂,你把我扔在這兒,就不怕我摔碎嗎?
  
  藺承佑看了一眼。
  
  過了會兒,又看一眼,終於忍不住走到榻邊拿起藥罐,暗想,這藥他雖用不上,但摔碎了未免可惜,明日壽宴人多眼雜,最好找個地方鎖起來,在屋子裡轉了兩圈,一時沒瞧見合適的箱篋。
  
  要不湊合放在身上一晚吧。這麼想著,他心安理得把藥罐放入懷裡,倒頭就睡下了。
  
  ***
  
  滕玉意抱著布偶迷迷糊糊睡了半夜,因為心裡放不下端福,早上天不亮就起了,下了樓親自去打探消息,端福竟主動來月明樓來找她了。
  
  端福把昨夜的事說了。
  
  藺承佑的確設陷阱困住了他,但只關了一小會兒就把他放了。
  
  滕玉意一愕,對著端福左看右看,端福竟是毫髮無傷。
  
  她疑惑了,照昨晚藺承佑那架勢來看,端福必定逃不過一頓折辱,怎知就這樣作罷了。尋思了一晌,雖然沒鬧明白藺承佑為何突然改了主意,不過這件事總算是有驚無險地渡過了。
  
  藺承佑要是誠心為難她們,偷浴湯的事指不定會演變成什麼樣。可見此人可惡歸可惡,心腸卻不很壞。
  
  「罷了,我們主僕算是又欠了藺承佑一份人情,加上彩鳳樓的事,我們日後見了藺承佑,要比頭幾日更客氣才行。以後他有什麼急難,我們絕不能袖手旁觀。」
  
  端福應了,問:「淳安郡王的浴湯昨晚被世子搶走了,還要老奴去弄嗎?」
  
  「不必了,小涯劍已經沒事了。」
  
  「浴湯未送到娘子手裡,為何這劍會無事了?」
  
  「這——」滕玉意臉上閃過一絲尷尬,旋即若無其事地說,「總之沒事了就是沒事了,端福,你很好,這些你不用管了。你先去用早膳,今日你只需盯著盧兆安就好,別的我自有安排。
  
  端福向來寡言,並不多問,點了點頭,退下去了。
  
  ***
  
  今日正式壽宴,下人們天不亮就忙活起來了。偌大一座別業,一大早就笙鼓鼎沸。
  
  晌午時分,忽有一列金吾衛疾馳前來報信,說是聖人和皇后親來賀壽,御輦不久就要到別業了。
  
  山莊裡頓時沸騰起來,眾賓客唯恐御前失儀,嚇得各自回房整理衣冠,拾掇好後,各人依照品階在中堂前靜靜跪候,過不多時帝后到了,國丈率眾出門迎接。
  
  帝后親厚異常,一來就令開席,宴設芙蓉池畔,特賜臣眷同座。
  
  賓客裡不少頭一回面聖的,入席後嚇得連杯箸都不敢妄動,坐得久了,聽帝后語調和悅,漸漸也就不那麼拘束了。
  
  皇后又令宮女們把宮裡新摘下來的新鮮含桃捧出來。
  
  「宮裡帶來的,往年要三月底才熟透,今年也不知什麼祥瑞,居然三月中就得。拿下去分了吧,果子新鮮時比醃酢了好吃。」
  
  宮女們提著竹籠,把枝葉上猶帶著露水的含桃分發給席上諸人,有幾位外地官員的妻女坐得較遠,料定自家未必能得賞賜,哪知皇后賜物並非做做樣子,席上不分親疏尊卑,幾乎人人都有,眾人見皇后如此慈厚,不免又敬又愛。
  
  這一整日,君臣在芙蓉池觀百戲,聽絲樂,品芳肴,嘗美酒……可謂其樂無窮。
  
  傍晚宴席仍未散,皇后似乎覺得乏了,對眾女眷說不必拘坐在席上,趁天色不算晚不妨四處走走,說完這番話,便率宮人們離了席。
  
  過了沒多久,陸續有女眷藉故回房換衣裳。
  
  杜夫人早覺得頭昏腦熱,便也帶著杜庭蘭和滕玉意回了趟月明樓。
  
  回房喝了茶又換了衣裳,總算覺得身上爽利許多。
  
  杜夫人靠在窗下矮榻的扶手上,一面輕搖團扇,一面觀賞窗外的斜陽:「明早就要回城了,這樂道山莊如此壯麗,難得來一回,也沒好好逛逛,晚間要是無事,你們姐弟幾個盡興四處走一走才好。」
  
  杜庭蘭說:「阿娘要是歇夠了,待會同我們一道下樓逛逛。」
  
  「今日累壞了,我就不去了。」杜夫人奇怪道,「這孩子,一回來在房裡找什麼?」
  
  滕玉意負手在屋子裡打轉,先是把目光落到桌上的琉璃盞上,搖了搖頭,又扭頭打量那邊床架上的衣裳,又搖了搖頭。
  
  聽姨母問話,她漫應道:「我欠了別人一份人情,我在想送點什麼禮物能叫對方瞧得上。」
  
  門外有人道:「阿玉,蘭姐姐,你們歇好了嗎?」
  
  原來是李淮固母女來了。
  
  李家的門第與今日一干公卿大族比起來,固然毫不起眼,但因李淮固的容貌氣度在一干小娘子裡算出眾,在席上也頗受矚目。
  
  李淮固外頭新換了一件輕似霧的淺緋色縠衫,一身妝扮明淨雅潔,進來先給杜夫人行了了禮,隨後對杜庭蘭和滕玉意道:「剛才幾位管事來樓下傳話,說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說昨晚玩得不夠盡興,令人在水煙湖裡擺了畫舫,邀各府的小輩前去玩樂呢。」
  
  杜夫人笑說:「這樣正好。你們快去吧,我同李夫人好好說說話。」
  
  三人便告辭出來,李淮固道:「你們在房裡商量給人送禮嗎?」
  
  滕玉意信口胡謅:「我府裡有位老管事要過生辰了,他是我的老忠僕,我想好好犒賞他一回。」
  
  李淮固溫聲說:「我從杭州帶了不少綢緞,現堆在房裡,本來是要送禮的,阿玉你要是瞧得上,拿一匹賞你這位老管事好了。」
  
  杜庭蘭並不知昨晚小涯用的是藺承佑的浴湯,只當滕玉意要藉姨父的名義給淳安郡王送禮,忙道:「阿玉這老管事脾性古怪,綾羅錢財這類的未必瞧得上,所以阿玉才正發愁賞什麼好呢。」
  
  李淮固笑著說:「原來如此。我還覺得奇怪呢,阿玉你可是名門之後,自小到大也不知見過多少寶物錦綺,這世上怎會有人瞧不上你送的禮。」
  
  滕玉意靜靜瞧她一眼,忽然一指李淮固的裙角:「三娘,小心你腳下。」
  
  李淮固低頭瞧去,原來是一隻飛蟲,她嚇得面色一白,連忙躲到杜庭蘭身後:「哎呀。」
  
  滕玉意慢條斯理替她驅趕那蟲子:「沒想到你都這麼大了,還跟小時候一樣怕蟲子。」
  
  李淮固驚魂不定撫住胸口,自嘲道:「可不是……一看到這些東西就發暈。」
  
  突然鬧這麼一齣,自然沒人再提起送禮的事。
  
  三人很快到了水煙湖,遠遠就聽到笑語熙熙,原來各府小輩們今日在席上拘壞了,一聽說要泛舟遊樂,早就迫不及待下船了。
  
  滕玉意邊走邊賞景,只見湖中畫舫點點,岸上竹疏桃紅,頗有江南春日勝景的況味。
  
  到了岸邊,恰好有一艘畫舫向岸邊緩緩駛來,畫舫朱鏤銀漆,船身又頗大,似能容納不少人,隔著老遠就能聽見歡聲笑語。
  
  宮人笑道:「這是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的船。」
  
  話音未落,窗口探出一支白白嫩嫩的小圓胳膊:「滕娘子、杜娘子,快上來。」
  
  「阿芝郡主。」
  
  等到船泊了岸,畫舫上跳下來兩名宮人,把船板放到岸邊,小心翼翼扶三人上船。
  
  船上嘰嘰喳喳,全是各府的小郎君和小娘子。
  
  阿芝一直在等滕玉意和杜庭蘭,看到她二人過來,高興地拍拍身邊的茵褥:「滕娘子,杜娘子,過來坐。」
  
  她上回就跟滕玉意和杜庭蘭熟了,尤其對滕玉意憑一柄小劍逼走屍邪的事記憶深刻。
  
  李淮固笑容不變,矜持地留在原地。
  
  阿芝這才意識到她們三人是同來的,忙又對宮人說:「替這位……」
  
  李淮固垂眸行禮:「見過郡主殿下,我叫李三娘。」
  
  阿芝笑呵呵點頭:「好,李三娘……你們替李三娘找個好位置。」
  
  彭花月和彭錦繡招手道:「三娘,快來這邊坐。」
  
  待三人坐定,有人道:「陳家二娘,該輪到你們了。」
  
  陳二娘靦腆搖手:「哎呀,我說不上來。」
  
  「不行不行,今日在座人人都得講一則近日聽到的奇聞詭事,否則就要罰酒。陳二娘你又喝不了酒,要是再不講故事就沒勁了。」
  
  陳二娘絞了絞垂在臂彎裡的披帛:「好吧,但如果說得不好,你們不許笑我。我乳娘上月回了趟老家,回長安的途中聽說了一件怪事。說是前不久她路過的那家客棧有一對夫妻投宿,妻子懷胎四五月了,本是來長安投奔親戚的。結果當晚才住下,這對夫妻就被人害死在床上。那妻子死狀很古怪,肚子裡的孩子不翼而飛。」
  
  「呀,這是偷孩子的吧。」
  
  「不對,常言道『懷胎十月』,這麼小月份的胎兒,偷出來也活不了。」
  
  陳二娘說:「我、我還沒說完呢。我乳娘說,這還不算怪,出事的那一晚,隔壁廂房的客人說,他清清楚楚聽到孩子的哭聲。」
  
  眾人倒抽了一口氣,這也太詭異了,四五個月大的胎兒,再怎樣也不可能發出哭聲。
  
  阿芝和昌宜出了一陣神,心有餘悸道:「這個故事聽著簡單,但越琢磨越瘮人呀。」
  
  說著隔窗朝後頭甲板上一望:「阿大哥哥一定聽說過這種偷人胎兒的妖怪,陳二娘,你先停一停,等阿大哥哥進來了你再說。」
  
  甲板上的人不比船艙裡少,不過大多是王孫公子,吹簫的吹簫、飲茶的飲茶、鬥詩的鬥詩,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阿大哥哥在哪呀?」
  
  「釣魚的那個不就是。」
  
  船頭有人手持一根釣竿,吊兒郎當地釣著魚,眾人定睛一瞧,那少年生得朗若朝霞,可不就是藺承佑。
  
  藺承佑身邊坐著盧兆安,兩人說說笑笑,似乎聊得很投機,然而仔細瞧去,盧兆安背上已然濡濕了一大塊。
  
  滕玉意疑惑地盯著盧兆安的背影,眼下才仲春,處在這樣一個四面來風的舒爽環境裡,論理不會汗流浹背,除非那人害怕或是緊張。
  
  恰在此時,湖邊送來一陣風,風裡夾裹一縷似有似無的藥香,滕玉意聞了聞,這不是正是她昨日送給藺承佑的那罐胡藥的氣味嗎?這藥與中原藥材不同,頗為辛辣清涼,只消抹一點到身上,就會經久不散。看來藺承佑正缺金創藥,就不知藥效如何。
  
  有人疑惑地說:「咦,怎麼會有藥香,有人受傷了?」
  
  昌宜忽道:「阿大哥哥換了藥嗎?」
  
  阿芝說:「阿兄說他的金創藥用完了,一時找不到趁手的,只好臨時用別的藥湊合一下。」
  
  這時候婢女無奈進來回話:「世子不肯進來,他說他要釣魚,忙著呢,要兩位殿下自己玩。」...<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0-10 10:38 PM

第48章

  昌宜只好對陳二娘說:「要不你先接著往下說吧,回頭等阿大哥哥閒下來了,我們再問問他這妖怪什麼來頭。」
  
  陳二娘搖了搖頭:「剩下的事我也不知道了,我乳娘只告訴了我這些。」
  
  阿芝很好奇:「出事的那家客棧離長安遠嗎?」
  
  陳二娘想了想:「不算太遠,我乳娘是同州人,那客棧就在同州來長安的半路上。」
  
  昌宜問:「出了這樣的人命案,客棧一定有人報官,你乳娘可聽說當地州府怎麼說的? 」
  
  「聽說官府正四處找尋兇手,不過好像沒什麼頭緒。」
  
  「兇手?」眾人疑惑,「官府懷疑是兇徒做的?」
  
  陳二娘漲紅了臉:「興許是吧……我乳娘說官府查到那對夫婦在家鄉跟人結了仇,丈夫帶著懷孕的妻子來長安就是為了避難,官府懷疑是仇家追來下的手,那幾日盤查不少了過往的行人……我乳娘也是被官府攔住詰問才知出了事。」
  
  「照這麼說,那對夫妻也有可能不是被妖怪謀害的?」
  
  有幾位膽子大的小娘子忍不住議論起來:「如果不是妖怪害的,兇徒明知殺了母親胎兒也活不了了,何必把胎兒也偷走,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而且當晚鄰房有人聽到嬰兒的哭聲,哭聲斷不可能是胎兒發出來的,兇手既是來尋仇,也不會把自家孩子帶上,所以那哭聲究竟是誰的?」
  
  大夥越想越覺得後頸發涼:「快別說了吧,不論是妖邪做的還是兇徒做的,這……這都太邪門了。」
  
  滕玉意面上在聽故事,注意力卻全放在甲板上的盧兆安和藺承佑身上,兩人還在聊,並且似乎越聊越投機,平日不見得藺承佑對盧兆安這般熱絡,突然如此定是查到了什麼。
  
  可惜離得太遠了,不然還可以偷聽幾句。
  
  她左右瞄瞄,咦,紹棠跑哪去了,他一心要替姐姐出一口惡氣,機會這不是來了。
  
  船艙裡已經開始討論下一個該輪到誰講故事了,可惜不少小娘子被剛才的故事嚇破了膽,別說接著講奇聞詭事,連聽也不敢聽了。
  
  眾女唯恐昌宜公主和阿芝郡主不肯罷休,趕忙轉移話題:「兩位殿下,我阿娘說,今日皇后在席上說要重開雲隱書院,不知此事是不是真的。 」
  
  昌宜性情同父兄一樣寬和,聞言頷首道:「阿爺和阿娘是有這個打算,不過書院不在原來雲隱書院的舊址,而是選在了金仙女冠觀,書院名字也不叫『雲隱』了,新名字還沒擬定。」
  
  眾人心裡隱約能猜到緣故,雲隱書院當年曾發生過不少詭事,據說與聖人的生母蕙妃有關,書院關閉這麼多年,正因為那是聖人的傷心地,即便朝廷出於種種緣故重開,聖人也斷不可能同意沿用原址。
  
  這時坐在昌宜身邊的一位紅衣小娘子開了腔:「殿下,聽說當年書院招學生有種種定例,譬如只招六品以上官員的女兒,名額也有限制,不知這回遷址後,招學生的規矩是否還跟從前一樣。」
  
  說這話的是御史中丞武如筠的次女武綺,她生就一對飛揚的鳳目,性子極颯爽,說笑時語調清脆圓潤,彷彿珠翠撒落玉盤。
  
  滕玉意前世就在大明宮見過武綺,那時武綺同她一樣,也在太子妃遴選名冊上。武綺似乎酷愛朱紅,大明宮覲見皇后那次就穿著紅裙,今日又穿一身石榴紅花鳥金絲紋紗籠裙。
  
  昌宜對武綺說:「我也不大清楚。阿爺和阿娘一貫不喜這些迂腐的規矩,但新書院只有那麼大,要是來者不拒,書院就該塞不下了,所以我猜人數是有限定的,頂多百八十人吧。」
  
  諸人面色各異,朝廷的女子書院歷來有為皇室選親之意,進了書院唸書,也就意味著可能被朝廷指婚,別的世族也就罷了,說起皇室子弟……當今聖人不充內宮,兄弟子侄也少,真正到了指婚年紀的,只有太子、二皇子、藺承佑和淳安郡王了。
  
  女孩們的臉龐慢慢爬滿了紅霞。
  
  滕玉意卻暗暗蹙眉,誰願意被朝廷指婚?她的親事只能她自己說了算,阿爺必定早就聽到了風聲,待明日回了長安,需得問問阿爺才好。
  
  忽覺船身輕輕晃動,昌宜和阿芝問出什麼事了。
  
  宮人進來笑說:「皇后和太子殿下也來水煙湖了,太子殿下令人在岸上掛了字謎燈籠,說今晚要猜字謎玩。」
  
  昌宜和阿芝當即歡呼起來:「快令人把船靠到煙霞台,順便在屋裡搭個炙肉架,阿大哥哥釣魚釣了這麼久,魚簍裡應該有不少魚了,待會就讓太子哥哥和阿大哥哥替我們烤魚吃。」
  
  此話一出,艙中人也隨著起了身,滕玉意和杜庭蘭出了艙,藺承佑和盧兆安早就不在甲板上了,迎面瞧見了杜紹棠,杜紹棠昂著腦袋在人群裡找尋什麼,冷不丁看見滕玉意和杜庭蘭,他神色一鬆,逆著人潮迎過來。
  
  「阿姐,玉表姐。」
  
  滕玉意心中一動,看來紹棠把她的話聽進去了,先前甲板上人來人往,紹棠一定沒少留意盧兆安和藺承佑的談話。
  
  果不其然,一等上了岸,杜紹棠就把滕玉意和杜庭蘭拉到一邊,悄聲說:「藺承佑跟盧兆安說的那番話我聽見了幾句,他問盧兆安跟胡季真熟不熟。」
  
  杜庭蘭本來要用帕子替弟弟拭汗,聽了這話動作一頓:「胡季真?」
  
  「你們應該在成王府見過他。他是我國子監的同窗,也是靜德郡主的四季詩社中的一員。 」
  
  滕玉意訝然道:「原來是他。阿姐,你還記得我們上回在成王府遇到屍邪,我和你把青雲觀的符籙分發給眾人,盧兆安和這位胡公子本是共用一張,可真等到屍邪來時,盧兆安卻搶走符籙只顧自己逃命,害得胡公子被屍邪指使的傀儡捉住,險些丟了性命。」
  
  說到這她就無比遺憾,她雖趁亂把盧兆安一腳踹回了花廳,盧兆安卻只受了點輕傷。
  
  而且她原以為,胡公子出府後定會與人抱怨盧兆安的人品,為此還令程伯留意胡家的動靜,結果過了好幾日,長安竟無人議論此事,也不知道胡季真是被屍邪嚇破了膽,還是性情太老實不敢公然拆穿盧兆安的真面目。
  
  「我記得他。」杜庭蘭問杜紹棠,「這位胡公子怎麼了?」
  
  杜紹棠說:「季真頭些日子就沒來上學,聽說是生病了,我與他交情不錯,還曾約幾位同窗到他府上探望他,他阿爺是兵部的給事中,家就住在義寧坊。他府中下人說,季真的傷早就養好了,可頭幾日季真隨友人出門踏青,回來後突然一病不起,他爺娘焦急得不得了,正想法子託人請尚藥局的奉御呢。方才藺承佑忽然提起胡季真,盧兆安的臉色就變了。」
  
  滕玉意跟杜庭蘭對視一眼,藺承佑不會無緣無故提起不相干的人,以盧兆安的城府,也不會隨隨便便在人前失態。
  
  滕玉意忙問:「藺承佑怎麼說的?」
  
  杜紹棠回憶方才的情形:「藺承佑說郡主想好好興辦四季詩社,問盧兆安可有什麼好提議,聊到詩社中的這些人,藺承佑就說胡季真生了怪病,他問盧兆安可知道這事,盧兆安說他不知道,但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
  
  滕玉意興趣更濃了,照這麼看,藺承佑是懷疑胡季真的怪病與盧兆安有關了。
  
  可這也太不可思議了,那晚盧兆安拋下胡季真的事只有她瞧見了,胡季真自己不說,長安幾乎無人知曉,根據兩人明面上的交情,胡公子突然患病,本該懷疑不到盧兆安身上去,也不知藺承佑究竟查到了什麼……
  
  「藺承佑還問了什麼?」
  
  杜紹棠想了想,搖頭道:「沒別的了,無非問盧兆安來長安後吃住可還習慣,盧兆安只在聽到胡季真的時候有些奇怪,後來聊起別的事的時候,倒是泰然自若。」
  
  他眼裡湧起憂慮:「說到季真,他是個性子很迂直的人,有時候甚至過於較真,但只要相處久了,就知道他這人稟性純良,同窗們很喜歡他,不然也不會專程到他府上探病,可惜上回沒能見他一面,也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
  
  杜庭蘭疑惑:「你們上回沒見到胡公子?」
  
  「他家下人說季真病容可怖,怕嚇到我們,不讓我們進去瞧他。」
  
  「病容可怖?」滕玉意一愣,這段時日她已經把盧兆安的底細查了個底朝天,他祖籍揚州,祖上也曾在當地州府任過官,可惜七歲就喪了父,家境一落千丈,這些年他與寡母相依為命,為了唸書幾乎變賣了家中所有恆產。
  
  這次進京應考,盧兆安聽說已是負債累累,如能高中,盧氏母子算是熬出頭了,萬一落第,盧家今後的慘狀可想而知。
  
  可無論前生還是今世,盧兆安都一舉奪了魁,而且為了盡快入仕,他毫不猶豫地捨棄了表姐,改而攀上宰相鄭僕射的女兒鄭霜銀。
  
  她曾疑心那樹妖就是盧兆安招來對付表姐的,可程伯他們派人盯了盧兆安許久,從沒見盧兆安與邪魔外道打過交道。
  
  如今這位深知盧兆安人品的胡季真,又莫名其妙罹患怪病……
  
  「阿姐。」滕玉意低聲問杜庭蘭,「你在揚州與盧兆安往來時,可曾見他舉止有異?」
  
  杜庭蘭心驚膽戰回想一陣,搖頭道:「只知他很用功,除了日夜苦讀,平日只與揚州城中的文人墨客交往,沒見他有什麼不妥之處。」
  
  滕玉意陷入沉思,盧兆安是去年十月來的長安,當時表姐對他一片癡心,盧兆安功名未定,表姐論理對他還有些利用價值,可他來長安沒多久就冷淡了表姐。
  
  莫非盧兆安幾月前就預料到自己會高中?未免太匪夷所思了。
  
  宮人過來說:「滕娘子、杜娘子,郡主殿下正尋你們呢。」
  
  滕玉意眼波一動,撫住額頭就要稱病,宮人卻又笑說:「兩位殿下說滕娘子有把能辟邪的小劍,皇后興致很高,令人問滕娘子在何處呢。」
  
  三人一怔。滕玉意這病裝不成了,只好隨宮人去煙霞台拜見皇后。
  
  走了幾步,杜紹棠扭頭要與滕玉意說話,猛不防嚇了一跳:「玉表姐,你的臉怎麼了?」
  
  杜庭蘭聞聲回頭,就見滕玉意凝脂般的臉蛋上一瞬長滿了小紅點,她驚慌起來:「這是怎麼回事?」
  
  滕玉意疑惑地抓撓臉蛋:「先前在船上吹風就有些不適,剛才只覺得奇癢難忍,這一陣倒是好多了,我臉上怎麼了?」
  
  「像是犯了風疾,一下子長了好些小疹子,快別抓了,當心留印子。」杜庭蘭心疼地扳住滕玉意的手,「這可如何是好。公公,莊子裡可有奉御?」
  
  宮人急聲道:「皇后身邊就有女醫官,先去拜見皇后吧,正好讓醫官給滕娘子好好瞧瞧。」
  
  宮人說著這話,心裡卻好生替滕玉意惋惜,皇后分明有意替兩兄弟相看仕女,滕娘子花容月貌,進去覲見的話,皇后說不定一眼就會瞧中,現在無故變成這幅模樣,為免驚到幾位殿下,只能先用帕子把臉遮擋起來了。
  
  「滕娘子,先用帕子擋一擋吧。」
  
  滕玉意趁取帕子的當口眺望煙霞台,恰好望見太子一行進去,回想前世那一幕,今生可不想再與太子有什麼瓜葛了,這藥粉藏在她身上的機關裡,隨便抹上一點就能激起一片風疹,雖說只能維持幾個時辰,不過也足夠了。
  
  她順理成章用帕子覆了面,打算見過皇后就借病告退。
  
  才走到岸邊,就見幾位小宮人遠遠牽著一匹漂亮神氣的紅色馬兒走來,那馬兒四蹄如雪,鬃毛如綢緞般油光發亮,滕玉意一望就知是極難得的名駒,不由多看了幾眼。
  
  杜紹棠也很驚艷:「為何突然牽了匹馬過來?」
  
  宮人在前頭笑道:「是皇后殿下今早從宮裡帶來的,說是要做賞賜。」
  
  ***
  
  煙霞台裡燈火如晝,諸人早已落座了。皇后坐在上首,身邊依偎著昌宜和阿芝。
  
  東側各有兩扇玳瑁六曲屏風,屏風前依次坐著淳安郡王、太子和藺承佑。
  
  藺承佑面前擺著個紅泥爐子,上頭架著銅絲炙烤架,爐旁的竹簍裡有幾尾泛著銀光的活魚,看樣子都是先前釣上來的,
  
  昌宜和阿芝滿臉期待地看著烤架,架上烤的那條魚已經半熟了,正滋啦滋啦地冒著油,坐在烤架前,難免有些熏人,好在夜風把油香氣都吹散了,而且爐子裡也不知用的什麼好炭,水閣裡竟半縷明煙都不見。
  
  太子為了讓兩個妹妹盡快吃上魚肉,半開玩笑地幫藺承佑扇火。
  
  女官指引公子和貴女們參見皇后,皇后詢問:「彭老將軍的兩位孫女在何處?聽說是一對孿生兒,白日人太多,我也顧得上細看。」
  
  彭花月和彭錦繡惶恐上前叩拜:「臣女參見皇后殿下。」
  
  皇后一貫風趣,邊打量二人邊說:「矮個的那個是姐姐花月,高個的是妹妹錦繡。猜對了?看來本宮眼力不差。」
  
  忽又想起什麼,問:「浙東都知兵馬使李將軍的女兒聽說詩才出眾,今日可也來了?」
  
  李淮固垂眸出了席,徑自到案前叩拜:「臣女李三娘見過皇后殿下。」
  
  皇后眼前一亮,這孩子貌美出塵,裝扮也大方,往燈影裡一站,宛若一株幽然盛放的玉蘭。
  
  她想起那些關於這孩子能預知吉凶的傳言,不由暗暗搖頭,李光遠屢立奇功,膝下又有個如此出色的女兒,那些人怕李家得勢,居然能想出這樣的謠言。
  
  「起來吧。」皇后問李淮固,「你叫三娘?可有大名?」
  
  這廂說著話,那廂藺承佑耐心烤著魚。
  
  煙氣一陣陣飄上來,熏得他眼睛疼,不過這正合他的心意,帶來的藥膏快用完了,臨時找不到趁手的,他只好隨便抹了點滕玉意給他的藥膏,哪知那藥膏氣味不但刺鼻,還經久不散,這一下午無論他走到哪兒,都會招來關切的問詢。他統一回說是余奉御新調的藥膏,但被問得多了難免心煩。
  
  這煙氣熏得久了,說不定能把他身上的藥味遮一遮。
  
  李淮固回皇后道:「回殿下的話,臣女大名『淮固』,取『淮揚永固』之意。因上頭有兩個姐姐,小名就叫三娘。」
  
  皇后還待細問,宮人領人進來:「滕娘子、杜娘子和杜公子來了。」
  
  皇后覷著三人行止,暗讚滕杜兩家子弟出色,待三人到了近前,忙溫聲道:「免禮。噫,這孩子臉上怎麼了?」
  
  藺承佑忍不住抬頭,滕玉意臉頰上繫著一方水色綃帕,只露出額頭和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額頭上滿是又紅又腫的小疹子,哪還看得出平日的姣好模樣。
  
  他狐疑望著她,昨晚她還好好的,怎麼突然腫成麵團了,而且還是沾滿了紅點的白麵團。
  
  太子和淳安郡王聽說是滕紹的女兒,早把目光投到滕玉意身上,一望之下也都有些詫異,這模樣著實有些駭人。
  
  宮人忙說:「滕娘子才下船臉上就起了紅疹子,像是犯了風疾。怕驚了娘娘,只好用帕子遮一遮了。」
  
  皇后擔憂地對身後的女官說:「快給滕娘子瞧瞧,天氣雖然見暖了,畢竟還未入夏,湖風吹久了,身子弱的人難免受不住。」
  
  滕玉意斂衽道:「勞娘娘掛懷,臣女這風疹每年都會發一回,不大礙事的。」
  
  女官過來替滕玉意把了脈,也說不大妨事,開了方子請皇后過目,便讓人送到司廚煎藥去了。
  
  皇后喚了滕玉意和杜庭蘭近前,只遺憾滕玉意突然壞了容貌,也沒法好好端詳,好在杜庭蘭溫然如美玉,實在讓人心生歡喜。
  
  她細細打量著姐妹倆,最後牽著滕玉意的手說:「你阿娘與我年紀相近,當年她未出嫁時,我們常在一處玩的,看你這雙眼睛,倒與你阿娘生得極像。來長安幾日了?可還住得慣?」
  
  她態度親厚,待滕玉意又與旁人不同。
  
  滕玉意頓覺四面八方投來無數道視線。
  
  她前世就與劉皇后打過幾回交道,心知劉皇后平易近人,於是含著笑意回道:「回娘娘的話,來長安快一月了,吃住上都很習慣。」
  
  皇后滿意點點頭:「別大意了,這病雖說是面上的事兒,飲食上尤需留心,這幾日你仔細將養,要是身子不適,就先回房歇息。」
  
  滕玉意就要告退,昌宜卻興致勃勃地說:「滕娘子,剛才我們說到邪祟,阿芝說你有一把能辟邪的小劍,上回還用它逼退了屍邪?」
  
  滕玉意欠身:「回殿下的話,這劍沒那麼神通,上回能逼退那妖邪,全因有青雲觀的符籙相護。」
  
  昌宜跟阿芝對視一眼:「話雖如此,用翡翠做劍也不常見,我和阿芝好奇很久了,滕娘子能不能給我們瞧一瞧呀?」
  
  藺承佑眼皮一跳,那劍昨晚才泡過他的浴湯,浴湯裡的澡豆尤其不常見,萬一讓人聞出來,他和滕玉意就別想說清楚了。
  
  他揮了揮面前的煙氣,若無其事要拿別的話岔開,滕玉意卻坦然從袖中取出了小劍遞給身邊的宮人,謙恭地說:「粗鄙之物,只怕入不了殿下的眼。」
  
  宮人把劍呈上去,昌宜和阿芝小心翼翼把玩了一陣,又把劍遞給母親瞧:「滕娘子,你這劍從何處得的?」
  
  滕玉意說:「這是我阿娘的遺物,來長安之前整理箱篋時偶然翻出來的,只因懷念母親,才時時帶在身上。」
  
  昌宜和阿芝又問藺承佑:「阿兄可聽說過這樣的翡翠劍?」
  
  藺承佑笑了笑:「沒聽說過。這東西既是人家心愛之物,摔碎了就不好玩了,還給人家吧,你們想要道家法器玩,阿兄替你們搜羅便是了。」
  
  昌宜和阿芝高興起來:「好喔,我們也要能認主的那種。」
  
  滕玉意悄悄朝藺承佑那邊一溜,她自然知道他為何替她遮掩,其實劍上已經沒有他的澡豆香味了,小涯的靈力恢復之後,不肯再老老實實在劍裡待著,早上才跑出來向她討了一回酒喝,現在劍上全是桑落酒的香氣。
  
  皇后讓宮人領滕杜兩人入座,扭頭才發現李淮固還在身邊靜立,方才只顧著同滕家的孩子說話,倒把這孩子忘了,於是笑說:「回去坐吧。」
  
  李淮固輕聲應了,款步回到席上。
  
  昌宜和阿芝問藺承佑:「阿兄,陳二娘的故事你聽了,究竟是什麼妖怪偷胎兒?」
  
  藺承佑:「光聽故事可聽不出什麼,阿兄又沒親眼見著那對夫妻的屍首,而且同州離長安不遠,這案子若有詭異之處,早該傳到大理寺來了,照我看,要麼兇徒已經被當地州府抓住了,要麼這傳言有些失真之處。」
  
  阿芝圓溜溜的眼睛裡滿是疑問,歪著腦袋想了想:「那先前輪到許公子說詭事時,他說鄉間有個人一年內撞見了好些妖怪,阿兄為何也說這種事不大會出現?」
  
  藺承佑在竹籤上串上一條新魚,耐著性子回答妹妹: 「妖異逢異而生,所圖各不相同。人呢,稟天地陰陽二氣而生,自有乾坤相護,有句話叫『幽而能明,否極泰來』,一個人再倒楣,也沒有接連撞見妖祟的道理,明白了吧。」
  
  這話傳到下首,有位頭戴金冠的小公子漲紅了臉說:「世子殿下,許某絕沒有說謊,在下說的這個人是我們家鄉的一位親故,那人習過道術,有一年突然遇到好些邪祟,莫名慘死不說,死後連墓穴都被雷劈了,不過這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現在家鄉還能看到那人墳前的半截墓碑呢。」
  
  藺承佑笑道:「許公子誤會了,我不是說你扯謊,只是說這種事極少發生,而且一旦發生,那人自己多半也有問題。或者習練邪術,或者命格不對,行逆天悖理之舉,難免會招致兇厄,再遇上天象異常之年,引來再多邪祟也不奇怪。」
  
  他每說一句,滕玉意背上的汗就多一層。
  
  許公子說的那人,想必也像她一樣借命而生,結果到頭來沒能逃過厄運不說,連墓碑都被雷劈了。
  
  要不要這麼慘……她臉上的笑意幾乎維持不住了,而且聽藺承佑這語氣,顯然對借命之術非常不屑。
  
  她悄悄摸向腕子上的啞鈴,它只需再響一回,藺承佑勢必對她的來歷疑心,這法術絕非正道,藺承佑又自奉名門正道,她不怕別的,就怕連累替她借命的那個人。
  
  只恨那日藺承佑幫她擼了半天都沒能擼下來,也不知這鈴鐺還要在她腕子上待多久。
  
  無意間往上一看,就見皇后凝神望著她腕子上的玄音鈴,滕玉意心中一緊,這東西是青雲觀的異寶,莫不是被皇后瞧出什麼了,下意識想垂下袖子,又知道這樣做反而心虛。
  
  藺承佑看了皇后一眼,冷不丁對阿芝和昌宜道:「你們別纏著阿兄說這些了,方才不是說要幫著伯母給書院取名字嗎?」
  
  皇后回過了神,滕玉意腕子上的那串金色小鈴鐺莫名眼熟,恍惚在青雲觀的《無極寶鑑》上還是在何處見過,只因時日太久,一時想不起來了。
  
  應該是記錯了,青雲觀的東西怎會跑到滕娘子的腕上,小娘子用鈴鐺做飾物不算罕見,沒準只是相似罷了。
  
  藺承佑這一打岔,她的興趣便轉移到擬名字上去了:「席上小娘子也可以幫著想一想,只要擬出別出心裁的好名字,我有好物相賜。」
  
  眾人精神一振,若能得皇后賜物,該是何等榮耀。
  
  女官把皇后準備的賜物捧出來,第一盤裡是個藥瓶和一根鑲滿瑪瑙珠玉的馬鞭,第二盤是一對天水碧的白玉臂釧,第三等稍次些,然而也極難得,是一匹透骨紗和幾鈿上好的螺子黛。
  
  皇后興致盎然:「能想出頭一等名字的孩子,必定錦心繡口,我除了要把這瓶玉顏丹賞賜她,另有一匹千里小紅駒相贈。第二和第三檔只拿來做書院裡的院舍之名,但也各自有賞。孩子們自可隨意,能被選中自是好,沒選中也未必不佳。」
  
  席上嗡嗡作響,那瓶藥竟是玉顏丹,聽說這藥是駐容聖品,怪不得份量壓過了那對白玉臂釧。
  
  滕玉意卻炯炯地望著那根馬鞭,她早就想尋一匹名駒了,岸邊那匹小紅駒漂亮非凡,這下唾手可得了,這等品相的名馬,連程伯都未必能尋來。
  
  淳安郡王隔窗朝岸邊看了看,問太子:「阿麒,那匹小紅駒是你選的?」
  
  藺承佑嘆口氣:「是我的。」
  
  太子忍笑搖頭:「堂叔不知道,阿娘為了給書院擬名字,頭幾日就開始選賜物,好不容易擬了幾檔,又嫌玉顏丹不夠新鮮有趣,於是想再添一匹適合女子騎坐的小千里駒,可宮裡凡是體格小點的名駒,如今都成了昌宜和阿芝的座騎,臨時再買又來不及,碰巧阿大才從宮外搜羅來一匹千里小紅駒,阿娘就逼著阿大把寶駒獻出來了。」
  
  眾人愈發躍躍欲試,這馬是成王世子親自選的,又被皇后一眼相中,不必說,一定是匹萬里挑一的好馬。
  
  宮女們把箋紙發到各人案前。
  
  杜庭蘭向來不露圭角,對於爭奪寶物也不大有興趣,靜靜坐了一晌,打算隨便寫個名字呈上去,滕玉意卻在條案下拉了拉她的衣襟。
  
  杜庭蘭疑惑。
  
  滕玉意在她手中寫道:佛。
  
  杜庭蘭:這是何意。
  
  滕玉意補充:皇后禮佛。
  
  杜庭蘭驟然明白過來,阿玉是在提醒她擬什麼名字會討皇后歡喜。
  
  她素來心思敏銳,頓時想到,姨父手握重兵,近日又逢朝內外官員更替,書院即將重開,太子選親看來也不遠了,阿玉應該是有所顧慮,才會有今日這場突如其來的「風疹」,可是看這架勢,阿玉明明想得第一等的獎品……
  
  杜庭蘭哭笑不得,你不想被皇后矚目,就讓姐姐幫你出面?
  
  滕玉意理直氣壯點點頭。
  
  杜庭蘭有些為難,她也不想出這個頭,可還未對妹妹使眼色,腦中就浮現一個念頭,阿爺只是個國子監太學博士,太子妃人選怎麼也輪不到她。即便她得了頭一等,也不會因此被皇后屬意,阿玉這是把方方面面都想到了。
  
  她無奈擰了把滕玉意的胳膊,你呀。
  
  既然妹妹想要,做姐姐的只能幫著謀奪了,杜庭蘭認真思量一番,在紙下鄭重寫下兩個字:香象。
  
  滕玉意眼裡滿是笑意,揮筆在自己的箋紙上隨便寫了個:行遠。
  
  兩人把箋紙一起交給女官。
  
  等眾人交齊,女官們就開始一一念名字,皇后認真聽下來,欣然環顧四周:「你們以為如何?」
  
  諸人議論一番,一致認為三個名字最好:東遊、自牧、探驪。
  
  皇后問:「這幾個名字是誰擬的?」
  
  某位小娘子欠身:「回皇后殿下的話,『自牧』是臣女擬的。」
  
  武綺也起了身:「『探驪』二字是臣女取的,列子有雲:『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淵而驪龍頷下。』依臣女的皮相之見,學問就如『千金之珠』,唸書好比『探驪得珠』。」
  
  皇后撫掌:「也算是別出心裁了,『自牧』樸實內蘊,『探驪』氣勢飛遠,難得都無脂粉氣息。」
  
  又問:「『東遊』又是誰擬的。」
  
  鄭霜銀起身:「『東遊』二字是臣女擬的,取自『雲將適遭鴻蒙』的典故,」
  
  皇后唔了一聲:「雲將求知,從『不知所求、不知所往』,到『有問而應之』,恰與書院的宗旨相合。『東遊』二字尤其貼合當今萬國來朝的盛世景象,難得好名字。」
  
  眾人欽羨地看著鄭霜銀,看樣子這頭一等的賜物要歸她了。
  
  藺承佑看了眼滕玉意,剛才她眼睛那麼亮,擺明瞭想把玉顏丹收入囊中,可她不知取了個什麼糟糕名字,連頭三名都沒入。
  
  即便她自己不想出頭,可為何連杜庭蘭也沒動靜?
  
  她心思那麼靈透,就不知道伯母禮佛嗎?
  
  瞧她這一頭疹子,再不好好想法子,藥丹就歸別人了。
  
  他取下腰間的匕首剔魚骨,剔了兩下又停下,看在她昨晚送他胡藥的份上,他勉為其難替她想想主意吧。於是不動聲色把烤魚放入盤中,就要招阿芝過來說話。
  
  哪知這時候,皇后一指案幾上的另外兩張箋紙,笑問:「這『香象』二字是哪兩位小娘子取的?」
  
  杜庭蘭早就聽說自己名字沒選上時,就遺憾地握了握滕玉意的手,滕玉意卻始終胸有成竹,前世在大隱寺,她曾陪皇后齋戒數日,皇后禮佛如此虔誠,絕不會瞧不上那兩個字的。
  
  皇后這話一出,滕玉意剛浮到嘴邊的笑容凝住了,兩位?除了她和表姐,還有誰想到了這名字?
  
  杜庭蘭起身回話,恰巧李淮固也同時起身,兩人錯愕對望一眼,旋即又微笑。
  
  皇后:「你們為何想起這名字了?」
  
  杜庭蘭柔聲說:「回娘娘的話,《優婆塞戒經》有雲:如恒河水,三獸俱渡,兔、馬、香象。兔不至底,浮水而過;馬或至底,或不至底;象則盡底——可見香象能悟道,全在『盡底』二字,悟道有深淺,求學亦一樣,書院以『香象』命名,也警示做學問時應當『沉心盡底』。」
  
  太子一直在留意滕玉意,他在滕紹的軍中歷練時,常見滕將軍把女兒在家裡中默寫的一些字帖拿出來看,滕將軍似乎很思念女兒,對著字帖一看就是大半個時辰。
  
  那字很神氣,可惜不夠整齊,老師明明畫好了框子,字卻不肯老老實實在框子裡待著,不是飛到一邊,就是歪斜如小蝌蚪,不知是為了氣老師,還是為了氣阿爺,總之一看就是個不守規矩的孩子。
  
  這讓他想起阿大,小時候他和阿大同入崇文館唸書,阿大也是這樣淘氣。
  
  自打見了滕玉意的字,他就對滕玉意萬分好奇,字已如此,不知人會怎樣活潑精怪,今日倒是如願見了,可惜滕娘子突然生了風疹,連模樣都瞧不清。
  
  聽到杜庭蘭那番話,太子這才轉眸看向杜庭蘭,愛讀佛經的是不少,大多只知照抄照讀,這位杜娘子年紀不大,倒把佛經裡的典故都吃透了,看她溫柔如蘭,應是個時時心存善念之人。
  
  李淮固莞爾:「杜娘子說的,也正是臣女所想。」
  
  「難得你二人有如此巧思。不只唸書,世間萬般學問皆如此。」皇后興致勃勃,「『香象』書院……你們以為如何?」
  
  眾人就知這名字取到皇后心坎裡了,忙道:「這名字典雅雍容,寓意深遠,當屬今夜之冠。」
  
  昌宜說:「阿娘,這下怎麼辦,有兩位女才子想到了一等好名字,可玉顏丹和小紅駒各自只有一件。」
  
  女官們:「殿下悉心籌備,臨時也不好再添別的寶物,要不請杜娘子和李娘子各取所需吧。」
  
  滕玉意心裡貓抓似的,可惜這麼好的名字,叫李淮固也想著了,她當然更想要那匹小紅馬,但她臉上還長著「疹子」,在旁人眼裡,顯然玉顏丹對她誘惑更大,她若慫恿阿姐拐彎抹角討要名駒,沒準會不小心露出馬腳。
  
  眼下只能先看李淮固怎麼選了。
  
  李淮固懇切開了腔:「能得皇后賜物,是臣女一生之幸,容臣女斗膽一言,玉顏丹僅此一瓶,杜娘子與滕娘子又是姐妹,滕娘子臉上生了風疹,比臣女更需要這瓶靈藥。」
  
  皇后頷首,李娘子體格纖弱,縱算得了千里名駒也只能轉贈父兄,原以為她更想要玉顏丹,想不到她主動將藥讓出。
  
  「杜娘子,你以為如何。」
  
  杜庭蘭只當妹妹想要玉顏丹,李淮固這話正合她心意,便也說:「一切全聽皇后殿下安排。」
  
  藺承佑心裡好不奇怪,原以為滕玉意得了玉顏丹會藏不住喜色,可她眼中竟平靜無波。
  
  怪了,難道她不想要玉顏丹,而是瞧上了那匹小紅馬?
  
  那馬兒剛從大宛國而來,日行千里不在話下,他雖見慣了名駒,卻也是頭一次見到這等體格玲瓏的千里馬,滕玉意性子與尋常小娘子不同,一眼瞧上倒也不稀奇。
  
  皇后扭頭問藺承佑等人:「你們幾個以為如何?」
  
  藺承佑笑著開了腔:「伯母,觀裡還有一瓶雪蓮丹,珍異不在玉顏丹之下。」
  
  皇后微露笑意,這孩子聰明到骨子裡去了,既是皇室賜物,拆開賞賜顯得何其局氣,有了雪蓮丹就好說了,只需再添一匹好馬就成了。
  
  淳安郡王閒閒擱下茶盞:「皇嫂,南詔國為了進給國丈賀壽獻了一批好馬,現養在馬廄中,為弟稍後去找顧憲,請他再挑一匹體格嬌小些的。」
  
  皇后暗暗點頭,南詔國太子也是挑馬的個中好手,這下好了,杜娘子和李娘子依然是各人一套賞賜。
  
  「那就有勞敏郎了。」
  
  淳安郡王垂眸欠身。
  
  眾人益發稱羨。
  
  皇后笑著說:「你們可聽見了?玉顏丹給杜娘子,雪蓮丹給李娘子,至於兩匹馬兒,岸邊那匹小紅馬給李娘子,回頭南詔國挑的那匹就給杜娘子。」
  
  李淮固和杜庭蘭出席謝恩。
  
  皇后把第二檔和第三檔的珍寶分別賞給鄭霜銀等人,便令散席了。
  
  路過岸邊時,滕玉意遺憾地望著宮人們把馬兒牽走,枉她花了這麼多心思,這可愛的小紅馬還是歸別人了。
  
  ***
  
  次日用過早膳,杜夫人帶杜庭蘭和滕玉意收拾好行裝出來,路上遇見李淮固母女,兩家人便結伴出了月明樓。
  
  山莊門口車馬駢闐,絡繹有各府的犢車出來。
  
  東側的角門上,有幾名身著黃裳的小宮人領著兩匹馬兒靜候新主人,一匹馬兒鬃毛紅如烈焰,正是昨晚那匹小紅馬。另一匹身如紫緞,神駿不在那匹紅馬之下。
  
  滕玉意透過帷帽觀賞兩匹名駒,看來紫馬是昨晚淳安郡王和南詔國太子選的另一匹千里馬了。
  
  雖有這出色的紫馬相稱,她依舊覺得紅馬更漂亮,而且紅馬性子似乎更歡騰,站在人前神氣活現的,看樣子藺承佑當初似乎很愛惜此馬,連馬鞍都與眾不同,白玉鞍配墨色錦韉,在日頭下格外耀眼。
  
  滕玉意悵然嘆氣,名鞍好找,名馬卻不好尋,就算讓程伯親自去挑買,也未必能尋到品相接近的了。
  
  宮人牽著兩匹馬過來,欣然說:「兩位小娘子領賞吧。」
  
  李杜兩家的長輩就要扣頭謝恩,宮人忙說:「皇后殿下早有吩咐,不必跪恩了,殿下還說,若是兩位娘子身子怯弱不敢騎馬,大可以轉贈父兄,無需有所顧慮,只要物盡其用就好。」
  
  「這紅馬賞李娘子的,這紫馬是賞杜娘子的。」另一位宮人笑咪咪分發韁繩。
  
  李淮固似乎為了表示對皇后賜物的尊重,親手去接紅馬的韁繩,不料一下子,那紅馬竟掙脫了韁繩,踢踏踢踏朝杜庭蘭和滕玉意走來。
  
  李淮固怔在了原地。
  
  宮人一驚之下,趕忙去拖拽馬兒的韁繩,小紅馬卻自顧自繞著杜庭蘭和滕玉意踱來踱去,看著慢慢悠悠的,卻怎麼也逮不住。
  
  滕玉意起先只當小紅馬調皮,越看越覺得不像,馬兒看上去是繞著她和姐妹走,鼻頭卻一直對準她,又是聞又是打噴嚏,活像她身上藏著什麼美味似的。
  
  這時帝后的御輦從正門出來,太子和藺承佑騎馬隨侍左右。
  
  眾王公扭頭瞧見東側門的情形,又好笑又驚訝:「這小紅馬好有脾氣。」
  
  宮人們唯恐驚到帝后的御輦,不得已上前稟奏:「這馬兒突然發起倔來……死活牽不動,可要奴婢們多叫幾個人把這馬綁到李府去?」
  
  聖人在車中問:「這是阿大的那匹赤焰騅?」
  
  皇后無奈地說:「可不是,簡直跟它原來的主人一樣調皮。本來要賜給李光遠的女兒的,這該讓李家多下不來台。阿大,你養過它,你說怎麼辦。」
  
  藺承佑在馬上笑說: 「冤枉,這馬在侄兒手裡的時候可聽話得很,侄兒過去問問它怎麼回事。」
  
  他翻身下馬,很快走到李杜兩家面前,兩家人紛紛行禮:「世子殿下。 」
  
  藺承佑點了點頭,口中呼哨一聲,小紅馬就歡快地朝他跑來。
  
  藺承佑摸摸小紅馬的鬃毛:「個頭不見長,脾氣倒是一天比一天大了。走吧,去你該去的地方。」
  
  說著拽過韁繩,親自牽馬朝李淮固走去。
  
  李淮固裙裾微動,輕輕退到一邊:「世子。」
  
  藺承佑到了她近前,正要把韁繩遞給她身旁的下人,一個不留神,小紅馬又掉頭朝杜庭蘭和滕玉意跑去了。
  
  藺承佑裝模作樣地呼哨幾次,那馬兒依然不聽話,不是回他身邊親熱拱一拱,不是圍著杜庭蘭和滕玉意轉一轉,橫豎不肯去李家那邊。
  
  大夥忍俊不禁:「這馬兒是要自己挑主人了?」
  
  太子對皇后說:「阿娘,這馬到阿大身邊沒多久,估計他也不大清楚這馬兒的習性。」
  
  藺承佑無奈回到馬上:「伯母,我也拿它沒法子,反正兩匹馬品相不相上下,要不就把那匹紫光騮賞給李家,把這匹赤焰騅賞給杜家吧。」
  
  淳安郡王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藺承佑。
  
  皇后不疑有他:「罷了,萬物有靈,既然那小倔馬自己找了主人,就隨它去吧。」
  
  於是兩匹馬調換了位置,紫光騮歸李淮固所有,赤焰騅賜給了杜庭蘭。
  
  ***
  
  滕玉意一行回到長安已是下午。
  
  姐弟三人回房換好衣裳,興沖沖去馬廄看小紅馬。
  
  這馬一進府就交給了專門照管馬匹的管事,進府後小紅馬出乎意料地聽話,吃了草料喝了水,懶洋洋在馬廄裡曬太陽。
  
  滕玉意讓管事把小馬放出來,高興地圍著它轉來轉去:「我還擔心它又犯倔呢。」
  
  她走到哪兒,小馬的鼻端就跟到哪兒。
  
  杜紹棠咦了一聲:「我原以為牠喜歡阿姐,可現在瞧著,牠喜歡的好像是玉表姐。」
  
  杜庭蘭試著去牽小紅馬,果然牽不動,她奇道:「還真是。 」
  
  「別急,我知道怎麼回事。」滕玉意慢條斯理從袖籠裡取出一囊石凍春,她今日身上除了慣用的香囊,就只帶了這囊酒,這馬兒興許是聞到她身上酒香了,所以一個勁朝她跟前湊。
  
  她拍拍小紅馬的脖子:「小馬兒,你也饞酒嗎?」
  
  說著把酒囊湊到小紅馬跟前,小馬鼻子一抽,居然打了個震天的噴嚏,緊接著往後一退,呱嗒呱嗒逃回了馬廄。
  
  滕玉意愣在了原地,杜庭蘭和杜紹棠面面相覷。
  
  「這哪像愛酒,分明沒聞過酒味嘛。」杜紹棠道。
  
  滕玉意疑惑了,她與這匹馬素昧平生,那麼喜歡往她身邊湊,總該有個緣故。
  
  她納悶打量自己,除了酒囊,身上還有什麼能引起一匹千里馬的興趣?
  
  她解下腰間的香囊看了看,她自小愛用玫瑰熏香(注1),此花稀少,除了她鮮少有人用來做香料,但就算氣息獨特些,也不至於讓一匹馬對她另眼相看。
  
  「阿玉,我勸你別琢磨了,諸事講究緣法,馬兒也不例外。」杜庭蘭溫柔打量小馬,「我說你昨晚為何攛掇阿姐,原來早就相中它了,現在它是你的了,你想好給它取什麼名字了嗎?」
  
  杜紹棠幫著出主意:「玉表姐,它這一身紅鬃鮮豔如焰,要不就叫它朱兒吧。」
  
  滕玉意走到馬廄前,踮腳再次撫摸小紅馬的腦袋,眼看它不躲不避,不由愈發欣喜。
  
  她摟住小紅馬的脖子,開心地把自己的臉蛋貼上去:「『朱兒』這名字太普通了,我這小紅馬是獨一無二的,我得好好給它取個好名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0-12 10:20 PM

第49章

  姐弟三人回到內院,春絨躡手躡腳迎上來說:「夫人路上太乏累,剛在裡屋睡著了。」
  
  三人怕進房會吵醒杜夫人,於是並排坐在廊下的台階上低聲說話。
  
  「也不知季真的病好點沒,明日我得去胡府瞧瞧他。」杜紹棠惆悵地望著庭前滿地的落花。
  
  滕玉意轉動著手裡的蕙草,忽道:「阿姐,要不這幾日你先別回府。」
  
  「這話怎麼說?」姐弟倆疑惑。
  
  「你們想想,藺承佑若無十足把握,不會輕易打草驚蛇,我懷疑他一定是查到了什麼,才會突然問盧兆安胡公子發病的事。胡公子與盧兆安稱不上深仇大恨,充其量知道他的真實品行,如果這病真與盧兆安有關,盧兆安一定是怕自己名聲受損才下的手。」
  
  「這也太——」
  
  「太狠了是不是?」滕玉意哼了聲,「盧兆安雖說中了進士,但還沒通過朝廷的制舉(注1),究竟能不能入仕、入仕後又能得什麼官職,目前尚無定論。假如這時候胡公子跳出來說盧兆安表裡不一,你們說盧兆安名聲會不會受損?他家貧如洗,靠四處借債才湊夠進京的盤纏,好不容易中了進士,怎肯在這個時候出差錯。」
  
  杜紹棠沉思片刻,恨聲說:「倒也是,這小人為了自己的前程,什麼事做不出來。」
  
  「我現在不擔心別的,就擔心他對阿姐起歹心。」
  
  「但這小人中進士的時日不算短了,也沒見他對阿姐做過什麼陰私舉動。」
  
  滕玉意想起前世表姐屍首旁邊的男人靴印,道:「別忘了樹妖的來歷還沒查清呢,而且盧兆安未必不想動,他只是有把握杜家為了名聲暫時不會出面指摘他。再者,他也沒能找到合適的機會,阿姐自從上回被樹妖襲擊後,一直在家裡休養,前一陣因為躲避屍邪,又去大隱寺避了幾日難。盧兆安連表姐的行蹤都摸不清,如何尋機會下手。紹棠,你還不知道盧兆安眼下最在意什麼嗎?」
  
  「朝廷的制舉?還是——」
  
  「鄭家的親事。」杜庭蘭平淡地開了腔。
  
  滕玉意悄悄打量阿姐神色:「鄭僕射如今官居宰相,盧兆安想一步登天,再沒有比直接娶鄭霜銀更快的法子了。可是據我看,鄭霜銀對這門親事的態度似乎與前一陣不大相同了,昨日皇后要為書院擬新名字,鄭霜銀若是橫心要嫁給盧兆安,多半會敷衍了事,可她不但積極獻名,還想出了『東遊』這樣的好名字,我猜這消息傳到盧兆安耳朵裡,一定會讓他坐立難安,兩家親事還沒定,萬一鄭霜銀改主意,盧兆安的如意算盤就算泡湯了。」
  
  杜紹棠面露困惑:「前一陣鄭家不是很中意盧兆安嗎,國子監的同窗都說鄭僕射想招盧進士做東床快婿。」
  
  「成王府詩會那次,鄭霜銀的確很在意盧兆安,可當晚屍邪來的時候,或許因為她太留意盧兆安的一舉一動,才會察覺此人人品不過爾爾,她是個聰明人,回去後一定沒少琢磨當晚的事,想了這些日子,沒準已經動搖了。可是在盧兆安看來,這幾次阿姐都與鄭霜銀有過來往,他這種小人,不會懺悔自己品行,只會疑心阿姐在鄭霜銀面前敗壞他,他若是遷怒阿姐,一定迫不及待做些什麼。」
  
  「所以你才想讓阿姐在府裡住?」
  
  滕玉意承認:「朝廷重開雲隱書院,牽一髮而動全身,鄭家為了揣摩聖意,這當口做出任何舉動都不稀奇,盧兆安怕鄭霜銀去參與宗室選親,必定希望早日定下這門親事。胡公子的病來得蹊蹺,我擔心他用同樣的法子對付阿姐。」
  
  杜紹棠挺了挺單薄的胸膛:「玉表姐,放心吧,我也大了,我不會讓那小人傷害阿姐的。」
  
  杜庭蘭輕蹙眉頭:「你還小,瞎湊什麼熱鬧。」
  
  滕玉意心知姨母和表姐習慣了把紹棠藏在自己羽翼下,從不肯讓他領受半點風雨,忙說: 「阿姐,紹棠不小了,他是杜家長子,早該學著頂門立戶了,讓他多歷練幾回,說不定能改掉愛哭的毛病。喏,紹棠,這個給你。」
  
  「這是什麼?」紹棠紅著臉接過滕玉意遞來的禿筆。
  
  「這是東明觀的法器,能拿來對付妖邪,明日你去胡府探望胡季真的時候,記得把這個帶在身上。從明日起,我讓霍丘跟著你。往後我不方便出門走動的時候,你多留意藺承佑和盧兆安那邊的動靜。」
  
  「霍丘?」杜紹棠眼睛直發亮,「是那位武功很出色的大哥嗎?」
  
  滕玉意微笑:「往後你想做什麼事,都可以交代他去做,但他只是一個護衛,不知對錯更不能替你拿主意,你要學著謀劃全域,萬事先在心裡想明白了再開口。」
  
  杜紹棠高興地從台階上一躍而下:「知道了,放心吧玉表姐。」
  
  杜庭蘭若有所思望著弟弟風一般恣意的身影,好一陣沒說話。
  
  這時杜夫人從屋裡出來,正要斥兒子「你穩重點」,杜庭蘭起身挽住母親的胳膊:「阿娘別管他,他都這麼大了,知道輕重的。」
  
  這幾日滕紹忙著運送軍糧一直未回府,杜氏母子用過膳就走了,杜庭蘭卻留了下來。
  
  姐妹倆沐浴過後,碧螺和春絨取了巾帕幫忙擦拭濕髮。
  
  碧螺低頭瞧見滕玉意腕子上的金色小鈴鐺,忍不住說:「娘子上回不是說要把這鈴鐺還給青雲觀嘛,這都好些日子了,還有沒有法子取下來了。 」
  
  杜庭蘭一愣:「這是青雲觀法器?我還以為是新添的首飾呢。」
  
  滕玉意含含糊糊道:「上回捉屍邪時,這東西放我身上做示警之用的,後來不知為何取不下來了,就暫時放在我身上了。」
  
  杜庭蘭並不喜歡刨根問底,點點頭不再說話。
  
  姐妹倆換了寢衣,一個捧著書在燈前看書,另一個跑到臨旁的小書房給小紅馬擬名字。
  
  窗下點了一爐梨花香,清幽的氣息徐徐飄散,羊角燈的柔和光線灑落下來,為屋子裡的一切蒙上一層淡金色的輕紗。
  
  春絨等人拾掇完淨房,取了香餅給滕玉意的隨身飾物熏香,從帕子到鞋襪,每一件都用玫瑰做熏香,只需聞一聞,就知道是滕玉意的隨身物件。
  
  杜庭蘭抬頭望瞭望:「春絨,你把阿玉那條繡著菡萏的帕子找出來給我,桂媼說喜歡那繡活的針腳,託我借回去瞧瞧。
  
  滕玉意剛從書房回來,聽到這話腳步一頓。
  
  春絨苦笑:「那帕子早就找不著了。」
  
  杜庭蘭詫道:「頭些日子妹妹還見妹妹用這帕子,何時弄丟的?」
  
  「就是在彩鳳樓的那幾日弄丟的,那地方人多眼雜,回來就不見了。」
  
  滕玉意佯裝鎮定踱入屋內,那帕子先是被她沾了口水擦藺承佑脖子上的屍邪血,後來又被藺承佑拿走捆住金衣公子的鳥嘴,估計當時就扔在彩鳳樓的某處角落裡,現如今已化成一堆泥了。
  
  說來怪可惜的,這帕子是江南一位有名的繡娘縫製的,花色和針腳都非凡品,怪不得阿姐會留意。
  
  「帕子那麼多,相似的針腳有好幾條呢,你們隨便找一條給阿姐吧。阿姐,我睏了,先睡了。」她唯恐杜庭蘭繼續追問,打著呵欠往床邊走。
  
  杜庭蘭:「你馬兒的名字取好了?」
  
  滕玉意一臉嚴肅:「我現在昏頭昏腦的,想不出什麼好名字,它是我的寶貝,萬萬馬虎不得,我打算好好睡一覺再擬。」
  
  杜庭蘭忍不住笑起來。
  
  滕玉意剛準備躺下,碧螺就進來說程伯來了。
  
  滕玉意忙又穿上外裳出屋。
  
  杜庭蘭捧著書讀了一會,隱約聽見外間有人說話,也不知程伯要稟告何事,遲遲不見滕玉意回來。
  
  她心中有些不安,換了衣裳走到外間,抬眼就見程伯和滕玉意站在圓桌旁說話。
  
  桌上擱著好幾樣物件,珍奇萬象,滿室生輝。
  
  「這是府裡庫房最好的幾樣了,娘子若還是瞧不上,只能等老奴再去搜羅了,不過寶物可不是隨便就能搜羅來的,就怕娘子等不及。」程伯說著,扭頭瞧見杜庭蘭,忙道,「杜娘子。」
  
  杜庭蘭走近:「這是要送禮?」
  
  滕玉意皺著眉頭點點頭,看樣子對桌上的東西極不滿意。
  
  杜庭蘭很是詫異,光是那件七寶鷓鴣枕就非凡品了,阿玉為何還發愁?忽想起昨日妹妹說過的話,恍悟道:「要給淳安郡王送禮吧?」
  
  程伯說:「給淳安郡王的禮已經備好了,郡王殿下愛喝茶,送別的殿下未必肯收,老奴準備了幾罐新摘下來的靈溪上等好茶,明日就會送到杜府。」
  
  杜庭蘭愕了下,這次出面向淳安郡王討要浴湯的是阿爺,要答謝淳安郡王,當然也只能偽託阿爺了。
  
  她想起那回阿爺為了感謝藺承佑的六元丹,特地備了兩份厚禮,一份送到青雲觀,一份送到淳安郡王府,郡王殿下雖說沒收禮,但好歹親自接待了阿爺,藺承佑這邊呢,是既沒有收下禮物,也沒讓阿爺進門。
  
  阿爺臉皮薄,接連碰了幾次壁之後,也就沒好意思再去青雲觀。
  
  她望著桌上的那幾罐茶葉,讚歎地點點頭,阿玉行事與阿爺大不同,要麼不送,要麼專往人的心坎裡送。
  
  「禮已經選好了,為何還發愁?」
  
  「還有一個人的禮沒選好。」
  
  「誰?」
  
  「成王世子。」
  
  滕玉意沒敢提小涯最終用的是藺承佑的浴湯,只說:「彩鳳樓那次要不是藺承佑幫著除妖,我的小命估計早就搭在屍邪手裡了,上次阿爺就交代程伯備厚禮預備親自答謝,結果趕上國丈壽辰又耽擱了,今晚程伯倒是把東西備妥了,但阿姐你也知道的,尋常的物件藺承佑未必能瞧得上。若是送些實用之物吧,我們又對藺承佑的喜惡一概不知。」
  
  滕玉意嘆了口氣。
  
  杜庭蘭恍然大悟,怪不得昨日在房裡嘀咕送禮的事,她忙幫著妹妹出主意:「想來送酒總不會出錯,要不送些你從揚州帶來的江南名醞?」
  
  滕玉意搖頭:「我平時喝的石凍春,宮裡也都有。」
  
  杜庭蘭想了想:「京中貴要子弟無有不愛打馬球的,要不送些騎具?」
  
  滕玉意眼睛微亮:「程伯,府裡可有上等的馬鞍?」
  
  程伯苦笑:「府裡上等的馬鞍現只有兩具,一具瑪瑙鑲金玉,貴重倒是夠貴重,卻不算稀罕,長安少說有三位王公大臣用這馬鞍。另一具鑲滿了珍珠,只能給女子騎用。」
  
  滕玉意直皺眉頭:「看來只能去馬轡行尋一尋了……」
  
  程伯忽然一頓:「有樣東西或可拿來一用,就是麻煩些。」
  
  滕玉意和杜庭蘭對視一眼:「這話怎麼說?」
  
  程伯去庫房裡把東西帶來,兩人一看就明白了。那是一大塊罕見的紫玉,色如瑪瑙,微紅光瑩。
  
  「這是當年老爺擊退吐蕃時聖人賞的,老爺本想拿來做馬鞍,又覺得太過奢僭,讓老奴放在庫房裡,後來一直沒捨得取用。」
  
  滕玉意和杜庭蘭繞著桌子嘖嘖稱奇,玉是好玉,難得形狀和大小正適合做馬鞍,而且白玉易得,紫玉卻罕見,這樣大的一塊,更是少之又少。
  
  滕玉意停下來想了想,隱約記起藺承佑騎的是匹白馬,白馬配紫玉鞍,算是別具一格了。
  
  「就是它了!」滕玉意拍案定板,「去找個好工匠來,三日內給我做成送來,紫玉本身足夠漂亮,不必再添綴花裡胡哨的珊瑚瑪瑙了。」
  
  程伯笑著說:「再好的工匠也需十天半月的。聽說成王世子的生辰就是下月,只要在那之前送出去就來得及。」
  
  滕玉意擺擺手:「這禮只是為了還人情,藺承佑的生辰我們就別去湊熱鬧了。程伯,你明早就去找長安最好的工匠,儘早把東西做好送來。」
  
  安排完送禮的事,姐妹倆回房歇下了。
  
  睡到半夜,滕玉意忽然被一陣奇怪的動靜吵醒了,她睏倦極了,陷在床褥裡死活醒不來,等她意識到是腕子上的鈴鐺響,乍然睜開眼睛。
  
  「叮鈴鈴、叮鈴鈴……」鈴鐺們懶洋洋的,碰撞得併不兇,然而上回的經歷早已烙印在滕玉意的心底深處,因此一下子就將她吵醒了。
  
  她心頭猛跳,玄音鈴不會無故示警,看樣子有邪祟來了,慌亂中掀開簾幔,臥窗外月光清冷,看上去與平時沒什麼兩樣。
  
  鈴鐺忽又響了幾下,滕玉意膽戰心驚扭頭看,阿姐眉頭輕蹙,儼然也要被鈴聲吵醒了。
  
  不知這邪祟是衝她來的還是衝阿姐來的,照以往經歷來看,八成是衝她來的,阿姐不懂道術,別被她給連累了。
  
  滕玉意悄悄從枕下取出小涯劍,好在鈴鐺吵得不兇,她安慰自己,諒也不是什麼大怪,她既有小涯又有上回絕聖棄智給她的符籙,沒準很快能把對方驅走。
  
  劍身有點發燙,顯然小涯也察覺了。她屏住呼吸橫過床榻,披上披風站在床畔張望,窗紗上幽篁浮動,夜風分明不弱,可庭院裡像籠了一層幕布似的,半點動靜也聽不見。
  
  莫非那東西來頭不小?滕玉意踟躕起來,忽覺掌心裡的鈴鐺滾得越來越兇,眼看要捂不住了,她咬了咬牙,橫下心走到門邊拉開門,一出門就打了個冷顫,外頭竟冷得像寒冬。
  
  她胸口隆隆亂跳,懊悔身上只披了件薄披風,一面握著劍凝神辨認庭中景象,一面揚聲喊人。
  
  就在此時,風裡灌入一股濃烈的血腥味,欄杆前飛快跑過一個幼小的身影,沒等滕玉意看清那是何物,黑影就猛地朝她撞過來。
  
  滕玉意情急之下往前一刺,那東西一霎兒就消失了,沒等她鬆一口氣,身側又響起一陣凌亂的腳步聲,她扭頭一望,嚇得倒抽了一口涼氣。
  
  ***
  
  藺承佑在宮裡待到傍晚才出來,淳安郡王和太子與藺承佑同行。
  
  三人說笑著出了宮,在建福門外遇到了顧憲,顧憲帶著一眾扈從,正要回鴻臚寺的上賓舍。
  
  顧憲聽說三人要回成王府,便說:「南詔國的老臣進京送貢品,順便給我帶了些美酒,今晚我來做東,請幾位殿下品品我們南詔國的酒如何。」
  
  太子說:「妙極。」
  
  淳安郡王開了腔:「時辰不早了,你們鴻臚寺太遠,不如去阿大府裡鬧騰一下。」
  
  藺承佑笑道:「求之不得,我府裡只我一個人,我正嫌冷清得慌,那就走吧。」
  
  一行人路過大理寺時,藺承佑翻身下馬。
  
  三人在馬上看著他:「要做什麼?」
  
  「我進去打聽一樁案子,皇叔,你們先回府,我稍後就來。」
  
  藺承佑記掛著陳二娘說的那個故事,徑自入了內。
  
  當晚正是嚴司直當值,見了藺承佑有些驚訝:「藺評事這麼晚來?」
  
  藺承佑就把同州府的那件奇案說了。
  
  嚴司直吃了一驚:「沒聽說。世子,這案子你從哪聽來的?」
  
  藺承佑有些疑惑,莫非陳家小娘子記錯了?
  
  他仰頭看書架,上頭擺放著各府遞上來的案卷,通常只有當地破不了的疑案詭案,才會提交到大理寺來。
  
  興許案發地不在同州。
  
  「近日別的州府可有孕婦橫死的案子?」藺承佑目光在架上遊移。
  
  嚴司直搖頭:「近三月各地呈上來的疑案我都謄錄過了,沒見過這等怪案。藺評事,剖腹取胎雖說殘忍,但如果受害人只有那對夫妻,算不上什麼大案,當地州府怕落個『吏治無能』的名聲,未必會呈送上來。」
  
  藺承佑隨手取下一份卷宗,想了想又合上卷宗,笑道:「罷了,沒準只是以訛傳訛,回頭我再去同州人聚居的客棧打聽打聽。今晚不叨擾嚴大哥辦公了,先走了。」
  
  說著出了大理寺,把寬奴叫到跟前:「我讓你們核實胡季真出事前的行蹤,這幾日可都核實過了?」
  
  寬奴把馬鞭遞給藺承佑,很利索地答道:「三月二十那日國子監不上學,胡季真卯時就出了門,他與三位友人結伴趕到慈恩寺賞桃花,晌午就在寺裡用的素膳。」
  
  「從寺裡出來時已是未時初,胡季真依舊與三位好友同行,四人一直走到醴泉坊才分道而行,當時大約是未時末。醴泉坊離義寧坊只隔一條街,胡季真又騎著馬,他要是徑直回府,用不了一炷香的工夫就能到家。可胡季真回到胡府已是申時末,而且一回府就發了病,之後便一直昏迷不醒。」
  
  藺承佑說:「這個我已經知道了,從未時末與三位友人分手,到申時末回家,胡季真足足有兩個時辰行蹤不明。我要你們打聽胡季真近日可提起過要找盧兆安,可都打聽清楚了?」
  
  「胡府下人從沒聽見公子提過盧兆安這人,倒是那幾位友人聽到過幾次,那次是進士發榜,胡公子與友人討論過盧兆安的詩,言語間推崇備至,有一回還說要去拜謁盧進士。可後來突然就不再提了,偶爾在某些詩會見了盧兆安,胡公子也從不上前見禮,友人們還覺得奇怪,因為胡季真最是謙和穩重,如此失禮是少有的事。」
  
  藺承佑諷刺地笑了笑,胡季真是個率真的人,一旦心存厭惡,自然無法再作出恭敬的模樣。
  
  他開口道:「盧兆安現租住在普寧坊的一座老宅裡,出事的那天,盧兆安自稱在修祥坊的英國公府赴宴,無論是普寧坊還是修祥坊,都與義寧坊只隔一條大街,宴會上人多眼雜,盧兆安要是中途離開去見胡季真,很快就能回來。這些日子你們一直在盯梢盧兆安,可見他席間離開過英國公府?」
  
  寬奴:「那日我們在英國公府前門和後門都留了人,但英國公早年行軍打仗養成了一些怪毛病,花園裡鑿了不少暗門供人出入,客人要掩人耳目出府,不算什麼難事。除非把英國公府外頭全都包起來,否則沒法盯牢每一個角落,小人們怕被英國公府的人察覺,所以——」
  
  「所以是不知道了?」
  
  寬奴忙說:「英國公府裡頭有下人專門看管暗門,只要有人開啟暗門,瞞不過英國公府,小的已經去找英國公府的管事了,明日就能有消息了。」
  
  藺承佑翻身上馬:「這還差不多。」
  
  寬奴一臉嚴肅:「世子,你上門瞧過胡公子,他究竟是撞邪還是被下毒了?照我看,像是活活嚇病的。」
  
  藺承佑皺眉道:「少了一魂一魄,就算醒來也會變成個癡兒。」
  
  寬奴愣了愣:「那不是同那位被樹妖纏身的安國公夫人一樣?」
  
  安國公夫人被樹妖附身太久,本是活不下來的,也不知世子想了什麼法子,到底保住了她的性命,然而醒歸醒,神智卻未恢復,整個人癡癡呆呆的,連最親近的人都不認識了。饒是如此,安國公也欣喜若狂。
  
  這回的胡公子才十四歲,聽說功課極好,要是變成了癡兒,著實令人扼腕。
  
  藺承佑執著韁繩思索。
  
  正因為安國公夫人喪失了神智,樹妖一案尚有許多疑團待解,假如胡季真也醒不過來,這件事同樣沒法往下查了。兩件事看似毫無瓜葛,但線索中斷的方式也太像了些。
  
  「對了世子。」寬奴又說,「小的查清楚了,另一撥盯梢盧兆安的是滕府的人,滕府的管事很有手腕,找來的都是生面孔,表面上與滕府毫無瓜葛,所以連我們一開始也沒法確認那些人的來歷。」
  
  藺承佑絲毫不覺得驚訝,滕玉意與姨母一家感情深厚,盧兆安那樣對待杜家娘子,滕玉意不出手對付盧兆安才有鬼了。
  
  「知道了,別管她,愛盯就盯著吧。」
  
  寬奴一怔:「這——」
  
  不怕滕府的人影響他們辦事麼。
  
  藺承佑卻已經換了話題:「萼姬這幾日可有什麼動靜?」
  
  寬奴說:「自從彩鳳樓關張,萼姬就搬到北曲的一座舊宅裡去了,手下的妓女都贖了身,她沒什麼營生可做,這些日子倒是清閒得很,不是到那些老姐妹處串門,就是坐驢子到西市的人牙子那轉悠,每回見到漂亮的胡女總要上前問問價錢,像是想買些女孩子重操舊業。」
  
  藺承佑一笑,聽上去倒是毫無破綻。
  
  「她可找過別的什麼人?」
  
  「沒有。」
  
  藺承佑點了點頭:「別掉以輕心,這婦人未必像面上那麼簡單,給我盯緊了,千萬別出岔子。」
  
  「是。」
  
  ***
  
  成王府聽說太子等人過來用膳,早擺下了豐潔香饌。
  
  藺承佑坐下來喝了杯酒,顧憲問藺承佑:「我正想問你呢,今日那匹馬怎麼回事?」
  
  藺承佑明知故問:「什麼馬?」
  
  顧憲:「別的馬我不知道,那匹赤焰騅我可是見過的,此馬桀驁不馴,怎會對剛見面的陌生小娘子示好?」
  
  藺承佑:「我也很好奇,要不改日找機會問問它?」
  
  顧憲:「我猜猜,你是不是給它辨認什麼物件了,馬兒喜歡那物件,才會突然認主。」
  
  藺承佑笑了:「我上哪去弄什麼物件,再說這兩匹馬是伯母賞賜別人的,我犯得著幫牠認主嗎?」
  
  太子是個厚道人,忙幫著解圍:「顧憲,這回我要幫阿大說說話了,這兩匹都是難得一見的好馬,賞誰不是一樣,再說阿大與那幾位小娘子素不相識,又如何能做手腳。」
  
  淳安郡王但笑不語。
  
  顧憲赧然道:「是我莽撞了,冒犯世子事小,冒犯那幾位小娘子事大,我先自罰三杯。」
  
  藺承佑說「且慢」,不容分說令人把最大的酒杯拿來:「拿這個就想敷衍了事了?要罰就罰這個。」顧憲當然不肯喝,藺承佑豈肯罷休。兩人正不可開交,宮裡來人了。
  
  皇后令人送了好些山珍海錯來。
  
  「都是各地新進貢的,聖人和娘娘說世子一個人在府中,吃用上難免不上心,特意挑了最好的幾樣送來了,讓府裡細細打點世子的一日三餐,聖人還叮囑:大理寺再忙,也不得少吃漏吃。」宮人細聲細氣說。
  
  藺承佑笑著應了。
  
  老宮人又說:「殿下讓世子早些把雪蓮丹送到宮裡,她要留著賞李家娘子的。」
  
  藺承佑一愣,差點忘了這事了,昨晚要不是幫滕玉意弄那匹小紅馬,他也用不著再添一瓶雪蓮丹。這東西還鎖在師公的寶箱裡,看來又得撬一回鎖了。
  
  「侄兒知道了。」
  
  老宮人衝淳安郡王道:「聖人說,郡王殿下一手字冠絕天下,如今書院得了新名字,想請郡王殿下得閒把題匾寫出來。明日殿下若是得空,還請進宮一趟。」
  
  淳安郡王起身應是:「請皇兄放心。」
  
  宮人又溫聲對太子說:「娘娘有話要問殿下,讓殿下早些回宮。 」
  
  太子苦笑著說:「知道了。」
  
  藺承佑等人正覺得太子神色有些奇怪,就聽宮人道:「皇后殿下還有一話讓捎給世子:『趁剛從樂道山莊回來,伯母有句話要趁熱問你:你也大了,在樂得山莊見了那麼多小娘子,可有中意的?若有中意的,早些告訴伯父伯母』。」
  
  這回輪到太子等人忍笑不語了,藺承佑怔了怔,旋即一笑:「伯母為何突然問這個,我可以不說嗎?」
  
  宮人堆起笑容:「皇后殿下還等著奴婢回話。」
  
  「沒有。」
  
  宮人:「一個都沒有嗎?」
  
  藺承佑斬釘截鐵:「一個都沒有。」
  
  宮人哎了一聲,躬身退下了。
  
  宮人走後,桌上一陣安靜,藺承佑對上那三人的目光,奇道:「這樣看著我做什麼?」
  
  顧憲咳嗽一聲:「這次在禦宿川,我雖忙著挑名駒,但也聽人說了,這次壽宴實在不乏才貌雙全的小娘子,就連我們南詔國的幾位老臣,都忍不住做了幾首『鐘靈毓秀,盡在今朝』之類的酸詩,世子,你真沒有相中的?」
  
  藺承佑說:「我要是真有喜歡的,用得著藏著掖著嗎?倒是你,今晚一再打聽這些,該不是瞧上了誰吧?大方告訴我,我可以請伯母幫你說個親。」
  
  顧憲一口酒險些嗆出來,連忙擺手道:「罷了罷了,我說不過你。我勸你也別太狂,早晚你會有心儀的小娘子,我倒想瞧瞧,什麼樣的小娘子會讓你服服帖帖。」
  
  藺承佑給顧憲斟了一杯酒:「你不用等著瞧了,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服服帖帖?這輩子是不可能的。」
  
  太子和淳安郡王暗暗嘆了口氣,阿大幼時中過蠱,至今蠱毒纏身,今晚說這話,除了說笑之外,也有自嘲的意味,說白了,長輩如此關心阿大的親事,更多的是關心他的病情,大家暗中都巴望著蠱毒能減輕,阿大有朝一日能遇到中意的娘子。
  
  否則以阿大的性子,情願孤獨終老也不會娶個不喜歡的女子回家。
  
  一場酒直喝到半夜,散席時四人都有了醉意,藺承佑送走太子等人,回房令人備熱水沐浴。揭開布料瞧了瞧,傷口已經癒合得差不多了。
  
  他倒到床上時想,滕玉意贈他的胡藥的確好用,看在這藥的份上,也不枉他費盡心思幫她得了那匹小紅馬。
  
  這下兩人是徹底扯清了,只要她把那串玄音鈴還回來,往後兩人再無瓜葛了。
  
  他閉上眼睛,沒多久又睜開。
  
  那晚如果不是滕玉意暗中提醒,杜庭蘭應該不會想到「香象」這個名字。
  
  滕玉意的這份聰明,源自她爺娘麼。
  
  聽說滕玉意的阿娘在她五歲時就去世了,唸書寫字又是誰教的?
  
  忽又想到,那馬並不好馴,滕玉意在揚州的時候可曾騎過馬,她只知道這馬好看,可想過如何馴服它。
  
  呵,這關他什麼事,大不了多摔幾回,以她的野性子,反正總能想到法子。
  
  他重新閉上眼睛,沒多久就睡著了。
  
  睡到半夜,忽被一陣敲門聲給驚醒了。
  
  「世子——」
  
  是寬奴的聲音。
  
  「何事?」藺承佑困倦得睜不開眼。
  
  「金城坊有座宅子鬧鬼,要請世子上門除祟。」
  
  「金城坊?」藺承佑之前就下過令,夜間只要有人上門求助,底下人一律不准攔。「什麼宅子,為何找上了我?」
  
  「是一座女庵,住持自己驅了好幾日了,結果那鬼一直在庵裡作祟,女尼們只好上門請世子想法了。」
  
  看來只是一隻小鬼,藺承佑閉著眼睛說:「金城坊就在東明觀隔壁,為何大老遠的來找我?」
  
  「這就不知道了。」
  
  「讓她們去找東明觀的五道。」
  
  「可是— —」
  
  藺承佑隨手摸出一塊金錠擲出去:「吵死了。把這個給五道,讓他們出馬,不夠再加就是了。」
  
  那金錠破窗而出,寬奴不敢再囉嗦,應了一聲好,輕手輕腳抱著金錠走了。
  
  藺承佑翻了個身,轉眼又睡著了,沒多久又被吵醒了,他直皺眉頭,好不容易睡個清淨覺,怎麼沒完沒了的。
  
  然而意識很快就告訴他,那吵人的動靜來自他寢衣前襟裡的應鈴石,那東西像鈴鐺一樣吵起來了,聲音又急又兇。
  
  他心口猛跳了一下,想也不想跳下床,隨手抓了外裳,一邊繫玉帶一邊往外跑。
  
  跑到外面忽覺腳底發涼,站在門口一低頭,才瞧見自己還赤著雙腳,只得又奔回床邊穿靴。
  
  跑出來在屋外台階前停了步,他仰頭朝幽深的穹窿望瞭望,抽出銀鍊,縱身躍上了屋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0-15 10:46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20-10-15 11:12 PM 編輯

第50章

  滕府。
  
  滕玉意手持小涯劍,眼睜睜看著廊道上的東西逼近。
  
  那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婦人,面孔有一種異樣的浮腫,腹部彷彿才被人用尖刀刺穿,鮮血染透了整個裙身。
  
  少婦每往前跨一步,就會有大股的鮮血從腹部的缺口湧出來,順著裙身流淌到腳邊,很快在廊道留下了一道蜿蜒的血跡。可婦人彷彿渾然不知疼痛,依舊疾步而行:「還給我!」
  
  婦人嗓音淒厲,每叫一聲,空氣裡的涼意就加重一分,滕玉意噁心欲嘔,握緊劍柄邊退邊道:「還、還你什麼?我可沒拿你的東西,我這劍很厲害的,你膽敢再走近一步,我馬上讓你魂飛魄散。」
  
  婦人卻一再淒聲喊叫:「還給我!」
  
  她身形飄忽,一霎兒就逼到滕玉意面前,滕玉意險些沒被那股腥濃至極的血氣給熏得暈過去,腳步下意識後退,手中的劍卻猛地朝前一刺,不提防刺了個空,緊接著一扭頭,恰好對上婦人那雙赤紅的雙眼。
  
  婦人身子猛地向前一傾,蒼白的手就要掐住滕玉意的脖子,滕玉意情急之下,使出程伯教她的克厄劍法,劍身往上一抬,橫削婦人的手臂。
  
  這一招俐落乾脆,出手就是殺招,然而沒等她刺中,婦人的鬼影再次不見了。
  
  滕玉意趔趄著倒退幾步靠在門扉上,大聲喊道:「端福!程伯!」
  
  忽聽假山後一聲悶響,像有什麼重物倒地,滕玉意一愣,恍惚聽見有人在大聲喘息。
  
  她心中一動,掉過頭沿著廊道奔過去,就見假山旁露出一大塊衣襟,藉著月光仔細辨認,只覺得那道身影莫名眼熟。
  
  「端福?」滕玉意試著喚道。
  
  黑影劇烈抖動了一下。
  
  果真是端福。滕玉意屏住呼吸,三步並作兩步下了台階,快速繞過假山,不由大吃一驚。
  
  只見端福半跪在地上,肩背上趴了四個殊形詭狀的小鬼,端福的臉龐憋得紫脹,彷彿身上壓的是一座大山,他竭力要起身,然而連膝蓋都直不起來。
  
  小鬼們碧瞳幽幽,不是忙著在端福耳邊吹氣,就是亂抓端福的頭髮。
  
  滕玉意心驚肉跳,原來端福早就來了,只不過一來就被這些鬼東西纏住了。
  
  她率先刺向端福左肩的那隻小鬼,被刺中的小鬼化作一縷輕煙消散在霧中,剩下的小鬼吱哇亂叫,躍到地上一晃神就不見了。
  
  「你聽到我呼救了?」滕玉意上前攙扶端福。虧得是端福,換別人被困這麼久,也許早就氣絕而亡了。
  
  端福喘息著起了身:「沒聽到,就是突然覺得院牆內冷得像冰,老奴擔心娘子,就跳牆進來了,怎知被這些東西困住了。」
  
  經過前一陣的磨練,滕玉意對此早已見怪不怪,把袖中的符籙掏出來,胡亂遞給端福:「它們是故意的,我們這小院現在估計像個牢籠,消息送不出去的,這些東西好像來頭不小,我得把小涯喊出來問問怎麼回事,對了,那些小鬼可向你討要東西?」
  
  端福搖頭。
  
  滕玉意疑惑地說:「那就怪了,那婦人一個勁地沖我說『還給我』『還給我』,活像我拿了她什麼寶貝似的……」
  
  她正要喚小涯出來,端福一抬頭,面色忽然變了,右臂朝滕玉意肩後一探,迅即拍出滕玉意剛給他的符籙。
  
  滕玉意聞到風裡的濃濃腥氣,心知那女鬼多半又來了,當即掉轉劍尖,用力向後一刺,然而不等把劍送出,她的脖子就被一雙冰涼的手死死掐住了。
  
  滕玉意眼前一黑,雙臂再也使不出力氣。
  
  端福情急之下拍出好幾道符籙,那女鬼紋絲不動。
  
  端福低吼一聲,徒手抓向女鬼的肩膀,他力大無窮,這一抓之下,能輕而易舉把人的雙肩捏碎,女鬼的身影卻陡然飄忽起來,讓人怎麼也抓不住。
  
  「還給我!」女鬼淒聲道。
  
  滕玉意渾身被制,唯有一雙眼睛還能動,她先是衝端福使眼色,隨即轉動眼珠看向下方。
  
  端福立時放棄攻擊婦人,托住滕玉意的右臂,幫她把劍尖對準身後的女鬼,小劍到他手中沒用,只有在滕玉意手中才有威力。
  
  滕玉意咬牙使力,有端福幫她與女鬼逐力,劍尖很快抬到了肩膀處,只需往後一刺,女鬼就會因為畏懼劍鋒而逃走。
  
  可就在這時候,端福的身後陡然鑽出好幾隻小鬼,眼看要再一次箍住端福的脖子,夜空裡忽然飛來一道銀光,小鬼們仰頭望去,慌得四散而逃。
  
  那銀光襲到滕玉意背後,滕玉意頸上的力道驀然一鬆,她趔趄著倒退幾步,撫著脖子大咳起來,倉皇間回頭看,就見婦人脖子上環著一條銀鍊,已然被縛住了。
  
  滕玉意一眼就認出那是藺承佑的鎖魂豸,奇怪藺承佑卻不見人影,忽聽竹林上方枝葉作響,有人躍了下來。
  
  寒氣須臾散去,藺承佑手裡提著一串香囊似的物事,香囊裡像是藏著活物,個個都在拱動。
  
  滕玉意喘著氣想,莫不是裝著那些小鬼?
  
  藺承佑謹慎環顧四周,口裡卻在問滕玉意:「沒事吧?」
  
  「沒事,世子——」滕玉意感激地說。
  
  說完自己嚇了一跳,嗓音也太沙啞了。
  
  藺承佑直皺眉頭,聽著像小鴨子似的,看了看滕玉意脖子上的紫痕,從袖中取了兩張顏色古怪的符紙遞給滕玉意:「把這東西泡在水裡喝了吧,明日嗓子就能好受點。」
  
  滕玉意:「世子是被玄音鈴吵醒的?」
  
  「不然呢?」藺承佑斜睨她一眼,不知是不是用了玉顏丹的緣故,她臉上半點疹子都沒了,月光下的臉龐有點像他晚上才吃過的雪露團,軟軟的,白白的。
  
  再看她身上,嚴嚴實實裹著一件緋色披風,只在底下露出一雙牡丹紅軟緞線鞋。
  
  他收回視線,掉頭就朝那女鬼走:「滕玉意,你覺不覺得你最近太倒楣了點,玄音鈴一時半會又取不下來,要是隔三差五就吵一回,我晚上還要不要睡覺了?」
  
  滕玉意背上一涼,心知否認反而顯得心虛,乾脆嘆了口氣:「好像是有點倒楣,深夜驚動世子,怪不好意思的。不過今晚這女鬼應該是找錯了人,剛才她一直說『還給我』,可我以前從未見過她。」
  
  「『還給我』?她真跟你這麼說?」
  
  滕玉意嗯了一聲,趕忙跟上藺承佑的步伐,只聽身後沙沙作響,端福也不聲不響跟上來。
  
  藺承佑邊走邊隨手在地上撿了根樹枝,走到女鬼跟前,他彎腰在她周圍畫了個圈,隨即右手當空一撈,鎖魂豸就如銀星一般飛回了他袖中。
  
  女鬼脖子上沒了銀鍊,卻立刻又被藺承佑剛畫的陣法給困住了。
  
  她兩手虛抓,衝滕玉意撕心裂肺地大喊:「還給我!還給我!」
  
  滕玉意:「你聽,她一露面就這樣。」
  
  口裡這樣說著,心裡卻虛得慌,那借命之術究竟怎麼回事,她至今沒搞明白,借的是妖邪的命還好說,萬一借了活人的性命……
  
  該不會恰好就是借了這婦人的命吧。
  
  她望著那婦人充滿怨恨的眼睛,越想越覺得有這種可能。這婦人死狀這麼慘,如果真與她有關,她情願把命趕快還回去。
  
  藺承佑上下打量女鬼,忽然像是發現了什麼,半蹲下來盯著女鬼的腹部,看著看著,面色就變了。
  
  滕玉意心裡比藺承佑還緊張,忙也順著望過去,一望之下很快發現了不妥。
  
  「她丟的是——」她目瞪口呆。
  
  「腹中的胎兒。」藺承佑面色凝重了幾分。
  
  他抬頭看了看婦人,起身時指尖彈出一道符,符紙飄飄盪盪,如落葉一般飄落到婦人的髮頂,婦人叫聲戛然而止,猩紅的眼睛也清明起來。
  
  藺承佑語氣很溫和:「你在找什麼?要不要我幫你找?」
  
  少婦猙獰的表情慢慢鬆開,怔怔低頭看向自己的腹部。
  
  藺承佑嘆了口氣:「誰把你害成這樣?」
  
  婦人卻再次淒厲地慘叫起來:「還給我!」
  
  她這一叫,頭上的符紙瞬間碎成了紙末。
  
  藺承佑皺了皺眉,瞬即又彈出幾張符,女鬼的戾氣卻絲毫不見消減,並且有愈演愈烈之勢。
  
  藺承佑滿腹疑團,只得把女鬼先收入香囊。
  
  滕玉意心驚膽戰地望著香囊:「看來她要找的就是腹中的胎兒了……那日陳家二娘說的那樁案子,妻子的死狀與這婦人有些相似,不知二人可有淵源?奇怪了,我與這女鬼素無瓜葛,她為何找上了我。」
  
  藺承佑也在思索著這個問題,先不說今晚這女鬼與同州那慘案有沒有關聯,女鬼是怎麼找到滕府的?
  
  他腦中冒出個念頭,環首打量四周,該不會有人在這院子周圍做了手腳吧。
  
  忽聽屋裡傳來動靜,杜庭蘭在裡頭慌亂地喊:「阿玉、阿玉!」
  
  房門一開,春絨幾個率先慌裡慌張提著燈籠出來:「娘子——」
  
  望見院中情形,幾人都呆住了。
  
  藺承佑左右看了看,若無其事朝垣牆外走:「好了,我會盡快弄明白女鬼的來歷,要是有什麼不明白的,改日讓絕聖和棄智問你。」
  
  滕玉意怔了怔,原本她也一心要把這鈴鐺還回去,可她今晚才知道,哪怕貼滿了絕聖和棄智畫的符籙,也擋不住真正的邪煞,在藺承佑收走玄音鈴之前,最好能請他裡外布個擋煞的陣才好。
  
  她忙懇切道:「世子請留步,我還有一事想請世子幫忙,世子能不能喝杯熱茶再走。」
  
  熱茶?
  
  「我看沒這個必要了吧。」藺承佑沒回頭,腳步卻慢了下來。
  
  ***
  
  婢女們掌燈的掌燈,沏茶的沏茶,原本靜謐的院落,一下子變得熱鬧起來。
  
  藺承佑坐在團桌前,百無聊賴地打量四周。
  
  滕玉意這小院說大不大,佈局上卻很用心,上首是四間廂房,東側另有一間雅室,雅室與主屋當中隔著一條蜿蜒的走廊,廊道兩旁種滿了珍奇花卉,雅室前對中庭,後有泉石相繞。
  
  藺承佑此刻就坐在雅室裡。
  
  他猜這是滕玉意平日唸書寫字的地方,房中陳設遠比他想像中要儉樸,僅有一書案、一團桌、一榻和一扇山水墨色綃紗屏風,唯一起眼的擺設,莫過於三面頂天立地的書架了。
  
  書案設在窗前,上方懸著一塊匾,匾上寫著三個字:潭上月。
  
  藺承佑早就見過滕玉意的字,因此一眼就認出是她寫的,題寫在書房當中,想必是她給自己這個小院取的名字。
  
  「潭上月。」藺承佑在口中念了念,倒是別出機杼,比女孩們慣起的「花」「香」「蝶」之流不知爽朗多少。
  
  不知她在何處見過這幅美景,想來在江南吧,她上回說她因為落水染上了怕水的毛病,如今一看到水潭都會發怵,這「潭上月」的光景,恐怕只能等她日後治好這毛病才能再次品鑑了。
  
  等了一會不見滕玉意進來,卻意外聞到了一縷幽香,桌上供著的那方鎏金螭獸香爐早就熄透了,香氣是從香爐裡殘留的香餅裡散發出來的。
  
  藺承佑認得這香氣,早在彩鳳樓的時候,他就時常在滕玉意的身上聞到這味道。
  
  起先他並不知香料的名字,上回碰巧在宮裡聞見了,順著香氣尋過去,意外在牆角看到了幾株嬌豔的花叢,問了宮裡人才知道,此花叫玫瑰,花朵繁馥嬌豔,香氣堪稱一絕。
  
  這花原本初夏才開,但因長安近日天氣晴暖,宮裡的花匠又擅於侍弄花朵,花枝上已探出了不少花骨朵。
  
  據花匠說,此花脾氣大得很,別看花盤那麼漂亮,花枝底下藏滿了尖銳的刺,賞玩的時候一定要萬分小心,因為一不留神就會紮手。
  
  長安種植玫瑰的不算多,拿來做薰香的更是少之又少,想必正是這個緣故,滕玉意才獨愛此花吧。
  
  藺承佑坐了一會,暗覺那香氣分外擾人,乾脆起身走到書架前,架子上卷帙浩繁,少說有數千冊藏書。
  
  書卷新舊參半,並非只是做做樣子,滕玉意的這份聰敏,看來與她喜好讀書脫不了關係。
  
  他目光在書架上流連,卷目分門別類,每副捲軸下都懸掛著紅白青碧的各色牙製書籤,遇到有風的天氣,這些書籤就在書房裡琳瑯作響。
  
  這倒是與宮裡的藏書閣一致,就不知在滕玉意這兒,紅白青碧四個顏色的書籤,分別代表著哪類書。
  
  他正要踱回圓桌旁,卻意外瞧見書案上攤著一張闊大的剡溪箋紙,紙上寫了不少字,墨跡已經乾了。
  
  他下意識挪開視線,但還是不小心瞥見了幾個字眼,一個是「火裡疾風」,一個是「喜櫻」。
  
  看上去像在擬名字,「火」和「櫻」都暗含朱色,他尋思了一下,滕玉意該不是忙著給那匹赤焰騅取名字吧。
  
  他只知道她瞧上了他的小紅馬,卻沒想到她這般喜歡,瞧她這煞有介事的樣子,活像得了一件大寶貝似的。
  
  他有點想笑,行吧,赤焰騅有了這樣一位護短的主人,倒也不必擔心它日後受什麼委屈了。
  
  思量間,門外傳來腳步聲,婢女們打起門簾,滕玉意和杜庭蘭進來了。
  
  滕玉意換了一身見客的鵝黃色襦裙,頭上也端端正正梳了個墮馬髻。
  
  她喝過符湯之後嗓子見好,一進來就讓婢女們把熱氣騰騰的茶點放在榻幾上,笑咪咪地說:「深夜叨擾世子,我實在過意不去,世子別嫌點心粗陋,先隨便墊墊肚子吧。」
  
  她說話的當口,一屋子的人忙前忙後,婢女們伺候得格外小心,杜庭蘭因為心存感激,神色也透著幾分敬重。
  
  榻幾上很快就擺滿了琳瑯滿目的點心,每一盤都窮盡精巧。
  
  藺承佑有點吃驚,滕玉意這是把廚司裡的點心都搜羅來了吧。
  
  滕玉意仔細留意藺承佑的神色,他現在算是她們的恩公,前幾次幫忙就不說了,從今晚的情形來看,日後少不了麻煩藺承佑,她得好好跟他處好關係,因此招待的時候格外隆重。
  
  藺承佑抬頭看左右,滿屋的人都望著他。
  
  他想了想,隨便挑了幾塊點心吃了,吃的時候想,難怪絕聖和棄智喜歡吃滕玉意的點心,她的口味與小孩兒一樣偏甜,點心的餡料都有點發膩。
  
  不過他還是不動聲色吃光了。
  
  滕玉意雖在對側坐下了,那雙烏溜溜的眸子卻留意著藺承佑的一舉一動,眼看他把點心都吃完了,她嘴角笑出了兩個淺淺的梨渦,示意春絨把巾櫛和茶湯奉上,開口說:「我還擔心世子吃不慣南地的點心呢。」
  
  是有點吃不慣,藺承佑喝了茶淨了手,開口道:「說吧,有什麼事要我幫忙。」...<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0-16 11:46 PM

第51章

  滕玉意吩咐婢女們退下,只留程伯和端福守在門口。
  
  「世子,今晚那厲鬼不請自來,我在想會不會有別的緣故。」
  
  藺承佑: 「你怎麼想的?」
  
  「樹妖那回我就聽絕聖小道長說過,樹妖癡迷美人的皮囊,動手前極為挑剔,除了挑選女子的相貌,還會留意女子的肌膚是否有破損,但阿姐那次進入竹林之前,就因為剪綵勝不小心被繡剪劃破了掌心。」
  
  杜庭蘭把掌心攤開:「這就是我當時的傷口,還請世子過目。」
  
  滕玉意在旁補充:「這傷口委實不淺,阿姐進樹林時還未徹底止血,妖怪的嗅覺都很靈敏,隔很遠就能聞到血腥味,論理它是相不中阿姐的皮囊的,可它卻伏擊了表姐,而且據表姐事後回想,樹妖應是早就蟄伏在林中,動手並非貪圖她的皮囊,只為取她性命。這就奇怪了,阿姐無論在揚州還是長安,從未與人結過仇,唯一算得有過節的,只有一個盧兆安了。」
  
  這些事藺承佑已經知道了,他會令人盯梢盧兆安,除了因為此人可能有害人之心,他也好奇盧兆安是怎麼操控樹妖的。
  
  可惜盯了快一個月,盧兆安一直未露出馬腳,直到前陣子胡季真突然丟了一魂一魄,事情才出現了轉折。
  
  「世子應該早就有所察覺,這些時日我也派了人盯梢盧兆安,前日聽說有位胡公子突然罹患怪病,我就更加疑心盧兆安了。」
  
  滕玉意就把那晚盧兆安只顧自己逃命的情形說了。
  
  藺承佑揚了揚眉,原來如此,他早猜胡季真是不是知道了盧兆安什麼秘密,哪承想還有這段公案。
  
  「這事你早就知道了?」
  
  滕玉意點頭:「胡公子險些當場丟了性命,我本以為他定會四處宣揚此事,哪知他三緘其口,當事人自己不揭穿盧兆安的真面目,我也不好越俎代庖。然後沒過多久,我就聽說胡公子發了怪病,世子,你不覺得胡公子發病的時機太巧了些嗎?」
  
  「所以你懷疑是盧兆安害的?」
  
  滕玉意: 「朝廷不久要舉辦製舉,盧兆安與鄭家的親事懸而未定,就衝著這兩點,盧兆安會鋌而走險也不奇怪。現在胡季真病倒了,還有一個人深知盧兆安的底細,就是我阿姐,今晚女鬼莫名其妙找到了滕府,碰巧阿姐就在府裡住,我有理由懷疑這女鬼是盧兆安引來的。」
  
  最後這句話說得有點牽強,但如此一來,她為何接連撞鬼也就解釋得通了。
  
  藺承佑笑了起來,滕玉意好像生怕背上「倒楣鬼」的名聲,可是她別忘了,屍邪為何突然盯上她,至今是個謎。
  
  不過她這麼一說,倒也勉強說得過去,藉厲鬼除掉想除掉的人,兇手自可以全身而退。
  
  滕玉意瞄見藺承佑黑眸裡的笑意,心知他心裡還是有些疑慮,但他即便不完全接受這種說法,也不能否認有這種可能。
  
  「你把你那些人撤了吧。」他跟她對視一晌,開口說,「盧兆安很警惕,盯他的人太多反而會打草驚蛇。」
  
  滕玉意忙道:「好,我明日就讓他們別跟了。」
  
  藺承佑一頓,答應得這麼痛快,他居然有那麼點兒不適應。除了共同對付屍邪那次,難得見滕玉意肯乖乖配合自己。
  
  「此外,還請杜娘子把盧兆安當時寫給你的書信交給我,盧兆安若是用過硃砂符籙之類的東西,信件上多少會留下遺痕,我得確定他到底會不會玄術。 」
  
  杜庭蘭與滕玉意對視一眼,藺承佑雖從來不標榜自己的品行,有時候甚至有點渾不吝,但上次阿爺去青雲觀告知藺承佑真相後,長安沒傳出半點不利於杜家的傳言是事實,可見藺承佑言出必行,說不洩露就絕不洩露。
  
  「好,明日就令人交給世子。」杜庭蘭的語氣充滿感激。
  
  滕玉意趁機說:「我不放心阿姐回府住,但我又不懂道術,就算有小涯劍相護,遇到道行高的厲鬼還是疲於應對,上回兩位小道長給了我不少符籙,不過好像也沒什麼用處,我怕過幾日還會有人引厲鬼來滕府——」
  
  她說著,順理成章指了指腕子上的鈴鐺:「玄音鈴依然取不下來,我很擔心會再次驚動世子,有了陣法抵禦,也不至於深夜擾人清夢了。」
  
  藺承佑早猜她是為了這個才費心費力款待他,但她這話正合他心意,因為他也煩死了這鈴鐺。
  
  除此之外,他也好奇滕玉意這小院會不會有什麼古怪,操縱這樣的厲鬼並非易事,再謹慎的人也會在附近留下痕跡,滕玉意這樣一說,他順勢朝窗外看了看:「布陣法嘛,倒是不難,只是我還有一事要弄明白,勞煩滕娘子把府上的下人都叫出來,我想好好瞧一瞧。」
  
  滕玉意還沒來得及高興,腦中就嗡了一下,藺承佑這是懷疑滕府有內賊了。
  
  好在藺承佑排查完府中下人,並未發現不妥,接下來就是佈置陣法,又費了不少工夫,等藺承佑忙活完,天邊都露出魚肚白了。
  
  滕玉意忙令程伯悉心準備早膳,滕府下人們速度驚人,一轉眼就呈上了一桌子好東西。
  
  藺承佑本來都要走了,看到這陣仗直皺眉頭,滕玉意像是恨不得拿出百倍心力來款待,桌上南北湯麵皆有。
  
  這麼多東西滕玉意和杜庭蘭也吃不完啊,浪費了多可惜,他暗暗搖頭,只好勉為其難留下來用早膳。
  
  早膳就設在花廳,大廳當中設了一道屏風,藺承佑坐在屏風外頭,滕玉意和杜庭蘭則坐在屏風內。
  
  藺承佑提箸的時候想,他好像很久沒吃過這麼隆重的早膳了。
  
  這半年爺娘和二弟不在長安,小妹又在宮裡伴讀,偌大一座成王府,常常只有他一個人,有時忙於除祟或是查案,乾脆就在坊市裡隨便買塊胡餅充飢。即便在成王府用早膳,吃得也很隨便。
  
  滕玉意和杜庭蘭用膳時極規矩,屏風裡半點碗箸聲都不聞,忽聽杜庭蘭低聲說:「這個吃了對你身子有好處,不許挑出去。」
  
  藺承佑暗想,滕玉意有時候真有點小孩兒心性,瞧吧,都這麼大了還挑食。
  
  他很快就用完了,臨走前看了屏風一眼:「這陣法只設在滕府周圍,出了陣法我可就什麼都保證不了了,這幾日晚間你和你阿姐最好別亂走。」
  
  滕玉意立在屏風後恭送她的恩公:「您慢走。放心吧,我們晚間絕不會亂跑的。」
  
  藺承佑走到門口,迎面就見朝陽初升,淺淡的天光透著一股鮮亮的橙色,簡直可愛得不得了。
  
  下臺階的時候,他步伐不自覺輕捷了幾分,說來奇怪,忙活了這半晚,竟絲毫不覺得疲累,尋思了一下,估計是上回喝的火玉靈根湯還有殘存藥效的緣故。
  
  到了滕府門口,程伯早已把馬備好了。
  
  藺承佑道了一聲謝,驅馬往成王府去了。
  
  常統領和寬奴正忙著打聽小主人的下落,看到藺承佑回來,頓時喜出望外。
  
  「世子昨晚跑哪去兒了?」寬奴埋怨道,「小人去東明觀找完五位道長,回來世子就不見了。」
  
  常統領也嘆氣:「世子走時倒是跟小人們打個招呼。」
  
  藺承佑把韁繩扔給候在門口的一眾僕從們,笑說:「對不住,昨晚另有別的地方鬧鬼,我走得太急,忘了跟你們說一聲了。對了,昨晚五道那邊怎麼樣?」
  
  「觀裡現有三位道長在養傷,是見喜和見天兩位道長接待的小人,他們收了世子的那錠金,眉開眼笑去尼姑庵除祟去了。」
  
  常統領打量藺承佑的神色,小世子長眉舒展,捉了半晚的鬼,氣色竟出奇的好。
  
  「世子可用過早膳了?」
  
  藺承佑若無其事地說:「用過了。」
  
  這麼早?
  
  藺承佑瞟了常嶸和寬奴,一腳跨入府內:「胡餅肆隨便買了塊胡餅。」
  
  有這麼早就開門的胡餅肆?常統領看著小主人的背影,沒再追問,只暗中盤算著讓廚司再做點餺飥,忽想起一件正事:「對了,大理寺剛才有衙役來找世子,說請世子趕快去大理寺一趟。」
  
  「什麼事?」
  
  「說是送來了一具古怪的女屍。」
  
  藺承佑一愣,大步流星回了後院,令人準備浴湯,沐浴完換上官服,驅馬去了大理寺。
  
  時辰尚早,大理寺門前馬車並不多,藺承佑徑直穿過中堂往裡走,昨晚負責當值的嚴萬春就迎出來了。
  
  嚴司直神色比平日蒼白許多,不知是太疲憊還是嚇壞了。
  
  「藺評事,快隨嚴某到停屍房來。」
  
  藺承佑從未見嚴司直這般失態,不由奇道:「什麼樣的屍首?很不對勁嗎?」
  
  嚴司直擦擦冷汗:「一瞧就知道了,世子昨晚才打聽過,」
  
  到了停屍房門口,藺承佑還未入內就聞到了一股濃濃的煞氣,這是厲鬼特有的氣息,推開門入內,就見屍床上擺著一具屍首,屍首上方蒙了白布,從形狀來看應是一具女屍。
  
  藺承佑走到屍床前,抬手就掀開了白布,雖說心裡做好了準備,還是吃了一驚,映入眼簾的是一張熟悉的面孔,恰是昨晚闖入滕府的女鬼。
  
  他目光迅即往下移,果然瞧見了婦人腹部的傷口。
  
  嚴司直一個沒忍住,扭頭嘔吐起來,心知自己失態,竭力克制著自己:「昨日世子打聽同州的案子時,嚴某還不以為然,親眼見了這婦人的屍首,才知兇手有多殘忍。這麼小的胎兒偷出去也活不了,兇手到底為何要這麼做?」
  
  藺承佑臉色也不大好看,但他知道,越是這等兇殘的大案,越要仔細檢查屍首,細細一覷才發現,婦人的傷口凌亂無序,不似被利刃所割,竟像被人徒手撕開的。
  
  「這是同州送來的屍首?」
  
  嚴萬春怔了怔:「不是,這婦人是長安人士,名叫舒麗娘,今年才二十歲,住在崇化坊的春安巷——」
  
  話未說完,外頭傳來喧嘩聲,衙役們在外頭喊:「嚴司直,昨晚是你當值吧,同州府的法曹親自送案子來了,受害者的屍首現擺在堂上,是一對夫妻,哎喲,快出來瞧瞧吧,死狀也太慘了些。」
  
  藺承佑跟嚴萬春對視一眼,快步走到門邊。
  
  衙役冷不防看到藺承佑,愣愣道:「世子是昨晚就歇在衙門裡,還是一大早就來了?」
  
  藺承佑哪顧得上閒扯:「送來的是一對夫妻?怎麼死的? 」
  
  衙役打了個冷顫:「那妻子被人活活剖腹取胎死的。」
  
  藺承佑呆了一下,嚴萬春也震驚萬分:「原來世子那故事竟是真的。這、這是同一人所為麼…」
  
  藺承佑徑直繞過衙役往外走:「前兩日也不見同州遞交過宗卷啊,為何直接把屍首運過來了?」
  
  衙役亦步亦趨跟上藺承佑:「聽法曹說,當地州府原本在極力追查兇手,哪知衙門裡突然鬧起鬼來,凡是見過鬼的,都說是這對夫妻的冤魂作祟,同州府唯恐此案不簡單,只好令法曹把這對夫妻的屍首送到長安來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0-17 10:29 PM

第52章

  用過早膳之後,滕玉意忙著四處觀摩,眼看垣牆內外都埋下了符籙,心裡好比吃了一顆定心丸,有了藺承佑的陣法相護,晚上就不必擔心鬼怪來相擾了。
  
  就不知這陣法能不能抵禦那怪人的邪術,若能,前世她和端福他們也不至於死得那樣慘了。
  
  正轉悠著,程伯過來說:「填塘的工匠來了,娘子們先回潭上月吧。」
  
  杜庭蘭在那邊亭子裡看書,聞言詫異莫名:「填塘?」
  
  花園裡僅有一處水塘,池邊栽了好些楊柳,春日裡頗有一種嫵媚景緻,好好的填掉做什麼。
  
  「你不是很喜歡這水塘嗎,幼時每次回長安,你都會坐在水塘邊釣魚的,填掉了多可惜。」
  
  滕玉意咳嗽一聲,幼時垂釣的滋味她早就忘光了,在冰水裡掙扎著死去的那份絕望卻是刻骨銘心,她必須杜絕一切隱患,第一個改造對象就是這池塘,要不是因為躲避屍邪耽誤了幾日工夫,她早就令人動手了。
  
  「我一看到水塘裡的水就頭疼,我早就想把它改成蹴鞠場了。」忽然發現程伯正衝自己使眼色,滕玉意心知程伯有要事要稟告,只好拉著杜庭蘭起了身,「阿姐,工匠們要進來了,我們回內院說話吧。」
  
  姐妹倆回到潭上月,杜庭蘭回房給桂媼挑選繡帕,滕玉意則換了男裝到庭中練劍。
  
  霍丘被派去跟隨杜紹棠了,端福正式接手教習滕玉意武功的任務,剛教了幾招程伯就來了,滕玉意惦記著讓程伯打聽的事,忙把程伯請到自己的小書房:「是不是西市那邊有動靜了?」
  
  程伯點頭:「彭玉桂說的那家的生鐵行開門了,那個叫莊穆的潑皮也在店裡。」
  
  滕玉意心口怦怦急跳,彭玉桂臨終前說那根銀絲是莊穆給他的,只要盯死這個莊穆,何愁不能順藤摸瓜查出那個黑衣人的底細。
  
  前世她慘死在這人手下,這一世她一定要先發制人。
  
  她負手踱了幾步:「莊穆的底細可都查清楚了?他跟生鐵行的店家可是一夥的?」
  
  程伯說:「生鐵行的主家名叫尤米貴・阿贊,是個粟特胡人,一月前生了病,昨晚才病癒歸來,『尤米貴』這一姓的胡人從三十年前就在長安做買賣了,阿贊這家生鐵行開了近十年,單從面上看,沒什麼可疑之處。
  
  「至於莊穆這個潑皮,他是前年才來的長安,自稱是回紇人,漢語卻說得很不錯,有一手煉鐵的好功夫,因此不愁營生,他原本在東市一家生鐵行幹活,因老闆年紀太大要閉店,便到西市來謀生了,正好那時候尤米貴缺人手,莊穆自此就在『尤米貴』做活了。此人無妻無子脾氣暴躁,平日愛喝酒賭錢,每回輸了都少不了與人鬥嘴打架,坊裡認得他的人不少,但都沒什麼深交。」
  
  滕玉意問:「尤米貴關門的這一月,莊穆又在何處?」
  
  「莊穆平日就住在店裡,但老奴曾命人悄悄進去瞧過,關門的這一月莊穆就沒回過生鐵行,他常去的那幾家堵坊、鬥技坊也都找過了,也沒瞧見他的蹤影。坊裡人多眼雜,再盤查下去難保不會打草驚蛇,老奴只好先罷手了,但老奴敢肯定,這一陣莊穆沒在東西兩市出現過。」
  
  滕玉意疑惑:「一個月不算短,總要有個棲身之所。此人在長安可有親眷?」
  
  程伯搖了搖頭。
  
  滕玉意:「沒有親眷,他一個混跡市廛的潑皮能藏到何處去,何至於連程伯你都查不到他的下落,他該不是前一陣離開長安了吧。」
  
  「這一點老奴正待細查。假如莊穆留在長安,不論他住在客棧或是去花街柳巷尋歡,都是一筆不小的花銷,他一個生鐵行的活計,決計是拿不出這筆錢的。好在他今早露面之後,老奴命人沿途查問莊穆的行蹤,一路查下來才知道,莊穆今早像是從崇政坊的春安巷出來的。」
  
  「崇政坊的春安巷?那是何地?」
  
  「一處貴人聚居的處所,鬧中取靜,屋價昂貴,京中有不少官員在那賃宅而居,住戶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老奴不敢確定莊穆究竟是路過那兒,抑或是此前一月都住在春安巷,若莊穆借住此地,又是誰收留的莊穆?對了,聽說昨夜春安巷死了人,老奴派人過去時,恰好趕上大理寺的衙役查案。」
  
  「死了人?」滕玉意面色凝重起來,「兇殺嗎?否則何以驚動大理寺…… 」
  
  「老奴派去的人沒細問,未必與莊穆有關,但老奴總覺得巧了些。」
  
  滕玉意一哂:「彭玉桂那根銀絲既是從莊穆手裡得的,料著莊穆身手不會差,殺個把人對他來說,簡直易如反掌,先不說這個,此人露了面就好說了,他在明我在暗,我先去瞧瞧他長什麼模樣,程伯,你先幫我準備車馬吧。」
  
  她努力在腦海中回憶那幫兇徒的身量打扮,莊穆能提供銀絲的致命武器,沒準也是當晚兇手中的一員,只要見到此人,或許能想起一些重要線索。
  
  「此人凶險,老奴安排好府裡的事就陪娘子出發。」
  
  「您是滕府的管事,走出去難免惹人矚目。」滕玉意說,「讓端福陪我,多帶幾個身手好的護衛,對了,阿爺今日能回來嗎,我有重要的事要同他說。」
  
  程伯仍舊不放心:「前方急等著用軍糧,老爺昨日還在渭河渡口親自押糧,今日也不知能不能回來,即便回來,估計也是深夜了。」
  
  「不論多晚,橫豎我等阿爺就是了。」這幾日又想起了前世好多事,她得趕快把彭震可能聯合鄰近藩鎮發動兵變的事告訴阿爺。
  
  出發前滕玉意特地走到馬廄前牽她的小紅馬,小紅馬在馬廄裡奔來跑去,比昨日還精神,然而不大愛理人,只拿一隻眼睛瞟著滕玉意。不等滕玉意過來親近它,它就撒丫子跑了。
  
  「別跑。」滕玉意閒閒衝它招手,「陪我去趟西市。」
  
  小紅馬慢悠悠在馬廄裡踱步,並不肯理會滕玉意。
  
  「噫,昨日不是同我很親熱嗎。是吃的不順意還是住的不順意,你出來同我說說,我就不信我這兒比不上藺承佑的馬廄。」
  
  說著吩咐負責管馬的管事:「時辰不早,把它牽出來吧,我得出發了。」
  
  「萬萬不可。」管事忙說,「這寶駒性子烈,本就喜歡欺生,娘子與它也不算熟,當心被它摜下去。」
  
  滕玉意擺擺手:「我騎術好得很,摔不壞的。」
  
  管事死活不肯,小紅馬也只顧來回溜達。
  
  滕玉意低頭瞧了瞧自己,忽然笑了:「你該不是看我換了一身男裝,就認不出我了吧?」
  
  她為了出門方便,不但換上了男裝,還把自己那些慣用的香囊、香串都取了下來。
  
  小紅馬發出一聲嘶鳴,乾脆轉過身去,把屁股對著滕玉意。
  
  滕玉意摸了摸嘴上的絡腮鬍,重新換回女裝是來不及了,看來今天沒法親近騎她的小紅馬了,只好讓管事另換了一匹矮小點的棗紅馬給她,出府騎了馬,帶著端福一行人,浩浩盪盪往西市去了。
  
  到了西市門口,正趕上坊門開放,滕玉意提前遣散其餘的護衛,讓他們有意落後自己幾步,自己則帶著端福,牽馬往市廛中去。
  
  尤米貴生鐵行坐落在西市最熱鬧的那排鋪子,鋪子裡陳列著各式上等雪光威迫的兵器,劍、刀、槊……凡此種種,一應俱全,據說用的都是最上等的寒鐵,售價比旁的生鐵行高出數倍,饒是如此,店門口仍舊停了不少駿馬,少年郎君絡繹不絕,慕名前來挑選兵器。
  
  滕玉意在附近轉了一圈,踅進對面一家胡人開的布帛行,上二樓隨便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吩咐店家把店裡最輕軟的料子拿上來。
  
  等待的間隙,她的目光一直在對面打轉,忽聽到有人粗聲粗氣叫:「莊穆。」
  
  滕玉意定睛望去,只見一個異常矮瘦的黑膚男子從裡頭出來:「何事?」
  
  ***
  
  大理寺的正廳裡聚集著不少官員和衙役,個個掩袖摀鼻。
  
  地上並排擺放著兩具屍首,看樣子就是從同州府送來的那對夫妻了,死了應該有好一陣了,厚厚的屍布也掩不住那股刺鼻的屍臭味。
  
  屍首旁,一位外地來的吏員忙著陳述案情:「男的叫王藏寶,今年二十有五,女的是白氏,今年二十有二。兩口子都是同州人士,靠賣熟食為生(注1),王藏寶這門做熟食的手藝是祖傳的,店裡生意本來很不錯,可惜去年染上了鬥雞的惡習,陸陸續續賭輸了不少錢,年初又因鬥雞得罪了幾個地痞無賴,招來了不少是非,王藏寶不堪其擾,又想趁機戒掉鬥雞賭錢的毛病,乾脆變賣了店鋪,帶著妻子來長安謀生,哪知還在路上就被殺害了。說來造孽,白氏還懷著五個月的身孕——」
  
  正說著,有人扭頭瞧見了藺承佑和嚴司直,忙道:「嚴司直、藺評事。這位是同州府的柳法曹。」
  
  柳法曹早聽說過藺承佑的名號,主動迎上前道:「藺評事、嚴司直,下官柳某,久仰大名。」
  
  「柳法曹一路辛苦。」藺承佑拱了拱手,旋即扭頭看向地上的屍首,屍首上方縈繞著煞氣,兩口子化作厲鬼已經有一陣了。
  
  他幾步走到屍首邊上,蹲下身掀開屍布,饒是提前屏住了呼吸,仍被屍臭熏得偏過頭去。
  
  廳裡有人嘔吐起來,幾位衙役捂著鼻子把自己的帕子遞給藺承佑。
  
  藺承佑揮手說不用,重新轉過臉來細看,這是一具青壯男子的屍首,面龐已經有腐爛的跡象了,胸口有一處碗口大的傷口,像是被利器刺穿了胸膛。
  
  「他們在何地被謀害的?」藺承佑發問。
  
  柳法曹忙答:「死在同州往長安路上的一家客棧裡,客棧名叫居安客棧。」
  
  倒是與陳二娘故事裡說的一致,藺承佑檢視屍首:「王藏寶的死因是什麼?」
  
  「心脈斷裂。兇器應該是一把殺豬刀,穿胸而過,一刀斃命。除此之外,王藏寶身上再無傷口。」
  
  藺承佑察看完王藏寶的屍體,又掀開另一邊的白布。
  
  那是一位年輕婦人,腹部繖花狀的碩大傷口觸目驚心。
  
  藺承佑目光定定落在傷口的邊緣,沒看錯,白氏跟停屍房裡那個叫麗娘的少婦一樣,傷口都是被人徒手撕開的。
  
  這就值得尋味了,殺王藏寶的時候兇手明明有刀,為何取胎的時候又改用雙手。
  
  假如這兩樁案子是同一個兇手所為——
  
  「柳法曹,王氏夫婦是哪一日遇害的?」
  
  「三月初五的晚上。」
  
  「整整二十日了。」同州離長安不遠,快馬只需五六日,兇手完全可以在同州殺人之後,再趕來長安行兇。
  
  藺承佑指了指白氏的腹部:「聽說案發後你們在附近搜查了好幾日,可找到了白氏腹中的胎兒?」
  
  柳法曹白著臉搖了搖頭:「下官帶人搜查了每一處山頭、盤問了每一輛過路車輛,可別說找到胎兒的遺跡,連兇器都未找到,照下官看,兇手應是連夜逃出了同州。」
  
  官員們流露出讚許的神色,然而又有些疑惑,柳法曹辦案勤勉,破案指日可待,既如此,為何把這案子呈送到大理寺來?
  
  若是自行偵破,來年柳法曹考評定必能評個「上上」。
  
  柳法曹苦笑道:「實不相瞞,下官曾懷疑是王藏寶那幾個仇人幹的,一經調查,為首的潑皮侯二的確曾雇車離開過同州,下官得了證據,就把侯二和他的同夥一起捉到縣衙裡,訊了幾日下來,侯二等人雖承認想教訓王藏寶,卻死活不承認殺過人,恰在這時候,同僚們又在侯二家裡搜出了一把殺豬刀,動機有了,兇器也有了,下官當即把侯二收監,哪知當晚衙門裡就開始鬧鬼,侯二竟被活活嚇瘋了,侯二這一瘋,我們本以為王氏夫婦也該消停了,哪知鬧得越來越兇,衙門裡的人整晚都能看見那女鬼到處找東西,刺史說此案恐另有蹊蹺,令下官趕快呈交到大理寺來。」
  
  找東西?也像昨晚的麗娘一樣,到處找尋自己丟失的胎兒嗎?藺承佑想了想問:「兇手潛進房裡連殺兩人,再謹慎也會鬧出點動靜,當晚客棧的鄰房可聽到什麼聲響?」
  
  「有。」柳法曹說,「王藏寶夫婦遇害當晚,鄰房住著兩位外地商人,睡到半夜的時候,突然被一陣嬰兒的哭聲給驚醒了,兩人覺得納悶,入睡前沒聽見隔壁有嬰兒,怎麼突然就哭了起來,想起來看看,忽然覺得房裡冷得出奇,緊接著聞到一股怪味,然後就什麼都不知道了,第二日早上起來,才知鄰房的夫婦昨晚死在房裡。經仵作查驗過,田氏夫婦遇害的時辰,約莫就是商人聽到嬰兒哭聲的那一陣。」
  
  藺承佑默了下,先前只當是小孩編的故事,而今才知真有其事,那就由不得他不重新審視這兩樁奇案了。
  
  往日他也在青雲觀的典籍上見過不少取胎而食的妖異,這樣做的目的無外乎是為了快速提升妖力,元嬰一被取出來就進了邪魔的肚子,怎會發出啼聲。
  
  況且才五個月大的胎兒,又如何扯著嗓子啼哭?
  
  如果是作惡的妖魔自己發出嬰兒般的哭聲,倒也不是不可能,但也說不太通,害人時發出怪叫,想必不怕把人引來,那它又何必把隔壁的兩位商人迷暈,並連夜逃出同州府呢。
  
  從這一連串的手法來看,分明不像妖邪所為,而是某位兇徒做的,因為不想被官府查到自己頭上,所以才大費周章。
  
  藺承佑思量著起了身,如果真是人做的,兇手故佈疑陣又是為了什麼。
  
  時辰還早,大理寺的上級官員還未露面,廳堂裡大多數是司直以下的年輕官員,在藺承佑詢問案情的當口,幾位年輕官員竟無一個辦理交接手續。
  
  此案牽扯長安同州兩地,真要查辦起來,少不了來回折騰,這位同州的柳法曹辦案如此迅捷都毫無頭緒,搬到長安來只會更棘手,註定是一場吃力不討好的差事,大夥顯然都不願意攬活。
  
  藺承佑環顧左右,除了嚴司直在認真察看屍首,別的上司都離得遠遠的。
  
  他一笑,不用做的這麼明顯吧。
  
  瞧了那幾人一眼,他對柳法曹說:「好,這案子我和嚴司直接了。」
  
  嚴司直忙也起了身,想也不想就道:「煩請柳法曹與嚴某交接一下案情。」
  
  幾位年輕官員目光裡流露出幾分看好戲的意味,藺承佑不過湊巧辦了幾樁案子,就自以為攻無不克了。這小子初生牛犢不怕虎也就算了,嚴萬春也跟著瞎湊熱鬧,他手裡的案子都堆積成山了,連這種爛攤子也敢接,人稱「嚴傻子」,這話真沒說錯。
  
  藺承佑笑道:「在正式交接之前,我還有好些問題要向柳法曹確認,這些細節未必記錄在案宗裡,還得柳法曹親自幫著回想,勞煩柳法曹在後院稍事休整,我先去一趟崇化坊的迎春巷。」
  
  「崇化坊的迎春巷——」嚴司直面露疑惑,「那不是昨晚遇害的麗娘的住所嗎?」
  
  「沒錯,麗娘的死狀與白氏一模一樣,我懷疑是同一人所為,所以得趕快確認一件事,如果麗娘遇害時鄰近也曾聽見過嬰兒的哭聲,這兩樁案子基本可以合案了,那麼接下來很可能還會有人遇害。 」
  
  這話一出,不只嚴司直色變,柳法曹也驚詫不已。
  
  那幾位官員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雲淡風輕就往內走,藺承佑本已走到外頭了,忽又倒退回來:「哎,王司直、陳司直,請留步,你們瞧見了,下官手裡雞毛蒜皮的案子太多了,如今又接了這案子,實在騰不出手,為了不延誤辦案,下官手上那些雜案只好委託給二位前輩了。」
  
  王司直和陳司直想也不想就要推脫,對上藺承佑的笑眼,硬把話又咽了下去。
  
  藺承佑辯才無礙,論起說歪理的本領,全大理寺的人都比不過他,再說藺承佑不佔理又能如何,為了日後的仕途著想,他們豈敢公然與他叫板。
  
  王司直比陳司直腦子更靈活些,忙應了:「藺評事何出此言,把案宗都轉過來吧。」
  
  藺承佑笑容和煦:「那就有勞兩位前輩了。」
  
  然而,等案宗傳到王司直和陳司直的手裡,只有一宗是藺承佑的案子,剩下的全是嚴萬春的案子,林林總總加起來,足有十來件。
  
  二人平日欺負慣了嚴萬春,心知此人一貫老實,絕不會主動把自己的案子扔給別人,不必想,這一定是藺承佑的主意,只懊悔早上做得太明顯,哪敢再多話,只好都接了。
  
  ***
  
  藺承佑趕到春安巷的時候,長安縣的龔法曹正指揮衙役們封鎖麗娘的宅子,聽說藺承佑來了,龔法曹忙迎出來:「藺評事怎麼來了?」
  
  藺承佑衝龔法曹拱了拱手:「我和嚴司直接手這案子了。」
  
  下馬左右一瞧,舒麗娘的宅子坐落在巷尾,尤為幽靜寬適,藺承佑邁步上臺階:「府裡除了麗娘,還住了哪些人?」
  
  「只有主僕六人,除了麗娘自己,便是兩位婢女、看門老僕和兩位廚娘了。」
  
  「麗娘獨自住在此地?她夫君呢?」
  
  龔法曹摒退後頭的衙役,壓低嗓門說:「她是鄭僕射養在外頭的別宅婦(注2)。」
  
  藺承佑看了看龔法曹。
  
  龔法曹訕訕的,他本來也不信,因為鄭僕射是出了名的懼內,誰知他老人家經不聲不響養了個別宅婦。
  
  「麗娘姓舒,年方二十,是京兆府一位舒姓長史的外甥女,聽說頗通文墨,相貌也很嫵媚,前年嫁了人,結果不到一年丈夫就死了,因尚未孕育子女,婆家不見容,舒麗娘只好來長安投奔親戚,就寄住在舒長史的府裡,後來不知怎麼地,被鄭僕射相中了,自那之後鄭僕射就把舒麗娘安置在此處,時不時會過來瞧瞧她,此事巷子裡的人都知道,只瞞著鄭僕射的夫人。鄭僕射昨晚得到消息之後,因為太震驚差點從馬上摔下來,自己不方面露面,急將身邊最得用的僕從派人來過問此事,還交代長安縣衙,務要將真兇早日緝拿歸案。」
  
  藺承佑暗想,怪不得長安縣當晚就把案子移交大理寺了,想是唯恐耽誤追兇。
  
  「舒麗娘懷孕幾月了?」
  
  「說是剛滿三月。」
  
  藺承佑一愣,舒麗娘的孩子竟比白氏的月份更小。
  
  「鄭僕射昨晚可在此處?他可知道舒麗娘懷孕了?」
  
  龔法曹:「據鄭僕射的隨從說,鄭僕射早已知道舒麗娘有身孕,為此還多派了一位廚娘照顧舒麗娘,但近日百官進京述職,鄭僕射忙於公務,已有十來日沒來春安巷了。」
  
  藺承佑徑直朝內院去:「第一個發現舒麗娘屍首的又是誰?」
  
  「是舒麗娘的兩位婢女。舒麗娘昨晚用過晚膳之後,說身子乏累早早就歇下了,宅子裡的下人們做完活計,睡得也比平日早,睡到半夜婢子們忽然被凍醒了,當時是亥時末,往常這個時候麗娘必定會喚她們送茶水的,麗娘卻毫無動靜,二婢不放心,進內室瞧麗娘,才發現她早已死在床上了。」
  
  藺承佑想了想,麗娘的鬼魂闖入滕府約莫是子時,也就是說,麗娘死後即刻就化作了厲鬼。
  
  再重的怨氣也不至於如此,除非……有人點化。最怪的是麗娘不去找兇手,竟直接去了滕府。
  
  藺承佑思量著到了內院,迎面撲來濃濃的血腥氣,進了內室繞過屏風,床上的情形觸目驚心,衾被血污皺亂,宛如在成桶的鮮血裡浸泡過。
  
  地上也滿是大片的血跡,間雜著好些凌亂的腳印。
  
  「可都核對過這些腳印了?有沒有發現外來者?」
  
  「核對過了,全是婢女和廚娘留下來的,看門的老頭雖說聞訊趕來了,但沒敢進內室,卑職為了慎重起見,當場讓幾位下人脫下鞋進行了比對。」
  
  藺承佑仔細察看屋子裡的血痕,又到窗前和庭外勘探,裡裡外外轉了好幾圈,連角落裡的灰塵都未放過,然而兇手並未留下半點痕跡。
  
  「附近可都找過了?有沒有發現舒麗娘腹中的胎兒?」
  
  龔法曹緩緩搖頭。
  
  藺承佑默了默,很好,舒麗娘與同州的白氏一樣,腹中的胎兒就這樣不翼而飛了。
  
  「把府中的下人都叫過來,我要挨個盤問他們。」
  
  結果一問才知道,五個下人昨晚全都睡死了,竟沒一個聽見案發時的動靜。
  
  好在經過藺承佑一再詰問,下人們陸續記起自己睡覺前曾聞見過一股怪香。
  
  這倒是與同州案發時那兩位商人的遭遇一致,藺承佑讓下人們描述那香氣的情狀,下人們卻又說不上來。藺承佑又問舒麗娘往日可與人結過仇、近日可與鄭僕射拌過嘴等等,一連問了幾十個問題,才起身到相鄰的宅子去打聽。
  
  街坊鄰舍顯然都聽說了昨晚的慘案,大早上的全都關門閉戶,偌大一條春安巷,幾乎無人在外走動。
  
  好不容易敲開了隔壁宅子的門,閽者早已嚇破了膽,不等龔法曹發問,就恨不得把頭搖成撥浪鼓:「老奴什麼都不知道。」
  
  藺承佑把手抵在門上,笑說: 「哎,別急著關門啊,我們話還沒說完呢。」
  
  閽者見是一個穿低階綠袍官服的俊美少年郎,也不甚在意,隻死死把著門:「府中老爺和夫人都不在家,不知兩位官爺要問什麼。」
  
  藺承佑不容分說把門一推,徑自長驅直入:「自是來打聽昨晚的事。」
  
  這一打聽下來,又花了藺承佑不少工夫,最終從廚司的一位夥計口裡得知,昨天起夜時,夥計曾聽見嬰兒的哭聲。
  
  「確定是從牆那頭發出來的?」藺承佑發問。
  
  夥計臉色煞白:「沒錯,小的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因為府裡並無小公子小娘子,迷迷糊糊在溷廁前聽了一會,才意識到那哭聲是從隔壁宅子裡傳出來的。小的當時就想,莫非那位獨居的夫人生孩子了?夜裡天冷,小的站了一會就直哆嗦,也沒多想,跑回房裡睡覺去了。」
  
  「除了嬰兒的哭聲,你可聽到了旁的聲響?譬如呼救聲,或是陌生人的說話聲?」
  
  夥計雙腿直發軟:「我們春安巷車馬稀少,白日就不怎麼喧囂,一到夜裡就更寂靜了,要是有什麼古怪聲響,小的應該立馬能聽見,但當時只聽到了嬰兒的哭聲。」
  
  藺承佑凝視兩座宅子之間的高牆: 「此地鬧中取靜,若是有生人來此,應該立即會引起你們的注意,這幾日你們可見過什麼生人?」
  
  夥計茫然搖頭,卻有一位車夫說:「有。小人想起來了,昨日傍晚有個矮黑的漢子在巷口轉悠,小人正好驅車路過,覺得此人面生,就多瞧了幾眼,那漢子見了我,閃身就朝另一個路口走了。春安巷只有八座宅邸,各府都有哪些下人,我們也都熟了,以往從未見過那漢子。」
  
  藺承佑:「那漢子什麼模樣?」
  
  「個頭不高,約莫只到公子的肩膀處,生得又黑又瘦,右邊臉頰上有個大痦子。」
  
  龔法曹聽得直皺眉頭,長安城這種長相的潑皮少說有數千人,光聽這番描述,如何找到那人的下落。
  
  藺承佑卻耐性十足:「你再好好想想,那人身上、手上可有特別之處?穿的又是什麼衣裳?」
  
  車夫頓了頓:「好像穿著一身短褐,沒什麼特別的,不過這漢子的雙手又紅又大,手背和手臂上有好些疤痕。」
  
  藺承佑緊緊盯著車夫:「什麼形狀的疤痕?」
  
  「沒看清,只知道橫七豎八的,連關節都變形了,有點……有點像燙傷的,不然小人也不會多留意。」
  
  龔法曹暗想,什麼人的手背和手臂會留下這麼多疤痕?
  
  卻聽藺承佑思忖著說:「鐵匠?還是瓦匠?」
  
  龔法曹一愣。
  
  藺承佑討來了紙筆,按照車夫的描述畫了一副肖像,讓那車夫再三確認疤痕的位置,這才將畫像放入懷內。
  
  「藺評事打算去何處?」龔法曹跟在藺承佑身後出了宅子。
  
  藺承佑翻身上了馬:「先問到這兒吧,我去西市和東市的生鐵行轉轉,勞煩龔法曹把兩處宅子下人們的口錄移交給大理寺的嚴司直。」
  
  「諾。 」
  
  藺承佑驅馬直奔西市,腦中暗想,還沒查清胡季真是不是被盧兆安所害,又出了這樣的大案,案情如此詭異,要說完全沒有妖邪作祟也說不通。
  
  寬奴雖能幹,卻不懂明錄秘術,要是絕聖和棄智回來了就好了,把胡季真的怪病交給兩個臭小子細查,也能藉機歷練他們一回。
  
  他在心裡盤算日子,這宮的道家盛會前幾日就結束了,兩個小子至遲今日也該回來了。
  
  說來也巧,剛到西市門口,就有一輛犢車與藺承佑的馬擦身而過,春風拂盪,小孩清嫩的嗓音從車裡飄出來,聽在耳裡分外耳熟。
  
  「我打賭,這個師兄一定不會喜歡。」
  
  藺承佑眼裡浮現一抹笑意,一抖韁繩,縱馬攔住了那犢車的去路。
  
  車夫阿孟一喜:「世子。」
  
  門簾掀開,車裡鑽出來兩顆圓滾滾的腦袋:「師兄!」
  
  正是絕聖和棄智,兩人高興極了,爭先恐後跳下車。
  
  藺承佑笑著下了馬:「你們何時回來的?」
  
  絕聖欣然說:「昨晚就回來了,怕擾了師兄休息,也就沒去成王府報道。早上去大理寺找師兄,嚴司直說師兄出去辦案子了,我和棄智沒什麼事,就到西市來轉轉。師兄怎會在此?」
  
  藺承佑輪流摸摸師弟們的腦袋:「這話該我來問才對,你們不趕快把這宮的見聞記錄在冊,跑這來做什麼?」
  
  絕聖嘿嘿傻笑,棄智把兩隻胖手悄悄往身後一藏:「師兄放心吧,我們回來的路上就記好了,回去就給師兄過目。」
  
  過些日子師兄就要過生辰了,他們攢了好久的錢,早上一股腦取出來了,打算到西市給師兄買份生辰禮,禮物還沒挑好,怎能讓師兄提前知道。
  
  藺承佑只當沒瞧見兩人擠眉弄眼,牽馬領著兩人走到一旁:「用過早膳了嗎?」
  
  「用過了,師兄你呢?」
  
  藺承佑揚了揚眉,早上不小心在滕府吃得太多,到現在還撐得慌。
  
  「你們回來正好,長安城最近出了幾樁詭案,寬奴和嚴司直都不懂道術,另有一事要你們來辦。」
  
  絕聖和棄智一凜:「師兄請說。」
  
  藺承佑就把胡季真如何突然丟失一魂一魄、他如何懷疑盧兆安與此事有關、以及同州和長安出現了兩樁相似的怪案,簡略地同兩人說了。
  
  「本來師兄想要你們幫著調查胡季真的事,碰巧你們也來了西市,不如先去幫師兄認個人。」
  
  他說著,從懷裡取出那張畫像:「此人應該會些邪術,你們比起我那些同僚,多少會些應變之法,長安兩市生鐵行太多,西市就交給你們了,師兄自去東市打探,要是瞧見了畫上這漢子,馬上讓阿孟去東市給師兄傳話,切記別叫對方起疑心,因為他很有可能是兩樁兇案的兇手。」
  
  棄智和絕聖看清那畫中人的長相,認真地點點頭。
  
  藺承佑把畫像收回懷中:「辦完這件事,你們就去盯梢盧兆安。」
  
  絕聖撓撓頭:「師兄,舒麗娘的厲鬼為何會去滕府?」
  
  他們當然不相信滕玉意會與兇殺案有關,但厲鬼怎會無緣無故找上門。
  
  藺承佑一早上也在思考這問題,昨晚滕玉意言之鑿鑿,只說這一切很可能是盧兆安的陰謀,目的麼,自是為了謀害杜庭蘭。
  
  但同州案發是在三月初五,長安三月初三才辦完進士宴,盧兆安就算插上翅膀,也沒法在兩日內趕到同州殺人,假設同州的案子與盧兆安無關,昨晚這樁剖腹取胎也未必是他做的,那他又如何能第一時間引舒麗娘的鬼魂去滕府?
  
  除非盧兆安另有同謀。
  
  可他圖什麼,難道就因為怕杜庭蘭說出兩人曾經相戀過的事實,就值得這樣大動干戈?
  
  直覺告訴藺承佑,舒麗娘很有可能是衝著滕玉意去的,這就更讓他想不通了,滕玉意到底招惹誰了,為何一再碰上這等倒楣事。
  
  忽又想到懷裡的應鈴石,早上他只告訴滕玉意晚上別出府,萬一她白日跑出來遇到邪祟,他豈不是又會被吵。
  
  既然絕聖和棄智回來了,要不就把這石頭給他們吧,然而手都伸到前襟了,又停了下來。
  
  絕聖和棄智剛回來就被他派去盯梢盧兆安,再讓他們照管滕玉意那邊,未免太折騰,罷了,還是暫時先放他身上吧。
  
  「究竟是怎麼回事,等查清這幾樁案子不就知道了。」藺承佑從袖中取出幾緡錢給兩人,「中午在外頭自行買些吃的,記得謹慎行事。」
  
  說畢上了馬,縱馬朝東市的方向去了。
  
  絕聖和棄智理了理道袍,隨人潮進入西市,師兄那副畫像雖只有寥寥數筆,卻把那漢子的相貌特徵一一展現出來了。
  
  一路走走停停,只要見到生鐵行,兩人就會藉口要打鑄道家之劍,到店裡轉悠兩圈。
  
  接連查了好幾家生鐵行,始終沒見到畫上的人,走著走著肚子餓了,兩人便到胡餅鋪子買餅充飢。
  
  從鋪子裡出來沒多久,又路過一家叫「尤米貴」的生鐵行。絕聖和棄智駐足觀望,此店門前人頭攢動,生意又比旁處要好,正是混進人堆裡,就覺衣襟被人拉了拉,扭頭一望,不由怔住了。
  
  端福大叔?
  
  端福面無表情,語氣卻很溫和:「我家公子想見兩位道長。」
  
  兩人忙隨端福進了對面的布帛行,上了二樓,抬頭就看見了一位滿面笑容的絡腮鬍少年。
  
  絕聖和棄智險些當場歡笑起來,果然是滕娘子。
  
  「王公子!!!」
  
  滕玉意比他們還高興,快步迎過來:「昨晚回來的?」
  
  「是呢。」絕聖和棄智樂不可支,「王公子,你為何在此處?」
  
  滕玉意把他們請到窗邊坐下:「我來此辦點事。你們呢?」
  
  絕聖和棄智在滕玉意麵前毫不設防,壓低嗓門道:「我們在幫師兄找一個人。」
  
  「找人? 」滕玉意忙跟著放低嗓音,「我帶了不少手下出門,要不要他們幫你們找?」
  
  棄智感激地說:「不用不用。這個人可能是一樁兇殺案的兇手,不能驚動太多人。」
  
  滕玉意心知藺承佑經常支使兩個小師弟幫自己幹活,也就不再多問,只笑著岔開話題:「你們還未用午膳吧,我請你們吃點好東西。」
  
  絕聖和棄智樂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地擺手:「不勞煩王公子了,我們剛吃過胡餅,師兄給了我們好些吃飯的錢,夠我們吃一整日的了。」
  
  「他是他,我是我。」滕玉意幫他們斟了兩杯蔗漿,「你們師兄只知給錢,從不幫你們安排,我可不一樣,既然你們吃過午膳了,我就請你們吃晚膳吧,今日這一頓,保證讓你們嚐嚐鮮。」
  
  說話時,她目光朝街對面的尤米貴一溜,盯了快半個時辰了,莊穆一直在店裡幹活,想來天黑前都不會有異動,那麼她這邊也可以從容點。
  
  這時店家帶著繡娘們捧了好些布帛過來:「這可是店裡最好的布料了,一匹足值萬金,公子要還是瞧不中,小人也沒法子了。」
  
  滕玉意轉過頭來,一眼就相中了那匹佛頭青的如意紋金寶地錦,佛頭青這顏色能染得這般澄澈,也算少見了,難得繡工也一流。
  
  店家最善鑑貌辨色,忙說:「公子好眼力,這匹錦可是孤品,小人費了好多工夫才從別的布料商手裡搶來的,滿長安僅此一匹,錯過了就沒有了。」
  
  絕聖好奇地問:「王公子要買布料嗎?」
  
  滕玉意手指輕輕撫過錦面,這些年她從未送過阿爺生辰禮,這回想親自給阿爺裁一件衣裳,想像阿爺穿這身衣裳的樣子,心裡先滿意了七成,然而面上不動聲色,只說:「我阿爺快過生辰,我來幫我阿爺挑些輕軟的料子。這些嘛,也都還馬馬虎虎,但沒有特別中意的。」
  
  棄智:「可是巧了,師兄也快過生辰了,我和絕聖想挑一份生辰禮,就不知送什麼好,王公子,要不你幫我們出出主意。」
  
  滕玉意一怔,那塊紫玉鞍也不知做得怎麼樣了,最好趕在藺承佑生辰前做好,也省得滕府再備一份生辰禮。
  
  「你們師兄哪一日過生辰?」
  
  「下月初七。」
  
  那就快了。
  
  她指了指面前那堆光華璀璨的絹彩:「要不你們也送些做衣裳的布料?」
  
  棄智靦腆地說:「這布料太貴重了,我和絕聖沒有那麼多錢。」
  
  滕玉意笑道:「傻小子,不用送這麼貴重的,扇墜、鞋襪也可以看看,意思意思就行了,你們師兄心裡很疼愛你們,隨便送什麼他都會高興的。」
  
  絕聖嘿嘿:「我們很少出來買東西,怕我們選不好嘛。」
  
  滕玉意看了看絕聖,又看了看棄智,兩人竟是誠心向她求教,她認真琢磨一番:「我也沒什麼好主意,畢竟我不大清楚你們師兄的喜好,聽說這附近有家不錯的墨齋,要不待會我帶你們去轉轉?」
  
  絕聖棄智高興點頭,棄智無意中朝窗外一瞥,臉上瞬即變了色,急忙扯了扯絕聖的衣裳。
  
  滕玉意順著望過去,才發現莊穆從店裡出來了。
  
  她疑惑打量絕聖和棄智的臉色,壓低嗓門道:「你們要找的就是他?」
  
  絕聖忙不迭點頭:「昨晚春安巷有個孕婦遇害,師兄說兇手很有可能就是這個人。」
  
  滕玉意心中咯噔一聲,沉聲道:「他叫莊穆,是對面那家生鐵行的夥計。」
  
  絕聖和棄智愣了愣:「王公子也認識那人?」
  
  滕玉意嗯了一聲:「算是有點過節吧。」
  
  莊穆出來後在門口轉了轉,低頭朝市集的深處去了。
  
  棄智起身:「不好,他要跑,我得趕快去給師兄報信。」
  
  滕玉意沒能攔住棄智,只好探出身子衝樓下使了個眼色,滕府那幾個護衛點點頭,不動聲色跟上去了。
  
  滕玉意扯著絕聖起了身,也往樓下去。
  
  店家咚咚咚在後頭跟著:「公子,你好不容易相中了這匹錦,到底要還是不要——」
  
  滕玉意顧不上還價:「包好吧,回頭我過來取。」
  
  出門一望,棄智和車夫早跑得沒影了。滕玉意乾脆同絕聖跳上青雲觀的犢車,駕車沿著莊穆離去的方向追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0-18 09:38 PM

第53章

  犢車才拐過街角,另有護衛過來稟告,莊穆剛剛進了一家賭坊,眼下已經賭上了,看那架勢,一時半會不會出來,不過他們在賭坊前門和後門留了人,莊穆一出來就會得到消息。
  
  滕玉意頭一次幹盯梢的活,吃力歸吃力,骨子裡卻相當興奮,碰巧那家墨齋就在賭坊的斜對角,她乾脆帶著絕聖進店坐下,讓店家把店裡的東西都拿出來,打算邊看邊等。
  
  店鋪格局狹窄,堂裡只有一間招待客人的客室,內設四條大桌案,中間隔以屏風,即便同時來許多男男女女的客人,挑東西的時候也能互不干擾。
  
  今日店裡客人不多,寬靜的客室裡只有滕玉意和絕聖兩人,好在棄智沒多久就被護衛領回來了,坐下的時候他說:「已經讓阿孟去傳消息了,師兄應該很快就會趕來。」
  
  「不急,附近都是我的人,料他跑不了。」滕玉意指了指盤子裡的東西,「趁那潑皮沒出來,要不要選一件你們師兄喜歡的物件?」
  
  「文房四寶嗎?」絕聖和棄智齊齊抻長脖子。
  
  夥計熱絡地說:「道長是要送禮吧?」
  
  棄智不善說謊,紅著臉說:「想給我們師兄挑生辰禮。」
  
  「那道長瞧瞧這管紫毫?」
  
  忽聽到外面有女子說話:「來錯地方了,這家店是墨齋,你說的那家香料鋪早已搬到對面去了。妹妹久不來長安,不知道也不奇怪。」
  
  夥計忙迎出去。
  
  就聽廊道裡另一人嘆息道:「可不是,我都快十年沒來長安了,本想買些香料,哪知這一帶的鋪子全都挪位了,還好唐夫人陪我出來了,不然我今日怕是要空手而歸了。」
  
  滕玉意臉色刷地一下就白了,那聲音清亮柔婉,比上等的琴弦還要悅耳,大約十年前,她曾在阿爺的書房裡,聽到這嗓音為阿爺吟唱《蘇慕遮》,那飽含著柔情蜜意的音調,她至死都不會忘記。
  
  鄔瑩瑩?!她不是嫁去南詔國了嗎,為何會出現在長安?滕玉意手中的茶盞微微顫動起來,瞠圓了眼睛朝外看,就見一群戴著帷帽的貴婦從門口路過,僕從們前呼後擁,排場委實不小。
  
  一行人當中,牽頭那位身著煙靄紫襦裙的貴婦格外引人矚目,婦人胸脯豐盈飽滿,腰身卻不盈一握,髮髻上綴滿珠翠,通身氣派貴不可言。雖說繫著面紗,滕玉意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
  
  沒看錯,是鄔瑩瑩。
  
  滕玉意指甲幾乎摳進了掌心。很好,阿娘早已化成了一抔黃土,鄔瑩瑩卻活得好好的,非但容貌絲毫不減當年,還風風光光回到長安了!
  
  南詔國她鞭長莫及,人在長安還有什麼顧忌。不能亂,她得好好想想下一步該怎麼做。
  
  絕聖和棄智從未在滕玉意臉上見過這等神情,不由有些驚慌:「王公子,怎麼了?」
  
  滕玉意全副注意力都落在鄔瑩瑩的腳步聲上,眼看鄔瑩瑩要離店,趕忙轉過頭朝另一側的窗外看,果不其然,下一瞬鄔瑩瑩的身影就出現在店門外。
  
  鄔瑩瑩與同行的夫人們相偕進了對面的香料鋪。鄔瑩瑩身邊的那位唐夫人,正是朝中負責接待外賓的鴻臚寺卿唐嘉彥的夫人。
  
  滕玉意目不轉睛盯著鄔瑩瑩的背影。
  
  「王公子。」耳邊響起絕聖和棄智焦灼的嗓音。
  
  忽聽絕聖道:「哎,師兄來了,我到外頭迎迎他。」
  
  滕玉意無意識調轉視線,就見一道高挑的身影在店門口下了馬。
  
  棄智也看過去,師兄許是想著方便盯梢兇犯,已經把那身顯眼的官服換下了,腰間還插著管玉笛,猛不防一看,活脫脫一個無聊閒逛西市的少年郎君。
  
  滕玉意的思緒卻停留在方才那一幕上,鄔瑩瑩究竟何時回的長安,她竟沒得到半點風聲。
  
  要知道她所有的消息,幾乎全來自程伯。
  
  呵,她早該想到,一到了鄔瑩瑩身上,她的消息就滯後得可怕,
  
  程伯樣樣事情都幫她操辦,卻從不在她面前透露鄔瑩瑩的消息。
  
  程伯忠心耿耿,向來以阿爺馬首是瞻。
  
  這一切,只能是阿爺授意。
  
  她暗暗咬緊了牙,看來要查鄔瑩瑩,首先要繞過程伯和阿爺。
  
  可是除了程伯,她身邊最得用的只有端福了。端福當年也是阿爺的死士,只不過由阿娘病中指派到她身邊的,她隱約覺得,端福對阿娘的那份敬重,甚至超過了對阿爺。
  
  阿娘去世後,端福便整日守護著她,程伯誓死效忠阿爺,端福眼中卻只有她這一個小主人。
  
  滕玉意曾問過姨母,阿爺身邊那麼多能人異士,阿娘為何獨獨挑中端福。姨母也不甚清楚,只隱約記得她阿娘當年離開長安時,曾經在中途救過一個護衛,至於那個人究竟是不是端福,姨母也不確定。
  
  或許是感受到了端福發自骨子裡的那份赤誠,打小滕玉意就更願意讓端福幫她辦事,如今想起前世端福捨命相護的那一幕,她就更信重端福了。
  
  假如不想讓阿爺知道今日的事,只有讓端福出手了,但端福只有一個人,哪能再分神去盯梢鄔瑩瑩,況且鄔瑩瑩當年在滕府住過不少時日,一眼就能認出端福。
  
  滕玉意想了想,絡腮鬍只能擋住她下半張臉,眉毛和眼睛卻露在外面。
  
  她隨手抄起桌上的墨條,摸索著在臉上畫了幾筆,一對彎彎的蛾眉,轉眼變成兩條又黑又粗的毛毛蟲。接著又在眼睛下方和鼻樑處,各畫了一顆拇指大的黑痣,末了抓了點桌灰,在眼睛周圍添了幾把。
  
  棄智張大了嘴。滕娘子不過在臉上畫了兩下,怎麼一下子就變成另一個人了。
  
  「這是——」棄智恨不得把自己的圓臉湊到滕玉意眼前來。到底是哪裡不同了,若說剛才還有熟人能認出滕娘子,如今怕是迎面走來也認不出。
  
  滕玉意對著棄智好奇的臉,連一絲笑容都擠不出來,只勉強開腔:「我出去有點事。」
  
  棄智急忙看一眼窗外,莊穆還未出來:「王公子不是也在盯梢那潑皮嗎?不盯了?」
  
  「我先出去一趟,回來再盯。」
  
  滕玉意說著起了身,就聽外頭廊道裡有夥計說:「娘子要的硯台主家早就準備好了,就等著今日娘子過來取,娘子在此稍等,小的馬上就來。」
  
  門口一道熟悉的嗓音響起:「噫,這不是青雲觀的棄智小道長嗎?」
  
  滕玉意抬頭望去,對方也撩起了面紗,定睛看了看,原來是武綺、李淮固、鄭霜銀、彭花月、彭錦繡等一眾貴女。
  
  說話的是武綺。李淮固幾個在後頭,所有人都好奇地看著她和棄智。
  
  此外還有鄭武兩家的幾位小公子,顯然是陪姐姐出來買東西的。
  
  棄智不大叫得出這些少男少女的名字,但他知道,因為自小就跟師公在長安城走動,認得他和絕聖的人不算少。
  
  他肅容行了個禮:「貧道有禮了。」
  
  彭花月和彭錦繡初來長安,並不知道武綺為何對一個小道士這般敬重,附耳一問,才知是清虛子道長的徒弟。
  
  眾女面色微變,清虛子可是當今聖人的恩師,聖人待之如親父。既是清虛子的徒弟,難怪武綺另眼相看了。
  
  武綺和氣地看著棄智:「道長他老人家回來了嗎?我阿娘還說要到觀裡謝過道長的藥丹呢。」
  
  棄智恭敬答道:「師公還沒回來。 」
  
  「武娘子,你定的硯台取來了,進房裡驗看吧。」夥計捧著托盤過來了。
  
  「小道長來此買東西?」
  
  夥計笑道:「小道長要給師兄挑生辰禮呢。」
  
  武家的六公子年紀最小,聞言主動走進屋:「正好,我幾位阿兄也說要給世子送禮,你們師兄喜歡什麼?」
  
  武綺沒能攔住弟弟,只好也拉著李淮固等人進了屋。
  
  滕玉意衝棄智使了個眼色,趁機朝屋外走,眾人看是一個面色土黃的少年,只當是絕聖棄智在外頭認識的朋友,也不甚在意。
  
  恰在這時,廊道上絕聖和藺承佑過來了,絕聖問:「師兄,你怎麼知道我們在此處?」
  
  藺承佑說:「觀裡的馬車就杵在店門口,我能瞧不見嗎? 」
  
  滕玉意滿心都是鄔瑩瑩,沒提防門外有人要進來,一個不留神,險些撞上去,好在她這幾日練了些內功,反應又一向比旁人快,下意識就剎住了腳,饒是如此,她的腦袋仍險些碰到對方的胸口。
  
  對方比她身手更快,不等她的頭髮沾上去,一根玉笛就抵在了她的前襟上,力道不大不小,硬生生把兩人隔開了。
  
  滕玉意抬頭一看,對上那雙熟悉的黑眸,藺承佑臉上雖帶著笑意,眸光卻極冷淡。
  
  他顯然習慣應對這種事了,比她有經驗。
  
  藺承佑穩穩握著那管玉笛,眼神很嫌棄,目光正要挪開,忽然一怔,又迅速移了回去,儘管這人臉上已經塗得亂七八糟了,那雙水靈靈的眼睛他可太熟悉了。
  
  滕玉意?
  
  絕聖也目瞪口呆。
  
  藺承佑微訝打量滕玉意,不過來一趟西市,用得著把自己弄成這樣嗎?抬頭望見她身後滿屋子的人,又把話都嚥下去了,可目光裡的謔意很明白:滕玉意,你又在搞什麼鬼?
  
  滕玉意萬萬沒想到自己都抹成這樣了,還是被藺承佑一眼認出來了,她忙衝藺承佑眨了眨眼,表示自己正忙,要他別拆穿她。
  
  藺承佑笑著把玉笛放下來,你自己鬼鬼祟祟的,還得我配合你?
  
  滕玉意心裡惦記著鄔瑩瑩,並不等藺承佑吭聲,徑自繞過他身畔,快步沿著廊道走了。
  
  藺承佑蹙了蹙眉,看滕玉意這心煩意亂的樣子,活像見了鬼似的。
  
  武公子在屋裡好奇張望:「世子,怎麼了?」
  
  武綺等人紛紛起身行禮:「世子。」
  
  藺承佑笑著拱手回禮:「武公子、鄭公子,你們怎在此?」
  
  口裡這樣說著,眼睛卻望向屋裡那道敞開的軒窗,隱約看見滕玉意的身影在門口閃現,一眨眼就進了對面的香料鋪。
  
  武六公子和鄭四公子說:「我們來陪阿姐挑硯台。」
  
  棄智在屋裡說:「師兄,你進屋瞧瞧這個。」
  
  他拼命朝藺承佑使眼色,那個殺人嫌犯就在斜對面的賭坊,只要坐在窗邊就能瞧見,他們已經盯了好久了,就等師兄過來了。
  
  眼色使得過於賣力,他眼角都快抽筋了。
  
  藺承佑心裡罵一句「傻小子」,那個叫莊穆的潑皮要是誠心想跑,坐在窗邊傻盯著又有什麼用?
  
  滕玉意那幫護衛初來長安,未必知道西市這賭坊裡還藏著四道暗門,光盯住前門和後門是沒用的,只有把裡頭的幾處暗門全守住了才靠譜。
  
  不過他已經令人去找武侯和薩寶了,待會他就帶幾個武侯跟他一起進去盯梢,至於薩寶麼,兩市的胡人統一由薩寶負責掌管,莊穆既然自稱回紇人,薩寶想必知道點莊穆的底細。
  
  藺承佑不等棄智出來迎,帶著絕聖到窗邊坐下。
  
  鄭公子和武公子等人跟藺承佑打過招呼,就坐到屏風後的另一張桌子邊去了,讓店家把東西拿過來,好幫著姐姐們出主意。
  
  桌子之間相隔數尺寬,彼此以綃紗屏風隔開,武綺李淮固等人在屏風後挑東西,倒也互不相擾。
  
  絕聖和棄智大眼瞪小眼,滿屋子都是人,還如何同師兄唧唧呱呱討論案情,可武公子他們高高興興來買東西,總不好把人請出去,眼看師兄自顧自給自己斟茶,只好悶聲坐著。
  
  藺承佑耐著性子等薩寶,間或抬眼看看香料鋪,滕玉意進去之後沒再出來,她那個叫端福的貼身護衛,也只在街角處遠遠站著。香料舖裡到底藏了什麼,她竟急得連端福都沒帶上。
  
  正值晌午時分,金燦燦的陽光探進了軒窗,落在藺承佑烏黑的鬢角、高挺的鼻樑和瑩潔的皮膚上,他一邊摩挲茶盞一邊打量香料鋪,碗裡的茶湯涼了都不知道。
  
  恰好主家帶著夥計進來送熱茶,見狀不免暗讚一句,這小郎君何止俊俏,簡直神采俊逸。
  
  藺承佑看了看香料鋪,又暗中留意賭坊門口,忽覺有兩道視線落在自己臉上,他五感敏銳,當即迎面望過去,屏風後的女子身影綽綽,那人很快就移開了目光。
  
  ***
  
  粉蝶樓久負盛名,店中除了江南等地運來的上等香料,另有自波斯、天竺、林邑等異域運來的奇香,來此買香料的娘子,常可隨心所欲搭配配方,每人配出來的香料獨一無二,因此頗受兩京貴婦青睞。
  
  滕玉意進店後轉了一圈,沒看到鄔瑩瑩,一經打聽才知道,店裡最名貴的香料全收在二樓。
  
  她忙又上了二樓,二樓比一樓更熱鬧,共有三間客室,環繞著樓梯口,恰好形成一個「品」字。
  
  滕玉意決定先到右手邊的那間瞧一瞧,哪知剛到門口,就聽一個老婦揚聲道:「公子當心點,我們夫人懷著身孕呢。」
  
  迎面見一群人從房裡出來,打頭的老嬤嬤張開胳膊把滕玉意擋在門外,後頭的婢女們眾星拱月圍著一位身著綺羅的美貌少婦。
  
  這排場委實不小。少婦雖說與滕玉意相距一堵人牆,依舊覺得自己受到了冒犯,把手護在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上,不滿地瞪著滕玉意。
  
  滕玉意哎了一聲:「恕在下冒犯了,沒瞧見夫人出來。」
  
  說著自發讓到一邊,笑說:「夫人慢走。」
  
  少婦這才露出點笑意,慢騰騰走到廊道裡,把兩隻手遞給兩邊的嬤嬤:「夫君說好了來接我,到現在也沒露面,我也走累了,你讓他們把樓下的靜室拾掇出來,我下去歇一歇。」
  
  夥計忙說:「小的知道世子夫人的規矩,樓下靜室照例給夫人備著呢。」
  
  「那就下樓吧。」
  
  滕玉意面上笑瞇瞇,心裡卻不以為然,淡淡瞥那婦人和僕從一眼,轉身就進了房間,忽聽房中有人低聲議論:「不過懷個身孕,巴不得滿長安招搖,她是不是忘了,人家榮安伯世子膝下早有一對龍鳳兒女,伯爺和世子都寶貝得什麼似的,她一個填房,再怎麼生也別指望襲爵。」
  
  另一人道:「這小姜氏從前在閨中的時候看著倒好,怎麼一嫁給她姐夫做填房,人就輕浮了起來,我看她除了那張臉,樣樣都比不上她姐姐大姜氏。」
  
  「唉,大姜氏人再好又有何用,人死如燈滅,聽說死的時候肚子裡還懷著一個,到底沒生下來。最可憐的是大姜氏那對小兒女,原以為親姨母總比旁人要強,現在看來,小姜氏心胸不過爾爾,等她自己的孩子生出來,就更加別指望她對兩個外甥好了。」
  
  「再不濟還有伯爺和世子呢。」
  
  「伯爺都那把歲數了,還能再活幾年?榮安伯世子也難說,世間男子多薄情,當年跟大姜氏如膠似漆,如今不是也對小姜氏處處體貼。」
  
  「噓——」
  
  房中的幾位夫人都戴著帷帽,看到滕玉意進來也就不說了。
  
  滕玉意沒看到鄔瑩瑩,旋即又退出來,目光朝樓下那群主僕掃了掃,原來是榮安伯世子的夫人,怪不得有點眼熟,記得上回鎮國公府的老夫人做壽時,她曾在席上遠遠跟對方打過一個照面。
  
  她踱進當中那間客室,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邊的鄔瑩瑩,鄔瑩瑩取下了面紗,正同身邊的唐夫人一起挑香料,桌上擺著一個髹金漆牡丹纏枝花紋漆盒,每一格的香料顏色都不同。
  
  夥計扭頭看到滕玉意,忙迎上來道:「公子想買香料嗎?」
  
  心裡卻有些奇怪,這小公子衣帽鞋襪處處考究,就不知為何臉上灰撲撲的。
  
  滕玉意撓了撓頭,粗聲粗氣地說:「我來替我阿姐買點香料,有那個……那個什麼玉子香花嗎?」
  
  夥計笑起來:「是『玉子蕊黃』吧,這可是最上等的桂花香了。」
  
  滕玉意不耐煩地擺擺手:「我哪記得住這些,先給我稱個二錢吧。」
  
  夥計笑呵呵把滕玉意引到另一邊坐下:「公子請稍等。」
  
  鄔瑩瑩等人看是一個冒冒失失的小郎君,也就不甚在意。
  
  唐夫人拍著鄔瑩瑩的手背,喟嘆道:「去年我聽說新昌王去世,本以為你會立刻啟程回中原,哪知你過了大半年才動身,如今回了長安,也就別急著回南詔國了。你是新昌王的遺孀,鴻臚寺本來給你準備了上賓舍,既然王爺在京中有舊宅,那就再好不過了。說來也巧,我們宅子也在靖恭坊,與你們華陽巷只隔兩條大街。」
  
  滕玉意耳朵豎得高高的,南詔國遠在千里之外,這些年程伯和阿爺又有意在她面前阻隔鄔瑩瑩的消息,她只知鄔瑩瑩嫁去了南詔國,卻不知道她夫君就是新昌王。
  
  新昌王是南詔國國王的幼弟,聽說英勇善戰,因與吐蕃交戰時不幸殘了腿,自此就未來過中原了,鄔瑩瑩嫁的是新昌王,難怪這些年在長安絕跡了。
  
  鄔瑩瑩嘆氣道:「王爺這些年待我如珠似寶,他這一走,我時常有種飄零無依之感,遺憾我與王爺未曾養育一兒半女,難過時連個慰籍都沒有,我現在只盼著早日與王爺相聚,無論身在何處,不過是消磨時日罷了。」
  
  唐夫人道:「快別說這些消沉的話,你十七歲嫁到南詔國,今年還不到三十,算起來還有大半輩子的好日子呢,何至於如此。王爺泉下有知,也會不安心的。」
  
  鄔瑩瑩自嘲地笑道:「平日也不見得自憐自艾,今日倒是忘形了。這幾日回京見了你們這些故舊,心境早就寬舒了許多。今日我可是來買香料的,這些話不提也罷。」
  
  她徑自取了一塊香料在鼻端聞嗅,寬大羅袖隨著她的動作滑落到臂彎裡,愈發襯得玉臂皎皎。
  
  唐夫人道:「晚香玉也就算了,芭蕉葉也能配香?」
  
  滕玉意一震,那是阿娘生前常配的一種香料方子,裡頭有晚香玉、丁香、芭蕉葉等物,命名「雨簷花落」,乃是出自「燈前細雨簷花落」這句詩。
  
  當年阿爺為了建功立業,時常帶兵出征,每回阿娘思念阿爺,都會抱著小小的她站在落雨的廊前眺望遠方。
  
  她記得就是在那個時候,阿娘用「雨簷花落」給阿爺做了個香囊,香氣清苦微澀,代表著無限的思念,阿娘去世後,阿爺再也沒把香囊取下來過。
  
  想到此處,滕玉意胸口泛起一陣輕微的噁心,只有親近的人才會知道對方香囊裡都用的什麼香料,當年鄔瑩瑩與阿爺接觸的次數,興許比自己想像中的還要多。
  
  就聽鄔瑩瑩說:「把這幾樣都包起來吧。」
  
  滕玉意牙關緊咬,費了好大力氣才沒回頭,這時樓下忽有人上來說:「太子殿下聽說王妃進京,帶了幾位使臣前來接王妃。」
  
  滕玉意望向樓下,恰巧看見那個叫顧憲的南詔國太子在門前下馬。
  
  未幾,鄔瑩瑩等人下了樓,先是隔著帷帽衝顧憲點了點頭,隨後扶著侍從們的手上犢車,一陣微風吹來,把她胸前豐盈的曲線勾勒得曼妙無比。
  
  顧憲目不斜視,退到一邊拱手行了個禮。
  
  滕玉意想了想,顧憲既是南詔國的太子,鄔瑩瑩算是他的嬸嬸。嬸嬸來長安,做晚輩的理應前來接風。
  
  車馬很快就啟動了,滕玉意注視著鄔瑩瑩離去的犢車。住在靖恭坊的華陽巷嗎?要不是今日碰巧在此遇見,她怕是要隔好一陣子才知道鄔瑩瑩回了長安。
  
  這時夥計把滕玉意要的香料包好了拿過來:「公子還要別的嗎?」
  
  滕玉意回身要說話,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嬰兒啼哭的聲音,聲音不大不小,只哭了幾下就驀然停止了。
  
  滕玉意不以為意,問清夥計那包香料的價錢,探手到懷中取錢包,結果沒碰到錢袋,倒是先碰到了發燙的小涯劍。
  
  滕玉意一愣,此刻並無美酒,不至於引得小涯饞嘴,他該不是向她示警吧?然而窗外乾坤朗朗,市廛車馬喧騰,哪有半點鬼祟的痕跡。
  
  雖這麼想,她仍有些不安,畢竟小涯從不無故示警,想起藺承佑就在對面墨齋,她忙付了錢下樓。
  
  才走到廳堂裡,又聽到兩聲嬰兒的啼哭,夥計顯然也聽到了,停下來張望左右。
  
  滕玉意並未在人堆裡看到抱著嬰兒的娘子,倒是看到了東側走廊盡頭的那間靜室,廂房房門是關著的,門外擺了幾張杌子,榮安伯世子夫人的下人們坐在杌子上,都在低頭打盹。
  
  滕玉意收回視線,穿過人堆朝外走,奇怪她走得越快,小涯就燙得越狠,不過短短一瞬,竟燙得如同一塊炭,逼得滕玉意不得不把劍取出來。
  
  滕玉意瞪著小劍,你怎麼回事,你想燙死我嗎?
  
  小涯卻不依不饒,只涼了一小會,馬上又開始燙她的掌心。
  
  滕玉意心知有異,據她觀察,小涯每回示警都會消耗自己的靈力,如此頻繁又強烈的示警,只能說明周圍有非比尋常的詭事發生了。
  
  這就更古怪了,她正是因為猜到有危險才要跑,小涯為何不讓她跑?
  
  她決定不予理會,可只要她一邁步,小涯就恨不得在她掌心裡燒起來,滕玉意只好從錢袋裡取了幾個錢遞給後頭的夥計:「到對面的墨齋去找成王世子,說王公子這邊有點不對勁,請他即刻過來瞧一瞧,如果沒看到成王世子,就把這話帶給青雲觀的兩位小道長,讓他們快來。」
  
  說完這話,小涯果然不再發燙了,夥計不明所以,接過錢走了。
  
  滕玉意轉頭看向過道盡頭的那間廂房,如果她沒記錯,小涯正是在她過路的時候有了強烈的反應。
  
  該不會是那位榮安伯世子夫人出什麼事了吧。
  
  她暗中握緊劍柄,硬著頭皮走過去,哪知另一個夥計過來攔住她:「公子,靜室裡有位夫人在休息,店家交代了不讓過去相擾。」
  
  「我與世子夫人相識,過去說兩句話就走。」
  
  夥計信以為真,也就不再攔阻。
  
  過道不比外頭的廳堂,狹長的空間裡充斥著各類香氣,越往前走,越覺得空氣裡的氣息透著古怪,像是濃香裡摻雜了一絲……
  
  血腥味!
  
  滕玉意額頭爆出冷汗,急奔到那幾個僕婦面前:「你家夫人呢?」
  
  不料那幾個僕婦睡得像死豬,被滕玉意一搡,竟紛紛栽到在地上,身子撞到廂房門,房門紋絲不動,看樣子被人從裡頭鎖住了。
  
  夥計聞聲趕來,見狀嚇得扭頭就跑。
  
  滕玉意胸口隆隆直跳,一定是出事了,怎麼辦,這可是藺承佑的活計,萬一裡頭藏著大邪魔,她那三腳貓功夫可招架不住。
  
  本想打退堂鼓,忽又想起榮安伯世子夫人那隆起的腹部,這婦人肚子裡懷著身孕,真要出事了可是一屍兩命。
  
  再遲疑可就來不及了,她運足內力去推門,哪知這時候,那道門居然「吱呀」一聲,自動打開了,一股令人作嘔的血腥味躥了出來。
  
  滕玉意頭皮一陣發麻:「世子夫人?」
  
  房裡闃然無聲。
  
  滕玉意嗖地拔出劍柄,心裡道,小老頭,你拉我留下來定是為了要我救人,那就給我爭氣點。
  
  小涯沉默地發著燙,劍光微紅光瑩,瞬間擊散了周遭的寒氣。
  
  滕玉意咬了咬牙,一腳跨入了房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0-19 10:06 PM

第54章

  廳堂裡的人聽見動靜,紛紛探頭張望,望見滿地昏睡的僕婦,頓時嚇得尖叫起來。
  
  滕玉意一進屋就打了個寒顫,外面明明艷陽高照,靜室裡卻冷得如同寒冬臘月。
  
  靜室裡外共有兩間,外頭茶室空無一人,那股濃烈刺鼻的血腥味,是從裡屋飄出來的。
  
  滕玉意屏住呼吸朝裡屋走去,邊走邊覺得血腥氣裡摻雜著一抹古怪熟悉的香氣,走到裡屋門口,大片刺目的鮮紅撞入她的眼簾,只見榻上躺著一個年輕婦人,整個身子都浸泡在血泊裡。
  
  滕玉意腦中一轟,這張臉一刻鐘前還是鮮活豐潤的,此刻卻呈現出一種死人才有的蒼白,那煉獄般的景象刺激著她的心魂,讓她忍不住想嘔吐。
  
  到底來遲了一步,看這情形,榮安伯世子夫人死了有一陣了。
  
  她又驚又恨,很想馬上過去查看究竟,只恨雙腿猶如陷入了地裡,連一步都邁不動。屋子裡一片死寂,只能聽到她粗喘的呼吸聲。
  
  可就在這時候,滕玉意聽到了另一人的呼吸聲。
  
  那人呼吸很慢,很低,猶如一隻蓄勢待發的猛獸,暗自蟄伏在屋子裡某個角落,若不是周遭實在太安靜,滕玉意或許根本不會察覺。
  
  是個人,而且是個活人。滕玉意項上寒毛直豎,準備伺機而動,忽見一道身影矮身從窗口站起來,一下子就掠了出去。
  
  與此同時,外頭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就聽絕聖和棄智喊道:「王公子!王公子!」
  
  滕玉意身子一晃,險些癱軟在地:「快,兇手剛逃出去!」
  
  下一瞬,絕聖和棄智跑進來了,端福緊隨在後,看到榮安伯世子夫人的慘狀,幾人紛紛倒抽了一口氣。端福奔到滕玉意身邊。絕聖和棄智衝到窗口,口裡喝道:「莊穆,哪裡跑!」
  
  旋即縱身躍出。
  
  滕玉意一愣,莊穆?那人是莊穆?他不是在賭坊嗎?
  
  忽又意識到,藺承佑去了何處?
  
  這答案她很快就知道了。
  
  絕聖和棄智前腳剛走,後腳就有大批武侯趕來,封鎖了香料鋪,將店中的夥計和客人集體挪到隔壁的酒肆等待問話。
  
  滕玉意是第一個發現屍首的人,被安排在靜室外間等候。
  
  絕聖和棄智沒多久又返回了香料鋪,望著榮安伯世子夫人的屍首,恨聲說:「太殘忍了……」
  
  滕玉意定了定神,待要細問幾句,過道裡就響起了奇怪的腳步聲,一個輕捷如風,另一個卻跌跌撞撞,夾雜著叮叮噹當的銀鍊聲,徑直朝靜室而來。
  
  絕聖和棄智側耳傾聽,露出驚喜的表情:「鎖魂豸?師兄抓到兇手了!」
  
  這麼快?滕玉意驚訝地張望門口,就見藺承佑拖著一個人過來了。
  
  藺承佑衣襟上沾了不少血,一隻手握著一塊沾滿血污的布料,另一手拽著鎖魂豸。
  
  被鎖魂豸縛住的那個人模樣黑瘦,身量只及藺承佑的肩膀。
  
  滕玉意一眼就認出了莊穆。
  
  莊穆被五花大綁,嘴裡也塞了東西,一徑沉默地掙扎著,然而敵不過身上的重重束縛。
  
  藺承佑走得越快,莊穆的樣子就越狼狽,一路走來跌跌撞撞,好幾次差點摔倒,過道後頭還跟著十來個武侯,個個神色緊張,彷彿隨時防備莊穆發難。
  
  滕玉意一瞬不瞬盯著莊穆,他的前胸、腰間、雙腿全都染上了血跡,尤其是他的雙手,活像剛從泡滿了鮮血的桶裡撈出來似的。
  
  果然是他。進賭坊只是障眼法吧,藺承佑又是何時識破莊穆詭計的?
  
  藺承佑邊走邊打量滕玉意,看她毫髮無損,這才對身後的武侯道:「把香料鋪相鄰的十間鋪子都封起來,店裡的人暫且不得離開。」
  
  武侯疑惑: 「可是世子,兇手不是被你當場抓住了嗎?」
  
  「還有一件頂重要的東西沒找到。」
  
  藺承佑拽著莊穆直接走到裡屋門口,望見房內榮安伯世子夫人的慘狀,把莊穆扔給身後的武侯,踏進裡屋察看血泊中的殘痕。
  
  四處勘查一圈,藺承佑蹲到榻前,把手裡的布料跟世子夫人的裙角進行比對,確定是從裙上撕下來的。
  
  他沉默了半晌,看著世子夫人血肉模糊的腹部說:「胎兒在哪?」
  
  這話顯然是對莊穆說的,短短四個字,飽含著透骨的涼意。
  
  莊穆閉著眼睛靠坐在外間的牆角,並無答話的意思。
  
  藺承佑出來到了莊穆身邊,身子一蹲,抬手就揪住莊穆的髮髻。
  
  莊穆死水般的表情終於有了反應,慢慢掀開眼皮,嘲諷地看著藺承佑。
  
  滕玉意冷眼望著莊穆,意外發現他的眼珠子比旁人顏色淺許多,是一種近乎淡茶的琥珀色。
  
  藺承佑拽動銀鍊,把莊穆被捆的兩隻手高高提起來,莊穆的指甲縫裡全是血和肉,手臂更是觸目驚心,想必血還未乾涸前,血液曾大肆順著他的胳膊四處流淌,如今乾涸了,便成了一道道鐵鏽色的溝壑。
  
  藺承佑垂眸望著莊穆的那雙手,很好,跟對待前兩名受害者一樣,今日也是徒手挖出來的。
  
  「胎兒在哪?」藺承佑面無表情看著莊穆。
  
  他嗓音低沉,面色也冷得像冰,屋裡人大部分人,包括滕玉意在內,從未見過藺承佑這幅肅穆的模樣,不由都怔了一瞬。
  
  某位武侯衝莊穆啐了一口:「你這傷天害理的狗彘,還不快說!」
  
  莊穆無聲盯著藺承佑,臉上慢慢浮現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藺承佑眸光一厲,旋即又穩住了,笑了笑道:「不急,同州到長安,作亂兩地,禍害了四條人命,縱是要交代,又豈是一時半會能交代清楚的。你可以先想好怎麼說,到了大理寺的大牢裡,我有的是法子讓你開口。」
  
  聽了這話,莊穆原本堅硬的臉殼終於顯現出幾絲裂紋,死死盯著藺承佑,彷彿有話要說的樣子,腮幫子上的肌肉線條若隱若現,顯示他正緊緊咬牙。
  
  藺承佑道:「有話要對我說?」
  
  莊穆眨了眨眼。
  
  「我來問,你來答。說對了你就點頭,錯了就搖頭。」
  
  莊穆不動。
  
  「要我把你嘴裡的東西取出來,好讓你說話?」
  
  莊穆表情誠懇,緩緩點了點頭。
  
  藺承佑冷笑:「真要把東西取出來,你立刻會咬舌自盡,我還如何問話?」
  
  莊穆心裡的盤算被藺承佑一眼看穿,表情重新變得兇狠起來,喉嚨裡發出低吼聲,死死瞪著藺承佑。
  
  藺承佑二話不說把莊穆從地上拽起來,對身邊的武侯說:「這兇徒逃遁時被我抓了個現形,論理胎兒就不會藏太遠,要麼藏在街道裡的某個角落,要麼他還有同夥,事發之後臨近鋪子裡的客人都被扣留下來了,你們馬上挨個盤查一遍,那東西只要藏在身上就掩不住氣味。對了,留一個人在西市門口,若是大理寺的同僚來了,馬上把他們領來。」
  
  武侯們忙道:「是。」
  
  絕聖和棄智自告奮勇:「我們也幫著去找。」
  
  藺承佑卻道:「此賊偷胎兒總要有個緣故,你們盡快把店裡裡裡外外找一遍,看看有沒有古怪的符籙或是金印,我來西市前已經令人給東明觀送話了,幾位道長應該馬上會趕來,東明觀是長安開觀最久的道館,觀中藏了不少道家典籍,若是店中有什麼發現,沒准他們能說出個門道。」
  
  「好。」
  
  絕聖和棄智一走,屋子裡就只剩幾個人了。
  
  藺承佑轉頭看看滕玉意,看她仍有些驚魂不定的樣子,從懷中取了一粒清心丸遞給滕玉意:「吃了這個再說。」
  
  滕玉意點點頭吃下藥丸,慢慢感覺身上那股冰冷的涼意消減了不少,遂指了指屋裡的屍首,啞聲說:「我是第一個發現榮安伯世子夫人出事的人。」
  
  忽覺兩道尖刀般的目光朝自己投過來,扭頭望去,恰好對上莊穆那雙毒蛇般的冰冷眼眸。
  
  藺承佑環顧左右,走到一邊把榻前的簾幔撕下一塊,回來蒙住莊穆的眼睛,又掰下燭台裡的蠟塊,捏成兩團塞入他的雙耳,這才拍了拍手起身,對滕玉意說:「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必有所顧忌。」
  
  滕玉意回想出事時的情形,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藺承佑望著她,其實他想問的話很多,比如她為何會盯梢莊穆,又為何突然跑到香料鋪來,
  
  剛才明知榮安伯世子夫人可能出了事,她闖進去的時候就不害怕嗎?
  
  可看她這樣子,應該是嚇壞了,想她膽子再大,畢竟是個才及笄的小娘子,驀然撞見這等慘案,難免心神震盪,要是他一再盤問,把她嚇出病來可就不好收場了。
  
  「你要是實在害怕,明日再說也使得。要不你先回去吧,大不了我讓絕聖和棄智送送你。」
  
  他說著拽起莊穆,回身朝裡屋走去,先前那遍看得不夠仔細,他打算把每一個角落都尋摸一遍。
  
  滕玉意忙跟上藺承佑的步伐,她可不想走,只要想到這莊穆身上應該與那黑衣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她心裡就萌生出強烈的不安。
  
  一個莊穆就已經如此沒人性,那黑衣人還不知怎樣殘忍可怕。
  
  趁著藺承佑捉住了此賊,她必須把自己知道的都說出來。
  
  「我是在二樓碰見榮安伯世子夫人的,她當時剛從二樓右邊的客室出來,身邊帶了五個婢女和兩個老嬤嬤。」
  
  她邊說邊望著藺承佑的後腦勺,他毫無反應,也不知專心找東西還是沒工夫聽她說話,她暗自怙惙,要不等他忙完再說?
  
  藺承佑等了一會沒聽到後續,扭頭看她一眼:「接著往下說,我聽著呢。」
  
  滕玉意腹誹,你又不吭聲,我怎麼知道你在聽。她忙把整件事仔仔細細說了一遍。
  
  「你確定聽到了嬰兒的哭聲?」
  
  滕玉意頷首:「不只我聽到了,那位帶我下樓的夥計也聽到了,但是我沒在廳堂裡看到誰家娘子抱孩子,後來闖進靜室的時候,也沒在房裡看到嬰孩。」
  
  藺承佑蹙了蹙眉。
  
  「是不是很古怪?上回陳二娘說同州那樁案子時,也說案發當晚有人在隔壁聽到了嬰兒的哭聲。」
  
  藺承佑想了想問:「你過來的時候只聞到了血腥味,就沒聞到別的古怪香味?」
  
  「沒注意,當時情況太凶險,就算我聞到了,我也不會多想。」
  
  藺承佑環顧四周:「也對,這可是一間香料鋪,各類異香充斥其中,在鋪子裡待得久了,即便聞到怪香也不會覺得奇怪。我想那些僕婦能被毫無防備地迷暈,少不了這個緣故。兇手每回動手前都會釋放迷香,對他來說香料舖的確是個動手的好地方。」
  
  滕玉意思忖著說:「世子的意思是,兇手這次是早有預謀,並非臨時起意?」
  
  「至少逃跑路徑要提前規劃好。西市車馬喧騰,兇手可以大大方方混跡人群裡,殺人取胎、越窗逃跑、順理成章消失在市廛中,若是規劃得夠好,足可以一氣呵成。」
  
  「可世子還是當場把此賊抓住了。」滕玉意早就好奇了,「世子是何時發現他溜出賭坊裡的?」
  
  藺承佑探出身子察看窗外的痕跡,口裡說:「尤米貴的生意好得很,莊穆一個生鐵行的鐵匠,怎會放著店裡的活計不做去賭坊玩耍,你那些手下只守住前門和後門,卻不知道賭坊裡有好幾扇暗門,這事混久了的老油條都知道,我打聽清楚暗道行走的方向,帶著三個武侯各守住一間暗門,可惜武侯們不懂防禦邪術,到底被打傷了,等我得到消息,莊穆已經逃跑了,好在暗道周圍留了藥粉,不然我也沒法一路追到香料舖的後巷來,可惜還是晚了一步。」
  
  說完這通話,沒聽到滕玉意答話,藺承佑轉臉看看她,問:「怎麼了?」
  
  滕玉意盯著窗下,聲音有些發緊:「我闖進來的時候,兇手還在房裡。」
  
  兇手在房裡?藺承佑面色微變:「剛才你怎麼不說?」
  
  滕玉意想了想:「我以為絕聖和棄智告訴你了。」
  
  她把當時的情形都說了。
  
  藺承佑一哂:「滕玉意,你膽子真不小,就你這三腳貓的功夫,就不怕兇手順便把你也給——」
  
  他把後面的話給咽了進去。
  
  「其實我也不想留下來,無奈小涯劍死活不讓我走,而且示警時比往常燙多了,如果我不肯留下來,他說不定會把我燙死,我也是沒法子。再說了——」
  
  藺承佑等著她往下說,滕玉意卻不往下說了。
  
  藺承佑在心裡替她補充:再說了,這畢竟是兩條人命,你有惻隱之心。
  
  滕玉意卻又開口了:「我要是知道兇手在房裡,打死也不會進來的。」
  
  藺承佑呵了一聲,別嘴硬了滕玉意。一想就知道了,起因或許就像她說的那樣,是迫於小涯的阻止,可她明明已經令人給絕聖棄智送消息了,接下來只需在門口等著就行了,結果她因為急於救人,還是硬著頭皮闖進去了,只要他們來得稍晚一點,她很可能也會被房裡的兇手襲擊。
  
  但當時那情形,凡是有惻隱之心的人,都沒法坐視不理,滕玉意好歹也馭劍與屍邪這樣的邪魔對峙過,為了救人會鼓足勇氣闖進去不稀奇。
  
  房裡的婦人懷著身孕,兇手害人只在瞬息之間,早進去,或許能救下兩條命,不進去,只能眼睜睜看著那對母子被害,滕玉意嘴硬心軟,當時沒得選。
  
  他瞥了眼她汗濕的鬢髮:「別以為學了點功夫,就能獨當一面了。絕聖和棄智學了這麼多年,至今是兩個小草包。你才剛剛上道,當心稀裡糊塗把小命丟了,下次遇到這種事,想法子送個信,自己能跑多遠就跑多遠。就算你在場,也阻止不了邪魔和兇徒害人。欸,你可別提你那把神劍,他要是真管用,你也不用次次被嚇得半死了。」
  
  袖中的小涯劍瞬間發起燙來,似乎很不服氣,滕玉意拍了拍劍身,別這樣,藺承佑這番話也不是全無道理,你有的時候確實很菜。
  
  小涯恨不得當場鑽出來跟滕玉意理論,我菜?菜的明明是你這個小主人。
  
  滕玉意哪容小涯指摘她,忙說:「世子說得對,下次無論這老頭如何使怪,我都不擅自行動了。世子,你是在哪兒捉住莊穆的。」
  
  藺承佑卻反問滕玉意:「你進來的時候,他在房裡做什麼?」
  
  他指了指腳下的莊穆。
  
  滕玉意望向莊穆,表情有些踟躕。
  
  藺承佑神色變了變:「怎麼了?」
  
  滕玉意仔細回憶先前的情景:「當時屋子裡太暗了,他跑得太快,我沒瞧清他的正臉,只知道兇手藏在窗下,一見我就逃出去了。世子,你捉住此賊時,他是什麼情狀?」
  
  「雙手雙臂滿是血,手裡還拽著一塊從榮安伯世子夫人裙上扯下的布料,像是要拿來包胎兒的,奇怪裡頭卻並無剛偷走的胎兒,而且,我是在香料鋪後巷堵住他的,他應是剛從房裡逃出來,照理胎兒就在巷子裡,可我一路找來,胎兒卻毫無蹤跡。」藺承佑眸中滿是疑雲。
  
  滕玉意冷不丁道:「你讓我好好想一想,我老覺得我在房中看到的人,與眼前這個莊穆,有點不大一樣。」
  
  藺承佑微微一怔,頷首道:「不急,你慢慢想。」
  
  這時外頭來人了:「世子,大理寺的嚴司直和仵作來了,帶了不少衙役。對了,還有兩位老道長。」
  
  就聽有人大剌剌地說:「貧道才清淨幾天,又被那小魔君拽來了。今日天氣這麼好,貧道還想跟仙雲女觀的女尼姑去踏踏青呢。哎哎,你們輕點拽,絆倒了老道你們賠得起嗎?」
  
  話音未落,絕聖和棄智率先跑進來:「世子,我們已經問完話了,但是對面墨齋那幾位小娘子嚇到了,死活不敢上車回府。」...<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0-21 04:23 PM

第55章

  藺承佑:「這也值得同我說?」
  
  絕聖擦了把頭上的汗,待要同藺承佑細說,見天和見喜闖進來了,兩人滿臉不高興:「小世子,總不能你們大理寺一有案子就來找我們東明觀吧,你就不能放老道們消停幾日。」
  
  瞥見房裡的屍首,話聲戛然而止,他們望著裡屋榮安伯世子夫人的屍首,愕然道:「這——這是?」
  
  藺承佑起身道:「從三月初五到現在,已有三位懷孕的婦人受害了,晚輩覺得此案有很多不明朗之處,不得不把二位前輩請來。」
  
  見天和見喜一震:「三位懷孕婦人受害?」
  
  外面過道裡又有人來了,這回是嚴司直和大理寺的一幫衙役們,仵作重新檢視了屍首,帶著衙役們把屍首抬出去了,嚴司直則留在屋裡細細勘察,藺承佑讓絕聖和棄智把兩位道長帶到隔壁酒肆去,自己挨個盤問案發現場的人。
  
  絕聖和棄智在隔壁酒肆找了間桌子,請滕玉意主僕和見天見喜坐下。
  
  酒肆裡候著的人陸陸續續叫去問話,不到一盞茶的工夫,酒肆裡就只剩滕玉意他們這一桌了。
  
  滕玉意喝了口酒壓壓驚,隨即抬眼看向見天和見喜:「兩位上人,別來無恙。」
  
  見天和見喜這才認出這黃臉少年是滕玉意,不由一愣:「王公子,你把自己的臉塗成這樣做什麼?」
  
  驚訝歸驚訝,兩人並無耐心聽滕玉意解釋緣故,畢竟大家的心思都在剛才的詭案上。
  
  「兇手就是屋子裡那個人?世子這麼快就把他抓住了?為何王公子也在屋子裡?這到底怎麼回事?」兩個老道士一連串的發問,簡直讓人招架不住。
  
  絕聖棄智把今日的事大致說了。
  
  見天疑惑:「照這麼說,世子當場把那個叫莊穆的兇徒抓住了,可即便這樣也沒能找到胎兒?」
  
  滕玉意嗯了一聲:「兇徒還扯下了被害婦人裙角的一塊打算用來包裹胎兒,那塊布料一直在在兇徒手裡,胎兒卻不知去向。」
  
  見喜悚然道:「這婦人懷孕幾月了?」
  
  滕玉意回想在二樓見到榮安伯世子夫人的情形,照樣子比量了一下:「那婦人的肚子大概這麼大。」
  
  見天:「肚子都這麼大了,那少說也有六七個月了,那麼短的工夫,兇徒能把這麼大的胎兒藏到何處去?」
  
  滕玉意望著店外來來往往的衙役,是啊,這麼多人一起找,早該找到了。
  
  外頭忽然傳來慟哭聲,隔壁的香料鋪似乎一下子來了不少人。
  
  絕聖和棄智跑出去看了看,回來說:「榮安伯府的人來了。」
  
  滕玉意好奇之下,也走到門外一看,就看見香料鋪門口來了不少老婦和郎君,一來就圍住那具蒙了白布的屍首哀聲慟哭。
  
  仵作和衙役們抬著世子夫人的屍首沒法穿過人潮,就這樣被堵在香料鋪門口。
  
  人群中,一位三十多歲的男子分外惹人注目,這男子寬衣碧衫,面容清俊,半蹲在屍首面前,眼底滿是哀戚之色。
  
  滕玉意暗想,這應該就是榮安伯世子了。
  
  果聽有人安慰那男子:「世子節哀吧。」
  
  榮安伯世子木然不動,絕聖和棄智嘆了口氣,母子兩條命說沒就沒了,旁人說再多寬慰的話也是徒勞。
  
  過不一會,嚴司直從店裡出來,分開人群,俯身對榮安伯世子說了幾句話,榮安伯世子終於有了反應,木訥地點了點頭,起身隨嚴司直進了香料鋪,他這一走,那群僕婦也退到了一邊。
  
  門口這一散,滕玉意只好回到店裡,絕聖棄智拉著幾個相熟的衙役打聽了幾句,回來說: 「胎兒還沒找到。」
  
  見喜驚訝道:「怎麼可能?!這麼大月份的胎兒,哪能說藏就藏。」
  
  見天忽道:「我知道了,會不會兇徒當場就把胎兒——」
  
  他老臉一皺,彷彿覺得有點噁心,突然不肯往下說了。
  
  見喜立即明白師兄想說什麼,鐵青著臉點點頭:「也對,要是當場就吃到腹中,自然找不到了。不行,老道得去提醒一下世子。」
  
  滕玉意一把攔住他:「藺承佑帶莊穆過來時,莊穆嘴裡被塞了好些布條,想必藺承佑一將他抓住就檢視了他的口腔,假如莊穆情急之下真把胎兒——藺承佑當場就會發現,犯不著到事後四處找尋。」
  
  見喜籲了口氣:「也對。」
  
  滕玉意出了一會神,忍不住問:「二位道長以前可見過這種殺人取胎的妖異?」
  
  「沒親眼見過,但在觀裡的異誌錄上見過。這種事不算多,因為對於陽間的妖精來說,要想提升功力,一個未成型的胎兒帶來的效果遠不如少壯男子。與其專門尋找懷孕的婦人,不如直接捕殺隨處可見的青年人,對於可是對陰煞鬼煞來說,這種事就不好說了——」
  
  「哦,這話怎麼說?」
  
  「胎兒一腳在陽間,一腳卻還在陰間,未見天日之前,只能靠臍帶從母體獲取滋養,能不能順利投生成人,最終要看造化。他們養在混沌中,意識雖是一片冥蒙,卻早在落胎那一刻就有了投生的執念,若是中途被人打斷,怨念會油然而生,投生意念極強的胎靈,甚至會當場化為怨靈。《妖經》上對這種怨氣沖天的嬰靈有個統稱,叫『月朔童君』,因為他們月份不足就慘死在腹中,好比初一的彎月,永遠也等不到月盈的那一日了。」
  
  「月朔童君?」滕玉意聽得很認真。
  
  「對。」見天撫了撫長髯,「除了月朔童君,這些枉死的婦人也很麻煩。對於即將做母親的女子來說,哪怕只是一個未見面的肉胎,都會讓她們自發萌生出強烈的保護慾念,誰要敢傷她的孩子,等於是要她的命。貧道也不大清楚這些案子的細節,這幾位婦人是死了之後被人取胎也就算了,若是將死未死之際看著自己的孩子被偷走,那種恐懼和怨恨會有多深,王公子想想就知道了。」
  
  滕玉意臉色頓時難看起來:「我想她們應該是活著的時候就被人取了胎。」
  
  桌上四個人的目光齊刷刷投過來:「王公子怎麼知道?」
  
  「我聽世子說的。」滕玉意定了定神。
  
  她也是今日見了絕聖和棄智才知道,昨晚闖入她院中的女鬼就是第二個受害婦人,記得當時那女鬼滿口都是「還給我」,那淒厲不甘的模樣,極有可能是要找尋自己丟失的胎兒。
  
  不過這話要是說出來,少不得又要把昨晚的事從頭到尾都說一遍,那麼藺承佑被迫趕來驅祟,繼而在滕府待了大半晚的事都瞞不住了。
  
  她是坦坦盪盪的,但畢竟阿爺昨晚不在府中,見天和見喜一貫愛絮叨,萬一傳出什麼風言風語就不好了。
  
  好在見喜並未多想,只錯愕道:「如果兇徒是在孕婦未死之時取胎,這案子就複雜了,這種情況下死去的婦人滿腹都是執念,很快會化作厲鬼找尋自己的胎兒,可胎兒早已丟失,又如何能找到?越找不到,女鬼的怨氣就越重,正所謂母子連心,月朔童君感覺到母親的怨氣,靈力也會大為增強,到最後會演變成什麼狀況,那可就難說了,怪不得世子著急把我們找來,他這是看出事情極不尋常,要東明觀盡快幫著找到三個胎兒的下落。」
  
  絕聖和棄智坐不住了,盤算著過去幫幫師兄的忙,門外傳來說話聲,藺承佑和嚴司直進來了。
  
  嚴司直邊走邊說:「這邊十來間鋪子的客人已經基本盤問完了,對面的墨齋還安置了十來位——」
  
  見天等人正是心弦緊繃,忙要問胎兒找到了嗎,藺承佑卻撩袍在對面坐下,從懷中取出兩團東西,把其中一樣推到滕玉意面前:「王公子先聞聞這個。」
  
  那是一塊沈檀色的香料。滕玉意納悶地拿到手裡,一聞就直皺眉頭。
  
  藺承佑注視著滕玉意:「聞出來了嗎?」
  
  「天水釋邏?」滕玉意從小就喜歡研究香料,這種香料雖然不常見,但她早在揚州的時候就曾耍玩過這些東西。
  
  藺承佑:「剛才你闖進靜室的時候,有沒有聞到這種香氣?」
  
  滕玉意細細聞著香料,她對氣味很敏感,當時屋子裡雖然充斥著濃厚的血腥氣,但天水釋邏有一種獨特的辣油味,凡是接觸過的人很容易分辨出來,她一進靜室就聞到了,只不過緊張的時候沒注意,如今冷靜下來,很容易就回憶起來了。
  
  她點頭:「有。」
  
  嚴司直忍不住問:「王公子敢確定嗎?這可是很重要的物證。」
  
  滕玉意明眸一轉,轉臉看著嚴司直。
  
  藺承佑笑了笑:「她不會記錯。 」
  
  嚴司直怔了怔。
  
  「王公子對香料頗有研究,記性也好得很。」藺承佑拿起那塊香料把玩,「既然王公子聞出來了,這事就好辦了,換一個沒聞過這種香料的,即便聞到了也不會留意,而且這香料的煙氣一觸即散,事後很難查得到,兇手萬萬想不到現場有人敢闖進來,巧的是那人還知道『天水釋邏』 ,有王公子的證詞,至少我們知道迷暈僕婦和世子夫人的是兩種不同迷藥了。」
  
  見天和見喜忙問:「世子,這兩種迷藥有何區別?」
  
  「一個是普通的迷香『聞風倒』,瞬間可以讓人昏睡過去,另一個是用天水釋邏復配出來的迷藥『醉裡香』,可以麻痺一個人的四肢和喉嚨,被迷倒的人身子無法動彈,喉嚨亦無法叫喊,意識卻始終保持清醒。」
  
  滕玉意背上一涼:「世子是說,榮安伯世子夫人遇害時人是清醒的?」
  
  藺承佑嗯了一聲,放下香料的時候臉色沉肅了幾分。
  
  絕聖和棄智大驚:「那豈不是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剖腹取胎?剛才兩位道長說起『月朔童君』,兇徒故意給榮安伯世子夫人用『醉裡香』,會不會是與這個有關?」
  
  藺承佑一訝:「兩位前輩已經說到月朔童君了?也好,那我就長話短說了。兇徒分別使用兩種香料,無外乎是為了麻痺官府。『醉裡香』無跡可尋,『聞風倒』卻是縈繞不散,只要那些僕婦醒來一描述,很容易就查出現場用過這種迷香,兩下裡一結合,官府會順理成章認為世子夫人也是被同樣的迷藥迷暈,可事實上,兇徒給榮安伯世子夫人用的是『醉裡香』,至於兇手為何這樣做,自是為了把受害婦人的怨氣催到極致。我猜前面兩樁案子,兇手也是用的同樣的手法。」
  
  滕玉意驚訝頷首:「怪不得我過去察看的時候,靜室的門從裡面關上了,想是兇手怕過道裡的迷香飄入房裡,那樣榮安伯世子夫人就沒法保持頭腦清醒了。」
  
  藺承佑:「不對,兇手關閉房門並非是怕迷香飄到廊道裡,因為雖然『醉裡香』只能點燃使用,『聞風倒』卻可以用投入茶水裡,我和嚴司直已經查過了,那些僕婦喝過的茶盞邊緣都有『聞風倒』的痕跡,而且兇手為了迷惑官府,連房裡榮安伯世子夫人的杯子裡也都刻意抹上了。」
  
  「這這這——」絕聖直撓頭,「兇手想得也太周全了。可是師兄,兇手就不怕行兇時別人也到過道裡來嗎,過路的人看到這些僕婦打盹,難免會起疑心的。」
  
  藺承佑:「平日可能會,今日絕不會。這位世子夫人每回來香料鋪買東西都會在靜室裡歇息,歇息期間讓僕婦們守在門外,不許店裡的夥計過去滋擾,剛才我問過這些僕婦,自打世子夫人懷了身孕,她們夜裡常被叫起來端茶送水,因為太疲累,白日出來走動的時候,只要找到機會就會打盹,這事常來這家店的人都知道,兇手敢在香料鋪動手,說明早已摸好了榮安伯世子夫人的脾性,他有把握自己動手的時候沒人過來,而事實上要不是小涯劍突然示警,王公子也不會過去察看。」
  
  滕玉意一頓:「我進屋之前先問外頭的僕婦出了何事,兇手當時在屋裡應該聽到了我的聲音……」
  
  見喜錯愕:「那兇手為何不及時逃走呢?」
  
  藺承佑道:「這還不簡單麼,他當時一定還有很重要的事沒做完。王公子,你再好好想想,你看到兇手的時候,他躲在屋中的何處?是站著還是躺著,抑或是趴在地上?跳窗逃走時手裡可拿著什麼東西?」
  
  滕玉意想了想:「兇手好像一直藏在窗下,等我發覺房中有人,他馬上直起身跳窗出去了,我只看到他身上穿著短褐,沒看到他的正臉。不過兇手跳窗逃走時,是用右胳膊撐著窗臺使力的,他的左胳膊全程折在胸前,像是抱著什麼東西。」
  
  藺承佑沉吟:「可我在香料舖的後巷捉住莊穆時,他手裡並無東西……那麼短的工夫,他既沒機會與他的同夥接頭,也沒法在我眼皮子底下把胎兒吞入腹中,胎兒到底去哪了?」
  
  他若有所思看著滕玉意。
  
  滕玉意自然知道他想問什麼,忙放下茶盞說:「我因為沒瞧見兇手的正臉,所以才不敢保證就是同一個人,但剛才在靜室裡,我把莊穆仔仔細細瞧了好幾遍,我敢肯定兇手跟他身形很像,而且兩人衣裳顏色也都是棕褐色。」
  
  見天和見喜在旁說:「成年男子像莊穆這般矮瘦的可不多見,穿的又是同樣的衣裳,認錯的機率應該不算大。再說這案子如果與莊穆無關,他為何剛好在事發之地出現?」
  
  嚴司直道:「衣裳可以換,身形相似的人也不是不好找——」
  
  滕玉意忽然怔了一下,她終於知道自己漏掉什麼了。
  
  藺承佑眼波微動:「是不是想起什麼了?」
  
  「兇手跳窗時我雖然只匆匆瞥了一眼,但因為兇手左胳膊折得太高了,弄得左肘下也露出來了,屋子裡很黑,外面卻是艷陽高照,跳出窗的那一下,我瞧見他衣裳刮破了一個大洞,那個洞約莫有……這麼大。」她用大拇指和食指在藺承佑面前比量著。
  
  藺承佑一怔,霍然起了身:「嚴司直,走吧。」
  
  嚴司直頗為振奮:「這下應該能知道兇手究竟是不是莊穆了。」
  
  店裡的人早被藺承佑遣散了,兩人這一走,就只剩一桌的人大眼瞪小眼了。
  
  好在藺承佑和嚴司直很快就回來了,見喜忙問:「怎麼樣?」
  
  藺承佑撩袍坐下:「莊穆的衣裳上並無破洞。」
  
  滕玉意耳邊一炸,這意思是— —
  
  「王公子在房裡看到的兇手另有其人。」
  
  見天和見喜震駭了一瞬,忙道:「如果兇手不是莊穆,他為何也穿著帶血的衣裳?那樣多的血臨時從哪兒弄來的?」
  
  藺承佑說:「我在巷子裡看到莊穆時,他神色本就不太對,看著手裡那塊榮安伯世子夫人的裙角,好像很驚訝的樣子,如今想來,他應該是被人暗算了,有人想辦法把他引到後巷,並用某種法子引誘他把自己弄得滿手血,地點恰好就在出事的後巷,相距時間又太短,我一看到他的模樣就順理成章認為他就是兇手。」
  
  棄智好奇道:「那過後師兄為何又懷疑他不是兇手?」
  
  藺承佑敲敲棄智的頭:「才幾日不歷練,我瞧你又傻起來了。光從現場找不到胎兒這一點就夠師兄起疑心了,這麼多人都找不到,說明莊穆要麼一早就把胎兒交給了別人,要麼把胎兒藏到了別的地方,無論是哪種原因,都意味著他當時有的是機會逃出巷子,可他偏偏滯留在原地等著被抓。我猜他只是個頂罪羊,真正的兇手早就帶著胎兒逃走了,而王公子的證詞恰好證明瞭我的猜測。」
  
  見天和見喜一拍大腿:「不對呀,就算這次栽贓成功又如何,只要兇手再犯一次案,官府照樣會知道真兇另有其人,兇手為了收集『月朔童君』可謂煞費苦心,現在只弄到了三個胎兒,說不定還會再殺人的。」
  
  藺承佑望著手中的茶盞,思量了一晌道:「兇手並非只栽贓了莊穆一次。」
  
  眾人一震。
  
  「別忘了,上一個受害孕婦舒麗娘出事時,舒麗娘的鄰居曾在春安巷見過莊穆,若不是查到了這條線索,今日我們也不會提前找到西市,並恰好撞見莊穆『殺人』,這一切發生得如此湊巧,像是有人刻意安排。我查過莊穆,他來歷不明,手上本來就未必乾淨,這兩起栽贓又做得天衣無縫,就算知道自己被暗算也無法自辯。」
  
  滕玉意一愕:「世子,同州那樁案子是何時發生的?」
  
  藺承佑頓了頓:「三月初五。」
  
  「我想起來了,我讓程伯查莊穆的時候,程伯的人發現莊穆近一個月很可能不在長安,假如這件事也是真兇提前安排的,那麼說明兇手早在第一個案子時就計劃著嫁禍莊穆了。」
  
  藺承佑面色微變。
  
  沉吟一晌,他笑了笑:「真夠處心積慮的。第一樁同州的白氏遇害時,莊穆不知何故不在長安,事後若是查起來,他拿不出不在同州的證據。第二樁舒麗娘的案子發生時,有人在春安巷看到莊穆出現過,此事恰好把我們引來西市。第三樁榮安伯世子夫人的案子,莊穆又在現場。要不是王公子恰好闖進了靜室,神仙也沒法替他洗脫罪名了。不過真相究竟如何,還得往下查才知道。」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竟驚駭得說不出話來。
  
  滕玉意愣了半天,疑惑道:「可據我所知,莊穆只是個潑皮,兇手何至於這樣處心積慮對付他。」
  
  藺承佑轉眸看著滕玉意,忽然道:「王公子,借一步說話。」
  
  滕玉意隱約猜到藺承佑要問她什麼,忙在肚子裡盤算好如何答話。
  
  兩人走到一邊,藺承佑回頭望瞭望,確定沒人能聽到他們倆說話,開腔道:「正要問你,你今日為何跑到西市來盯梢莊穆?
  
  滕玉意正色道: 「其實下午出事的時候我就想跟世子說了,那晚在彩鳳樓我曾問過賀明生銀絲是從何處來的,賀明生說是西市一個叫莊穆的潑皮給他的,我既想知道那銀絲的來歷,也想弄一根做防身之用,所以今日才跑到西市來盯梢莊穆。」
  
  藺承佑耐心聽完:「就是為了這個?」
  
  「當然,那銀絲又輕又細,我就沒見過比這個更輕便的暗器,我讓人跟梢莊穆,無非是想知道到底從哪兒能弄到。對了,賀明生那身邪術的來源古怪,他的銀絲既是從莊穆手裡得的,說不定莊穆的邪術也是同出一宗,世子完全可以好好查一查。」
  
  藺承佑笑著點點頭:「好,這事我知道了。」
  
  滕玉意暗鬆了口氣,哪知藺承佑看了眼店鋪外滕府的護衛,話鋒陡然一轉:「我替你數過了,你今日除了端福,還帶了八名護衛出府,你弄這麼大陣仗,就為了找一個潑皮打聽銀絲的來歷?」
  
  滕玉意心裡一跳:「那銀絲能要人性命,我又不知道這潑皮的底細,謹慎點不好嗎?」
  
  藺承佑一笑:「你既這樣謹慎,為何隻身跑到香料鋪去?身邊也不帶個護衛,害得差點把命都丟了,還有,你把自己的臉塗成這樣,是不是怕被誰認出來?」
  
  滕玉意悄聲說:「我在香料鋪瞧見了一個故人,臨時想過去確認一下,世子,這好像與案子無關吧。」
  
  藺承佑:「好,那我就問問跟案子有關的,昨晚舒麗娘一化成厲鬼就去找你,你說是盧兆安引來的,可我手下人回報說,昨晚盧兆安一直在府裡,一個被人為炮製出來的厲鬼,不去找兇手偏去找你,你不覺得太巧了嗎?」
  
  這件事恰好戳中滕玉意的心病,她乾脆反守為攻,笑問:「所以世子這是懷疑我了?」
  
  藺承佑笑道:「換個人查案,是早就懷疑你了。別忘了,今日榮安伯世子夫人遇害,你又是第一個在現場的人。」
  
  滕玉意哼了一聲:「世子要是懷疑我,大可以著手查我。」
  
  藺承佑心道,我可沒懷疑過你害人,但是滕玉意,你不覺得你秘密太多了嗎?
  
  他咳嗽一聲:「屍邪和那些厲鬼為何去找你,你自己知道緣故對不對。」
  
  他嗓音低到只有兩人能聽見,滕玉意心虛得不得了,嘴裡卻笑道:「我當然不知道,反正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訴世子了,世子愛信不信。」
  
  說完掉頭就走,為了配合查案,她把來龍去脈都主動跟他說了,唯獨因為怕連累替她借命的那個人,把借命和重活一事隱瞞下來。
  
  就差和盤托出了,還要她怎麼樣?
  
  她總不能說:我早該死了,只因有人動用邪術才能借命而活吧。
  
  藺承佑聽了這話,說不定會把她當成怪物。光想想他逼著她把命還回去的光景,她就不寒而慄,萬一用符籙和陣法對付她,豈不搞得她跟妖怪一樣。除了這個,她更擔心連累用邪術替她借命的那個人。
  
  藺承佑在後頭望著滕玉意的背影,才問了幾句,她就炸毛成這樣,所謂「心虛」,簡直被滕玉意演繹得淋漓盡致。
  
  可要是不好好盤問她,他首先過不了自己這一關,單單是舒麗娘的鬼魂為何去找她,就夠可疑的了。
  
  而且她前腳令人盯梢莊穆,後腳莊穆就出事了,雖然她主動說出了莊穆與那根銀絲的關係,但他隱約覺得這些事沒那麼簡單。
  
  記得當初他剛跟滕玉意打交道時,她的那些陰損暗器簡直讓人大開眼界,一個養尊處優的貴女,竟像時刻怕被人害了性命似的,最近這一連串的變故,更讓人對她身上的秘密感到好奇。
  
  當然,他對她本人是絲毫不感興趣的,但這不是已經牽扯到了兩樁案子了嗎?本想藉機讓她吐露點實話,哪知一問就惱羞成怒。
  
  他心裡道,行吧,你瞞你的,反正我只是為了查明真相,只要這案子繼續查下去,總能弄明白其中的緣由。
  
  兩人一個心虛,一個滿腹疑團,回到桌上的時候,臉色都有些奇怪。
  
  絕聖和棄智心下納罕,師兄和滕娘子在桌上的時候還和和氣氣的,怎麼才說了幾句話,又彆扭起來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0-22 10:16 PM

第56章

  這時,衙役過來回話,盤問了附近鋪子的客人們,沒人見過與莊穆身形相似的矮瘦男子,又把半個西市翻了個底朝天,那胎兒依舊無跡可尋,藺承佑看了眼店外,天邊已是漫天晚霞,只好說:「撤吧,鋪子裡的客人也都盤問完了,可以讓他們走了。」
  
  滕玉意看著絕聖和棄智,晌午才說要帶他們好好吃一頓,結果出了這樣的事,眼看要天黑了,看來只能明日再履約了。
  
  她對兩人說:「我得回府了,今日不能請你們吃好吃的了,明日你們要是有空,就早點到滕府來。」
  
  絕聖和棄智偷眼看了看師兄,師兄並無反對的意思,忙說:「好,我們明日就去找王公子。」
  
  藺承佑喝了半盞茶,起身和嚴司直去隔壁香料鋪,另一個衙役跑來堵住了門口:「藺評事,對面有一對孿生小娘子聽說了榮安伯世子夫人的死狀,嚇得昏過去了。據說她們上次在御宿川就撞見過一次鬼,那之後膽子就小得出奇,卑職剛才瞧了,臉都白得像紙了,藺評事懂道術,要不親自過去瞧瞧。」
  
  滕玉意一聽這描述,就知道是彭花月和彭錦繡姐妹倆,絕聖和棄智忙說: 「這應該是受驚了,師兄你去忙別的事,我們過去瞧瞧吧。」
  
  他們一走,滕玉意讓端福雇了一輛犢車,出來的時候徑直上了車,對面墨齋裡的人有不少認識端福的,她在犢車裡坐著,不至於讓人知道剛才那黃面少年就是她滕玉意。
  
  這邊放下簾子,對面墨齋的娘子和公子們也紛紛出來了,身邊前呼後擁,全是聞訊趕來的各府護衛們。一群人立在犢車前,拉著絕聖和棄智不肯鬆手,絕聖和棄智直撓頭,似乎有些為難的樣子。
  
  滕玉意正覺得好奇,藺承佑從香料舖裡出來了,絕聖和棄智彷彿看到了救星,分開人群跑過來,低聲說:「師兄,那幾位小娘子非要我們送她們回府。」
  
  可他們想同滕娘子的犢車一道回去。
  
  滕玉意聽見這話,掀開窗縵朝外看。
  
  藺承佑瞧了眼對面的武四公子等人,翻身上馬道:「最近是有些不太平,他們都怕成這樣了,路上要是再有個風吹草動,難保不會嚇出毛病來,你們順路送送也行。」
  
  絕聖和棄智:「那王公子怎麼辦?」
  
  「不是還有見天和見喜兩位道長嗎?」
  
  見天和見喜恰好從酒肆出來,聽見這話笑嘻嘻地說:「天色不早了,老道們正好餓了,王公子,我們送你回去,府上招待我們一頓晚膳不為過吧。」
  
  滕玉意殷切道:「哎,道長何出此言,王某早就想好好款待道長一回了,難得有此機緣,豈有不盛情款待之理,就怕道長嫌鄙府酒菜粗陋。」
  
  絕聖和棄智放下心來,回到對面護送那幫人啟程。
  
  滕玉意的犢車也正式啟動了,見天和見喜各騎一頭小毛驢伴在犢車旁,小毛驢又矮又瘦,走起路來要多慢有多慢。
  
  滕玉意隔窗向天邊看去,天色越來越暗了,照見天見喜這慢慢悠悠的速度,回到家裡恐怕要天黑了。她倒不是擔心別的,只是她下午才見過兇手,兇手又會邪術,萬一半路生變如何是好。
  
  端福似乎也很擔心,默默看了見天見喜的毛驢一會,破天荒打破了沉默:「小人去給道長們換兩匹駿馬來。」
  
  見天和見喜卻擺手:「不要不要,我們這兩頭小毛驢是觀裡養大的,性子機靈著呢,我們騎慣了它們,才不要騎什麼蠢馬。」
  
  這一路磨蹭下來,走出西市時天都擦黑了,滕玉意有一搭沒一搭地同二道說著話,心裡卻暗自發急,昨晚藺承佑在府裡布陣時叮囑她晚間別外出,哪知今日就遇到了這樣的事,昨晚是舒麗娘,今次不會又有什麼厲鬼吧。阿姐還在府裡等她,也不知會擔心成什麼樣。
  
  只聽後頭馬蹄聲漸近,有人驅馬趕上來了。
  
  滕玉意心懷戒備,悄悄掀開窗縵看來人是誰,就聽見天和見喜訝道:「世子。」
  
  藺承佑勒住韁繩,笑道:「兩位前輩走得可真夠慢的。」
  
  「急什麼,橫豎延壽坊離西市不遠,拐過兩條大街就到了。噫世子,你不是要去大理寺嗎,也不是這個方向啊。」
  
  藺承佑道:「巧了,我正好要去布政坊辦點事。」
  
  見天和見喜一拍手:「那豈不是正好順路。」
  
  滕玉意懸著的心落了地,藺承佑可比見天見喜靠譜多了。
  
  見天和見喜本就話多,多了個藺承佑同行,話匣子越發收不住:「剛才王公子跟我們閒聊,說他們府裡的廚娘有一手好刀功,片出來的膾片輕薄如雪花,入口就會化開。」
  
  藺承佑哦了一聲。
  
  這等刀工的廚娘,宮裡和成王府少說有十來位,不過那晚他吃過滕家廚娘的點心,廚藝確實不差。
  
  「話說起來,江南除了魚肉鮮肥,點心也做得比北地的細緻些,但王公子說,全江南最好吃的點心,還屬她自己做的鮮花糕,貧道聽了有點不信,世子也不信王公子會做點心吧。」
  
  藺承佑沒接茬,滕玉意會自己做點心?不大可能吧。倒不是不信她學不會,而是賭她沒這個耐心,可一想到她那間靜謐幽雅的「潭上月」,他心裡又有些不確定了,她都有耐心給小紅馬取那麼多名字,閒下來做份點心倒也不稀奇,就不知誰吃過她做的點心,興許只有她阿爺、姨母吧。
  
  滕玉意早在車裡打起了盹,昨晚她就沒睡好,今天又受了一番驚嚇,雖說離開了西市,又嫌見天見喜不靠譜腦中繃著一根弦,這時候聽著外頭人的說話聲,那根緊繃著的弦,居然不知不覺鬆弛下來了。
  
  人一鬆懈,很快就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恍惚聽到外頭有人在「篤篤篤」敲窗壁,滕玉意一驚,一下子睜開了眼睛。
  
  外頭有人道:「公子,醒了嗎。」
  
  是程伯的聲音。
  
  看來是到家了,滕玉意鬆了口氣,揉揉眼皮,坐直身子整理襆頭和衣袍。
  
  下了車環顧左右,就見藺承佑抱著胳膊靠在馬旁,像是等了有一會了。
  
  見天和見喜嘿嘿笑道:「王公子在車裡睡著了?」
  
  滕玉意尷尬地清清嗓子,對程伯說:「今晚府裡有貴客,快去準備酒筵。」
  
  程伯應了。
  
  滕玉意又走到藺承佑面前,笑著拱手道:「世子,賞光留下來吃頓飯吧。」
  
  藺承佑看她一眼,她臉上的灰這一路早蹭乾淨了,臉蛋粉撲撲的,一雙眼睛乾淨得像清洗過的葡萄,不用想,這一路在車上肯定睡得不錯。說來也怪,他本來不餓,聽了滕玉意這話,肚子一下子就餓了起來,滕府的菜不難吃,留下來吃頓便飯也沒什麼,可惜今晚要忙的事太多。
  
  「謝了,我還有要務在身。」他翻身上了馬,「記得我說過的話吧,晚上別瞎跑。」
  
  「哎。」滕玉意點了點頭。
  
  藺承佑驅馬出了滕府門前的榮樂巷,掉轉馬頭朝大理寺的方向去了。
  
  滕玉意領著見天和見喜入府,忽聽巷子盡頭傳來大批馬蹄聲,驚訝回頭看,卻是滕紹帶著親衛們回來了。
  
  程伯又驚又喜:「老爺回來了。」
  
  滕玉意疑惑地望著阿爺。早上程伯還說阿爺約莫要半夜才回來,哪知傍晚就趕回來了。再看阿爺身上,櫜鞬服(注1)上沾滿了風塵,坐騎下的翠色障泥更是汙糟得不成樣子,除了軍情告急,她很少見阿爺這樣急著趕路。
  
  什麼事這麼急……
  
  她想起下午才得知鄔瑩瑩回長安的消息,臉色頓時復雜起來,就那樣立在台階上,一動不動看著阿爺馳近。
  
  滕紹早就看到了門口的老道士和小公子,老道士他上回就打過交道,是東明觀的道長,小公子模樣雖然變了,但那倨傲的神情從小到大都未改變過。
  
  滕紹心知有異,不說別的,光女兒這幅裝扮就夠奇怪了,他不動聲色下了馬,把馬鞭扔給隨從:「兩位上人,別來無恙。」
  
  見天和見喜一本正經還禮,滕紹可是赫赫有名的戰神,面上再溫潤,身上那種肅殺之氣也能讓人不寒而慄。
  
  「滕將軍,今晚要來府上叨擾一頓了。」
  
  「不勝榮幸,快請進。」滕紹親自領著見天和見喜入內,滕玉意一抖衣袍,也跟著進了府。
  
  滕紹在中堂款待見天和見喜,滕玉意則回內院沐浴更衣。
  
  等到見天和見喜酒足飯飽離去,滕玉意已經把下午的事原原本本告訴了杜庭蘭。
  
  「專殺懷孕的婦人?」杜庭蘭聽得臉色煞白。
  
  滕玉意點點頭,把碗裡的玉泥函吃淨,讓春絨把飯菜撤下去。
  
  「不過目前還不知道是人做的還是妖做的。」
  
  「所以昨晚那厲鬼與盧兆安無關?」
  
  滕玉意搖頭:「現在還不知道呢。真兇尚未落網,一切都只是猜測。」
  
  這時程伯過來了:「娘子,老爺讓你去書房見他。」
  
  滕玉意嗯了一聲,隨程伯去了書房。
  
  下人們在前領路,燈籠在暗夜中緩緩向前移動,那圓潤明亮的光廓,宛如美人手中的珠串,滕玉意腳步跟隨那串光影,眼睛卻望著程伯的後腦勺,凡是長安城的大小事,幾乎沒有程伯不知道的,鄔瑩瑩好歹是南詔國新昌王的王妃,她回長安的消息,程伯不可能不知道。
  
  程伯告訴了阿爺此事,所以阿爺才會倍道兼程趕回來。
  
  路過庭院的時候,滕玉意透過敞開的書房窗扉向裡看,阿爺立在桌案前,像是在出神,眼睛看著手裡的公函,視線卻未移動。
  
  「老爺,娘子來了。」
  
  滕玉意進了屋:「阿爺。」
  
  「你坐,阿爺有話問你。」滕紹臉色有些疲憊,但一看到女兒進來,眸色還是亮了幾分。
  
  滕玉意瞟了瞟阿爺腰間的香囊,記憶中阿爺不曾摘下過這香囊,論理不會落到旁人手中,然而今天下午在粉蝶齋,她親眼見到鄔瑩瑩配出了一模一樣的「雨簷花落」,如此復雜的方子,只有看過香囊裡的香料才能配得分毫不差。
  
  她淡淡挪開視線,依言坐到矮榻上。
  
  「聽說昨晚成王世子到府裡布了陣?」
  
  滕玉意一頓,沒想到阿爺最先問這件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0-23 10:10 PM

第57章

  「是。」滕玉意無聊地拈起棋盤裡的一枚棋子把玩。
  
  滕紹靜靜打量女兒,前一陣女兒明明待他親暱了許多,可今日這一見,女兒眼神裡那種久違的疏離感又來了。
  
  他壓下心中的疑惑,盤腿在女兒對面席上趺坐:「昨晚那厲鬼闖入的時候,是你讓人給成王府送了消息?」
  
  語氣很隨意,但滕玉意還是捕捉到了一絲不尋常的意味,其實也不怪阿爺多心,昨晚的事的確容易引起誤會。
  
  她把棋子丟回棋罐,指了指玄音鈴說:「喏,它的緣故。」
  
  她把前因後果說了一遍。
  
  「只有來邪祟的時候,玄音鈴才會響動,昨晚藺承佑幫著布陣,也是防著日後半夜被吵。」
  
  滕玉意說著,當著阿爺的面抖了抖腕子,那圓滾滾如蒲桃的小鈴鐺,竟半點鈴音都無。
  
  滕紹微訝打量玄音鈴,倘若女兒不說起其中的曲折,這東西看上去就是一串再普通不過的金鈴。
  
  聽說這些年四方異士向聖人進獻了不少道家異寶,信非虛言。光這串玄音鈴,就堪稱珍異了。
  
  滕紹沉吟片刻道:「既是青雲觀的異寶,你先妥善保管,成王世子一時取不下來,清虛子道長未必不知道緣故,等到清虛子回了長安,阿爺親自帶你把鈴鐺還回去。所以昨晚那厲鬼為何闖入滕府,你可認得那婦人?」
  
  滕玉意搖頭:「不認得,不過我聽說長安最近有幾位懷孕婦人被害,死因都是被人剖腹取胎,昨晚的婦人名叫舒麗娘,正是其中一位受害者。」
  
  滕紹眉頭深深蹙了起來,前有屍邪,近有厲鬼,女兒不過是回長安途中溺過一次水,為何一再遇上這些詭事。
  
  「大隱寺的緣覺方丈不日就要回長安了。記得當年長安大妖作祟,正是緣覺方丈與清虛子道長合力才順利平亂,他佛法無邊,沒準能看出你為何近來總是遇到邪祟。等方丈一回京,阿爺就帶你去大隱寺找緣覺方丈。」
  
  滕玉意心通通急跳起來,佛家最忌鬼蜮伎倆,倘或緣覺方丈瞧出她身上帶著冤孽,絕不可能袖手旁觀,幫她渡厄也就罷了,萬一讓她「哪來的回哪去」可就糟了。
  
  況且前世她就是在大隱寺聽到阿爺被襲的噩耗,「大隱寺」這三個字,在她心裡等同於「不祥」,除非萬不得已,她可不想再踏入那地方一步。
  
  滕玉意清清嗓子:「阿爺,不必這麼麻煩,其實我已經知道其中緣故了,因為自從上次落了水,我就總是做些預知後事的怪夢。」
  
  「預知後事的怪夢?」滕紹飲茶的動作一頓。
  
  滕玉意拿手指在棋匣子裡攪了攪,棋子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咯咯聲。
  
  「上回我就跟阿爺說過,我來長安的途中曾經夢見阿姐在林中遇險、夢見姓盧的高中魁首,這些後來都一一應驗了。前一陣我夢見自己被人用一根細如雨絲的暗器害死,醒來後向阿爺打聽,結果連阿爺都沒聽說過這種暗器,我本來覺得荒謬,不料沒過多久,我就在彩鳳樓親眼見到了這種銀絲似的暗器。彭玉桂臨終前託我把他的骸骨送還回鄉時,把暗器的來歷告訴我了,所以今日我才會到西市去找那叫莊穆的潑皮。」
  
  滕紹認真聽著,前陣子女兒做噩夢的事他知道,但所謂「夢中預知後事」,他是一概不信的,這次又聽女兒說起這個,他原是心存敷衍的,然而聽著聽著,神色就複雜起來。
  
  當日女兒向他打聽這暗器的情形歷歷在目,那時她還未到彩鳳樓避難,絕不可能知道那彭玉桂就是兇手,他雖然下令讓手下找尋這種暗器,心裡卻不以為真,哪知彩鳳樓冒出了這種罕見的銀絲暗器。
  
  一件兩件與夢境相符可以稱作巧合,件件都吻合……
  
  「除此之外,我還夢到了好幾樁關於阿爺的異事。我夢見淮西道的彭思順病亡,其子彭震接管淮西道,不久之後,彭震集結相鄰藩鎮起兵造反,阿爺奉命討逆,被賊人害死在嘉福門外。那幫人會邪術,借用迷霧困住了阿爺和手下才得逞。」
  
  說到這裡,她心不可抑制地顫動了一下,想起前世她倉皇去見阿爺最後一面,阿爺衣袍上的大片血跡,把阿爺的臉龐襯托得像紙一樣慘白。
  
  滕紹面色大變,女兒這所謂的「夢中事」,竟一下子刺中了他心底最隱秘的憂慮,彭思順身體每況愈下,早在兩年前就正式把淮西道的庶務交給長子彭震打理,彭震治兵不輸其父,兩年來淮西道愈發兵強地沃,如今朝野內外都知道彭震是淮西道實際的領兵人,只等朝廷一紙公文,彭震就能順理成章成為淮西節度使。
  
  彭震主動繳納各項賦稅,對朝廷可謂忠心耿耿,一年前,滕紹麾下的將領往關外運送淮糧時在原州抓到了一位回紇細作,一搜之下,竟在細作身上搜到了大量馬匹交易的錢票,順著往下一查,滕紹才知這幾年彭震一直暗中向回紇人購買馬匹,彭震自己從不出面,借用的是南詔、渤海等小國的名義,碰巧那位元將領認得交易的「商販」是淮西道某位將領的妻弟,才確定買馬的是淮西道的人。
  
  淮西道麾下已有十來萬兵士,足以雄踞一方,暗中擴充兵力是為了什麼,不言而喻。
  
  可光憑這一點,無法斷定彭震有謀逆之心,若是貿然上奏,朝廷未必會採信,淮南道與淮西道相互防遏,在沒有證據的前提下指責彭家有不軌之舉,說不定反而會引來朝廷對他滕紹的猜忌。
  
  但若是讓人往下細查,彭震治兵嚴苛,淮西道如今猶如一塊鐵板,要想掌握實際證據,就必需深入淮西道的腹心,真如此的話,難保不會打草驚蛇。
  
  因此他雖暗中防備彭震,卻遲遲沒能定下妥當的應對之策。
  
  滕玉意一邊說一邊觀察阿爺的神色,她本以為阿爺聽了會不以為然,沒想到阿爺震驚歸震驚,更多的是沉思。
  
  她腦中閃過一個念頭,阿爺會不會也早就懷疑淮西道有異心?有可能,阿爺說不定還暗中提醒過朝廷,所以前世朝廷下旨征討時,彭震那夥人第一個對付的就是阿爺。
  
  那晚黑衣人闖入府中奪她性命,會不會因為她是滕紹的女兒?
  
  不對,阿爺之死震驚了整個朝野,聖人悲痛之下,下旨日夜追兇,鎮海軍的將士們一心要為主帥報仇,更是沒日沒夜幫著朝廷搜捕,沒過多久,長安就被翻了個底朝天,凡是來歷不明之人,幾乎都逃不過明審暗查,虧得這樣鋪天蓋地的搜查,才很快把長安的彭家逆黨一網打盡。
  
  黑衣人是在那之後闖入滕府的。
  
  當時京中的彭家餘黨已被清掃乾淨,朝廷大軍也已經開拔,彭震忙著應戰,能不能有閒暇對付她都難說。
  
  就算真是彭震派來的,這幫人費盡心力重新潛入京中,聚集那麼多懂邪術的武藝高強之輩,冒著被全城抓捕的風險,就為了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娘子?
  
  想來想去,她還是覺得黑衣人是衝著府中的某樣東西來的。
  
  那晚殺她的黑衣人,或許根本不是彭震的附逆。
  
  她回想那渾身散發著森冷氣息的黑衣人,下意識把目光投向書案後的多寶閣,那裡藏著南詔國的一疊信,封皮上署名「鄔某叩上」。
  
  那封信既像一個謎團,又像橫亙在她胸口的一根刺,今日已經同阿爺說到了這一步,那還猶豫什麼?
  
  滕玉意心緒紛亂,滕紹也沒好到哪兒去,別的也就算了,朝臣造反的事女兒絕不會胡謅,阿玉說她可能會被黑衣人害死,難道這事有可能發生嗎?他心亂如麻,起身在屋中踱了幾步:「你說你被一個黑衣人害死,究竟怎麼回事。」
  
  「我夢到阿爺死後,一幫黑衣人進府中殺我,那些人像是衝著阿爺的書房來的,阿爺書房裡藏著一疊南詔國寄過來的信。」
  
  滕紹腳步猛地頓住,他的臉上,剎那間閃過震駭、恥辱、懷疑等表情,彷彿是被人迎面甩了一個耳光,又像是突然被人當胸刺了一劍。
  
  滕玉意即便做好了心理準備,看到阿爺這幅神情仍舊暗吃一驚,阿爺像是被人捏住了心,整個人都凍住了,她簡直能聽見阿爺胸膛裡劇烈的心跳聲。
  
  她屏息了一瞬,冷靜地開了口:「阿爺,那些信是誰寫的?」
  
  滕紹臉上幾乎看不見半點血色,就那樣定定看著女兒,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這些信的存在,原本他將它們帶在身上,近來因為屢屢進宮,他怕出差錯就親自在書房裡的多寶閣做了個暗格,但他還沒來得及把那些信放入其中。
  
  也就是說,除了他自己沒人知道多寶閣有一個暗格,更不會知道他即將在裡頭存放一批信。
  
  聽了女兒這番話,他震駭到無以復加,難道世上真有所謂「預知後事的夢境」?!否則女兒怎能預知他下一步要做什麼。
  
  更讓他不安的,是他擔心女兒看到了信上的內容,那是他背負了很多年的沉重秘密,她還小,他不該,也不能讓她看到那些東西。
  
  「你——」滕紹嗓腔一下子暗啞了不少,「好孩子,告訴阿爺,你在信上看到了什麼?」
  
  滕玉意暗暗攥緊掌心,她沒猜錯,阿爺果然怕她看到那些信。
  
  如果她的死與這些信脫不了關係,阿爺沒理由隱瞞它們的來歷。
  
  「阿爺自己為何不說?」她忍怒道,「我夢見的這些怪事一一都發生了,這件事也不會例外。那些人正是為了這些信才害死女兒,阿爺明知會如此,還不打算把真相告訴女兒嗎?」
  
  滕紹臉色愈發難看,回手緊握屏風架,試著讓自己盡快冷靜下來,再次看向女兒時,他眸色沉靜了幾分。
  
  「信上的內容,阿爺不能告訴你,但阿爺敢保證,往後無人能傷害你。」
  
  「阿爺如何敢保證?」滕玉意直視著父親,「就因為寫信人是南詔國鄔某?」
  
  滕紹面色變了幾變,但他旋即又想到,假如看看到了信中的內容,這孩子不會像現在這樣冷靜,要問他的話,也絕不僅僅只是一個「鄔某」了。
  
  他走到書案前,親自取來一套筆墨:「上次你交給阿爺的畫像畫得太潦草,阿爺派人找了這些時日,一直未有消息,你再好好想一想那人的模樣、招式,只要能想起來一點線索,都畫給阿爺看。」
  
  滕玉意愣了愣,不過短短一瞬間,那個沈毅如山的阿爺又回來了,剛才的失態像是從未發生過,阿爺已經開始冷靜地思考下一步該做什麼了。
  
  她知道,接下來無論她怎麼問,阿爺都不會再正面回答自己的問題了。
  
  她定定看著父親,滕紹也沉默看著女兒,父女倆的眼神一樣地倔強,一樣地洞若燭火。
  
  都知道對方想聽什麼,偏偏父女倆誰也不肯退讓。
  
  今夜滕玉意把話剖開了說,無非想要從父親口中得到真相,比起拐彎抹角去別處尋求答案,她更願意阿爺親口告訴她這一切是怎麼回事。
  
  她堅信,一旦得知這些信可能會給他們帶來災禍,父親一定會坦誠相告的。
  
  可她終究失望了。
  
  那個秘密,像一座推不倒鏟不平的大山,橫亙在父親和她之間。
  
  前世,她沒有來得及問出口。
  
  今生,她依舊沒法從阿爺口中聽到真相。
  
  這讓她想不明白。
  
  那封信上的秘密,難道比父女倆的性命還要重要嗎?
  
  阿爺究竟是要守護信上的秘密,還是要守護寫信的那個人?
  
  信封上的「鄔某」兩個字,像炭火一樣煎烤著她的心,但她憤懣歸憤懣,卻沒有忘記阿爺那一閃而過的複雜表情,父親剛才的樣子,活像被人一把扣住了命脈。
  
  這種感覺不太對,鄔瑩瑩對他們父女來說早已不算秘密,如果阿爺僅是為了在女兒面前掩蓋自己與鄔瑩瑩的私情,會那樣失態嗎?
  
  人們都說,她祖父滕元皓是當之無愧的名將,為了抵抗胡叛,帶著兩位伯父死守淮運,終因城破兵竭,不幸死在叛軍的刀下,卻也因此成功扼住了胡叛南下的攻勢。提起滕家之名,天下誰不感服。
  
  祖父的畫像,至今懸掛在像徵著「殊勳盛烈」的凌煙閣內,這是滕家無上的榮光。
  
  父親長大後,無愧於祖父的忠烈之名,十七歲一戰成名,單騎就能斬殺數千吐蕃士兵,軍謀武藝,無所不通,神威之名,播於海內。父親這樣的人,不會不懂得掩藏情緒,能讓父親如此失態——
  
  滕玉意心裡隱約升起不安。
  
  或許,這信上的內容遠比她想像中的還要復雜?
  
  這樣一想,她動搖了。
  
  要說她重活後心境跟以前有什麼不一樣,那就是她比從前更懂得「珍重」,她永遠記得前世的那個雪夜,她因為憎恨父親,毅然決然離開父親書房的情景,命運何其無常,等她再與父親相見,便是父親渾身浴血的屍首。
  
  她甚至都來不及與父親心平氣和說幾句話,父女倆就這樣陰陽永隔了。
  
  想起前世阿爺那雙因為牽掛她而閉不上的雙眼,她攥緊的手指慢慢鬆開了。也許,她應該信任父親一次。
  
  經過今晚的談話,至少父親開始重視她所謂的「預言」,他要求她重新畫黑衣人的樣子,想必是在籌謀著先發制人。
  
  她知道,只要父親正式介入這件事,進展會突飛猛進,或許過不多久,他們就會知道黑衣人的真面目。
  
  思量間,父親似乎是為了照亮案上的紙和墨,順手又點燃了手邊的羊角燈,等到燈光驟然一亮,滕玉意才發現阿爺的白髮比前一陣又添了許多。
  
  她記得阿爺的頭髮原是烏黑如墨的,但就是在阿娘去世那一年,短短的兩月內,父親的頭上就像灑落了大把鹽花,陸陸續續長出了白髮。
  
  算來今年阿爺還不到四十,竟有一半是白髮了。滕玉意有些心驚,也有些難過,一個人到底要背負多少東西,才會蒼老得這樣快。
  
  她心裡的不平瞬間就平息了,她決定暫時忽略鄔瑩瑩的出現,暫時忽略程伯和父親對她的種種隱瞞,暫時忽略那本該只屬於阿爺和阿娘的「雨簷花落」。
  
  她邁動步伐,慢慢朝書案走去。
  
  滕紹幾乎是剎那間就捕捉到了女兒的變化,他堅毅的眸底慢慢流露出一種近乎心酸的欣慰。
  
  對女兒來說,蕙娘的死是一輩子過不去的坎,凡是與蕙娘有關的,都會激起女兒強烈的反應,
  
  很多時候,只要提到她阿娘,女兒就會像一隻發脾氣的小獸,恨不得在他面前豎起滿身尖刺。
  
  可他再心疼這孩子,也不知如何才能解開父女之間的心結,因為他有愧。
  
  他本以為今晚父女倆又會鬧得不歡而散,但他沒想到,女兒最終以一種微妙的方式,妥協了。
  
  他胸口悶脹難言,女兒竟一夜之間長大了。父女連心,女兒的憂慮他固然能體會,但她追問的那些事,做父親的永遠不可能讓孩子知道,而且他怎麼也想不到,哪怕他費心隱瞞,命運還是跟他開起了玩笑,女兒居然在夢中窺見了信件的一角。
  
  真的只是幾場怪夢嗎,他驚疑不定地想,會不會有人暗中對女兒做了些什麼手腳?可即便有人知道過去的事,為何連尚未發生的事都能提前讓女兒知道。
  
  他陷入了沉思。
  
  滕玉意畫了幾筆不滿意,乾脆一招一式比劃起來:「那個人的手藏在斗篷裡,也沒見他大動,那根銀絲就彈了出來……兩次出手對付我和端福,這人都不曾移動腳步。」
  
  滕紹仔仔細細看了一晌:「此人下盤很穩,內力不輸端福。長安城這樣的高手,找不出幾個。你再好好想想,那根銀絲是從他身子右側發出來的,還是從左側發出的。」
  
  「右側。」
  
  滕紹頷首:「此人動手的時候,你有沒有聞到他身上的氣味,或是聽到他身上配件的響動?比如環佩、或是扇墜之類的。」
  
  「沒聞到,也沒聽見。他出現的時候無聲無息,過招的時候也是無聲無息。」
  
  滕紹臉色怪異起來:「玉兒,你會不會以前見過這人?」
  
  滕玉意一愣,其實她早有這個懷疑,因為當晚那人露面時,她身邊只剩一個端福了,那人外有斗篷遮擋,手中又持有殺人於無形的利器,面對他們主僕時,完全無需有所顧忌,可此人卻謹慎到連一件配飾都沒佩戴。
  
  她把認識過的人都想了個遍,實在想不起與此人身形相貌接近的人。
  
  「不太確定,不過我以前好像沒見過這樣的人。」
  
  「要是那人存心掩飾呢?聲音本就可以偽裝,況且這樣闊大的斗篷,除了可以遮掩面容,還可以偽飾身形,只需在肩上縫上布團,就可以加寬雙肩,雙腳穿上厚靴,便可以增高身量,這對常年習武的人來說,不算什麼難事,但如此一裝扮,對於一個需要隱瞞身份的人來說卻有著奇效。只要斗篷不取下來,沒人知道那人的真容。」
  
  滕玉意眼皮一跳,武藝高超,身負邪術,想取她的性命,還怕被她認出來……
  
  她想來想去,一時竟想不起符合這些特徵的熟人。
  
  滕紹眉頭緊鎖:「這人動手前應該做了很久的準備,提前就把我們府裡每人的習性都摸透了,他甚至很瞭解端福的強項和弱點,所以一出現就動用了暗器,這樣做一方面可能是想速戰速決。另一個原因,或許是知道若是近身搏鬥,自己未必是端福的對手。」
  
  父女倆合力一梳理,黑衣人的特徵又比之前清晰了許多。...<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0-24 09:59 PM

第58章

  滕紹拿起那副畫像,緩緩在燈下踱步。
  
  滕玉意放下筆,忽然問:「阿爺,你會道術嗎?」
  
  滕紹一怔:「為何突然這樣問?」
  
  「阿爺只需告訴我會不會,我想打聽幾件道家的事。 」
  
  滕紹溫聲說:「阿爺當然不會道術。」
  
  滕玉意暗想,阿爺的神色不似作為,那究竟是誰幫她用了這邪術?自打從小涯口裡得知自己的來歷,她早把身邊的親人都想了個遍,覺得誰都不可能會這種邪門的道術,想來想去,只有阿爺因為常在外征戰,有什麼奇遇也未可知。
  
  可這樣看來,也不像是阿爺做的。
  
  「我常聽人說,凡是大難不死之人,都會因為在幽冥中走過一遭,而沾染上一些陰邪之氣,我會突然能做預知後事的怪夢,應該與此有關,身帶陰邪之氣,會因此招來鬼祟也就不奇怪了。」
  
  這番話解釋了她為何總會遇到邪祟。
  
  「所以照我看,我們沒必要去找什麼緣覺方丈,這些怪夢來得古怪,萬一被緣覺方丈窺出什麼,未必是好事,黑衣人的來歷是個謎,在沒查明此人身份前,我可不想在外人面前洩露半點風聲,哪怕是大隱寺的高僧也不行。」
  
  滕紹沉吟不語,這個擔憂不無道理,可女兒最近撞見的邪祟也太多了些,做父親的又如何能坐視不理。
  
  滕玉意補充:「況且剛才女兒也說了,成王世子昨晚因為被這鈴鐺吵煩了,特意在府內外布了陣,他師承清虛子道長,道法極為高妙,有了這陣法相護,我們何必再去找緣覺方丈?多一個人知道女兒身上有異,就意味著多一份風險,再說萬一京中因此傳出什麼不利女兒的傳言——」
  
  滕紹並不在意這些,他只在意女兒的安危,過些日子女兒的境況好轉也就算了,假如還是頻繁撞見鬼祟,他冒著風險也要帶女兒去大隱寺走一趟。
  
  他很快拿定了主意:「此事先放一放也成,但今年京中有要事要防備,緣覺方丈指不定哪一天會突然閉關,到了那時候,我們想見緣覺方丈也未必見得著了,頂多再等一陣,倘若還是不成,阿爺得盡快帶你去一趟大隱寺。」
  
  滕玉意一愣:「京中有要事防備?為何這樣說?」
  
  滕紹略一沉吟,此事連不少朝中大臣都不甚了了,他要不是年輕時回京做過幾年左武衛大將軍,也不會無意中得知皇室的這個秘密。
  
  他回想著女兒說的怪夢,心知有一件事必須盡快確認。
  
  「你先告訴阿爺,你既夢見了彭震會造反,可夢見他是何時起的兵?」
  
  滕玉意算了算:「約莫今年年中就有動作了,朝廷正式下旨討伐是明年二月初。」
  
  滕紹眼中閃過訝色。
  
  「阿爺為何這樣問?」
  
  滕紹緩緩點頭:「看來彭震是算好了造反的時機。今年造反的話,恰好趕上聖人需啟陣治病,聖人病中無力照管政事,彭震起兵的勝算也就更大些。」
  
  滕玉意大吃一驚,她從來沒聽說過聖人身懷暗疾。
  
  「聖人得的是什麼病?」
  
  滕紹面色變幻莫測,踱到桌案後坐下:「記得上回阿爺就同你說過,聖人認祖歸宗前,是在青雲觀長大的。 」
  
  「記得。」
  
  滕紹:「聖人的生母蕙妃是先帝的側妃,生前極受先帝恩寵。蕙妃懷上聖人時,先帝尚未即位,得知蕙妃懷孕,先帝當即請旨冊封聖人為王府未來的世子,此事招來先帝另一位側妃——怡妃的嫉恨,當時怡妃也懷有身孕,為了固寵,就夥同一位宦官,花費無數心力設下一個害人的局。」
  
  「蕙妃臨盆之際,遭怡妃的陷害難產而死,剛出生的聖人則被怡妃的人調包帶到了王府外。即將殺死掩埋的時候,清虛子道長趕來撞見了,清虛子道長原就是蕙妃的故人,當即掩藏自己的真面目出手相救,救下聖人後,清虛子怕被怡妃的人追殺,就此隱姓埋名,帶著聖人隱居在青雲觀。」
  
  「清虛子道長給聖人賜名『阿寒』,教聖人道術,用心撫養聖人。成王妃則是清虛子道長的另一個徒弟,自小也在青雲觀長大,與聖人情同手足。」
  
  「怡妃得知有人救下了蕙妃的孩子,就利用死去的蕙妃和聖人的生辰八字做了一個陰毒至極的『七煞鎖嬰陣』,利用蕙妃冤死後的怨氣,來壓制聖人的靈根,因有這個緣故,無論清虛子道長如何教導,聖人的心智都比常人要愚笨得多。」
  
  滕玉意一震,用母親做陣來克制兒子?不說蕙妃母子的遭遇委實太淒慘,這怡妃究竟是什麼心腸,能想出這樣歹毒的局。
  
  「此事直到十八年後才出現轉機。那一年,清虛子道長、緣覺方丈和成王夫婦終於合力找到了怡妃的陣眼,他們渡化已遁入魔道的蕙妃的冤魂,還查出了怡妃當年殘害蕙妃母子的真相。」
  
  「先帝恨透了怡妃,不但當場賜死怡妃,還廢了怡妃的一幫兒女。又得知蕙妃因為陣法的殘害誤入了魔道,哪怕成功渡化也無法輪迴轉世。先帝就請清虛子啟陣,將蕙妃的命格與怡妃的命格進行了交換,這樣一來,怡妃永生不得投胎,而蕙妃則能順利轉世。」
  
  滕玉意愈發駭然,原來早在十八年前,長安就有人用過所謂的「換命借命」之術,而當時主持換命陣法的人,就是清虛子道長。
  
  照這麼說,青雲觀會不會就藏著載有「換命之術」的秘笈?
  
  「聖人被七煞鎖嬰陣殘害了十八年,陣法這一破,雖說能恢復靈智,但體內殘留的煞氣每隔數年就會發作一次。好在蕙妃雖成為了邪魔,卻認出了眼前的阿寒就是自己的兒子,她在自己被渡化之前,主動祭出了自己的鎖靈牌,她既是陣眼的『邪魔』,邪魔甘願獻出鎖靈牌,就意味著七煞鎖嬰陣不再是『害兒』之陣,而是『護兒』之陣。
  
  「鎖靈牌一分為二,一塊沒入了聖人的體內,另一塊沒入了當時在場的成王藺效的體內。有了這兩塊鎖靈牌相護,哪怕聖人體內的煞氣每三年發作一次,也無損於聖人的神智。只要啟陣時鎖靈牌合二為一,煞氣就會馬上平復。」
  
  「另一塊鎖靈牌在成王體內的話……」滕玉意思量著說,「也就是說,每回啟陣給聖人解毒,成王都需在場?」
  
  「是。」滕紹說,「聖人這一生都離不開另一塊鎖靈牌。只要過時辰不合陣,煞氣就會危及聖人的神智,換作旁人難免橫生歹念,但成王藺效正直磊落,成王妃瞿氏重情重義,這十八年來,夫妻二人為聖人護陣從未懈怠過,多虧了他們多年來的傾力相護,聖人才始終康健無虞。」
  
  滕玉意暗暗心驚,難怪藺承佑的那份矜貴,長安任何權豪子弟也無法企及,原來聖人與成王夫婦之間,還有這樣深的一份羈絆。
  
  「所以玉兒你該知道為何聖人和皇后會這般疼愛藺承佑三兄妹了,除了一份天然的骨肉親情,也有多年來對師妹夫婦相護相守的感激和回報。」
  
  滕玉意點點頭,端起手邊早已涼透的茶盞,喝了一口茶壓驚。
  
  滕紹又道:「此事原本不該洩漏,但當年清虛子道長和緣覺方丈渡化蕙妃時,有不少股肱大臣在場,哪怕朝廷對此三緘其口,事後還是漏了一點風聲。算算年頭,今年又該啟陣了,聖人究竟哪一日發作,至今是個謎,不過無論怎樣,那之前成王夫婦一定會趕回長安。彭震會選在今年造反不奇怪,只要他想法子阻攔成王和聖人合陣,聖人就無力指揮平叛之戰了,那麼彭震的勝算也會大上許多。」
  
  滕玉意想了想,想來彭震為此已經籌謀多年了,所以前世長安才會突然冒出那麼多會邪術的逆黨,好在她已經把此事告知了阿爺,接下來阿爺總不至於毫無準備。
  
  除此之外,她也記得,前世聖人不但身體無恙,還親自指揮了平叛之徵,可見彭震的詭計最終沒能得逞。
  
  她正要說話,眼前忽然又閃現了一幕。
  
  那一回因為藺承佑封了她的小涯劍,害她做了一個極為深長的噩夢,夢裡她不但又一次經歷了自己死前的種種,還夢見了死後三年發生的事。
  
  記得她的遊魂在阿爺的祭廟裡遊盪,見到不少前來打掃的太監,太監們閒聊之際,突然有人跑進來報信,說藺承佑在鄜坊府與吐蕃對峙的時候,不慎被細作射了暗箭,藺承佑雖當場捉住了那細作,但箭上抹了劇毒,毒性很快就發作了,藺承佑心知自己活不成了,叮囑屬下別將此事告訴清虛子道長。
  
  結果消息還是傳到了長安,成王和清虛子心急如焚,連夜趕往鄜坊去了……
  
  想到此處,滕玉意心口急跳了幾下,後面的事她無從得知,因為她很快就被一個老邁的聲音叫醒了。
  
  也不知藺承佑後來究竟如何了,她本以為這只是個夢,畢竟她生前並未經歷過這一切,而且她想不通京中會有誰恨藺承佑恨到要取他的性命。可現在想來,廟裡的那一幕會不會預示著什麼?
  
  按照時日推算,三年後恰是聖人將要發作之時,地點又在路途遙遠的鄜坊,成王夫婦和清虛子道長為了救藺承佑,勢必會離開長安,
  
  倘或藺承佑有個好歹,成王和清虛子能不能及時趕來合陣都難說。如此一來,聖人體內的煞氣必然會衝撞神智。
  
  君主一倒,朝廷必受震盪。
  
  她忙把這個夢告訴了阿爺。
  
  「朝廷已經順利平叛,彭震一黨被剿滅殆盡,朔方軍順利擊退了吐蕃大軍,藺承佑成功解救了鄜坊之圍,四方捷報頻傳,結果突然有人暗算了藺承佑,若是這時候聖人發作,成王和道長未必能趕回來。」
  
  滕紹果然大驚。
  
  「會不會是吐蕃派來的細作?」
  
  「我在夢裡只隱約聽說那細作在藺承佑軍中待了不少時日,細作暗算藺承佑的時候,好像誰也沒有防備。」
  
  滕紹心裡掀起了澎湃的巨浪,一個小小兵士突然暗算主帥,幕後必定有人主使。
  
  暗算了藺承佑,也就能順理成章把成王和清虛子從長安調出來。
  
  這的確是一石三鳥之計。如果女兒的這個夢是真,那麼除了彭震,朝中很有可能還有人想謀逆。
  
  彭震在明,而那人在暗。
  
  滕紹反復思量,來回踱步,即便他此刻已經完全相信了女兒的話,也需要時間來捋清思緒。
  
  「成王那邊,阿爺馬上會派人去提醒,成王是個謹慎人,知道後定會全力防備。」滕紹道。
  
  滕玉意鬆了口氣。
  
  「成王一得到消息,朝廷也會有所準備。不過現在只知道彭震有反心,幕後的另一個人,阿爺會盡快著手去查。」
  
  滕玉意忙說:「那人不動聲色布下這樣一個局,無論城府和謀略都讓人刮目相看,阿爺你——」
  
  「阿爺心裡有數。」滕紹欣慰地看著女兒,不知不覺間,女兒的個頭都快到他肩膀了,父女倆明明說了一整晚夢裡的刀光劍影,他這個做父親的卻覺得空前踏實。
  
  他把那幅畫捲起來:「不早了,先回房睡。你說的這些事很重要,今晚先讓阿爺好好想一想。」
  
  父女間的這一番談話,持續了兩個時辰,等到滕玉意回到自己的小院,時辰已近深夜了。
  
  奇怪的是滕玉意絲毫不覺得疲累,心中那些見不得光的秘密有了去處,阿爺堅毅的目光讓她覺得自己不再是個暗夜獨行的幽魅,她腦中的弦不用時時繃得緊緊的,至少不用連夢裡都在擔心被人刺殺。
  
  她心房充沛,思緒寧靜,這一覺睡下去,前所未有地香甜。
  
  也不知睡了多久,鼻尖上的一陣輕癢把她弄醒了。
  
  「快起床,你這條小懶蟲子。」耳邊傳來阿姐含笑的聲音。
  
  滕玉意迷迷糊糊睜開眼,眼前是一雙明淨溫柔的眸子。
  
  她懶洋洋翻了個身:「阿姐你別吵,讓我再睡一會。」
  
  「還睡,小道長來了。」杜庭蘭把妹妹從被子裡撈出來。
  
  滕玉意睡意頓消,趕忙下床梳洗。
  
  絕聖和棄智在花園裡等滕玉意,看到滕玉意和杜庭蘭過來,高興地說:「滕娘子,杜娘子。」
  
  滕玉意笑得合不攏嘴:「哎呀,我睡遲了,勞你們久等了。程伯已經備好早膳了,我們先去用早膳吧。」
  
  這是雙方昨日就說好的,絕聖和棄智喜滋滋地點頭,滕娘子也不知有什麼高興事,看著神清氣爽的,他們把懷中的漆盒遞給滕玉意:「這是給滕娘子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10-26 10:14 PM

第59章

  滕玉意訝笑:「給我的?」
  
  打開漆盒,面前騰起一片熱乎乎的白氣,匣子裡滿滿噹噹的,裝的全是圓滾滾的點心,點心裡似乎摻了草汁,麵團透著淡淡的緗色,可惜團子們的形狀搓得有點凌亂,不是太癟就是太鼓。
  
  棄智有點不好意思:「這是我們觀裡的三清糕,我和絕聖一大早起來做的,麵團揉得不夠好,但味道很不賴的。杜娘子,這盒是給你的。 」
  
  「我也有?」杜庭蘭笑著接過。
  
  絕聖滿臉自豪:「這三清糕的方子是師公的師公傳下來的,裡頭加了幾味靈草,有益氣固本之效,每年春夏師公都會吩咐觀裡做幾份備用,吃了很管用的。我們還在餡料裡調了好多靈沙臛,可甜可甜了,滕娘子和杜娘子這幾日受了驚嚇,吃了這個晚上就不會夢魘了。」
  
  滕玉意望著點心不說話,透過那香甜的熱氣,彷彿看見了絕聖和棄智兩顆熱乎乎的心。
  
  她閉上眼睛聞了聞,慨嘆道:「光聞味道就知道有多好吃了。春絨,快把這些食盒拿到花廳裡去,早膳我也不吃別的了,就吃我們小道長親手做的點心了。」
  
  絕聖和棄智高興極了,沒想到滕娘子這樣喜歡,看來送點心這主意真沒錯。
  
  其實直到昨晚睡覺之前,他們都沒想好明日來滕府帶什麼禮物好,滕娘子專程請他們吃好吃的,他們總不好空手上門,兩人躺在屋裡榻上商量,一會說再畫點符籙送給滕娘子,一會說明日現買點胭脂水粉,哪知這時候,師兄突然回了觀裡,興許是聽到了他們說的話,他路過廊道上隨口說了句:「你們買的胭脂水粉,人家敢用嗎。她不是很愛吃點心嗎,做點三清糕總不麻煩。」
  
  絕聖和棄智忙跑出屋,師兄已經走了,經堂裡的燈還亮著,門卻上了鎖。那裡頭藏著異誌錄和各類道家典籍,往常師兄只要遇到疑難之事,都會到裡頭尋求答案。
  
  師兄深夜回觀來翻看觀裡的藏卷,看樣子在查辦莊穆的過程中遇到了棘手的問題。
  
  兩人開了門進去,架上果然少了一本最厚的異誌錄。
  
  清早起來做三清糕時,師兄也不見回觀裡,不知昨晚就睡在衙門裡,還是辦完案回了成王府。
  
  一行人就往花廳去,途中滕玉意問春絨:「阿爺可用過早膳了?」
  
  春絨笑道:「老爺哪像娘子這般貪睡,天不亮就用過早膳走了。」
  
  滕玉意暗忖,阿爺這幾日論理該休沐,一大早就這樣忙碌,定是昨晚的談話起了作用,這樣再好不過了,阿爺是個雷厲風行之人,早些做籌劃,父女倆也不至於再像前世那樣橫遭暗算了。
  
  用早膳的時候,滕玉意胃口奇佳,一口氣吃了好些三清糕。
  
  杜庭蘭也對這點心讚不絕口。
  
  絕聖和棄智被誇得怪不好意思的,撓撓頭問:「昨晚府裡沒再有邪祟來相擾了吧。」
  
  「沒有,昨晚我和阿姐睡得可香了。」滕玉意笑著說,想了想又摒退下人,「早上見到你們師兄了嗎,莊穆可說了自己為何會被引到香料鋪後巷去?」
  
  絕聖搖頭:「早上沒見到師兄,昨晚師兄倒是回來了一趟,不過他只取了一本觀裡的異誌錄就走了,連口茶都沒喝。應該是審得不太順利,不然師兄昨晚就去抓真兇了,不會那麼晚還跑回觀裡。」
  
  滕玉意:「莊穆還不肯說嗎?」
  
  棄智托著腮:「如果我是莊穆,明知自己被真兇栽贓,昨天被抓住時就把知道的全都說出來了,為何三緘其口呢。」
  
  杜庭蘭插話道:「此人一定是有什麼顧慮。」
  
  絕聖費解:「他都被大理寺抓住了,拒不交代一定會重判的,橫豎都是一死,何必替人背個殺人犯的惡名?」
  
  滕玉意思忖著說:「莊穆本就是亡命之徒,一個『死』字對他來說或許不足為懼,可萬一對他來說,還有比『死』更大的災禍呢?」
  
  桌上的三人都愣了一下。
  
  這時程伯領著廚司的下人們進來了,下人們每人捧著一個漆盒,裡頭裝滿了各式點心,加起來足有二十來盒。
  
  「這邊是小道長最愛吃的玉露團,這邊是春季裡新做的其他麵點。」廚娘笑容可掬,一盒一盒打開給滕玉意過目,「娘子瞧瞧可還合心意。 」
  
  滕玉意細細檢視一番,滿意地點點頭:「再加幾盒透花糍吧,上回小道長來時府裡沒做,這次正好請他們嚐嚐鮮。」
  
  絕聖和棄智胖臉不由一紅:「都是給我們的?這這這也太多了,我們吃不完的。滕娘子,你太費心了。」
  
  滕玉意不容分說讓人把漆盒送到青雲觀的犢車上:「天氣還算涼,點心存得住,你們拿回去放起來,慢慢吃不怕壞。」
  
  棄智和絕聖赧然道謝,一動之下,棄智的袖子裡掉出一管紫毫,管身漆釉光亮,一看就知是上品。
  
  滕玉意一訝,彎腰幫棄智撿起那管筆:「這是昨日在墨齋給你們師兄買的生辰禮吧?」
  
  這樣的上等紫毫,少說也要十緡錢,兩個小傢伙對自己摳門,對師兄的事可真夠上心的。
  
  棄智忙說:「不是的,昨日出了那樣的事,我們沒來得及選禮物。這是李三娘子送我們的。」
  
  滕玉意和杜庭蘭對視一眼:「李淮固?」
  
  絕聖在旁說:「昨日那些小娘子小公子不是嚇壞了嘛,當時天色也不早了,我們就順路送他們各自回府,這位李三娘子住得最遠,一路送下來,車上就只剩她了,李三娘子與我們閒聊,說自打在御宿川撞過一回鬼,晚上就睡得不安寧,問我們有沒有什麼好法子,我和棄智就把身上的符籙都給她了。李三娘子感激得不得了,說知道我們觀裡的符籙貴重得很,不敢白收符籙,拿出兩管在墨齋買的筆硬要送給我們,看我們不收,就說權當孝敬觀裡的香火錢。」
  
  說到此處,絕聖赧然一笑:「師公他老人家嘛,一向很摳門,很早就定下了規矩,凡是施主主動給的香火錢,一概不得推拒。我們看李娘子人挺好的,況且不是什麼特別貴重之物,也就收了。但是早上棄智跟我商量,說這筆又不能拿來上香,擅自收下總歸不好,藉著今日出門,不如乾脆還回去。李三娘子若是覺得收了觀裡的符籙過意不去,改日親自來上香就好了。」
  
  杜庭蘭:「原來如此。」
  
  滕玉意垂下眼睫,淡淡喝了一口茶。
  
  這時程伯進了花廳:「娘子,武家二娘子讓人送帖子來了。」
  
  「武綺?」
  
  程伯手上有兩張泥金帖子,一張是給滕玉意的,一張是給杜庭蘭的。
  
  姐妹倆展開一看,原來前幾日玉真女冠觀的桃花開了,武綺邀她們今日去觀裡賞花踏青。
  
  程伯說:「昨日娘子剛走,這帖子就送來了,本來老奴昨晚要拿給娘子的,看娘子和老爺在書房說話也就擱下了。」
  
  滕玉意有些遲疑,白日出去賞個花沒什麼,可她答應了今日要帶絕聖和棄智去山海樓吃飯的。
  
  程伯溫聲提醒道:「娘子,武二娘的父親武如筠才被擢升為御史中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
  
  滕玉意明白程伯的意思,武如筠官拜宰相,阿爺是威震一方的強蕃,為著不引來朝廷猜疑,滕武兩家素無深交,但兩家孩子走動走動總無壞處。
  
  杜庭蘭也說:「回長安之後你也沒好好散過心,趁這機會我們姐妹倆出去玩玩也好,大不了早些回來。」
  
  滕玉意望著絕聖和棄智,心裡仍在掙扎。
  
  絕聖和棄智這時也聽明白了,忙對滕玉意說:「滕娘子,你出去好好散散心吧,正好今日我們也要去盯梢盧兆安,我們明日再一起吃飯。」
  
  滕玉意只好說:「那明日一早我直接去青雲觀接你們?」
  
  絕聖和棄智樂呵呵道:「好。」
  
  滕玉意就把帖子遞給程伯:「回說我們赴約。」
  
  程伯剛走,廊下婢女就說:「大公子來了。」
  
  話音未落,杜紹棠一腳跨進了花廳。
  
  十一歲正是長個頭的時候,杜紹棠身形又偏瘦,穿著件春水綠的圓領襴衫,遠遠看著像一株細柳似的,還好戴著襆頭,不然準被人誤以為是小娘子。
  
  杜紹棠望見花廳裡的絕聖和棄智,露出驚訝的神色:「小道長?」
  
  杜庭蘭奇道:「怎麼一大早就跑來了,今日國子監不上學嗎?」
  
  「夫子休旬假,這兩日都不用去課堂。」杜紹棠同絕聖和棄智見了禮,一坐下來就說,「玉表姐,昨日我——」
  
  看了眼絕聖和棄智,猶豫著要不要說。
  
  滕玉意忙說:「兩位小道長不是外人,有什麼話只管說。」
  
  杜紹棠就開口了:「昨日我在家沒事,就買了些東西去胡府探望季真,走的時候帶上了霍丘大哥,還帶上了玉表姐給我的這個——」
  
  他取出東明觀的那支禿筆給大夥瞧了瞧。
  
  「胡府看我一個人來的,這次倒是准許我進內院探望季真了,但還是不讓我進裡屋,只說季真的模樣太駭人,怕把我嚇著。我在外屋坐了一會,暗想著,這陣子季真病臥在床,心裡一定也盼著同窗好友來探望他,知道我來了,說不定很高興。我就在簾外說:『季真,我是紹棠,我來看你了,你好點沒有?』然後我就聽見——」
  
  杜紹棠聲線抖了抖:「我聽見有個怪聲在裡屋大喊:『你們別過來,我什麼都沒瞧見』。那聲音又尖又啞,我差點就沒聽出那是季真的聲音。過了好一會,胡老爺和胡夫人出來了,胡夫人臉上都是淚,胡老爺面色也很難看,出來對我說:『犬子病中無狀,還請杜公子海涵。』我哪敢再待下去,忙告辭出來了。」
  
  絕聖和棄智越聽越吃驚,昨日師兄同他們說起胡季真的事時,只說胡季真因為丟了一魂一魄成了癡兒,師兄連續去胡府看了幾回,都沒能從胡季真口裡聽到隻言片語。沒想到杜公子這一去,胡季真竟有了這樣大的反應。
  
  不過想想就知道了,胡季真與師兄並不熟,杜公子卻是胡季真的好朋友,聽到昔日同窗的聲音,胡公子殘存的魂魄有了感應,被勾出一點模糊的記憶也不奇怪。
  
  「『你們別過來,我什麼都沒瞧見』——」棄智在嘴裡咀嚼這句話,「胡公子這樣喊的?」
  
  杜紹棠心有餘悸點點頭。
  
  滕玉意又驚又疑,她早知道胡季真的病來得古怪,照這情形,胡季真竟像是撞破了什麼才被人暗害。
  
  雖然只有短短兩句話,但或許可以證明,胡公子出事前自己預知到了危險,他知道對方不會放過他,情急之下只能說這樣的話來自保,但很顯然,對方並沒有心軟。
  
  「你們師兄不是一直在調查此事嗎?」滕玉意轉向絕聖棄智,「胡季真出事前去了何處、見了何人,一查不就知道了。」
  
  絕聖和棄智有些踟躕,昨日師兄說起胡季真的怪病時,曾提過滕娘子一直在調查盧兆安,但師兄只要他們盯好盧兆安,沒說要他們在滕娘子面前守口如瓶。
  
  今日杜公子又有新發現,那就更不用瞞著滕娘子了。
  
  他們就把胡季真出事那日的行程都說了。
  
  「當日足足有兩個時辰胡公子行蹤不明,恰好那一陣盧兆安在英國公府赴宴,可這也沒辦法證明胡公子出事前去找過盧兆安。」
  
  滕玉意跟杜庭蘭對視一眼,盧兆安委實太謹慎了,明明都查到他頭上了,還是捉不到實實在在的把柄。
  
  杜紹棠插話道:「就算季真撞破了什麼,也不至於被害成這樣吧,難道還有比殺人害人更大的罪名嗎?」
  
  「想必是要命的把柄。」滕玉意面露思量,「一旦走漏風聲,兇手自己就會遭遇滅頂之災,可是動手殺人又太明顯,不如把胡季真變成癡兒,這病症表面上與痰迷心竅差不多,一時半會查不出什麼,要不是藺承佑早就暗中盯梢盧兆安,並由此對胡季真的病起了疑心,這事未必會有下文。」
  
  杜紹棠呆了一呆,旋即憤懣道:「我還是想不通,胡季真又不是多嘴多舌的人,就算看見了什麼,未必會四處宣揚,那人何必痛下殺手。」
  
  「萬一他撞見盧兆安殺人呢?」滕玉意冷不丁道,「胡公子也會悶在肚子裡不說嗎?」
  
  眾人一駭。
  
  杜庭蘭想了一陣,膽戰心驚地說:「胡公子說的是『你們』,假如這是他出事前喊的最後一句話,胡公子當時看到的會不會不只一個人?」
  
  絕聖回過神來:「對哦,不然不會說『你們』,假設其中一個是盧兆安,另一個又是誰?」
  
  滕玉意望著杯盞裡的茉莉花瓣,有意思,盧兆安這趟水好像比自己預料的還要深,前世阿姐的死,今世胡公子的怪病,千絲萬縷,迷霧重重,越往下查,越讓人心驚。假如胡公子真是盧兆安害的,當時與他在一起的那人又是誰?能讓人當場起殺心,胡公子看見的那件事絕對非同小可。
  
  「得趕快把這件事告訴你們師兄。」滕玉意放下茶盞說,「紹棠你也去,此事事關重大,你把昨日在胡府的見聞,一樣不落地告訴藺承佑。」
  
  棄智遲疑:「但是師兄今日忙著查那幾樁孕婦的案子,我們未必能見得著他。」
  
  「那就在大理寺外頭等。」滕玉意忖度著,絕不能讓盧兆安知道紹棠在查他,於是對杜紹棠說,「我先讓程伯給你易個容,霍丘也不能落下。」
  
  事不宜遲,姐弟三人回了內院,程伯從庫房裡取出幾副假鬍子來幫杜紹棠易容,這方面他是把好手,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叫杜紹棠的臉變了模樣。
  
  弄好後,滕玉意和杜庭蘭繞著杜紹棠踱步,口中嘖嘖稱奇,杜紹棠自己也目瞪口呆。程伯這手法簡直渾然無跡,這回怕是阿娘在場也認不出他了。
  
  霍丘懂易容之術,等滕玉意三人出來,早已自行裝扮好了。
  
  他們到花廳裡與絕聖和棄智匯合,一起往府外去。
  
  路上滕玉意叮囑杜紹棠:「人前只說自己姓唐就行了。」
  
  杜紹棠點點頭,頭一回參與這樣的「大事」,心裡說不出是興奮還是害怕,因為腳下走得太快,差一點就絆了一跤。
  
  絕聖和棄智忙攙住杜紹棠:「杜——唐公子。」
  
  滕玉意把杜紹棠拽到一邊,低聲道:「不過是去趟大理寺,何必慌成這樣?記住了,你是個男人,在外頭無論遇到何事,一定要穩住了。」
  
  杜紹棠羞慚地看了看不遠處的絕聖和棄智,這兩個小道士比他還小上幾歲,卻已經能獨當一面了。
  
  玉表姐就更不用說了。
  
  他忙扶了扶襆頭:「玉表姐放心吧,我知道怎麼做的。」
  
  滕玉意繃著臉看了他一晌,這才點點頭。
  
  出門前,杜庭蘭又叮囑了弟弟幾句,滕玉意則看著下人們把她準備的點心一盒盒搬上青雲觀的犢車,確定沒有漏下的,這才放了心。
  
  杜紹棠與絕聖棄智同行,滕玉意和杜庭蘭另乘一車。
  
  途中路過一座宅邸時,滕玉意聽得外頭有些吵鬧,透過窗帷往外看,就見那宅子門前有一列武侯敲門,為首的武侯對開門的下人說:「府上可有婦人懷孕?不拘主家,底下的僕婦也要上報。此事事關重大,膽敢隱瞞官府者,必受重罰!」
  
  閽者嚇了一跳,忙說:「我家夫人並未懷孕。還請官爺們請稍等,小人進去問問可有管事娘子懷了身孕。」
  
  滕玉意詫異道:「這是要在摸查長安現有的孕婦?」
  
  杜庭蘭一愣:「是不是怕兇徒再作亂,所以想著提前防備?上回阿爺說,長安如今民安物阜,少說有百萬人口,這樣挨家挨戶查下來,也不知要查到什麼時候。」
  
  滕玉意想了想,換作別人未必查得動,是藺承佑的主意那就另作別論了,藺承佑直達天聽,長安和萬年兩縣的縣令為著自己前程著想,斷然不敢推拒他的指令,長安人口多,戶數卻有限,只要調動能調動的人力滿城一查,幾日就能摸清楚。
  
  她有些費解,對方為了陷害莊穆可謂煞費苦心,莊穆如今落了網,藺承佑何不將計就計呢?
  
  ***
  
  大理寺。
  
  嚴司直從停屍房出來,邊走邊對藺承佑說:「舒麗娘和白氏的裙角都未缺損,可見兇手當時沒想過用她們的裙角包裹胎兒,可一到了榮安伯世子夫人小姜氏身上就這樣做,擺明瞭是想嫁禍莊穆。藺評事,既如此,為何不對外宣稱已經抓到了真兇?兇徒聽說我們『中計』,說不定也能早些露出馬腳。 」
  
  藺承佑若有所思望著庭前的松柏,過片刻才答:「昨晚我把幾大道觀取胎的邪祟和妖法都找來看了,如果真是為了煉月朔童君,兇徒絕不會只取三胎就罷手,一旦再犯案,兇徒嫁禍莊穆的舉動就毫無意義了,這等老練的兇手,又怎會做些無意義之舉?我在想,兇徒給莊穆挖了這麼多陷阱,僅僅只是為了洗脫自己的嫌疑麼,會不會還有別的什麼深意?」
  
  嚴司直愕然:「除了栽贓還能是為了什麼?」
  
  「震懾?警告?」藺承佑思量著踱下臺階。
  
  嚴司直更糊塗了:「莊穆已經被抓住了,這所謂的『震懾』和『警告』又能做給誰看?」
  
  「假如莊穆背後有人呢……」藺承佑說,「兇徒意不在莊穆,而在莊穆幕後的那個人。我問過尤米貴的主家阿贊,莊穆幹活每月只得五百錢。但莊穆平日常去酒肆喝酒不說,還時不時去賭坊賭錢,區區五百錢,怎夠他這樣花銷?此前他突然離開長安一月,途中的費用又從何而來?很顯然,生鐵匠只是他表面上的行當,他背地裡一定還有別的主家。」
  
  「這個我倒是也早有懷疑。」嚴司直愣了一會,「對了,藺評事已經查驗過莊穆此前一個月不在長安?」
  
  藺承佑:「昨日王公子說了此事後,我就令人去查驗了,莊穆的確三月初一就離開了長安,而且一出城就在城外的驛站雇了一匹馬,看樣子是要出遠門,同州與長安相距不遠,如果莊穆驅馬趕路,是來得及趕在三月初五到同州的,但他到底是去犯案,還是去做別的,那就不知道了,他這樣的人,偽造『過所』不算什麼難事。碰巧接下來的兩樁案子,莊穆也都在現場,從現有的種種跡象來看,兇手是有意把莊穆引到事發之地去,可如果換一個角度看,會不會莊穆是在調查真正的兇徒,所以才次次跟在兇手的後面趕到事發現場。」
  
  嚴司直詫異地張大了嘴:「你是說莊穆在跟蹤真兇?」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我先試著猜一猜啊。真兇是為了殺人取胎,而莊穆是為了調查真兇,真兇察覺了莊穆的舉動,乾脆將計就計,把罪名扔到莊穆頭上去。」
  
  「等一等……等一等……」嚴司直試著理清思路,「先不說真兇是如何設下陷阱的,莊穆不過西市的一個潑皮,如何能提前得知真兇會犯案?」
  
  「這我就不知道了。」藺承佑踟躕了下,「首先他未必知道真兇的真貌如何,其次未必知道真兇到底在做什麼。他或許只是受人指使前去調查,又或者去找尋什麼物件……而且他著手調查的時日,可能早於同州兇案發生前。」
  
  「真兇既然發現莊穆在查自己,何不直接把他殺了?設下這樣的陷阱,就不怕莊穆把自己這些日子跟蹤的發現,一股腦告訴大理寺嗎?」
  
  藺承佑想了想:「真兇敢這樣做,自是有把握並無把柄落在莊穆手裡。但只要莊穆落網,我們就會從莊穆身上查到幕後之人頭上,如此一來,真兇不用費一兵一卒,就能藉大理寺的手,把莊穆背後的人揪出來。」
  
  「藺評事的意思是……」
  
  藺承佑笑了笑:「真凶也很好奇莊穆背後的那個人是誰。」
  
  嚴司直怔了片刻,眼看藺承佑朝前走了,趕忙跟上去:「我明白了,此案涉及兩撥人。一撥是真正的兇徒,另一撥是莊穆和幕後之人。莊穆昨日當場落網,卻又說不出胎兒的下落,大理寺為了得到完整的罪證就會一直查下去,直到查清莊穆的底細為止……這借刀殺人之策,用得倒是順手。」
  
  「是盤算得夠好的。」藺承佑一哂,「只是真兇沒想到昨日王公子會闖入靜室,他當時在房裡潛伏了一會才逃走,應該是猶豫過要不要襲擊王公子,要是留下來襲擊公子,就沒有足夠的時間去嫁禍莊穆,權衡再三,只能匆匆遁走,當時室內昏暗,真兇對自己的易容和裝扮很有把握,他賭王公子看不出自己與莊穆外貌上的不同,可他萬萬沒料到,王公子因為對香料頗有研究,當場就聞出了罕見的『天水釋邏』,還因為心細如髮,發現他身上衣裳刮破了一個洞。有了這處破綻,我們才知道莊穆並非真兇。」
  
  嚴司直恍悟地點點頭:「難怪藺評事昨晚一回來就令人排查城中孕婦,幾樁詭案已經傳得滿城風雨了,那些懷著身孕的婦人們人人自危,官府這樣做,既可以安撫民心,又可以告訴真兇大理寺並未上他的當。兇手得知自己費心設計的陷阱被識破,後續的計劃也會打亂,一亂,就容易出錯。」
  
  藺承佑一笑,沒錯,他就是誠心在給真兇添亂。
  
  莊穆的幕後之人得知莊穆落網,很快就能想明白是真兇設的陷阱,此人既能驅役莊穆這樣的高手,不可能不做回擊。此人在暗,真兇在明,真兇既要防備官府的追查,又要留心莊穆的幕後之人對付自己,同時還得費心費力收集月朔童君,說起來夠忙的。人一忙,就容易露出破綻。他們先靜觀其變就是了。
  
  「嚴大哥,我們先去提審莊穆吧。」藺承佑邁步朝大獄走去。
  
  嚴司直嘆氣:「昨晚忙著摸查城中孕婦的事,也沒空審訊莊穆,本以為晾了他一夜,他定有許多話要交代,可早上我去審他,此人好比一塊硬鐵,依舊不開腔。」
  
  ***
  
  地牢裡,莊穆閉著雙眼坐在牢籠中。
  
  牢籠外有重重枷鎖,幽黑鐵條泛著岩石般的堅硬光澤。這是大理寺專用來羈押重案犯的特製鐵籠,每一塊機括都經百名匠作費心打造,人被關在籠中,即便有千鈞怪力也別想逃脫。
  
  莊穆身上五花大綁,口裡還塞著布條,除了一雙眼睛還是自由的,渾身上下無一處能動。
  
  除此之外,鐵籠外還圍了四名衙役。
  
  衙役們忙著閒聊,間或看看鐵籠裡的莊穆,如此嚴陣以待,倒不是怕莊穆逃脫,而是防著他用各類奇怪的法子自盡。
  
  忽聽門外有腳步聲走近,門一開,一股香氣飄入房中,衙役們探頭望去,就見藺承佑和嚴司直帶著一名老衙役進來了。
  
  老衙役端著個托盤,托盤上放著五大碗熱氣騰騰的餺飥,另有肉餡的餅餤、牢丸等吃食,每一盤都濃香四溢。老衙役熱絡地招呼衙役們:「大夥過來用早膳吧,哎,別謝我,今日這頓可是藺評事請的。」
  
  衙役們轟然雷動,爭先恐後坐到桌前,口中還不忘說:「藺評事,嚴司直,你們不吃?」
  
  嚴司直笑著搖搖頭,走到專用來記錄犯人口供的條案後,撩袍坐了下來。
  
  藺承佑卻徑直走到鐵牢前,蹲下來看著莊穆:「餓了吧?」
  
  香氣一陣陣往人鼻子裡鑽,換誰都會垂涎三尺,一個人的意志力在飢餓時往往是最脆弱的,可莊穆顯然經受過千錘百煉,猶如老僧入定,對藺承佑的話毫無反應。
  
  「一天沒吃東西了,這樣下去也扛不住啊。」藺承佑笑道,「要不這樣吧,我給你留一份早膳,等我們聊完了,我就把吃的給你送進來。 」
  
  莊穆緩緩睜開眼睛,眸光裡既有嘲諷,又有不屑。
  
  藺承佑哦了一聲:「我知道了。你不怕餓,更不怕死。」
  
  不等莊穆有反應,他低笑道:「先是糊裡糊塗替人背了黑鍋,接著又糊裡糊塗餓死在牢裡,你不覺得窩囊,我都替你窩囊,我要是你,就算死也得先查出是誰陷害自己。」
  
  這話低得只有兩個人能聽到,莊穆表情一凝,眼中那濃濃的諷意,剎那間被驚詫所替代。
  
  「是,我知道你是被陷害的。」藺承佑眸中笑意不減,「現在除了我,沒人能幫你洗刷罪名。」
  
  莊穆眼波起了細小的漣漪,彷彿在踟躕,又像是在思考,旋即他似乎想起了什麼,重新把眼睛閉上了。
  
  藺承佑並不急,調轉視線,看了看莊穆的那雙還殘留了血蹟的手:「讓我猜猜吧,昨日你跑到香料舖的後巷中,大概是想找尋什麼東西,結果東西沒找到,兇手卻早給你挖好了陷阱。此前你跑到同州府去,也是受僱去辦事,卻不知那時候真兇就已經打算對付你了。」
  
  莊穆猛地睜開眼睛,比起剛才那半信半疑的神態,這回的眼神複雜了不少,震驚地看著藺承佑,似乎開始重新審視眼前這個少年郎了。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藺承佑語重心長,「你被對方耍得團團轉,還要替他背下殺人的罪名,莊穆,你咽不下這口惡氣吧?真兇如此可惡,要不要考慮跟我合作一回?」
  
  莊穆目光閃爍起來,然而只失神了一會,眼中的猶豫就被濃濃的防備之色所取代。
  
  藺承佑一瞬不瞬看著莊穆,見狀笑道:「沒錯,我是對你身上的秘密很感興趣。但比起這些,我現在更想盡快捉到真兇。你想報仇,我要抓人,我們各取所需。怎麼樣,要不要跟我合力做個局,真兇耍弄了大理寺和你莊穆,我們反過來耍他一回如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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