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凝隴 -【攻玉】《連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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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0-8-7 09:45 PM

第30章

  不過小涯這一鬧騰,倒是提醒了滕玉意,要把福報爭取到自己頭上來,最好能主動參與到捉妖當中去。
  
  她瞥了瞥藺承佑,他一言不發,儼然在思量什麼,燈影搖曳不休,把他一對漆黑眼眸照得流光溢彩。
  
  她提筆在手,唰唰唰寫了好幾大張紙,然後擱下筆,把第一張箋紙推到他面前。
  
  藺承佑垂眸一看,就見紙上寫著:世子打算如何對付屍邪?
  
  他懶洋洋擱下手中的茶盞:「滕娘子有何高見?」
  
  滕玉意推過去第二張:我有一個對付屍邪的好法子。
  
  藺承佑眼底浮現一抹笑意,身子往後一靠:「願聞其詳。」
  
  滕玉意把寫好的第三張推到他眼前:見天道長說屍邪相貌鮮煥如生,道行也早已凌駕於眾邪之上,哪怕人群中與它擦身而過,符籙也未必會燃火示警,一旦躲起來,掘地三尺都未必能找到她,所以哪怕世子和諸位道長都想盡快收服她,卻只能等她自己再次露面,但這樣未免太被動了,既知道屍邪對我很感興趣,何不以我作餌主動引她出來?
  
  屋子裡靜了一瞬,五道怪叫起來:「滕娘子,法子倒是好法子,但為了捉妖以人作餌,說來有違正道啊。」
  
  滕玉意在心裡笑了笑,無論正道邪道,有人願意不就成了?藺承佑是個離經叛道之人,只要能捉住妖邪,才不管法子地道不地道。她賭他一定願意這麼做。
  
  哪知藺承佑笑著搖頭:「不行,這法子不好。」
  
  絕聖和棄智暗暗鬆了口氣,屍邪狡詐多端,真讓滕娘子去作餌,未免也太凶險了。
  
  滕玉意怔了怔,欸?難道藺承佑也是有底線的嗎?
  
  她忙又寫道:可這是最快的法子。屍邪稟性兇戾,今晚失敗了一次,絕不肯善罷甘休,我猜它很快會再來找我,何不守株待兔,在我周圍布下對付屍邪的陣法,說不定能一舉將其降服。
  
  藺承佑像是早猜到她會寫什麼,並沒有接那紙,只正色道:「滕娘子,屍邪之所以與尋常妖邪不同,是因她生前就足智多謀,死後益發懂得窺探人心。要是我們事先在你身周布下陣法,她只要一靠近就會察覺,所以如果真要以你作餌,首先不能提前設下陣法,而一旦你周圍沒有道法保護,你可想過這會有多凶險?」
  
  杜庭蘭聽得臉色蒼白,惶然抓住滕玉意的手:「阿玉,你別瞎出主意,你讓世子他們想辦法,你給我好好待在府裡,阿姐會一直陪著你。 」
  
  滕玉意對上杜庭蘭焦灼的目光,心頭忽然一酸,阿姐,我怎會不知道這法子凶險?但我不想死,我想好好活,置之死地,方能後生,除了這樣做,沒別的法子能蹭到斬殺屍邪的福報。
  
  今晚的遭遇讓她徹底認清了自己的處境,才躲過樹妖,又來了屍邪。既然屍邪決意糾纏她,何不絕地求生。
  
  她鬆開杜庭蘭的手,飛快在紙上寫了三個字:我願意。
  
  藺承佑接過箋紙,一時沒開腔,這話可不像滕玉意能說出來的,這法子太過魯莽,哪怕他曾經動過念頭,也馬上在心裡掐斷了,以滕玉意狡黠的心性,明知這樣做太冒險,又怎會願意主動衝到前頭。
  
  她該不會是被屍邪嚇迷糊了吧。
  
  他舉起琉璃燈,借光一寸寸照亮滕玉意的臉龐,氣色差是差了點,但她雙眸清澈,唇若春櫻,哪像神智不清的樣子。
  
  絕聖等人一怔。
  
  滕玉意偏頭躲開藺承佑手中的琉璃燈,就知道藺承佑不好糊弄,這不都開始懷疑她是不是清醒了。
  
  她轉過臉,提筆在紙上寫道:我想明白了,就算我躲在你們身後,屍邪也不會放過我,與其坐以待斃,不如主動出擊。我不想日夜擔驚受怕,無論什麼法子。只要能盡快除去屍邪,我願意全力配合世子和五位道長。
  
  藺承佑牽了牽嘴角,有進步,這回的理由似乎充分了點,但他還是覺得不太對勁,滕玉意不像躲災,竟像在故意製造自己與屍邪近身接觸的機會,就憑一把神劍?未免也太託大了。對方可是屍邪,尋常的小娘子別說與這等邪物對峙,光看一眼就會嚇昏過去。
  
  他不動聲色看她兩眼,滕玉意碰上他的目光,心知還是沒能打消他的疑慮,於是又寫道:我之所以願意以身作餌,不僅僅因為這法子最有效,也因為世子方才已經答應護我周全,憑世子這身斬妖除魔的好本領,倘或沒能捉到屍邪還讓我這個作餌的被害,這……
  
  她悠然長嘆,沒再往下寫。
  
  眾道目光閃爍,齊齊把視線調到藺承佑身上去了,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藺承佑再不答應的話,等於承認自己沒把握能護住滕玉意。
  
  藺承佑心裡笑了笑,這才像滕玉意會說出來的話。
  
  他抬手鼓了鼓掌,點頭道:「滕娘子計出萬全,這番安排連我都說不出一個『不』字來。」
  
  滕玉意謙虛地欠了欠身,表示當不起這誇讚。
  
  藺承佑思量一番,起身負手踱步:「其實呢,也不是想不出別的辦法,但屍邪和金衣公子行蹤不定,要想誘它們出來絕非易事,耽誤時日越久,越容易出亂子。尤其是我等看管不到的地方,免不了有百姓遭殃。思來想去,用人作餌是誘它們出來的最好辦法,既然滕娘子也願意,我和五位道長趁早籌劃起來,但我要提醒滕娘子,對方可是屍邪和金衣公子,哪怕我們做了萬全準備,也難保不會出現你和我都意想不到的情況,你心裡要有數。」
  
  滕玉意鄭重點了點頭,又寫道:為了能及時傳遞消息,我這嗓子恐怕還得勞世子想想法子,否則我沒法出聲,回頭屍邪來時會有諸多不便。
  
  藺承佑怎能讓她知道自己對付屍邪的計劃,臉上笑容不變:對不住,這事沒商量。
  
  滕玉意笑靨益發甜美,眼中卻冷嗖嗖放冷箭:藺承佑,你欺人太甚。
  
  藺承佑咳了一聲,揮手讓先前那位老僕進來:「備馬,滕娘子和杜娘子處境危險,我得送她們回府。」
  
  滕玉意心頭火直冒,逐客令都下了,看來今晚別指望藺承佑解毒了。
  
  絕聖和棄智聽到這話,興致勃勃在旁等候:「滕娘子,杜娘子,我們出發吧。」
  
  五道齊齊伸了個懶腰:「許久沒這麼晚睡過了,睡覺前得敷個花顏膏才成。」
  
  見天打著呵欠一扭頭,不經意看了看身邊的滕玉意和杜庭蘭,心中忽一動,忙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瓷罐:「二位算與我們東明觀有緣,這是我們東明觀的花顏膏,你們瞧不出我們的實際歲數吧?嘿嘿,全靠這罐花顏膏保養!兩位小娘子花容月貌,更需愛惜容顏,要不拿一罐回去試試,回頭貧道去滕府結賬就行了。」
  
  杜庭蘭哭笑不得,婉言推拒道:「多謝道長的美意,不過不必了,我和妹妹還小,用不著這個。」
  
  滕玉意置若罔聞,只不時往花廳外張望,心裡惦記那位南詔國的顧憲,不知道他醒了沒有,他是南詔國的太子,若向他婉轉打聽鄔瑩瑩,沒準能藉此解開糾纏了她兩世的疑問,等了一會,心知今晚恐怕不成了,也好,成王府人多眼雜,行事本就不便,不如來日再尋機會。
  
  眾人出了花廳,那兩位隨滕玉意進府的假婢女早在廳外候著了,方才常統領就告知了滕玉意二婢的情形,屍邪作亂時府中不少下人在岸邊碰上鬼打牆,繞來繞去走不出林子,兩名假婢也不例外,好在吃過符湯,目下已經無恙了。
  
  滕玉意讓假婢去杜府送信說杜庭蘭今晚會去滕府住,自己則同杜庭蘭上了犢車。
  
  藺承佑嫌她們的犢車走得慢,揚鞭奔著夜色飛馳而去,不一會又控韁勒馬,耐著性子停在了路邊。
  
  就這樣走走停停,足足半個時辰才到滕府,程伯早得了消息,因為放心不下提前在門口等候,不提防看到藺承佑,忙上前作揖。
  
  藺承佑笑著頷首,下馬將馬鞭扔給身後的僕從,扭頭對絕聖和棄智道:「這幾日在外頭住,記得懂規矩,別忘了你們是師尊的徒孫,莫要丟青雲觀的臉。」
  
  絕聖和棄智挺胸道:「謹遵師兄教導。」
  
  這時滕玉意和杜庭蘭相偕下了車,藺承佑看了眼滕玉意身邊的程伯,對絕聖道:「告訴滕娘子,我有幾句除祟的話要單獨交代。」
  
  絕聖不明就裡,興沖沖過去傳話:「滕娘子,師兄說要交待你幾句除祟的事。」
  
  程伯臉上閃過一絲異色,滕玉意扭頭看了看,隨絕聖走到藺承佑身邊。
  
  藺承佑從腰間取下一樣物甚遞給她:「把這個繫在腕上,凡有不對勁之處,它會即刻示警。」
  
  滕玉意接過一看,是一串小小金鈴鐺,每顆只有小指蓋般大小,圓滾滾如蒲桃。
  
  她晃動手腕搖了搖,結果鈴鐺啞默,試著再搖,被藺承佑制止:「行了,就算把手搖斷它也不會響的。」
  
  滕玉意奇道,那你把這東西給我作甚,一串啞鈴如何示警?
  
  「鈴鐺一響,我懷裡的法器也會震鳴,要是你隨便搖一搖這鈴鐺就會響,我還要不要睡覺了?只有察覺妖煞之氣它才會示警,平日是搖不響的,懂了嗎?記得別讓它離身,我就在府外,只要屍邪一進內院,我這邊馬上會知道。」
  
  滕玉意既驚又喜,她剛才擔心了一路,也恨了一路,一面痛罵藺承佑,一面恨不得讓絕聖和棄智跟她住在一間房。
  
  有了這東西,就不必做這些令人尷尬的安排了,她忙衝藺承佑行了一禮,笑咪咪將鈴鐺繫在腕上。
  
  多謝世子,我絕不會讓它離身的。
  
  藺承佑睨她一眼,走到馬前翻身要上馬,
  
  絕聖和棄智好奇追了上來:「師兄,你把玄音鈴給滕娘子了?」
  
  下午他們就看到師兄腰上繫著這東西,當時就猜師兄會有安排,但是屍邪的獵物似乎有三個,除了滕娘子,還有彩鳳樓的捲兒梨和葛巾,玄音鈴只有一串,不知師兄要把這東西給誰。
  
  他們並不知道滕娘子嗓子啞了,只知道彩鳳樓現有不少觀裡的前輩坐鎮,但葛巾娘子先是被毀容,後又被妖物擄走過,接連受了這些罪,行動難免不如旁人自如,於是問師兄:「師兄,你是不是打算把玄音鈴給葛巾娘子?」
  
  「她?」藺承佑一臉古怪。
  
  「那——那就是卷兒梨?」
  
  藺承佑嘖了一聲:「玄音鈴我雖不常用,但也算我隨身物件,就算拿出來捨人,又怎會扔給娼妓之流。」
  
  原來師兄那時候就決定給滕娘子了,這下好了,這鈴音能穿破一切邪魔外道設下的結界,遇到危險時,不怕喊破嗓子也叫不來人了。
  
  藺承佑回身一看,見絕聖和棄智正好奇地看著自己,一嗤道:「我又不是給滕玉意了,就放她身上幾天。她奸詐歸奸詐,起碼不會打些亂七八糟的主意,等收服了屍邪我再要回來。」
  
  絕聖和棄智點點頭,心裡卻隱約覺得不對,玄音鈴是道家法器不假,但師兄自小就當成配件帶在身邊,給滕娘子繫在腕上,是不是就跟佛講裡唱的那樣——叫什麼,叫什麼來著。
  
  他們想破了腦袋也沒能想起那個詞,忍不住問:「師兄,你為何寧願把玄音鈴給滕娘子也不解毒?」
  
  藺承佑上了馬:「我們總要留些後手吧,屍邪太難對付,依我看,別想一兩回就降服它,屍邪既把滕玉意視作獵物,估計早就把她的情況摸透了,獵物突然說不得話了,想必連屍邪也始料未及……要對付它,這沒準是個突破點。罷了,跟你們說不明白,總之我心裡有數,對了,你們兩個把嘴閉緊了,屍邪最擅窺探人心,若是滕玉意提前知道,這計策就不靈了。」
  
  兩人認真點頭。
  
  那邊滕玉意就到車前,把寫好的箋紙遞給程伯:那兩位是青雲觀的小道長,近日他們會在府中住下,一位道號絕聖道長,另一位道號棄智,兩位道長都是我的上賓,好好款待不得怠慢。
  
  程伯順著滕玉意的指引往旁一看,果見兩名生得圓滾滾的小道童。
  
  絕聖和棄智齊聲道:「貧道稽首了。」
  
  程伯早聽說過絕聖和棄智的名號,只是不曾打過照面,詫異歸詫異,仍上前恭謹作揖:「恭迎兩位道長。小人姓程,乃是滕府的管事,給兩位道長請安,有事儘管吩咐小人。」
  
  言畢,一面火速著人安排寢處,一面領絕聖和棄智進府。
  
  絕聖和棄智對藺承佑道:「師兄,那我們進去了。」
  
  ***
  
  絕聖和棄智被安置在松濤苑,滕玉意親自過去照看。
  
  等她進屋時,棄智正忙著收拾行裝,絕聖則坐在床沿晃蕩雙腿。
  
  「滕娘子。」絕聖跳下床,「你怎麼還沒睡?」
  
  滕玉意「啞」了這半日,早想出應對的法子,一回到寢院就讓春絨替她弄了個輕便的小托盤,裡面盛滿了黍粒,邊上則附著一根銀箸。
  
  滕玉意拿起銀箸在黍粒裡寫道:過來瞧瞧你們還缺什麼。
  
  棄智樂呵呵道:「哪還缺什麼,程管事知道我們早晚要誦經,連盛放經卷的物甚都準備好了,方才又問我們吃食上可有什麼忌諱,擬了好長的素饌單子給我們瞧呢。」
  
  絕聖撓撓頭道:「不過小住幾日,何須弄這麼大陣仗,滕娘子實在太費心,我們都有些過意不去了。」
  
  滕玉意打量一圈見處處雅潔,這才放下心來:你們是我的小貴客,再周詳也是應當的,想吃什麼只管告訴我,吩咐程伯也是一樣的,他是府裡的老人,行事還算細心。
  
  絕聖道:「滕娘子,是你告訴程管事棄智小指受傷的事吧?方才他叫醫官過來給棄智換藥,把我們嚇一跳。」
  
  滕玉意頷首,問棄智:傷指好些了嗎?從明日起,醫官會定時上門給你診視。
  
  棄智笑出兩個圓圓的酒窩,把手攤到滕玉意面前:「滕娘子你瞧,早好多了。」
  
  說著遲疑了一下:「今晚師兄不肯幫你解毒,你沒生氣吧。」
  
  生氣,生氣有用嗎?
  
  滕玉意微笑寫道:不生氣,我一點都不生氣。
  
  與其生氣,不如想法子盡快解毒。
  
  棄智和絕聖互望一眼,真想告訴滕娘子師兄不是故意不解毒,但師兄說這話現在不能說,於是硬把喉嚨裡的話咽了回去,訕訕道:「滕娘子,其實師兄心腸不壞的。」
  
  絕聖拼命點頭:「阿芝郡主這一年來一直在宮裡伴讀,每回想吃想玩什麼,都會跟師兄撒嬌,有時候東西太難找,師兄面上不肯答應,末了還是會想方設法給阿芝郡主弄來。還有二公子,比師兄小四歲,自小也喜歡在師兄身後跑,二公子小時候學擊毬騎馬,都是師兄親手教的。」
  
  棄智補充道:「滕娘子,別看師兄平時經常罵我和絕聖,我們倆的生辰他年年都沒忘過,而且他每回都會給我們買很多禮物。」
  
  滕玉意抬了抬手,打住,若不是她還記得自己是個「啞巴」,光聽他二人這麼盲目吹噓,幾乎誤以為藺承佑是什麼仁人君子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8-8 10:28 PM

第31章

  滕玉意想了想,在盤內寫道:最近你們師兄可在道觀中擺弄過什麼藥粉?
  
  「這——沒有。」棄智仔細想了想,「師兄自從去歲去了大理寺,比從前忙了許多,也就上回替安國公夫人招魂在觀裡多待了些時日,除此之外,已經許久不曾侍弄那些藥草了。」
  
  絕聖道:「滕娘子,你是想找出解毒的法子嗎?可是師兄很敬重師尊,就算弄啞藥也不會用觀裡的藥草,我猜他多半是在外面弄的,師兄身邊一大幫膏粱子弟,坊曲閭巷認識的異人也多,要弄些新奇的東西來玩,再容易不過了。」
  
  滕玉意腹內燃起一線希望,不是道家之物就好說了,程伯認識的人也不少,要不要讓程伯找人來試試?不拘九流百家,只要能幫她解毒即可。
  
  她又寫道:說到異人,你們時常跟師尊和師兄出門歷練,見過的異士不少吧。
  
  絕聖來了精神,伸出三根胖胖的手指:「不敢自誇,六歲半就開始在長安城走動,至今已經快三個年頭了。」
  
  滕玉意故作震驚:難怪小小年紀便這般有識見。
  
  棄智靦腆地補充一句:「青雲觀天下聞名,除了長安,外埠來我們觀裡的人也非常多,我們從小跟在師尊身邊,是見過不少能人異士,不知道滕娘子想打聽什麼。
  
  滕玉意:好,那麼請兩位幫我看看這種暗器。
  
  她將托盤裡的一副捲軸緩緩打開,燈火照亮一根細如雨絲的奇怪物件。
  
  絕聖和棄智愣了愣:「咦,這是何物?」
  
  滕玉意:你們見沒見過哪派異人用這種暗器?
  
  兩人搜索枯腸:「沒見過,長安城三教九流多,但我們從來沒見過誰用過這樣細的暗器,這能傷人嗎?」
  
  滕玉意點了點畫紙:看著是細,出手卻可削皮斷骨。
  
  絕聖驚詫地啊了一聲:「這該是什麼做的?」
  
  棄智很認真地想了許久:「我們見過最細的暗器是師兄的鎖魂豸,但那東西本就是條蟲子所化,師兄讓它粗,它就得粗,讓它細,它就得細,但它畢竟常年喜食蔗漿,到了我們觀裡後吃得好睡得香,身形比起百年前已經壯了許多了,現在最細的時候也粗如小指。」
  
  滕玉意隱隱有些失望,程伯沒見過這號人物,絕聖和棄智也未聽說過這異術,看來此人要麼不常使這功夫,要麼不是長安人,否則憑程伯之能,早該打聽出一些線索了。
  
  光在托盤裡寫這幾句話,已經費了滕玉意不少工夫,再要細打聽,怕是到天亮都說不完,她遲疑了一下,滿臉歉色把畫軸捲起來:叨擾了這麼久,兩位道長早該乏了吧?不耽誤道長歇寢,我也該告辭了。
  
  棄智和絕聖忙道:「今晚我們得提防屍邪上門,本就不該只顧自己睡覺,滕娘子過來看望我們,我們高興還來不及呢。」
  
  兩人絮絮叨叨送到廊下,台階前的婢女提燈迎過來,滕玉意自己下了台階,一個勁地催兩人回屋。
  
  等二人回了屋,她邊走邊想,絕聖和棄智雖年幼,但舉止極規矩,想來與清虛子的教導脫不了關係。不知二人可有爺娘,總把師尊和師兄掛在嘴上,卻從未提過家人,這樣熱情忠厚的性子,論理不該如此,難道是孤兒?
  
  她動了惻隱之心,迎面遇見程伯帶著下人們送宵夜,近前啟開盒蓋一看,裡頭盛放著兩盤潔白如玉的玉露團,另有一大碗熱香四溢的杏酪粥。
  
  程伯道:「依娘子的吩咐,點心是道長愛吃的玉露團,粥是另闢素廚做的,半絲葷腥都不沾。」
  
  滕玉意:棄智道長手骨斷了,吃不得發散之物,撤了杏酪粥,換兩碗蒟醬露葵羹來(注)。今晚兩位道長不能睡,明日恐會遲起,你們早上小心伺候,切莫吵著他們。
  
  下人一凜,只知是貴客,沒想到小姐這般看重,連忙打迭起精神下去準備。
  
  程伯又說:「娘子,聖人設酒饌款待老爺及幾位重臣,聽說宴樂甚歡,至今未散席,老爺派人傳話說不一定何時出宮,讓娘子早些安歇。」
  
  滕玉意點點頭,程伯擔憂地看了她一眼:「早就想問娘子,你下午出門還好好的,怎麼回來就啞了嗓子?」
  
  滕玉意寫道:正要讓程伯幫我想想辦法呢。
  
  ***
  
  滕玉意當晚睡得不好,醒來已過了辰時,搴開簾子迷迷糊糊一看,杜庭蘭坐在窗前矮榻上讀書。
  
  滕玉意掙扎著坐起,又頹然倒下。
  
  杜庭蘭聽到動靜,含笑朝這邊走來:「醒了吧,姨父來問過你幾回了,聽說你未醒,讓我們別叫你,還想睡嗎?再睡就該晌午了。」
  
  滕玉意揉揉眼睛,把懷中布偶塞回枕邊,掀開簾子,慢慢趿鞋下床。
  
  杜庭蘭令春絨等人進來服侍,柔聲對滕玉意道:「你別鬧脾氣,姨父回來就好辦了,我們把昨天的事告訴姨父,讓姨父去跟藺承佑交涉,藺承佑再狷狂,總不至於連朝臣的顏面都不給。」
  
  沒用的。滕玉意淨了手面,轉身在杜庭蘭手心裡寫道:阿姐,藺承佑十四歲的時候就敢揪吳侍中的鬍子,他要是存心要刁難我,未必會把阿爺放在眼裡。
  
  杜庭蘭錯愕,吳侍中何許人也,三朝元老,門生廣眾,當年阿爺中進士的那場考試,就是由吳侍中主持的,阿爺說來算是吳侍中的門生,難怪他一提到藺承佑就氣不打一出來。
  
  「那也該讓姨父知道這毒是藺承佑下的,總不能被他白白欺負。」
  
  滕玉意:此事因我誆騙青雲觀的癢癢蟲而起,阿爺要知道藺承佑無故將我毒啞,勢必去找藺承佑算賬,萬一鬧到御前,藺承佑說出我算計段寧遠的事怎麼辦?
  
  杜庭蘭遲疑道:「他昨日都答應守口如瓶了,想必不會出爾反爾吧。」
  
  滕玉意不答。
  
  杜庭蘭神色微變,點點頭道:「我明白你在顧慮什麼了,就算藺承佑信守諾言,聖人畢竟是他皇叔,知道侄兒欺負朝臣閨女,為了主持公道定會重重責罰藺承佑,你是怕藺承佑面上服軟,心裡嚥下這口氣,一來二去的,你自己吃虧事小,姨父跟藺承佑結仇事大?」
  
  滕玉意頷首:沒錯。
  
  杜庭蘭無言以對,聖人和娘娘向來疼愛藺承佑,藺承佑常在御前走動,有心給姨父使絆子的話,姨父也會頭疼。
  
  「你昨晚只說自己嗓子啞了,卻不肯把中毒的真相告訴程伯,就是怕姨父知道後去找藺承佑?」
  
  滕玉意點頭:他肯解毒的話昨晚就解了。事到如今,只能自己找出解毒的藥方了。待會見了阿爺,阿姐幫我把來龍去脈都告訴他,只中毒一事需瞞著,別讓阿爺起疑心。
  
  杜庭蘭摸摸滕玉意的頭,目光比外頭的春日還要柔和:「放心吧,阿姐知道怎麼說,我們姊妹許久沒說過這麼多的話了,今日阿姐心裡覺得很痛快,要是能順利除去屍邪,改日去玉貞女觀踏踏青可好。」
  
  滕玉意一怔,意識到阿姐上輩子因為慘死沒能見到來年的春光,這話從阿姐嘴裡說出來,莫名有些酸楚,正要答話,碧螺掀簾進來道:「小姐,老爺派人問你起了麼。」
  
  「姨父在何處?」
  
  「在中堂招待小道長。」
  
  兩人便往中堂去,進門就看見滕紹坐在上首,脫下了戎服櫜鞭,只穿一件暗赭色圓領襴衫,一貫的儀容儼雅,只是老了許多,明明不到四十歲,兩鬢卻生了許多白髮,又因常常蹙眉,眉心已有了深深的紋路。
  
  絕聖和棄智說到了屍邪的事,滕紹仍有些將信將疑:「二位道長說的這屍邪是百年前的故去之人?」
  
  絕聖和棄智大概是熬了一整晚,神情有些委頓,強忍著不敢打呵欠:「如今只是大致猜到了它的來歷,究竟底細如何,師兄還在查。」
  
  話音未落,瞥見滕玉意和杜庭蘭進來,絕聖和棄智暗暗在心裡比對,不愧是父女,滕娘子與滕將軍不但相貌相似,看人時那種安靜淡然的神態也幾乎一樣。
  
  只不過滕娘子更狡黠活潑,滕將軍卻穩重如山。
  
  杜庭蘭拉著滕玉意欲上前行禮,忽覺拽不動,詫異回頭,才發現滕玉意面色煞白。
  
  「阿玉?」
  
  滕玉意手心冒汗,上一世她沒能見到阿爺最後一面,趕去時阿爺已經咽了氣,因為失血太多,阿爺身上的寶藍色袍子被染成了暗赭色,方才冷不丁一看,誤將阿爺今日身上這件當成那件染血的袍子了。
  
  滕紹靜靜打量滕玉意,沉聲道:「玉兒。」
  
  滕玉意定了定神,平靜上前行禮。
  
  杜庭蘭面露微笑:「姨父萬福。」
  
  滕紹溫聲道:「早上我去杜府拜謁,你爺娘說你們姐妹昨晚一起回了滕府,姊妹間許久未見面了,既來了,不妨多住些日子,阿玉性子驕縱,正好讓她多跟你這做姐姐的學些規矩。」
  
  杜庭蘭自謙了幾句,滕玉意泰然拉杜庭蘭到另一側坐下。
  
  滕紹看著滕玉意:「程安說你昨日去參加詩會,回來就倒了嗓子?」
  
  絕聖和棄智心裡七上八下,滕娘子深恨師兄,一定會將師兄捉弄她的事告知滕將軍,不料杜庭蘭道:「妹妹說她昨天貪涼多喝了幾斛蔗漿,詩會時在水榭裡又吹了冷風,加上後頭受了驚嚇,突然就這樣了,我想著妹妹前陣子本就舟車勞頓,一時風邪侵體也未可知,好在並無體熱厭食之症,吃些疏散的方子就好了。」
  
  滕紹喜怒不形於色,只默然端詳女兒,杜庭蘭不慣說謊,腹內難免忐忑。
  
  滕玉意早已打定了主意,阿爺必定會仔細盤查,就算查到了什麼,畢竟藺承佑算計她的時候只有他兩人在場,橫豎她不承認就是了。
  
  滕紹過了許久才開口:「阿爺記得你小時候只要一傷風,總會嗓子腫痛,好幾日不能說話是常事。這回你來長安途中曾不慎落水,雖說無恙,但因此落下什麼毛病也未可知,昨晚一受驚嚇,一併激發出來了也未可知。阿爺請了宮裡的余奉御上門診脈,他著手成春,極擅醫理,趁這機會好好調養調養身子,把病根一併去了也好。」
  
  滕玉意欠了欠身,表示曉得了。
  
  滕紹不動聲色看著滕玉意,興許是錯覺,女兒進來後明明一句話都不曾說,目光卻不像從前那般冷漠。
  
  早前得知玉兒落水,他心中憂懼至極,當即放下一切往長安趕,一路披星戴月,只用了十日就回到長安,沒想到玉兒身體無恙,倒是段寧遠那小子起了異心。
  
  昨日回府後,程安已將女兒的所作所為都告知了他,說到用青雲觀的毒蟲暗算段寧遠時,他有些哭笑不得。
  
  這孩子詭計多端,受了委屈必定加倍奉還。立場雖沒錯,手段卻歪邪了些,論理這等事該由他這做阿爺的出面,玉兒卻選擇了自己出手,他愧疚心酸,想訓導幾句又於心不忍。
  
  怪他這些年忙於軍務,不能日日留在府中親自照管,所以阿玉哪怕逢上這樣的大事,也不像別的孩子那樣自發求助於爺娘。
  
  他掩不住眉宇間的愧色,拱手向絕聖和棄智道:「敢問道長,滕某昨夜得知邪祟作亂之事後,臨時調來了百餘親兵,現守在府外,可否將屍邪禦於府外。」
  
  棄智正色道:「這東西與尋常邪祟不同,蠱惑百餘人的心智不在話下,它若是想來,再多護衛都防不住,昨晚師兄在府內外設下大陣,也僅是壓制它兇力而已。到時候貴府這些護衛別說禦防,自相殘殺都有可能。」
  
  絕聖道:「滕將軍,師兄說了,與其做些徒勞之舉,不如安心等它落網。當年東明觀的盲眼祖師只帶了兩名徒弟就收服了二怪,儘管他老人家因此葬送了性命,但也說明對付屍邪不在人數眾寡。」
  
  滕紹眼角微跳,原本將信將疑,但昨夜成王府遭邪祟之事已經傳得沸沸揚揚,玉兒極有主心骨,若非受到了極大的驚嚇,不會無緣無故延請青雲觀的道士上門。他人雖不在長安,但對京城之事一一知悉,只知清虛子道長近來不在長安,沒想到此事竟惹來了藺承佑。
  
  他胸口亂極,面上卻平靜如水:「昨夜仰仗世子和幾位道長相護,玉兒僥倖整夜無虞,滕某感激不盡。若那屍邪真在打玉兒的主意,今晚會不會再來滋擾?」
  
  滕玉意往外看了看,窗前春物方盛,倏忽已近晌午了,藺承佑這廝誇口說保她平安,可是到現在還不見動靜,要是仍無對策,今晚怕是又會驚嚇一場。
  
  絕聖和棄智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屍邪通常晚間出來作祟,師兄早上回了府,此時大約在與東明觀的五位道長想法子,倘或能找到當年東陽子佈陣的殘跡就好了,有現成的陣法參照,師兄不用做太多改動,就怕找不到,那就只能另想他法了。」
  
  滕紹大約也知道藺承佑稟性乖張,連眉毛都沒抬一下:「世子在清虛子道長座下受教多年,行事自己有他的章法,既讓我等安心等候消息,那就依言行事。」
  
  眼看不早了,滕紹吩咐程伯安排午膳,廚司知道兩位道長是小姐的貴客,自是費心打點,等到飯菜上桌,滿桌的甘脆肥儂,絕聖和棄智紅著臉被請入上座,滕紹親自作陪。
  
  膳畢,滕玉意同表姐去絕聖棄智所在的小院說話,程伯卻來找她:「娘子,老爺請你到書房去。」
  
  滕玉意心知阿爺定有許多話要盤問她,拿捏好如何應答,回房取了那卷畫軸,隨程伯去了書房。
  
  進門就看到滕紹站在香柏木多寶閣前,背影一動不動,似已陷入了沉思。
  
  滕玉意心口猛跳,上回她因為一場大夢想起許多前世細節,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回到父親的書房找尋那遝南詔國的書信。
  
  父親一回府就檢視多寶閣上頭的山水屏風,莫非察覺了撬動過的痕跡。
  
  幸而滕紹視線未在那山屏風上多停留,很快便轉過身來:「你坐,阿爺有話問你。」
  
  滕玉意鬆口氣,依言到矮榻前跽坐下來。
  
  滕紹掀袍在對桌坐下:「段府的事無需再理會,阿爺回了長安,餘下的都交給阿爺來應對。」
  
  滕玉意點點頭,如願退了親,又出了一口惡氣,她現在滿意得很,早對段家一干人等提不起興趣了。
  
  滕紹遲疑了一下,又道:「孩子,往後再遇到不順心之事自管告訴阿爺,阿爺幫你拿主意。」
  
  滕玉意沒吭聲,一雙黑眸靜若幽潭。
  
  滕紹望著這雙跟亡妻極為相似的眼睛,心裡牽痛了一下,不動聲色飲了口茶,狀似閒聊道:「近日外地百官進京述職,阿爺一位叫李昌茂的舊部也會調任回京,他的女兒名叫李淮固,小時候常跟你一處玩的,你還記不記得她?」
  
  滕玉意眼皮一跳,本來對這個人沒甚印象了,但前陣子那場大夢讓她想起好些事,記得前世在大隱寺那回,李淮固和她的僕人設局讓藺承佑誤以為是他的救命恩人,被識破後,藺承佑令其改名為李淮三。
  
  滕紹只當女兒已經忘了兒時玩伴了,又道:「往後李家也來長安了,你要是無事,可以常邀她到府中來玩,阿爺聽說你昨日去參加詩會,心裡很高興,你初來長安,正該多與閨閣的小娘子多往來,你阿娘當年跟你差不多大的時候,也喜歡吟詩酬酢。」
  
  滕玉意本來表情平靜,聽到這話眼裡終於起了微瀾,把臉轉向一旁,目光倔強又冷淡。
  
  滕紹看著女兒猶帶著三分稚氣的側臉,舌根有些發苦:「阿爺知道,這些年阿爺有許多未盡之責,把最得力的程安和端福留在你身邊,無非是怕你受委屈。退親這件事你沒做錯,可你畢竟還是個孩子,如果不得不使些骯髒手段,那也該由阿爺來籌謀。你阿娘愛你若寶,當年親自教你啟蒙,是希望你將來良知良能,而不是把智謀用在——」
  
  滕玉意眸中燃起兩小簇火苗,飛快在托盤上寫道:女兒身子不適,敢問阿爺教訓完了嗎?若是教訓完了,女兒要回院歇息了。
  
  滕紹目光復雜,每回都是如此,只要提到亡妻,女兒的身上勢必如刺蝟一般豎起根根尖刺。
  
  他沉著臉道:「阿爺不是責怪你,這事換作是阿爺,絕不會讓段寧遠好過。阿爺是怕你走了歧途,把好好的心性養歪了。」
  
  滕玉意哼了聲:我心性正得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段寧遠都羞辱到我頭上了,還指望我飲恨吞聲嗎?
  
  滕紹瞇了瞇眼,不知從何時起,父女兩個總是沒法坐在一起好好說話,哪怕他有心緩和父女之間的那份冷疏,有心與女兒說幾句體己話,最終也會因玉兒的抗拒,鬧得不歡而散,他心知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澀然道:「是,這些不怪你,說來都是阿爺的錯,你初剛及笄,心境本該寬閒些,但不知從何時起,你開始事事都自己拿主意,要是阿爺照管周到,你又怎會如此?外頭這些風霜雪劍,本該由阿爺來替你遮擋。」
  
  滕玉意愣了愣,想起上一世阿爺死後那雙不甘心閉上的眼睛,鼻根莫名發酸,身上那暗自豎起的堅銳鱗甲又慢慢軟化下來。
  
  滕紹略有所覺,改而問道:「程安說你那日在那家叫彩鳳樓的妓館逗留整晚,這又是何故。」
  
  滕玉意把小涯劍擱到桌面上:為了它。
  
  接下來她花了大半個時辰,把始末緣由寫給父親看。
  
  滕紹帶兵多年不知見過多少異事,聽到女兒的遭遇仍覺驚愕,他拿起小涯劍,用指腹輕輕拂過劍鋒,只見青色翡翠身,通體碧瑩,迎光一照,連細絲般的紋路都無。
  
  「劍是好劍,只是來歷不詳。」
  
  滕玉意:東明觀的道長說此劍的來歷,當年青蓮尊者找不到趁手的法器,臨時用手中玉笏製成,上回在竹林中遇邪,多虧了這把劍才能救下表姐,昨晚在成王府,屍邪似乎也頗忌憚這法器,而且它認主,換別人使喚就沒靈力了。
  
  滕紹沉吟不語,這種認主的上古神器他親眼見過,成王藺效那把赤霄劍便是。
  
  聽說當年太祖皇帝在一眾孫輩中最喜歡藺效,臨終前特地將此劍賜給孫兒,成王自得赤霄後便日日攜帶,換旁人根本無法拔劍出鞘。
  
  滕紹試著拔了拔女兒的小劍。劍倒是拔出了,但或許是錯覺,方才環繞劍身的那種溫潤光芒,頃刻間就黯淡了幾分,把其交還給女兒,被女兒一撫,小劍重現其光。若非親眼所見,就算有人將此事告訴他,他也只當是齊東野語,究竟為何找上了女兒,一把不請自來的上古神器,也不知是吉是兇。
  
  「所以你就是那晚在彩鳳樓遇到了屍邪?還因此跟青雲觀的道士相熟了?」
  
  滕玉意頷首。
  
  「包括藺承佑?」
  
  滕玉意:自然,除屍邪便是他起的頭。
  
  滕紹打量滕玉意一晌,在書案前來回踱了幾步:「你恐怕只知藺承佑是聖人的親侄兒,不知道他母親成王妃是聖人的師妹,當年聖人未認祖歸宗時便養在青雲觀,清虛子道長歷盡千辛將其養大,成王妃聰慧心善,從不嫌棄師兄愚魯,聖人在外那些年,成王妃對師兄百般維護,聖人幾度蒙難,正是成王妃與當時的瀾王世子捨命相護。所以你該明白了,對聖人而言,清虛子和成王夫婦是他至親的親人。」
  
  「後來聖人登了極,心性一貫良厚,不但對清虛子道長倍加孝順,更將成王夫婦視為血肉摯親。成王夫婦近年來雲遊天下,聖人便親自教導藺承佑和太子,兩家小兒之間,互相以兄弟姐妹相稱。」
  
  滕玉意托腮不語,阿爺素來寡言少語,今日為何突然跟她說起這些。
  
  滕紹又道:「藺承佑是皇家子弟,本就金尊玉貴,加上這層關係,性情再驕狂些也不奇怪,或許是太順遂,老天也生妒,此子長到八歲時,不慎中了蠱。」
  
  中蠱?滕玉意忽然想起那回在彩鳳樓外,藺承佑扮成一位白鬍子的雲遊老道,她無意間在他後頸見到一塊淡金色的印記,當時還奇怪那是什麼,竟是中蠱的痕跡?
  
  她好奇寫道:他中的什麼蠱?
  
  滕紹長眉深蹙:「關於此事,百官均不知情,要不是藺承佑每年發作一次慢慢走漏了消息,至今都瞞得死死的。據說藺承佑蠱毒發作時頭痛欲裂,身邊離不了克制蠱毒的丹丸,而且心性被蠱蟲所害,很難對小娘子動情動念,想是因為這個緣故,歷年來想與成王府結親的士族重臣不知凡幾,藺承佑卻一直未定親。清虛子道長為此不知想了多少辦法,這回出外雲遊,聽說就是為尋訪解蠱藥方而去。」
  
  滕玉意先是點頭,忽又覺得不對,假如這蠱毒如此了得,前世成王妃為何會把自己的畫像給兒子看?她早聽說這對夫婦正直善良,兒子病還未好,想來不會主動替兒子議親。
  
  她越想越疑惑,或許是借命而生的緣故,怎麼好些事與記憶中的前世都不一樣了。
  
  滕紹說完這番話,轉頭看女兒探究地看著自己,他負手停步道:「阿爺為何跟你說這個,是因為——」
  
  他啞然,居然不知從何說起,這話本該由做阿娘的來教導,怎奈蕙娘早逝,他久歷戎行,想充當一回阿娘卻力不從心。
  
  昨晚他去宮裡赴宴,禦史台一位叫蘇興旺的大臣因為喝得酕醄大醉,不小心在御前吐露了醉話,說女兒自從在御苑見過藺承佑一面,回來便染了相思疾,無論爺娘如何責罵,女兒都非藺承佑不嫁,他們夫婦想了許多辦法,女兒卻始終念念不忘,而今病得奄奄一息,只求聖人幫著赤繩繫足。
  
  聖人溫言安撫蘇興旺許久,還將自己的奉御指派給那位小娘子治病,可議親一事,卻委婉回絕了。
  
  滕紹當時旁觀,記起自己也曾見過好幾次藺承佑,這小郎君幼時就俊俏愛笑,大了更是生得豐神雋美,惹得長安城這些小娘子心生傾慕,再尋常不過了。
  
  今日回府聽到女兒與藺承佑往來,他心裡也是一驚,不怕別的,就怕女兒也會像那位大臣的女兒一般……
  
  他斟酌著道:「你初來長安,多結識些小夥伴不算壞事,兩位小道長天真忠厚,往後可常與他們往來,不過阿爺有句話想提醒你,一俟除去了屍邪,莫再跟藺承佑有什麼牽扯了。」
  
  滕玉意錯愕,阿爺繞了一大圈,竟是擔心這個,別說跟藺承佑再有牽扯,光聽到此人名字就心頭火起。
  
  她冷哼一聲,提箸寫道:阿爺多慮了,我對藺承佑避之不及,藺承佑也很是瞧不上我。此事過後,我們倆絕不可能再有交集。
  
  滕紹看女兒非但不願多提藺承佑,就連聽到他名字都是一臉嫌惡,其中緣故不必多猜,估計是女兒與藺承佑性情不對付,想來女兒歷來有主見,未必會如蘇家女兒那般動輒生些綿綿情思,便晤了一聲:「你明白阿爺的顧慮就好。」
  
  滕玉意將那幅畫捲取出,在滕紹面前展開:阿爺見過此人嗎?
  
  滕紹起先未答,端詳片刻方狐疑道:「未曾見過,此人是誰?」
  
  滕玉意寫道:說來有些荒謬,我曾夢見這人謀害我,夢境異常逼真,連續幾次都是如此,我醒來害怕,就把此人的相貌畫了下來。
  
  滕紹面沉如水,抬手將畫軸拿到手中,光憑這樣一幅畫像,委實看不出來歷。
  
  滕玉意又畫:阿爺可見過這樣的暗器?
  
  滕紹目光一寸寸在畫上移動,最終緩緩點頭:「見過類似的,在異地的軍中,但與琴弦差不多粗細,絕沒有畫上的這般細。」
  
  滕玉意大失所望,阿爺幾乎見過世間所有兵器,連他都無頭緒,線索豈不要斷了。她飛快寫道:此人兇悍,遲早會加害於我,還請阿爺盡快找到其下落,否則我寢食難安。
  
  滕紹細細打量女兒神色:「一場夢罷了,世上也許根本沒有此人,玉兒,你何至於這般害怕?」
  
  滕玉意心裡鼓聲大作,面上卻盡量裝得坦然:自從得了這把寶劍,我做過好幾回靈驗的夢了,前陣子我夢見表姐會遭難,還夢見一位姓盧的會高中進士,這些都一一應驗了。之後夢見我被此人害死,難免會發怵。
  
  滕紹的目光深邃敏銳,彷彿能照見人心,凝視女兒半晌,點點頭不再往下追問:「好,阿爺定會早日查到此人的底細。」
  
  滕玉意這才放了心,又寫道:此人絕非善類,懂異術,而且一出手既能害死武林高手,阿爺日後若遇到此人,自己千萬要當心。
  
  滕紹有些驚訝,女兒竟對一場夢如此較真,而且不像擔心自己,竟像在擔心他的安危。然而不等他回答,女兒便淡淡捧回托盤,徑自往外走了。
  
  滕紹想起妻子剛亡逝那一年,黨項和吐蕃進犯,鳳翔一帶軍情告急,朝廷急調他的鎮海軍前去援助,路途迢迢,邊陲苦寒,孩子太小不便隨軍出征,他再三權衡之下,只能把女兒送到杜府。
  
  數月後班師回朝,他不顧滿身塵沙去杜府探望女兒,女兒卻彷彿不認識他似的,死活不肯相見。
  
  他無計可施,頹然回到中堂,默然坐了良久,無意間一抬頭,就看見小小的身影飛速一閃,追近前,原來女兒偷偷藏在門外,忽閃著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臉頰上猶有淚痕,被他發現後扭頭就跑,神情倔強又倨傲。
  
  他追過去把女兒抱在懷裡,父女倆蹲在夕陽的殘照下,許久不曾說話,這場景烙在他心上,幾乎凝成了一道疤。多年過去,女兒臉上神情始終不曾改變。他望著女兒的背影,溫聲道:「好,阿爺知道了。」
  
  滕玉意腳下微滯,旋即快步邁出門檻。
  
  當日下午,滕紹推拒了府外遞來的各類帖子,親自選了數十名精壯的衛兵,讓眾衛兵環守於府內外,自己則挑了一把雪光威迫的長槊,以槊杵地,端坐於中庭內。
  
  絕聖和棄智佈置完九天降魔陣,幾乎使盡了半身功力,又把每一個角落都貼上了符籙,喘籲籲回到松濤苑。
  
  進門就看到滕玉意和杜庭蘭坐在庭前一大叢翠竹前弈棋。
  
  竹影森森,幾乎把日頭遮擋了大半。
  
  「滕娘子,杜娘子。」
  
  杜庭蘭笑著起身:「兩位道長,世子殿下和東明觀的道長可來了?」
  
  絕聖和棄智搖搖頭。
  
  「也沒遞消息?」
  
  絕聖道:「沒有。」
  
  棄智扭頭看天色:「時辰不早了,應該快來了。」
  
  「對對對,說不定在路上了。」
  
  杜庭蘭掩不住滿臉憂色,滕玉意卻拉了絕聖和棄智近前,令婢女給絕聖和棄智上茶點,親自教他二人下棋。
  
  下了一局又一局,眼看太陽緩緩西沉,期間婢女們幾次過來傳話,藺承佑等人始終杳無音訊。
  
  等到程伯也來打探消息時,滕玉意忍不住放眼眺望,天際的橘色紅霞漸次被一種寂靜廣闊的幽藍色所取代,再捱片刻就要天黑了。
  
  絕聖和棄智益發焦急,哪還有心思下棋吃點心,盤腿坐到廊廡下,一邊高舉鎮壇木,一邊喃喃誦咒。
  
  滕玉意也緩緩放下棋子,凝神屏息,如臨大敵。
  
  這一等就是大半個時辰,從天色擦黑等到皓月當空,別說屍邪了,連只蒼蠅都沒能飛進來。
  
  滕紹依舊鎮守在中堂,程伯帶人四處點燈,闔府上下嚴陣以待,每個角落都有護衛巡邏。過了一陣,滕紹為了方便滕玉意同兩位道長在一處用膳,特令人將晚膳送到內院。
  
  絕聖和棄智急匆匆扒了口飯,重新回到廊廡下,前頭布陣已經耗了不少心神,目下為了防備屍邪突襲更是時刻不敢懈怠,時辰短還好,久了對神智無疑是一種摧殘。
  
  捱到戌時初,絕聖終於支撐不住了,率先打起了盹。
  
  棄智眼皮掀開一條縫,低聲喚道:「絕聖,絕聖。」
  
  絕聖猛地驚醒,試圖強打精神,然而睏意來了擋也擋不住,沒多久又開始東倒西歪。
  
  滕玉意和杜庭蘭怕打攪二人守陣,先前特地留在屋內,聽到動靜出來一看,只見一個昏昏欲睡,另一個睏得直揉眼睛。
  
  滕玉意忙讓婢女打了水,擰濕了巾櫛給絕聖和棄智淨面,兩人拾掇了一通,好不容易才驅散了睡意。
  
  杜庭蘭笑道:「道長一定累壞了,昨晚一宿未睡,換作大人都熬不住。」
  
  絕聖訕訕的,跑到庭前打起拳來,滕玉意盤腿坐到廊廡下,提箸在托盤上寫道:不如我們說說說話吧,你們猜今晚屍邪會不會來?
  
  棄智本來想點頭,仰頭看了看天色,又不確定了:「屍邪破陣後急需增長兇力,若是盯上了某個目標,等不了太久很快會下手,但它邪性非常,不能以常理來論斷。《妖經》上說,屍邪動手前很講究。」
  
  滕玉意:講究?它會吃人的皮肉麼。
  
  棄智小聲說:「它動手前喜歡先蠱惑人心,除了它本身心性殘忍,還因為這樣方便它攫取心魄,被它相中的獵物,臨死前會被蠱惑得傷心欲絕,或是嚎啕大哭,或是愧疚悔恨,在這種情境下被捕殺,往往魂魄零碎,連輪迴的資格都沒了。」
  
  滕玉意渾身一個激靈。
  
  杜庭蘭瑟瑟發抖:「怪不得那晚在成王府那般嚇唬人,原來是為了先摧殘阿玉的意志,好個狠毒的邪物,害人一世不夠,還要害人生生世世。」
  
  「所以才叫屍邪嘛。」棄智嘆氣,「滕娘子,你還記得那晚卷兒梨和葛巾見過的幻境嗎?卷兒梨見到了她亡父開的胡餅鋪,葛巾娘子見到的則是一座荒廢庭院。」
  
  滕玉意點頭。
  
  「那應該是她二人記憶中最陰暗脆弱的部分,屍邪以此做出幻境,為的就是牽引出獵物最痛苦的記憶。」
  
  杜庭蘭聽到這,終於想起到底哪裡不對勁了:「等一等,照這樣說,彩鳳樓的卷兒梨和葛巾娘子被屍邪盯上在先,屍邪尚未得手,為何撇下那兩人,改而來尋阿玉了?」
  
  滕玉意怎敢讓阿姐知道自己是借命而生,一聲也不敢言語。
  
  棄智道:「這一點我和絕聖也沒想明白,要麼與滕娘子用劍傷了金衣公子有關,金衣公子畢竟是屍邪的同伴,它先找滕娘子估計有尋仇的意思。 」
  
  絕聖奔上臺階道:「還有一種可能,屍邪在耍戲眾人,獵物共有三個,各自分散而居,連師兄都沒法確定屍邪究竟先要獵誰,人力畢竟有限,無法面面俱到,如此一來,既讓獵物們惶惶不可終日,又累得師兄疲於奔命,我懷疑今晚師兄之所以遲遲未至,就是因為彩鳳樓那頭出了岔子。」
  
  這倒是有可能,那晚屍邪闖入成王府時,符籙雖未自燃,小涯卻幾度示警,今晚小涯劍卻一直平靜無瀾。
  
  棄智步罡踏鬥,力圖捕捉風中每一絲邪氣:「沒準今晚屍邪真不會來了,但即便如此也不可懈怠。」
  
  這時院外忽然傳來喧嚷聲,眾人原就心弦緊繃,當即全神戒備。
  
  絕聖和棄智喝道:「出了何事?」
  
  下人進來:「回兩位道長的話,方才正房裡的燈突然熄了,須臾又亮了,程伯已帶領護衛前去察看究竟。 」
  
  滕玉意只覺得後頸掠過一陣陰風,正房是爺娘的寢居,這次她回京,特地將阿娘的遺物一道運回,除了自己日日要摩挲的那些,大多收在正房。
  
  杜庭蘭大驚失色:「莫不是屍邪來了,昨晚成王府也是無故熄了燈。」
  
  絕聖和棄智跑到一東一西站定:「當心中了調虎離山計,我等不能擅離此地。」
  
  杜庭蘭喝道:「程伯若有消息,速速過來回話。」
  
  下人應聲而去,庭院中的人個個驚懼不安,好在沒多久程伯來了,他進院回話道:「娘子勿要擔憂,正房的確熄了兩盞羊角燈,但經老奴仔細察看,是因燈油耗盡所致,傍晚老奴令人將滿府角落都點上燈,一時燈油不濟,沒來得及補上燈油就熄火了,現已添上了,方才老爺親自四處檢閱,正房裡外均無外賊闖入的痕跡,老爺還說他待會親自守在松濤堂外,今夜不離開半步。」
  
  未幾,院外再次傳來腳步聲,滕紹親自率護衛來了,令人將松濤苑圍了個密不透風,自己則持槊屹立於門外。
  
  眾人望見滕紹高大修長的背影,當即鬆了口氣,滕紹是心雄萬夫的名將,平日上陣殺敵,談笑間斬馘數千都不在話下,哪怕只著常服,也有一股神威凜凜的肅殺之氣。
  
  滕玉意仍蹙著眉,杜庭蘭想了想道:「昨晚成王府熄火後,滿府的人均打不開火摺子,若真是屍邪來了,豈能輕易點亮油燈?興許真是燈油不濟,如今姨父都來了,莫要自亂陣腳才是。」
  
  經此一遭,諸人再無閒心敘談,夜涼如水,漸漸起了風,杜庭蘭頭一個受不住,悄悄攏了攏披帛。
  
  滕玉意當心表姐著涼,拉著杜庭蘭進了屋。
  
  絕聖道:「滕娘子,杜娘子,你們若是乏了,不妨小憩一會,昨晚我和絕聖只在矮榻上打坐,不曾上床安寢。」
  
  杜庭蘭和滕玉意對視一笑。
  
  杜庭蘭低聲說:「這兩個小娃娃真有趣。」
  
  旋即揚聲道:「多謝道長美意,不過我和阿玉不覺得乏睏,略坐坐就好了。」
  
  棄智臉上閃過一絲尷尬之色:「絕聖,滕娘子和杜娘子又不像你隨便找個地方都能打盹,裡外這麼多人,她們便是想睡也睡不著的。」
  
  絕聖咕噥道:「我就是關心一下,礙著你什麼事啦?你好囉嗦,比師尊他老人家還囉嗦。」
  
  「你、你……你敢對師尊大不敬!」
  
  滕玉意極樂意聽他二人拌嘴,誰知吵了幾句就不吵了,她有些乏味,左右無處可去,乾脆把棋盤挪進來,與杜庭蘭手談一局,很快有了睏意,勉強托著腮,腦袋卻止不住往下磕。
  
  杜庭蘭道:「乏了吧?要不你睡一會,阿姐伴著你。」
  
  滕玉意點點頭,聽外頭風平浪靜,便伏到桌上假寐,恍惚間杜庭蘭替她蓋上了件東西,身子慢慢有了暖意,她睡意益發酣濃,沒多久就睡著了。
  
  不知睡了多久,胳膊和腳酸麻得出奇,滕玉意迷迷糊糊驚醒,打算換另一邊胳膊枕,剛抬起頭,意識到耳畔極為安靜,倏地坐起一看,屋裡只她一人,杜庭蘭不見了。
  
  滕玉意背上瞬間出了一身細細密密的汗:「阿姐。」
  
  喚完才發現自己能開腔了,怎麼突然——突然能說話了。
  
  她驚疑不定,慌忙找出屋去,杜庭蘭不在廊廡下,不,不止杜庭蘭,連絕聖和棄智都不見了。
  
  滕玉意心知不對勁,難道在做夢?掐了把胳膊,鑽心般地疼,情急之下摸向衣袖,好在小涯劍還在。
  
  滕玉意穩住心神,緊握劍柄道:「小涯。」
  
  話音未落,小涯劍開始發燙,滕玉意心中一喜,壓低嗓門道:「快出來,我有話問你。」
  
  不料小涯劍很快又變涼了,滕玉意始料未及,心知這回大不尋常,一邊惴惴環顧四周,一邊緩步下臺階,程伯不見了,春絨碧螺不見了,剎那之間,整座滕府就只剩她一人了。
  
  滕玉意心底生出種錯覺,彷彿自己又回到前世那個可怖的夜晚,對面潛伏著深不可測的陷阱,所有的掙扎不過是徒勞,那人鐵了心要他們的性命,無論她逃到何處,都別想躲過這場滅頂之災。
  
  她努力穩住心神,慢慢往外踱步,阿爺就在門口,只要阿爺還在,一切都好說。
  
  她低聲喊道:「阿爺。」
  
  院門口闃然無聲。
  
  「阿爺?」
  
  還是毫無聲響。
  
  滕玉意心直往下沉,阿爺耳力過人,聽到她的喊聲必定會應答。
  
  這情形太詭異,滕玉意手心滿是汗,就算滿府的人都跑了,阿爺總不該棄她不顧。
  
  難道阿爺遭遇了不測?她腿顫身搖,一步一步往外騰挪,絕望的情緒瀰漫開來,忍不住再次喊道:「阿爺。」
  
  走到門口一抬眼,滕玉意眼睛定住了,只見院門外的一塊山石前站著兩個人,高大挺拔的,赫然是滕紹,另一位則是身形窈窕的女子。
  
  今晚月瑩無雲,月光照下來,灑得滿世界銀輝,這女子婉約芳姿,身上穿著鵝黃丹雲霞經緯錦裙。女子柔聲細語,正輕撫著滕紹的臉龐。
  
  滕紹喉結滾動,定定望著女子,像是已經癡怔了。
  
  滕玉意駭然打量那女子,絕不會看錯,那張臉在月光下清晰可見,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嘴角、熟悉的鬢髮,就連耳朵下的那顆硃砂痣也一模一樣。
  
  她牙齒打顫,想過去仔細看,無奈雙腿如同灌鉛一般沉重,只見阿爺緩緩半跪下來,抱住女子的雙腿失聲痛哭:「蕙娘。」
  
  女子像是很傷心,彎腰將滕紹的頭摟入懷中,愈發慟哭不止。
  
  滕玉意身子一晃,怔怔朝女子走去,女子身上有種溫柔入骨的氣度,聽到了滕玉意的腳步聲,慢慢轉過頭,見是滕玉意,臉上的每一根線條都柔和地舒展開來。
  
  滕玉意眼中的淚珠已經搖搖欲墜,面容可以作假,眼神卻騙不了人,這世上只有阿娘會這樣看她。
  
  滕夫人哽咽難言,朝滕玉意伸出手:「阿玉。」
  
  滕玉意眼淚淌了下來,這場景她曾夢見過許多回,真成了真卻讓她不知所措,她的阿娘回來了,她抽噎著邁開大步,迫不及待奔過去:「阿娘。」
  
  滕夫人淚水撲簌簌往下掉,張開雙臂等女兒入懷。
  
  滕玉意痛哭著撲入母親懷中,母親身上的裙子她前幾日整理遺物時才見過,熟悉的蕙草緯錦紋路,與阿娘的名字暗暗相符,遺物都收在上房,那是阿娘獨有的標識,她聞著阿娘襦衫上清幽的氣息,眼淚滂沱而下。
  
  就算是一場夢她也認了,沒有人比她更知道她有多思念阿娘。
  
  滕夫人摟緊丈夫和女兒,眼淚很快就沾濕了衣襟,滕紹像是因為太傷神未注意到女兒也來了,非但一言不發,更沒看過女兒一眼。
  
  滕玉意聽見母親的哭聲,心都揪成了一團,攥緊母親的雙手,嗚咽著道:「阿娘,你過得好不好……我該不會是做夢……阿娘,女兒聽話,阿娘別再走了好不好。」
  
  滕夫人顫聲道:「好,阿娘不走了,阿娘往後陪在你們父女身邊,再也不同你們分開了。」
  
  滕玉意耳邊嗡嗡作響,突如其來的驚喜沖昏了她的頭,過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一邊拼命抹淚,一邊語無倫次對滕紹道:「阿爺,你聽到了嗎,阿娘以後都不走了。」
  
  滕紹對女兒的話語置若罔聞,依舊沉浸在悲苦的情緒中,滕玉意的心猛然一縮,看看滕紹又看看滕夫人,嘴唇顫抖起來:「阿娘,你還要走嗎。」
  
  滕夫人眼裡布滿了哀傷,撫著滕玉意的髮頂,哭而不答。
  
  滕玉意腦中一空,從狂喜到絕望,只是剎那間的事,這種打擊何其殘忍,幾乎一瞬間碾碎了她的五臟六腑,她怔怔低頭,呆呆地又抬頭:「阿娘,我、我捨不得你,你別走好不好,求求你了,阿娘。」
  
  她揪住滕夫人的衣帶,像個孩子似的大哭起來。
  
  滕夫人的目光叫人心碎,話語卻很殘忍:「阿玉,阿娘又如何捨得你?但阿娘與你們陰陽永隔,由不得阿娘不走啊。」
  
  滕玉意整個胸腔都被掏空了,這感覺像鈍刀子割肉,一下一下剜著心肝,她望著那張溫柔可親的臉,遲緩道:「阿娘,你方才為何哄我?」
  
  滕夫人哭道:「因為阿娘做夢都想回到你們身邊。」
  
  滕玉意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衝母親張開雙臂:「阿娘,那你再抱抱我。」
  
  滕夫人含淚俯下腰,滕玉意哽咽著貼上去,突然面色一沉,從袖中奪劍而出。
  
  劍鋒出其不意刺向滕夫人,滕玉意含淚顫聲道:「阿娘豈會故意折磨女兒?你分明是怪物,敢假扮我阿娘,我同你拼了!」
  
  滕夫人的眼淚還掛在腮邊,居然不躲不避,指甲如櫻桃般殷紅欲滴,霎時暴漲數寸,面上浮現詭異的微笑,探手就抓向滕玉意的心口。
  
  正當這時,背後傳來尖銳的鳴鏑聲,凌空射來一道金色箭矢,筆直射向滕夫人的眉心。
  
  滕夫人雙眼往上一斜,撇下滕玉意去捉那古怪金箭,可就在這時候,又有一道銀光四射的鏈條飛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纏住了滕夫人的脖頸。
  
  屍邪兩手扣住銀鍊,眼神變得兇暴無比,然而它沒來得及將鍊子扯裂,一下子就被拖離了原地。
  
  有人狂喜道:「捉住了!捉住了!」
  
  「祖師爺保佑!沒想到老道有生之年竟能捉住屍邪!」
  
  「還是世子這法子好,若非忍到現在,能引得屍邪中計嗎?」
  
  「哈哈哈哈哈,它為了惑人心智忙著設陷阱,不提防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到底還是中計了吧,我看它往哪逃。」
  
  「滕娘子,你不知道為了保你毫髮無傷,這一晚我們熬得多辛苦!」
  
  卻聽藺承佑道:「你們聒噪夠沒有,快布陣!」
  
  滕玉意伏在地上喘息片刻,抬頭望去,就見夜空中縱來數條身影,矯健如兔,來回穿梭,團團將屍邪鎖在當中。
  
  藺承佑背著箭匣子,從樹梢上高高飛縱而下,袍角翩翩,迅如鷹隼,到了近前手腕一翻,兩指間豎起一張黃光幽幽的符籙,直往屍邪額頭拍去。
  
  屍邪掙扎得益發劇烈,眼看藺承佑到了跟前,它兩手握拳透爪,陰氣瞬間暴漲,頸上的鎖魂豸竟斷成七八節,如銀星子一般迸向四周。
  
  眾人面色大變,滕玉意也是目瞪口呆,她見藺承佑使過幾回鎖魂豸,記得這東西攻無不克,沒想到竟能被屍邪生生掙斷。
  
  「吱哇吱哇」怪叫聲中,鎖魂豸摔落開來,儼然被斫斷的長蛇,東一節西一節,在地上撲騰不已。
  
  藺承佑面不改色,非但去勢不減,反將指間的符籙催得亮若火燭。
  
  屍邪抬起手來,兩臂僵如木棍,欲要掐住藺承佑的脖頸,但終歸遲了一步,符籙拍到額頭上,它瞬間一動不動了。
  
  空氣裡彌散開一股濃濃的腥穢氣,五位東明觀道士精神一振,立即分散而開,各執一劍,口中喃喃有詞。
  
  藺承佑抽出了手,口中「呼哨」一聲,地上的鎖魂豸飛快合攏成團,重新化作一條銀蛇,軟綿綿爬了一段路,停在了藺承佑的腳下。
  
  藺承佑俯身將其攬入手中,撥弄它兩下:「別哭了,先到我懷裡養養。」
  
  鎖魂豸耷拉著腦袋,很快停止了抽噎,爬到藺承佑胸前拱了拱小主人的前襟,倏忽不見了。
  
  滕玉意擦了把冷汗,轉而打量屍邪,哪是母親的模樣,這女子看上去頂多十五六歲,峨髻雙鬟,顏色明媚,臉蛋小而圓,嘴唇紅潤飽滿。
  
  如果不知它底細,單看它這幅天真模樣,準會將它認作少不更事的世家少女。
  
  滕玉意咬牙爬起來,剛才那幻境差點把她的心肝肺都碾碎了,一切都是假的,蠱惑的只是她的心智而已。早知道屍邪手段了得,沒想到可以如此逼真,
  
  等她看清屍邪身上的衣裳,愈加怒不可遏。
  
  屍邪居然穿著阿娘的那條丹雲霞錦裙,之前上房的燈曾無故熄滅,想是這東西為了迷惑她進房竊取阿娘遺物去了。
  
  東明觀五道喃喃誦咒,劍端迸射出五道雪光,屍邪被困在陣中,連頭髮絲都動不了。
  
  眾道既驚又喜,先前那一幕讓人冷汗直冒,滕娘子如墮夢中,隨時可能性命不保,屍邪為了攫取獵物的心魂,全副心神都放在折磨獵物上,籌謀了一日一夜,終於等來了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藺承佑只求一擊得中,生生忍到最後一刻才動手。
  
  這小子正中帶點邪氣,行事與尋常的道家人大不相同,可如果不是比邪物心腸還堅硬,焉能成功捕到屍邪?
  
  滕娘子更出乎意料,誰能想到她都哭得肝腸寸斷了,還不忘暗算屍邪。
  
  藺承佑從背上箭囊取出一根金色長笴,一邊搭箭拉弦,一邊緩緩往後退去:「滕娘子,你心神不穩,先回屋,要是不敢走動,躲到我身後也可。」
  
  五道嚷起來:「滕娘子,方才我們一直埋伏在附近,為了能成功抓住屍邪,看著屍邪進府也不敢妄動,估計貴府被屍邪暗算的人足有數十人,一下子醒不了,煩請你去把絕聖和棄智喚醒,讓他們給眾人餵符湯。」
  
  滕玉意搖搖晃晃站直了身子。
  
  她看了眼藺承佑,自己哭哭啼啼的模樣,想必被他們看見了,顧不上計較這些了,屍邪太難對付,她既然自願作餌,早該有所準備。
  
  饒是如此,滕玉意仍有些不舒服,藏在心底深處的秘密,驟然被人窺見了,像身上的盔甲被公然剝離,露出裡頭柔軟脆弱的部分。
  
  她眼睛澀痛,臉上淚痕未乾,為了掩飾自己,只能若無其事清嗓子,結果發現出不了聲,剛才誤以為能開口,不過是屍邪造成的幻境而已。
  
  她心中牽掛阿爺和表姐,急忙環顧四周,沒能看到阿爺的身影,難怪幻境裡阿爺始終不曾跟她說過話,想來也是屍邪作祟的緣故。
  
  滕玉意拔步往松濤苑跑,就在這當口,見仙長趔趄了一下,陣法隨之一亂,好在他旋即站穩了,屍邪倒是一動不動,眼睛卻滴溜溜亂轉。
  
  藺承佑已將弓弦拉滿,笑著打量屍邪:「你就是屍邪?久仰大名。地下待得不舒服了,想跑出來透透氣?可惜你撞上了我,讓你蹦噠了兩天,今晚就給我從哪來回哪去。」
  
  屍邪在陣中兀自掙扎,突然眨巴著眼睛,衝藺承佑喊道:「哥哥。」
  
  滕玉意一愣,這分明是阿芝郡主的聲音,錯愕看過去,屍邪長相未變,但神態語氣與阿芝一模一樣。
  
  藺承佑似乎也怔了一下,屍邪淚光瑩然:「哥哥,我是阿芝。你答應了教我騎馬的,你怎麼不理我呀。我怕,哥,你快來抱我。」
  
  滕玉意打量見美等人,只見他們個個大汗淋漓,想來各自為幻境所困,她是領教過屍邪手段的,不由暗道糟糕,本已決定離開,又掉頭就朝藺承佑奔,不行,她得去提醒他,要是連他也中計,今晚別想降服屍邪了。
  
  藺承佑神色古怪,一瞬不瞬望著屍邪,或許是藺承佑心神受了干擾,屍邪起先動彈不得,逐漸雙臂可以放下來了,它跺了跺腳,嘟嘴道:「哥哥,你是不是還生阿芝的氣?上回我打翻了你的寶貝,哥哥不是都罰過我了嘛?」
  
  滕玉意冷汗直冒,恨不得馬上跑到藺承佑跟前,然而陣中的屍邪大哭起來,眉眼也越來越像阿芝。
  
  藺承佑手中的弓弦雖然不曾放下,箭,卻遲遲未射出。
  
  「阿芝」一步步走近藺承佑,抽抽嗒嗒道:「我想吃阿娘親手做的玉涵泥,哥哥上回給阿芝做的玉涵泥不好,都變成焦炭了。哥哥,我餓,你帶我回家。」
  
  它越走越快,速度比滕玉意快得多,腮上掛滿了晶瑩的淚珠,再跑幾步就要投入藺承佑的懷抱了。
  
  滕玉意咬了咬牙,提裙發足狂奔,忽聽一聲銳響,那箭離弦而出,金光閃爍,正中屍邪的額心。
  
  屍邪不提防,身子往後一傾,接連踉蹌了好幾步,回到了陣中。
  
  藺承佑冷笑道:「你湊近點正好,省得我費力氣。」
  
  滕玉意大鬆了口氣,屍邪抬起胳膊,欲將金箭從額心上拔下,可是那箭彷彿長入了肉中,無論如何拔不下來。
  
  屍邪淒楚地看著藺承佑,忽又換了一副腔調:「小哥哥。」
  
  奇怪這回雖也是小娘子的嗓音,語氣卻與阿芝大不同,聲音也更稚嫩。
  
  藺承佑無動於衷,迅速抽出第二支箭,再次拉滿弓弦。
  
  屍邪卻道:「小哥哥,我救了你一命,你卻打算要我的命嗎?」
  
  藺承佑像是想起了什麼,突然面色大變,屍邪垂下腦袋,幽幽嘆氣道:「那年你在臨安侯府落水,是我救了你,你給我吃梨花糖,還說要帶我去找我娘,結果你轉頭就不管我了。小哥哥,這些年我一直在等你找我,沒想到再見面,你卻打算取我性命。」
  
  藺承佑面無表情,手上的動作卻停了一下。
  
  滕玉意腦中忽然有些混亂,當年她也來過長安,但那段記憶,活像被人憑空抹去了似的。
  
  要不是前幾日那場大夢,她也不知道有個女娃娃救過藺承佑,藺承佑多年來一直在找尋那個小娘子,只恨人海茫茫,始終未有音訊,都猜那女娃娃要麼年紀小小就沒了,要麼根本不在長安。
  
  想不到屍邪窺探人心到這等程度,只聽屍邪嬌聲道:「小哥哥,我想把那包梨花糖還給你,你卻讓我走開,我是你的救命恩人,你為何這樣待我?」
  
  藺承佑半晌沒反應,目光分明有些迷離,滕玉意瘋跑了幾步,馬上要搭上藺承佑的肩了,可沒等她推搡他,第二支箭離弦而出,一下子射中屍邪的右胳膊。
  
  「你就是這樣蠱惑人心的?」藺承佑滿臉輕蔑,「我倒是高看了你。」
  
  他不等屍邪再次開口,迅速射出第三箭和第四箭,一箭中了左胳膊,另一箭正中腹心。
  
  最後他將第五支箭搭上弓弦,對滕玉意道:「滕娘子,你站著幹什麼?到我身後來,它奈何不了我的。」
  
  滕玉意藉著月光看了看,藺承佑神情輕鬆,額角上卻沁滿了細細密密的汗,奈何不了他?這話恐怕只能哄他自己。
  
  藺承佑似有所覺,瞟了滕玉意一眼,隨後若無其事拉滿弓弦,這回對準的是屍邪的喉嚨。
  
  滕玉意本打算去找表姐和阿爺,一時又拿捏不准了,萬一屍邪把藺承佑的阿娘阿爺阿姑阿舅都扮上一回,不知這廝還能不能扛得住。
  
  眼看藺承佑要射第五箭了,滕玉意權衡再三,只好站到他身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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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話要說:蒟醬露葵羹:一種很清淡的羹湯。王維有詩:「蔗漿菰米飯,蒟醬露葵羹」。說的就是這種湯。...<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8-9 10:52 PM

第32章

  滕玉意暗想這倒是個索要解藥的好時機,只恨這時候萬萬不能讓藺承佑分心。
  
  見喜喝道:「屍邪!你嗜吃人心,蓋因形不全神有虧,可你想過沒有,為何你吃了這麼多顆心,胸腔子裡依舊空空蕩蕩?」
  
  屍邪眼珠一動,轉眼又恢復了那幅嬌憨的神氣:「老頭子,你在說什麼呀?」
  
  眾道面上掩蓋不住憂懼之色,屍邪身上已埋入四根藺承佑的日爍笴,換作別的邪魔,早就痛不欲生了,屍邪卻仍對答如流。
  
  「你應邪而生,邪能腐心,哪怕再過一百年、再吃一百顆心,你依舊是個無血無根的怪物,永遠別想修成正道,永遠別想正大光明行走在天地間。」
  
  屍邪嘴邊的笑容不見了,臉色陰得能滴出水來。
  
  眾道大喜,互相交換眼色,迅速咬破指尖,再次催動陣法:「趁虛而入,萬道歸宗。」
  
  話音未落,劍光傾瀉而出,匯作一股流光溢彩的真氣,坌然湧向屍邪,光芒爍目耀眼,令人不敢逼視,擊到屍邪身上,屍邪痛哼起來。
  
  眾道喜出望外,拼盡全力將劍氣催到極致,口中念念有詞,飛快繞陣而走,可是沒等劍氣將屍邪渾身縛住,頃刻間便消彌於無形。
  
  眾道支撐不住,齊齊噴出口鮮血來,滕玉意看得心驚肉跳,這邪物的怒氣竟是裝的。她看不懂道法,但五美既拿來對付屍邪,想必是東明觀的絕技,誰知落到屍邪身上,居然全無效用。
  
  屍邪嬌笑道:「好玩,好玩,你們花樣可真多,還有嗎?許久沒有這麼多人陪我玩了,我要帶你們回家去,把你們的腦袋擰下來蹴鞠。」
  
  它笑聲如鈴,在這幽靜夜裡聽來,說不出的驚悚可怖,忽聽藺承佑喊道:「豐阿寶,你還有家嗎?」
  
  屍邪笑容一僵,轉動眼珠看向藺承佑,藺承佑笑道:「哦?原來你真的叫豐阿寶。」
  
  屍邪冷冰冰看著藺承佑,陰風在腳下迴旋,吹得她的襦裙微微擺動,周遭空氣冷卻下來,彷佛隨時都能招來一陣盲風怪雨。
  
  藺承佑歎道:「生前被幽禁在行宮裡,死後變成不生不死的怪物,說來怪可憐的,豐阿寶,你也不想這樣的吧。」
  
  屍邪兩手吹落在身側,殷紅的指甲迅速伸長,剎那間長到了極致,又捲成蝸形彎回掌心。
  
  「我本來想同情同情你的身世,可惜屍邪無『邪』不生,你本性不夠歪邪的話,死後也不會成為屍邪。你生前沒少害過人吧,白日我們去樊川行宮舊址找尋,猜我找到了什麼——數十具女子的骸骨,分別埋在宮裡各個角落,死法各不相同,你是行宮主人,這些人是你令人殺的?宮女?為何被你殺,惹你不高興了?」
  
  屍邪面上毫無波瀾,額心的箭卻開始搖搖欲墜,藺承佑笑了笑:「小小年紀便如此嗜殺,你爺娘怎麼也不管管你?哦我忘了,長到十六歲而歿,你見過你親生爺娘嗎,一輩子見不得光的滋味,怕是不好受吧?」
  
  屍邪顯然已經怒到了極點,眼睛染成血紅,紅唇一張,吐出兩根尖銳的雪白長牙,指甲迅速往外伸展,乍眼看去,彷佛有生命的紅色曼陀羅花,它渾身顫抖,像小女孩一般嚶嚶哭起來:「你怎麼這麼壞!你壞透了!我要把你的心肝挖出來,做成肉泥吃——」
  
  藺承佑射出第五箭,箭尖去若流星,深深紮入屍邪的喉管。
  
  屍邪表情痙攣起來,死死盯著藺承佑,試圖走向藺承佑,然而身體熬不住了,關節僵硬如鐵,皮膚更是散發出陣陣焦臭。
  
  它嗓音古怪,有如塞了團棉布,稚氣的聲氣卻不變,一徑嘶聲道:「要不是你故意激我生氣,這些小把戲才傷不了我,你給我等著,我不會放過你的,一定把你嚼成骨頭渣子吃掉。大壞蛋!你們都是大壞蛋!」
  
  滕玉意打了個寒顫,哪怕到了這地步,屍邪的模樣仍是天真無邪,但滕玉意知道,這東西惡毒起來勝過世間所有妖魔。
  
  藺承佑從箭筒裡拿出第六支箭,諷笑:「我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罷了,而且你哪來的機會啊?今晚我就送你最後一程,把你挫骨揚灰,省得你再爬出來害人。」
  
  那箭離弦而出,「嗖」地射向屍邪的眼珠,屍邪眼珠一凸,面色呈現出一種死人的青灰,它發狂扭動,可惜連脖頸都動不了,大概知道自己死到臨頭了,它再次放聲大哭,那聲音刮耳得很,像尖銳的器物刮過垣牆。
  
  滕玉意摀住耳朵,只盼藺承佑趕快弄死屍邪,孰料這時候,空氣中傳來一股濃厚的血腥味,樹梢忽然發出簌簌響動,有東西凌空飛下,一把將屍邪撈起。
  
  那東西紅喙翠尾,生就一身黃色羽毛,雙翅展開,闊若飛鳶,仔細看才發現它翅膀上沾了血跡,飛翔的姿態也有些歪邪。
  
  眾道如臨大敵:「金衣公子?」
  
  藺承佑面色發沉,隨即調轉弓箭的方向,嗖地一聲,對準那東西射出一箭。
  
  「它怎麼闖進天羅地網的,不要命了?」
  
  「不好,它最擅逃遁,千萬別讓它帶著屍邪跑了。」
  
  五位道士當空挽了劍花,身子一縱,從四面八方追襲而去。
  
  藺承佑箭無虛發,金衣公子背上中箭,血跡瞬間打濕了羽毛,它速度不減,竟又拔高了幾寸。
  
  「想跑?」藺承佑踏上一邊樹幹,提氣飛縱上去,不成想有人比他更快,那人恨聲道:「休想走。」
  
  來人身手矯捷,力氣也大,不過起身一個縱落,一舉將金衣公子從半空中拽下。
  
  滕玉意大驚,居然是阿爺。滕紹面色慘白,顯然受了傷。
  
  金衣公子張喙發出一聲鳴叫,揮翅拍向滕紹。
  
  滕玉意惟恐阿爺遭毒手,倉皇拔劍奔過去,藺承佑卻落回地面攔在滕玉意前頭,指間燃起一道符,彈向金衣公子的後背。
  
  滕紹不等金衣公子抓向自己,早已一個翻身滾開,金衣公子待要再追,背後的符籙乘風而至,它心知厲害,不得不避其鋒頭,乾脆化作人形,抱著屍邪就地一滾。
  
  再起身時它已是一位俊俏的簪花郎君,眾道各自佔據位置,團團將其圍在當中,誰知金衣公子左臂一展,釋出金黃的霧氣。
  
  眾道大驚:「這東西有劇毒,世子,快躲開。」
  
  藺承佑非但不避,反而繞過那團黃霧往外牆縱去:「別上它的當,這是它的障眼法,快追!」
  
  眾道恍然大悟,連忙揮劍追上,待到黃霧消散,原地果然空空蕩蕩。
  
  再抬頭,金色影子一晃而過,金衣公子穿過樹梢往外牆直飛。
  
  藺承佑窮追不捨,幾次擊出符籙,均叫金衣公子險險避開。
  
  金衣公子朗聲笑道:「何苦來哉,你這臭小子,真以為我怕你,追上我又能如何?」
  
  藺承佑嗤笑:「二位不請自來,總得留下點什麼東西再走吧,我也不多要,把你的利爪和屍邪留下就行。」
  
  「好狂妄的小子,要取什麼儘管來,但要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話音未落,一道勁刮的疾風逼到眼前,金衣公子始料未及,萬想不到藺承佑追襲時還能射箭。
  
  這一箭若射中它面門,不死也要丟半條命,就在這時候,懷中猛地探出一隻白嫩的胳膊,張開五指抓向金笴。
  
  藺承佑心猛地往下沉,方才屍邪一言不發,他只當它無法動彈,誰知傷重之下還能出招。
  
  眾道在後頭看見,更是瞠目結舌,這東西簡直邪門,藺承佑那六箭明明已經損毀它髮膚,它竟能在這麼短的工夫內自我癒合。
  
  這箭衝力極大,屍邪縱是凶力恢復了少許,仍被齊齊削去了指甲,它手上皮開肉綻,發出陣陣焦臭。
  
  屍邪淒聲大哭:「好疼,嚶嚶嚶,好疼啊……我的指甲!我要把這臭小子吃了,不,嚼碎了餵狗吃!」
  
  它嗓音既嬌嫩又蠻橫,滿含怒意叫出來,一出手即將藺承佑的箭勢卸去,長笴落在金衣公子的臉上,僅僅擦破了一點皮肉。
  
  金衣公子飛勢不受阻遏,幾個縱落便踏上了外牆,藺承佑怎肯讓它從眼皮子底下逃走,然而射那一箭已經減緩了速度,金衣公子行動起來又堪比疾風,藺承佑一路追至垣牆外,終究晚了一步,二怪轉眼就消失在茫茫夜色裡。
  
  ***
  
  滕玉意奔到滕紹身邊察看。
  
  滕紹仍有些惘然,抬頭看見滕玉意,反手將滕玉意攙扶起來:「孩子,你沒事吧。」他肩頭上氤氳著血漬,眼裡情緒複雜,像是憤怒又像是哀傷。
  
  滕玉意料著阿爺也受了蠱惑,而且多半與阿娘有關,她搖了搖頭,表示自己毫髮未損。
  
  滕紹確認女兒無恙,紅著眼圈點點頭道:「好。」
  
  他面色蒼白,神色有些不安,肩膀傷得不輕,可他甚至都沒看一眼傷處。
  
  滕玉意攙扶著滕紹,起先只是擔憂,逐漸起了疑心,從沒在阿爺臉上見過這種表情,像是平靜湖面下掩藏著巨大的暗瀾,有心想問阿爺究竟看到了什麼,肩是蠱惑前傷的還是蠱惑後傷的。但滕紹轉眼就恢復了往日的沈毅,他厲目環顧一圈,沉聲道:「藺承佑估計還會追襲一陣,府裡不能亂,先回松濤苑看看。」
  
  滕玉意一來發不了聲,二來也擔心表姐和絕聖棄智的安危,狐疑地看了阿爺一眼,也就沒再刨根問底。
  
  半個時辰後,府裡大部分護衛都醒轉了,程伯也帶人趕到了松濤苑,只是仍有些頭昏乏力。
  
  絕聖和棄智奔來跑去,忙著給眾人餵符湯。屍邪進府第一件事就是迷惑他二人,他們最初還能保持清醒,後來便抵擋不住了,醒來後得知師兄追妖未回,便開始張羅解毒湯。
  
  滕紹畢竟久經沙場,很快就重整身心,坐下後交代管事們各司其職,府裡在他的指揮下,沒多久就恢復了秩序。
  
  程伯找了醫工來,滕紹肩端坐在庭中包紮傷口,滕玉意扶著杜庭蘭從屋裡出來,抬頭就看見藺承佑背著箭囊從外頭回來,五道跟在後頭,個個搖頭歎氣。
  
  絕聖和棄智沒好意思迎上去,倒是滕紹揮開醫工的手,起身道:「世子,可追溯到了妖怪的行蹤?」
  
  「沒有。」藺承佑平日那種渾不在意的神情不見了,滿臉都寫著不痛快,「一貫的來無影去無蹤。」
  
  滕紹吩咐下人:「趕快給世子和五代道長奉茶。」
  
  五美接過茶一口氣喝乾,紛紛搖頭歎氣,今晚這局幾乎每一步都算準了,不但保住了作餌的滕玉意,還如願將屍邪捕獲,可明明只差一步就能除去屍邪,結果還是讓它逃了。
  
  「今晚最大的罅漏是低估了金衣公子與屍邪之間的牽絆,先前一看到屍邪潛進府,我們馬上在府外布下專對付禽妖的九天引火環,料定金衣公子絕不敢冒著喪命的風險硬闖,沒想到它為了救屍邪還是闖進來了。唉,二怪奸猾異常,下次再要請君入甕,怕是不能夠了。」
  
  「說什麼喪氣話?」藺承佑仰頭看了看天象,「屍邪最愛惜容貌,它出陣這麼久,今晚又受了傷,眼下急需補充精元,蟄伏不了多久,估計很快會出來害人。」
  
  「世子說的對。」見美忙著吃茶點,抬手一指藺承佑,「別忘了金衣公子也受了傷,而且傷勢不在屍邪之下。」
  
  見仙道:「據觀裡異誌記載,只聽說金衣公子好色狡詐,沒聽說過它講義氣。我們設局捉屍邪,論理它該躲得遠遠的。」
  
  見天牙疼似的嘶了一聲:「它們會不會在一起習練增長功力的魔道?彼此不能相離,必須共同進退,一旦離開另一方,就無法繼續修煉魔道,否則一個無情無義的妖怪,一個殘忍惡毒的屍邪,當初是怎麼攪和到一起的?」
  
  藺承佑對滕紹道:「滕將軍,現在確定被二怪盯上的獵物有三位,彩鳳樓的名伶葛巾和卷兒梨,再就是令嬡了。葛巾聽說是彩鳳樓的都知,想來不但相貌拔尖,應該還頗通詩墨。那個叫卷兒梨的,據說是假母花了大價錢買來的,估計也不差,至於令嬡麼——」
  
  藺承佑看了眼滕玉意,古怪一笑:「令嬡自然也是沉魚落雁之貌。」
  
  話雖這麼說,但目光裡的意思很明白:這是違心之說,令嬡也就馬馬虎虎吧。
  
  絕聖和棄智微微睜大眼睛,滕娘子的相貌可絲毫不比卷兒梨和葛巾娘子差,師兄的眼神是不是有點問題?
  
  滕玉意心裡冷哼。
  
  「不知令嬡詩文如何?假如不善詩文,琴藝怎麼樣?」
  
  滕紹欠了欠身道:「吾兒幼而慧悟,文墨尚可,琴藝也不差。」
  
  藺承佑蹙眉思索起來,一時沒吭聲。
  
  見美道:「世子在想屍邪為何盯上她們三人?難道不是當晚她們三人恰好都在彩鳳樓?」
  
  藺承佑思忖著道:「可是當晚彩鳳樓的伶人不下百人,怎麼就挑中了她們三個?」
  
  絕聖和棄智因為沒能幫上師兄,剛才一直沒好意思插話,這時棄智歪頭端詳著滕玉意道:「師兄,有件事我早就想說了,滕娘子和卷兒梨長得有點像。」
  
  絕聖也點點頭:「對對對,都是皮膚雪白,眼睛烏黑烏黑的。那個被毀容的葛巾娘子也是這種長相,乍看不像,細看才覺得有些神似。」
  
  滕紹面色有些不怡。
  
  藺承佑上回壓根沒正眼看過卷兒梨和葛巾,聽了這話有些意想不到,瞥了眼滕紹的神色,裝模作樣喝道:「放肆,怎麼能把滕娘子和伶人相提並論?滕將軍,滕娘子,小師弟口無遮攔,千萬別往心裡去。」
  
  滕玉意微微一笑,示意絕聖和棄智不必介懷,滕紹拱了拱手:「二位道長也是為了捉妖,又何錯之有。」
  
  不料見美不知死活開了口:「白日老道隨世子去彩鳳樓查案,也曾跟葛巾和卷兒梨打過照面,葛巾毀了容看不出究竟,但卷兒梨眉眼與滕娘子有些掛相是事實。世子,你打聽這個,該不是想摸清屍邪怎麼挑選第一顆心吧。」
  
  藺承佑嗯了一聲:「《天師降魔傳》記過一樁異事,說兩百年前出過一具怪屍,作派與屍邪一模一樣。怪屍生前是一位大興鞫獄的酷吏,死前就殘忍嗜殺,死後禍害了數十條人命,死者均被人剜心而亡。
  
  「怪的是被這怪屍害死之人,無一不是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歷來都認為屍邪為了滋養容顏只挑少年女子下手,因此無論《天師降魔傳》還是《妖經》,都沒將這怪屍認作是屍邪。可如果這結論錯了呢?屍邪剜心的目的並非食用,而是為了補心。」
  
  見美一拍大腿:「補心!為了嚴絲合縫,自然要找跟自己心臟大小差不多之人下手,有些嚴苛的屍邪,譬如那位酷吏,對獵物的年齡都要求一致。這也就說得通了,那位四十而亡的中年酷吏為何喜歡挑同年齡的男子下手了。」
  
  藺承佑道:「我不知屍邪為何挑中她們三個,但它出陣之後雖吸乾了不少人的血,卻一直未剜心,可見第一顆心對它來說意義非凡。今晚事敗,再想捉它們可謂難上加難,我現在有個主意,只是還需與滕將軍商議。」
  
  滕紹肅容道:「今晚幸賴世子和諸位道長相護,吾兒方能安然無恙,有什麼話世子只管交代,只要能除去兩怪,滕某願全力配合。」
  
  藺承佑道:「雖說屍邪白日也能出來行走,但夜間才會陰力大盛,明日白晝我會帶人在城內外搜捕,若是沒能找到它和金衣公子的行蹤,那麼只能請令嬡去彩鳳樓盤桓幾夜了。」
  
  去彩鳳樓住?滕玉意一驚。
  
  眾人明白過來,目下已經無法斷定屍邪會讓誰獻祭第一顆心,怕橫生枝節,只能將三人集中在一處。再者彩鳳樓一向最適合做陰人生意,正是因為地勢極陰,以陰化陰正是上佳的降魔之地。
  
  就不知滕紹會不會同意女兒住到妓館去,誰知滕紹沉思片刻,果決道:「只要能救吾兒,無需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不過滕某有個要求,要麼彩鳳樓暫時閉館,要麼吾兒不能以真面目示人。」
  
  藺承佑道:「彩鳳樓早已閉館,但館內廟客、假母、妓人甚多,滕娘子若是前去,自然要喬裝一番。」
  
  杜庭蘭仍有些頭昏欲嘔,意識卻早已清醒,忍不住問滕玉意:「阿玉。」
  
  那畢竟是妓館,哪有世家女子住到妓館中去的。
  
  滕玉意想了想,提箸在託盤上寫道:上回世子也說過,屍邪性惡記仇,我去了彩鳳樓之後,不知它會不會來找我阿爺和表姐的麻煩。
  
  滕紹對滕玉意道:「阿爺會陪你去彩鳳樓。至於蘭兒如何安置,還得聽世子和諸位道長的安排。」
  
  藺承佑道:「滕將軍,今晚你領教過屍邪的手段,人多毫無裨益,只會浪費我的符湯,剛才你又被金衣公子傷了,屍邪最嗜鮮血,只要聞到你身上的血氣,功力會瞬間暴漲,因此你非但不能去,還得儘量離滕娘子遠一些。」
  
  滕紹遲疑道:「這……」
  
  「可以讓滕娘子帶一兩名身手出眾的護衛隨行,多了只會添亂。此外滕娘子慮得是,屍邪的手段層出不窮,在它落網之前,凡是跟它打過照面的,都需找個妥當地方安置。」
  
  眾人滿腹疑團,青雲觀和東明觀的道士已經傾巢而出,長安哪還有抵禦屍邪的妥當地方。
  
  這答案第二日就揭曉了。
  
  次日晌午剛過,藺承佑便派人送信來,說他們離開滕府後便四處找尋屍邪的藏匿處,從半夜找到現在,一直未有收穫,讓滕玉意早些喬裝了,由絕聖和棄智護送去往彩鳳樓。
  
  至於滕紹等人,藺承佑則另有安排。
  
  這封信前腳送到滕府,後腳就有兩名僧人上門謁見,自稱是大隱寺緣覺方丈的大弟子,受藺承佑之托,前來接滕紹和杜庭蘭等人去大隱寺避難。
  
  滕玉意聽到大隱寺的名字,心口一陣亂跳,前世她隨皇后去大隱寺齋戒,正是在寺中得知阿爺遇難的消息。
  
  杜庭蘭訝然道:「姨父,早聽說緣覺和尚是有名的得道高僧,倒不曾聽說成王世子和緣覺有什麼淵源。」
  
  滕紹一面令程伯速速請兩位僧人入府,一面道:「緣覺方丈與清虛子道長是舊識,二人當年曾合力降服長安大妖,如今清虛子道長不在長安,成王世子去找緣覺方丈求助也不奇怪。」
  
  滕玉意稍稍安心,阿爺和表姐有名僧相護,不用擔心遭屍邪的毒手,於是回內院找出上回那套胡人衣裳,繫好蹀躞帶黏上鬍子。
  
  滕紹又派人給杜府送信,杜夫人和杜紹棠聞訊趕來,聽了來龍去脈,心知不能去彩鳳樓添亂,便堅持要陪杜庭蘭一道去寺中齋戒。
  
  出發之前,絕聖和棄智在滕府門口給眾人分發藥丸:「這藥丸是師尊在觀裡煉製的,有護身之效,師兄讓我們給每人發一粒。」
  
  藥丸顏色各異,發到滕玉意面前的是水粉色的。
  
  滕玉意捧在手裡聞了聞,隱約有縷清淡的梅花清香。
  
  服下藥後,一行人浩浩蕩蕩出發了。
  
  滕紹護送滕玉意到了彩鳳樓,心裡放心不下,顧忌著藺承佑的話,不敢離女兒太近,留下程伯和霍丘相護,又繞著彩鳳樓勘查了幾圈,這才隨兩位僧人去了大隱寺。
  
  彩鳳樓閉館數日,門前冷清了不少,滕玉意剛入內,迎面見萼姬下樓。
  
  數日未見,萼姬的臉頰消瘦了幾分,她笑顏逐開,歡快地提裙下樓:「哎喲喲,奴家該不是眼花了,這不是王公子麼?閉館這幾日,王公子也不見來,可把奴家惦記壞了,王公子今日怎麼有空,想我們卷兒梨了還是想抱珠了?」
  
  滕玉意粲然一笑,把寫好的託盤遞給程伯。
  
  程伯面不改色道:「上回我們公子委託萼大娘好好照應卷兒梨和抱珠,不知萼大娘照應得怎麼樣了?」
  
  萼姬用團扇掩嘴笑道:「她們是奴家的女兒,便是王公子不說,奴家也會把她們當心肝肉似的疼的。王公子不知道,自打樓裡出了那樣的怪事,一下子嚇病了好幾位小娘子,奴家也嚇得拉了好幾日肚子。」
  
  絕聖和棄智赧然低下頭,那分明是你老人家搶著吃清心丸的緣故。那日師兄因為不喜萼大娘總把卷兒梨往他身邊湊,存心耍弄萼大娘,萼大娘不明就裡,果真上了師兄的當,他們攔都攔不住。
  
  萼姬奇怪道:「王公子,你的嗓子——」
  
  滕玉意瞟她一眼,萼姬風月場中混得久了,最會鑒貌辨色,旋即改口笑道:「我們主家說有兩位貴客要過來小住幾日,該不會就是指的王公子吧。」
  
  話音未落,廂房的瑞光簾兩側掀開,賀明生出來了。
  
  他綾羅裹身,頭戴巾幘,若非身形太肥碩,乍一看倒有些書生氣度。
  
  他左手持著籌盤,右手捧著一本折冊,望見滕玉意,瞇縫著一雙笑眼道:「不知王公子大駕光臨,賀某有失遠迎,世子早有交代,寢處已安排好了,王公子,請隨賀某來。」
  
  滕玉意瞄了瞄紙上的字跡,這賀明生一身銅臭氣,字倒寫得遒勁有力。
  
  她摸摸鬍子:請帶路。對了,記得把卷兒梨和抱珠叫過來。
  
  萼姬點頭不迭:「奴家這就照辦,閉館這幾日,孩子們的手藝都要生了,過來奏個曲也好,權當給公子解悶了,不知公子要喝什麼酒水?」
  
  滕玉意想起上回的龍膏酒,肚子裡的酒蟲蠢蠢欲動,正要吩咐萼姬盛個半壺過來,程伯卻道:「我家公子風寒未愈,嗓子嘶啞難言,醫官囑咐不可沾酒水,聽曲無妨,酒就免了吧。」
  
  滕玉意瞅向程伯,程伯半垂著眼瞼,像是渾然不覺滕玉意的視線。
  
  滕玉意無奈收回目光,程伯不同旁人,這幾日必定處處管著她,早知道該把程伯推回到阿爺身邊去,橫豎霍丘是不敢管她的,端福呢,更是對她這個小主人惟命是從,可惜端福胳膊折了,目下仍在養傷。
  
  賀明生在前帶路:「自從那回鬧妖異,世子便強令我們閉館,不許開門接客,更不許樓中人外出,賀某這幾日食不甘味,惟恐那妖怪又冒出來,好在這幾日都平安無事。」
  
  滕玉意想了想,寫道:那位葛巾娘子怎樣了?
  
  「葛巾啊,葛巾好多了,上回她被妖異擄走,多虧世子及時相救,吃了藥已經無甚大礙了。」
  
  說話間到了後苑,剛踏上倚翠軒的臺階,就聽見女子在唱歌,那歌喉清亮得像山泉,高聲時如清風掠過竹林,瀟瀟如龍吟,低音時又如蜜糖注入心窩,分外纏綿沁甜。
  
  滕玉意不由有些神往,上回來彩鳳樓沒來得及好好欣賞伶人們的技藝,單聽這把嗓子,就知道彩鳳樓名不虛傳了。
  
  「這是姚黃娘子在練嗓子呢。」萼姬與有榮焉,「她是平康坊最善歌的妓伶,彩鳳樓沒閉館時,衝她來的客人可多了。」
  
  滕玉意想了想,姚黃、葛巾、魏紫……這都是按照牡丹擬的名字。她對葛巾印象最深,因為被「厲鬼」毀了容,再就是魏紫,因為此女那晚把團扇扔到藺承佑腳下……至於姚黃和別的娘子麼,就只記得貌美了。
  
  賀明生和萼姬把他們領到廂房門前,房間正對著葛巾的住處,旁邊則住著彩鳳樓一眾有頭有臉的名伶。話說回來,彩鳳樓占地還算寬闊,但樓內畢竟住著不少伶人,臨時又沒法加蓋寢處,賀明生沒法子,只好東騰西挪,把三間最好的廂房挪了出來。
  
  程伯微微蹙眉,但也知道這是權宜之計,如今只求活命,哪有機會挑揀。滕玉意轉了一圈,見屋裡明淨雅潔,便滿意地點了點頭。
  
  賀明生笑道:「賀某親自盯著他們收拾出來的,茵褥和器物都是簇新的,王公子只管放心住,左手那間是兩位管事的下榻處,右手那間是兩位小道長的住處,若有什麼不足之處,儘管告訴賀某。」
  
  滕玉意從懷中取出一鋌金,笑咪咪遞給賀明生:這是我們主僕這幾日的住食資費,煩請賀老闆多多關照。
  
  賀明生眼睛一亮:「王公子折煞賀某了,賀某雖一介商賈,卻也喜歡結交豪士,王公子瀟灑不羈,賀某早有結交之意,只恨身份卑微,不敢妄自高攀。王公子肯來鄙處小住,賀某求之不得,怎好收銀錢。」
  
  話雖這麼說,手卻不由自主探向那鋌金子,眉開眼笑地接了,又領著絕聖和棄智到鄰房去安置。
  
  剛走沒多久,廊道裡忽然傳來喝罵聲,滕玉意轉頭一看,只見對面葛巾的房門打開了,一位高挑的婢女狼狽捧著盥盆出來,房內的女子似乎並未消氣,仍在高聲數落著什麼,婢女嘴上雖唯唯諾諾,但一出來就輕蔑地撇了撇嘴。
  
  抬頭看見滕玉意主僕正看著自己,婢女馬上換上一副笑嘻嘻的模樣,衝滕玉意一禮,掉頭走了。
  
  滕玉意見過這婢女,記得名喚青芝,是葛巾的大丫鬟,模樣還算清秀,就是皮膚粗黑些,神態也有些傻氣。
  
  看來房內罵人的就是葛巾了,料著是毀容之後心裡不痛快,所以找貼身婢女的麻煩,從青芝的輕蔑不屑也能看出,青芝大概也早就對自己的都知娘子不滿了。
  
  滕玉意和程伯對視一眼,正所謂「勢奪則人離」。這位葛巾娘子做花魁時怕是怎麼也想不到,一朝容貌被毀,連身邊人都開始輕賤自己。
  
  不一會萼姬領著卷兒梨和抱珠來了,邊說話邊把飲饌端到條案上,依程伯的囑咐,裡面酒水全無,只有茶點和蔗漿。
  
  萼姬笑得合不攏嘴:「好好伺候王公子,莫要出乖露醜。」
  
  卷兒梨和抱珠應了。
  
  萼姬前腳剛走,門口冒出兩顆圓圓的腦袋:「王公子,我們也拾掇好了。」
  
  滕玉意朝絕聖和棄智招手,二人笑呵呵進來,瞟見屋裡的卷兒梨和抱珠,略微拘謹了些,抖開道袍,在席上趺坐:「東明觀的五位道長已在回程的路上了,估計會先到,師兄去宮裡了,很快也會趕來。」
  
  滕玉意把茶點推到他二人面前,藺承佑去了宮裡?這時候他不是應該忙著找尋屍邪和金衣公子的蹤跡麼。
  
  絕聖往嘴裡放了一顆丹栗,低聲道:「師兄送阿芝郡主進了宮。」
  
  棄智抿了口蔗漿:「屍邪昨天被師兄射了六箭,差一點就被師兄挫骨揚灰,它心裡估計恨極了,定會去找阿芝郡主的麻煩,師兄怕出岔子,一回來就把阿芝郡主送走了。」
  
  滕玉意摩挲手裡的荷葉盞,本以為藺承佑會把阿芝也送到大隱寺避禍,結果他將妹妹送到宮裡去了。
  
  大隱寺有緣覺和尚,宮裡哪位高人懂道術?
  
  她冷不丁冒出個念頭,聽說聖人是清虛子道長養大的,認祖歸宗前一直住在青雲觀,想來也頗通道術,宮裡的高人指的是聖人?
  
  滕玉意看了看卷兒梨和抱珠,含笑問:好幾日不見,你們可還安好?
  
  卷兒梨和抱珠很識趣,沒問滕玉意為何不能說話,只感激道:「承蒙公子關照,這幾日大娘不曾打罵奴家。」
  
  那就好。滕玉意點點頭,又寫道:對面那位葛巾娘子如何?
  
  卷兒梨和抱珠囁嚅著沒說話。
  
  滕玉意看霍丘一眼,霍丘走過去掩上門,程伯藹然笑道:「現在可以說了。」
  
  抱珠歎氣道:「葛巾娘子不好,那日服了道長給的符湯,燒是退了,但總是發夢魘,聽說沒有一晚能睡踏實,白日裡也懶進飲食,這才幾日,聽說都憔悴得不行了。」
  
  絕聖和棄智忍不住道: 「她體內妖毒都清理乾淨了,論理不至於如此,你們主家沒請醫官來看嗎?」
  
  「請了。」抱珠摟緊篳篥,「但醫官也沒看出什麼名堂,只說葛巾受了驚嚇需靜心休養。」
  
  滕玉意寫道:她臉上的傷痕呢?可有癒合的跡象?
  
  卷兒梨望向絕聖和棄智:「上回青雲觀的道長看了葛巾的傷口,說是厲鬼所傷,主家對葛巾娘子還算關照,找來許多生肌去淤的藥膏,抹了也不管用,眼看要落疤了。」
  
  滕玉意沉吟,難怪葛巾悒悒不樂了,又問:這幾日樓裡可還發生什麼異事?
  
  兩人齊齊搖頭:「自從那晚過後,樓裡清淨得很,沒聽說有人半夜被丟到廊道裡,更沒聽說有鬼一個勁地敲門了。」
  
  抱珠忽然道:「不對,聽說青芝最近也經常發噩夢,同住一房的丫鬟受不了她夜間驚叫,都跑到假母面前告了好幾狀了。」
  
  滕玉意故意寫道:青芝是誰?
  
  「葛巾的丫鬟,滕娘子上回應該見過,生得黑黑的,個子也高挑。」
  
  滕玉意起了身:葛巾娘子就住在對屋吧?我去瞧瞧她。
  
  卷兒梨和抱珠有些無措:「葛巾娘子把自己關在房中,任誰都不見,奴家先去替公子叩門,若是她不肯見,公子切莫怪罪她。」
  
  很快又回轉,黯然搖頭道:「葛巾娘子不肯見人。」
  
  滕玉意用銀箸一指卷兒梨:你呢?上回你不但被金衣公子擄走,還被拽入幻境裡,這幾日將養得如何?
  
  卷兒梨神色有些呆滯,忙垂下眼睫:「多謝王公子掛懷,奴家偶爾有些迷糊,但晚間睡得還算安穩。」
  
  屋裡的人想起昨晚藺承佑的猜測,暗自在心裡對比卷兒梨和滕玉意的長相,就連滕玉意自己,也忍不住多瞧了卷兒梨幾眼,冷眼一望有些掛相,細看五官並不相同。
  
  ***
  
  滕玉意就這樣在彩鳳樓安頓下來,找來賀明生身邊的管事,把每頓的菜錢都做了定例,自己和絕聖棄智一桌,程伯和霍丘也另有安排。
  
  安排好後,滕玉意眼看天色不早,信步到花園裡轉了轉,發現那座小佛堂封了,本想進去看看當年鎮壓屍邪的陣眼,奈何老遠就覺得陰氣逼人,白白打了幾個寒顫,終究沒敢往裡闖。
  
  恰逢晚膳時分,萼姬派人來問饌食擺到何處,滕玉意便讓擺到前樓中堂。
  
  前樓人不少,眾伎伶白日被關在房中久了,好不容易到了用膳時分,恨不得多在外頭多捱一會。
  
  廳堂裡花紅柳綠,坐了七八個綠鬢朱顏的美人,她們見了滕玉意也不閃避,反而肆意低笑。
  
  滕玉意大方回視,絕聖和棄智卻鬧了個大紅臉。滕玉意拉他們在邊上坐下,指了指桌上的饌食,意思很明白:我特讓他們多做了幾個素菜,你們嘗嘗看。
  
  絕聖和棄智忙擺手:「滕娘子,你吃你的,我們不便叨擾,師兄馬上要來了,我們還等著跟他一道用膳呢。」
  
  滕玉意故作驚訝:藺承佑看到你們跟我同桌吃菜,還會吃了你們不成?
  
  絕聖和棄智頭搖得像撥浪鼓:「不合規矩,師兄看了會不高興的。」
  
  滕玉意放下茶盞,故意歎口氣。
  
  棄智訝道:「滕娘子,你為何不吃?」
  
  滕玉意用銀箸蘸了水慢慢寫道:白備了一桌菜,結果你們不吃,我可惜這些糧粟,心裡有些不忍罷了。
  
  棄智忙道:「可以請程伯伯和霍大哥吃。」
  
  絕聖拉拉棄智的衣襟,程伯和霍丘就坐在後頭另一桌,而且已經動箸了。
  
  「那就、那就請那邊的娘子吃。」話未說完就吞聲了,那些妓伶個個面色酡紅,分明已經酒足飯飽。
  
  滕玉意再寫:你們早餓了吧,先吃。
  
  絕聖和棄智堅定地搖搖頭:「沒關係,我們能挺住的。」
  
  滕玉意:天色已經黑了,屍邪和金衣公子隨時可能找來,你們沒力氣揮劍騰躍,萬一又讓它們逃了怎麼辦。
  
  絕聖和棄智動搖了:「這……」
  
  滕玉意揭開盅蓋,芋泥羹的香氣熱氣騰騰烘上來,絲絲縷縷往鼻子裡鑽。她親自給兩人各盛了一碗,寫道:捉妖為重,先墊墊肚子,師兄不會怪你們的。
  
  兩人內心掙扎,餓能忍、饞也能忍,但滕娘子說的有道理,等到屍邪來了,一晚上都別想吃東西了,到時候力氣不夠,恐怕又會壞事。
  
  兩人勉強等了一會,不見師兄過來,只好坐下道:「就依滕娘子的話,先墊墊肚子吧。」
  
  誰知剛把那碗芋泥羹吃完,藺承佑就來了。賀明生在後頭亦步亦趨道:「世子可用過膳了?小人這就令人準備。」
  
  「不急。」藺承佑漫不經心往廳堂裡一看,朝絕聖和棄智走來。
  
  名伶們不再說笑,炯炯地注視著藺承佑。
  
  這少年郎君與那位假扮男子的王公子不同,是實打實的男人,面龐俊美如玉,舉止悅目賞心,可惜不大好惹,別看他一副瀟灑不羈的模樣,上回可是連魏紫那樣的大美人都吃過他排揎。
  
  絕聖和棄智吃得正歡,不提防滿堂都安靜下來,無意間一扭頭,嚇得忙放下碗箸。
  
  「師兄!」
  
  藺承佑撩袍坐下,笑道:「讓你們等我,自己先吃上了?」
  
  絕聖急得搓手:「我們沒吃多少,一直在等師兄呢。」
  
  藺承佑看了眼桌上的菜:「沒吃多少?」
  
  飯也空了,湯也不剩多少了。
  
  棄智垂下頭:「師兄,其實我們還能吃的。」
  
  「還能吃?也不怕撐壞了?」
  
  滕玉意透過茶盞上方看了藺承佑一眼,此人死活不肯給她解毒,她自是巴不得他氣死才好,但聽他怪罪絕聖和棄智,下意識又想護著。
  
  她寫道:我逼他們吃的,你這當師兄的遲遲不出現,他們難道能一直不吃東西?
  
  藺承佑:「有道理,那我是不是要多謝滕娘子盛情款待?」
  
  滕玉意莞爾,沒吭聲,但目光裡的意思很明白:你要是不嫌棄桌上只剩些殘杯冷炙,也可以將就吃兩口。
  
  「先不忙。」藺承佑笑哼一聲,從懷裡取出一包東西扔到桌上,對絕聖棄智道,「這個你們肯定吃不下了吧。」
  
  絕聖和棄智面色一亮:「瓏璁餤(注)。」
  
  那餅餤色澤蔥翠,一看就是從坊市中買的,大約一直被藺承佑藏在懷裡,餅餤似還有些餘溫。
  
  兩人眼淚汪汪伸手去拿:「師兄知道我們愛吃這個,特地去買來的?」
  
  藺承佑攔住他們:「想多了,路過的時候順手買的。你們吃都吃夠了,也就別硬撐了,還是留給別人吃吧。」

  ******************
  
  作者有話要說:瓏璁餤:唐人愛吃的一種餅餤,色澤蔥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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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0-8-10 10:51 PM

第33章

  絕聖和棄智死死護住餅餤:「不不不,這是師兄專門買給我們的,不能讓給別人。」
  
  「誰說是買給你們的?東明觀的前輩們也還沒用膳。」
  
  兩人頭搖得像撥浪鼓:「兩包餅餤不夠五位道長分,道長也未必愛吃瓏璁餤。」
  
  滕玉意慢悠悠喝著茶,心裡卻暗自嘀咕,藺承佑傲睨一世,居然也有這麼孩子氣的一面。絕聖和棄智有時候憨頭憨腦的,一遇到吃食倒空前聰敏。
  
  藺承佑故意問:「不讓?」
  
  「不讓,別的也就算了,這可是師兄的一片心意。」棄智抹抹眼淚,「待會東明觀的前輩來了,大可以吃別的。」
  
  藺承佑道:「行吧,這可是你們自己說的,不怕撐壞肚子,那就一塊不許剩,要是敢浪費糧粟,這半年的例錢可就沒了。」
  
  絕聖和棄智破涕為笑,捧寶貝似地捧起瓏璁餤:「滕娘子,這東西好吃極了,下回我們買來請你吃,這回是師兄大老遠買來的,我們就不擅自分食了。 」
  
  滕玉意摸摸大鬍子,寫道:這話我記下了。
  
  兩人拍拍胸脯:「貧道絕不打誑語。」
  
  藺承佑暗想,這兩個臭小子跟師尊一個脾氣,銀錢上摳門得出奇,每常攢下例錢,頂多買些吃食孝敬師尊和觀裡的修士,主動請外人吃飯,幾乎是從未有過的事,沒想到他們對滕玉意倒是挺大方。
  
  正當這時,見美等人來了,後頭還跟著五六個道童。每個道童懷裡都抱著一個包袱,像是竹簡之類的物甚,看上去又重又硬。
  
  五美道袍翩翩,襪舄潔淨,一個勁地催促徒弟們,瞟見大堂裡的貌美伶人,神魂都飛走一半,眨巴兩下眼睛,心不在焉道:「世子,能找的都找出來了,全在這了。」
  
  藺承佑喚了賀明生過來,指了指那幫妓人:「讓她們走。順便給我們備桌素饌。」
  
  賀明生回頭衝眾女直瞪眼睛,眾伎不敢造次,裊裊婷婷依次離去。
  
  賀明生拱手笑道:「世子上回點了好幾壺龍膏酒,這酒芳辛酷烈,只有真正懂酒之人才知其妙,這幾日賀某從龜茲胡商處又得幾壺,既要備膳,要不要一道奉上?」
  
  「龍膏酒?」藺承佑一頭霧水,他何時在彩鳳樓喝過龍膏酒?
  
  絕聖和棄智心裡一抖,那晚在彩鳳樓捉妖,師兄讓店裡安排他們的吃食,滕娘子因為師兄不肯給翡翠劍解咒,氣頭上點了好幾壺龍膏酒,聽說一壺就要花費不少銀錢,萼大娘當時都樂壞了。
  
  論理彩鳳樓早將酒帳送到成王府去了,師兄該不會到現在還不知道吧。
  
  滕玉意笑呵呵起身,意思很明顯:世子、諸位道長,你們慢用,在下告辭。
  
  藺承佑道:「慢著。」
  
  他笑問賀明生:「上回我一共喝了幾壺龍膏酒?」
  
  賀明生隨身帶著賬本,笑呵呵翻到某一頁:「此酒回甘無窮,一瓶就能把人醉倒了。世子酒有別腸,一口氣點了三瓶。」
  
  藺承佑瞇眼打量滕玉意,龍膏酒外頭不常見,宮裡卻貯藏了好些,他年年喝年年醉,記得性子烈得很,上回滕玉意喝了三壺,離開彩鳳樓時卻不見絲毫醉態,可見她酒量不淺。
  
  他意味深長一笑:「今晚喝酒的人多,本該來它個十壺八壺,但既然還有正事要辦,只宜淺酌一番,先上個三壺吧,記得再備一桌好菜,統統記在王公子的名下。」
  
  賀明生愣了愣,頗有些為難:「這……王公子下午做了安排,每頓均有定例,今晚這一頓已經滿數了,怕是不能再加酒菜了。」
  
  滕玉意假怒:糊塗,既是世子要喝,破例又如何?在下早就想招待世子和東明觀,機會難得你速速把酒熱了上來。
  
  她寫一句,賀明生便彎一下腰,到最後紅光滿面,搓手笑道:「世子磊落不凡,王公子豪爽闊達,兩位珠輝玉映,連賀某都跟著沾光。那就依王公子的話,賀某馬上下去安排。」
  
  藺承佑笑道:「多蒙王公子款待。」
  
  滕玉意假作豪爽拱了拱手,面色如常,款款落座。
  
  見美等人笑嘻嘻:「讓王公子破費了。貧道齋戒多年,本不該沾葷酒,既有此等好酒,少不得破例一回。」
  
  絕聖和棄智暗暗皺眉,五位道長不但鼻頭發紅,眼珠也有濁色,平日怕是沒少耽於酒肉,怎好意思說自己齋戒多年。
  
  不一會酒菜上桌,滕玉意假意謙讓一回,端起酒盅便喝。
  
  程伯過來制止,被滕玉意殺人般的目光逼回去了。
  
  她的心正在滴血,三壺龍膏酒,那就是一萬多錢,白日出門時帶了那包七彩琉璃珠,本為了應急,哪知用在了酒錢上,酒菜都上桌了,不猛喝一頓怎對得起自己。
  
  滕玉意不動聲色喝光三杯,待要摸向第二壺,不提防瓶子空空,壺裡都一滴不剩了。
  
  藺承佑往嘴裡扔了顆酪棗,滿臉壞笑,不用說,定是他喝的。
  
  滕玉意笑靨淺生,改而摸向第三壺,才斟了一杯,就被藺承佑抬手扣住了酒壺。
  
  藺承佑笑道:「王公子,我略通醫理,好心勸勸你,你有恙在身,如此豪飲當心激壞了嗓子。」
  
  他話裡有話,分明在敲打她,滕玉意故意露出錯愕之色,然而等藺承佑鬆手,她立刻又拿起酒壺斟了一杯,所謂龍膏酒,乃是用龜茲西域一種靈獸的鱗甲炮製,除了酒味甘醇,還能散瘀解毒,正因有此靈效,一斛才值五千。
  
  她又不是真染了風寒,本該多喝喝酒解毒,藺承佑這話哄哄別人也就罷了,唬不了她。
  
  她慢條斯理喝了好幾杯,待要再斟,酒壺卻又空了。
  
  她疑竇叢生,低頭在桌上到處看,明明還有大半壺,怎麼憑空又沒了,可等藺承佑拿起酒壺,酒卻又汩汩傾注出來。
  
  滕玉意心知他不過是仗著身手耍花招罷了,她滿打滿算只喝了一壺半,怎肯就此打住,只恨再搶卻怎麼也搶不到了。
  
  他二人明爭暗鬥,五道還在慢悠悠咂摸手中的第一盞:「好酒!果然好酒!」
  
  藺承佑放下酒壺,指了指那堆包袱:「各家道觀關於金衣公子的記載都在這裡了?」
  
  「沒錯,金衣公子兩百年前便開始作亂,各類雜述也多,可是方才我們粗粗翻了翻,大多是說此妖來歷及它害人的手段,關於它和屍邪的淵源,暫時沒找到相關記載。」
  
  「一定漏看了什麼。金衣公子不會突然轉性,仔細在各觀異誌上找一找,未必找不到源頭。」
  
  「世子,今晚如何部署,王公子和那兩位伶人住在何處?」
  
  藺承佑道:「葛巾娘子和卷兒梨住一間,王公子住她們對面。她三人住在後苑廂房,彼此挨在一處。花園裡有一處小佛堂,相距不過百步,我已令賀明生派人送些茵褥過去,今晚委屈諸位道長了,就住在小佛堂裡。」
  
  用完膳,藺承佑帶人到各處都察看一番,把每個角落都撒了七追粉,這才帶著絕聖和棄智往後苑去,穿過廊道時,忽然在拐角處看到一個人。
  
  絕聖和棄智愣了愣:「滕——王公子。」
  
  藺承佑抬目一看,今晚月明星稀,花園幽靜綺繡,幾窠牡丹探到欄軒前,花瓣雖未盛放,卻也濃姿半掩,清風拂過,花影簌簌搖動。
  
  那人站在花前,負著手似在賞花,背影看著是滕玉意,可她明明聽到喚聲,卻恍若未聞。
  
  絕聖和棄智不疑有他,邁步就要跑過去:「王公子。」
  
  藺承佑心中一沉,抬臂攔住二人,指尖飛快燃起一道符,就要彈將出去,就在這時候,滕玉意轉過身來看他一眼,神情泰然自若,哪有半點陰煞之氣。
  
  藺承佑迅即熄了符籙,明知故問:「你不在房中,在這做什麼?」
  
  「是啊,王公子,道長他們不是在你身邊嗎?」絕聖和棄智圍到滕玉意身前。
  
  滕玉意打量藺承佑神色,心知方才他起了疑,這倒正中下懷,便將早就寫好的一疊紙拿出來,看著絕聖和棄智:我有幾句話想單獨跟你們師兄聊一聊。
  
  藺承佑抱懷笑道:「我不覺得你我之間有什麼話不能當眾說。」
  
  滕玉意抽出第二張:事關屍邪,世子如果不想像上回那樣又讓屍邪跑掉,不如耐心聽我一言。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發話了:「你們到邊上等一會。」
  
  說著緩步踱近:「說吧,王公子有何見教?」
  
  滕玉意一笑,指了指第三張紙:世子剛才誤以為我是屍邪吧。
  
  藺承佑似笑非笑:「是又如何?你鬼鬼祟祟站在此處,我看了起疑心不是正常麼。」
  
  滕玉意:可是絕聖和棄智道長並未起疑,他們驟然看到我,第一反應就是問我為何在此,假如我真是屍邪假扮,等他們反應過來恐怕已經晚了。
  
  藺承佑早猜到她會這麼說,故意蹙了蹙眉:「這話也對。」
  
  滕玉意順理成章翻開下一張:世子可想過,今晚絕聖和棄智離我最近,他們千防萬防,唯獨想不到屍邪會扮成我,屍邪那般奸猾,早已將我的相貌神態摸透,萬一哄過了兩位小道長,事敗事小,傷人事大。世子確定要冒這個險?
  
  藺承佑道:「接下來的話我替你說了吧:為今之計,只能趕快替我解毒,我能說話自辨,也就不怕屍邪假扮我了。」
  
  滕玉意笑了笑: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屍邪那般奸詐,若世子因為不肯給我解毒再要讓屍邪跑了,自己不會覺得扼腕嗎?
  
  藺承佑忽然走近兩步,俯身聞了聞滕玉意的肩頭。
  
  滕玉意暗吃一驚,急忙往後一彈:你要做什麼?
  
  這句話可事先沒寫在紙上,她只能瞪大雙眼,把驚怒寫在臉上。
  
  藺承佑喝了點酒,臉上雖無醉意,黑眸卻像寒泉般益發深邃,懶洋洋往後退了一步:「滕娘子喝了那麼多龍膏酒,目下滿身酒氣,屍邪便是像假扮也假扮不了,回頭我告訴絕聖和棄智,若是撞見滕娘子,只需聞聞有沒有酒氣,他們鼻子靈得很,斷乎不會出錯,沒有酒氣的那個,必定是屍邪了。」
  
  滕玉意定了定神,旋即抽出下一張:要真是如此,我何需來找世子,你可知那晚我為何會被屍邪蠱惑?單憑相貌和神態與我阿娘相似,不足以讓我中計。
  
  藺承佑沉吟,昨晚滕玉意作餌時他就蟄伏在不遠處,看她滿面淚痕,絕不像是裝出來的,可見她當時也迷了心智,後來她突襲屍邪,委實出乎他意料。
  
  「滕娘子為何會上當?」他隱約有些好奇。
  
  滕玉意:屍邪並未直接來找我,而是先潛入上房。偷了我阿娘的衣裳,還抹了我阿娘箱篋裡的香膏,只因處處細節都吻合,我才不慎上當。世子以為屍邪來時不會做準備?彩鳳樓裡藏了不少龍膏酒,它想把自己弄得滿身酒氣,簡直易如反掌,偷我的衣裳和氈帽,更是手到擒來。不過嘛,正因為它那晚做得太多,我才知道有些東西是屍邪無法左右的。
  
  滕玉意說的這些話藺承佑早就想過了,他故意發問:「它左右不了什麼?」
  
  滕玉意抽出一張紙:它似乎不能及時判斷出被蠱惑者身體的異樣,比如我明明嗓子啞了兩晚了,昨晚在幻境裡卻能張口說話,我猜它今晚若是存心假扮我,便會吸取上次的教訓,扮作無法說話的模樣,以此來騙取樓中人的信任,世子倘若不想讓眾人上當,唯一的法子就是給我解毒。屍邪即便能及時調整氣息和外貌,也絕對察覺不了我嗓子已經恢復。
  
  藺承佑臉上笑意未減,然而沒再接話。
  
  滕玉意莞爾:我的話說完了,究竟該如何,還請世子自行權衡。
  
  說著昂首朝台階邊踱了兩步,絕聖和棄智往這邊一瞧:「說完啦?」
  
  滕玉意點點頭,絕聖和棄智於是跑出來:「師兄?」
  
  藺承佑若無其事道:「我去小佛堂查查東明觀的異誌,你們送王公子回房吧。」
  
  滕玉意剛下臺階,程伯和霍丘從暗處閃身出來。
  
  直到回了廂房,藺承佑都未跟過來。滕玉意本來躊躇滿志,突然一點底氣都沒了,坐下來又等了片刻,藺承佑仍無消息,她一邊撥弄棋子一邊想,難道她料錯了,話都說到這份上了,他還是不打算給她解毒?
  
  絕聖和棄智在滕玉意房裡坐了一會,便回到自己廂房畫符。
  
  滕玉意頹然令人備水,準備盥洗沐浴,忽聽霍丘在外頭說話:「世子。」
  
  藺承佑揚聲道:「王公子?出來借一步說話。」
  
  滕玉意出了房門,果見藺承佑站在門外,她衝程伯和霍丘擺了擺手,示意他們退下。
  
  程伯和霍丘避回房中,耳朵卻豎了起來。
  
  「我正要去絕聖棄智房裡,聽說王公子酒醉渴乏,順便給你送點醒酒之物。」
  
  滕玉意心頭一陣猛跳,他果然是來送解藥的,低頭看他的手,哪知兩手空空。
  
  解藥呢?她無聲瞪著他。
  
  藺承佑笑道:「滕玉意,你不是挺聰明的嗎,能不能說話,自己不先試試嗎?」
  
  滕玉意一驚,下意識清了清嗓子,這才發現喉間那種異感不知不覺消失了,她試著吐露字句:「咦,什麼時候解的——」
  
  當了幾日啞巴,冷不丁從唇齒間溢出兩個字,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早上我就讓絕聖和棄智把解藥給你了,你自己不肯說話,怪得了我嗎?」藺承佑一臉無辜。
  
  滕玉意一愕,原來是那粒水粉色的藥丸,這廝當真壞得沒邊了。給藥卻不說明緣由,她怎知自己能說話了?
  
  虧她剛才準備了一大通話攔住藺承佑,他當時面上一本正經地聽著,心裡指不定怎麼嘲笑她呢。
  
  她覷他一眼,好不容易解了毒,眼下忙著確認真偽,也就顧不上與他鬥法了,試著體會了一下,自覺除了稍有澀滯感,並無明顯不適,便甜甜一笑:「多謝世子。」
  
  她嗓音尚未完全恢復,說起話來不如往日清甜,然而眉眼靈動,顯然心情大好。
  
  藺承佑注視她表情,壞笑道:「這解藥最忌飲酒,閣下要是不喝那麼多龍膏酒,估計此刻已經完全好了,可惜王公子太貪杯,我好心勸你少飲點,結果攔都攔不住。」
  
  滕玉意笑不出來了。
  
  「好了,醒酒藥送到了,王公子早些歇了吧。」藺承佑一本正經「囑咐」了一句,轉身揚長而去。
  
  他一走,程伯和霍丘從後頭出來:「小姐,你的嗓子……」
  
  怎麼突然就好了。
  
  滕玉意信口胡謅:「這病本因風寒所致,白日就好了許多,聽說龍膏酒有些散寒之效,我晚間喝了不少,應該是把寒氣都逼了出來。」
  
  程伯仍是滿腹疑團,但也知道以小姐睚眥必報的性子,若是被人害得不能說話,實在沒理由替人遮掩。
  
  滕玉意再次清了清嗓子,欣然道:「程伯,快幫我弄點醒酒湯來。」
  
  絕聖和棄智忙著在房中畫符,對外頭的事一無所知,抬頭看藺承佑進來,連忙擁過去:「師兄,滕娘子身上有玄音鈴,我們要不要再給葛巾娘子和卷兒梨的房外多貼些符?」
  
  藺承佑坐在桌後,捉袖研墨:「就憑你們畫的這些符,貼一百張又有何用?充其量擋擋小鬼,給屍邪撓癢癢都不夠。」
  
  說著放下墨搥,衝絕聖伸出手:「拿來吧。」
  
  絕聖和棄智一愣:「什麼?」
  
  「手指頭啊。」藺承佑捉過絕聖的胖手,「自己咬還是我替你紮?」
  
  「自己咬吧。」絕聖苦著臉,無意中一瞟,才發現師兄指尖也有不少星點狀的血痂,估計都是這幾日為了畫符咬破的。
  
  他連忙咬破手指,把血滴到墨裡,接著跑回條案,顛顛地把白日沒捨得吃的杏酥飲端來。
  
  「師兄,這是滕娘子之前讓人送來的,你這幾日既沒吃好也沒睡好,趁現在無事好好補一補。」
  
  棄智也從懷中取出一包玉露團,推到藺承佑面前:「師兄晚間只顧著喝酒,都沒吃多少東西,這叫玉露團,前兩日在滕府的時候滕娘子令人做的,可好吃了,師兄你嚐嚐。」
  
  藺承佑瞥了瞥,絕聖那碗杏酥飲已經結塊,不用吃也知道敗味了,而被棄智當作寶貝似的那包玉露團,更是皺皺巴巴沒個樣子了。若是吃下去,沒準會壞肚子。
  
  對絕聖和棄智來說,這幾樣吃食均不算常見,難怪他們寶貝似的收起來,又寶貝似的獻給他。事到如今他算是知道滕玉意怎麼哄人了,他其實不餓,何況這還是滕玉意送來的。
  
  但他實在不忍心讓絕聖和棄智掃興,不動聲色分辨一番,好在沒什麼怪味,估計滕玉意沒專門給他下毒,儘管不想吃,還是都吃光了,吃完後想了想,滕府的廚娘手藝不錯,比起家裡的廚娘不相上下。
  
  「好了,吃完了,幹活。」他淨了手面,把巾櫛扔到一邊。
  
  「好吃嗎?」絕聖和棄智兩眼放光。
  
  藺承佑想說「馬馬虎虎」,出口就成了「還成。」
  
  末了他抬手摸摸師弟們的圓腦袋:「去辦正事吧,把你們那些不成樣子的符撕下來,再把這個貼上。這符能燒破屍邪的皮肉,它若硬闖定會發出響動,你們住得最近,今晚警醒些。」
  
  絕聖和棄智高興應了。
  
  藺承佑展開條案上的異誌,一目十行查找線索,接連找了好幾卷,無外乎是金衣公子某年某月在何處出現,一共禍害了多少娘子,僧道如何追襲此妖,以及它是怎樣逃遁的。
  
  此妖喜採陰修煉,被它迷惑的女子無不陰元耗盡而亡,就算僥倖被僧道救下,也會一夜之間衰老成老媼。光是前朝的茂德元年一年,金衣公子就殘害了二十來人,由此功力大漲,此後無人能將其降服。
  
  舉凡長安城百年以上的道觀,大都有金衣公子的記錄,藺承佑翻找一圈,始終沒找到金衣公子與屍邪的淵源,這時候絕聖和棄智貼完符回來了,藺承佑道: 「你們找找這堆,我去那邊翻一翻。」
  
  卷帙攤得到處都是,絕聖和棄智趕忙過來幫忙。
  
  棄智抱了一堆滾軸在懷裡,不小心掉落一卷,俯身撿起來仔細翻找,一無所獲,又打開第二卷,目光在上頭遊移,沒找到金衣公子的名號,卻意外有別的收穫:「咦,這上面居然有師尊的道號。」
  
  絕聖忙著在燈下翻找,無奈道:「你別犯糊塗啦,這都是百年前的異誌錄了,裡頭提到的道家大多仙逝了,師尊哪有那麼老。」
  
  棄智固執道:「可這上面是寫的『清虛子』嘛,絕聖你自己看看。」
  
  「這也不奇怪,應該是道號撞名了。」絕聖揉揉眼睛,一字一句念道,「『清虛子』道法高妙,擅長書符幻變,為求正道,常養氣絕粒,茂德十一年,因捉艷妖身亡,被尊奉為——」
  
  藺承佑本來不以為意,突然眸光一動。
  
  「艷妖」,「茂德十一年」。
  
  他走近一攬,短短幾行字,概括了前朝那位道人的一生,就寫在卷帙的角落裡,絲毫不起眼。
  
  「能將一位『道法高妙』的道長害死,想必不是尋常妖怪,為何這個『艷妖』別處不見記載?」
  
  「對哦,凡有大妖臨世,道觀一定會詳加描述,既是茂德年間的妖邪,妖會不會就是指的屍邪?」
  
  藺承佑道:「不可能。屍邪名叫豐阿寶,茂德十四年才死,化作屍邪是十年後的事了,首先年頭對不上。其次屍邪非妖非魔,既是道家正統的異誌錄,怎會把屍邪妄稱為『妖』?所以這艷妖定是指的別的妖物。」
  
  「艷妖、艷妖。」棄智琢磨,「應該是女妖的名字吧。」
  
  「我看未必,以皮相惑人者,概可稱為艷妖。」藺承佑來回踱了兩步,「茂德年間曾出來為禍人間的艷妖,方才不就提到一個麼。」
  
  「金衣公子?」
  
  「前朝那位道長擅長書符幻變,不會坐以待斃,如果這裡的『艷妖』真是金衣公子,它害死道長時自己免不了受傷,難怪茂德十一年之後少有它的記載。」
  
  藺承佑沿著那行記錄往上找,原來是一家叫玄陽觀的道觀,這位前朝的「清虛子」道長,正是該觀第六位住持。
  
  「可能這便是關鍵了。」他眼裡浮現一點笑意,「仔細翻一翻,說不定能藉此捋清金衣公子和屍邪的真正關係,我去小佛堂了找找玄陽觀的異誌錄,你們留在房中,記得我方才說的話,切莫出岔子。」
  
  「師兄放心。」
  
  ***
  
  滕玉意喝了碗解酒湯,自覺嗓子又比先前見好,心裡益發高興,待要掩門盥洗,就聽外頭霍丘喝道:「什麼人?」
  
  滕玉意豎起耳朵:「怎麼了?」
  
  「無事。有個婢女過來送湯,小人多問了幾句。」
  
  「什麼樣的婢女?」
  
  「自稱來給葛巾娘子送巾櫛,模樣黑黑的,有些粗手大腳,葛巾娘子似乎呵斥過這婢女,記得名字叫青芝。」
  
  滕玉意想起青芝那對著葛巾房門撇嘴的輕蔑表情,心中一動:「她方才說了什麼?」
  
  「像是被小人嚇了一跳,但模樣很沉穩,說話不緊不慢的,送了東西就走了。」
  
  聽這番描述,不像受了驚嚇,滕玉意待要細問,袖子裡的小涯劍突然變得滾燙,她心中警鈴大作,隨後想到藺承佑等人尚未離開,假如是妖邪作祟,必定瞞不過他們。
  
  看來是小涯憋得太久想出來了,於是對霍丘道:「眼下暫且無事,不如你先回房吧,要是青芝再在廊道裡出現,你和程伯立即去告知隔壁的小道長。」
  
  「是。」
  
  滕玉意款步踱回床邊:「出來吧。」
  
  劍身一陣光彩流轉,小老頭喜滋滋鑽了出來。
  
  「老夫都快饞死了,滕娘子,你喝了那麼多美酒,怎麼一滴也不給老夫留?」
  
  滕玉意道:「我還要問你呢,我平日喝點酒你便要作怪,今晚在前樓為何那般老實。」
  
  「還不是因為藺承佑在嘛。」
  
  「謔,原來你怕他?」
  
  「我這不叫怕。」小涯跳到窗前的榧幾上,長長地伸了個懶腰,「我這叫躲,他是小魔星,天生命裡帶劫,神憎鬼厭的,沒事我惹他做什麼。」
  
  命裡帶劫?藺承佑也有劫麼,怎麼沒見他倒楣?
  
  欸,何時輪到他倒楣她就稱心了。
  
  她提壺往琉璃盞裡倒了點從自家帶來的酒:「你不敢惹他,所以你就來欺負我了,我像是好欺負的人嗎?」
  
  「不好欺負。但就算再不好欺負,也是老夫的小主人嘛。」小涯捧著杯盞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滕娘子,我出來不光想討酒喝,還有正事要說,你打聽清楚借命的事沒?」
  
  滕玉意一怔:「打聽了,可惜這幾日忙著避禍,沒打聽出什麼來。」
  
  小涯背靠琉璃盞坐下:「老夫早料到如此,滕娘子,眼下有個化解災厄的大好機會。」
  
  滕玉意明知故問:「要我親手斬殺金衣公子或是屍邪?」
  
  「或者把二怪一起殺了。記住,一定要是致命的一刀,那樣斬妖除魔的福報便會記在你頭上了。」
  
  「何謂致命一刀。」
  
  小涯瞇了瞇眼:「凡是妖魔鬼怪,都會有要害之處,或是眼睛、或是腹臍,你只要弄清楚金衣公子和屍邪的要害在哪,待藺承佑他們制服了二怪,再找機會動手就不難了。」
  
  滕玉意點點頭:「我聽明白了,你是要我等藺承佑打得差不多了,上去補最後一刀?先不說藺承佑不會給這個機會,就是他把屍邪綁了送到我跟前,憑此妖的兇力,輪到我出手時也可能遭遇意外。」
  
  小涯性如爆炭,當即惱了:「反正老夫該說的都說了,你要是怕危險,就別想抵消借命的災厄了,好不容易活回來,你也不想整天倒楣吧。」
  
  他氣呼呼喝了好些酒,跳到小涯劍上往裡一鑽:「話說完了,老夫走了。」
  
  滕玉意敲了敲劍柄,小涯一無聲息。
  
  她惆悵地飲了杯酒,看來光出謀劃策還不夠,還得親自動手斬妖除魔了,換作從前她定會覺得荒謬至極,可自從醒來之後,許多事已無法用常理來解釋,她常常疑心這是一場夢,早上起來倚窗梳妝,會忍不住把手伸到窗楹前打量。
  
  春光下的手,白皙、溫熱、柔軟,知冷知熱,能屈能伸,她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直到確認自己是個有血有肉的人,胸膛裡狂跳的心才會慢慢平靜。
  
  她不再是幽魂一縷,可以盡情撫摸每一寸春暉,她心裡有許多打算,想喝遍天下的玉液瓊漿,她捨不得表姐和姨母的笑顏,迫不及待想查清當年的真相。就連面對阿爺,她的心境也早有不同。
  
  她不知道是誰幫她借的命,但既然活過來了,又怎甘心整日都活得提心吊膽。要害?致命一刀?她一邊琢磨,一邊緩緩轉動小涯劍,等她意識過來時,發覺自己正認真籌謀。
  
  她一哂,小涯認她做主人不久,卻很瞭解她脾性,雖說她連屍邪和金衣公子的要害在哪兒都沒弄明白,卻已經開始有滋有味計劃此事。
  
  不過這兩日她也累了,趁屍邪沒出現,不如先好好休憩,盥洗了上床躺下,很快就睡著了,半夢半醒間聽到一陣凌亂的腳步聲。
  
  滕玉意心裡一顫,下意識摸向小涯劍,只聽外頭程伯沉聲道:「兩位道長,出了何事?」
  
  絕聖聲音很急:「園子裡死人了。」
  
  程伯一愣: 「屍邪來了?」
  
  「不是,死的是一名婢女,不知是自殺還是被人害死的,聽說是葛巾娘子的貼身丫鬟,名叫青芝。」
  
  滕玉意臨睡前未敢脫衣,趕忙掀被下榻,就聽程伯在外道:「公子,你醒了嗎?」
  
  滕玉意欲要開門,忽然起了疑,屍邪手段層出不窮,萬一這是屍邪使的奸計,開門豈不是自投羅網?她想起藺承佑的話,停下來搖了搖腕上那串鈴鐺。
  
  鈴鐺啞默,可見周圍並無陰煞之氣,滕玉意放下心來,打開門看見絕聖等人站在外頭,晨光熹微,廊道裡人聲沸亂。
  
  倚翠軒住的都是彩鳳樓有頭有臉的名伎,聽說出了事,這些人紛紛打開門往外探望,因來不及梳妝,個個鬢亂釵斜。
  
  絕聖和棄智確認滕玉意安然無恙,便道:「王公子,園子裡出事了,我們得過去幫師兄的忙。」
  
  滕玉意正了正頭上的渾脫帽:「走,我也去看看。」
  
  程伯忙道:「剛出了人命,園子裡必定人多且雜,公子想知道什麼,只管吩咐老奴去打聽。」
  
  棄智點頭:「對對對,天雖亮了,但青芝死因不明,貿然跑過去,當心衝撞了什麼,絕聖你去吧,我留下來照應王公子。」
  
  「好。」絕聖拔腿就跑。
  
  滕玉意略一遲疑,此事來得太蹊蹺,程伯心明眼亮,交給他去打聽,未嘗不是個好法子。
  
  她回房飛快梳洗一番,等了一陣不見程伯回返:「霍丘,你可將昨晚的事告訴棄智道長了?」
  
  霍丘道:「已經說了。正想請公子的示下,要不要將此事告訴大理寺的人?」
  
  「大理寺的人來了?」
  
  棄智踮腳往園中張望:「萬年縣的法曹和大理寺的官員都來了,估計是師兄派人找來的。」
  
  這麼快?滕玉意邁步往外走,路過東側盡頭的一間房時,記起這是葛巾娘子的房間,於是停下來往裡看,聽說昨晚卷兒梨和葛巾同住一屋,估計也該聽到消息了,然而門開著,裡頭並無人影。
  
  那口井並不遠,就在園子裡一株芍藥叢後頭,沿路不斷有人聞訊趕過去,腳步紛亂分明都嚇壞了。
  
  滕玉意走到園中,老遠就看見賀明生搓手頓足:「我這是觸了什麼黴頭,一再碰上這樣的倒楣事。我平日好吃好喝地待她們,做錯了事也不捨得打罵,這賤婢若還有半點良心,尋死也該死到旁處去。」
  
  只見一名中年吏員喝道:「賀明生,這豈是你撒野呼喝之處?司直和評事都在此,正需靜心盤查,還不趕快把你的人驅到一旁去,再帶頭吵嚷不休,當心治你的罪。」
  
  賀明生訕訕擦擦汗,掉頭驅逐眾人,眾人互相推擠著,遠遠退開了幾步。
  
  滕玉意打量那位吏員,身著青袍,品階不高,既被找來查案,料著是萬年縣的法曹參軍之流(注)。
  
  再走近些,就看見井前躺著一人,不,一屍。
  
  屍首衣裳濕透了,身子底下湮開一大團水漬,頭髮散亂鋪開,手擱在身側,指甲是一種發白的淡紫色,甲縫裡似有些髒汙之物。
  
  一陣風吹來,風裡夾裹著淡淡的水腥氣。滕玉意胸口泛起輕微的噁心,沒來得及看清青芝的臉龐,恰巧程伯迎過來,滕玉意順勢停下。
  
  抬頭卻看見賀明生後邊站著幾人,萼姬捂著胸口一個勁說嚇人,卷兒梨和抱珠嚇得緊緊相依。
  
  另有一名身穿朱綠襉裙的女子,側臉看來異常貌美。這女子獨自站在角落,有種遺世獨立的況味。
  
  滕玉意愣了愣,葛巾?
  
  葛巾望著井前的屍首,眼裡滿是淒楚之色,黯然一回頭,露出疤痕鮮紅的另一半臉。
  
  她似乎並未察覺滕玉意的視線,失魂落魄往回走,走了兩步,忽有吏員上前阻攔止:「所有人不得回屋,司直和評事有話要問。」
  
  棄智往前跑去:「師兄。」
  
  滕玉意才看見藺承佑站在井前,差點忘了此人還是大理寺的評事了。
  
  萬年縣斷不了的案子,會逐級往上報,藺承佑既是大理評事,理當有權過問。
  
  藺承佑身旁是一位二三十歲的綠袍官員,大概就是大理寺司直了,兩人說了幾句,藺承佑衝賀明生招招手:「把人都叫出來,在園中等候問話,也不用另騰空房了,就在小佛堂吧。」
  
  賀明生哪敢推託,一疊聲答應:「是。」
  
  官員環顧一周,開口道:「我等問話期間,樓內所有人不得私自交談,更不得擅自離去,若有違者,當以畏罪滋事論處。」
  
  絕聖和棄智難得沒黏著藺承佑,而是遠遠站在另一側。東明觀的五道也來了,正拉著絕聖和棄智在打聽什麼,此話一出,眾道也噤聲了。
  
  滕玉意看了眼程伯,程伯暗暗點頭。
  
  彩鳳樓裡的妓伶本就不少,加上廟客伙夫,約莫有一兩百人,藺承佑和那名大理寺司直各負責一半,再快也得要問到晌午。
  
  好在大理寺很快派了吏員來相幫,饒是如此,等到滕玉意被請去小佛堂問話,也足足過去一個多時辰了。
  
  小佛堂門開著,一靠近就讓人打寒顫,滕玉意昂然環視,這地方還是這麼陰冷,聽說昨晚藺承佑和五道睡在此處,一晚上過去居然未凍出病來。
  
  她剛要進去,裡頭出來一個人,倉皇一抬頭,那人與滕玉意的目光撞了個正著。
  
  滕玉意一怔,葛巾。
  
  葛巾香腮帶淚,邊走邊用帕子擦拭,滕玉意暗暗打量葛巾,怪不得五道說此女和她有些掛相,別處統統不像,唯獨眼睛神似,都是睫毛纖長,雙眼杏圓如墨,裡頭若是含了盈盈淚光,頗有種楚楚動人的韻致。
  
  滕玉意笑瞇瞇拱手:「葛巾娘子?」
  
  葛巾從未見過眼前這大鬍子的年輕胡人,隨意欠了欠身:「公子。」
  
  說完便匆匆離去,滕玉意這才往裡走,條案上供著幡花香爐,案後那尊童子像卻不見了,此時站在條案前的是那名大理寺官員,面前攤著頁冊,手中執著筆。
  
  藺承佑抱著胳膊懶洋洋坐在一側。
  
  滕玉意恭恭敬敬一揖:「見過世子殿下,見過司直。」
  
  大理寺司直打量一番這古怪胡人,又瞧了瞧藺承佑,奇怪的是並未詳加打聽滕玉意的生平來歷,而是徑直問昨晚的事:「昨晚王公子一直在房中?」
  
  「不敢隨處亂逛。」
  
  「聽到過什麼?」
  
  「不曾。」
  
  「聽說令尊派了兩名護衛伴你左右,你睡了,他們想必不敢深睡,他們可曾跟你說過什麼?」
  
  「霍丘昨晚曾在廊道裡撞見過青芝,他覺得青芝形跡可疑,當時就喝問了她幾句。」
  
  藺承佑眸光微動:「什麼時辰的事,青芝都說了什麼?」
  
  滕玉意細細說了昨晚的事。
  
  藺承佑跟同僚對視一眼:「王公子可以走了,把霍丘叫進來問話。」
  
  滕玉意告辭離去。
  
  到了晌午時分,青芝的屍首被抬走了,眾人的禁足令解封,被告知可以自行在樓內活動。
  
  趁霍丘未歸,滕玉意問程伯:「早上打聽到了什麼?」
  
  程伯道:「這口井是樓裡用來浣洗衣裳的,早上粗使僕婦過來汲水,發現水桶擱在井邊,往內一看才發現了裡頭的青芝,僕婦嚇得失張失智,呼喊聲引來了世子等人,世子察看屍首時似是發現了不妥,自己留在井邊看守,令人去大理寺找人,再後來的事小姐便都知道了。」
  
  滕玉意頷首,不愧是程伯,短短工夫就能打聽到這許多細節。
  
  「程伯,你眼力好,可看到青芝身上有什麼異樣?」
  
  「老奴想法子走近看了,屍首上沒有傷口,衣裳也並無破損,指甲裡有些淤泥,略微泛碧色,估計是井壁上的青苔,應該是投井後抓撓井壁所致。」
  
  「抓撓井壁?」
  
  程伯道:「老奴以前見過投井自盡之人,與青芝的情狀很像。井水很深,又是頭朝下跳入,估計是投井又後悔,想自救卻晚了,被發現時應該斷氣不久,因為手指頭尚未泡出皸痕。如被人強行從後頭推進去,掙扎時胸腹處的衣裳應該會有刮擦,身上也會帶些傷口,所以老奴才猜青芝並非被人謀害,不過這都是泛泛一說,究竟如何,恐怕只有檢屍之人才知道了。」
  
  這就奇怪了,如果青芝死因並無可疑,藺承佑何必如此大費周章,他究竟發現了什麼,居然把人挨個叫去審問。
  
  未幾,霍丘回來了。
  
  「世子把小人叫過去,問的全是細枝末節,譬如青芝本來是什麼神情、被小人喝住時有什麼變化、手裡拿著哪些東西、頭上可戴了簪環……小人記性算好的,卻也架不住這樣問,顛過來倒過去的,想起來一點就吐露一點,世子見實在問不出什麼了,這才放小人回來。」
  
  滕玉意點點頭:「我們把知道的都說出來了,接下來的事就不與我們相干了,樓裡耳目混雜,你和程伯在外頭不必刻意打聽,就算聽到了什麼也不要理會,回來私底下說。」
  
  說罷去前樓用膳,東明觀五道正在廳中議論此事:「真是想不到,昨晚屍邪未來,倒是出的別的亂子。聽說這個青芝是那位被毀容的前都知的婢女,主人好端端的,婢女卻尋了短見。」
  
  見美聲音一低:「查清楚了?真是自盡?」
  
  「大理寺的官員公然說的,世子在旁聽了也無異議,料著無甚可疑,否則怎麼一個疑犯都沒帶走?」
  
  眾道鬆了口氣:「那就好,昨晚樓裡那麼多人,如果婢女是被人所害,這行兇之人未免也太冷血大膽。」
  
  他們這廂放言高論,廳中不少人都悄然豎著耳朵,聽說青芝是跳井自盡,眾妓神色稍見和緩。
  
  見仙看到滕玉意,熱情打招呼:「王公子。」
  
  滕玉意左右一顧,奇怪沒看到賀明生,本來還想吩咐他安排酒膳,只好先作罷。
  
  「各位上人安好。」
  
  「咦,王公子,你嗓子好了?」
  
  「傷風幾日,早就見好了,昨晚喝了一席酒,早上起來就能說話了。」
  
  見天笑瞇瞇道:「昨晚讓王公子破費了,老道今日才從萼大娘口裡得知一壺龍膏酒值五千,我等本來要酬君一局,可惜不出三日就能降服屍邪和金衣公子,往後再要請王公子出來喝酒,怕是沒機會了。」
  
  不出三日?滕玉意款款落座:「找到對付屍邪和金衣公子的法子了?」
  
  見樂瞧向廳中,看眾妓紛紛識趣離座,這才低聲道:「昨晚世子回到小佛堂,讓我們專心找百年前玄陽觀的異誌錄,結果巧了,王公子猜我們找到了什麼?」
  
  不等滕玉意發問,他笑嘻嘻道:「百年前也有一位叫清虛子的道士,此人曾與茂德年間一位艷妖交過手,不幸被艷妖所害,奇怪的是,艷妖自此也無消息了。世子懷疑這艷妖就是金衣公子,在小佛堂裡找了半夜,果然發現異誌上寫了『此妖乃異鳥所化』,而且打從這艷妖出現的那一年起,金衣公子便不見記載,等它再出現,已經是數年後的事了。」
  
  見仙鳳目微瞇:「王公子該猜到了吧,前朝道人與金衣公子兩敗俱傷,一個當時就死了,一個失蹤好幾年,金衣公子忙著養傷去了,所以沒機會作亂。還有一件事更古怪,據玄陽觀異誌所載,清虛子道長與金衣公子最後一次交手是在樊川附近,道長的屍首也是在樊川發現的。」
  
  「樊川?屍邪生前被幽禁的那處行宮是不是就在樊川?」
  
  見美一拍大腿:「我等一直沒弄明白金衣公子和屍邪怎麼搭上關係的,這不就來了?千絲萬縷,渺若無痕,要不是偶然發現『艷妖』的記載,怕是一輩子都查不到這二怪的淵源。」
  
  「異誌上可寫了這是哪一年的事?」
  
  「茂德十一年。」
  
  滕玉意訝道:「當時屍邪還是個養在行宮裡的公主,名叫豐阿寶,只有十三歲。光憑金衣公子在行宮附近受傷這一點,怕是無法確認二怪是如何相識的吧。」
  
  「但是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二怪之間的聯繫了,在那之後三年,豐阿寶身死,再十年後化作屍邪破土而出。金衣公子與其一同作怪,又被鄙觀的祖師爺給鎮壓。 」
  
  「即便是真的,這與三日內降服妖物有何關聯?」
  
  見仙壓低嗓門道:「先前僅是猜疑,實則並無證據,經過昨晚一遭,基本能確認二怪早就相識了。能同時被屍邪和妖物習練的詭術可不多,假如能在三日內找到相關記載,順勢再破解了要門,不就能將其一網打盡了?」
  
  所以這是還沒影子的事,滕玉意好奇道:「上回那位金衣公子似乎傷得不輕,不知可傷到了要害?」
  
  「要害?」見美擺了擺手,「哪來的要害?」
  
  滕玉意心頭一緊,金衣公子竟沒有要害,那她的「致命一刀」如何送出?
  
  「此妖之所以能作怪百年,依仗的不只它千變萬化的本領,還有它那一身飛翼,它真要想逃,只需一振翅,轉眼便會無影無蹤,世子上回射中它幾箭已經是不易了,估計與它硬闖府外的降魔陣有關,因為受了傷,行動才變得遲緩,這一下估計元氣大傷,幾年內都別想再作怪了,但想傷它的要害,卻是難上加難。」
  
  所以還是有了。滕玉意抿了口茶:「金衣公子本事再了得,說白了是一隻禽妖,既是血肉所化,怎會沒有緊要處?」
  
  見樂豎起兩指,作勢往自己臉上一戳。
  
  滕玉意面色一亮:「眼睛?」
  
  見樂收回手:「不單單是禽妖,舉凡在人間作亂的妖物,大多離不開眸子。不過據《妖經》上所載,金衣公子與旁的妖物不同,它那雙眼睛惑亂人心的本事不在屍邪之下,只要被它一望,別說想刺中它眼睛,不先被牠吃了就不錯了,所以明知它要害在何處,卻也徒喚奈何。」
  
  滕玉意聽得頭皮發緊,小涯這個糟老頭子,淨出餿主意,本以為金衣公子本領在屍邪之下,下起手來也會相應地容易些,沒想到這般凶險。
  
  她回想那晚藺承佑射箭的先後順序,心念一動,一邊摩挲盞沿,一邊問:「屍邪呢?上回世子射中它五箭,不知可有什麼講究?」
  
  「屍邪稟天地邪氣而生,只要不被挫骨揚灰,再重的傷也可以慢慢自癒。」
  
  滕玉意心涼了半截,這東西如此難纏,怪道是邪中之王,要不這次就算了,下回換個妖力低的邪物?
  
  「不過嘛,屍邪可是有要害的,王公子猜猜,它的要害在何處?」
  
  滕玉意來了精神,想起這怪物挑中了她和卷兒梨等人,據她所見,三人除了眼睛,別無相似之處,於是大膽猜測:「眼睛?」
  
  五道齊齊搖頭:「不對。」
  
  滕玉意又想起屍邪出手時的情狀,那紅色曼陀羅般的尖銳指甲簡直令人心悸。
  
  「指甲?」
  
  「也不對。」
  
  滕玉意本想猜心窩,但也知屍邪無心,況且藺承佑連射五箭,唯獨放過了屍邪的心窩。
  
  滕玉意越是猜不中,五道便越是眉飛色舞。
  
  「貧道就知道王公子猜不中。」
  
  「不如這樣,王公子再猜三局,要是猜不中,王公子再請我等喝一回。」
  
  滕玉意暗暗一嗤,這幾個老頭打的好主意,看出她對這東西感興趣,繞來繞去想騙她的酒錢。
  
  她沉吟一番,含笑道:「如果在下猜中了呢?各位上人能不能答應我一件事?」
  
  諸道低聲商量一番,撫掌道:「依你所言!不過王公子要是輸了,尋常的酒菜我們可不要,需得昨晚的龍膏酒才行。」
  
  滕玉意笑道:「這有何難,誰有紙筆,我們立字為證。」
  
  堂裡的廟客送來一套筆墨,滕玉意把事項寫下,交給諸道一一過目,又令他們按下手印,自己也簽字畫押,這才繼續往下猜:「喉嚨?」
  
  「不對,不對。」
  
  「腹心?」
  
  見美興奮得鬍子發顫,彷彿那黑如純漆的龍膏酒已經擺在眼前:「王公子,別怪貧道沒提醒你,你只剩下一次機會了。」
  
  滕玉意凝眉長嘆:「這一局怕是要輸了。」
  
  這時庭外傳來腳步聲,來人卻是藺承佑,絕聖和棄智跟在後頭。
  
  藺承佑揚了揚眉:「說什麼這般熱鬧?」
  
  五道興致正濃,忙將來龍去脈說了:「世子快請坐,如果僥倖贏了酒,貧道借花獻佛,厚顏答謝世子一局。」
  
  見美又假意道:「方才人人都勸王公子慎重,哪知攔都攔不住。」
  
  滕玉意無奈攤手:「是啊,攔都攔不住。」
  
  藺承佑似在等人,看上去有些漫不經心,令人奉了茗具來,一邊烹茗一邊看他們玩。
  
  眾道看滕玉意遲遲不開腔,一個勁地催促:「王公子,快猜吧。」
  
  「願賭服輸,莫要抵賴才好。」
  
  滕玉意不緊不慢放下茶盞,忽然笑道:「有了。牙齒?」
  
  見美等人的笑容僵在臉上。
  
  絕聖和棄智高興得直搓手。
  
  「不算不算。」見仙第一個站起來,「王公子分明是瞎蒙的。」
  
  「就是,打賭之前已經猜了三回,打賭後又猜了三回,屍邪身上統共就這麼多處,誤打誤撞罷了,不算不算。」
  
  滕玉意一雙眼睛從左至右一溜:「諸位道長方才怎麼說的,『願賭服輸,不能抵賴』,你們管我是怎麼猜的,既然猜中了,就得服輸。」
  
  見喜笑瞇瞇道:「真要是王公子自己猜中的,貧道自無異議,可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王公子先前死活猜不中,怎麼突然就猜中了?打賭無論輸贏,全憑自己的本事,但要是有人暗中相助,也就談不上公允了。」
  
  藺承佑一抬眼。
  
  滕玉意訝道:「見喜道長,你是懷疑有人偷偷告訴在下?」
  
  見喜瞄瞄絕聖和棄智,意有所指:「貧道沒這個意思,但要讓貧道輸得心服口服,王公子得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絕聖和棄智氣鼓鼓地正要開腔,被藺承佑一攔。
  
  他譏諷笑道:「今日我算是長見識了,東明觀的前輩原來喜歡賴賬,王公子怎麼猜中的我不管,但我這兩個師弟自從進來後統共才說了一句話,想誣賴他們暗中相助,經過我同意了嗎?」
  
  見天眨巴眨巴眼睛,再鬧下去把藺承佑也得罪了就不好了,忙道:「見喜胡說八道,世子切莫往心裡去。王公子,我們願賭服輸,你且說說吧,要我們替你做什麼。」
  
  滕玉意不冷不熱道:「你們無故懷疑我使詐,光答應我這字據上的要求還不夠,假如我能說出理由,你們還得給我和兩位小道長賠禮道歉。」
  
  「好!只要王公子能說出道理來,貧道必定好好賠罪。」
  
  「嘿嘿,就怕王公子說不上來。」
  
  「就是就是,能說早就說了。」
  
  滕玉意冷笑:「那晚諸位道長為了讓屍邪心念浮動,不斷用言語激惹它,但直到世子說到它名叫豐阿寶,它似乎才真正有了怒意,當世子提到它一輩子都不能認爺娘時,這邪物不但癲狂發怒,嘴邊還鑽出兩顆又尖又利的雪白獠牙。如果我沒記錯,之前世子雖用金笴射它,它卻不痛不癢,獠牙露出後,身上的皮肉才開始發出惡臭,所以我猜它的要害就是那對獠牙,如非心神不寧,絕不會輕易露於人前,一旦拿出來示人,便是它兇力最弱之時。」
  
  見喜呆了一瞬,起身深深一揖:「貧道枉口拔舌,險些汙衊了王公子和兩位道長的清白,自知無禮,深感愧怍。」
  
  見天等人也悻悻然賠罪:「想要貧道們怎麼做,王公子只管提就是了。」
  
  滕玉意把那張字據收到袖中,笑吟吟道:「不忙,這字據我先收著,等哪天想起來再來叨擾諸位上人。」
  
  又狀似無意道:「屍邪這對獠牙藏得這般深,是不是拔了之後它才能灰飛煙滅?就不知好不好拔。」
  
  藺承佑看了看滕玉意,冷不丁道:「王公子今日怎麼有興趣打聽這些事?」
  
  滕玉意眼波微轉:「我跟它打了這幾回交道,心中早就恨極,雖然無力對付此怪,也想知道它有哪些要害。」
  
  藺承佑摸摸下巴,正要說話,只聽環佩叮噹,萼姬領著一行霓衣金釵的妓人來了,
  
  走到堂前站定,萼姬斂衽笑道:「奴家知道尋常姿色入不了世子的眼,特意挑了幾位色藝雙全的娘子過來,世子看得上誰,只管告訴奴家。」
  
  眾人一看,一下子來了八名都知,個個雲鬢高聳,艷麗驚人。
  
  藺承佑目光從左至右掠了一遍,忽然一笑:「一個怕是不夠。」
  
  滕玉意一口茶險些噴出來,連忙放下茶盞。
  
  眾道目光閃爍,頗有些艷羨之色。
  
  絕聖和棄智面色發窘,低頭盯緊自己的腳尖。
  
  萼姬目瞪口呆,藺承佑以往雖來過彩鳳樓兩回,卻從未叫娘子作陪,今日這是開竅了?
  
  她忙用手中的白角扇掩住唇,樂不可支道:「世子年少氣盛,正是貪新鮮的時候,不論一個還是八個,都依著世子。」
  
  滕玉意心中一哂,程伯悄然近前道:「公子,房中那壺酒熱得差不多了。」
  
  滕玉意心知程伯藉故帶她離開此地,本來還想看一陣熱鬧,想想也覺得不妥,於是起身道:「在下先告辭了。 」
  
  五道神不守舍,哪還顧得上跟滕玉意打招呼,絕聖和棄智卻急步跟上滕玉意:「王公子,師兄讓我們跟著你。」
  
  滕玉意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自己忙著尋歡作樂,當然要支開兩個師弟了。
  
  「你們是不是還沒吃飯?正好我也沒吃,我讓他們把午膳送到房中來。」
  
  「師兄給我們買吃的了。」棄智拍拍胸口,果然鼓鼓囊囊的。
  
  他們一面說一面往外走,就聽萼姬歡快道:「二樓就有雅間,向來是招待上客的,要不世子這就隨奴家去樓上,奴家讓人一併送酒食來。」
  
  「二樓?不必了,就在後苑隨便找間大屋子吧,能同時盛得下八個浴斛的那種。」
  
  浴斛?還八個!
  
  這回別說絕聖棄智,見美等人都是老臉一紅,正當這時,賀明生帶著兩名廟客過來了,他身材肥碩,一動就是一身汗:「世子,你要的浴斛都備齊了,小人令人送到後苑了,不知要做何用。」
  
  藺承佑放下茶盞,吊兒郎當道:「浴斛裡盛滿水,把人領到裝浴斛的房間等著。」
  
  妓人有兩個性情活潑些的,忍不住吃吃輕笑,賀明生瞪她們一眼,正要低斥幾句,不料藺承佑從懷中取出一鋌金擱到桌上。
  
  眾妓頓時臉泛春色,她們是平康坊最出眾的一等名妓,懂絲竹善文墨,平時輕易不出來見客,一貫只侍奉縉紳巨賈,繒彩珠寶看多了,論理是看不上一鋌金的,但誰叫這是成王世子賞的,提前把賞金拿出來,可見他也甚是心急。
  
  萼姬驚訝笑起來:「世子不用急著賞她們,伺候好了再賞也不遲。」
  
  賀明生曖昧笑道:「看不出來嗎?世子不想等了。」
  
  藺承佑在手中拋了拋那鋌金,起身一笑:「走吧。」
  
  忽又想起了什麼,扭頭道:「等一等,我怎麼記得上回不止這些人,你們樓裡別的都知呢?」
  
  賀明生把擦汗的帕子塞回袖內,諂笑道:「世子好記性,確有兩人病了在房裡休息,小人怕病氣衝撞了世子,也就沒讓她們來。」
  
  藺承佑道:「這兩人叫什麼名字,何時病的?」
  
  「一個叫魏紫,一個叫姚黃,世子上回叫她們認過畫,應該還記得她們。魏紫病了好幾日了,姚黃則是上午才告不適,適才小人已經叫醫工給她看過脈了。」
  
  藺承佑問:「她們病得重不重?」
  
  「不算重,近來樓裡出了好些怪事,魏紫和姚黃受了驚嚇難免有些憊懶,只需喝幾劑藥,再調養數日就無妨了。」
  
  「既不算重,那就叫她們出來吧。」
  
  滕玉意腳下一頓,此君竟連病中之人都不放過。

  ********
  
  作者有話要說:前面說過一次,題目《雙邪》有幾層含義,除了明面上的屍邪和金衣公子,還有暗處的一「邪」,所以這卷劇情較複雜,存稿期間不想分散劇情,後面的內容集中在十個大肥章裡,很快就會揭曉謎底。
  
  如果不想看阿大阿玉互動+合作破案,只想看到捉去彩鳳樓一邪+雙邪的情節,可以直接看本卷的最後一章。...<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8-11 10:06 PM

第34章

  賀明生傻了眼,藺承佑說完那話就坐了回去,竟是不打算走了。
  
  很快就有侍婢簇擁著兩名麗人過來,左邊那個叫魏紫,胸前兩團白瑩如霜,走起路來搖曳多姿。
  
  另一個嬌小玲瓏的美人叫姚黃,身上儼然有種貴家千金的驕矜之氣。
  
  賀明生所言不假,兩人都有些懨懨的,魏紫唇上點著殷紅欲滴的口脂,卻掩不住憔悴的神色。
  
  姚黃面容也見清減,好在精神還不錯,她裙帶裡似是用了異香,行走時香馥襲人,到了近前一開腔,聲音脆如黃鸝:「見過世子殿下。」
  
  滕玉意早對姚黃的歌喉印象深刻,此時聽她說話,只覺潤如酥雨。
  
  思量間一回頭,絕聖和棄智都傻了眼,她心知這熱鬧不能再看了,忙把二人領回後苑,到了房裡,她笑咪咪給二人倒茶,師兄公然狎妓不覺得臊,倒把師弟窘成這樣。
  
  「你們剛才去了何處?」她好心轉移話題。
  
  「其實沒走多遠。」絕聖雙手接過茶盞,「師兄和嚴司直先是到對面的果子舖詢問有沒有人買過櫻桃脯,又到附近的首飾鋪打聽事情,末了去寄附鋪(注)轉了轉,出來後天色不早了,師兄就和嚴司直就到鄰近的酒肆用膳。」
  
  果子舖?首飾鋪?滕玉意抿了口茶,這個倒是好猜,無非在青芝房裡發現了什麼。
  
  寄附鋪又是怎麼回事,青芝生前去當過東西嗎?
  
  棄智從懷裡取出來幾包東西:「滕娘子,你嚐嚐這個。」
  
  滕玉意見是一包饆饠,想來是藺承佑給師弟買的,她並不肯接,只笑道:「你們留著自己吃吧,我不太愛吃胡食。」
  
  棄智不容分說塞到滕玉意手裡:「這個不太一樣,滕娘子吃了就知道了。」
  
  絕聖拼命點頭:「我和棄智頭一回吃到這樣的饆饠,想著你們也愛吃才多拿回來幾份,程伯伯、霍大哥,這是給你們的。」
  
  程伯和霍丘訝笑道:「我們也有?」
  
  滕玉意捧著那包東西暗忖,錢雖是藺承佑出的,心意卻是兩個小道士的,巴巴地給他們帶回來,不吃太不近人情,於是高興笑道:「既是小道長的一份心意,那就吃吧,我們主僕也不必再安排午膳了,吃這個就夠了。」
  
  剛吃了一口,她就愣住了:「咦,這是什麼餡兒的?」
  
  絕聖和棄智眼睛放光:「沒吃出來吧?我們也沒吃出來。據胡肆的老闆說,這裡頭放了二三十種餡料,除了花蕈、透花糍和酪漿,還有好些沒聽說過的食材。」
  
  程伯往日常在街衢巷陌走動,也算博洽多聞,聽了這話有些費解:「小道長,一份饆饠加這麼多好東西,怕是不好賣價吧,賣便宜了折本,太貴又沒人買。」
  
  絕聖對程伯道:「程伯你是不知道,這家胡肆的老闆跟師兄是舊識,看師兄來了才親自下廚,平日是不賣的,再多錢也不賣。」
  
  滕玉意本來打算隨便吃兩口,吃著吃著就放不下了,花蕈的脆爽和酪漿的黏甜在唇齒間交融,讓人實難割捨,一頓剛吃完就開始惦記下一頓。
  
  她用巾櫛淨了手面,笑道:「這家店在何處?改日我買幾份給表姐和姨母嚐嚐。」
  
  「就在前頭不遠,老闆叫訶墨,不過滕娘子還是別去了,訶墨不會賣的,給再多錢也不賣。」
  
  「這是為何?」
  
  絕聖擺擺手:「此人脾氣古怪,做好饆饠後,出來跟師兄打了聲招呼就不見了,換做別人估計連個面都不會露。嚴司直跟訶墨搭腔,訶墨連理都不理。」
  
  滕玉意不說話了,這胡肆老闆隱匿坊市間,必定有些孤高脾氣,既對錢財無動於衷,想來也不把權勢放在眼裡,親自做饆饠不是為了討好藺承佑,而是把他當成了真正的朋友,看來藺承佑身邊三教九流的朋友真不少。
  
  「嚴司直和你師兄去了那麼多地方轉悠,是不是懷疑青芝不是自盡?」
  
  棄智撓撓頭:「這個我們也不知道,嚴司直和師兄都沒說什麼。」
  
  滕玉意道:「青芝若是被人謀害,兇手豈不若無其事混在樓中?抬頭不見低頭見,沒準還會與我等同桌用膳。」
  
  絕聖和棄智低聲道:「滕娘子,你覺得青芝是被人謀害的? 」
  
  「不敢胡亂揣測。昨晚你們師兄和諸位道長住在小佛堂,距那口井不遠,青芝若是在井前被人謀害,定會掙扎呼救,憑你們師兄的耳力,不會什麼都沒聽見,若是在旁處被害再被移到井中,那麼遠的一段路,極可能被人撞見,這幾日情形特殊,屍邪隨時可能闖進來作祟,兇手再大膽也不會挑這個時候下手,因此我猜青芝是自盡。」
  
  「但若是自盡,師兄又怎會請來大理寺的同僚查案?」
  
  所以青芝的死定有可疑之處。滕玉意岔開話題:「左右現在無事,要不把抱珠和卷兒梨叫來唱曲吧。」
  
  抱珠和卷兒梨很快就來了,只是臉色奇差。
  
  滕玉意親自給她們斟了茶,溫聲道:「我記得上回你們說青芝這幾日總發夢魘,你們跟青芝熟嗎?」
  
  抱珠捧著茶盞搖搖頭:「奴家跟青芝不算熟,卷兒梨倒跟青芝算是半個同鄉,青芝突然沒了,卷兒梨一早上都心神不寧。」
  
  滕玉意這才注意到卷兒梨神情呆呆的。
  
  抱珠輕輕推搡卷兒梨:「公子問你話呢。」
  
  卷兒梨回過神,黯然道:「回公子的話,奴家跟青芝稱不上同鄉,只是當年被賣到同一個人牙子手裡,奴家是胡人,青芝卻是從滎陽被賣來的,記得那時候青芝總說家裡還有嫡親姐妹,可惜不小心失散了,奴家跟她相處了幾個月也算熟了,後來奴家被萼大娘買下,青芝被沃大娘買了,此後再也沒見過,直到彩鳳樓開張,奴家才再次見到青芝。青芝同我說,沃大娘嫌她姿色不出眾,買了她卻從不教她曲藝。」
  
  絕聖和棄智懵了一下,聽這話的意思,這個青芝想當樂伶不成?
  
  抱珠紅著臉道:「王公子有所不知,被賣到勾欄的女子,這一生註定命運悲慘,青芝就算不伺候男子,也沒法堂堂正正嫁給良家子的,她不甘心一輩子在勾欄裡做粗活,所以、所以——」
  
  滕玉意明白了,或許在青芝眼裡,做名妓比當粗使丫鬟要風光許多。
  
  「奴家問青芝這些年可找到了嫡親姐妹,青芝說沒找到,不過她說沃大娘對她也算不錯,若是幹活勤快,一個月也能攢下幾個錢。再後來葛巾娘子來了,主家就叫青芝去服侍葛巾娘子了。」
  
  「照這麼說,青芝不大像那等會輕生的性子。」滕玉意想起早上葛巾那副喪魂落魄的模樣,忍不住問,「葛巾待青芝好嗎?」
  
  「好。」卷兒梨怔怔點頭,「葛巾娘子知書識禮,性情也極豪爽,那些王孫公子為了討好她經常送些奇珍異果,她都會大方分給身邊人同食,外面帶來些鹿炙魚酢,也從不自己獨食,她來了沒多久,樓裡上下都喜歡她。青芝常說自己好福氣,能有幸伺候這樣一位娘子。」
  
  抱珠突然道:「不,也不全是如此。」
  
  「哦,難道她主僕有隙?」
  
  「從前倒還好,但青芝說葛巾娘子毀容後像變了個人似的,經常無故衝她發火,有時還會打罵她。青芝沒日沒夜照拂葛巾,卻只能換來娘子的斥責,她為此背地裡經常跟人抱怨,有一回還求沃大娘給她換個主子伺候,沃大娘狠罵了青芝一頓,說她忘恩背德,主子風光的時候千般奉承,主子落了難,頭一個想著的是另攀高枝,這種貨色留著做甚,就該馬上打死。青芝嚇得磕頭賠罪,從此再不敢提這話。」
  
  滕玉意想了想:「照這麼說,葛巾娘子剛出事的時候青芝並未夢魘,這幾日才開始睡不安穩?」
  
  抱珠頷首:「青芝是個使力不使心的,葛巾娘子被厲鬼所傷,樓裡人人自危,青芝看著倒還好,只憂愁葛巾娘子和自己的前程,說如果葛巾娘子容貌無法恢復,那些從前能沾光吃到的奇珍芳餚,往後是不是再也吃不著了。」
  
  滕玉意嘖嘖稱奇,這何止是使力不使心,簡直是全無心肝,絕聖和棄智百思不得其解:「這種性子的人為何會突然睡不安穩?最近青芝晚上總發夢魘,同房的人就沒問她緣故?」
  
  「這……奴家就不知道了。」
  
  滕玉意唔了一聲,樓內妓人等級分明,萼姬砸了這麼多銀錢和心血,是指望卷兒梨和抱珠日後做花魁的,青芝一個粗使丫鬟,萼姬不會同意女兒同她過從甚密。
  
  滕玉意以手支頤:「也罷,說了這麼多話也累了,外頭太亂,你們在我房中歇一陣再走。」
  
  抱珠和卷兒梨有些不安:「公子不用我們奏曲了? 」
  
  「胡曲就免了,奏首《採蓮曲》吧。」
  
  兩人齊聲應了,卷兒梨先行吹奏,抱珠也跟著撥動絲弦。
  
  剛奏了小半疊,抱珠忽然愣住了。
  
  「抱珠?」
  
  抱珠面色煞白一瞬,很快平復下來,望著條案上那盤櫻桃脯道:「奴家想起來了,那回主家讓奴家給葛巾娘子送藥,敲門不應,奴家只好去找青芝,剛進門就看見青芝在吃東西,她看到我進來,忙要將那包東西塞回枕下,結果不小心撒了一地。奴家見是一包櫻桃脯,也就沒在意,現在想起來,那包東西很沉,叮叮噹噹像是藏著簪環類的物件。青芝一邊忙著把東西塞回去,一邊說『我遇到了一個舊相識,這包櫻桃脯是那人給我的,我想留著做個念想,就不分給姐姐吃了』。」
  
  「舊相識?她可說了是男是女?」
  
  「沒說。青芝當時很慌,急著把我推出去了。」
  
  「你懷疑青芝在櫻桃脯底下埋了別的東西?」
  
  抱珠頷首:「這樣就算被人撞見,也只當她在偷吃東西,若非掉到地上,奴家也聽不出端倪。」
  
  「約莫藏了多少?」
  
  「估計只面上一層是櫻桃脯,底下全是珠玉之類的物件。」
  
  滕玉意暗暗蹙眉,怪不得藺承佑會去果子舖和首飾鋪打聽。這就有意思了,一個粗使丫鬟哪來那麼多首飾,偷來的還是別人給的?葛巾時常分食果饌也就罷了,難不成還會給分簪寶給丫鬟?
  
  這時外頭忽然有人道:「王公子,王公子?」
  
  程伯過去開門,賀明生一張笑臉探進來:「王公子,賀某有事要與你相商。」
  
  滕玉意微訝:「何事?」
  
  賀明生笑容可掬:「世子想叫抱珠和卷兒梨過去伺候。」
  
  滕玉意呆了一呆:「要是我沒記錯,藺承佑可是一口氣叫了十位娘子,怎麼,還嫌不夠?」
  
  絕聖和棄智乾咳一聲,恨不得鑽進地縫。
  
  賀明生嘆氣:「王公子有所不知,這少年郎君嘛,頭一回難免孟浪些,世子說他想挑個各方面都貼合心意的,怕挑花了眼,故而要在僻靜處一個一個地相看。聽說樓裡還有幾位貌美妓子未去,才叫賀某親自來延請。」
  
  滕玉意道:「他把滿樓的人都叫去都無妨,但我已經與萼大娘說好了,卷兒梨和抱珠現在是我的人,我不同意她們去伺候別人,叫藺承佑另找別人吧。」
  
  賀明生抬頭擦了擦汗:「王公子,此事全怪賀某愚魯,賀某先向你賠個不是,世子那頭立等著要人,說是半個時辰之內不把人送過去,就要找我麻煩,這些日子賀某已是焦頭爛額,再也經不起折騰了,王公子,只要你肯放人,讓賀某怎麼賠罪都使得,萼姬擅自收下的東西,賀某全數退還給王公子如何?」
  
  滕玉意看了眼卷兒梨和抱珠,二人垂著頭一聲不發,想來不願被叫去伺候男人,只因主家親自過來要人,敢怒不敢言罷了。
  
  滕玉意並非菩薩心腸,但她答應保二人平安,這才過了幾日,怎能毀在藺承佑手裡。
  
  她笑道:「說的好可憐見,賀老闆富甲一方,自然不會將兩顆寶珠放在眼裡,今日你要是敢退我的珠子,明日我就讓人將此事傳揚出去,讓人知道彩鳳樓的老闆出爾反爾,看日後誰還敢與你做買賣。」
  
  賀明生哀聲道:「哎喲喲,這可真是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世子那頭說不通,王公子這頭也不相讓,賀某夾在中間,真要屈死了。不如這樣,世子還在那頭等著回話,煩請王公子隨賀某多行一步路,自行跟世子說明白如何。」
  
  滕玉意略一沉吟,藺承佑想跟她討人,怎麼也該是他過來說清才對,但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萬一藺承佑橫下心跟她作對,她可護不住抱珠和卷兒梨。
  
  絕聖和棄智在一旁不吭聲,估計心裡也不是滋味,她靈機一動,悄聲道:「有件事需同你們商量。」
  
  如此這般叮囑了二人一番,她昂首對賀明生道: 「帶路吧。」
  
  那地方在後苑,離小佛堂不遠,本是一座小花廳,臨時改成了廂房。階前枝葉相映,是個極幽靜的去處,滕玉意過去時,藺承佑剛從另一條甬道過來,後頭亦步亦趨跟著幾個人,萼姬也在其中。
  
  「世子。」
  
  藺承佑停步:「都找來了嗎?」
  
  賀明生笑道:「別人都好說,就是卷兒梨和抱珠有些麻煩。」
  
  絕聖和棄智瞟了眼廂房,軒窗半掩,房內隱約可見霓裳倩影,兩人臉蛋刷地一紅,跑到藺承佑跟前扯他衣袖道:「師兄,你不能這樣。」
  
  藺承佑泰然自若:「我怎樣了?」
  
  「師兄已經叫了十位娘子,何必再叫卷兒梨和抱珠,她們是好人,師兄你、你不能……」
  
  最後兩個字聲若蚊蚋,藺承佑摸摸耳朵,意識到那是「糟蹋」。
  
  他不怒反笑:「我糟蹋她們?」
  
  絕聖鼓起勇氣道:「師兄,斗膽問你一句,今日出了這間屋,你能不能叫得上來她們的名字?
  
  「我為何要叫得出來她們的名字?」
  
  嘖。絕聖和棄智臉色益發難看,嘴裡一個勁地囁嚅:「師兄,這樣不好。她們被賣到這種地方,身世很可憐的,師兄你、你不能雪上加霜。」
  
  「對對對,若是始亂終棄,有違師尊的教導。」
  
  這是滕玉意教他們的,他們憋了半天才蹦出這幾個詞。
  
  藺承佑劈頭蓋臉遭了一通指責,暗忖他們從哪學來的這一套,雪上加霜?始亂終棄?忽然瞥見滕玉意,譏笑道:「我道是怎麼回事,原來是王公子幹的好事。」
  
  滕玉意暗暗後退一步,藺承佑卻已經朝她走來,慢慢到了近前,他居高臨下看著她:「這話是你教他們的?」
  
  絕聖和棄智忙道:「不是的,賀老闆來找王公子說項的時候我們自己聽見的,這話也是我們自己要說的。」
  
  滕玉意微笑:「在下的確托兩位小道長說情來著。世子瞧中的這兩人,不巧在下頭幾日就瞧中了,許了萼大娘重金,讓她們半年內不得伺候別人,說來此事世子全不知情,容在下先向世子賠個不是,卷兒梨和抱珠委實不能伺候世子了。」
  
  藺承佑點點頭:「你不肯割愛,所以攛掇這兩個傻小子說我欺男霸女?」
  
  「世子誤會了,兩位小道長視師兄為表率,平日處處以效仿師兄為榮,今日世子狎妓之事樓裡傳得沸沸揚揚,小道長年紀尚幼難免有些想不通,在下怕他們鑽牛角尖,只好代為解釋一二,絕無半句詆毀之辭,更不敢說世子欺男霸女。」
  
  藺承佑臉上笑意不減,心裡的火卻直冒,才消停一晚,她又來惹他,他都能想像她是如何「代為解釋」的,絕對一句好話都無,難怪絕聖和棄智那樣看他。也不知她給兩個傻小子灌了什麼迷魂湯,偏偏絕聖和棄智就吃她那一套。
  
  滕玉意溫聲道:「世子並非荒誕無形之人,如今來龍去脈也說清楚了,還請世子殿下高抬貴手,另換美人伺候。」
  
  藺承佑冷笑:「若我今日偏要荒誕無形呢?」
  
  滕玉意嘆口氣:「卷兒梨和抱珠至今未伺候過人,樣樣都愚笨,稀裡糊塗進去伺候,難保不會掃世子的興,橫豎房裡已經有十來位美人,何必再讓卷兒梨和抱珠給你添堵?」
  
  藺承佑仰頭望天很認真地想了想:「聽上去很有道理,可惜我說要這麼多人,那就一個都不能少。王公子的話我也聽明白了,無非說我強人所願,不如這樣,我問問她們自己願不願意,要是她們自己願意,王公子攔是不攔?」
  
  滕玉意暗道,這麼多人一齊伺候同一個男子,傻子才會願意。
  
  她負手昂胸:「那就依世子所言,倘若她們自願,在下絕不再攔。」
  
  藺承佑轉臉問卷兒梨和抱珠:「今日叫的人雖多,但我只挑一個,中選的那個我有厚禮相贈,你們要不要試一試?」
  
  萼姬在背後衝兩人直眨眼睛,在她看來,藺承佑可不是尋常的世家子弟,只要他願意,買下整座彩鳳樓都不在話下,難得他肯找人伺候,怎能錯過機會。今日叫的人雖多,獨卷兒梨和抱珠還是清白身子,要是合了藺承佑的心意,何愁日後的前程。
  
  這兩個傻孩子,怎麼還不動彈?萼姬猛地咳嗽一聲,卷兒梨如夢初醒,然而她面色發白,非但不肯向前,反而往滕玉意身後挪了挪。
  
  藺承佑笑容稍滯,滕玉意掩不住眼裡的謔意,那意思很明白,藺承佑,你真把自己當成奇珍異寶了?瞧瞧,看不上你的人大有人在。
  
  藺承佑睨了眼滕玉意,轉頭問抱珠:「你呢?」
  
  抱珠沒說話,滕玉意滿意地朝她看過去,不料愣住了,只見抱珠的臉龐如一朵幽靜盛開的海棠,連耳朵根紅透了。
  
  藺承佑訝道:「這是願意了?」
  
  抱珠絞動手中的巾帔,怯怯看向萼姬。
  
  滕玉意笑不出來了,萼姬喜出望外:「世子,她叫抱珠。」
  
  抱珠欠了欠身,離開滕玉意就往萼姬身邊去,藺承佑忽道:「慢著。」
  
  抱珠驚訝止步,藺承佑諷笑道:「王公子千方百計保你周全,你捨她而去,也不看她一眼?」
  
  抱珠咬了咬唇,頭垂得更低了。
  
  藺承佑瞟向滕玉意:「王公子看明白了,這個你不保了吧?我帶走了。」
  
  絕聖和棄智還待追上去,被滕玉意攔住,她意興闌珊:「罷了。」
  
  掉頭走了幾步,就聽藺承佑對萼姬道:「你也進去。」
  
  萼姬正拉著抱珠竊竊私語,眉飛色舞也不知在傳授什麼秘笈,這話飄過來,直如一個驚雷。
  
  抱珠傻了眼,絕聖和棄智腳下一個趔趄。
  
  萼姬目瞪口呆:「我?」
  
  就連一直未說話的程伯和霍丘也驚住了。
  
  滕玉意先是錯愕,隨即狐疑地想,藺承佑一口氣叫這麼多人不說,連上了年紀的假母也不放過,這像是要狎妓嗎?
  
  心裡一起疑,反倒不急著走了。
  
  絕聖和棄智跺了跺腳,跑到藺承佑跟前:「師兄。」
  
  藺承佑揪住棄智的耳朵,獰笑道:「給我等著,忙完再同你們算賬。」
  
  絕聖和棄智一頭霧水,懵懵地望著藺承佑的背影。滕玉意左右一顧,恰好附近有座涼亭,於是拉著絕聖和棄智過去。
  
  卷兒梨先前被萼姬惡狠狠剜了好幾下,如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也跟上滕玉意。
  
  藺承佑並不急著進屋,站在台階上似在等什麼人,直到賀明生又請來十來個容色較出眾的娘子,這才推門而入。
  
  門一關,窗扉也掩上了。
  
  一陣小涼風襲來,欄杆前的花枝颯颯作響,亭裡的人大眼瞪小眼,滕玉意乾巴巴笑道:「身上有些涼,要不回屋吧?」
  
  絕聖和棄智跳起來: 「師兄讓我們畫符,才剛畫了一半,是得回去了。」
  
  房裡的賀明生硬著頭皮對藺承佑道:「世子,除了卷兒梨和葛巾,樓裡一等姿色的全在這裡了。」
  
  裡屋已經有四個在等著了,剩下的全在外屋。
  
  娘子們眉來眼去,一個個疑惑不解。
  
  藺承佑負手踱步,把每個人的臉龐都仔細看了一遍,最後推門進了裡屋,俯身撈了撈浴斛裡的水。
  
  浴湯呈淡褐色,發出陣陣幽異清香。
  
  「差不多了,到水裡泡著吧。」
  
  房裡的四人心突突直跳,猶豫是在浴斛外脫衣還是進去再脫衣,陡然發現賀明生還在屋外,奇怪藺承佑並沒有讓他出去的意思,而且非但賀明生不走,外屋又進來幾個老道士。
  
  老道士目不斜視走到裡屋,一本正經道:「老道來了,不知何事相招。」
  
  魏紫等人吃驚道:「世子?」
  
  藺承佑坐到窗前矮榻上,從袖中取出幾鋌金,一鋌又一鋌,不緊不慢擱到條案上,隨後抬頭一笑:「合衣下到浴斛裡,誰能在水下閉氣最久,我就把這堆金子賞給誰。」
  
  ***
  
  滕玉意回房睡了個好覺,至暮色時分方醒,起來把程伯和霍丘叫來,問:「你們可拔過獸牙?」
  
  程伯一抬眼皮:「娘子這話何意?」
  
  「隨便問問。」滕玉意若無其事道,「聽說獸牙極不好拔,有這回事嗎?」
  
  程伯面不改色:「晌午在前樓的時候,娘子為了打聽屍邪的要害,寧願以酒作餌,如今剛得知屍邪的要害是獠牙,又問老奴拔獸牙之事。老奴深覺古怪,還請娘子釋疑。」
  
  滕玉意歪頭看程伯,悔不該把程伯帶出來,此人心細如髮,萬事都逃不過他的法眼。
  
  她笑嘻嘻道:「程伯,有件事我早想問你了,阿爺說你剛過五十,為何頭髮和鬍子都白了?」
  
  這話是真的,程伯髮鬚雪白,唯獨一對眉毛又長又黑,冷不丁望去,活像有人用沾滿了墨汁的毛筆在雪白的箋紙上胡亂畫了兩筆。
  
  程伯不為所動,藹然笑道:「尋常小娘子聽到這些詭譎之事害怕都來不及,娘子為何詳加打探?說來娘子自從得了那把翡翠劍,似乎就對妖異之事起了興趣。」
  
  滕玉意糾正程伯:「我這劍現在有名字了,它叫小涯。」
  
  「好的,小涯劍。」程伯立即更正,「屍邪纏上娘子,老爺沒法子才把娘子託付到東明觀和青雲觀道長的手裡,除祟之事自有道長一力承擔,娘子切莫以身犯險,萬一有個差錯,叫老奴如何向老爺交代。」
  
  滕玉意耐心聽程伯絮叨完:「程伯,你早年隨阿爺行軍打仗,說來也是英雄般的人物,如今脫下戎服打點瑣碎庶務,委實太屈才。」
  
  程伯面色一變:「老奴和妻孥深蒙老爺夫人大恩,此生早已把命交付給老爺,別說只是打理庶務,就是肝腦塗地也是應當的。」
  
  滕玉意哭笑不得:「程伯,你我閒話家常,好好地說這些做甚?雖然你以奴自稱,但我心裡一直將你視作長輩,我也不瞞你,上回東明觀的道長就同我說了,小涯劍這種道家法器生來是斬妖除魔的,每隔一段時日就需拿邪祟來餵劍,若是不細心打理,終有一日變成凡品,程伯,你殫見洽聞,想必聽過這種傳言。」
  
  「老奴確曾聽過。」
  
  滕玉意慢慢摩挲劍柄:「我落水後總是發噩夢,有這劍相護才能安眠,這幾回撞見妖邪,也是有它相護才化險為夷,因此我早就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維繫它的法力,可是我既不懂道術,上何處去找妖邪來供奉此劍?現有兩觀道士在此除妖,我可不想錯過機會,能拿二怪餵劍最好,假如太凶險,我也不會上去送死。」
  
  這話大半是真,只隱去了「借命」一節。
  
  「老奴明白了。」程伯思索著道,「娘子不如把此劍交給老奴,老奴身手不差,等到道長們降服二怪時,瞅準機會刺其要害。」
  
  「這法子行不通。」滕玉意苦笑,「此劍認主,離開我就是把普通的翡翠物件。」
  
  程伯繞屋踱了一陣,瞇逢著雙眼道:「老奴倒是想起一件事,早年老奴回長安,曾在坊間遇到一位故友,此人剛從南詔國戍邊回來,與老奴飲酒時說起遇到過當地的屍王。」
  
  滕玉意心中一動,又是南詔國。
  
  「屍王也是生就一對獠牙,出土後四處作亂,每晚夜襲軍營,連吃了好些士卒,當地一位善巫蠱的巫師獻策,說用兩根極韌極厲的琴弦做成圈繩,一邊一個死死套住屍王的獠牙,數十名士兵同時發力,一舉將其扯斷,軍營的將領採用了這法子,果然順利除害。屍邪的兇力雖然遠在屍王之上,但那對獠牙既能伸縮自如,理應有槽口,有槽口就好說了,一定經不起扯動。」
  
  滕玉意想了想道:「法子倒是好法子,待會見了幾位道長,我與他們細說說。不過這非一人之力可達成,就算除去屍邪,除祟之功算到誰頭上?哎,煩煩煩,要不還是別打屍邪的主意了,想想那隻禽妖吧。」
  
  主僕二人正說著,霍丘在門口道:「娘子,抱珠娘子求見。」
  
  程伯淡淡看了口門外,給滕玉意倒了杯桂花醑,自己兩手交握,慢慢踱到一旁。
  
  滕玉意垂眸飲了口:「讓她進來吧。」
  
  抱珠緩步進來了。
  
  她鬢髮濕透,髮簪歪到一旁,白皙的脖頸上粘了好幾縷濕髮,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大概是從浴斛裡出來衣裳未乾,外頭緊緊裹著件氈篷,饒是如此,她嘴唇仍凍得發白,進來後含淚看一眼滕玉意:「奴家給公子賠罪來了。」
  
  滕玉意滿臉驚訝:「這是從何說起,你何罪之有?」
  
  抱珠眼淚斷線珠子般往下掉,慢慢俯伏到地上:「公子苦心相護,奴家卻愚魯至極,未能體察公子之意,白白讓公子寒心,奴家如今都想明白了,自知有愧,恨不能傾力補過,只求公子不計前嫌,再給奴家一次奉曲侍酒的機會。」
  
  滕玉意打量手中的茶盞,慢條斯理道:「我當什麼事,原來是這個。這事不怪你, 《禮記》有雲:『在府言府,在庫言庫,在朝言朝,在官言官』。你雖非士庶之流,卻也需自謀己身,所作所為皆有苦衷,說來也是可憐人,方才你不嫌我多事就不錯了,我怎敢怪你?」
  
  抱珠破涕為笑:「王公子不與奴家一般見識,奴家感佩萬分,奴家身處樊籠,一切都身不由己,方才的事並非自願,而是萼大娘相逼,世子他、世子他——」
  
  她邊說邊抬頭,胸口驀然一緊,只見滕玉意微笑看著她,雙眸亮若寒星,雖未把嫌惡明晃晃擺在臉上,但儼然已看穿她的所思所想。
  
  抱珠手心開始冒汗,這位假扮胡人自稱王公子的娘子,根本已將她視為一粒塵土,這簡直比方才成王世子當眾詰問她還要難堪,彷彿她的一舉一動,在王公子看來不過是個笑話。
  
  她下意識揪住前襟,隱約有種感覺,王公子可以想法子護她,但心腸堅硬起來,比寒冰還要冷酷。先前有過的庇佑和維護,再也別想從王公子身上得到了。
  
  安穩了這些日子,她都快忘了被假母和酒客打罵的滋味了,悔不該另攀高枝,下午要是不心存僥倖就好了。
  
  她當時是想著,王公子畢竟是女兒身,目下雖然照應她們,但哪日說不來就不來了,只有入了成王世子的眼,日後才有指望跳出這火窟,哪知她孤注一擲,卻換來一場羞辱。
  
  她不甘心兩頭都落空,忙又擠出幾滴眼淚道:「王公子。」
  
  滕玉意重重把茶盞往桌上一擱,程伯和霍丘近前道:「抱珠娘子給自己留些體面,公子叫你走就走吧,往後也不要來了。」
  
  抱珠睫毛微顫,再抬頭滕玉意眼睛裡已經有了冷意,她身子一抖,灰頭土臉起了身。

  ****************
  
  作者有話要說:寄附鋪:類似於後來的當舖,唐時一般開在西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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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0-8-12 10:59 PM

第35章

  抱珠前腳剛走,絕聖和棄智後腳就來了:「王公子,我們打算去小佛堂借點符紙來用,天色不早了,你要不要同我們一起去?」
  
  兩人蔫頭耷腦的,估計還在為下午的事不安。
  
  滕玉意是個閒不住的人,打從知道屍邪和金衣公子的要害在哪,就一直琢磨著做些什麼,聽說要去見五道,很痛快就應了:「走吧。」
  
  進門就看見小佛堂裡散亂堆放著許多竹簡,東明觀五道正埋頭找東西。
  
  「咦,王公子怎麼也來了?」見喜推開腳下那堆包袱,笑嘻嘻道,「快請坐。」
  
  絕聖和棄智問:「前輩們下午去了何處?晚輩前樓後苑找了許久。」
  
  「我們能去何處?還不是跟世子待在一起。」
  
  絕聖棄智一驚:「跟師兄待在一起?」
  
  見仙瞧他二人神情,捧腹大笑起來:「難怪你們師兄沒事就罵你們,小腦袋瓜裡整天都在想什麼?」
  
  見樂把手中卷帙扔到旁邊,哼哼道:「別光顧著笑他們,藺承佑叫你過去時,你不是也屁顛屁顛地以為有好事?」
  
  見仙眼睛一斜:「你又知道了?扶正黜邪對貧道而言是天大的好事,我不該高興嗎?」
  
  滕玉意早就覺得下午的事不對勁,聽了這話倒也不奇怪:「各位上人幫著世子除祟去了?」
  
  「算不上除祟,早上那個青芝不是死得稀奇嘛,世子懷疑樓裡混進了邪祟,下午叫我們過去幫忙。」
  
  見美接過話頭:「那東西半人半祟,被屍邪操控卻不自知,平常的識鬼法是驗不出來的,只能用不尋常的法子來試。」
  
  絕聖和棄智腦中白光一閃,師兄讓人準備那麼多浴斛,原來是為了這個。
  
  「師兄把讓樓裡的小娘子叫過去,是想找出妖邪?」
  
  「不然呢?」
  
  絕聖和棄智窘迫地抓了把頭髮,虧他們說了一堆不知輕重的話,師兄估計要氣死了。
  
  滕玉意撇撇嘴,也不能怪絕聖和棄智想歪,藺承佑瞞著別人也就算了,連兩個師弟都瞞在鼓裡,聲勢弄得那樣大,被人當作淫徒也無可厚非。
  
  「師兄該不會是把陰指符融到浴湯裡了吧。」
  
  「沒錯,那東西雖說已經半人半鬼,但還留有一半心性,有重金作餌,必然會想法子在水裡閉氣,但她既為屍邪所用,七竅早已被陰氣鑽了空子,只要在浴斛裡泡得稍久些,就能露出破綻。」
  
  滕玉意好奇道:「所以找到那人了嗎?」
  
  「沒有。」五美困惑地嘆氣,「這法子用來試半陰半陽之人歷來萬無一失,可今日逐一試下來,竟無一個有異。」
  
  棄智蹲下來托腮思忖:「樓裡的娘子都查遍了麼,會不會漏了什麼人?」
  
  見天搖頭:「世子把樓裡負責掃灑的婆子都叫去了,連賀明生都被逼著在湯裡泡了一晌,老老少少查了一圈下來,始終沒能發現誰有異。」
  
  見美朝滕玉意一指:「也不盡然,王公子她們不就沒過去試水嗎?」
  
  「那是因為她們三個不可能是傀儡。」見樂翻開手中的竹簡,「你們別忘了,卷兒梨和葛巾娘子曾被妖邪擄走,好險才救回來,王公子則被屍邪追襲了兩次,屍邪如果只想讓她們做傀儡,不必如此麻煩,大不了餵她們吃點唾沫就好了,保管乖乖聽它的話。」
  
  滕玉意一驚:「屍邪把人變成傀儡的法子就是餵唾沫?」
  
  見樂拍腿大笑:「是不是很噁心?它的唾沫很寶貴,輕易不給人用,但只要餵上一口,即便那人面上與常人無異,身心卻被-操控得死死的。」
  
  滕玉意一個激靈,照這麼說,那晚在成王府淪為傀儡的幾個人,豈不是都吃過屍邪的唾沫?她想起那位南詔國的顧憲,他醒來若是知道自己被屍邪餵過口水,怕是會噁心到個把月吃不下飯吧。
  
  「唾沫餵得多,被-操控的日子長。唾沫餵得少,被-操控的日子短。這法子粗暴直接,弄來的傀儡也很聽話,就算最後被屍邪剜心,傀儡也不會有怨憤之氣,所以屍邪絕不會取傀儡的心,能被它取心的,一定是神智清醒之人,因為只有這種人才有七情六慾,才能被屍邪的幻境折磨得痛苦不堪。」
  
  見喜道:「此外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上回卷兒梨和葛巾被救回來後,馬上就被餵了清心丸,對淪為傀儡已久之人,此丹效用不大,但如果剛被屍邪操控,一粒就可以讓她們清醒。」
  
  滕玉意暗暗點頭,怪不得藺承佑那麼痛快就答應放走卷兒梨,原來壓根就沒打算叫她進去試水。
  
  她裝作不經意道:「既然該試的人都試過了,是不是說明樓裡並未藏邪祟?那麼青芝的死也就無甚可疑了,就是投井而亡吧。」
  
  見天把嘴撅成一個花骨朵:「早上我也瞧了,單看青芝的屍首,分明就是嗆水而亡。倒是世子蹲在青芝屍首邊看了一陣,似在青芝的衣裳上發現了什麼,但井邊既無邪祟跡象,也無布陣過的遺痕,沒等我仔細察看屍首,法曹就聞訊趕來了,再之後就把我驅到一邊,不許我靠近了。」
  
  見仙困惑道:「這麼說世子一定發現了什麼,為何一字不肯提呢?」
  
  「世子多半有他的顧慮,我只奇怪青芝若是被人所害,兇手為何就不能再等幾天?非得趁我們和世子都在的時候下手,就不怕露出馬腳?」
  
  滕玉意想了想,彎腰把腳邊的竹簡撿起來:「想來已經到了非下手不可的地步了。青芝不死,那人的把柄隨時會被抖出來,青芝死了,你們未必查得出真相。我猜兇手賭的就是這個。」
  
  就聽門外有人道:「王公子不在自己房裡待著,跑到我們這來串門來了? 」
  
  眾人一扭頭,外頭進來個錦衣玉冠的少年,不是藺承佑是誰。
  
  絕聖和棄智好似被火燙了屁股,一下子從地上彈起:「師兄。」
  
  藺承佑背著箭囊,鬢角上似乎有汗,進來後瞟了滕玉意一眼,隨手將手中的東西扔到條案上。滕玉意瞄過去,小小的一包,也不知裝著什麼。
  
  眾道奇道:「世子,你這是去哪了?怎麼看著像剛跟人交過手?」
  
  藺承佑道:「正要跟你們說呢,關於青芝——」
  
  忽然轉向滕玉意,笑道:「王公子,天色不早了,我這兒不方便留你,請回吧。」
  
  滕玉意正奇怪藺承佑為何主動提起青芝,一看他戲謔的目光就明白了,無非在外頭聽到她的那番話,知道她好奇此事,故意起個頭卻不往下說,逐客令一下,她縱是百爪撓心也得離開。
  
  棄智為難道:「師兄,已經入夜了,屍邪隨時可能闖進來作祟,王公子一個人待在房中恐怕不妥當,要我們同她一起回去嗎?可我們還想同師兄多待一會。」
  
  「你們是得留下來,從今晚起,好好跟我學學規矩,省得被人攛掇幾句,就連自己是青雲觀的弟子都不記得了!」
  
  他說這話的時候笑容可掬,但眸色沉沉,像染了一層寒霜似的。
  
  絕聖嚇得一縮脖子,忙示意棄智別再說話了,沒看到師兄還在氣頭上嗎,一進來就找滕娘子的麻煩,他們現在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滕娘子再不濟還有師兄給的玄音鈴,屍邪真來了的話,滕娘子一搖鈴鐺師兄就能趕過去。
  
  可滕玉意非但不走,反而笑盈盈坐下了:「世子,我來是因為有要事要相告,好不容易等到世子露面,沒承想世子剛來就趕我走。我走倒也沒關係,但事關如何除去屍邪,不說恐會誤事。」
  
  藺承佑故作驚訝道:「我倒不知王公子還會除邪,真有對付屍邪的好法子,你自己就能自保了,用得著青雲觀和東明觀相護嗎?」
  
  「我也是下午才得知此法,如能依法妙用,或許真能順利除去屍邪。」
  
  藺承佑一個字都不信,屍邪可是邪中之王,多少道法高深的前輩對其無計可施,滕玉意這幾日困在彩鳳樓中,上哪去打聽妙法。此女詭計多端,稍不留神就會被她算計,下午才為了維護自己的人攛掇絕聖和棄智跟他鬧,論拱火簡直是第一名,此時無事過來獻殷勤,誰知又在盤算什麼。
  
  換作平日,他有的是工夫跟她周旋,目下他又累又餓全無心思。
  
  不就是不肯走嗎?他有的是法子治她。
  
  他掉頭往另一側走,邊走邊摘下背上的箭囊。
  
  滕玉意先還等藺承佑追問,看著看著就發現不對勁了,側堂放著一副厚實的茵褥,看著像夜間眠臥之處,這兩日藺承佑為了方便捉妖,估計都睡在佛堂裡的褥子上。
  
  藺承佑走到茵褥前,懶洋洋往前一倒:「這幾日我累壞了,晚上還有得折騰,先將就歇一歇。」
  
  眾道吃了一驚。
  
  滕玉意臉一紅,霍然起了身。
  
  藺承佑笑得又痞又壞,翻了個身坐起,作勢要脫靴:「王公子別走啊,不就是受累觀摩本人睡相麼,我是絲毫不介意的,就怕傳出去對王公子的名聲不好。」
  
  滕玉意暗暗咬牙,背對著藺承佑,快步往外走:「這法子當年成功降服了南詔國的屍王,無關道術算是另闢蹊徑。可惜世子不想聽,我又何必多說,也罷,那我就告辭了。」
  
  藺承佑本來也沒真打算寬衣解帶,不過做做樣子嚇唬滕玉意罷了,聽她提起南詔國屍王,手上動作一頓,難道她真知道什麼好法子?
  
  他忙笑道:「王公子別忘了,屍邪要是不落網,頭一個遭殃的就是你。」
  
  滕玉意也笑了起來,腳下步伐卻不停:「即便我死了,世子不是還得對付屍邪嗎?明明有現成的好法子,世子自己不想聽。橫豎你們神通廣大,估計也不指望旁人幫著獻策,了不起多折騰幾回,總有一日能降伏二怪。」
  
  藺承佑咳嗽一聲,用眼神示意絕聖和棄智攔住滕玉意。
  
  絕聖和棄智硬著頭皮追過去:「王公子,請留步。」
  
  滕玉意繞過二人朝外走:「不必留,你們師兄冒犯我在先,除非向我賠禮道歉,否則我一字都不說。」
  
  絕聖和棄智忙又圍上去,奈何滕玉意鐵了心要走。
  
  程伯聽到動靜,進來擋在絕聖和棄智前頭,和顏悅色道:「兩位道長,煩請讓路。」
  
  絕聖棄智愣了愣,程伯是滕府的忠僕,面上謙恭隨和,實則沈毅有謀,若再硬攔著滕娘子不讓走,勢必傷和氣。
  
  兩人束手無策,求助似的看向藺承佑。
  
  眾道平日能言善辯,此時卻促狹地保持沉默,人是藺承佑得罪的,收場是不是也得他自己來。
  
  藺承佑早已起了身,笑著踱近滕玉意:「王公子,你用過膳了嗎?」
  
  滕玉意挑了挑秀眉,憑藺承佑那驕矜的性子,要他低頭認錯,怕是比登天都還難,突然問起這個,無非想把剛才的事輕描淡寫揭過去。
  
  她淡淡道:「閣下提醒我了,我正要回房用膳。」
  
  說完再次邁開腳步。
  
  「這麼巧,我也餓了。」藺承佑臉皮極厚,含笑攔住滕玉意,「我擔心二怪晚上闖進來,才令賀老闆準備了一大桌酒膳,若王公子願意賞光留下來吃飯,我再讓他們送些王公子愛喝的龍膏酒來。」
  
  滕玉意眼波一動,藺承佑倒是能屈能伸,大概是吃定了她會心動,竟拿龍膏酒來同她講和,這酒太奢貴,再捨得花酒錢也不能日日喝,她承認她心動了,何況她原本也沒存心要走,於是作出勉為其難的樣子說:「幾壺?」
  
  藺承佑諦視著滕玉意,此女一雙眼睛烏溜溜水靈靈,一轉就是一個壞主意。早料到她會得寸進尺,果然就來了,她是吃準了他想知道那法子,所以才有恃無恐。
  
  若在往日,敢有人這樣要挾他嗎?不等那人算計他,他早讓對方吃盡苦頭了。可惜屍邪太狡詐,他可不想錯過任何一個對付這東西的機會。再說剛才自己也算輕薄了她,她這種性子,自是不肯輕易作罷,不就是幾壺酒麼,只要能打聽到有用的線索,她愛喝給她喝好了。
  
  「既是我做東,王公子想喝幾壺酒就喝幾壺。」
  
  滕玉意展顏一笑:「世子一番美意,王某不便推卻,程伯,難得世子盛情款待,你把霍丘叫來,今晚我們主僕就在此處用膳了。」
  
  絕聖和棄智高興壞了,一個樂呵呵要到前樓叮囑廚司置備膳食,另一個忙著抹拭茵席。
  
  藺承佑拉住棄智,把剛才擱在案上的那包東西遞給他:「讓廚司把這個煮了湯送來,你在旁邊盯著點。」
  
  見天等人抻長脖子一望,頓時愕然失色:「火玉靈根!」
  
  滕玉意納悶,何謂火玉靈根?
  
  眾道一窩蜂圍到了藺承佑身邊,邊看邊嘖嘖稱奇:「還真是火玉靈根。『玉池清水灌靈根』,從來只在《文清玉散經》上見過這名字,頭一回親眼見,都說這東西當年被焰明尊者從婆羅國引來,用道法栽下,歷經寒暑,數十年才能得一株,喝了不但能卻病延年,還有禦邪之效。 」
  
  見天興致勃勃衝滕玉意招手:「王公子快來,知道你出身名門,素來見識不凡,但老道敢打賭,這東西你絕對沒見過。」
  
  滕玉意走過去仔細打量,只見藺承佑手心托著一盞碩大的蕈傘狀的東西,乍眼看去像是靈芝,但這東西分作兩色,頂上的冠子色如赤火,底下的根莖卻玉瑩光寒,一紅一白,交相輝映,有如冰火兩重天。
  
  絕聖和棄智道:「原來師兄剛才弄這個去了,吃了這東西,是不是對付屍邪的時候也能容易些?」
  
  藺承佑說:「沒那麼神,但也有些護身的效用,喝下此湯,心脈即被藥氣相護,哪怕被邪祟所傷,也能僥倖不死。可惜藥性甚短,頂多能維持三日。」
  
  「三日足夠了。」眾道正在興頭上,哪管得了那麼多,「這些年不知多少人想找火玉靈根,可惜那本經書亡佚了半本,世人既不知其種在何處,也不知如何服用,今日知道了,原來要做了湯來喝。世子,這般罕物,你從何處得的?」
  
  說完才覺得這話多餘,這等珍草外頭哪見得到,料著是宮裡弄來的,再說以藺承佑這踢天弄井的性子,只要他有心搜羅,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深山的仙草、水底的赤蛟,就沒有他弄不到的。
  
  藺承佑道:「二怪蟄伏了整整兩日,城內外全無動靜,此事太不尋常,推算出陣之日,它們至遲這兩日就會來找麻煩,為求萬無一失,我特意讓人去取了這東西來。棄智,送到廚司去吧。」
  
  眾道喜出望外:「好好好,誰成想有生之年能喝一回火玉靈根熬的湯。」
  
  棄智千珍萬重地捧著火玉靈根走了,大夥忙著一起收拾小佛堂,沒多久把當中一大塊收拾出來了,只是廚司慢得很,等婢女們擺放完碗箸離開,膳食還未送來。
  
  眾人繞著條案坐下,座次也不分尊卑了,程伯和霍丘百般推拒,怎奈五道死活要拉他們一起坐,眼看藺承佑和滕玉意都無異議,只好叨陪末座。
  
  如此一來,堂內熱鬧非凡,門窗洞開,抬眼就能看見夜色中的園子,清風相護,圓月朦朧,一派陶情適性的景象。
  
  見樂美滋滋抿了口龍膏酒:「王公子,你說的對付屍邪的那個法子是什麼,老道心裡像貓抓似的,你就別賣關子了,快告訴我們吧。」
  
  滕玉意笑道: 「當年南詔國的屍王為禍一方,降服它之人並非僧侶,而是兵營裡的士卒,這法子無關道術,說來平平無奇。」
  
  「平平無奇的法子,還無關道術?」藺承佑語帶謔意,「王公子該不會說他們拔了它一對獠牙吧。」
  
  滕玉意微微一笑:「正是如此,屍王專闖軍營,每晚都撲殺數十名軍士,後經巫師獻策,將軍令人找來兩根極為尖銳的利弦,把前頭做成勾子,一邊一個套住屍邪的獠牙,眾軍士齊齊發力,拔出了那對獠牙。」
  
  藺承佑面色古怪,眾道也是驚訝無言。
  
  滕玉意目光從左到右掠過一圈,心裡泛起了疑惑:「這話有什麼不對嗎?」
  
  藺承佑一哂:「王公子,這話你從何處聽來的?」
  
  滕玉意眨眨眼,程伯歷來穩重,絕不會在這種事上說謊,但為何藺承佑等人的神色這麼奇怪。
  
  「回世子的話。」程伯主動起身作揖,「這話是小人告訴公子的,當年小人有位故友叫譚勳,早年曾隨軍在南詔國駐紮過一陣,屍王的傳聞就是他回長安後與小人說的,據譚勳所言,屍王被拔掉獠牙後,當即化作了一灘膿水,此後再未有屍怪作亂,他言之鑿鑿,自稱親眼所見,但小人並未詳加打探,此事已過去了十年,今日聽諸位上人說起屍邪的獠牙,小人才記起有這麼一回事。」
  
  藺承佑與眾道對視一眼,席上出奇地安靜。
  
  滕玉意狐疑道:「哪裡不對勁嗎?」
  
  藺承佑冷笑:「此話不通。」
  
  程伯神色有異:「世子,小人句句屬實——」
  
  藺承佑正色道:「程管事,並非疑你扯謊,但是無論屍邪還是屍王,獠牙是其要害,一旦被拔除,便會如你所說化作一灘膿水,它們為求自保,把一對獠牙修煉得固若岩石,火燒、刀斫、引雷、繩鋸,均不能損其一二,前人也試過用煉鐵做成細繩來拔除獠牙,最後一敗塗地,所以那位譚勳說用兩根琴弦就能做到,實難讓人相信。別說這法子至今沒人成功過,琴弦本就易折易斷,如何拉拔這等堅硬之物?」
  
  滕玉意胸口突突一跳,忽然想起前世害死她那怪人手中的絲線,看著極細,卻能削皮斷骨,只不過一個是絲線,另一個是琴弦。
  
  「我看那個姓譚的就是瞎說。」見樂不滿道,「屍王的法力遠不及屍邪,說不定南詔人用什麼法子將其降服了,當地人卻以訛傳訛,鬧出了這等不經之談。」
  
  「是不是不經之談,找到這個譚勳不就成了。」藺承佑看向程伯,「程管事,此人現在可在長安?」
  
  程伯泰然道:「小人不知,聽說譚勳四年前因腰傷卸了職賦閒在家,一直住在城南的安德坊,但小人與他久無來往,也不知現下如何了。」
  
  「我讓人去打聽打聽,若他還在長安,這兩日就有消息了。」
  
  藺承佑瞟了滕玉意一眼,她從剛才起就不對勁,面色煞白分明有心事。
  
  「王公子?」
  
  滕玉意掩袖喝了口酒,笑了笑道:「我算是聽明白了,這個故事裡最不通的就是那對琴弦,但如果世上真有這種鋒利至極的利器呢,哪怕細若雨絲,也能削皮斷骨,如能絞作一股,堅韌堪比神物,何不查一查這所謂『琴弦』的來歷?假如查出屬實,何愁沒法子對付屍邪。」
  
  絕聖懵了一下,陡然想起那晚滕玉意給他們看過一張畫,畫上正是一根細若雨絲的絲線,這「絲線」該不會跟南詔國對付屍王的「琴弦」有關係吧。
  
  「細若雨絲?還能削皮斷骨?」藺承佑皺了皺眉,「我怎麼不知道有這種好物,王公子從哪聽來的?」
  
  滕玉意隱隱有些失望,居然連藺承佑都沒見過這種暗器,此事也太不尋常了,會不會那晚她看錯,她誤以為是暗器,其實只是一根普通絲線,只因那人功力高深才變成殺人利器?
  
  「我對兵器一竅不通。」她想了想答道,「這話還是前陣子來長安的時候,偶然聽臨近船上的旅人說起過,你們也知道,風阻船泊之時,俠士文人們常在舷板上飲酒清談,回京這一路走走停停,我也算聽了不少海外奇談。」
  
  見天問:「說的老道都好奇了,世上真有這種兵器麼,為何長安坊市裡從未見過?」
  
  藺承佑摩挲著酒盞邊沿,南詔軍營裡用琴弦拔掉獠牙或許是假,但屍王此後的確未再作亂是真,如果不是用這法子,又是怎麼降服屍王的?這故事就算八分是假的,至少也有兩分真,要不要今晚就讓人去查這個譚勳?
  
  正當這時,外頭有人探頭探腦:「世子,外頭有人送信來了,人在前樓,說要把信當面交給你。」
  
  藺承佑便起身:「諸位慢飲,容我少陪一陣。」
  
  藺承佑走後沒多久,棄智樂顛顛領著眾婢女送饌食來了。
  
  「勞各位前輩久等了。」
  
  五顏六色的菜一呈上,小佛堂頓時歡快起來。
  
  火玉靈根下鍋之前姿色妖異,煮成湯後卻味道古怪,絕聖和棄智給人分湯,滿桌繞走忙得不亦樂乎。
  
  席上每人分得一碗,滕玉意也不例外,她盯著手裡的湯,那東西顏色褪盡了,活像一團團絮狀的白疊布(注)。
  
  絕聖和棄智小心翼翼把藺承佑的那碗湯蓋上了碗蓋,坐下來把自己的湯一飲而盡,抬頭看滕玉意遲遲不喝,忙勸道:「王公子快喝吧,這種靈草湯趁熱喝藥性最好。」
  
  滕玉意點點頭,強忍著喝了一口,幸而湯味雖有點怪,味道倒不算沖人,她正要一口喝完,藺承佑拿著一封信返回了,進來看滕玉意捧著湯碗在喝,他面色微變:「慢——」
  
  然而晚了一步,滕玉意一下子就把剩下的湯都喝完了,喝完對上藺承佑古怪的目光,她納悶道:「怎麼了?」
  
  藺承佑很快恢復了常色,回到原位,意味深長地看了絕聖和棄智一眼。
  
  絕聖和棄智把藺承佑的碗蓋揭開:「師兄,快喝湯吧,再晚就涼了。」
  
  藺承佑想了想沒說話,接過湯碗一口喝了。
  
  滕玉意素來有手腳發涼的毛病,喝完就覺得整個腔子都燒了起來,雙足好似泡入了溫湯,腳心悠悠升騰起一股暖意,不久之後,連脊背也開始冒汗,整個人暖洋洋的,彷彿坐在爐前。
  
  她輕輕擦了把汗,這東西的藥性果真了得。
  
  程伯和霍丘不安地放下碗箸:「公子,你的臉怎麼這麼紅?」
  
  二人面色如常,渾不見冒汗。滕玉意疑惑道:「你們不覺得熱嗎?」
  
  「熱?」見仙忙著往自己碗裡夾菜,「喝了湯又吃了菜,好像是有點熱,咦,王公子,你頭上怎麼全是汗珠?」
  
  眾人雖說滿面紅光,卻不似滕玉意這般大汗淋漓,滕玉意環顧左右,不提防碰上藺承佑古怪的目光,心中咯噔一下。
  
  藺承佑渾若無事:「火玉靈根是大補之物,王公子不像我等有內力在身,剛吃下去有些不受用,克化幾日就好了。」
  
  「對對對,老道早年剛吃補氣之物時,也曾像王公子這般渾身發熱汗。」
  
  絕聖和棄智猛地點頭:「王公子不必擔心,這是好事呀,師尊也曾說過,火玉靈根妙用無窮,你要是有什麼舊疾,沒準能一併去掉病根呢。」
  
  程伯聽了這話喜憂參半,自從上回娘子落水,他就總擔心娘子落下什麼毛病,喝了這個靈草湯,說不定就打好了,他端詳著滕玉意的神情,緊張地問:「公子,你可覺得好些了?」
  
  滕玉意默默體會了一陣,自覺身上並無其他不適,笑了笑道:「讓諸位見笑了,估計散散汗就好了。」
  
  這時又來一個廟客,在殿外探頭探腦:「世子殿下,小人有要事稟告。」
  
  藺承佑衝那人招了招手。
  
  這廟客名叫阿炎,平日負責在樓前迎送,長得五大三粗的,一路小跑到跟前:「葛巾娘子和卷兒梨吵起來了。卷兒梨摔碎了葛巾娘子的一塊玉佩,葛巾娘子氣不過,罵了卷兒梨好些話,卷兒梨嚇壞了,一個勁地賠罪,但葛巾娘子不依不饒,非要讓卷兒梨立即搬出她的臥房,兩人吵得不可開交,把樓裡的人都驚動了,萼大娘、沃大娘和主家趕過去勸了一晌無用,只好讓小的過來問世子:這樣吵鬧也不像話,能不能讓她二人分作兩處?」
  
  席上的人愣了愣,卷兒梨本來與年幼的伶人們同住另一處院落,只因被屍邪盯上了,臨時被藺承佑安排搬來跟葛巾住一間,而滕玉意則住她們對屋,這樣屍邪作祟時,也能方便照應。
  
  阿炎頗會察言觀色,也算有些口才,面上有些訕訕的:「主家說了,這等瑣事本來不該來叨擾世子,但世子曾說過,卷兒梨和葛巾娘子不能隨意搬動住處,所以主家特讓小的來請示世子。」
  
  藺承佑很痛快就答應了:「既然都打起來了,那就讓她二人分開吧,不過那個卷兒梨不能搬離太遠,就在廊上另找住處,相距不超過兩間,省得不便照管,安置好了過來告訴絕聖和棄智,他們自會去房門外重新畫符。」
  
  阿炎弓腰聽了:「讓世子見笑了,葛巾娘子毀容之後就像變了個人,從前人人喜歡,現在簡直像個瘋婦,不過也怪不得她……」
  
  忽然一個激靈,諂笑道:「小人多嘴,這些話世子想必都聽過了。」
  
  藺承佑哎了一聲:「我就喜歡你這種多嘴的,再聽點新鮮的也無妨,你只管說,想起什麼說什麼,說得好了有賞。」
  
  阿炎精神一振,歡然搓起手來,搜索枯腸想了一通,苦著臉道:「小人有個毛病,越是想說,越憋不出來,要不世子問小的幾個問題?」
  
  見樂笑嘻嘻道:「那貧道就不客氣了,原來你們樓裡的都知也分三六九等,既然葛巾來你們彩鳳樓沒多久,在她之前最得勢的娘子是誰?」
  
  「回道長的話,葛巾娘子來之前,本是魏紫和姚黃最得勢,葛巾娘子一來,這二位就被比下去了,聽主家的意思,葛巾娘子要是不出事,這個月就能定下花魁的名分了。到那時候,光酒錢葛巾自己可分兩千,這還不算其他的打賞,照這個勢頭下去,葛巾娘子過不幾年就能為自己贖身了,哪知一下子泡湯了。」
  
  五道問:「魏紫?姚黃?是不是病了的那兩位?我記得今日世子叫樓裡的娘子去泡浴斛,這兩位稱病留在房中,經世子相招才肯出來。」
  
  「正是她二位,魏紫娘子善舞又善詩,彩鳳樓沒開張之前就出名了,別看她比其他娘子都寬胖,跳起舞來卻靈巧得很,尤善胡旋舞,哪怕給她一塊再小的毬子,也能在上頭旋轉如飛。
  
  「至於姚黃娘子,那就更不用說了,相貌才情樣樣出色,唱起曲來跟樹上的黃鸝鳥一樣好聽,此外她還另有一項絕活,就是能學猿聲鳥鳴,據她自己說,她小時候跟一位奇人學過口技,所以學什麼像什麼。記得彩鳳樓開張的頭幾個月,將軍公子都是衝她二人來的。」
  
  見天道:「她二人甚麼時候病的?」
  
  「魏紫娘子病了好些日子了,姚黃娘子則是今天早上青芝投井之後嚇到的。」
  
  五道神色微妙,這也病得太是時候了,見喜又問:「她們跟葛巾娘子交情好嗎?」
  
  阿炎尷尬地笑了笑:「小人平日只負責在門前迎來送往,輕易見不到樓裡的娘子,這幾個名頭響的都知,更是神仙似的人物,小人能偶爾瞧上一眼已是不易,她們之間交情如何,小人可是一句都說不上來。」
  
  見天卻不依不饒:「葛巾娘子被毀容可是大事,那幾日你們彩鳳樓定是天翻地覆,那晚魏紫和姚黃在何處,就沒人懷疑她們?」
  
  阿炎瞠目結舌:「不說是厲鬼撓壞的嗎?樓裡鬧了好些日子了,那女鬼不少人見過。」
  
  「你們主家也信這套說辭?好好的花魁被毀容,他不心疼人,總該心疼錢,出事之後就沒想過一個一個盤問?」
  
  「問了,魏紫當晚陪戶部的林侍郎赴詩會,姚黃則同寧安伯的魏大公子去了曲江賞燈會,隨行的人不在少數,竟夕玩樂,次日方回。」藺承佑不緊不慢開了腔。
  
  五道愣了愣:「原來世子都查過了。」
  
  阿炎苦笑:「其實我們主家也一一問過,巧就巧在那幾位都知要麼在前樓陪客,要麼隨客外出,竟是沒人有嫌疑,加上樓裡鬧鬼是真,主家才信了葛巾是被厲鬼所傷。」
  
  滕玉意端坐一陣,身上益發燥熱,有心仔細聽這廟客說話,無奈汗出了一層又一層,為了分神她忍不住道:「晌午我在前樓飲茶,恍惚聽人說青芝最近手頭闊綽不少,彩鳳樓總共就這些人,你與樓裡都知不熟,總該與青芝有些交情,你可知她的錢從哪來的?」
  
  阿炎詫異道:「青芝手頭闊綽了?怪不得這小蹄子最近不跟我們蹭酒了。公子不知道,青芝這婢子時而憨傻,時而精明,最大毛病是貪吃,遇到酒食,那是能騙則騙,能搶則搶,她在葛巾娘子身邊伺候,本來極風光,葛巾娘子被毀容之後,底下人境況也跟著一落千丈,青芝不敢去廚司偷東西,只能到各個房裡蹭吃喝,攆又攆不走,人人見了她都煩,公子這麼一說,小人想起來,她前幾日似乎真有點不對勁,臉上笑得像朵花似的,活像撿了寶。」
  
  滕玉意看了看藺承佑,奇怪他面如靜玉,似乎絲毫不覺得驚訝。
  
  「最近妖異作怪,樓裡人人自危,她何事這麼高興?有人來找過她嗎,最近可新結識了什麼人?」
  
  「應該是沒有。」阿炎仔細想了想,「葛巾娘子毀容之後離不了人,青芝起先還盼著葛巾娘子能恢復容貌,伺候得可殷勤了,頭幾日睡個囫圇覺都不易,哪有機會結識新朋友。沒多久就出了妖異的事,彩鳳樓被封,樓裡人都沒機會出去,青芝也不例外,況且小人整日在門口迎來送往,從沒聽說有人來找過青芝。」
  
  「這些話不夠新鮮。 」藺承佑把玩著酒盞,「還有別的嗎?要不你再仔細想想,不然我這酒錢想捨都捨不出去。」
  
  阿炎挖空心思想了一通,悅然道:「有了,青芝老說自己還有個姐姐,當年姐妹失散了,一直未有音訊,她平日攢下些錢,全用來託人打聽她姐姐的下落了,沃大娘聽了,總罵青芝瘋傻,說青芝壓根沒有姐姐,家裡只有一個妹妹,而且她妹妹早在當年被發賣的時候就死了,如今事隔多年,上哪再變個姐姐出來。」
  
  藺承佑似乎對這話很感興趣,沉默片刻道:「還有沒?」
  
  阿炎頭皮發緊,恨不能把腸子裡的東西都搜刮出來:「小人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藺承佑提醒他:「青芝最近可說過什麼奇怪的話? 」
  
  阿炎茫然地望著半空想了半天:「有了!記得有一回樓裡在一起說鬧鬼的事,大夥正害怕呢,青芝突然沒頭沒腦說了句:她跟那個被店主夫人逼死的美妾是同鄉。我們都嚇了一跳,戰戰兢兢問她:『只聽說巴結貴人的,沒聽說跟死鬼攀關係的,那美妾跳井時,彩鳳樓還沒開張呢,青芝你上哪見過那美妾?又怎麼得知自己和美妾是同鄉?青芝你被賣了這麼多年了,記得自己從哪來嗎?』」
  
  「大夥問了她一串話,青芝卻得意洋洋跳下臺階跑了,也不知道她得意個什麼勁,認識個死鬼像撿了寶似的。」
  
  藺承佑本來吊兒郎當,聽了這面色沉了下來:「同鄉?她說她跟前店主的妾是同鄉?」
  
  「沒錯,不過青芝這孩子愛吹牛,她的話本來就沒幾個人相信,沒準是看大夥怕鬼,故意說這樣的話嚇唬人,大夥不願給她臉,事後也就沒仔細追問。」
  
  藺承佑目光如電:「你再好好想想,在那之後青芝有沒有再說過類似的話。」
  
  阿炎吃了一驚,每回見到這位世子,都是言笑自如,一副瀟灑浪蕩的模樣,這樣疾言厲色,無端讓人心慌。
  
  他捧著腦袋冥思苦想,然而越著急越想不出,最後搖了搖頭,強笑著正要開腔,外頭又有人道:「阿炎,你在磨蹭什麼,主家叫你呢。」
  
  阿炎慌忙應道:「來了。」
  
  又乾巴巴笑著:「世子——」
  
  藺承佑從袖子裡掏出一緡錢扔給阿炎:「今晚這些話出去後不用跟別人提了,若是想起什麼,不拘什麼時辰立即來找我。」
  
  阿炎高高興興走了,藺承佑這才拆開手邊的那封信。
  
  絕聖和棄智輕聲問:「師兄,是洛陽來的信嗎?是不是打聽到那位洛陽道長的底細了?」
  
  藺承佑不答,很快看完了信,目光定了一定,隨後扭頭看向香案後那尊蓮花淨童寶像,起身繞著寶像踱起步來。
  
  見喜等人思緒還在阿炎那番話上,徑自議論開了:「我聽了這半晌,怎麼覺得這青芝不對勁吶,會不會葛巾娘子的臉就是她毀的?」
  
  見天呼啦啦喝完碗裡的蓴羹,頭也不抬道:「蠢貨,是誰都不可能是青芝,別忘了青芝是葛巾娘子的貼身侍婢,那厲鬼抓傷葛巾時罵得那樣大聲,真要是青芝的聲音,葛巾娘子早就聽出來了。」
  
  「也對哦。」絕聖撓了撓頭,「那會不會是魏紫或是姚黃娘子呢?畢竟她們本來要做花魁了,是葛巾娘子來了才壞事的。」
  
  見美一樂:「你們師兄不是都說了麼,她二人那晚壓根不在樓裡,而且此事分別有林侍郎和魏大公子作證。」
  
  「這也太巧了,會不會二人為了脫罪,求林侍郎和魏大公子幫她們圓謊,美人如名花,可遇不可求,他們幾個不是正打得火熱麼,興許魏紫和姚黃哭個幾句,林侍郎和魏大公子就心軟了。」
  
  滕玉意此時已經喝了許多涼絲絲的蔗漿,然而身上的熱仍不見緩,聽他們越說越離譜,忍不住道:「別忘了魏紫娘子赴的是詩會,這種場合往往賓客如雲,魏紫當晚在不在席上,隨便打聽一下就成了,林侍郎就算想替人遮掩,也不會撒這種拙劣的謊話。姚黃娘子則去了曲江賞燈會,此事不單有魏大公子作證,還有一眾隨行者。」
  
  見天打了個飽嗝:「王公子說的對,我勸你們少開腔,你們能想到的,世子和大理寺那些官員早該查過了。」
  
  見樂駭然道:「對了,青芝總說自己有姐妹,剛才那廟客說又青芝提過她與店主的美妾是同鄉,該不會那美妾就是她的姐妹吧。」
  
  滕玉意仰天長嘆,棄智哭笑不得:「青芝這些年一直惦記她那個姐妹,突然得知姐妹已死,還死得這麼憋屈,哭還來不及呢,怎會『得意洋洋』。」
  
  見樂悻悻然擺手:「不猜了不猜了!我們本來很聰明的,喝了酒才糊塗,何況我們又不是法曹,猜不對也不稀奇。」
  
  滕玉意瞟了眼藺承佑,她這邊說起青芝有個姐妹時,藺承佑居然連頭也不回,可他明明對青芝的事興趣濃厚,如此平淡只有一個可能:他早就聽說過這件事了。
  
  滕玉意摸摸鬍子,如果青芝是被人所害,兇手至今未落網,既然藺承佑正在調查此事,她覺得有必要把自己聽來的事相告。
  
  「聽人說青芝在房中藏了一包櫻桃脯,面上放著吃食,底下卻藏著珠玉,那日被人撞破之後,她謊稱是舊識送的。」
  
  藺承佑蹲下來查看條案底下,聞言連頭也不回,顯然毫不感興趣。
  
  滕玉意揚眉,這個他也聽過了?
  
  這事是她從抱珠口裡聽來的,撞破青芝的也是抱珠,那麼告訴藺承佑的,也只能是抱珠自己了。
  
  眾人齊齊把視線投向藺承佑,也不知那封從洛陽來的信上寫了什麼,藺承佑看完後一直在琢磨那尊寶像。
  
  「世子,那封信是誰寄來的?」五道好奇湊過去。
  
  藺承佑沒抬頭:「記得賀明生剛盤下此樓時,因為不堪樓內鬼怪作祟,特從洛陽請了一位異士,這神龕就是那位異士命人建的。」
  
  滕玉意打量香案,那晚金衣公子化作一條金蛟與藺承佑驚天動地纏鬥一番,小佛堂損折慘重,這尊寶像也隨之從座上砉然倒下,現在重新被扶了回去,但漆塊脫落了不少。
  
  見天抱著胳膊:「這陣法沒問題呀,方方正正的太白降魔陣,寶像塑得絲毫不差,符籙也畫得工整。要不是底下碰巧壓著屍邪和金衣公子,這陣法足可以保樓內平安了,不過這也怪不得那位異士,誰能想到這裡頭會壓著百年前的大怪。」
  
  「我也看不出問題。」藺承佑打量陣眼外的硃砂殘痕,「但剛才洛陽來的信上說,他們找遍了洛陽,沒能找到這位異士。」
  
  五道愕了愕: 「出門雲遊去了?」
  
  「賀明生頭幾日就曾去過一趟洛陽,從那時候就找不到這位異人了,我不奇怪此人行蹤不明,就是覺得他消失得太巧了些。」
  
  滕玉意自從喝了火玉靈根湯,身上的熱氣就沒消停過,忍耐到這時,早已汗濕了裡頭幾層衣裳,身上黏膩異常,猶如坐在泥中,她扇了扇汗起身:「對不住了,在下有些不適,需得回房換個衣裳,諸位慢聊,在下先告辭了。」
  
  五道沒料到滕玉意說走就走,都來不及挽留一二。
  
  藺承佑扭頭朝滕玉意看去,本想說些什麼,可滕玉意頭也不回,快步出了門。
  
  出來被晚風一吹,滕玉意非但不見好,汗反而出得更多了,身上彷彿有股真氣頂著她走路,一步足可當平時三步。
  
  她身輕如飛,一路連走帶蹦,沒多久就把程伯和霍丘遠遠甩在身後。
  
  程伯和霍丘又驚又疑,娘子身手怎麼突然輕捷了許多?他們唯恐出岔子,忙也提氣往前追,好在滕玉意腳程雖快,內力卻不足,他們用上內力之後,很快就攆了上來。
  
  滕玉意只覺得一股熱乎乎的氣息在自己體內亂竄,胸口像要熱炸,必須發力奔跑才能發洩這股莫名而來的怪力,風一般跑回南澤,路過葛巾的房間時,恰好撞見卷兒梨和抱珠從裡頭搬被褥出來。
  
  廊道裡鬧哄哄站了不少人,有勸葛巾的,有寬解卷兒梨的,有說風涼話的,有和稀泥勸和的。葛巾面如寒霜,一動不動端坐在窗前。
  
  換作平日滕玉意定會留下來看看熱鬧,此刻卻沒心思,一溜煙回到了房中,讓外頭婢女送浴湯來,房中就有浴斛,樓裡熱湯也是現成的,等東西送來,滕玉意關上門沐浴盥洗,洗完澡出來,身上的熱氣依然未緩解。
  
  她叉著腰在房中團團亂轉,胡人的衣裳只帶了一套,剩下便是中原男子的襴袍和幘巾,來不及裝點門面了,胡亂找了套乾淨男子衣裳換上,隨後戴上那串玄音鈴,拉開門道:「程伯、霍丘。」
  
  剛一開口,滕玉意自己嚇了一跳,丹田熱氣直往上頂,嗓門竟比平日高亢不少,程伯和霍丘從隔壁房中竄出來,驚訝地看著滕玉意:「公子。」
  
  滕玉意咳嗽兩聲,壓低嗓腔:「你們陪我到園子裡轉一轉。」
  
  不等二人答話,滕玉意掉頭就往外走,與其是「走」,不如說是「跑」,到了台階前,因為太急沒看清腳下的路,來不及收腳,狼狽地往前栽去。
  
  程伯和霍丘大驚失色,一個箭步衝上去,哪知滕玉意慌亂中使了個馬步蹲,居然穩穩噹噹站住了。
  
  程伯面色變了幾變:「娘子,這不對勁,你這身手——」
  
  怎麼突然就輕如猿猴了?
  
  滕玉意喘氣打量自己古怪的姿勢,咬牙道:「定是那火玉靈根湯搞的鬼!藺-承-佑!」
  
  正當這時,絕聖和棄智抱著一大堆符籙跑來了。
  
  兩人冷不丁看見一個穿墨綠色圓領襴衫的翩翩少年,第一眼沒認出是誰,及至看見程伯和霍丘,才意識到少年是滕玉意。
  
  「咦,王公子,你怎麼在這?」
  
  滕玉意心頭的火遠甚於體內的怪火,二話不說抓住絕聖渾圓的胳膊:「你們師兄在何處?」
  
  絕聖棄智一嚇,滕娘子整個人都不對勁,嗓音不再像平日那般柔悅,眼睛也亮得像要燒起來。
  
  絕聖錯愕道:「師兄因為下午的事氣壞了,說要好好罰我們,勒令我們先去卷兒梨房門外貼符,再趕回小佛堂打掃下那處陣眼,還說哪怕我們今晚不睡,也得把當年鎮壓二怪的墓室打掃乾淨。」
  
  棄智惴惴打量滕玉意:「王公子,你怎麼了?」
  
  「我怎麼了?」滕玉意怒不可遏,「還不是你們師兄幹的好事。你們實話告訴我,那個火玉靈根湯到底有什麼古怪?」
  
  兩人慌了手腳:「王公子喝了湯不舒服嗎?不對啊,這湯我們也喝了,程伯和霍丘也喝了,還有東明觀的前輩,大夥都好好的。」
  
  滕玉意壓著怒火想,罷了,這事是藺承佑搞的鬼,絕聖棄智又怎說得明白,於是按耐著點點頭,鬆開絕聖的胳膊往前走。
  
  絕聖和棄智呆了一呆,忙要跟上去。
  
  程伯面色如霜:「兩位道長想必也看見了,我家公子很不對頭,用膳前還好好的,喝了湯才變得古怪,小道長若是知道什麼,最好早些說出來。 」
  
  「我們真不知道。」絕聖棄智跺了跺腳,扭頭看滕玉意已經疾步朝小佛堂去了,只好撩起道袍追趕。
  
  「王公子,火玉靈根是記載在道家正統經書上的靈草,不會傷身害人的,王公子,你到底哪兒不舒服?會不會是染了風寒?論理火玉靈根吃了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我哪兒都不舒服。」滕玉意只覺得胸口有股熱氣亂竄,開口就能噴出熱火來,要是噴到花草上,沒準能點燃整個園子。
  
  她下意識把嘴緊緊閉上,好傢伙,這東西不僅讓人力大無窮,似乎還能亂人心性,她覺得自己簡直小涯附身,暴躁得只想罵人。
  
  「見仙道長不是說了麼,記載火玉靈根湯的經卷亡佚了一半,興許這東西的壞處就在另半卷上,藺承佑既敢將火玉靈根拿出來吃,必定知道另半卷上寫著什麼,我要當面問問他,他剛才究竟使了什麼壞!」
  
  棄智急道:「師兄不在小佛堂。」
  
  滕玉意腳步一剎,掉頭直奔園子大門:「那就是在前樓了!」
  
  絕聖和棄智瞠大眼睛,滕娘子腳下彷彿生了一對風輪,一眨眼就跑出去老遠,兩人有心去拉架,但又不能撇下卷兒梨和葛巾不管,只得留在原地,眼睜睜看著滕玉意消失在園門口。
  
  滕玉意一口氣跑到前樓,天色不早了,廊廡前點起了燈籠,大堂只有幾個廟客和僕婦在幹活。
  
  滕玉意目光胡亂一掃,開口道:「你們可看見成王世子了?」
  
  那幾人回頭一望,不由有些迷惘,平日見慣了滕玉意的胡人裝扮,差點沒認出這俊俏小郎君是誰。
  
  「哦,是王公子啊!」有位廟客回過了神,堆起笑容迎上前,「世子殿下他在二樓。」
  
  他話音未落,一陣風貼面刮過,眼前哪還有滕玉意的影子。
  
  廟客傻了眼,只聽「咚-咚-咚」上樓的聲音,茫然看過去,滕玉意一溜煙就躥上了樓梯拐角。
  
  滕玉意飛快奔到二樓,前樓的格局她早就摸清了,二樓全是雅間,平日賓朋滿座,近日因封樓才空置下來。
  
  沿著廊道找過去,始終沒看見藺承佑,推開最後一間房的門,依然不見人影,然而臨窗的榧幾上供著盞琉璃燈,分明有人來過。
  
  滕玉意快步走到窗前,一燈如豆,照著房間忽明忽暗,榧幾上擱著一卷竹簡,一看就知是東明觀的異誌錄。
  
  跑了這一路,滕玉意身上的汗不知出了多少層,澡是白洗了,汗氣從領褖邊緣直往上冒。
  
  她一邊擦汗一邊在房中急轉,想冷靜都冷靜不下來,說來也怪,先前只是身上奇熱,如今連臉頰都開始絲絲作癢。
  
  「藺承佑!」
  
  沒聽到藺承佑的回答,滕玉意狐疑地環顧周圍,好好的一個人,總不會憑空不見,趴到窗扉上往外看,忽聽到半空傳來「咯楞」一聲,像是有人踩過屋脊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瓦當。
  
  換做平日,滕玉意定會嚇得不輕,可此刻體內有股怪力支撐著,這「驚」就化為了「怒」。
  
  奇怪耳力也空前的好,凝神聽了聽,未能分辨出那人是誰,正要揚聲喝問,就聽到上頭遠遠有人笑了幾聲,不是藺承佑是誰。
  
  滕玉意怒火中燒,仰頭道:「藺承佑!你給我下來!」
  
  這回是吼的了。
  
  然而,藺承佑不知是沒聽到還是存心不理,竟是半分回應都無,滕玉意抓了抓衣襟,胸口像藏了一個火爐,熱得她渾身發燙,再捱下去七竅都要冒煙了。
  
  無奈上不了房梁,只能乾著急,滕玉意視線在屋子裡一頓亂掃,突然發現一旁書架位置不太對,本該貼牆擺放,此刻卻被人拉開了一半。
  
  滕玉意心中一動,近前定睛察看,赫然看見書架上豎著一塊機括似的物事,做得甚為顯眼,料著是供工匠們平日上下屋頂之用。
  
  滕玉意舉腕搖了搖玄音鈴,鈴鐺一片啞默,想來周圍並無邪祟,於是放心按下機括,便聽「唰」地一聲,天花板上掉下來一架軟梯,她躡衣而上,程伯和霍丘也闖進來了。
  
  「公子。」
  
  「藺承佑在屋頂,我上去問他幾句話,你們快跟上。」
  
  說話間順著梯子爬上了屋頂,她一鑽出來就轉動腦袋找藺承佑,果見藺承佑在東頭的屋脊上,他顯然早聽到底下的動靜,回頭看見滕玉意,絲毫不見驚訝,只一哂:「這不是王公子嗎?不在房裡待著,跑房樑上做什麼。」
  
  滕玉意眼裡燃著熊熊怒火,迅速看看周圍,屋頂上並未看到旁人,這就奇怪了,方才明明聽到藺承佑跟人說笑,一眨眼的工夫那人去了何處。
  
  不過目下不是關心這個的時候,她小心翼翼踏在瓦當上,張開雙臂穩住身子:「我來自是為了找你算賬,你在那碗湯裡做了什麼手腳?快把解藥給我。」
  
  藺承佑心裡暗笑,絕聖和棄智兩個傻小子好心辦了壞事,竟把滕玉意害成這樣,傻小子只知火玉靈根湯是好東西,先前一個勁勸滕玉意喝湯,殊不知這種靈草不好克化,有功力之人喝了會增長內力,沒有內力之人喝了只會出亂子。
  
  這事說起來只能怪絕聖和棄智擅作主張,斷乎怪不到他頭上,不過他才懶得向她解釋,看她生氣的樣子還挺好玩的,就讓她以為是他是成心的好了。
  
  他一本正經道:「王公子,我好心請你喝湯,你不領情也就罷了,怎麼還怪起人來了?」
  
  滕玉意恨得牙癢癢,她喝了湯之後整個人像被架在烈火中炙烤,藺承佑竟還敢裝模作樣,試著邁開一步,旋即又止步,本以為身子會搖晃,哪知雙足竟還算穩當。她心中有數了,一開始走得慢,後來便健步如飛,竟是越走越快,一轉眼就到了藺承佑跟前。
  
  藺承佑玩味地看著滕玉意逼近,那湯果然有點意思,滕玉意不但嗓音高亮,舉止也比往日浮急,雙頰和嘴唇緋紅,儼然有種醉態,跑起來如有神助,與平日的嬌貴模樣判若兩人。
  
  「王公子哪兒不舒服啊?」他故作關切。
  
  滕玉意站定了:「今晚除了那碗火玉靈根湯,我什麼都沒吃,好好地變成這樣,只能與那湯有關。藺承佑,別以為我不知道是你搞的鬼。快把解藥給我,否則我絕不饒你!」
  
  藺承佑嗤笑:「不饒我?別說我沒有解藥,便是有解藥不給你,你打算如何不饒我?」
  
  他話未說完,迎面掌風襲來,滕玉意居然說動手就動手。
  
  藺承佑頭往旁邊一偏,抬手扣住滕玉意的胳膊:「滕玉意,你膽子不小,敢在我面前撒野!」
  
  滕玉意汗若濡雨,二話不說揮出另一隻手,口中冷笑道: 「要不是你先暗算我,我才不耐煩招惹你!快把解藥拿出來,否則我跟你同歸於盡。」
  
  藺承佑豈會讓滕玉意得手,翻身往後一掠,立到了脊獸上,心中卻暗道,滕玉意雖說一肚子壞水,卻並非衝動易怒之人,今晚性情大變,可見這火玉靈根湯能惑人心性。
  
  他泰然打量她:「我勸你省省力氣,別說你目下只是力氣大了點,便是真學了功夫也遠不是我的對手。」
  
  滕玉意厲聲道:「你且試試。」可儘管她有一身使不完的怪力,論招式卻連藺承佑的衣袂都沾不到,每當她迫近,藺承佑又壞笑著滑到一旁。
  
  眼看藺承佑滑如泥鰍,滕玉意心裡那團火越燒越旺,忽見他停下來,想也不想就拍掌上前,哪知沒追到藺承佑,不提防腳下一滑,順著瓦當就摔落下去。
  
  滕玉意瞬間激出一身冷汗:「程伯!」
  
  只聽窗扉一聲重響,程伯早已從房內一躍而出,半空中一個鷂子翻身,橫軀要接住滕玉意,然而畢竟離得太遠,哪怕他身手如電,也差一臂之遙。
  
  程伯心念急轉,改而往樓下撲去,他內力深厚,只要能搶先一步落地,護住滕玉意不難,後頭霍丘也躍窗急追,打算與程伯上下接應。
  
  滕玉意神魂嚇得飛出去了一半,唯恐程伯接不住自己,哪知剛滾落屋簷,衣領就被人從後頭提住了,慌亂中回頭一看,正好瞥見藺承佑的前襟。
  
  藺承佑揪住滕玉意的後領把她拎回屋樑:「嘖,方才我可提醒過王公子,你偏不信邪。這回算你運氣好,今日恰逢十五,我得齋戒行善,不過也僅此一回,回頭再掉下去,我可懶得再出手了。」
  
  滕玉意跌坐在瓦當上擦了把汗,抬眼看藺承佑,他居高臨下看著她,眉梢眼角都是諷意。
  
  滕玉意拍拍衣襟試圖站起來,無奈雙腿發軟,奇怪體內那團烈焰似乎小了些,腦子也清明了幾分,她疑惑地想,難怪是方才被嚇出一身冷汗的緣故。
  
  她向來是能屈能伸的,忙放軟聲調:「我並非存心廝纏,但世子想必也看到了,晚飯後我怪汗頻出,喜怒皆不由己,身在火中,心在煉獄,一切都因那碗火玉靈根湯而起,今晚喝湯的不只一個,為何獨我一人如此?這靈草既是世子帶來的,還請世子解惑。」
  
  藺承佑遠遠走到一邊,一撩衣袍盤腿坐下:「王公子身上那股熱氣是不是消停些了?」
  
  滕玉意狐疑道:「是,所以這是何意?」
  
  「王公子要是實在難受得慌,就活動活動筋骨,再不濟跟人過上幾招,多出幾身汗就好了。」
  
  滕玉意緩步走近:「世子這是承認你在湯裡做了手腳?實不知何處得罪了世子,還請世子高抬貴手,把解藥給我吧。」
  
  藺承佑目視前方:「王公子這話我就聽不懂了,雖說你得罪我的地方數不勝數,但這湯又不是我逼你喝的,即便我有通天的本事,也沒法在眾目睽睽之下暗算你。怪只能怪你身子太虛弱,克化不了火玉靈根這樣的靈草,不信你瞧你的兩個護衛,他們不就好好的?」
  
  滕玉意順著藺承佑的視線看過去,今夜風清月皎,站在高樓之上,能將彩鳳樓內的景象盡收眼底,適才她在院中狂奔亂跳的模樣,估計都被藺承佑看見了,他大概都捂著肚子笑過一通了,難怪心情這麼好。
  
  她狠狠吸了一口涼風,心口那簇烈焰原本被澆熄了,轉眼又有了復燃的跡象:「說起來今晚喝湯的人裡,只有我一個沒有內力,世子明知道我克化不了火玉靈根湯,偏不肯提醒我,如今我坐不安席,不找世子找誰?」
  
  藺承佑從腰間取下一桿玉笛,在手心裡敲了敲,他當時滿腦子都是兇手的事,的確忘了單獨提醒滕玉意,但他走的時候湯膳還未送來,不過是去前樓取了一封信,回來這群人就把湯喝進了肚。
  
  「我可真冤枉,我只知火玉靈根能禦邪補身,哪知道滕娘子服用後會如此癲狂。以往有人克化不了藥草,發散發散也就好了,許是這東西與別的藥草不同,不然何以至此。要不這樣吧,我從宮裡取火玉靈根的時候,順手把那本殘卷也拿來了,目下還沒來得及看,看在你如此難受的份上,我替你瞧瞧如何克化?」
  
  滕玉意瞇了瞇眼,說什麼沒看過,分明早就籌算好了,此人壞到沒邊了,下午窩了一肚子火,估計早就想捉弄她,剛發作半個時辰,他還等著看她的笑話呢,怎會主動告知克化之法。
  
  她倒要看看他還要如何戲耍她,從齒縫裡溢出一句話:「那就有勞世子賜教了。」
  
  說話間程伯和霍丘悄無聲息落到了簷角上。
  
  藺承佑假模假式從懷裡取出本巴掌大的小冊子,拿在手中翻了翻,隨意指著冊上一處道:「有了。火玉靈根藥性刁鑽,它是遇強則強,遇弱則邪,習武之人服用後固然可以益氣固本,但若是老弱婦孺服用,藥氣反會侵克本體,輕者發熱煩渴、喜怒無常,重者會生出一身熱瘡。」
  
  程伯和霍丘一直心弦緊繃,聽到此話稍稍鬆了口氣,只是生瘡,不至於傷及肺腑: 「那麼請問世子,克化的法子是什麼?」
  
  「尋常的化熱解毒方子無用,只有靠自身內力方能化解它的熱性,服湯之人必須在最短時間內習練出一套招式,不然熱瘡便會層出不窮。」
  
  滕玉意聽說會長熱瘡,臉色更加難看了,要是手中有刀,早把藺承佑的臉劃花了,下一瞬聽到「習武」,不由愣了一下。
  
  自從她活過來,的確有習武的打算,只因端福斷骨未癒,一直擱置到現在。這回要是能順利除去屍邪,回去之後可能就要張羅學武的事了。
  
  但自願和被逼可是兩碼事。
  
  「滕娘子這麼看著我做什麼? 」藺承佑笑得頗有深意,「火玉靈根是世間異寶,多少人求而不得,我大方贈藥,滕娘子不說謝謝我,反而對我拳腳相加。如今我把克化的法子告訴你了,不就是習練功夫嗎?看你年紀不大,何不趁此機會練練筋骨,既能克化藥性,又能強身健體。火玉靈根助長內力有奇效,只要你能順利克化,一口氣增長七-八年功力不在話下。」
  
  藺承佑一邊說話一邊打量滕玉意,像是在研究她第一個熱瘡會從何處冒出來。他才不相信滕玉意肯吃學武的苦頭,因此這熱瘡是不長也得長了。
  
  不看不知道,一看才發現滕玉意臉上連顆小麻子都無,細膩如玉的一張臉,比春櫻還要嬌嫩,若是長上一堆紅通通的熱瘡,那可就熱鬧了。
  
  他在心裡研究一遍,壞笑著收回視線,哪知滕玉意長睫一眨,居然擠出一顆晶瑩的淚珠。
  
  淚珠無聲無息滾落下來,如露珠般掛在粉腮上,然後她抽抽鼻子,眼眶裡的淚水像一串扯斷了的珍珠,竟是越滾越多。
  
  藺承佑揚了揚眉,這就委屈上了?這湯是她自己要喝的,他可沒逼她。說起來自從與她相識,他就沒閒下來過,比起她連日來的所作所為,他簡直是菩薩心腸,今晚她算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利用了絕聖和棄智這麼多回,想不到絕聖和棄智也會有不靠譜的時候吧。
  
  「滕娘子慢慢哭。」藺承佑愉快地笑起來,負手越過滕玉意身畔,「這藥最不喜鬱結愁苦之氣,越哭熱瘡冒得越多。」
  
  滕玉意嗚咽一聲,藺承佑雖然心如頑石,卻也覺得奇怪,滕玉意不像那等遇事只知啼哭之人,不就是長長熱瘡麼,怎麼像天塌下來似的。
  
  好奇之下駐足回望,不防銀光一梭,迎面襲來暴雨般的一堆銀針。
  
  「師兄,當心!」棄智大叫。
  
  藺承佑早前吃過滕玉意一回虧,知道她喜歡在身上藏毒針暗器,本來是處處留心的,剛才她這一哭,他險些上她的當。
  
  他揮袖將銀針撈走大半,然而這一招來得太突然,哪怕他出手如電,仍有幾根銀針射向胸腹。藺承佑偏身一躍,踩著瓦當往樓下飛去,一路連踩帶踏,翩翩然落在廳堂前的空地上。
  
  他猛然回身往上看,滕玉意站在月光下看著他。
  
  「滕玉意,你還敢暗算我!」
  
  滕玉意轉眼就收了淚,昂首踏著瓦當離去:「多謝世子把克化的法子告訴我,至於能不能消受這靈草,就看我自己的本事了。」
  
  藺承佑本欲縱回屋樑,忽又收回手,玩味地看了滕玉意的身影一眼,掉頭往後院去。
  
  這邊絕聖剛把卷兒梨房外的符籙貼好,忙完後在走廊上一間一間察看,葛巾娘子把卷兒梨趕出來後便閉門不出,從外頭幾乎聽不到動靜,不過好歹門上的符籙好好的。
  
  正思量間,扭頭看到藺承佑和棄智過來,忙迎了過去:「師兄,王公子怎麼樣了?」
  
  藺承佑道:「你們倒有心思關心不相干的事,我叫你幹的活都幹完了?」
  
  「師兄放心吧,都幹完了。」絕聖拍拍胸脯。
  
  滿懷憂慮回了房,棄智老老實實杵在藺承佑身旁,悶聲道:「師兄,滕娘子她那樣難受,真是因為喝了火玉靈根湯的緣故麼?」
  
  藺承佑從懷裡取出一遝箋紙:「她克化不了火玉靈根湯,這幾日少不了吃些苦頭。」
  
  兩人一驚,竟真是克化不動的緣故?
  
  「那、那師兄,怎麼才能克化?」
  
  「克化的法子我已經告訴她了。不想長熱瘡,那就只能練武了。只要肯修煉內力,相當於白得七八年功力,連這點苦頭都不肯吃,那也怨不得旁人。」
  
  棄智這會全聽明白了,不由又愧又悔:「師兄,滕娘子畢竟從未沒習過武,目下雖然年歲不大,聽說也及笄了,真要從頭開始學,會吃盡苦頭的,如果遲遲練不通幾處大脈,真會長幾粒熱瘡嗎?」
  
  「不是一兩顆,是一堆。」
  
  絕聖想了想滕玉意臉上長滿熱瘡的模樣,冷不丁打了個寒噤:「師兄,別說小娘子,連宮裡的小黃門都不喜歡臉上添麻子,滕娘子生得那樣好看,假如因為長熱瘡留下滿臉疤也太可惜了。師兄,就沒有旁的法子嗎?」
  
  「沒有。」藺承佑把燈移近,展開手中的箋紙,「火玉靈根是天下第一大靈草,既然陰差陽錯喝了,只能憑自己本事消受,豈有光佔好處,一點苦頭不肯吃的?」
  
  棄智急得團團轉:「都怪我!都怪我!早知道就不該給滕娘子盛湯了。」
  
  忽然眼睛一亮:「師兄,上回聖人同師尊說過宮裡有一本『汝南桃花劍』的劍譜,聽說這劍法最適合體弱之人用來啟蒙,師兄當時還說要教阿芝郡主和昌宜公主來著,要不你先點撥點撥滕娘子?」
  
  藺承佑面色古怪:「桃花劍法?我教滕玉意?我看熱壞腦子的不是滕玉意,是你棄智。」
  
  絕聖唉聲嘆氣:「師兄,要是阿芝郡主長了熱瘡,你還會無動於衷嗎?」
  
  藺承佑展開竹簡:「自然不會無動於衷,可阿芝是我妹妹,滕玉意與我什麼相干?」
  
  「話是這麼說,但你只要想想阿芝郡主長熱瘡會有多著急,大約就能體會滕娘子現在的心情了。」
  
  藺承佑打斷二人:「你們是不是忘了自己還在受罰。符抄完了?功課做完了?不想回去就關禁室,就痛快去小佛堂打掃陣眼,記得我說過的話,每一個角落都不能落下,敢偷懶的話明日還有重罰。」
  
  絕聖和棄智心知一時半會勸不動了,橫豎滕娘子回房了,再急也只能等明日,兩人只得悻悻然起身:「師兄,我們今晚去小佛堂的話,滕娘子她們三個誰來照應。」
  
  「今晚我睡在此處。」
  
  兩人本已走到門邊,忙又跑回來:「師兄,你是不是查到了什麼?」
  
  說話間看向條案,赫然發現是一疊寄附舖的票據,上頭典當的幾乎都是珠寶釵環。
  
  想看看典當人是誰,然而右下角本該署名的地方,卻落著殷紅的指印,他們想想就明白了,那人並不識字。
  
  「師兄,哪來的當票,這人為何要當這麼多首飾?」
  
  藺承佑沒理會這話,絕聖和棄智訕訕把目光挪往別處,桌上另外有堆箋紙,一張張翻過去,依次是樓裡十位都知的身契,最上頭寫著魏紫娘子和姚黃娘子的姓名籍貫。
  
  這也就罷了,藺承佑手裡那張紙上寫著的,卻是完全陌生的名字。
  
  「師兄,這個田允德又是誰?」
  
  藺承佑挑了挑燈芯,把燈弄亮些:「前頭那家彩帛行的店主。」
  
  絕聖和棄智一凜,這位店主去年就患頭風病亡了。
  
  「這個戚氏又是誰?」
  
  藺承佑:「田允德的髮妻。」
  
  「逼死丈夫小妾的那個?」絕聖困惑道,「師兄,你不是在查青芝的死因麼,怎麼又查起彩帛行的店主夫婦來了。聽說彩鳳樓半年前才開張,這對夫婦卻已經去世一年多了。」
  
  又是「聽說」。
  
  藺承佑斜瞥二人一眼:「你們在樓裡待這幾日,小耳朵是不是一刻都沒閒著?」
  
  兩人不敢吱聲,師兄還在氣頭上,再說下去恐會罪加一等。
  
  「方才囉嗦個沒完,該說話的時候又啞巴了,都聽說了什麼,說來聽聽。」
  
  絕聖精神一振:「師兄,上回我聽卷兒梨說,店主死前已經病了幾個月了,去世當晚有數位醫官作證,死因無甚可疑。倒是那位田夫人,一貫的貪財兇悍,縱算丈夫病亡,也不大會自尋短見,可是後來法曹來查過幾回,終究沒查出什麼。」
  
  棄智也軟聲道:「還聽說這位田店主極為懼妻,明知小妾是被夫人逼死的也不敢發作,田允德因此嚇病了,老說看到小妾的鬼影在院子裡徘徊。」
  
  藺承佑自顧自提筆在紙上寫道:
  
  田允德,卒年四十歲,章丘人,祖上販貨為生,因營財無方,一度家道消乏,丁卯年恰逢河南飢荒,舉家遷往長安,其妻戚氏為了維持生計,把嫁妝如數抵出,田允德用這筆資財購了繒彩,由此做起了帛彩行當。
  
  戚氏,卒年四十一歲,章丘人,丁卯年隨夫來長安。
  
  絕聖道:「丁卯年?豈不是十年前來的長安?我聽萼大娘說,這家彩帛行只販賣上等絹彩,多年來生意興隆,說起長安城的布帛行,人人首推田老闆這家。我還以為田老闆是家有累財才能把生意做得這樣大,沒想到他十年前才起的家,師兄,這算是白手起家吧。」
  
  棄智搖搖頭: 「不算吧,要不是田夫人鬻了嫁妝,田允德也沒有做買賣的本錢,怪不得他那麼懼妻。」
  
  兩人一面說,一面好奇環顧四周,此樓雖成了妓館,但大部分陳設是彩帛行留下來的,單看樓裡的亭台軒欄,先前也是處處考究,短短十年能奢僭至此,也算是不容易了,可惜夫婦倆說死就死,偌大一份家財,一夕就散盡了。
  
  藺承佑任他二人嘀嘀咕咕,提筆又抄下第三個人的籍貫:
  
  容氏,越州人,母為越州織娘,父不詳。寅丙年田允德赴越州購絲,重金聘下容氏為妾,同年六月,容氏隨田允德回長安,十月墜井而亡,卒年十六。
  
  棄智面有不忍:「原來那小妾姓容,說來也是可憐人,嫁來不到四個月就跳井了。對了,青芝說她跟容氏是同鄉,難道青芝也是越州人?」
  
  絕聖目光在條案上逡巡,很快就找到了青芝的名字:「不對不對,青芝是滎陽人。真奇怪,她為何說自己與容氏是同鄉,不小心弄錯了,還是故意撒謊?」
  
  棄智怔了一晌,面色古怪起來:「不論她是不是撒謊,絕聖你不覺得奇怪嗎,青芝是在彩鳳樓開張之後才來的,那時候容氏都跳井一年了,二人素無交集,她怎會見過容氏呢。」
  
  絕聖歪頭想了想:「這也不奇怪,別忘了青芝自小就跟隨沃大娘,沃大娘是平康坊頗有資歷的假母,青芝常在坊中走動,難免路過彩帛行,沒準青芝在一兩年前就見過容氏。」
  
  藺承佑彈了彈箋紙:「嘮叨夠了沒?回頭看看夜漏,都什麼時辰了。」
  
  絕聖和棄智磨磨蹭蹭捱到房門口,想起葛巾因為不肯跟卷兒梨同住鬧了一場,忽道:「師兄,我們早就想問了,上回來彩鳳樓的時候,葛巾娘子臉上的傷口還很新鮮,是人為還是厲鬼所傷,一眼就能看出,葛巾娘子明明是被人所傷,師兄為何說是被厲鬼抓傷?」
  
  藺承佑笑道:「好,還算有長進,明知我故意說錯,卻也沒冒冒失失指出來,要不你們說說,我為何要這麼做?」
  
  絕聖眼睛亮亮的: 「師兄怕說出真相會打草驚蛇吧,師兄,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是誰害的葛巾娘子了?我猜是那十位都知裡的某一位,因為嫉恨葛巾娘子處處搶風頭,所以才毀她容貌。」
  
  棄智道:「可是今晚那廟客說,葛巾出事的時候賀老闆都已經查過了,十位都知均不在後苑。」
  
  「不是還有貼身丫鬟或是婆子嘛,自己不在場,可以指使底下人動手。我老覺得魏紫娘子和姚黃娘子最可疑,畢竟廟客也說過,別的都知雖出色,卻無望當上花魁,魏紫和姚黃可是只差一步就能定下名分了。師兄,我猜得對不對?」
  
  藺承佑不置可否。
  
  絕聖就當自己猜對了,興奮地拍拍胸口:「讓我想想,我們從金衣公子手裡救下葛巾娘子時,早把她房間裡的陳設看過了,房中除了靠著床的那扇窗,就只有房門了。出事那晚葛巾娘子很早就歇下了,『厲鬼』直奔床頭抓壞她的臉,如果真是人扮的,它是怎麼潛進房裡的?」
  
  藺承佑鼓了鼓掌:「有長進,你們再好好想想,依照當晚的條件,那『鬼』是怎麼潛進葛巾房間的?」
  
  「難道她撬了房鎖?可臨旁就住著別的娘子,就算它不怕葛巾娘子聽到,也可能被廊道裡的人撞見呀。」
  
  棄智面色一亮:「會不會是從窗口爬進去的?」
  
  旋即把腦袋耷拉下來:「不對,水榭裡的水不算深,園子裡來來往往都是人,半夜爬視窗,隨時會被人瞧見的。」
  
  絕聖在房裡轉了兩圈,這間房與葛巾那間的格局差不多,只是略小些,他困惑地望著房門: 「莫非它提前藏好了葛巾娘子房門的鎖鑰?可是從門口走到床邊,還有好長一截路,它就不怕葛巾娘子突然醒來麼,陡然驚叫起來,不等它抓壞葛巾的臉,就會有人趕來了。」
  
  藺承佑一邊提筆蘸墨一邊提醒他們:「你們方才說葛巾房中都有哪些物甚來著?」
  
  絕聖和棄智怔了怔:「一扇窗、床、門。哦對了,還有鏡台、條案、矮榻、茵席、屏風。」
  
  兩人眼睛越瞠越大,忽然齊聲道:「床?當時那人躲在葛巾娘子的床底下?」
  
  藺承佑嘖了一聲,摸摸耳朵道:「就算猜對了,也用不著一驚一乍的。」
  
  「真猜對了?」絕聖和棄智激動地抱作一團。
  
  絕聖又道:「床可不是誰都能鑽進去的,魏紫娘子身形豐腴,鑽起來大概有些費力,依我看是姚黃娘子,她個子嬌小,就算在床下躲上一個時辰,也不會被人察覺的。」
  
  棄智推搡絕聖一把:「你怎麼又繞回魏紫和姚黃身上去啦,不是都說了,她們那晚沒在彩鳳樓嘛。」
  
  藺承佑看了眼夜漏:「差不多了吧,再說下去該天亮了,別只顧偷懶,快去幹活。出去的時候別喧嚷,省得叫人說青雲觀的小道士沒規矩,要讓我聽到你們說話,明日再多抄一百遍《陰符經》。」
  
  絕聖棄智縱是百爪撓心,也不得不走了,出來後才回過神,師兄不許他們在廊道裡說話,是防著他們去找滕娘子。
  
  兩人望了眼滕玉意緊閉的房門,明日一定要同滕娘子說明白,省得滕娘子誤會師兄是存心的,可就怕說了滕娘子不信,畢竟她和師兄打過好幾次架了。
  
  ***
  
  這時滕玉意已經在房中重新洗過澡了,先前跟藺承佑打了那一架之後,體內那股沸亂不安的怪氣瞬即平復,身上非但不再發熱,反而清涼舒爽,臉上本來絲絲發癢,如今也無恙了。
  
  看來今晚不會發作了,滕玉意在房中轉了轉,之前只顧著飛奔亂跳,過後才感到乏累,眼看時辰不早了,她打算先歇一覺再說。
  
  哪知睡到半夜,又被熱醒了。
  
  滕玉意在黑暗中睜開眼,只覺得臉頰癢得出奇。
  
  該不會要長熱瘡了?她睡意頓消,下意識摸向臉頰,一時摸不出什麼,急忙找出火摺子點燈,移到鏡台前一照,果然看見自己臉頰緋紅。
  
  她倒抽一口氣,怪不得藺承佑願意把克化的法子告訴她,程伯料得不錯,光是動兩下筋骨遠遠不夠,除非盡快習練出一套功夫克化藥湯,這熱瘡隨時會冒出來。
  
  熱瘡是一粒都不能愛上書屋功夫了,但如何學、何時學,還得程伯替她拿主意。
  
  她一面暗罵藺承佑,一面搖動玄音鈴,確定門外無邪祟,便敲了敲牆壁:「程伯。」
  
  「娘子。」門外很快有人低聲敲門。
  
  滕玉意整理好衣冠,拉開門低聲道:「幾時了?」
  
  「子時了。」
  
  「藥性又發作了,捱不到明早了,連夜學起來吧。」
  
  程伯本打算派霍丘給滕紹送信,萬料不到滕玉意竟主動提起要學功夫。
  
  他喜憂參半,老爺一直盼著娘子學些防身的招數,怎奈娘子死活不肯學,今日這一遭,算是因禍得福了。
  
  他和霍丘均為軍營出身,武功學的是剛猛的路子,一個善拳法,一個善刀法,常用的那些招數均需強勁內力支撐,娘子毫無根基,就算教上一年也未必能上手,商量一番下來,程伯決定從最基礎的程家拳教起。
  
  滕玉意卻有些遲疑:「有沒有簡單點的劍法?我已經習慣用小涯劍了,往後用小涯劍防身的話,懂劍法要比不懂的強。」
  
  「那就只有克厄劍法了。」程伯拔出匕首,當空挽了個劍花,「說是劍法,其實也能套用匕首或是短刀,只有十招,空靈古拙,娘子,房裡不夠寬敞,隨老奴到園中去吧。」
  
  主僕三人怕驚擾旁人,躡手躡腳出了房門。
  
  夜色深沉,鄰近闃然,彩鳳樓上下都已入眠,輕手輕腳到了園中,遠遠瞄見前方有株蓊鬱的槐樹,程伯和霍丘近前屏息察望,並未察覺異樣,便對滕玉意說:「娘子,就到樹底下練吧。」
  
  滕玉意抬手正了正襆頭,又把袍角撩起來掖在腰間,馬上要正式習練功夫了,居然有些緊張。
  
  「開始吧。」
  
  程伯輕咄一聲,左手負在腰後,右手遊龍般往前一推:「娘子看仔細了。」
  
  霍丘頗懂規矩,並不多瞧程伯的劍術,而是轉過身去,留神周遭的動靜。
  
  滕玉意看那招式平平無奇,只當簡單得很,等程伯比劃完十招,默默在心裡過了一遍,程伯每一招都做得極慢,過後歷歷分明,她拔出小涯劍,依樣做了起來。
  
  哪知才三招就支撐不住了,骨頭縫彷彿要裂開般,一身熱汗活活痛成了冷汗。
  
  「我看沒必要學這麼難的。」她佯作輕鬆,邊揉肩膀邊說,「我頭回學功夫,宜從淺近的招術開始,這劍術太怪,換一套更容易上手的吧。」
  
  程伯早料到娘子會耍賴,小時候便是如此,大了更滑頭,誰也拿她沒辦法。
  
  「這已經是最淺近的劍法了。」他一本正經道,「只有十招,無需騰躍,而且全是近身搏鬥的招術,三日便有望調順真氣,換作別的劍術,幾乎都要輕功做底,要練出個樣子來,少說要半年。」
  
  滕玉意嘶了一聲,真等半年過去,臉上大約全是熱瘡留下的疤痕了,她無奈之下抬起胳膊,再一次比劃起來。
  
  程伯打定主意要藉這個機會幫滕玉意入門,因此極為嚴苛。
  
  「肩要平,腰要穩,這樣不對,老奴再給你過一遍。」
  
  「等等,等等。」滕玉意勉強擠出一絲笑容,「程伯,胳膊用得著抬這麼高嗎,平胸刺出去也能得手對不對。腰沒必要放這麼低吧,明明直著身子也能踢腿呀。」
  
  忽聽樹梢上有人輕笑了一聲,滕玉意一悚,下意識抬頭,程伯和霍丘飛身而起,拔刀喝道:「樹上何人!」
  
  樹葉簌簌響動,樹上的人似乎伸了個懶腰:「今日我算是明白了,功夫也能討價還價。」
  
  藺承佑?滕玉意驚詫不已,程伯和霍丘武功不差,藺承佑匿藏在樹上這麼久,二人竟然絲毫未覺。這絕非內力能辦到,除非藺承佑提前在樹上布下了結界之類的道家秘術。
  
  程伯和霍丘也是始料未及,收回刀躍到樹梢上,確認是藺承佑無疑,這才不動聲色道:「世子來此多久了?」
  
  藺承佑換個更舒服的姿勢斜靠在樹上:「我本在此打盹,不承想滕娘子半夜跑來練功,我無心偷學,架不住滕娘子妙語連珠,再聽下去枉擔『偷學』的罪名,只能好心提醒提醒你們。」
  
  滕玉意哼了一聲:「原來如此,讓世子見笑了。托世子的的福,我這功夫等不到明日再學了,怕擾了旁人,特找了僻靜處習練,沒想到世子像小賊一般藏在樹上,行跡如此鬼祟,被當成惡徒也不奇怪。我體內怪力壓不住,接下來還要習練,還請世子挪去旁處,省得兩下裡不便。」
  
  藺承佑不動如山:「滕娘子淨會說笑,凡事講個先來後到,我先來,你們後到。就算要走,也該是你們走。」
  
  滕玉意左右一顧,藺承佑絕不會沒事跑來吹冷風,提前在樹周圍做手腳,定有他的緣故,既然他不肯走,她也沒給他騰地方的道理,不如就當此人不在,練完馬上就走,忍氣瞥他一眼,重新擺好姿勢:「程伯,我們繼續。」
  
  程伯落回地面,克厄劍法是最基本的劍術,憑藺承佑的武功,絕不至於偷學,園子統共這麼大,另找地方也麻煩,真要來回折騰,娘子說不定趁機不練了。
  
  於是重新挽劍,左腿一抬,右臂刺出:「娘子這回看仔細了。娘子之所以骨痛,乃是沒練通大脈的緣故,越是如此,越該紋絲不差,失之毫釐謬以千里,每一招都不能敷衍了事,等到融會貫通了,就不會這般難熬了。
  
  藺承佑在樹上閉目養神,耳邊全是揮劍的聲音,本來不想聽,奈何離得太近。
  
  剛才看她跑來,他委實吃了一驚,依著他的心思,滕玉意多半會放棄功夫,畢竟長熱瘡只是一時,練功夫卻有吃不完的苦。料她回到房中後,不是哭哭啼啼,就是連夜給滕紹送信想法子,怎知她如此決斷,居然說學就學。
  
  結果沒過多久她就開始胡攪蠻纏,硬將好好的劍術拆解成花拳繡腿,他譏誚地想,這就對了,滕玉意稟性奸猾,遇事總喜歡走捷徑,然而在學功夫這件事上,是絕沒有捷徑可走的。
  
  他促狹一笑,如果三日內不能調順體內真氣,就沒法克化火玉靈根湯,沒法克化火玉靈根湯,熱瘡就會雨後春筍般冒出來。
  
  這麼想著他朝底下瞥了一眼,滕玉意兩臂直展,左腿往後抬高,是個白鶴展翅的招式。
  
  難得的是肩也平,腿也高,竟比劃得有模有樣。
  
  他有些驚訝,她竟是認真在學。
  
  再瞧滕玉意的臉龐,嘴角緊抿,眉頭輕抽,分明已經忍耐到了極點。
  
  他意味深長望著她,有點意思,滕玉意似乎真想學功夫,不論她否已經及笄,畢竟不是小兒的身骨了,這個年紀學武功,比兒時難上百倍,要把招式學到位,一身筋骨須得重新抻開,正所謂「枉尺直尋」。
  
  念頭一起,他忽然覺得自己有點看不透她了。
  
  自從他與她打交道,她就不止一次利用絕聖和棄智,連孩子都利用,這人心性能正得了麼。但這幾日看她待絕聖和棄智,也不全是假情假意,那種下意識的關心和維護,不像是裝出來的。
  
  下午他召二姬時,本以為她會袖手旁觀,可她為了維護二人,竟主動跑來與他周旋。這二姬身份卑微,想來對她而言全無可利用之處,她這麼做,無非怕二人在他手上吃虧。
  
  本來覺得她壞,有時候卻又覺得她骨子裡極重情義。
  
  本來料定她不肯吃苦頭,怎知她說習武就習武。
  
  他在樹上顛來倒去地想,滕玉意在樹下也沒閒著。
  
  她的確已經煎熬到極點了,身子搖搖晃晃,耳邊聽得見骨頭輕微挪位的聲音,熱汗一顆顆滾落下來,睫毛上結出一層厚厚的水殼。
  
  她咬牙切齒道:「還要堅持多久?」
  
  程伯滿意點頭:「這招式算到位了,再堅持數息就好了。」
  
  數息?
  
  滕玉意目眩神搖,這才只有一招,十招怎麼辦?能不能不學了?長熱瘡就長吧。可惜沒有退路了,藺承佑的出現提醒了她,若沒有些防身的本領,只會處處受牽制。前世遇害時,連端福都未能護住她,好不容易活回來,總不能重蹈覆轍。
  
  克厄、克厄。逢「厄」即克,這是個好名字,這一世既要長些新本事,就從這套克厄劍法開始吧。
  
  她咬緊牙關,努力維持招式,也不知熬了多久,腦袋開始發暈。然而程伯死活不鬆口,每回都說「數息就好,數息就好。」
  
  說來也怪,每當滕玉意覺得自己要羽化登仙之際,身上的痛感似乎就會自行調整。由「痛」轉為「脹」,漸漸有了「通」的架勢。
  
  這時候,體內那股亂竄的怪力百川歸海,一齊湧向那一處,可惜似乎總差了點火候,始終沒有開閘洩洪之感。
  
  再練下去靈魂都要出竅了,就聽程伯道: 「好了。」
  
  滕玉意大吞了口氣,頹然放下胳膊和腿,這回四肢百骸都舒爽極了,比打完架那一陣更痛快。
  
  程伯高興道:「不錯,娘子可以學下一招了。」
  
  滕玉意依樣回身一刺,胳膊卻「咯噔」一響。
  
  她哎喲一聲:「等等,等等,這回不是裝的,是真疼。」
  
  藺承佑悠然在樹上閉上了眼睛,照滕玉意這個練法,三日內怕是練不通的,不過火玉靈根這麼容易就克化的話,也就稱不上異寶了。
  
  滕玉意重新調整一番,再次使出第二招,這回胳膊好些了,藺承佑卻突然從樹梢上躍下來。
  
  程伯和霍丘神色戒備起來,不知藺承佑何意。
  
  藺承佑眼睛直視前方,把食指豎在唇邊,示意他們噤聲。
  
  滕玉意順著看過去,就見有人從南澤閃身出來,月光籠罩下,只見那人背影窈窕,頭上戴著面紗,低頭匆匆繞過水榭,往紅香苑去了。
  
  滕玉意心中直打鼓,樓內整日佩戴面紗的只有一人。
  
  葛巾?她深更半夜跑出來做什麼。
  
  藺承佑提氣飛掠,悄無聲息跟上去。
  
  程伯沉聲道:「娘子,成王世子不會專等在此處,定有異事發生,我們最好別在此處盤桓了,還是盡快回房吧。橫豎第一招已經通了,今晚藥性不會再發作了。」
  
  滕玉意望著藺承佑消失的方向點點頭:「走。」
  
  主僕三人匆匆往回走,還沒踏上臺階,突然聽到一聲女子淒厲的尖叫聲,愕然望過去,分明是從水榭的方向傳來的。
  
  程伯和霍丘齊刷刷拔刀:「是紅香苑。」
  
  滕玉意面色微變,紅香苑就在倚玉軒對面,格局與倚玉軒差不多,也是兩排廂房,住的都是樓裡的都知。
  
  滕玉意驚疑不定:「你們覺不覺得女子的聲音很耳熟?」
  
  霍丘和程伯點頭。
  
  滕玉意拔出小涯劍:「去看看出了何事。」
  
  程伯下意識想阻攔,但那叫聲似乎驚動了不少人,南澤燈影晃動,樓裡沸亂起來,料著過不多久,前樓的人也會趕過來查探。
  
  三人趕到紅香苑,廊道裡人聲混雜,有位中年婦人從房裡竄出來,一邊倉皇整理釵環一邊顫聲道:「你們聽到了嗎,好像是魏紫的聲音。」
  
  滕玉意只覺得這婦人眼熟,仔細端詳才認出是萼姬,她夜間未施脂粉,遠不如平日嫵媚。
  
  各房娘子拉開門往外張望,只因怕妖邪作祟,不敢擅自出來。
  
  「聽見了,應該就是魏紫,萼大娘你瞧,魏紫的房門開著。」
  
  「當心些,別忘了成王世子不許我們夜間出來走動。」
  
  萼姬望著那扇開著的門,踟躕不敢動,扭頭瞥見滕玉意主僕,乍著膽子道:「王公子,你們——」
  
  哪知這時候,又傳來發出一聲女子短促的驚叫聲,這聲音充滿了怨毒,聽著卻不像魏紫。
  
  眾人瞠目結舌,又一位中年婦人頂著蓬亂的髮髻從房裡鑽出來:「是葛巾!出什麼事了?」
  
  「沃姬。」
  
  眼看沃姬直奔魏紫的房間而去,眾人按耐不住也出來,萼姬扭頭吩咐畏首畏尾的幾個婆子:「快去給世子和幾位道長送信。」
  
  滕玉意趕到魏紫門前,房裡已點了燈,抬眼卻驚住了,只見一人倒在胡床前,另一人卻趴在地上。
  
  胡床前的那個是魏紫,顯然嚇壞了,她環抱肩膀瑟瑟發抖,臉色跟白紙差不多。
  
  另一個卻是葛巾,她俯伏在地上,頭卻頑強地高昂著,縵紗早已撕破,露出臉頰上猙獰的傷口。
  
  她死死盯著魏紫,口中厲聲道:「放開我,我要殺了這毒婦。」
  
  無奈雙手被反剪著縛住了,只能徒然掙扎,藺承佑半蹲在葛巾跟前,把她手中的匕首抽出來。
  
  眾女嚇得花容失色:「這、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時廊道裡傳來凌亂的腳步聲,東明觀的見天道長和賀明生一前一後趕過來了。
  
  賀明生襆頭歪戴,衣帶尚未繫好,臉上的肥肉一跑一顫,氣喘籲籲道:「出了何事?」
  
  驟然看見房內景象,他渾身一個激靈。
  
  藺承佑回首道:「今晚前輩們幫著把守前後門,樓內無人出去吧?」
  
  門口堵了太多人,見天一時擠不進來,只能伸長脖子答道:「有老道和幾個師弟看著,連隻蒼蠅都飛不出去。」
  
  藺承佑這才看向賀明生:「賀老闆,大理寺的官員很快就趕到,把樓裡所有人都叫到前樓去,我有話要問。」
  
  葛巾尖叫起來:「快放開我!魏紫!你這蛇蠍心腸的婦人,我非要親手殺了你不可!」
  
  滕玉意若有所思看著葛巾,怪不得她今晚一定要將卷兒梨趕走,想是早就動了報仇的念頭,有人同住一屋的話,會壞了她的事。
  
  藺承佑提前就守在樹上,怕是也猜到葛巾今晚會有異舉。
  
  魏紫踉蹌撐著胡床站起來,紅唇顫動,一雙鳳目瞪得極圓:「你這瘋婦,休要血口噴人。你明明是被厲鬼所害,與我什麼相干。」
  
  藺承佑徑自催促賀明生:「還愣著做什麼,先把人弄走。」
  
  賀明生帶了兩名廟客闖進來,確認葛巾手邊沒兇器了,這才敢把葛巾拽起來,他似乎依舊很震驚:「葛巾,好好的你這是做什麼?該查的我們也查了,早告訴過你,不是魏紫她們害的你。」
  
  葛巾目眥欲裂:「她既存心要害人,怎會叫你捉到把柄?好在老天有眼,叫我找到了證據!」
  
  在場的人愣了一下:「證據?什麼證據?」
  
  這時又有人跑來:「世子殿下,大理寺的嚴司直來了。」
  
  過不多時,彩鳳樓的人全都聚齊了,滕玉意在前廳找了個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果然看見上回那位大理寺官員,他帶來了十來個衙役,把彩鳳樓裡裡外外都看住,隨後對賀明生說:「叫兩位資歷老的假母帶路,我有幾位屬下要到內院搜查。」
  
  眾人不知他們要搜查何物,一時間驚疑不安,賀明生惶然指了兩名婦人出來,讓她們領著吏員往內院去了。
  
  樓裡的十幾位都知,除了被縛住的葛巾,全都站在中堂裡,個個神色透著不安,卻也不敢妄動。
  
  藺承佑令人把葛巾拎到跟前:「說吧,為何行兇?」
  
  葛巾猛然抬頭:「奴家自是為了報仇,上月十八日晚奴家被人毀了容貌,此事人盡皆知。當時主家把樓裡諸人排查了個遍,居然無人有嫌疑,奴家日夜回想『女鬼』的聲音,委實陌生得緊,若是樓中人所為,怎會分辨不出?加上此前樓中鬧鬼數月了,所以人人都說是厲鬼所為,主家為了息事寧人,也就未去報官。」
  
  「既然你自己都認不出那女鬼的聲音,何事讓你起了疑?」
  
  葛巾冷冰冰看著魏紫:「奴家傷得稀裡糊塗,本以為一輩子都弄不清真相了,誰知天道好還,前幾日叫奴家在床底下找到了一樣東西。就收在奴家腰間的香囊裡,司直和世子一看便知。」
  
  藺承佑命人把香囊取來,當眾解開繫繩,摸出裡頭的東西一瞧,是一塊奇光異彩的寶石,大如鴿蛋,顏色殷紅。
  
  滕玉意一直暗中留意魏紫的表情,那東西一拿出,魏紫臉色瞬間就變了。
  
  堂裡人大多都不識此物,背地裡議論起來。
  
  藺承佑揚了揚眉:「靺鞨寶(注2)?這就是你說的證據?」
  
  葛巾頷首:「世子好眼力,如此光潤碩大的靺鞨寶,長安僅此一枚,這是去歲一位蕃酋王子贈與魏紫的,事後魏紫曾屢次當眾誇耀,此事有主家和萼大娘作證,世子一問便知。」
  
  賀明生滿臉錯愕,萼姬卻起身仔細瞧:「沒錯,奴家記得此物,那晚是冬至大會的第二日,蕃酋王子帶人來尋歡,她們幾個各施其才,葛巾撫琴作詩、姚黃學黃鸝叫逗樂、魏紫作胡旋舞,蕃酋王子心屬魏紫,就將這塊靺鞨寶送給了她。」
  
  葛巾一字一句道:「還請主家和萼大娘細細分辨,這到底是不是魏紫的那塊。」
  
  魏紫表情猙獰起來:「怪道前幾日這塊靺鞨寶不翼而飛,原來你竟存心誣陷我——」
  
  藺承佑打斷魏紫:「賀老闆,萼大娘,你們過來好好認一認。」
  
  萼姬為難地看一眼魏紫,默然點點頭。
  
  藺承佑又看賀明生,賀明生也嘆氣:「正是這塊。」
  
  魏紫臉色遽變:「世子殿下,休要聽葛巾胡說,這塊靺鞨寶雖是奴家所有,但前幾日就不見了。」
  
  葛巾聲音尖銳:「丟了這樣一塊異寶,為何不見你報官?你是不敢報吧!因為你心裡清楚,這塊靺鞨寶是那晚你躲在我胡床底下的時候丟的! 」
  
  她扭頭看向藺承佑:「世子殿下,奴家的房間一向由青芝負責打掃,但自從奴家毀容那日起,青芝忙著端湯送藥晝夜不歇,已經許久不曾掃灑了。上回奴家被那男妖擄走,病好之後奴家嫌晦氣,便令青芝打掃居室,結果在胡床底下找到了這東西,想是那晚落下的,魏紫怕事情敗露,也不敢回來尋找。」
  
  魏紫臉漲得通紅:「欲加之罪何患無詞,你曾親口說過那人是位中年婦人,我的嗓腔你聽不出嗎?假如是我害你,你早就聽出來了。我早說了,那晚我跟林侍郎赴詩會去了,有兆輝詩閣的才子們作證。」
  
  「聲音本就可以作假,那晚出事時我太過驚慌,一時未聽清也未可知。兆輝詩閣離彩鳳樓不遠,你隨時可以藉故抽身離開,當晚林侍郎他們只能證明你曾在詩會上出現過,卻不能擔保你從頭到尾都未走開。兆輝詩閣的詩會我去過多次,每過亥時便會大飲,與會者常常喝得酕醄大醉,神智不清還如何曉事?我被害的時候正是亥時後,那時候如你趁亂離開,壓根不會有人察覺。」
  
  「一派胡言!」魏紫咬牙切齒,「照你這麼說,豈非人人都能害你?」
  
  葛巾瞇了瞇眼:「落在我胡床底下的可不是別人的物件,正是你魏紫的靺鞨寶。你曾說自己愛惜此物,從不讓其離身,如果不是你所為,它為何好好地會跑到我的床底下去?」
  
  「我早說這東西前幾日就丟了。」魏紫眼神閃爍,「或許有人故意將其偷走,卻用來栽贓我。」
  
  「我只問你,你為何不報官?」葛巾目光如刀,步步緊逼。
  
  魏紫身子一抖,竟不知如何接話,豐潤的臉頰上掛滿淚痕,看不出是心虛還是忿恨。
  
  在場的人神色各異,眼看魏紫半晌接不上話,目光裡添了幾許疑惑。
  
  葛巾深深向藺承佑等人俯首:「世子殿下,奴家幼時遭逢家變,不慎墮入泥淖,身雖下賤,心未蒙塵,上月無故被人毀了容貌,早就心如死灰,苟活至今,只為找出真兇。此人毀了奴家一生,仇一日不報,奴家一日不死,如今罪證就在眼前,還請世子殿下和嚴司直替奴家主持公道。」
  
  眾人唏噓,葛巾出事前最是豁達大度,突然性情大變,無非因為遭逢大難。出事後不一味自憐自艾,還能忍辱尋兇,這份心性,說來可敬可嘆。
  
  藺承佑起身走到葛巾前,半蹲下來看著她。
  
  葛巾伏地不起:「奴家只求一個公道。」
  
  魏紫看看葛巾,又看看藺承佑,慌亂道:「世子殿下,請聽奴家一言——」
  
  藺承佑抬手示意魏紫閉嘴,繼續問葛巾:「那日打掃屋子是你提出來的,還是青芝提出來的?」
  
  葛巾訝然抬頭,原以為藺承佑會詢問那晚的詳情,哪知問起了這個。
  
  她不知其意,硬著頭皮道:「是奴家。」
  
  「你再好好想想。」藺承佑古怪一笑,「要我替你報仇,你得先把這件事想起來。」
  
  葛巾思索良久,搖搖頭道:「此事過去好幾日了,奴家想不起來了。」
  
  藺承佑直起身來,負手繞著葛巾走了兩圈:「我聽說青芝這丫鬟最是貪懶,曾因服侍你太累,主動求沃姬替她換個新主子。你突然要她打掃房屋,她就沒藉故推託?」
  
  葛巾怔了怔:「世子這麼說,奴家倒是想起來了,那日我喝解毒湯時不小心弄灑了一些,青芝就說我病中沒少嘔吐,如今既見好了,不如趁機把房屋打掃乾淨,正好可以去去病氣。」
  
  「這就對了。」藺承佑頷首,「你被那禽妖擄走,回來後少說昏睡了幾日,青芝日夜服侍,想必也累壞了,你好之後,她不趁機躲懶就不錯了,怎會主動攬活?你想想當日情形,青芝都說了哪些話?那塊靺鞨寶是你找出來的,還是別人找出來的?」
  
  葛巾臉色微變:「……不對……是青芝說床底下有東西,世子殿下是說——」
  
  藺承佑瞟了眼堂上某人,笑了笑: 「我是說,害你的另有其人。」

  *********************
  
  作者有話要說:白疊布:棉花,唐時棉花種植非常少,只有新疆等地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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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0-8-13 10:15 PM

第36章

  此話一出,堂裡如同炸開了鍋,眾人惶惑四顧,逕自議論開來:「另有其人?」
  
  「世子殿下說的是誰?」
  
  「方才句句都在問青芝,該不會就是青芝吧。」
  
  「但青芝跳井死了啊。」
  
  藺承佑目光一掃,堂內旋即噤聲,嚴司直提筆蘸墨,靜待葛巾開腔。
  
  葛巾思緒仍停留在藺承佑那句話上,揪緊了衣襟駭然問:「不是魏紫所為?那她的靺鞨寶為何會掉在我的胡床底下?」
  
  藺承佑道:「出事那日你染了風寒身子不適,歇得比平日要早些,青芝既是你的貼身侍女,你被『厲鬼』毀容時她在何處?」
  
  葛巾面色變幻莫測:「她下午便向我告了假,說有位舊識來尋她,約好了晚上出去轉轉。我看她那陣子還算勤勉,也就允了此事。她把我的湯藥交給了綠荷,大概戌時初就走了。隨後我出門赴約,因為身子不適提早回來了,那時約莫是亥時末,青芝的確不在房中,是綠荷服侍我歇下的。」
  
  「所以那晚她不在你身邊?」
  
  葛巾啞然點點頭。
  
  藺承佑朝人群招了招手,某位廟客當即躥了出來。
  
  滕玉意一望,是傍晚在小佛堂見過的那位多嘴的廟客,記得此人叫阿炎。
  
  藺承佑問阿炎:「你平日在樓前迎來送往,外頭若有人要找樓中的娘子,都由你來負責傳話?」
  
  阿炎脅肩諂笑:「沒錯,主家不許樓內娘子和婢子私自見客,如有人前來相約,需先向主家或假母稟告。」
  
  「上月十八日可有人來找過青芝?」
  
  「別說上月十八日了,自打彩鳳樓開張,小人就沒見有人來找過青芝,不過十八日那晚青芝倒是出過樓,但當晚客人委實太多,小人也鬧不清她何時回來的。」
  
  「你記不清,有人記得清。那晚青芝孤身一人出樓,身邊不但沒有男子相伴,連女伴都無,當時天色不早了,有人頗覺奇怪,就多看了幾眼,結果青芝不到一個時辰就回轉了,回來時在旁邊的胡肆買了包櫻桃脯,那時約莫是戌時末,此事有彩鳳樓對面果子行的夥計和旗亭的當壚老翁作證。」
  
  葛巾豎著耳朵仔細聽,雙眸越睜越大。
  
  藺承佑看向葛巾:「青芝明明戌時末就回來了,你亥時末回屋卻不曾見到她,整整一個時辰,你可想過她藏在何處?」
  
  葛巾嘴唇顫抖起來:「難道她躲在我的胡床底下?不不不,這婢子最會偷懶,謊話說過不只一回,有時偷溜到前堂去看歌舞,有時則跑到別的大娘處蹭吃喝,一溜就是一兩個時辰,事後問起來,一概裝聾作啞。我下狠心要遣她走,這婢子每每叩首哀求,我雖恨極,但也知她幹活還算伶俐,憐她年歲還小,想著再教導教導就好了。那晚……那晚……或許也是如此。不,她縱是有萬般壞處,奴家畢竟待她不薄,我想不通她為何要害我。」
  
  萼姬等人忍不住插話:「是啊,世子殿下,青芝可是葛巾的大丫鬟,葛巾若是遭了難,青芝頭一個會遭殃。主僕榮辱與共,下人沒有不盼著娘子好的。」
  
  「沒錯,即便葛巾娘子被毀容,也輪不到青芝當花魁。這丫鬟貪嘴虛榮,往日裡不知從葛巾娘子手裡得過多少好東西,就算是衝著那些好處,也會捨命護著娘子的。何況如果是她害了葛巾娘子,她事後怎會沒事人似的?」
  
  「可是青芝前幾日常發夢魘。」一個細小的聲音響起,「此事沃大娘她們都知道。」
  
  眾人把視線調過去,原來是與青芝同住一屋的綠荷。
  
  滕玉意一怔,那日抱珠和卷兒梨也說過這話。
  
  沃姬欠身向藺承佑行禮道:「奴家曾稟告過世子殿下,青芝大約七八天前開始發夢魘,只說有鬼要抓她,整晚不安寧,醒來後問她原委,她卻一句不肯說。」
  
  賀明生「咄」了一聲:「葛巾被毀容已經是上月十八日的事了,論理青芝上月就該開始發夢魘了,又怎會七八天前才發作?世子,青芝日日服侍葛巾,她敢假扮厲鬼的話,一開腔就會被葛巾聽出來。」
  
  「急什麼?我的話還沒問完。」藺承佑回到桌後,令人將一包物事呈上來,「青芝似乎很喜歡吃櫻桃脯,她死的那日,嚴司直曾在她房裡搜到過一包未吃完的櫻桃脯。」
  
  打開那包東西,酸腐之氣頓時彌漫開來。
  
  藺承佑敲了敲桌:「抱珠何在?」
  
  抱珠怯生生從人群裡站出來,斂衽施禮:「見過世子。」
  
  「你是哪日撞見青芝吃這東西的?」
  
  「記不清哪日了,不過應該是葛巾娘子傷後不久,奴家推門進去時,青芝正要把那包櫻桃脯塞回枕下,結果不小心跌到地上,櫻桃脯灑落了一些,奴家瞥見下面藏了不少珠玉物件。」
  
  萼姬瞠目結舌:「抱珠,你會不會看錯了,青芝一個粗使丫鬟,哪來的珠玉物件?」
  
  抱珠咬唇搖頭,表示自己並未看錯。
  
  藺承佑拿起牙筒裡的竹箸,當眾往櫻桃脯下面一攪,一下子就插到了底,顯然底下並未藏物件。
  
  「如你們所見,這裡頭除了發臭的櫻桃脯,別無所有,青芝如此貪嘴,巴巴地買了櫻桃脯回來,又怎會放餿了都不吃?所以抱珠沒看錯,這東西是用來遮人耳目的,然而前幾日嚴司直帶人搜下來,青芝房裡一件值錢的首飾都沒有,這就奇怪了,那些物件究竟去了何處?」
  
  五道聽到現在,終於按耐不住了:「是不是有人在青芝死後,把她房中的東西給拿走了?老道就說嘛,青芝絕不是自盡,兇手害死了青芝,又怕自己露出馬腳,所以才急著掩瞞痕跡。」
  
  藺承佑慢悠悠道:「先不論青芝到底怎麼死的,單從葛巾娘子在床底下找到魏紫的靺鞨寶來看,有人不但毀了葛巾娘子的容貌,還想把此事嫁禍到魏紫娘子的身上。如幾位假母所言,葛巾被毀容,青芝只會跟著遭殃,青芝肯背叛自己的都知娘子,定是因為有人許了她更大的好處。所以青芝明明癡懶,那日卻主動提出要打掃房間。她假裝不經意在胡床底下發現了靺鞨寶,讓葛巾娘子誤以為魏紫娘子是兇手。」
  
  堂上轟然,這話的意思大家都聽明白了,謀害葛巾的可能不只青芝一個,青芝在明,那人在暗。
  
  滕玉意給自己斟了杯蔗漿,好一出一石二鳥之計,同時除掉葛巾和魏紫,能獲利的只有那一個人。
  
  她透過杯盞上沿打量那人,然而那人面若無事,不知是問心無愧,還是料定藺承佑查不到自己頭上。
  
  藺承佑諷笑道:「可惜青芝很快就死了,此事死無對證,要想弄清原委,還得從頭一樁樁查起。方才阿炎說,青芝每月出樓三回,可是像青芝這樣的婢女,往往忙到晚間才有機會出樓,那時候平康坊的坊門已經關閉,頂多在坊內轉一轉。我不知青芝往何處消遣,只好把平康坊裡的店鋪和酒坊都走了一圈,好在這麼一找,倒讓我找到了一些好東西。」
  
  他拿起條案上的一堆票據: 「青芝每回出樓,大抵是三件事:1、買酒食;2、托人打探消息;3、偶爾也去寄附鋪當東西。那家寄附鋪就在平康坊,青芝先後當過四樣物件。
  
  「第一回是一隻銀絲臂釧,第二回是一隻珊瑚耳鐺,第三回當了一隻施銀鉤。因為每回都缺了另一隻,寄附鋪的主家猜到東西來路不明,收倒是肯收,卻只肯給青芝一兩百錢,青芝也不還價,笑嘻嘻收了錢就走。」
  
  都知們聽得驚怒交加:「原來我們丟的那幾樣首飾,是被青芝給偷的,這婢子看著癡傻,實則會盤算,這些首飾不甚打眼,等我們察覺都過了好些日子了,再疑也疑不到她身上去。」
  
  藺承佑從手邊那堆箋紙裡抽出一張:「第四回青芝有長進了,當的是一根四蝶攢珠步搖,這算是她偷過的最貴重的首飾了,寄附鋪的老闆破天荒給了青芝兩緡錢。不過奇怪的是,青芝沒幾日又把它贖走了,而且在那之後,她再也沒去當過東西。」
  
  滕玉意目光一定,這可真有意思,既然偷了去賣,為何又贖回來?
  
  藺承佑道:「此事耐人尋味,我請寄附鋪的主家把那根步搖依樣畫了下來,你們看看這是誰的首飾。」
  
  賀明生同幾位假母近前一瞧,那步搖花樣類似牡丹,蕊色殷紅,花旁綴以四隻蝴蝶,飾以銀粉。
  
  「噫,這不是姚黃的步搖嗎?」沃姬衝姚黃招招手,「你自己過來瞧瞧。」
  
  滕玉意端詳姚黃,哪怕是夜間臨時被叫起,她也是鬢若濃雲,色如春桃,裙帶衣裳紋絲不亂。
  
  姚黃款步走到條案前,俯身望向那幅畫,卻遲遲不答話。
  
  藺承佑諦視著姚黃,嘴邊浮現一抹笑意:「是你的嗎?」
  
  姚黃睫毛一顫:「沒錯,是奴家的。」
  
  她聲音婉轉清悅,嬌滴滴如黃鶯出谷。
  
  萼姬和沃姬點頭作證:「錯不了,去年寧安伯的魏大公子送給姚黃娘子的,魏大公子善丹青,那日喝醉酒親自畫了花樣讓送到首飾鋪做的,長安城再找不出第二件了。」
  
  藺承佑正要開腔,幾位吏員同假母從後院回來了。
  
  「搜完了?」藺承佑問。
  
  「搜完了。」吏員捧著一方紈帕匆匆走近,「步搖就收在姚黃娘子的鏡臺裡。」
  
  「有勞了。」藺承佑對幾位吏員道,拿起那根步搖與畫上對比,確認是同一枚。
  
  「你們猜青芝為贖回這根步搖花了多少錢。」藺承佑轉動著步搖,懶洋洋道,「足足一錠金。」
  
  諸人驚詫變色,這可不是小數目。
  
  「青芝完璧歸趙,把它放回了姚黃娘子的鏡臺裡,先不說她哪來的一錠金,就說她好不容易偷出來的東西,為何願意還回去?」
  
  姚黃面色安恬:「世子令人搜查奴家的房間,原來是為了找這個?奴家連這枚步搖曾丟過都不知道,如何回答你這問題。」
  
  藺承佑從案後起了身,悠然道:「賊偷了東西又還回去,只有兩種可能:一是自願;二是被迫。不論青芝是自願還是被迫,從她當掉此物到贖回來,短短幾日一定發生了些不尋常之事,青芝和你達成了某種默契,她把東西還給你,而你幫她瞞下此事。」
  
  姚黃用紈扇抵唇,輕聲笑道:「世子真會說笑。奴家與青芝素無交情,若非她墜井而亡,奴家至今記不住她的名字,這丫鬟瘋瘋癲癲的,偷了奴家的東西又贖回來,想是得知這步搖並非尋常的首飾,怕事發後會被活活打死,嚇得趕緊贖回也不奇怪。至於那一錠金,指不定她從哪裡偷來的。」
  
  藺承佑負手仰頭想了想:「說得有點道理,光憑她偷了東西又還回去,的確證明不了什麼。所以我和嚴司直又去對面的果子行打聽近兩月都有誰買過櫻桃脯,店家說彩鳳樓有頭臉的娘子從不親自出來採買,想吃什麼只需讓人送張條子出來,他們自會裝裹好了送進樓。我和嚴司直讓店家把往日的採買單拿出來,發現你上月曾買過一大包櫻桃脯。」
  
  姚黃吃吃輕笑:「奴家吃櫻桃脯怎麼了?這東西街衢巷陌到處都是,又不是只有青芝能吃。」
  
  「可是單子上列得明明白白,最近半年你只買過那一回櫻桃脯。」
  
  姚黃氣定神閒:「回世子的話,奴家雖不大喜歡吃甜食,但奴家處常有客人來訪,想是哪位公子想吃櫻桃脯,奴家臨時讓人去買的。都上月的事了,奴家哪還想得起來。」
  
  「不妨事。」藺承佑耐心地抄起案上的一本帳冊,「你想不起來,我們幫你想,你買櫻桃脯是上月初二,巧在青芝正是這一日贖回了你的步搖,從那日你們賀老闆的帳冊來看,你那日稱病在房,並未款待客人,我倒想問問,你那一大包櫻桃脯是買給誰吃的?」
  
  姚黃以手抵額思忖了片刻,忽然點點頭道:「奴家想起來了,那日我在病中,不知為何突然想吃櫻桃脯。病中之人口味刁鑽,從前嫌棄的東西,指不定一下子饞得不得了,記得當日奴家買回來吃了一多半,連晚飯都沒吃。」
  
  滕玉意旁觀到現在,早已是疑團滿腹,姚黃油鹽不進,想是吃定藺承佑拿不出確鑿的證據,而光憑藺承佑查到的這幾點,的確無法證實姚黃曾收買過青芝。
  
  青芝已經死了,再這樣不痛不癢地問下去,只會促使姚黃把自己的說辭修補得天衣無縫。
  
  滕玉意眼梢瞟了下,藺承佑做慣了貓,為何今日會被老鼠唬住。
  
  藺承佑嘖了一聲:「虧我以為你感激青芝還簪之舉特買了她愛吃的櫻桃脯。照這麼說,青芝不但什麼好處都沒撈到,還賠了一錠金進去。她如果是癡兒,這麼做倒也不奇怪,可是從我們查了這幾日來看,青芝非但不癡,還是個極有成算之人。」
  
  他頓了頓,打開條案上的卷宗:「那日青芝出事,我們曾把樓中人挨個叫去問話,提到青芝時個個說辭不同,但有些說法大致是一致的。
  
  「第一、青芝雖然又懶又饞,但手腳麻利,凡是推託不得的活計,她能很快幹完,從這一點看來,青芝並不癡傻。」
  
  「第二、她近來似乎闊綽了不少,而且是在葛巾娘子出事前就闊起來了,不但上月起就不再偷東西去寄附鋪,還經常買酒食來吃——但青芝並未結識新朋友,這錢來路不明。」
  
  「第三、青芝常說自己還有一個姐姐,因為當初被賣到不同的人牙子手中,就此失散了。青芝很在意這個姐姐的下落,平日總念叨此事。」
  
  沃姬揉了揉蓬亂的髮鬢:「世子殿下,奴家常說青芝糊塗,這話還沒冤枉她,青芝哪來的姐姐,有也只有一個死鬼妹妹。奴家當年從人牙子手中買下青芝時她才七歲,身契上寫得明明白白,她是滎陽人,因阿爺獲罪被罰入罪籍,底下只有一個妹妹,出事的時候她妹妹早跟阿娘一道病死了。」
  
  藺承佑: 「她何止說自己有個親姐姐,還說自己跟前店主的小妾是同鄉,那小妾姓容,是越州人士,滎陽與越州相去何止千里。」
  
  「這瘋婢。」眾人竊竊私語,「平日就有些顛三倒四的,這話更是瘋得沒邊。世子殿下,這婢子性情古怪,她的話作不得真的。」
  
  「可我還真就把她的瘋話當了真。」藺承佑謔笑道,「青芝今年十五,被賣的時候八歲,想弄明白她是不是說謊,就得從七年前那位人牙子身上入手。」
  
  聽了這話,姚黃表情起了微瀾。滕玉意暗自打量姚黃,原來藺承佑在這等著,青芝無心中說過的一句話,藺承佑竟順藤摸瓜查了下去。
  
  哪知藺承佑話鋒一轉:「先不說人牙子的事,說回葛巾娘子被毀容那晚的情形,最大的疑團有兩個:那人如何潛進房中的?為何葛巾娘子聽不出那人是誰?
  
  「前者好說,提前藏在胡床底下就可以了,後者卻不通了,那人高聲喝罵,葛巾娘子理應聽得出那人的嗓腔,可她偏偏沒聽出來,這才是整樁事最不可思議之處。」
  
  葛巾悽惶接話:「奴家雖未聽出是誰,但內院門口每晚都有廟客把守,生人是闖不進去的,那晚害我的,只能是樓中人!」
  
  見美道:「世子,老道聽聞坊市間有那等善口技的異人,女子能假裝男子說話,男子能假扮女子說話,假如那人善作口技,葛巾娘子聽不出來也不奇怪。」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 「所以彩鳳樓誰最善作口技?」
  
  眾人面色大變,齊齊把目光落到姚黃身上。姚黃娘子不但善歌詠,還能學作猿鳴鳥叫,難得知情識趣,從不拿腔作勢,學禽鳥之音惟妙惟肖,常常逗得滿座歡然。
  
  葛巾娘子沒來之前,本是姚黃有望做花魁,花魁之名一旦傳遍長安,不出三年就能攢夠錢財為自己贖身了。
  
  姚黃含笑注視著藺承佑:「世子的話叫人聽不懂,奴家是會些粗淺的口技,可是那晚奴家與寧安伯的魏大公子去了曲江賞燈會,翌日才回城,隨行之人不在少數,個個可作證,世子可找當晚的人問話,奴家不怕再查證一回。」
  
  「你不在樓裡,青芝卻在。她負責躲在胡床底下害人,你負責置身事外。那陣子樓內鬼祟作亂,人人談之色變,青芝假扮成鬼魅抓傷葛巾,正可謂天衣無縫。你和她連戲詞都設計好了,『賤婢,敢勾引我夫君』,有了這句戲詞,連青芝都能摘出去了。」
  
  「等等。」萼姬忍不住道,「世子殿下,懂口技的是姚黃,又不是青芝,假如是青芝所為,葛巾怎會被蒙混過去?」
  
  藺承佑道:「自是因為青芝也會口技。」
  
  眾人一震,賀明生目瞪口呆:「世子,這怎麼可能?如果青芝會口技,早該有人知道了,難不成你想說,姚黃臨時教了青芝口技?」
  
  姚黃只是微笑:「世子殿下,口技最重天資,並非一味苦學可得,即便有天賦,學起來至少三年才有長進,奴家平日與青芝連話都未說過,此事從何說起。」
  
  藺承佑一哂:「我也很想知道原委,所以把彩鳳樓所有人的籍貫都找來看了一回。青芝籍貫滎陽,卻自稱與越州人是同鄉,我沒發現彩鳳樓有滎陽人,倒找到了一個籍貫越州的,此人七年前被發賣,身契上寫她有一個妹妹,可惜沒等發賣,此人的妹妹就因病夭亡了。」
  
  廳內鴉雀無聲,有幾個與姚黃相熟的娘子,漸漸露出惶駭的眼神。
  
  「此人的爺娘原是越州府的曲部樂工,善歌詠,工琵琶,擅長口技,會發異聲,膝下一對女兒也承襲了爺娘的本領,小小年紀便能巧變音色。這對姓聶的樂工夫婦因七年前江南的李昌茂叛亂案獲罪,沒多久死在獄中,小女兒病死,大女兒也被發賣,也就是如今的姚黃娘子。」
  
  「聽到這是不是有點耳熟?青芝也是七年前被發賣,不同之處就是一個籍貫滎陽,而一個籍貫越州。可是青芝不承認自己有妹妹,卻堅稱自己有個姐姐,她聽說前店主的小妾是越州人,忙說自己與容氏是同鄉。由此看來,青芝從未放棄過找尋姐姐的下落,平日攢下來的錢,也常用來托人打探消息。皇天不負苦心人,就在上月初二,青芝與自己的親姐姐相認了,而這個人,正是姚黃。」
  
  五道看看藺承佑又看看姚黃,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哪怕青芝突然死而復生,也不會比這件事更讓他們震驚。
  
  滕玉意險些打翻盞裡的蔗漿,本以為姚黃收買了青芝,原來二人竟是姐妹。姚黃貌美明麗,青芝卻膚色粗黑,把兩人放在一處,任誰也想不到姚黃是青芝的姐姐。
  
  可如果仔細端詳,會發現兩人的眉眼確有些相像,只不過姚黃氣度嫻雅,另一個卻行止粗鄙,若非刻意比對,實難發現二人有掛相之處。
  
  賀明生和萼姬張大了嘴不知如何接腔,沃姬吞了口唾沫,率先打破沉默:「世子殿下,姚黃真是青芝的親姐姐?」
  
  藺承佑唔了一聲:「姚黃的身契上寫得明明白白,她本姓聶,小名阿芙,妹妹叫阿蕖。被賣的時候姚黃已經十歲了,青芝也滿了八歲,對二人而言,兒時的記憶早已銘肌鏤骨,籍貫忘不了,學過的口技更忘不了,所以哪怕姚黃娘子已是長安聞名遐邇的都知娘子,只要有機會,她還是會忍不住展露口技,想來一為懷念雙親,二怕自己忘了這門絕學。青芝雖然從未表露過這一點,但她幼時就能與姐姐齊作異聲,即便這幾年技藝生疏了,學一把中年婦人的嗓腔也不在話下。」
  
  葛巾尖錐般叫了一聲:「真是你?我與你往日無冤近日無仇,你為何要這樣害我!」
  
  魏紫氣得蛾眉倒豎,踉蹌起身奔向姚黃:「我與你素日交好,你與青芝裡應外合害了葛巾還不夠,連我都不放過?你明知我丟了靺鞨寶不敢報官,到時候一定百口莫辯,你卻故意讓青芝偷了這東西來陷害我!」
  
  姚黃面上雖維持鎮定,腳步卻下意識往後退,魏紫鐵了心要抓住她逼問,廳裡亂成了一鍋粥。
  
  賀明生跺了跺腳:「還不快攔住她們。」
  
  沃姬和萼姬急急忙忙擁上去,嚴司直沉著臉一拍桌:「夠了!」
  
  衙役們應諾一聲,拔刀沖入堂中,眾人瞥見那雪光般的刃光,立時安靜下來。
  
  藺承佑等鬧得差不多了,舉起手中的票據慢悠悠道:「估計青芝做夢也想不到,她苦尋多年的姐姐就在彩鳳樓裡,她偷東西去典當,用換來的銀錢托人打探消息,起先她專挑不起眼的物件下手,幾回下來無人察覺,於是她膽子越來越大,最後一回偷到了自己姐姐頭上。票據上寫她臘月二十七去當了步搖,上月初二就贖了回來,估計就是這幾日,青芝無意中發現你是她姐姐。」
  
  「仵作驗屍發現青芝身上有幾處胎記,姐妹間要想確認身份並不算難事,相認之後青芝把步搖拿回來,而你破天荒買了自己不愛吃的櫻桃脯給青芝,我猜青芝用來贖步搖的那錠金就是你給的,因為那根步搖是寧安伯的魏大公子單獨為你打造的,長安僅此一根,一旦流落到坊間,很快就能知道原主人是誰,魏大公子與你正打得火熱,就算你不追究,魏大公子也必定會嚴查,到那時候查到青芝頭上,她勢必逃不掉一頓重罰。」
  
  「你為了保住青芝,主動出金讓她把東西贖回來,而她也肯聽你這個姐姐的話,自那之後再也沒偷過東西。」
  
  姚黃柔聲歎了口氣:「奴家竟不知世子殿下如此會編故事,一會兒說奴家與青芝是姐妹,一會兒說奴家自己出資贖回步搖,可事實上我與青芝從未有過交往,彩鳳樓人人都可作證。」
  
  藺承佑聞言一笑:「是,你和青芝相認之事沒人知曉,是因為你們一直暗中來往。彩鳳樓生意日隆,儼然有成為長安第一大妓館之勢,你們主家為了吸引更多賓客,決定從眾都知中選出一位花魁,日子越來越近,葛巾卻壓過了你的風頭,你日夜想著如何勝出,無奈一直想不出良策,認了青芝這個妹妹後你突然有了主意,讓她扮成厲鬼害人,而你大張旗鼓同魏大公子去城南遊玩,為了不讓人懷疑到青芝頭上,還讓她變聲裝成中年婦人。」
  
  「因此我雖一早就看出葛巾的臉是被人劃傷的,卻始終都沒懷疑過青芝。因為葛巾總不會連自己的貼身丫鬟都分辨不出,而正是葛巾的證詞,讓彩鳳樓的人堅信是厲鬼所為。」
  
  眾道點頭:「這也就說得通了,青芝為何肯跟別人聯手害自己的都知娘子,原來那不是外人,而是自己的親姐姐。只要毀了葛巾娘子的容貌,再嫁禍於魏紫娘子,姐姐就會順理成章做花魁,不消幾年就能為姐妹兩人贖身,青芝當然肯冒這個險。」
  
  「這件事做得天衣無縫,沒人懷疑到你們姐妹頭上。」藺承佑踅過身,「相認之後你經常給青芝銀錢,青芝因此手頭漸闊,不久二怪作亂致使彩鳳樓被封禁,你怕夜長夢多,依然讓青芝把偷來的靺鞨寶扔到胡床底下,等到葛巾發現此物,自會懷疑魏紫。」
  
  姚黃無奈苦笑:「世子殿下說到現在,竟是一件證據都無。說來說去,無非是說青芝是奴家的妹妹,但身契上寫得明明白白,奴家雖是越州人不假,妹妹卻早在七年前就死了,憑空給奴家安上個妹妹,恕奴家不敢領受。」
  
  藺承佑乜她一眼:「你說的沒錯,青芝一死,此事死無對證,加之七年前的人牙子找起來不易,你自是有恃無恐。那日盤問完樓中眾人,我和嚴司直得知青芝在櫻桃脯底下偷藏首飾,就到附近的首飾鋪查問。青芝此前從未去買過東西,但就在上月初七,也就是與你相認後不久,她突然到坊裡的首飾鋪打了一對金臂釧,十日後她把金臂釧取了回來,連同你給她的幾樣首飾,一併藏在櫻桃脯下面,事後她經常拿出來把玩,還因此被抱珠撞見過,可惜青芝遇害之後,這對金臂釧也不見蹤影了。」
  
  姚黃先還神色緊張,聽到最後一句眉心驀然鬆開。
  
  葛巾和魏紫看得心頭火起,忿忿道:「世子殿下,這幾日人人困在樓中,姚黃也不例外,如果真是她拿走的,臂釧必定還在樓中,只要找出這東西,不怕她不認罪。」
  
  藺承佑惆悵搖頭:「說是封禁,其實廚司的夥計日日出去採買,只需把東西悄悄扔到篚筐裡,帶出樓並不難,我估計這對臂釧已經落到某個市井之徒手中了,而且據首飾鋪留下的記錄,那對臂釧並未雕鏤特殊樣式,長安人口繁多,想找出一對平平無奇的金臂釧又談何容易。」
  
  五道嚷起來:「聽說臂釧不比旁的首飾,窄了不合適,粗了會從臂上滑落下來,所以首飾鋪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定制臂釧的時候必須同時附上尺寸,青芝既是定做臂釧,自然也不例外,我看樓裡幾位都知身材各異,或豐腴、或纖巧,手臂粗細想必也不同,青芝究竟是給誰定做的,一查就知道了。」
  
  萼姬和沃姬哭笑不得:「道長說笑了,臂釧雖有尺寸之說,但可調高調低,而且娘子們的胖瘦並非恒數,就算與某個人胳膊尺寸相符,也沒法咬定就是給那人做的。」
  
  姚黃用帕子輕摁嘴角,面色越發安然。
  
  滕玉意觀賞著姚黃的神色,端坐這一陣,她四肢又開始發熱,好在練過一趟劍術,怪力還不至於到處亂竄。奇怪出事至今,絕聖和棄智始終沒露過面,難道還在小佛堂底下打掃?藺承佑罰起自己師弟來可真不手軟。
  
  一腔火氣無處發洩,臨時跑出去練劍又不合適,既然這個姚黃齒牙鋒利,何不拿她出出火?
  
  滕玉意笑咪咪開了腔:「兩位大娘說得不錯,金臂釧幾乎人人都有,如果樣式普通,丟了之後光憑外表很難認出來,不過青芝以前經常偷別人的首飾,輪到自己做首飾了,我想她一定會防著這一點。」
  
  姚黃怔了怔,霍然把目光挪向滕玉意,也不知想到什麼,突然面色大變。
  
  滕玉意盯著姚黃,唇角彎起個愉悅的弧度:「如果我是她,一定會在臂釧內側留下特殊的印記,如此一來,哪怕東西被人偷走或是不慎丟失,也能馬上找回來。世子殿下,你都查到那家首飾鋪了,想必早就知道青芝留下的印記是什麼吧。」
  
  這番話說出來,藺承佑笑了一下,滕玉意心裡一哼,他果然早就知道了,遲遲不肯說,無非是還沒玩夠貓逗老鼠的把戲。
  
  藺承佑絲毫不奇怪滕玉意能猜出來:「一隻臂釧內側刻了『聶阿芙』,另一隻臂釧裡刻了『聶阿蕖』,姚黃娘子,剛才你怎麼說的?『身契上寫得明明白白』。誰叫聶阿芙?你該不會連自己的本名都不認吧?」
  
  廳裡宛如投入一塊巨石,一下子掀起驚濤駭浪,諸人訝然低呼,無數道目光凌亂地射向姚黃,萼姬和沃姬駭然道:「姚黃?竟真是你?」
  
  姚黃死死咬住了下唇,面色變得跟灰布一樣難看。
  
  藺承佑負手踱步:「你事事都料到了,唯獨沒料到青芝會背著你打下這對金臂釧,事後你雖在她房中搜到了此物,但因為急於清理罪證沒仔細察看臂釧內的刻字。
  
  「我想青芝之所以做這樣一對臂釧,是為了紀念你們姐妹重逢,她是個不肯忘本的人,從她執意說自己是越州人就能看出來。她盼著你能給二人贖身,所以樣樣都照著你說的做,你讓她毀葛巾的容,她就毀葛巾的容,你讓她嫁禍魏紫,她就嫁禍魏紫。你覺得她無用了,約她去後院的井旁敘話,她也不疑有他,哪怕被你推入井中也不敢大聲呼救。正因如此,明明事發時我們就在不遠處的小佛堂,卻沒能聽到半點動靜。」
  
  「不!」姚黃猛地抬頭, 「阿蕖不是我害的,我跟她失散了七年,好不容易才相認,又怎捨得害她。」
  
  見天等人嚷道:「好哇,你總算肯承認她是你的妹妹了!」
  
  「花朵一樣的人兒,手段竟這般毒辣,害了兩位娘子還不夠,連自己親妹妹也下得了手。」
  
  姚黃頹然跌坐到地上,眼淚一瞬湧了出來:「不不不,不,阿蕖不是我害的。」
  
  她倉皇抬起頭,膝行朝藺承佑腳邊爬過去:「世子殿下,事到如今我沒什麼好瞞的了,你說的都沒錯,那些事是我做的,法子就像你說的那樣,先害葛巾毀容,再趁機嫁禍魏紫。我早就想脫離這樊籠,與阿蕖相認後更是日夜想著替二人贖身,花魁與尋常都知娘子不同,一年攢下的打賞不可勝數,要想逃出苦海,這是最快的法子,凡是平康坊的都知娘子,就沒有不想做花魁的。可一旦錯過了這一回,下一回就是三年後了,三年後我已是二十出頭,待到鶯老花殘之際,就更沒指望勝出了。」
  
  藺承佑長長哦了聲:「原來一個人的志向要靠害人來實現,你毀壞葛巾容貌時可曾想過會毀了她一生?栽贓魏紫時可想過她跟你身世一樣可憐?你手段如此狠毒,卻口口聲聲說自己有苦衷,自己不覺得可笑麼。」
  
  葛巾摀住嘴,恨聲啜泣起來,頰上的疤痕被淚水淋濕,益發顯得殷紅可怖。
  
  姚黃目光慌亂並不敢直視葛巾,只惶然伏下身子,一個勁地衝葛巾和魏紫磕頭:「姚黃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自我詭辯,自從鑄成了大錯,我日夜懸心無一夕好眠,如今我非但未能如願,連好不容易認回來的親妹妹也沒了——」
  
  她咬了咬牙:「這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甘願伏法贖罪,欠兩位娘子的,唯有來世做牛做馬來還報了。」
  
  旋即衝藺承佑磕頭道:「方才我並非不肯認罪,而是知道一旦認了,就沒人替阿蕖報仇了。那日阿蕖一出事,我就知道她是被人所害,這麼多年的苦都熬過來了,好不容易盼到姐妹重逢,她怎會突然自尋短見?但那日世子和嚴司直都說阿蕖是自盡,我既無法言明我與她的關係,也無法把證據拿出來,可是世子殿下你一定要相信我——」
  
  她痛苦地嗚咽起來:「阿蕖絕不是我害的……」
  
  藺承佑皺眉思量,姚黃害人不假,但青芝的死的確還有許多可疑之處,乍一看樣樣都是姚黃所為,細想卻覺得不對勁。到底是哪兒不對勁呢?
  
  姚黃只當藺承佑鬆動了,忙又伏低身子悽惶道:「阿蕖死得不明不白,害她的人一定還在樓中,世子殿下,你智珠在握,只有你能查出兇手是誰。」
  
  藺承佑道:「抬起頭說話。」
  
  姚黃驚喜地揚起頭來,忽見面前橘光一耀,藺承佑指間彈出一顆瑟瑟珠,對準她的眼珠射過去。
  
  旁邊的人看得真切,不由低叫一聲,這一招出其不意,除非有身手絕不可能躲開,這下糟糕了,姚黃的眼珠子怕是保不住了。
  
  滕玉意暗吃一驚,姚黃已經鬆口了,全招是早晚的事,廳裡還有大理寺的同僚,藺承佑為何要射瞎罪犯的眼睛?
  
  姚黃表情剎那間扭作一團,然而身子彷佛定住了似的,一動也不能動。
  
  那顆瑟瑟珠去如流星,須臾就到了姚黃的眼睫前,眼看就要射中了,五道倏地從座位上跳起來,孰料珠子往回一彈,竟又縮回了藺承佑的袖中。
  
  姚黃身子篩糠般發抖,爛泥一樣委頓到地上:「世子殿下,我的話句句屬實,你為何不肯相信我?」
  
  「我信,我為什麼不信。」藺承佑走到姚黃面前蹲下,「如果害青芝的另有其人,那人得知你是青芝的親姐姐,遲早也會對付你,目下我和嚴司直都在,那人不敢輕舉妄動,你想活命的話,就儘快把知道的全說出來。」
  
  姚黃睫毛尖端還掛著淚水,臉上卻飛快地露出驚喜的笑容:「好,那我就長話短說。我雖常給阿蕖銀錢,但因為怕惹人懷疑從未給過她首飾,如果不是今日聽抱珠說起,我也不知道阿蕖私下藏了東西,而且她死前我從未去過她房間,那些東西絕不是我拿走的——」
  
  她話音未落,眸底忽然染上一層詭異的靛藍色,藺承佑面色一變,急忙抬手封住她的大穴,又飛快從袖中抖出一粒藥丸,卡住她下頜塞入她口中。
  
  可是那東西詭異莫名,哪怕藺承佑出手如電,終究晚了一步,姚黃抽搐著倒在地上,很快就不動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8-14 10:41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20-8-15 10:07 PM 編輯

第37章

  堂內出奇靜默,粗重的呼吸聲此起彼伏,不知誰慘叫一聲,立即引發無數驚叫聲。
  
  「啊啊啊啊啊,死人了。」
  
  「救命,快逃啊!」
  
  伶人和娘子們你推我擠,無頭蒼蠅般往外逃,混亂中只聽刷地一聲響,衙吏們拔刀攔在門口。
  
  藺承佑厲聲喝道:「再敢妄動,按滋亂生事論處。不怕受杖刑的話,邁出去一步試試!」
  
  大夥渾身一個激靈,瑟瑟縮回了腳步。
  
  嚴司直快步奔到藺承佑身邊察看姚黃,探手到鼻下和頸部一摸,已是脈息全無,不由憤憤道:「好毒的手段。」
  
  藺承佑臉色好不到哪去:「看著像腐心草,來不及救了。」
  
  他眼底的寒意令人膽寒,邊說邊抬頭看向眾人,目光從左到右一一掃過,儼然要把每個人的表情都烙入眼中。
  
  「所有人留在原地,未經搜身不得妄動。」
  
  大理寺很快來了人,因彩鳳樓大多是女子,這回除了衙裡慣用的仵作,另來了兩個專給女子搜身的仵作大娘,把堂裡的人挨個叫進去搜查,竟是一無所獲。
  
  輪到滕玉意時,滕玉意主動將腰帶裡的機括交上去,依她看,行兇之人就在堂裡,要想盡快找出兇手,就該全力配合搜查。
  
  仵作大娘看見機括嚇了一跳,一面看住滕玉意,一面叫另一位大娘趕忙拿著東西去回稟藺承佑。
  
  滕玉意問心無愧,靜等大理寺放人。
  
  藺承佑和嚴司直看過之後,果然讓仵作大娘把滕玉意放了。
  
  滕玉意從容接過機括,這裡頭雖然藏著暗器和毒藥,但毒性並不致命,藺承佑雖喜歡與她作對,但一點也不蠢,各類毒藥他分得清,輕重緩急也該心裡有數。真正的兇手尚未現形,他再無聊也不會在這個當口刁難人。
  
  但裡頭總歸藏了不少毒藥,她隱約擔心藺承佑會順手將其沒收,然而打開機括一看,竟樣樣都齊全。
  
  她納悶起來,這些暗器做得極為刁鑽陰損,上回藺承佑就曾吃過一次虧,她早猜到他正是看了這堆東西才認定她不是好人,但她只求遇到危險時能自保,哪顧得上那麼多。
  
  今晚他只察看暗器卻沒收她的藥粉,真夠稀奇的。該不會是忙著排查兇手,一時騰不出手吧。
  
  那邊仵作驗屍後發現,姚黃正是中毒而亡,毒針就插在屍首後背,恰是藺承佑說的「腐心草」。
  
  此藥數十年前自大食國傳來,從投毒到毒發需大半個時辰,一旦發作起來,受害人眸底染上靛藍色,頃刻間就窒息而亡,因毒性酷烈,而且無藥可解,一度被列為禁藥,幾經搜查封禁,如今坊閭間已經不大常見了。
  
  嚴司直聽完仵作回報,愕然轉臉看著藺承佑:「大半個時辰?兇手豈不是早在姚黃招認前就已經下手了?那時候葛巾在魏紫房中行刺被抓,正是彩鳳樓最亂的當口,照這麼看,樓中人人都有嫌疑。」
  
  藺承佑俯身看著那根毒針:「腐心草有麻痺體膚之效,這針又細如髮絲,釘在皮膚上不痛不癢的,所以姚黃到死都沒發現自己身上有異樣。兇手比我們先知道姚黃與青芝的關係,沒準早就動了殺念,恰好趕上今晚葛巾與魏紫鬧將出來,趁亂下手更不引人注意。」
  
  說罷抬頭打量眾人,兇手比他想得還要謹慎果斷,想不到小小一座彩鳳樓,竟藏著這樣的人才。
  
  這時衙役回來稟告:「每個人的房中都搜查過了,既沒有發現腐心草,也沒找到相關的行兇物件。」
  
  藺承佑道:「毒針鋒銳異常,兇手不可能將其單獨收入袖中,我猜外頭有裝裹之物,從紅香苑走到前樓,沿路都是假山和花草,東西極有可能被丟棄在路上,你們再到我說的這些地方好好找一找。」
  
  嚴司直一貫溫和細心,待藺承佑說完,殷切叮囑眾衙役:「那東西有劇毒,且無藥可解,你們搜的時候萬萬要當心。」
  
  這一找就找到了天亮,衙役們把將每個角落都搜遍了,仍未找到可疑之物,
  
  堂中人已經搜身完畢,該盤問的也都盤問完了,藺承佑便將前樓交給嚴司直,自己到後頭查找。
  
  衙役們找到後頭的花園時,恰逢絕聖和棄智從小佛堂的香案下爬出來,陣眼裡積滿灰塵,兩人在底下打掃一整晚,出來時已變成了灰人。
  
  衙役們冷不丁看見兩個灰撲撲的胖東西從地底下冒出來,都嚇了一跳,待看清是兩個小孩兒,二話不說將他們當作小賊抓了起來。
  
  絕聖和棄智整晚待在陣眼裡,並不知前樓發生了何事,只梗著脖子掙扎道:「各位壯士,你們抓錯人了,我們不是壞人,我們是青雲觀的道士。」
  
  幾個衙役本是臨時被叫來辦差,對彩鳳樓近日來的事並不太清楚:「呵,竟還敢冒充青雲觀的道長?」
  
  推搡間到了紅香苑附近,絕聖抬頭看見藺承佑,忙高聲喚道:「師兄!快救救我們。」
  
  藺承佑半蹲在一株牡丹花叢前,手握長劍不知在扒拉什麼,倒是身邊兩位官員認出是絕聖和棄智,忙道:「誤會,誤會。這兩位是藺評事的師弟,快把他們給放了。」
  
  絕聖和棄智一溜煙跑到藺承佑,驚訝張望四周。
  
  「師兄,出了什麼事,怎麼來了這麼多人?」
  
  藺承佑自顧自用劍鞘撥動泥土,棄智定睛看去,居然是個蚯蚓洞。
  
  兩人開始擼袖子:「師兄,你在找東西麼?我們也幫忙。」
  
  藺承佑舉劍擋開他們的胳膊:「別亂碰。這些草芥上都是露珠,萬一腐心草的毒粉化入水中,稍一碰就會沾到手上的口子裡,憑這東西的毒性,夠你們受的了。」
  
  官員把絕聖棄智拉到一邊:「兩位道長且稍待,昨晚彩鳳樓又出了人命,藺評事正在查找證物。」
  
  「人命?誰出事了?」
  
  「那個叫姚黃的都知娘子。」
  
  兩人倒抽了一口氣,眾衙役回來復命:「世子,姚黃和魏紫的房裡都搜過了,沒找見藏針之物。」
  
  藺承佑唔了一聲,起身走到附近的小水池旁,將袍角掖入腰間玉帶,一腳踏入了池中。
  
  池水碧幽幽地蕩漾開來,瞬間沒過了他的膝蓋。
  
  官員緊張得大氣不敢出,這位成王世子去歲憑自己的本事考中了明經和製舉,經皇上欽點到大理寺任職,雖說只是最低階的評事,但誰也不敢把他當作低等官員來使喚。
  
  如他們所料,藺承佑上任後不改頑劣的脾性,歷來新任的職官無不黽勉從事,藺承佑卻常常連人影都見不到,而且就算回衙寺裡待著,也不肯老老實實辦差,不是在東堂廊廡下躺著,就是歪在樹上睡覺。
  
  每逢寺卿問起,藺承佑就說自己在背讀法典,還說押司裡太吵鬧,唯在樹上時才記得牢。
  
  不過這小郎君雖吊兒郎當的,只要出了什麼奇案詭案,必定一改常態,白日興致高昂地調案搜查,晚間也住在大理寺,短短一年過去,竟破了好幾樁奇案。
  
  「藺評事,水裡不比岸上,當心被毒針紮到。」官員膽戰心驚招呼,扭頭衝衙役們道,「水池底下定有溝渠,快去找匠人把池子裡的水都放了。」
  
  「不能放。」藺承佑接過岸上遞來的小兜網,開始一寸一寸打撈,「那毒針細如髮絲,水波一盪就會四處漂浮,假如把池中的水全抽到溝渠裡,毒針說不定會順著水流沖走,到時候痕跡皆無,豈不是正好稱兇手的意?」
  
  官員面有慚色,作勢撩起官袍:「在下思慮不周。這池子說小不小,說大不大,藺評事,你一個人找要找到何時去,吾等這就下水幫忙。」
  
  藺承佑卻攔道:「你們沒有抵禦腐心草的修為,頃刻間就可斃命,還是讓我那兩個師弟幫著打撈吧,再給他們找兩個網兜就行了。」
  
  絕聖和棄智忙不迭下了水,池子似乎許久沒打理過了,水面上飄滿了殘花落葉,被三人用兜網一攪合,濃濃的怪腥氣便瀰漫開來。
  
  絕聖和棄智悄悄捏住鼻子,師兄稟性 愛潔,只會比他們更犯噁心。
  
  藺承佑果然仰頭籲了口氣:「好傢伙,再聞下去我三日不用吃飯了。」
  
  一面說,一面把雪白襌衣的袖子撕下來一塊,前頭勒在鼻子下面,後頭打了個結。
  
  岸上官員嘴角一抽,想笑又不敢笑,藺承佑素來倜儻不羈,比這更荒唐的舉動都做過,起初他們也曾大驚小怪,後面就慢慢習慣了。
  
  三人把水池子仔仔細細撈了一遍,奇怪未能找到疑似之物。
  
  藺承佑望著微漾的池水,臉上頭一回出現茫然的表情,據腐心草的藥性來看,姚黃是在葛巾與魏紫糾纏的那陣子中的毒,當時彩鳳樓的伶人們全在魏紫房外看熱鬧,姚黃也不例外。
  
  兇手混跡其中,趁人多下了手。
  
  事後所有人都被勒令到前樓集合,兇手為了不引人懷疑,定會在途中丟掉裝毒針的器具,緊接著樓裡人被困在前樓,兇手脫不開身自然無法回去處理那東西,可為何翻遍園子,還是沒找到可疑之物。
  
  衙役們都有些喪氣:「那人該不會是徒手拿著毒針吧。」
  
  「但這樣也太冒險了,腐心草之毒無藥可解,兇手不怕傷到別人,就不怕把自己給毒死?」
  
  兩位官員卻道:「藺評事,找了這半夜,連蟻穴都沒落下,那東西如果真在此處早該找到了。想來無非是竹筒、香囊之類,就算找到了也沒法辨別兇手是誰,何必徒費力氣,不如就算了。」
  
  藺承佑把鼻下的布料扯下來,一腳跨上岸。
  
  隨後脫下靴把裡頭的水一倒,確認沒有細針之類的物事,再把靴子穿回腳上。
  
  「怎能就這麼算了?假如青芝和姚黃是同一個人殺的,藏針器是兇手留下的唯一線索,如果連這條線索都大意放過,就別想把此人揪出來了。 」
  
  衙役們忙道:「那屬下再在附近好好找一找。」
  
  藺承佑望著水池出了陣神,忽而一笑:「不過劉評事說得對,那東西如果真被丟在途中,早該找到了。不必在此處白費力氣了,我們還漏了最重要的一處。」
  
  大夥錯愕地環顧四周:「何處?」
  
  一行人回到前樓,嚴司直急忙迎出來:「找到了嗎?」
  
  「沒找到。」藺承佑快步邁入堂中,「所以我又回來了。」
  
  嚴司直一驚:「那東西飛了不成?」
  
  「飛不了。」藺承佑徑直朝伶人們走去。
  
  賀明生和萼姬等人滿臉錯愕,藺承佑襴袍下擺和衣袖都濕透了,像是剛從水裡爬出來。
  
  滕玉意暗想,藺承佑果然連水裡都找過了,只是她沒料到的是,他為了查案竟會不嫌髒汙親自下水。
  
  那為何不繼續找?這可是重要的證物。換作是她,掘地三尺也要把東西找出來。突然一轉念,等一等,該不會是——
  
  如果真是這樣,兇手的膽子也太大了。
  
  藺承佑繞著伶人踱了一圈,忽然聲調一揚:「搜。」
  
  衙役們應道:「是。」
  
  眾人慌亂起來,方才已經搜過身了,別說衣冠鞋履,連髮髻都未落下,想來並不藏在身上,為何又要搜一回。
  
  很快有衙役道:「藺評事!找到了!就塞在桌案下。」
  
  那人半蹲在一張長幾下,歪著脖子往上看。廳裡擺放著七八張這樣的茶几,夜間宴飲時,客人們既可圍桌用膳,也可分桌而坐。
  
  藺承佑和嚴司直到近前蹲下來看了看,很快用劍柄把那東西挑落下來。
  
  眾人驚訝低呼,是一個小小香囊。
  
  藺承佑諷笑道:「果真藏在堂裡。」
  
  隔著緞面一摸,裡頭估計藏了數十根細針,想來埋了厚密的布堆,只需將毒針的針尖朝下紮入其中,那麼哪怕貼身攜帶,也不必擔心紮到自己了。
  
  「兇手簡直不將大理寺放在眼中。」嚴司直面色隱隱發黑,「眾目睽睽之下,究竟是怎麼藏的……我想起來了,廳裡亂過兩回,一次是魏紫娘子逼問姚黃娘子,堂中人忙著拉架亂成一團。另一回是姚黃娘子突然毒發身亡,伶人們一股腦往外湧……會不會就是那時候?」
  
  藺承佑冷眼往人堆裡一瞥,人人都是一副惶駭無措的模樣。不過這不奇怪,此人算無遺策,斷不可能在這時露出馬腳。
  
  他只奇怪一點,沿途有無數黑暗的角落可拋捨此物,兇手偏要在大夥的眼皮子底下把東西藏到條案下。也不知此人究竟是膽大包天,還是自負到了極點。
  
  要不是他突然殺回來,東西遲早又會回到那人身上,橫豎所有人都搜過身了,任誰也想不到再搜一遍,只要解了禁足,那人便可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東西帶走。
  
  藺承佑聞了聞香囊,半絲香氣也無,緞面五彩絢爛,花瓣由彩色銀線織就,料子是常見的織錦,繡面卻瑰麗工巧。
  
  如此考究精細,顯然是女子之物。
  
  他在心中冷颼颼地想:機關算盡又如何,東西既叫我找著了,後面的事可就由不得你了。
  
  ***
  
  姚黃的屍首很快被送往大理寺去了,彩鳳樓也被藺承佑帶人翻了個底朝天,可惜兇手異常狡猾,折騰了一上午,仍是毫無頭緒。
  
  眼看過了晌午,藺承佑和嚴司直打算帶著香囊去布料行和繡坊找找線索,絕聖棄智別無去處,忙也跟著出來,哪知出樓的時候,絕聖的肚子發出「咕嚕嚕」的震天響動。
  
  兩人揉了揉肚皮,從昨天半夜到今日晌午,他們連塊胡餅都未吃,怕被師兄罵,也不敢張羅吃的,捱到現在早就餓得頭暈眼花了。
  
  這舉動頗不雅,換作平日藺承佑定會狠敲師弟爆栗,好在他大概是忙著聽嚴司直說話,連頭都未回。
  
  絕聖和棄智邊走邊偷偷打量路旁的胡餅鋪,師兄怕是也餓了,時辰不早了,趕快買幾份胡餅充飢才是正經。
  
  孰料藺承佑說好了要去布料行,臨時又拐到上回那家胡肆去了,坐下後又叫那位叫訶墨的胡人出來,請他親自做了幾份饆饠。
  
  絕聖棄智險些當場落淚,師兄嘴上不說,心裡還是疼愛他們的。
  
  很快餅和湯都上了桌,嚴司直被棄智熱情地塞了一份饆饠在手裡,道了一聲謝,卻沒胃口開吃:「腐心草雖是禁藥,但只禁了明面,暗中仍有大食、回鶻等地的胡人冒險高價販賣此毒,範圍遍及關隴、河中、江淮諸道,線索何其繁雜,彩鳳樓的客人來自天南海北,想通過這一點找到兇手,簡直難如登天。」
  
  藺承佑看著絕聖棄智道:「吃夠了沒?把東西拿回彩鳳樓去吃,我和嚴司直還有事要商議。」
  
  絕聖和棄智高高興興道:「師兄,嚴司直,你們慢吃。」
  
  兩人把饆饠抱在懷裡,一溜煙跑了。
  
  藺承佑淨了把手面,把巾櫛扔到一旁:「嚴司直不覺得奇怪麼,兇手既是個謹慎人,為何偏偏在我和五道借住在彩鳳樓的時候下手。第一回殺青芝雖說偽裝成自殺的情狀,但也極容易露出馬腳,那人就確定自己不會露出破綻?何不等我們離開彩鳳樓再說?到那時候賀明生等人不會多想,只當青芝自尋短見,送出去一埋了事。」
  
  嚴司直酒盅舉到一半又放下:「我也奇怪此事。先前我們查到那對金臂釧時,都認為是姚黃害死了自己的親妹妹。姐妹間因為利益瓜葛起了衝突,姚黃怕青芝把二人的勾當公然抖露出來,所以急於殺死青芝,但從姚黃臨終前說的那番話來看,青芝又不像她害死的……」
  
  「別的且不論,姚黃不會武功是事實。」藺承佑從袖子裡彈出一粒瑟瑟珠捏在指尖。
  
  嚴司直忙道:「世子當時是想試探姚黃會不會武功?」
  
  藺承佑笑了笑:「一試就知道了。人就算再不怕死,也會本能地護住自己的眼珠,可我用它彈殺姚黃眼珠的時候,她連最起碼的自保之舉都無。嚴司直,你還記得青芝外裳上的那幾個洞眼嗎?」
  
  「自然記得,正是因為發現了這幾個洞眼,你懷疑青芝並非自殺,我記得你說過那是一種詭術。」
  
  「沒錯,把青芝像提線木偶一般牽引到井裡去,再偽裝出自盡的假像,針眼位置隱秘,被水打濕後很難看出端倪,要不是我唯恐青芝的死與屍邪有關,也想不到仔細察看屍首的胸腹處,只要看得稍粗陋些,這些洞眼也就被我漏過了,此事先不提,實施這詭術先需知道青芝的生辰八字,並且有一定的內力修為,可我用瑟瑟珠試過了,姚黃顯然沒那個本事。」
  
  「兇手究竟是何人? 」嚴司直慨然嘆道,「能設計到這一步,可見並非臨時起意,如此有城府之人,怎麼也該等到你們走了之後再動手。」
  
  藺承佑凝視著酒盞裡的琥珀色瓊漿: 「我猜對兇手來說,青芝已經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了,兇手唯恐夜長夢多,所以連幾日都等不了。」
  
  「這……」嚴司直目露惑色,「青芝不過是個粗使丫鬟,手中並無幾個銀錢,圖財不會找她;圖色的話,她死後衣裳完備,身體也未受過侵害。難道說兇手有什麼要命的把柄落在青芝手裡,可究竟有什麼要命的把柄,能讓兇手連殺兩人。」
  
  藺承佑用牙箸沾了酒水在桌上畫了幾筆:「其實事發至今,有好幾件事讓人覺得不可思議。青芝此人,外表憨傻,實則冥頑冷酷,哪怕親手毀了葛巾的容貌她也照舊吃喝,但她前幾日突然開始發夢魘,我猜她要麼被人投了惑亂心智的毒藥,要麼是內心不安,可是從仵作驗屍來看,青芝死前頭幾日並無服毒的跡象。這就奇怪了,一個堪稱頑石之人,為何會突然害怕到發夢魘。」
  
  嚴司直沉吟:「青芝是不是察覺兇手動了殺念才如此害怕,她為何不把此事告訴姚黃?早些告訴姚黃的話,姚黃也不至於到死都不知道兇手是誰了。」
  
  「所以這是第一個不通之處。」藺承佑在桌上又比劃兩筆,「再則,姚黃臨終前說青芝那些首飾不是自己送的,而最近樓裡又沒丟過珠玉物件,那麼青芝這些寶貝極有可能是兇手給的,青芝捏住了某人的把柄,並以此來敲詐,對方先用錢財籠絡,繼而痛下殺手,如果真是如此,青芝的死不奇怪,但為何兇手昨晚才殺姚黃?此前不知道姚黃與青芝的真實關係麼。」
  
  嚴司直用手指輕敲額角:「依我看兇手不知道,要是早就知道,以此人的手段,那晚就會將二人一齊除去,又何必再次冒險?昨夜險象環生,兇手好幾次差點露出馬腳,明知不是動手的好時機,殺人只能是臨時起意。」
  
  藺承佑唔了一聲:「所以這就是我說的第二個不通之處。縱算青芝冷心冷肺,從她執意找尋親姐姐來看,起碼她對姐姐是真情實意的,她不肯在兇手面前透露自己與姚黃的關係還好說,為何在姚黃面前也有所隱瞞?正因為她兩頭都瞞著,事後姚黃才頗受掣肘。」
  
  嚴司直思索一番,無奈毫無頭緒,末了苦笑道:「是不是還有第三個不通之處?」
  
  藺承佑從袖中取出香囊,抽開繫繩看了看,毒針已經被裝裹在木盒裡帶往大理寺了,囊內空空如也。
  
  他把玩著香囊:「第三條麼,就是這香囊了。昨晚兇手冒著風險將毒針帶回大堂,是出於自負,還是有什麼迫不得已的理由?」
  
  嚴司直想了想,伸手接過香囊,沿著那花紋脈絡般的銀線摩挲一番,忽然眸光一盛:「去年我曾查辦過西市的一樁無頭案,被害者是個屠夫,死後手裡緊攥著一塊撕裂的帕角,任誰都扯不下來。我猜那帕子有古怪,就帶著殘餘的帕角去附近的繡坊尋訪,結果你猜如何,我們靠帕子上的繡活找到了兇手。承佑,你看這香囊,花色別出機杼,針腳也巧奪天工,以此著手調查,興許能查到什麼。兇手是不是也擔心這個,所以冒險將香囊藏在條案下,想趁沒人注意時,再悄悄將香囊帶走。」
  
  藺承佑聞言一笑:「我也這麼想,但香囊歸香囊,裡頭藏的可是毒針,兇手不肯將其丟棄,原因或許就像嚴司直說的那樣,怕我們順著香囊查出什麼,但別忘了還有一種可能,腐心草之毒無藥可救,兇手好不容易弄來了毒藥,又把毒針做得細如髮絲,用它殺人可謂不露痕跡。此人真正捨不得的,會不會是裡頭的毒針?」
  
  嚴司直面色驟然一變:「你是說——兇手還會用這毒針害人?」
  
  藺承佑沒答話,從腰間解下玉牌遞給嚴司直:「我現在不能離開平康坊,只能請嚴司直盡快替我進宮一趟,宮裡的織染署有位年長的內作使綾匠,名叫妥娘,此嫗三十年前就在宮裡當職了,能識盡天下針黹繡工,只要把東西交到她面前,就沒有她說不出來歷的。我看這香囊上的針腳有些古怪,一家家繡坊問起來太麻煩,不如先拿進宮裡給妥娘瞧一瞧,至少她能一眼就看出是何地的繡活。」
  
  「好。」嚴司直猶豫片刻接過玉牌,「我馬上就進宮,世子是要回彩鳳樓嗎?」
  
  藺承佑看了看外頭的天色:「天象不對,我猜屍邪今晚就要有動靜了,我得回去守株待兔,嚴司直如果查到了什麼,天黑前只管來找我,天黑後若是看到彩鳳樓掩戶閉扃,你就帶人早些離去,有什麼事明日再說。」
  
  嚴司直愣了愣,長嘆一聲:「差點忘了,這彩鳳樓既有奸惡之徒,又有邪魔鬼怪,不過細論起來,我竟不知人與妖,究竟誰更惡一些。好,就依世子所言,嚴某早去早回,你自己務必當心。」
  
  ***
  
  滕玉意在後苑學第二招劍術,比起第一回,這回上手快多了,練完後通身舒暢,有種豁目爽心之感。
  
  滕玉意擦了把汗凝視手裡的小涯劍:「程伯,你說怪不怪,招式明明已經到位了,為何每回練到最後,總有種淤滯不暢的感覺。
  
  程伯若有所思: 「老奴正想與小姐說此事——」
  
  東明觀的幾位道士聯袂而來:「嘿嘿,王公子,你自昨晚起便怪汗頻出,是不是跟那碗火玉靈根湯有關?」
  
  滕玉意將劍收入鞘中笑道:「叫諸位上人看出來了,這湯妙處無窮,怎奈太難克化。」
  
  「貧道瞧程伯教你的這劍法就不錯,就是太慢。」
  
  「慢?」
  
  見天笑嘻嘻道:「貧道算是看明白了,王公子現今的境況,好比匠人栽花,本該掘得夠深,卻只將根莖埋入淺層中,縱使花葉繁茂又如何,經脈一日不通,就一日不能從泥土中汲取養分。為今之計只能把土掘得更深些、根埋得更牢些,否則這湯對你無益處,但照你這個練法,哪怕日夜不休地練,也要十來日的工夫才能打通大脈。」
  
  滕玉意想了想,五道所言雖未全中,但也去之不遠。
  
  她用劍柄輕輕敲著掌心,緩緩踱起步來: 「十來日就十來日。學武本就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我既決定好好習武,就做好了常年習練的準備。 」
  
  見天搖搖頭:「王公子既不懂武功,也不通道術,難怪把事情想得如此輕巧,這『慢慢來』的練法只適用於別的修習內力之法,換成道家的靈草卻行不通嘍。」
  
  滕玉意臉上笑意一凝。
  
  見樂近前一步,笑瞇瞇道:「諸事講究機緣,道家的靈草也一樣,這東西不肯屈就,往往數日便要在體內安家,若成了,便是『善貸而成』,若不成,便是『道竽非道』。總而言之,要受用這七八年的功力,勢必要付出一番代價。貧道雖不知火玉靈根限定的日數是幾日,但它決不會給你機會慢慢克化。」
  
  滕玉意額角一跳,照這麼說,慢慢練是不成了?
  
  「超過時限又如何?」
  
  「後果怕是很嚴重吶。」見樂負手長嘆,「昨晚我們因為喝了火玉靈根湯,特將包袱裡的《藥經》翻出來查過,每種靈草藥性不同,時限從三日到七日不等,若是不能在期限內克化,輕則犯頭風,重則變聾或是變傻。不過公子不必如此擔憂,《藥經》上沒寫到火玉靈根,或許這東西的克化時限要長些。」
  
  滕玉意手指微蜷,昨晚她也瞄過藺承佑的那本小冊子,克化不動只會長熱瘡,五道這所謂的「變聾變傻」她一個字都不信,但他們的話也有一定道理,這種靈草藥性霸道,可能真沒時間讓她慢慢克化。
  
  看來不想長熱瘡的話,只能盡快換道家的劍法來練了,但她並非道家中人,如何才能學到貨真價實的劍法。
  
  她看了看五道,心念一動,換了一副和悅的神色,謙虛道:「在下聽明白了,既是道家的靈草,自然要用道家的招式來克化,諸位上人道法高妙,不知可願意指點迷津。」
  
  「這個嘛……」見天裝模作樣捋了捋鬚。
  
  滕玉意和程伯飛快對了個眼色,五道一貫貪財渾吝,看這架勢,他們分明有法子,故意做出吞吞吐吐的樣子,怕是又在打什麼歪主意。
  
  忽聽絕聖和棄智遠遠喊道:「王公子,程伯,霍大哥,原來你們在園子裡。」
  
  棄智懷中抱著一樣東西,那東西用帉帨包裹著,看著鼓鼓囊囊的,大約是胡餅之類的物事,人還沒到,香味先隨風飄了過來。
  
  五道一哄而上:「可算回來了!查到兇手是誰了嗎?噫,什麼東西這麼香,哇,饆饠!」
  
  滕玉意趁機道:「幾位道長是不是還沒用午食呀?」
  
  五道一說起這個就來火:「從昨夜到今日晌午,彩鳳樓就沒消停,聽說光是廚司,世子就帶人搜了好幾輪,如今東西都翻亂了,廚娘們正忙著歸置東西,方才賀明生說了,最快也要傍晚才有吃食。」
  
  滕玉意點頭:「正好霍丘要出去替我買東西,讓他順便再捎帶買些葷食吧,此處還算僻靜,諸位上人不如到那邊涼亭坐坐。霍丘,你走之前去我房裡取幾瓶羅浮春來。」
  
  過片刻霍丘取了酒和鹿酢之類的小食來,一行人便坐在涼亭裡且酌且聊。
  
  見天遠遠眺望著南澤和紅香苑的方向,晌午日頭正好,園中春意方盛,然而兩處廂房都冷冷清清,竟無一個小娘子出來閒逛。
  
  「經過昨晚這一齣,怕是沒人敢出來亂跑嘍。先前青芝死的時候,大夥還能自欺欺人,但昨晚姚黃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殺死的,只要想到身邊蟄伏著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兇徒,任誰都會栗栗自危吧。」
  
  滕玉意問絕聖和棄智:「那枚香囊的繡工和布料不凡,去附近的布料行應該能打聽到些什麼。怎麼樣,查到什麼線索了嗎?」
  
  絕聖頭搖得像撥浪鼓:「師兄沒等我們坐下就把我們轟走了。」
  
  見天乜斜絕聖一眼:「樓裡人多眼雜,許是怕你們不小心說漏了什麼。說起那枚香囊,兇手怕不是個瘋子,丟在路上不好麼,居然在我們眼皮子底下藏東西,只怪那時候大夥的心神全在葛巾和姚黃娘子身上,滿滿一屋子的人,竟無一人察覺兇手的舉動。」
  
  「說不定是兇手的心愛之物,沒準是哪位相好的郎君送的,故而捨不得丟。」
  
  見喜做出個牙酸的表情:「樂樂,你都一大把歲數了,怎麼腦子裡還是這些癡兒騃女的事。兇手就不能是怕香囊上的針腳和絲線出賣自己嗎?」
  
  滕玉意笑了出來。
  
  見喜和見樂齊刷刷把目光投向滕玉意:「王公子若是有別的高見,不妨說來聽聽,一枚小小的香囊,老道就不信王公子還能說出別的花樣來。 」
  
  滕玉意擱下酒盞:「假如在下說不出別的花樣,我房中的二十瓶羅浮春全賠給五位上人如何?可如果在下說得有理,五位上人得答應在下的一個要求。」
  
  五道高興得搓起了手,羅浮春可是江南名醞,滕府帶來的這幾瓶,更是酒中極品,適才喝了這幾口,已經欲罷不能,若能放懷痛飲,一定會快活得神仙也不及。
  
  打賭就打賭。
  
  「好!就依王公子所言。」
  
  滕玉意正色道:「早上找出那枚香囊時諸位道長都看得明白,那裡頭藏了數十枚毒針,雖說我不知道姚黃娘子中的是什麼毒藥,但從她被暗算到毒發都一無所知來看,那些毒針必定經過一番悉心設計,兇手寧願冒著被識破的風險也要藏下這枚香囊,為何就一定是衝著香囊本身,就不能是捨不得裡頭的毒針嗎?」
  
  五道嘴角一抽,馬上改口道:「其實這個老道早就想到了,只不過方才喝酒喝得興起,一時忘了說而已。」
  
  瞥見絕聖和棄智鄙夷的神色,又道貌岸然道:「罷了罷了,願賭服輸,王公子說說吧,你又要我們替你做什麼。」
  
  滕玉意把落在肩頭的皂條往後一揚:「我的要求很簡單。只需請五位上人教我一套道家的招術,讓我能在三日內克化火玉靈根湯就行了。」
  
  見天瞇縫著眼睛: 「鄙觀自建成以來,從不收女弟子。這可是祖師爺的規矩,吾輩不敢私自篡改。」
  
  滕玉意絲毫不惱,點點頭道:「本來還想把二十瓶羅浮春送到小佛堂做謝禮,看來不必了,兩位小道長瞧見了吧,東明觀的前輩也會出爾反爾——」
  
  五道腮幫子一緊,雖說他們的名聲歷來不算好,但「輕諾寡信」這一條可是公然違背祖師教誨的。關鍵要是不答應的話,那失而復得的二十瓶羅浮春,又會從嘴邊溜走。
  
  見仙笑呵呵:「王公子莫要動怒。師兄話才說了一半。東明觀從不收女徒弟不假,但卻沒說不能扶傾濟弱。王公子如今身有急難,吾等豈能袖手旁觀。」
  
  「對對對,只要王公子學會之後不對外人說起,教你些簡單招術也無妨。」
  
  滕玉意起身一揖:「請諸位上人放心,在下本意並非覬覦貴觀的劍術,只要能順利練通經脈,不該說的絕不會多言,在下昨晚喝的湯,算來剩下的日子已不足三日,既然諸位上人答應了,不如現在開始操練?」
  
  她邊說邊要拔出小涯劍,見仙忙攔道:「哎,先不忙,讓我們幾個先商量商量,到底哪套招式最容易上手。」
  
  這一商量就是小半個時辰,等桌上的羅浮春喝得差不多了,見天才咂巴著嘴道:「鄙觀以劍術為長,王公子既是初學,不如就從招式少的劍術學起。」
  
  「共有多少招?」
  
  「不多,三十六招。」
  
  滕玉意一口酒險些噴出來,克厄劍法才十招她都招架不住,三十六招要學到何時?
  
  「王公子,你別這麼看著我們,這套招式名叫被褐劍法,是所謂『身被褐,心懷玉』,講究遵養時晦,是出了名的隱士劍法,學成之後,算是入了道家的門了。而且招式雖多,但簡易易懂,不信你問問兩位小道長。」
  
  滕玉意目光往左一移,絕聖和棄智點了點頭。
  
  然而兩人心裡卻在默默盤算,就算再容易上手,三十六招全都練下來少說也要整整兩日,前提還是不眠不休,五道可以換班,滕娘子卻只有一具身軀。即便喝了火玉靈根湯精神煥發,練下來也會吃不消的。
  
  他們一整天都對滕玉意愧疚難安,禁足一解就找滕玉意解釋緣由,說此事全因他們擅作主張而起,真不能怪師兄。
  
  滕娘子嘴上說曉得了,但他們一看滕娘子的神情就知道了,她心裡一定覺得師兄是故意的。後來又解釋了幾回,結果越描越黑。
  
  現下沒別的法子了,盡快幫滕娘子克化才是真。倘或能讓師兄答應教那套桃花劍法就好了,那可是世間最容易上手的道家劍術了,這樣滕娘子既不會長熱瘡,又能白得七八年功力。
  
  可惜昨晚就提過一回,當場被師兄回拒了,他們自己又沒看過劍譜,想教滕娘子都無從說起。
  
  滕玉意看絕聖和棄智也點了頭,再次興沖衝拔刀:「好,就是套被褐劍法了,諸位上人,我們馬上開始吧。」
  
  五道一字兒排開,擺好架勢教了兩招,就有兩位大理寺的衙役過來道:「請各位速速回房。」
  
  五道互相覷了一眼:「我們在後花園切磋武藝,又不礙旁人的事,這也要管嗎?」
  
  「藺評事說了,無他准許,今晚誰也不許在外亂走。」
  
  五道一愣:「是因為出了兇殺案的的緣故嗎?可是我們並非彩鳳樓的人,只是臨時在此幫著收妖——」
  
  「屬下只是奉命行事。」
  
  滕玉意詢問衙役:「成王世子這麼安排,是不是擔心接下來還會有人出事?」
  
  五道愕然回頭:「此話何意。」
  
  滕玉意收劍回鞘:「我們方才揣測過,兇手捨不得丟掉香囊,興許不是因為香囊,而是捨不得裡頭的毒針,你們想想,此人留著毒針要做什麼。」
  
  「毒針還能幹什麼,自然——只能用來害人。」
  
  絕聖和棄智打了個寒噤:「王公子,你是說兇手還要殺人?」
  
  那頭有人笑道:「此處好熱鬧。」
  
  絕聖和棄智忙迎過去:「師兄,五位前輩不能在房裡禁足,他們答應了教王公子劍術,這才剛起頭。」
  
  五道也嚷道:「是啊是啊,要是就此打住了,剩下的招數就別想在期限內教完了。」
  
  藺承佑目光在眾人臉上打了個轉,沒想到出去一趟,五道竟像模像樣教起了滕玉意劍術,他倒不奇怪滕玉意能說服五道答應傳藝,想來無非是威逼利誘那一套,這劍法像是極對滕玉意的路子,真要練通了,算她自己有本事。
  
  他對兩名衙役道:「你們先回前樓吧,他們幾個我另有安排。」
  
  見喜嚷道:「這才對嘛,世子,我們可是你抓來的,別人禁足也就算了,我們絕不回房拘著。」
  
  見天盯著藺承佑瞅了一回,忽然暗生一計,忙對滕玉意道:
  
  「王公子,其實鄙觀的被褐劍法不算什麼,桃花劍法才是天下最簡易的道家劍術,不過那根本不算外家功夫,精妙處不在招式,而在於心法,聽說當年有位得道高人在終南山隱居時,常攜病弱的夫人在山中採擷草藥,夫人不會武功,卻甚通醫理,在山中住得久了,偶爾會誤食靈草。那位前輩為了幫夫人克化,就想出了這套桃花劍法。聽說無需武學基礎,聰敏的只需一遍就能學會,縱算愚魯些,半個時辰也夠了。」
  
  滕玉意正頭疼如何在兩日內學會三十六招,聽了這話眼睛立刻閃閃發亮:「何不教這套?」
  
  見樂惆悵地搖頭:「這劍法據說早就失傳了,直到多年前渤海國一位王子前來朝賀,這劍譜才重新現世,料著現在不是收在宮裡,就是放在了青雲觀。兩位小道長,你們學過這劍法吧?」
  
  「聽是聽說過。」棄智腆然道,「卻未曾學過,不過這本劍譜一直放在觀裡,師兄應該早就看過了。」
  
  見天趁機忙道:「世子這不是來了嗎?王公子,要不還是讓世子教你桃花劍法吧。」
  
  他剛才已經想好了,教劍太累,何不把這件事拋給藺承佑,橫豎火玉靈根是藺承佑弄來的,滕娘子不小心誤服他也有一定責任,藺承佑不幫她克化誰幫她克化。
  
  這話一出,滕玉意和藺承佑神色同時古怪起來。
  
  滕玉意心知藺承佑絕不可能教她劍法,五道突然出這餿主意,擺明瞭是想把她甩出去。
  
  藺承佑卻在想,五道是存心的嗎?他們真不知道桃花劍法的別名?
  
  他回想劍譜上的招式,眼梢瞥了下滕玉意,讓他那樣教滕玉意?怎麼可能。
  
  他狐疑打量五道的神情,又覺得五道興許只是順口一說,也對,這劍法看過的人寥寥無幾,世人即便聽說過這套劍法,也並不知道其中的奧妙。
  
  「世子,如何啊?」見天說,「桃花劍法可比被褐劍法易學多了,由你親自教王公子,保管她很快就學會。」
  
  藺承佑笑道:「這劍譜我是瞧過兩眼,但我也沒法教王公子,王公子既然已經開始學貴觀的被褐劍法了,就別再三心二意了,我剛才瞧了,王公子悟性奇高,早些操練起來,兩日學會不在話下。真要克化了,那可是憑空增長七八年功力。」
  
  話雖這麼說,但他也知道滕玉意未必能這麼短時間內學會劍法,萬一克化不動,很有可能會長熱瘡……
  
  大不了他去宮裡替她弄瓶玉顏丹好了,上年太子長了一臉紅彤彤的熱瘡,塗過玉顏丹之後,臉上一點痕跡都沒留下。據說此藥可以消除陳年的淺疤,幾粒暗瘡自然也不在話下。
  
  可惜收在皇后手裡,他要是替滕玉意去討藥,還得事先想好說辭才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8-15 11:09 PM

第38章

  滕玉意料定藺承佑不肯教她劍法,聽了這話絲毫不覺奇怪,只冷聲道:「諸位道長,再磨蹭下去可就天黑了。」
  
  五道早看出藺承佑不好擺佈,除非他自己願意,別人休想指使他,滕玉意也不是好惹的,一味耍心眼必然得罪二人,憑這兩人的性子,無論得罪誰都不是好事,見天訕訕地哼了聲,對身後的見樂和見喜擺了擺手:「教吧教吧。」
  
  見樂和見喜哼哼拔劍:「王公子,第三招看清楚了!」
  
  見天留在原地,嘿嘿對藺承佑笑道:「先前那衙役說連我們也要禁足,把貧道嚇了一跳,還好世子另有安排。」
  
  藺承佑:「我說另有安排,不是說前輩們不必在房中禁足,而是另給你們換一處禁足之地。」
  
  五道一下子炸了:「世子你這是何意?你懷疑我們是兇手?別忘了我們是被你臨時抓來捉妖的!」
  
  藺承佑摸摸耳朵,吵死了,平日總嫌絕聖和棄智聒噪,跟這些老道比起來,絕聖棄智簡直稱得上悶嘴葫蘆了。
  
  他氣定神閒道:「能不能先讓人把話聽完啊?昨晚在樓裡的人,個個都有嫌疑。禁足之舉既為儘快查清線索,也是為了保護諸位道長。
  
  五道半信半疑:「保護我們?」
  
  藺承佑瞟了不遠處的滕玉意一眼:「王公子方才不是分析得頭頭是道麼,兇手沒准還會在樓裡殺人,倘若樓中人個個行動不受拘束,兇手也可以自由在樓中走動,如不禁足,誰也不知道下一個會輪到誰遇害。」
  
  五道想起姚黃的死狀,不由打了個寒噤:「我們與兇手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殺人總要有個緣故吧。」
  
  藺承佑拉長聲調:「禁足嘛,也就是這兩日,最遲明日傍晚我會令人把彩鳳樓的人送到大隱寺的悲田養病坊,嚴司直會專門帶人將他們看管起來,到時候彩鳳樓裡只有我們幾個,自然可以隨意活動了,等這邊收了妖,我再令他們搬回來。」
  
  絕聖和棄智吃驚道:「師兄,這又是為何?」
  
  見天道:「想是彩鳳樓很快就會大亂,你們師兄一旦忙著捉妖,就沒法分神留意樓中人的異舉了,他不想讓兇手再趁亂害人,只能把妓人們先送出去。」
  
  「那為何不把王公子她們送走?屍邪的獵物只有三個,彩鳳樓卻有上百號人,乾脆挪走她們三個,我們只需同行相護就可以了。」
  
  藺承佑仰頭研究天色:「彩鳳樓內外布了陣,連鎮壓二怪的陣眼都是現成的,昨晚絕聖和棄智已經打掃過一遍了,上哪再去找這麼好的捉妖之地?反正滕將軍和杜家人目下也在大隱寺避難,不如把彩鳳樓的妓人送過去,有大隱寺的和尚一併照料,省得我們兩頭分心。」
  
  「明日傍晚就讓妓人們搬嗎?會不會太急了些?」
  
  「要不是容納上百人的住處一時不好找,我巴不得她們今晚就挪地方。」藺承佑指了指頭頂的天,「前輩們抬頭看看天象吧。」
  
  五道仰頭一看,登時面色發僵,滕玉意好奇之下,也把目光投過去,本該是白晝當空,此時天際卻有一顆孤星冉冉上升,陰霾濃厚綿延萬里,一眼望不到盡頭。她雖不懂天象,但也覺得那顆孤星出現得突兀,烏雲周圍鑲著耀灼的金邊,一寸一寸朝孤星湧去。
  
  見仙死死盯著上空:「你們看那雲翳,像不像——」
  
  藺承佑:「沒看錯,就是九三爻。」
  
  五道臉上齊齊閃過慌亂的神色:「九三爻?此爻身為陽爻卻為陰翳所圍,正是大凶之兆(注)。哦,老道明白了,那哪是孤星,分明是妖氣,可是好端端的,哪來的大妖?」
  
  藺承佑面色稍稍沉肅了些:「前幾日長安城內外之所以太平無事,是因為二怪在閉關養傷,現在它們出關了,天象自然有異,而且二怪修養這幾日,妖氣居然能直沖霄漢,可見金衣公子的功力又漲了不少。」
  
  見仙膽戰心驚:「不對啊,屍邪是不死不老之軀也就罷了,禽妖可沒這個本事,上回金衣公子被師兄的金笴射中後血流如注,照理說即便保住性命也會功力喪盡。」
  
  見喜心煩意亂地揪了把鬍子:「說明我們先前沒猜錯,二怪就是在合練某種秘術。金衣公子可以藉屍邪的邪力,屍邪也有仰仗金衣公子之處,所以金衣公子傷重之後妖力不見弱,反而暴漲不少。」
  
  藺承佑左右掃了兩眼:「前輩們這下明白了?現在可沒閒工夫讓你們飲酒取樂。先前我只當金衣公子不中用了,佈陣時以對付屍邪為要務,現在看來九天降魔陣遠不夠用,因為這陣法克邪卻不制妖。」
  
  眾道聽到現在,早把教滕玉意劍術的事給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忙不迭圍住藺承佑,七嘴八舌商量起法子來。
  
  滕玉意不眼看學不成了,只得回到亭中耐心等待,本以為藺承佑這邊已經勝券在握,哪知又有變故,她給自己斟了杯酒,靜等五道吵出個結果,然而越往下聽,心越亂。只要想到屍邪視她為獵物,她就沒法置身事外。
  
  五道一貫不靠譜,藺承佑麼——滕玉意承認他捉妖本領一流,但是他這一回不知為何遲遲不開腔,誰知道又在打什麼歪主意,真要出了岔子,頭一個倒楣的就是她滕玉意。
  
  她透過杯沿上方默默觀察著眾人,口雖未開,一雙眼睛卻是晶光發亮,末了她眨了眨纖長的睫毛,放下酒盞道:「在下聽明白了,現在的陣法只能困住屍邪,卻防不住金衣公子的一雙飛翅。既如此,為何不分而治之?」
  
  眾道把視線齊齊調過去:「分而治之?」
  
  滕玉意正色道:「二怪雖然沆瀣一氣,但害人的本性不改,遇到自己想要的,二怪必然會分心,比如屍邪一心要剜獵物的心,金衣公子據說害人時也有自己的癖好。既如此,何不在它們進彩鳳樓之際先用獵物把它們各自引開,如能率先除去一怪,另一怪也就好對付得多了。」
  
  見天思忖著點點頭:「話雖沒錯,但這樣做有個弊端,就是要將人手分做兩撥,一撥困住屍邪,另一撥圍攻金衣公子。可一旦分作幾撥,道力也就相應不足,到時候別說分別擊破二怪了,我們只會死得更快。」
  
  絕聖棄智忙問:「師兄,能不能從別的道觀再抽調些人手來?」
  
  藺承佑道:「抽不了,為防備二怪殘害百姓,各道觀的道士和大隱寺的和尚近來在街瞿巷陌中日夜巡邏,但也只顧得上城內,城外卻是顧不上,倘若再抽調些人手過來,城裡就更應接不暇了。」
  
  看來這個法子行不通了,哪知滕玉意又道:「我的話還沒說完呢。要分而治之,未必就一定要分作兩撥。你們忘了,屍邪雖然邪力無邊,但也有個致命的弱點。只要利用這個弱點先把屍邪困住,是不是就能騰出手來專心對付金衣公子了?」
  
  藺承佑這才抬眼看向滕玉意。
  
  他笑問:「依王公子之見,如何困住屍邪?」
  
  滕玉意道:「上回幾位上人就說過,屍邪喜歡連人帶魂一併摧毀,剜心前往往讓獵物痛不欲生。在惑亂卷兒梨時,它扮作了卷兒梨的亡父。在對付我時,它又扮作我阿娘……如今獵物共有三個,等它闖入彩鳳樓,連它也沒法預料自己會先遇到哪一個,但它又不會放棄這種折磨人的把戲,你們猜它會如何做?」
  
  棄智一怔:「它會臨時變幻模樣?」
  
  滕玉意緩緩搖頭:「上回它為了害我特地先去上房偷我阿娘的衣裳,可見它無法變換模樣,擾亂的只是獵物的心智而已,有時為了讓獵物有親臨其境之感,甚至需在穿戴上做些改變。或許是因為這個緣故,它偷走了我阿娘好幾件衣裳。 」
  
  見樂面色一亮:「王公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屍邪若是準備不足,就沒法用幻境把獵物折磨得心智渙散,而這正是它絕對無法忍受的。所以此次它為求逼真,興許會把偷來的這些衣裳也帶上。」
  
  滕玉意嗯了一聲:「我猜它為了能一擊得手,事先就會裝扮好,至於它第一個要害的是誰,從屍邪露面時的穿著打扮就知道了。若是做胡人打扮,多半第一個要害卷兒梨,若是扮作我阿娘,那就是衝我來的——」
  
  藺承佑聽得挺認真,滕玉意平日不見得肯熱心出主意,今天一改常態,莫不是怕他對付不了二怪才如此。呵,這世上有他降服不了的妖怪嗎?
  
  見喜興奮地搓了搓手:「王公子說的有道理,知道它第一個要害誰就好辦了,我們有『扼邪大祝』,只要讓那人預先在陣中等著,把屍邪引入其中並不難,而一旦困住了屍邪,就能專心對付金衣公子了,到時候速戰速決,不給二怪聯手的機會。」
  
  棄智撓撓頭:「可這樣也不對呀,屍邪行動何其迅速,就算能看清它的裝扮,也沒法及時傳遞消息,稍晚一步的話,就沒法把第一位獵物帶到扼邪大祝等屍邪上鉤了。」
  
  藺承佑從懷中取出幾根令箭樣的物事:「這兩根令箭鳴聲各不相同。假如只響一聲,說明屍邪穿戴著胡人衣裳,你們莫要耽擱,馬上把卷兒梨帶到扼邪大祝的陣中央去。如果響了兩聲,說明屍邪穿著上回從滕府偷走的滕夫人的衣裳,你們就把滕娘子引到扼邪大祝中去。只要把屍邪引進去,這陣法夠你們拖延一陣了,到時候金衣公子由我來對付。」
  
  眾道奪過爆竹:「唉喲喲,原來世子早就有對策了,為何不早說?」
  
  藺承佑毫無慚色:「昨晚出了點變故,原定的計畫也有變,這個先不提了,牆內外已經埋下了十來張金羅網,這東西困不住屍邪,但能叫它皮開肉綻,屍邪為了不吃痛,必定會繞開埋有金羅網的地方,彩鳳樓內外唯一未埋金羅網的地方,就是這棵樹下了——」
  
  藺承佑往前一指,滕玉意順著看過去,正是昨晚她練功時藺承佑躺的那棵槐樹。看來他昨晚鬼鬼祟祟貓在樹上,並不只是為了跟蹤葛巾。
  
  藺承佑走到樹下負手往上張望,淡金色的春光從樹葉間灑落下來,為他的面龐蒙上一層柔和的光芒:「到時候屍邪一定會從此處闖入彩鳳樓,我提前在樹上等候,只要屍邪一露面,立刻釋放令箭。」
  
  棄智向來心細,眼看只有兩根爆竹,忍不住道:「師兄,是不是漏了一根爆竹?葛巾娘子呢,響三聲嗎?」
  
  臭小子有點長進,還知道漏了一根。藺承佑摸了摸棄智的腦袋表示鼓勵,又從懷中摸出一根爆竹對五道說:「我說的變故就是這個,本來三聲呢,是指的葛巾沒錯,但現在不行了,如果聽到了三聲,別動葛巾,把卷兒梨和滕娘子一起帶到扼邪大祝中去。」
  
  絕聖奇道:「這是為何?」
  
  藺承佑敲了敲絕聖的腦袋:「動動腦筋想一想,不論葛巾以前的心魔是什麼,經過昨晚這一遭,也早就換成害她毀容的姚黃和青芝姐妹倆了,屍邪好一陣沒見過葛巾了,來時並不知道這一點,但憑它窺伺人心的本事,只消跟葛巾一碰面就會知道原來的幻境行不通了,除非它臨時再扮成葛巾最恨的姚黃或是青芝,可準備不充分容易失手,遠不如直接調換目標來得容易。」
  
  見天眉頭一跳:「那麼它會改而攻擊滕娘子呢,還是去找卷兒梨?」
  
  「這我可猜不到,乾脆把二人一起帶入陣中好了。」
  
  五道愕然:「兩個一起?屍邪一看就知道我們在設局,壓根就不會往陣法裡走了。」
  
  藺承佑答得很篤定:「不,屍邪一定會上當。」
  
  絕聖和棄智滿臉詫異:「為什麼?」
  
  「你們跟屍邪交過幾回手,還不知道這東西的習性嗎?牠喜歡玩弄人心,喜歡掌控一切,它這次沒能預料到葛巾的變故,勢必懊惱萬分,只要動了真怒,就難以集中精神使用邪力。」
  
  「我懂了。」見喜轉動腦袋看向身邊的師兄弟,「它在邪力低微時是沒法窺探人心的,到時候滕娘子和卷兒梨裝作驚慌失措跑入陣中,屍邪看不出真假只能上當,我們趁它邪力尚未恢復時啟陣,還怕它逃得了嗎?」
  
  眾人臉上的沮喪感一掃而空:「這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身了。」
  
  說話間,五道對眼前這個傲睨萬物的少年已是心服口服,不知不覺以藺承佑為中心,形成了一個團結緊密的圓圈。
  
  滕玉意暗暗撇嘴,先前藺承佑一個字都懶得說,為何突然就滔滔不絕了?
  
  不過她不得不承認,聽完這番安排,她心裡踏實了不少,藺承佑雖說總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嘴臉,但不經意的一個瞬間,會讓人產生一種他能擎天架海的錯覺。
  
  見天高興了一陣,忽又道:「世子,說了這半天,只說瞭如何把屍邪從金衣公子身邊引開,那麼金衣公子呢?」
  
  藺承佑聞言一笑:「它?倒也不用太麻煩,只需要把這隻禽鳥烤熟了就行。」
  
  「烤熟?!」
  
  「禽妖屬金,火克金,它那雙翅膀不怕別的,最怕火燎。」
  
  見天恍然大悟: 「世子這是要做九天引火環燒灼金衣公子了?」 」
  
  見喜等人面面相覷,九天引火環並非陣法,而是設醮向火煉神君請三昧真火符籙,設壇時需法力高深的道士合作,一人打醮,另一人護法,運氣好的話,一個時辰足以,運氣不好,少說要七-八個時辰。
  
  怪不得藺承佑說換一個地方禁足,原來指的是園子裡,設壇這兩個人必須一直待在此處,哪還有工夫到處亂走。
  
  五道懵了一陣,猛然想起教滕玉意劍術的事,一下子去掉了兩個,剩下三個豈不會活活累死?
  
  「王公子,那個,你看……」
  
  哪知滕玉意扳著手指頭數了數:「走了兩位,就剩三位上人教我劍術了,唉,這下更艱難了,只學了兩招,還剩三十四招未學,我喝了火玉靈根湯倒是不懼疲倦,就怕三位道長熬不住。」
  
  話說到這份上,五道一句話都憋不出來了,因為熱氣和羞恥感更在喉嚨裡,生生堵回了他們的下文。
  
  他們武功個個不差,滕玉意卻一天功夫都未學過,他們可以輪流休息,滕玉意卻需一個人從頭學到尾。連滕玉意都不嫌累,他們倒因為嫌累不幹了,究竟是承認自己無能,還是承認自己出爾反爾?
  
  見天身為五人當中的大師兄,率先虎起了臉:「王公子這是什麼話?不就是一套披褐劍法嗎,且看著吧,別說三個人來教你,哪怕只有一個人也能把你教會。」
  
  滕玉意笑咪咪點頭,這還差不多。
  
  她眼梢瞥了下藺承佑,發現他正謔笑地看著她,她探究地回視藺承佑一陣,確定他沒有要插手的意思才鬆懈下來。
  
  「見喜、見樂,你們去設醮。」見天拔劍出鞘,「王公子,剩下的招術沒時間慢慢教,一遍就需學會,老道先來兩招,王公子看仔細嘍!」
  
  滕玉意朗聲應了,不料剛學了半招,兩名衙役過來了,來了之後並未說話,只遠遠站在一邊。
  
  程伯逕自上前含笑攀談,過片刻返回:「說是奉世子的命來保護園中的人。」
  
  見喜氣不過:「看見了吧?看見了吧?藺承佑這臭小子,嘴上說要保護我們,心裡還是存著疑,這是把我們當成兇犯看起來了!」
  
  見天擺擺手:「其實也怪不得他,換我也起疑心,青芝的屍首被發現那日,那口井周圍分明有些不對勁,如果青芝是被人用偏門的邪術害死的,這樓裡除了我們,還有誰懂做法?」
  
  ***
  
  藺承佑並未直接回前樓,而是先去倚玉軒和紅香苑轉了一圈,眼看兩處的妓人和假母都緊閉門戶,廊道上也各有兩名衙役看守,便徑直去了青芝的房間。
  
  青芝住在倚玉軒西側一排不起眼的耳房裡,一間房共有四個婢女,青芝出事後,另外三人也搬到別處去了。
  
  藺承佑讓絕聖和棄智在門外候著,自己進了房間,其實他之前已經來搜過好幾輪了,現在閉上眼睛都能說出屋子裡的陳設。
  
  房裡除了四張胡床,別無像樣的陳設。青芝的床榻在最靠裡的南側,床與床之間用灰撲撲的粗布簾子隔開,因為並無窗戶,角落裡有些陰暗。
  
  藺承佑蹲下去在床板下面摸索,摸了一晌又點開火摺子,藉著火光察看床板。
  
  絕聖在外頭好奇張望:「師兄,你上回突然用浴斛來試樓裡的伶人,是因為看出青芝是被邪術害死的吧?師兄,你最開始是不是誤以為是屍邪的傀儡做的?」
  
  藺承佑的視線在床底下遊移,:「是這麼想過,但一來樓裡的伶人都試遍了,沒人有中邪的跡象。二來從姚黃的死來看,青芝就是被人蓄意害死的。此事跟屍邪無關,兇手分明是個懂邪術的活人。」
  
  絕聖和棄智後背直發涼。
  
  絕聖白著臉道:「我和棄智情願相信是屍邪操控傀儡做的,也不願意相信兇手是彩鳳樓裡的人。師兄,我們也在此地住了些日子了,樓裡的妓人和廟客個個和善,光從平日相處的光景來看,實在沒法把他們跟凶徒聯繫起來。」
  
  藺承佑哦了一聲:「壞人會在自己臉上寫字?你們出來歷練這麼久,面善心惡的人還見得少了?仁心善念用錯了地方,當心誤人誤己。昨晚叫你們在陣眼裡好好打掃,可發現了什麼?」
  
  棄智一凜:「每個角落都掃過了,陣眼應該是百年前東明觀那位祖師爺精心選的,底下連兩個龕室都挖好了,可惜唯一的絁尼祿幢上回也被金衣公子毀成齏粉了,如今陣眼裡了無殘跡,也不知道東陽子道長最後怎麼把二怪打入陣眼的。」
  
  藺承佑道:「這些我都知道了,我讓你們細細打掃陣眼,說的不只是地下,那座蓮花淨童寶像、周圍的樑柱也都不能落下,掃了一晚上,就沒找到別的?」
  
  絕聖和棄智忙道:「正要跟師兄說呢,第一,神像和香案附近異常乾淨,應該是經常有人來打掃——」
  
  藺承佑心中一動:「乾淨到什麼程度?」
  
  「連層灰都沒有。」
  
  藺承佑遲疑了一下,從園子裡那幾處水池來看,負責打掃的下人並不勤快,否則水裡不會飄滿了殘枝敗葉。外頭都如此敷衍,冷僻的小佛堂照理也不會勤加打掃,
  
  不過彩鳳樓常有鬼祟之事,樓裡的人出於對神明的敬畏自發前去打掃,倒也說得過去。
  
  「此外我們還在香案下的一塊地磚上發現了一個印記,這印記很淺,藏在香案後頭,別說師兄你們平日發現不了,我們就算趴在地上瞧也看不見,要不是棄智從陣眼裡出來時不小心拱開了氈毯的一角,興許就漏看了。」
  
  「什麼樣的印記?」
  
  絕聖從懷裡掏出一張符紙:「豌豆大小,形狀說不上來,有點像星芒,又有點像婦人們戴的珠花。」
  
  藺承佑接過手中一看,霍然起了身。
  
  絕聖和棄智詫異地互望一眼。
  
  藺承佑面色古怪:「難怪你們不認識,這叫七芒引路印,是一種很偏門的招魂術,把人的魂魄拘來,除了問幽冥之事,往往還有凌虐之舉,說起來有損陰德,歷來為正道名流所不齒。」
  
  棄智打了個激靈:「人都死了,縱算有天大的仇怨也該消了呀,為何還要凌虐鬼魂?」
  
  絕聖「啊」了一聲:「聽說自從那對彩帛行的田氏夫婦死後,這樓裡就總鬧鬼,不對,自從田允德的小妾被戚氏逼死後就不太平了。那人明知道樓裡鬼祟多,就不怕招來的是厲鬼嗎?厲鬼被凌虐得狠了,極容易反噬到施術人身上啊。」
  
  「敢用這樣的邪術,當然有把握不會出錯。」藺承佑冷笑兩聲,「你們在氈毯底下發現的?」
  
  兩人點頭。
  
  「估計是做法時不小心燒壞了,沒來得及換地磚,不巧又趕上我和東明觀道士住進了小佛堂,那人就更不敢輕舉妄動了。」藺承佑冷笑兩聲。
  
  越來越有意思了,原來早在兩樁人命案之前,彩鳳樓就有人興風作浪了。
  
  絕聖突然冒出個念頭:「師兄,青芝也是被邪術害死的,她被殺會不會是因為發現了什麼?」
  
  藺承佑未答腔,埋頭把床底仔細看了一遍,無奈一無所獲,只好拍拍手上的灰起了身。
  
  出來後依舊不往前樓去,而是拐去了紅香苑。姚黃門前有位衙役在看門,藺承佑沖那人點了點頭,繞過衙役進了房。
  
  姚黃的房間與葛巾的房間格局一致,但擺設略有不同,榻前一架六曲山水屏風,矮幾上擺著平托八鬥金鍍銀瓶,乍眼看去琳琅滿目,但貴重的物件沒幾樣。
  
  鏡臺前本來有個妝奩盒,今晨已經送往大理寺去了。
  
  箱篋、書架、床腳……所有能藏東西的暗格都翻過了,本也沒指望能找出新花樣,但藺承佑看的不是明面上的東西,而是暗處的痕跡。
  
  凡是在房中施用邪術,難免會留下點東西,或是釘痕,或是烙印,或是短劍紮過的刻痕,奇怪姚黃和青芝的房裡都乾乾淨淨。姚黃還好說,畢竟是中了腐心草的毒而亡,青芝可是在死前七八天就開始做噩夢,如果有人用邪術對付她,又是在何處下的手。
  
  藺承佑在地心裡轉了轉,扭頭看向胡床旁的那扇月洞窗,望見窗外粼粼的波光,心中忽然一動。
  
  對面是葛巾等人住的倚玉軒,而兩排屋子中間,隔著一眼碧汪汪的水塘。
  
  日頭開始偏西了,橘色光芒落在水面上,折射出萬點細碎的光芒,四下裡光線耀眼得驚人,煌煌有如一面巨大的金色鏡子,別說刀痕烙印,連灰塵有多厚都能照見。
  
  藺承佑目光沿著柵格往上遊移,窗內窗外皆沒有異樣,他兩臂攀住窗沿,探出半個身子往上看,把窗屜頂端都摸了一遍,連頭髮絲都沒發現一根。
  
  藺承佑只好縮回身,胳膊不小心碰到右邊的窗棱,發出很輕微的「咯噠」聲,他耳力過人,當即轉頭一看,驀然發現右手邊的窗臺上有一塊顏色比別處鮮亮些,像是朱紅的漆面褪了色,重新髹漆過。
  
  他俯身細看,那地方表面上與窗棱渾然一體,只不過顏色略有變化,換作夜間或是陰天,未必能察覺,難怪昨夜和今早好幾班人搜查都沒發現這地方不對勁。
  
  藺承佑嘴角露出一點謔意:「藏得夠深的。」用手觸了觸,木板能上下推動,取下玉帶上的匕首一撬,卡叱一聲,木板倒在了窗臺上。
  
  背後藏著個小暗龕,暗龕裡有個小小的彩篚,表面上用木板一擋,任誰都發現不了端倪。
  
  藺承佑把彩篚取出,看見裡頭盛放著幾鎰黃金和一些珠玉玩件。
  
  聽說平康坊的妓人們頗受管束,平日不論得了什麼賞賜,必須上交給假母和賀明生這樣的主家,膽敢私藏的話,逃不掉一頓打罵,妓人們為了自己的日後做打算,少不得做些陽奉陰違之舉。
  
  從這個暗龕就能看出,姚黃當了這幾年都知,在私藏東西這一塊已經很有心得。
  
  彩篚裡的玩件比擺在房中的要珍異許多,什麼玉如意、珊瑚串、映月珠杯,乃至肉麻兮兮的詩箋情詩……應有盡有。
  
  一堆珠光寶氣的物件中,唯有一個褐色的小東西極不起眼。
  
  就著視窗耀目的陽光一看,是個核桃擺件,尺寸只有拳頭大小,背面看是普普通通的核桃殼,翻過來卻另有乾坤,核桃殼被削去了半邊,裡頭擱著一艘船,船舷、窗欄、桅杆一應俱全,窗扇能推開,長櫓能搖動,活像真人真船縮小了一般。
  
  船軸上坐著兩個少女,一個略大些,另一個略小些,兩人穿著一模一樣的衣裳,親昵地倚靠在一起,從相貌和神態來看,儼然一對姐妹。
  
  藺承佑凝視小人的神態,模樣雖看不清,但那份親熱卻活靈活現。
  
  看來不只青芝思念姐姐,姚黃也很思念自己的妹妹,也不知她從何處得的這半顆核桃,把它當作寶貝收起來不說,背地裡還經常摩挲把玩。
  
  藺承佑顛來倒去察看,發現核桃底端刻了一行字。
  
  只見上頭寫著:越州,丁酉年,桃枝渡口。
  
  藺承佑一怔,越州是姚黃和青芝的故鄉,這個桃枝渡口也在越州嗎?
  
  正思忖間,外頭有衙役匆匆找來了:「藺評事,嚴司直回來了,說有要事找,問你在何處。」
  
  「知道了。」藺承佑把核桃收入袖中,邁步出了屋。
  
  到了大堂一看,那位嚴司直正在大口大口喝茶,這人平日斯文體面,甚少有牛飲的時候,看來下午累得不輕。
  
  「嚴司直。」
  
  嚴望春放下茶盞喘了口氣:「世子,你說的沒錯,宮裡那位妥娘果然是位神人。」
  
  藺承佑咳了一聲,示意嚴司直噤聲,隨後高聲道:「到外頭說吧。」
  
  嚴望春定了定神,起身隨藺承佑到了庭外,找了一處較僻靜的角落,再次開腔:「妥娘看了兇手這香囊,說是越州那邊織娘的手藝。」
  
  藺承佑笑容一斂。
  
  又是越州。
  
  兇手也跟越州有關係?
  
  「妥娘能認出是出自越州哪家繡坊嗎?」
  
  嚴望春:「妥娘說越州產桑,坊閭間針黹出色的繡娘不少,但香囊上的繡法叫流雲滾繡法,經此法繡出來的花瓣和葉片像流動的水浪,針法可謂別出機杼。不過這並非獨門絕技,越州擅此法的繡娘不下數百名,光憑這個香囊,妥娘也看不出是哪家繡坊的。」
  
  「越州都有哪些繡坊,這個妥娘總該知道吧。」
  
  嚴望春從袖中取出一卷紙:「這我記下來了,越州大大小小的繡坊不下二十家,最出名的有三家,第一家叫小山翠繡坊,第二家桃枝繡坊,第三家叫越橘繡坊——」
  
  藺承佑一愣:「等等,第二家叫什麼?」
  
  「桃枝繡坊。」
  
  藺承佑火速抽過嚴司直手中那張紙,與核桃上的「桃枝渡口」比對,然後猛地抬眼:「妥娘可知道這第二家繡坊位於越州的何處?」
  
  嚴望春愕然:「妥娘並未告知此事,適才我也忘了問。」
  
  「這是我剛才在姚黃房中搜到的,你看看這行字。」
  
  嚴望春接過核桃瞇著眼一看,驚詫地啊了一聲。
  
  「這也太巧了——都是越州,都有『桃枝』兩個字。」
  
  藺承佑冷冷道:「巧嗎?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一個是兇手的香囊,一個是七年前的物件,偏偏這對姐妹都死在了另一人的手裡。」
  
  嚴望春眉頭越擰越緊:「兇手會不會七年前就認識這對姐妹?昨晚兇手冒死藏下這香囊,是不是怕我們查到他/她與越州有關。不對,七年前姚黃都十歲了,理應對兇手有些印象。妹妹突然死了,姚黃早該想起什麼。」
  
  藺承佑意味深長道:「到底怎麼回事,查查就知道了。」
  
  一面說,一面往廳中去。
  
  嚴司直一驚,急忙撩袍跟上。
  
  藺承佑到了廳中,對衙役道:「告訴賀明生,立即把樓中所有人的賣身契都拿來。還有假母和一干廟客,讓他們過來我有話要問。」
  
  衙役們急忙應了,這位小世子平日總是一副天塌下來都渾不在意的模樣,難得正顏厲色,多半是出了大事。
  
  過不多久,賀明生等人先後趕來了。
  
  賀明生也被勒令禁足,因此凡事都得親力親為,往日他無論到何處都是前呼後擁,這刻卻親自抱著龍檀木匣子,估計是找伶人們的賣身契花了不少工夫,滿頭都是油汗。
  
  萼姬和沃姬等人大約剛從床上起來,邊走邊整理群裳。
  
  這些人到了廳中也不敢說話,一雙雙眼睛不安地窺探藺承佑。
  
  藺承佑撩袍在條案後坐下,先看賀明生,賀明生嘴唇一抖,笑呵呵奉上匣子道:「所有人的賣身契和過所全都在這了,一共有一百零七人,還請世子過目。」
  
  藺承佑笑著點點頭:「好,我和嚴司直瞧瞧就還給賀老闆。」
  
  賀明生哪敢招惹藺承佑:「世子隨便瞧,彩鳳樓出了這樣的事,賀某還指望世子和嚴司直儘快把凶徒找出來。」
  
  藺承佑順理成章就接過了話頭:「那就請賀老闆在二樓幫我們安排一間廂房吧,我和嚴司直想打聽幾件事,就— —」
  
  他隨便指了指人群當中的沃姬:「從沃大娘開始吧,剩下的人在廳中略等片刻,問完了沃大娘就輪到你們了。」
  
  「二樓有的是雅間。」賀明生扭頭衝沃姬擺手,「沃姬,你帶世子和嚴司直上樓吧。」
  
  嚴望春吩咐兩個衙役留下來看顧眾人,同藺承佑上了樓。
  
  沃姬領著兩人到了一間房前,進去後惴惴立在一旁。
  
  藺承佑和嚴司直把沃姬晾在一邊,自顧自著翻找眾人的賣身契,沃姬等了一晌越發心焦,吞了口唾沫道:「奴家冒死問一句,不知世子要跟奴家打聽什麼。」
  
  藺承佑無動於衷,快速翻完最後一份賣身契,這才把視線從桌上挪開。除了姚黃和青芝,沒一個人的籍貫是越州,不過這也不意外,青芝的賣身契上也寫著「滎陽人」,想是當年人牙子將青芝帶到長安來賣時隨便編的。
  
  青芝的身契可以造假,別人的自然也能造假。
  
  「你當年買下青芝時,就沒發現她的身契是假的?」
  
  沃姬一臉晦氣:「說到這個就來火,奴家當年一口氣買了五個孩子,青芝是最不起眼的一個,這些年也沒出過什麼亂子,哪能料到有人為了謀財膽敢偽造過所。」
  
  藺承佑譏誚道:「滎陽和越州兩地口音懸殊,身契可以造假,口音造不了假,你就沒聽出青芝不是滎陽口音?」
  
  沃姬歎氣:「當時買的孩子多,奴家哪能留意這些?要不是出了這樣的事,奴家連青芝是哪的人都沒留意。孩子們學東西又快,一大幫子人待在一處,不出幾天就忘了自己的家鄉話了。」
  
  藺承佑:「你買了青芝之後一直住在平康坊?彩鳳樓沒開張前你在何處謀生?」
  
  沃姬乾巴巴笑道:「奴家在坊裡賃了一處宅子,打算養了幾個孩子自己招攬客人,可是沒多久南曲先後開了好幾家名聲大的妓館,裡頭的娘子個個色藝雙全,長安城的公子王孫都被她們勾走了,哪還留意到旮旯角的小作坊。」
  
  「奴家沒買賣可做,聽說南曲要開一家長安最大的彩鳳樓,就帶著孩子們來投奔了。來時就與賀老闆談好了,他提供住所和膳食,孩子們都歸他管,日後這些孩子們出息了,無論賺多賺少,奴家只抽一成。而且奴家年輕時曲藝是一絕,幫著教導伶人綽綽有餘。賀老闆本來不肯答應,但當時彩鳳樓一下子招不來那麼多教習樂姬,他看奴家自願幫著教曲,也就同意了。對了,萼姬她們也是如此。」
  
  藺承佑扣上盒蓋:「彩鳳樓開張已有大半年,你日夜待在樓中,可聽說過誰是越州人?」
  
  「越州人?」沃姬瑟縮了一下,「姚黃不就是嗎?」
  
  「除了她就沒別人了?」
  
  沃姬回答得很肯定:「沒有。」
  
  藺承佑一嗤:「兇手就在樓中,倘若你知道什麼卻不說,下一個倒楣的指不定就是你。」
  
  沃姬的聲線顫了一下:「奴家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她緊張地把兩手絞在一起,絞得指關節都有些發白,末了無奈搖頭:「奴家同大夥打交道算久了,真沒聽說過誰是越州的,姚黃倒是時不時提幾句越州,但也沒見誰接過茬。」
  
  藺承佑跟嚴司直對視一眼,乾脆換一種問法:「青芝平日經常出去走動,你可聽說她最近在外頭認識了什麼同鄉?」
  
  沃姬怔然:「這……青芝每回出去只買吃食,沒聽說過結識同鄉——」
  
  說到此處,沃姬臉龐陡然浮現古怪之色,覷著藺承佑道:「不對不對,說到同鄉,青芝那日不知怎麼了,突然說自己跟前店主的小妾是同鄉,這事奴家之前也跟世子提過,世子應該還記得——」
  
  藺承佑默了下,他當然記得,要不是揪住這一點,他也查不出青芝其實是越州人,不順著這條線索往下捋的話,或許根本查不出青芝和姚黃的真實關係。
  
  可那位姓容的小妾已經死了一年多了——
  
  不單小妾死了,田氏夫婦也相繼死了。
  
  他只想知道樓裡還有誰是越州人,為何又牽扯到彩帛行了?一年前就死了的三個人,怎麼也跟一年後的兇殺案扯不上關係吧。
  
  藺承佑按耐心頭的疑惑:「好,那我就再問一遍,青芝當時怎麼跟你說的?」
  
  沃姬道:「不是她自己說的,奴家是聽人抱怨青芝的時候得知的,說青芝總說瘋話,公然說自己跟那個死鬼小妾是同鄉,也不嫌忌諱。」
  
  藺承佑笑了下:「可現在證明青芝說的不是瘋話,她的確是越州人。青芝以前見過容氏嗎,她為何知道自己跟容氏是同鄉?」
  
  沃姬神色有些不安,似在思量什麼。
  
  藺承佑跟嚴司直對視一眼,心裡的疑團越滾越大。
  
  藺承佑開口道:「彩帛行在此地久負盛名,你們在平康坊住了這些年,就算沒進店裡買過東西,也應該聽說過彩帛行的名號。你好好想一想,青芝可曾提到過容氏?」
  
  沃姬忐忑道:「這孩子沒提過容氏,不過我想她應該見過。」
  
  嚴司直一震,本以為青芝說那樣的話是為了嘩眾取寵,原來她真見過容氏。
  
  他忙問:「何時見的?在何處見的?」
  
  沃姬以手抵著額角:「彩帛行還在的時候,奴家常去光顧,彩帛行家大業大,雇的夥計也多,但田氏夫婦慳吝慣了,凡事都喜歡親力親為。田老闆生得相貌堂堂,說話也動聽。但戚氏那雙眼睛像藏了尖刀似的,只消往你身上一瞧,就能知道你幾斤幾兩,那陣子奴家手頭緊,戚氏看奴家每回問的多買的少,臉上就淡淡的,奴家很瞧不上她那副刻薄嘴臉,閒暇時經常帶青芝幾個去店裡添堵。」
  
  「有一回戚氏病了,容氏代她出來接待女眷。記得當時容氏嫁給田老闆沒多久,相貌生得美,人也和善,那日去店裡的人格外的多,田老闆高興壞了,但容氏才出來招待一小會,戚氏就在後頭砸東西,聽上去像在罵容氏,句句都難聽,田老闆也不敢維護容氏,低聲寬慰她幾句,就催她進去伺候戚氏——」
  
  沃姬說著頓了下:「回來後我那幾個孩子還說,田老闆家財萬貫,為何那般懼妻?說話的那幾個孩子裡頭就有青芝,奴家猜她就是那一回知道容氏是越州人的。後來奴家在街上又見過幾回容氏,但她一下子憔悴了不少,聽說戚氏經常打罵她,田老闆又不在長安,再後來沒多久,容氏就跳井死了。」
  
  藺承佑沉吟片刻:「青芝一定能聽出容氏的越州口音。在那之後青芝有沒有跟你提起過容氏?比如說自己在某處碰見了容氏,或是跟容氏說過什麼話。」
  
  沃姬很認真地想了想:「沒提過,容氏死了之後,坊閭間各種傳聞都有,人人都說她是被戚氏害死的,還說彩帛行鬧鬼。這些街談巷議傳到我那個小作坊,也沒見青芝有什麼特別的。」
  
  ***
  
  沃姬走了之後,藺承佑望著桌面出神。
  
  彩鳳樓看似跟彩帛行毫無關聯,但每當查到點新線索,彩帛行就像濃霧中的一座嶙峋孤島,在某個不經意的瞬間,陡然露出一角。
  
  原來青芝在一年多前就見過容氏。
  
  而容氏恰是越州人。
  
  巧的是,兇手的香囊也出自越州的繡坊。
  
  難道彩鳳樓和彩帛行之間真有什麼瓜葛?
  
  兇手認不認識容氏?
  
  他/她殺姚黃姐妹,會與容氏有關嗎?
  
  藺承佑看了看手裡的香囊,又摸出那枚核桃,把兩者擺在眼前,若有所思地摩挲著。
  
  「嚴司直、藺評事。」衙役把頭探進來,「萼姬來了。」
  
  萼姬進屋後垂首行了一禮,抬頭看藺承佑面色還算和煦,便壯著膽子問:「世子,奴家聽主家說,明日我們就得搬去大隱寺的慈悲養病坊,此事可當真?」
  
  「萼大娘有什麼話想說?」
  
  萼姬捂著帕子笑起來:「世子的安排必定周全萬分,奴家只是想跟世子打聽一下大約要住幾日,若只住一兩日也就罷了,要是住得久,奴家得叮囑孩子們多帶些換洗衣裳。」
  
  藺承佑不緊不慢道:「萼大娘凡事這麼愛打聽,應該知道不少樓中人的事,你可記得誰是從越州來的?」
  
  萼姬眨了眨眼睛:「奴家只知道姚黃是越州人,別人就不知道了。」
  
  藺承佑嗤了一聲:「萼大娘記性好得很,最好再好好想一想。」
  
  記性好……這話什麼意思?萼姬眼神慌亂了一瞬,乾巴巴笑道:「恕奴家愚鈍,還請世子明言。」
  
  藺承佑不動聲色打量萼姬,同為假母,萼姬比沃姬小幾歲,為人也更機靈圓滑,聽說賀明生平日頗器重萼姬,連彩鳳樓的一些日常瑣事都會交給萼姬打理。樓裡的人和事,萼姬想必知道不少。
  
  「彩鳳樓共有四位假母。」他開了腔,「每位假母只負責管教自己的『女兒』,你並非魏紫和姚黃的假母,照理說對她們的私物並不清楚,但那晚無論是魏紫的靺鞨寶還是姚黃的銀翅彩蝶步搖,你都一眼就認出來了,可見妓人們的這些瑣事,樣樣都逃不過你的眼睛。」
  
  萼姬臉色變了幾變:「奴家並非存心打聽這些,只是姚黃和魏紫不比別人,她們是彩鳳樓最出色的都知娘子,別說得了貴重賞賜,再小的舉動都有人盯著,縱算奴家不探聽,也會聽旁人說起的。」
  
  「『聽說過』與『能對上』是兩碼事。」藺承佑似笑非笑,「你可是連那幾樣東西的來龍去脈都能說出來,你手上的都知娘子也不少,如果不是格外留心,焉能記得這麼牢。」
  
  萼姬張嘴忙要自辯,藺承佑笑道:「你急什麼?我這是在誇萼大娘記性好。」
  
  他挑起桌上的香囊問:「萼大娘見沒見過這香囊?」
  
  短短幾句話,把萼姬嚇出了一身毛毛汗,她下意識將身上那股自作聰明的勁兒都收斂起來,老老實實湊近一覷,認出是早上在大堂裡搜出來的那一枚,登時有些磕巴:「這、這不是——」
  
  「是。」藺承佑直視著萼姬,眼眸幽黑若漆,像要看到對方骨子裡去,「這是兇手之物,要想儘快找出兇手,這是最關鍵的線索,你好好想一想,往日可曾見誰用過此物。」
  
  「不瞞世子說。」萼姬掏出帕子拭了拭頭上的冷汗,「奴家記性是不賴,這香囊上的花色如此別致,若樓中有人用過,奴家一定有印象。但奴家敢肯定,以往從沒見過這個香囊。」
  
  藺承佑提醒她:「不單樓中的伶妓,客人和鄰近之人也算。」
  
  萼姬想了想,再次搖頭:「奴家真沒見過,奴家知道輕重,都這個時候了,絕不敢有半句欺瞞。」
  
  藺承佑隱隱有些失望,沃姬說沒見過,萼姬也說沒見過,即便其中一個在撒謊,總不至於兩個都說假話。
  
  香囊不是新做的,花色又打眼,如果連眼尖心細的假母都沒見過,說明兇手很少在人前用這香囊。
  
  這就有意思了,彩鳳樓已經開張大半年了,妓人們比鄰而居,再謹慎的人也有露出破綻的時候,兇手竟藏得這麼久、這麼深……
  
  藺承佑頓了下:「我記得你們店主說過,後苑那座小佛堂是洛陽一位高人看過之後建成的?」
  
  萼姬老老實實道:「是。」
  
  「你們平日會去小佛堂燒香嗎?」
  
  萼姬頭搖得像撥浪鼓:「奴家從未去過,旁人也很少去小佛堂附近轉悠。」
  
  「這是為何?」
  
  萼姬手撫胸口:「說來也怪,那座小佛堂說是建來鎮邪的,但別說晚上,連白天也是冷冰冰的,晚上縱算點滿香燭,堂裡也是昏昧潮冷,人只要一進去就覺得渾身不自在,娘子們不敢在小佛堂附近走動,連我們主家也害怕,偶爾過去一趟,勢必找十來個廟客相隨。久而久之,大夥也都不去了。」
  
  藺承佑暗忖,小佛堂名為佛堂,實則用的是道家如意降魔陣,佈陣之人道行不低,陣法也規矩嚴整,如果不是匠作們在建佛堂時不小心砸壞了底下陣眼的基石,足可以保樓裡平安。
  
  壞就壞在砸壞了百年前鎮壓二怪的陣眼,導致大量陰氣從陣眼中溢出,附近的孤魂野鬼有所感知,少不了前來遊蕩,人若到附近走動,當然會覺得陰森。而二怪吸納夠了邪氣,沒多久就破陣而出。
  
  這一點,估計設陣之人也沒料到。
  
  「你見沒見過洛陽那位高人?」
  
  「沒見過。高人來長安的時候,是別人負責招待的,奴家只知道他叫逍遙散人。」
  
  藺承佑哼笑:「可我已經派人找過了,洛陽沒有一位叫逍遙散人的高人。」
  
  萼姬哭笑不得:「世子快別提這事了,我們主家腸子都快悔青了。小佛堂建成後彩鳳樓只清淨了一陣,很快又開始鬧鬼,主家沒法子,只好親自去洛陽找那個逍遙散人,結果連續去了兩回,次次都撲空。主家氣得跳腳,直說這道士是個騙子,否則怎會一收錢就不見人影了。」
  
  嚴司直奇道:「既然懷疑那人是騙子,你們主家為何不報官?」
  
  「主家早就報了官,還托人去問縣裡的法曹,說那道士是洛陽的,行騙卻在長安,這事到底歸長安萬年縣管,還是歸洛陽管?可沒等主家問明白,後苑就蹦出大妖,隨即整棟樓都被封禁了,這事也就擱置下來了。」
  
  藺承佑沉吟不語,從小佛堂裡的格局來看,那道士不像騙子,縱算匠作施工時不小心砸穿了地面,憑此人的功底過來做些補救並不難,為何連面都不露了?
  
  正因為逍遙散人沒再露面,也就沒人發現底下的陣眼被砸穿了。匠人們闖了禍不敢告訴賀明生,賀明生不懂道法看不出端倪,所以直到二怪都跑出來了,彩鳳樓還夜夜笙歌。
  
  小佛堂……小佛堂……藺承佑在心裡盤算,人人都對這座陰森的小佛堂避而遠之,有人卻利用這一點在裡頭施展邪術。
  
  他的思緒凝結在小佛堂裡香案下發現的那枚七芒引路印上。
  
  七芒引路印邪門至極,只有晚間才能行事,作法時需全程無人打擾,小佛堂算是最好的場所。
  
  兇手不想讓人窺見自己的所作所為,巴不得人人都不敢去小佛堂……而為了萬無一失,光一個「陰森」可不夠,論理還應該做點別的。
  
  藺承佑心中一動:「萼大娘可曾聽誰說起自己在小佛堂裡撞過鬼?」
  
  萼姬緊張地點頭:「有有有,幾月前就人說過此事,後來接二連三有人撞鬼,奴家好像……好像也見過的。」
  
  嚴司直古怪道:「見過就是見過,沒見過就是沒見過,什麼叫『好像見過』?」
  
  萼姬一甩帕子:「因為奴家也鬧不清那東西是人是鬼嘛。」
  
  藺承佑興趣濃厚地問:「你見到的那東西長什麼模樣?」
  
  萼姬畏懼地吞了口唾沫,那件事都過去好些日子了,想起來還是覺得發怵。
  
  「大約兩個月前,記得那日是十五,有幾位外地來赴考的衣冠子弟來樓裡喝酒鬥詩,點名要聽曲。奴家看他們模樣還算斯文,就叫了卷兒梨和抱珠去伺候,說好了只奉曲吟詩行酒令,不伺候別的。郎君們也都答應了,哪知喝到半夜,席間有位郎君強抱著卷兒梨求歡,抱珠拽不開那人,眼看要壞事,只好跑出來找奴家。」
  
  「等奴家趕過去時,卷兒梨衣裳都被撕壞了,那狗東西喝得爛醉,脾氣也大,被我們拉開時還憤憤抽了卷兒梨幾個巴掌,卷兒梨一身皮肉嫩得像清水做的,臉當時就腫了起來。」
  
  「奴家氣得牙都要咬碎了,連哄帶攆把這幾個狗東西趕出去了,好不容易脫身,再回頭就找不到卷兒梨了,奴家知道這孩子面上不愛說話,心思重得很,受了這樣一份委屈,心裡指不定多難受呢,忙和抱珠去尋她,哪知卷兒梨不在房裡,只好又去園子裡找。」
  
  「園子大,又是深夜,奴家想起後苑有口井,唯恐卷兒梨尋短見,也顧不上鬼不鬼的了,一進去就跟抱珠分頭去找。園子裡一個人都沒有,越往裡走越僻靜,走到小佛堂附近的時候,奴家忽然看見一個影子從裡頭躥出來——」
  
  萼姬說到這的時候,聲音猛地一抖。
  
  「奴家看見、奴家看見一隻紅衣裳的女鬼。」
  
  「紅衣裳的女鬼——」嚴司直起了疑惑,「天色那麼晚,你離得很近嗎?為何連衣裳顏色都能看清。」
  
  萼姬呆了一呆,彷佛不知如何接話。
  
  藺承佑嘴邊露出一抹嘲諷的笑意:「萼大娘方才不是說了麼,那晚是十五。」
  
  萼姬忙不迭點頭:「對對對,那晚月頭大,地上像撒了一層銀霜似的,奴家忘了帶燈籠出來,但也覺得四下裡亮光光的。」
  
  「看清鬼的模樣沒?」
  
  萼姬頭搖得像撥浪鼓:「奴家沒敢盯著看,那鬼又跑得快,只覺得眼前紅影一閃,鬼影一霎兒就不見了。」
  
  藺承佑:「沒看清模樣,總該對高矮胖瘦有些印象,覺得眼熟還是眼生?」
  
  萼姬尋思一陣,很篤定地說:「如果是熟人,奴家早該認出來了,況且奴家活了這些年,從沒見過誰可以飛那麼快,那東西不可能是人,只能是鬼。」
  
  「衣裳、簪環、香氣……就沒有一點熟悉之處?」
  
  萼姬苦著臉:「不過是一閃神的工夫,奴家事後也不敢追想,就知道那東西穿著襦裙,別的奴家早就忘了。」
  
  藺承佑一動不動看著萼姬,萼姬頂住藺承佑的視線,不知熬了多久,就在她不安地挪動腳步時,藺承佑漂亮的嗓音響起:「故事還沒講完吧,抱珠找到卷兒梨沒?」
  
  萼姬慶幸道:「找到了,奴家嚇得屁滾尿流,扭身就往回跑,迎面就看見一群人找來,原來抱珠在綠蝶亭找到卷兒梨了,這孩子躲在亭子裡哭呢,兩人過來尋我,半路碰到沃姬和魏紫她們,幾人便結伴同行,她們看我魂不守舍,忙問出了何事,奴家看卷兒梨臉上傷得不輕,只說撞鬼了,也沒敢逗留,當即帶她們回屋擦藥膏去了。」
  
  屋子裡沉默下來,藺承佑食指一下一下敲擊著桌面,隱約聽見樓下衙役和妓人們說話,伴隨著略顯焦躁的腳步聲。
  
  未幾,他開口道:「小佛堂是用來鎮鬼的,起初也的確靈驗了一陣,如果連小佛堂都開始鬧鬼,樓裡的人必定驚訝萬分,第一個說自己在小佛堂撞鬼的人是誰?萼大娘總該有些印象。」
  
  萼姬擦了把額頭上的汗:「在小佛堂附近撞鬼的不止奴家一個,奴家聽過就算,實在鬧不清第一個撞見的人是誰。」
  
  她一邊說一邊忐忑地打量藺承佑,本以為又會被刁難,哪知藺承佑主動替她圓場:「傳言麼,聽到時已經半真半假,想找出源頭哪有這麼容易,萼大娘想不起來也不奇怪。」
  
  萼姬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世子真是明白人,奴家盼著世子早日抓住兇手,恨不得把知道的都告訴世子。」
  
  藺承佑真切地看著萼姬:「萼大娘的真誠,我已經感覺到了。今日就先問到這吧,萼大娘出去的時候告訴衙役,叫賀老闆上來回話。」
  
  萼姬如釋重負,剛退到門口,就聽藺承佑道:「忘告訴萼大娘了,那晚你看到的『女鬼』很有可能就是兇手,如果你回房後想起什麼,馬上讓衙役給我傳話。」
  
  「兇手?」萼姬駭然回頭,「那不是一隻女鬼嗎?」
  
  藺承佑壞笑了下,並沒有答話的意思,萼姬盯著藺承佑看了一陣,心神不定地點點頭:「奴家回屋後一定好好想想。」
  
  萼姬走後,嚴司直一邊書寫一邊道:「承佑,不覺得這個萼姬說話漏洞百出嗎?前面說『奴家也鬧不清那東西是人是鬼』,後面改口『人不可能飛那麼快,絕對是隻鬼』。」
  
  藺承佑諷笑道:「嚴大哥,你猜她這話是在說給我們聽的,還是說給自己聽的?」
  
  嚴司直擱下筆:「難道她心裡有什麼疑惑,想藉著這話說服自己?」
  
  藺承佑笑道:「我猜她要麼想起那女鬼像誰了,可心底又不願相信,所以用這種法子說服自己。要麼——」
  
  「她自己就是兇手?」嚴司直接過話頭,「也是,都到這個當口了,除了兇手還有誰會撒謊?承佑,何不用瑟瑟珠試試這個萼姬,兇手會武功,究竟是不是她,一試就知道了。」
  
  藺承佑搖頭:「試不了了,這法子只能用一次,兇手知道我故意試探她,情願被擊壞一隻眼珠也不會露餡的。」
  
  嚴司直扼腕:「那就只能一個一個盤查了,可是我們連兇手與姚黃姐妹有什麼仇怨都不清楚,不清楚動機如何往下查。」
  
  「藏得再好也有露餡的時候。」藺承佑垂眸看著桌上的證詞,「其實萼姬是兇手還好說,動機也好,淵源也罷,總歸能查出來。但萬一她沒撒謊呢,她說到那女鬼時屢次露出疑惑的神色,分明是想起了什麼。」
  
  嚴司直思量道:「事關性命安危,沒道理包庇兇手,何況萼姬是個極善保全自己的人,這當口還撒謊,我情願相信她自己就是兇手。」
  
  藺承佑想了想,對門外的衙役道:「讓賀老闆再在樓下等一會,先把卷兒梨、魏紫和抱珠叫來問話。」
  
  第一個來的是卷兒梨。
  
  她似乎有些精神不濟,進屋後也不開腔,朝藺承佑和嚴司直行了一禮,便默默退到一旁。
  
  嚴司直端詳著卷兒梨,心裡暗覺可惜,這胡姬出奇的美貌,可惜神態有些呆滯,人一呆,容貌就減色了幾分。
  
  藺承佑頭一次正眼打量卷兒梨,都說滕玉意跟卷兒梨葛巾有些像,可他沒看出哪兒像了。
  
  非要比較的話,眼睛倒是有點神似,都是一樣的杏圓清澈,但滕玉意那雙眼睛裡盛滿了水光,長長的睫毛一眨,水光就像是漾開來似的,一顰一笑都比卷兒梨的眼睛靈動,只可惜水光裡盛的全是壞主意。
  
  他在心裡哼了一聲,拿起香囊問卷兒梨:「見沒見過這香囊?」
  
  卷兒梨輕輕搖頭:「奴家昨夜是第一次見。」
  
  問完卷兒梨,藺承佑又挨個把抱珠和魏紫叫進來。
  
  不出所料,三個人都沒見過香囊。
  
  至於兩個月前的十五發生了何事,抱珠和卷兒梨的說法與萼姬一致。魏紫那晚在前樓陪客,並不清楚卷兒梨曾遭人欺侮,但後來在園中的經歷,也與萼姬的敘述相吻合。
  
  藺承佑接著問:夜間可曾見過誰在小佛堂附近出沒?第一次說自己在小佛堂撞鬼的又是誰?
  
  三人都說沒見過,但都記得第一次提到自己在小佛堂撞鬼的,恰是萼大娘。
  
  最後打聽越州人,卷兒梨等人均一無所知。眼看問不出什麼,藺承佑只好先放她們回去。
  
  嚴司直面色複雜:「說來說去,第一個說自己在小佛堂見鬼的就是萼姬自己?她倒是聰明,別的事情上有所隱瞞,唯獨在卷兒梨的事上肯說實話,估計她心裡也清楚,這種事一問就知真假。」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是不是實話,暫時還下不了定論。現在只能證明那晚卷兒梨四個曾結伴而行,萼姬卻是後面才跟她們匯合,她一個人獨處的時候,究竟是撞鬼了還是去了小佛堂,目前可只有她自己一個人的說辭。」
  
  嚴司直困惑地「咦」了一聲:「承佑,今日你句句不離『小佛堂』,是不是在裡頭發現了什麼。」
  
  藺承佑一拍腦門,轉過頭笑道:「忘告訴嚴大哥了,昨晚我兩個小師弟發現有人曾在小佛堂施邪術,從佈陣的路子來看,極有可能就是害死青芝的兇手。我懷疑有人故意四處散播小佛堂鬧鬼的傳言,目的是為了讓人不敢靠近小佛堂。」
  
  嚴司直怔住了:「照這麼說,萼姬豈不是嫌疑最大?這就奇怪了,香囊出自越州的桃枝繡坊,但萼姬卻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她何時去的越州,又為何要殺姚黃姐妹??」
  
  藺承佑腦中冒出一個念頭,招來外面的衙役道:「替我去成王府一趟,告訴常統領,我房裡胡床下放著一個竹笥,請他取出來盡速給我送來。」
  
  衙役一走,藺承佑也跟著起了身,嚴司直不知何意:「怎麼了?」
  
  「我覺得我們想岔了,嚴大哥,你先盤查剩下的人,我去小佛堂一趟。」
  
  ***
  
  外面下起了雨,春雨綿綿,細如髮絲,兜頭灑落下來,如濕透的輕紗籠到臉上。
  
  藺承佑冒雨回到小佛堂,相距老遠就看見殿內燈火熒煌,門口站著兩名衙役,正隔窗往裡張望,回頭看到藺承佑,齊聲道:「人都在裡頭。」
  
  藺承佑一邊點頭,一邊快步進了小佛堂。
  
  殿裡滿是人,左邊四個坐姿七歪八斜,依次是見天、見仙、見樂和見美。
  
  右邊三個坐相稍好些,正是絕聖、棄智和見喜。
  
  香案前還站著兩個,一個是負著手的程伯,另一個是抱著胳膊的霍丘。
  
  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在堂中那個移動的身影上,那人手持一把碧瑩瑩的短劍,舒肩伸臂,輕盈轉身,比劃得有模有樣。
  
  滕玉意學到第十招了,逐漸有了點開竅的感覺,招式與招式之間的間隙越來越短,出劍時也不再那麼笨拙。
  
  先前學程伯那套克厄劍法時,體內那股熱力總有淤滯凝結之感,這套披褐劍法卻不一樣了,越練越覺得真氣通暢。
  
  練得正起勁,忽覺背後一道視線掃過來,滕玉意的後腦勺已經很熟悉這道眼神,自動就生出一種不痛快的感覺,餘光瞥了下,果見一道高挑的身影從外頭走進來。
  
  藺承佑還穿著早上那件玉簪綠的圓領襴袍,這顏色本是女子穿得多,一向又極挑膚色,可穿在藺承佑身上居然絲毫不減英邁之氣,腰間的金魚袋隨著他的步伐隱約輕響,暗沉沉的烏犀腰帶束出一截好腰來。
  
  滕玉意笑嘻嘻在心裡盤算,這廝富貴驕人,平日總是一副睥睨天下的嘴臉,這要是再在冠上簪朵紅彤彤的牡丹花,儼然就是鬥雞坊一隻金燦燦的朱紅冠子大公雞。
  
  藺承佑並不知道滕玉意已經在心裡把他比作了一隻鬥雞,不過這不妨礙他用調侃的眼神睨著滕玉意,也不知五道是怎麼教的,滕玉意這劍術使起來活像耍百戲的胡人。
  
  他在心裡笑了一通,正要誇滕玉意幾句「天賦異稟」、「好生了得」、「這樣練下去必成大器」之類的屁話,見天一下子從地上彈起來:「世子,九天引火環已經佈置好了,你可別不信,今日算運氣好,一個時辰就請來了三昧真火符籙,正好外面下雨了,我們進來避避雨。」
  
  說完又覺得不對勁,何至於一看到藺承佑就像屁股被炸開了花。
  
  藺承佑卻笑道:「換別人我或許不信,五位前輩的本事我卻是知道的。」
  
  五道最愛聽別人奉承自己,聽了這話心裡頓時又熨貼了:「快快快,趁現在二怪沒來,世子到這邊歇一歇。」
  
  藺承佑卻徑直走到香案前:「王公子,讓一讓吧。」
  
  滕玉意佯裝才注意到藺承佑,連頭都沒回,一閃身就避開了,小佛堂這麼大,藺承佑不去別的地方偏找她麻煩,多半是存心來挑事的,休想讓她上當,她為了趕進度連口水都不敢喝,吵架鬥法只會耽誤自己的工夫。
  
  藺承佑沒料到滕玉意撤退得如此迅速,頗有一拳打在軟布上之感,不過這正合他的心意,好歹無需再浪費唇舌。
  
  他蹲下來察看香案下的那塊氈毯,表面上果然渾然無跡,翻過來也沒能一下子找到印痕,棄智跑到藺承佑身邊蹲下,胖胖的手指頭一指:「師兄,在這兒。」
  
  藺承佑瞇了瞇眼,棄智的圖案畫的分毫不差,這就是七芒引路印,這門邪術與暗害青芝的秘譏束魂術系出同宗,別的門派想學都學不出來。
  
  應該就是同一個人,而且修為不低。
  
  他咳嗽一聲,兩名衙役悄無聲息進來了,把目光鎖在眾人身上,暗自留意每個人的一舉一動。
  
  眾道注意力全被氈毯吸引走了,並未留神門口的動靜,一窩蜂圍到藺承佑身邊,好奇地低下頭。
  
  瞥見那個印痕,見天駭然道:「這不是七芒引路印嗎?」
  
  滕玉意雖跑到一旁練劍,耳朵卻一直豎著,見天這一叫,她好奇問:「道長,什麼是七芒引路印?」
  
  「一種邪術,人死了還不夠,還要把死者的魂魄拘來用冥器拷打折辱,邪門得不能再邪門,陰損得不能再陰損。」
  
  見天又興奮又嫌惡:「老道多少年沒見過這種邪術了,會不會跟殺害姚黃青芝的是同一個人?世子,查到是誰做的了麼。」
  
  藺承佑繼續在附近搜找:「查到就好了,此人心思之細,生平罕見,就拿這枚七芒引路印來說,作法時需一次性釋出七枚火印燈,施法人若稍稍走神,就會掉落火星或是法印,但你們也看到了,偌大一塊小佛堂,只留下一小塊痕跡。」
  
  見喜盯著烙印疑惑道:「我記得這邪術有好些規矩來著。」
  
  「規矩一大堆。」藺承佑抬頭往香案底下看,「頭三條就是:不拘椿萱之魂,不拘幼孩之魂,不拘遠地之魂。」
  
  滕玉意招式一緩,前兩條她能聽懂,不害父母,不害幼童,說明研習邪術之人雖然惡毒,還未喪盡天良,但第三條她就聽不懂了。
  
  好在小佛堂裡除了她,還有兩個人跟她一樣好奇。
  
  只聽絕聖問:「師兄,這個『不拘遠地之魂』,指的是不拘太遠的魂魄嗎?」
  
  見樂嗤地一聲笑起來:「傻小子,這話的意思是這陣法不能隨心所欲,只能拘役死在某一處的魂魄,比如在彩鳳樓施法,就只能拘來死在樓中之人的魂魄——」
  
  滕玉意耳邊一炸,死在樓中之人?姚黃和青芝姐妹倆前不久才遇害,氈毯下的烙印卻不像是近日留下的,說明那人施邪術的對像不是姚黃姐妹,那就奇怪了,兇手明明是彩鳳樓的人,為何要對付以前的死者?
  
  五道也似乎驚住了,茫然環顧周遭:「這地方究竟死過幾個人?不對啊,不是說樓裡向來只鬧鬼,沒出過人命麼。」
  
  見樂近來聽了不少此地的傳言: 「你們不知道吧,這地方以前是家彩帛行,店主夫婦和小妾早在一年多前就死了。」
  
  他話鋒一轉:「世子,你該不會是懷疑——」
  
  「不管這陣法要對付誰,反正不會是姚黃和青芝。」藺承佑仰頭望瞭望,一躍飛上了橫樑,「而且見喜道長猜得沒錯,從兇手害青芝的手法來看,應該與設七芒引路印的是同一人,可見兇手不但容不下姚黃姐妹倆,還恨極了早前的某位死者。」
  
  見天驚訝到了極點:「彩鳳樓半年前才開張,前頭的彩帛行卻已經關門一年了,再往前的鋪子就更跟彩鳳樓沒交集了,那人到底恨的是誰?」
  
  藺承佑的聲音在房梁上震盪:「問問不就知道了。」
  
  五道互相望了一眼:「問?找誰問?」
  
  藺承佑躍下來拍拍手上的灰塵:「兇手不是已經告訴我們好法子了麼。」
  
  眾人惘然不解,滕玉意卻若有所思看著那塊氈毯,藺承佑該不會是……
  
  正當這時,外面衙役找來了:「世子,常統領來了。」
  
  「這麼快?」藺承佑起身往外迎,只聽一陣穩健的腳步聲,常嶸一頭鑽了進來。
  
  他滿肩都是細密的銀亮雨絲,右手端著一個緗色的竹笥,左手提著一個大包袱。
  
  「常叔。」
  
  常嶸先端詳藺承佑,看小主人毫髮無損,似乎鬆了口氣,而後環顧左右,躬身朝五道行了一禮,目光掃過滕玉意時,明顯愣了一下。
  
  滕玉意隨意拱了拱手,人卻不動聲色往程伯身後一藏,她身上穿著男裝,臉上又貼著大鬍子,論理很難被人一眼認出,但這位常統領曾經跟她一起抵禦屍邪,還是謹慎些為妙。
  
  好在常嶸很快就移開了視線:「怕耽誤大郎的事,快馬加鞭趕過來的,幸而勝業坊離平康坊不遠,路上不曾耽誤多久。大郎,你這幾日不在府中,宮裡派人來看過幾回,回頭若是得了空,進宮看看聖人和皇后吧。」
  
  藺承佑笑應了:「阿芝有沒有送話出來?」
  
  「有,小郡主隔兩日就催哥哥進宮,我回說哥哥辦差去了,得空就會去宮裡接她。小郡主就把這東西送出來了,還叮囑說要哥哥馬上戴起來。」
  
  常嶸一面說著,一面打開手中的包袱,一迭整整齊齊的換洗衣裳露出來,最上頭卻擱著一枚色彩斑斕的小對象。
  
  藺承佑拾起那東西:「長命縷?阿芝做的麼,還沒到端午,怎麼就做上這個了?」
  
  常嶸藹然微笑:「小郡主說這是她第一回做長命縷,巴巴地送出來,指望哥哥誇她呢,還說等到了端午,再給哥哥做條更好的。」
  
  藺承佑笑咪咪把長命縷繫在腕子上:「知道了。」
  
  常嶸把竹笥遞給藺承佑,確認東西沒拿錯,便要告辭而去,走到門口時,他再次朝滕玉意這邊看了兩眼,然而滕玉意早就背過身練劍去了。
  
  常嶸出去後才想起來,這不就是上回那個揮劍擊退屍邪的小娘子麼。那晚在花廳裡有多驚險,他這一輩子都忘不了,多虧這位小娘子,幾次使計把屍邪擋在門外。
  
  怪了,滕娘子是名將之女,為何待在妓館裡。大郎說近日要在彩鳳樓對付屍邪,滕娘子該不會跑到此處避難來了?他邊走邊尋思,忽然想起上回有位嬤嬤過來告訴他,說大郎曾在府裡的梅花林攔住滕娘子說話。
  
  兩件事一結合,常嶸頓時喜憂參半。大郎今年十八了,連個喜歡的小娘子都沒有,若大郎與滕將軍的女兒合得來,是不是意味著絕情蠱有了鬆解的跡象。
  
  要不要連夜給王爺和王妃去信?不行,太操之過急,再多等些日子吧,少年情意是藏不住的,如果大郎喜歡滕娘子,過不了多久絕對會顯露出來,假如一直沒動靜,證明只是他想多了。
  
  這邊藺承佑打開竹笥,把裡頭的幾枚形狀古怪的銀釘取出來,依次將其從佛堂門口放到香案前,刻意擺得歪歪扭扭的,活像一條凌亂的甬-道。
  
  隨後掏出一根紅繩,兩手一抻試了試韌度,又再拿出七隻小碗擺成一圈,把香油注入碗內。
  
  滕玉意雖不看不懂這些萬萬繞繞,卻已經猜到藺承佑要做什麼,兇手至今未露出破綻,依她看這倒不失為一個好法子,而且拿這個對付兇手,也算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了。
  
  五道先還茫然不解,看到七隻小碗才猛然醒悟過來:「世子,你這是要設七芒引路印?」
  
  絕聖和棄智急道:「師兄,萬萬不可,這可是邪術啊。」
  
  「迂腐。」藺承佑吹滅手上的蠟燭,「法術用來害人,當然叫邪術,可如果用來救人,又何邪之有?」
  
  他振振有詞,絕聖和棄智抓耳撓腮:「但、但是……」
  
  藺承佑拍了拍手上的灰,回頭對兩名衙役說:「我作法期間不能被人相擾,把幾位道長和王公子主僕請到西側吧。」
  
  滕玉意這時已經習練到第十一招了,因為怕影響進度,一直防著藺承佑把他們攆出去,哪知他同意眾人留在小佛堂裡,這就奇怪了,兇手會邪術,五道並不能排除嫌疑,藺承佑不防備他們,是不是意味著不懷疑五道了?
  
  下一瞬她看到兩名衙役擋在眾人面前,陡然明白過來:存心搗亂的話,在外頭也能趁亂使壞,不如把人留下眼皮子底下,一有風吹草動就能及時察覺。橫豎除了兩名衙役,還有絕聖和棄智幫藺承佑護陣。
  
  一行人撤退到小佛堂的西側,安置好後,見喜和見樂繼續負責指點滕玉意。
  
  藺承佑蹲在氈毯前,用小刀把蠟燭削成幾截,然後比招著氈毯上的烙印,把蠟塊雕刻成粗糙些的假「金芒印」。
  
  見天幾個相對較閒,一邊擦汗,一邊興奮地瞧藺承佑擺陣:「世子,不是老道要潑冷水,
  
  聽說這陣法首先得知道死者的生辰,你連兇手要對付的是誰都不知道,上哪去打聽死者的生辰?不知道時辰的話,連半縷魂都拘不來。」
  
  絕聖剛在符籙上寫下了三個人的時辰,聽了這話把手中的符籙一豎:「師兄早就打聽好田氏夫婦和容氏的生辰了,你們瞧。」
  
  藺承佑橫他一眼:「東拉西扯做什麼,幹活。」
  
  絕聖訥訥地把三張符籙送到藺承佑手中,藺承佑用假的金芒印蘸了點朱砂,分別在三張符籙上摁下朱印,接著將符籙剪出小人的形狀,把三枚小人擺在香案前。
  
  見仙笑嘻嘻:「可是光知道這三個人的時辰也沒用,我就不信除了彩帛行和彩鳳樓的這五名死者,此地以前沒死過人。不能因為排除了姚黃和青芝,就斷定跟彩帛行那三個人有關吧。」
  
  棄智藏不住眼睛裡的憂色:「是啊,師兄,萬一不是他們三個,你不是白白冒一回險?師尊他老人家說過,凡是逆天悖理的邪術,無不暗藏兇險,萬一傷到自己——」
  
  藺承佑輕飄飄看了五道一眼,抬手摸摸棄智的頭:「師兄心裡有數,你和絕聖專心幫著護陣就行了,你拿著鎖魂豸守住大門,伶妓們各自在房中禁足,有衙役看管不怕他們跑出來,你除了防外頭出亂子,還要防著殿內。」
  
  棄智點點頭,藺承佑起身走到西側,將兩道符貼到兩名衙役背上,囑咐衙役背對著陣法站立,待會無論聽到什麼都不要回頭。這樣既能盯住眾道的舉動,又不至於因為看見引來的東西嚇得亂跑。
  
  佈置好一切後,殿內迅速安靜下來,五道不再喧嚷,聚精會神看著堂內,滕玉意收了劍,盤腿坐到角落裡。
  
  藺承佑撩袍坐在陣中,取出那條紅繩,一頭繫在自己的中指上,另一頭則繫上一枚蠟燭雕的金芒印,弄好後把紅繩拋到門外。
  
  隨後左手橫搭在右臂上,右手指尖燃起一道符,一彈指,火星射向最外面的那盞油燈。
  
  只見火光一綻,燈盞裡幽幽蕩出一小圈光焰,奇怪那焰火透著綠光,為佛堂裡的一切蒙上一層詭異的色彩。
  
  接著是第二盞、第三盞……
  
  燈亮得越多,佛堂裡反而越暗,幽幽綠光環繞在藺承佑周圍,萌生出一種幽冥地府的錯覺。
  
  滕玉意左右分別是程伯和霍丘,但她仍大氣都不敢出,戒備地將小涯劍從袖中摸了出來,一瞬不瞬盯著門口。
  
  堂內明明沒有風,暗處卻有一股看不見的氣流湧動,香案前的三枚小人簌簌響動,彷佛有東西趴在地上對著它們吹氣。
  
  藺承佑閉目誦咒一陣,忽然一抖紅繩,低喝道:「起。」
  
  三枚小人本來僕倒在地,突然有兩枚悄無聲息地站了起來,藺承佑中指上的紅繩一下子繃直,顯然另一頭多了重物。
  
  滕玉意背上不知不覺出了一層毛毛汗,只見油燈裡的燈忽明忽暗,殿內空氣驟然冷了幾分,掌心一陣發燙,連小涯劍也有了動靜。
  
  陰風漸起,枝葉在門口迴旋,伴隨著風聲雨聲,有細碎的潛行聲靠近,乍一聽像有人在門外徘徊,仔細分辨之下,又覺得只是怪風。
  
  藺承佑拽緊紅繩,不動聲色與對方逐力,嗚咽聲高高低低,怪力也大了起來。雖說強行啟動了七芒引路印,但藺承佑對這陣法並不熟悉,完全是依葫蘆畫瓢,法器和金芒印都湊合得很。
  
  照理說只需啟動陣法,亡魂便會被紅繩死死縛住,但他這個陣或許還差了點意思,鬼是招來了,卻死活拖不進來。
  
  「來都來了,不進來坐坐嗎?」與對方逐力了一小會兒,藺承佑鬢角上的汗滾滾流了下來,因為不敢鬆懈,話幾乎是從齒縫裡擠出來的,「你們看我像壞人麼?別害怕,我是來幫你們的。」
  
  對方似乎抖了一下,紅繩因而鬆軟了幾分,藺承佑豈肯錯過這機會,反手一撈便將對方扯了進來。
  
  油燈裡的綠焰齊齊一矮,冷意撲面而至,滕玉意看清眼前景象,瞳孔猛地一縮。
  
  紅繩進來了,末端卻在半空中拼命抖動,看上去像是捆住了兩個看不見的人,而那人正試圖從紅繩裡掙脫出來。
  
  藺承佑吃力地拽住紅繩:「我與你們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招你們出來絕不是為了害你們。我知道你們沒少受那人的折磨,不想再吃苦頭的話,就別再費心掙扎了。」
  
  繩索的末端突然靜止在半空中,但仍在微微地抖動,彷佛人因為害怕在哆嗦,卻又無處可躲的樣子。
  
  藺承佑口氣軟和了幾分,一邊緩緩收緊繩索,一邊盯著眼前那虛空的鬼影:「我想幫你們,所以想跟你們打聽點東西,我現在既看不見你們也聽不見你們,稍後我往你們身上撒點東西,那東西對你們無害,但能把你們的形貌和聲音都引出來。」
  
  繩索顫顫巍巍在半空中抖動,但明顯不再抗拒,藺承佑將對方拉到跟前,揚手撒出手中的灰色粉末。
  
  繩索亂了一下,但並未躲得很遠,粉末洋洋灑灑落下來,勾勒出兩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滕玉意耳畔頓時響起雜亂的呼吸聲,顯然五道也緊張起來。
  
  影子越來越清晰,原來是一男一女。前面那個鬼影高大偉岸,後頭的卻是一位豐滿婦人,只是兩人輪廓都太模糊,壓根無法看清面容。
  
  藺承佑很快撒出第二把顯魂粉,這下子輪廓總算清晰了,但也僅能勉強看出身段和臉型,眉眼卻是萬萬看不出來的。
  
  或許是撒了顯魂粉的緣故,二鬼終於有了響動,它們口中斷斷續續發出怪叫聲,聲音古怪刺耳,有點像夜梟的鳴聲,又有點像幼童的慘叫,一聲比一聲尖利,刺激著眾人的心魂。
  
  滕玉意只覺得那聲音能刮動心上的肉,只聽了一會兒就頭痛欲裂,雖好奇二鬼接下來想說些什麼,卻也只能暫時摀住耳朵。
  
  藺承佑不動聲色打量那個高大些的鬼影:「田允德?」
  
  尖叫聲戛然而止,男鬼抖了一下。
  
  「看來是了。」藺承佑笑了笑,改而看向女鬼,「容氏?」
  
  女鬼喉嚨裡彷佛含著一個驚雷,邊吼邊掙扎起來,比起方才的惶惑,明顯帶著滔天怒意。
  
  藺承佑笑著哦了一聲:「對不住,原來是田夫人。」
  
  女鬼這才安靜下來。
  
  滕玉意目瞪口呆,竟真是彩帛行的田氏夫婦,兇手是彩鳳樓裡的人,這兩人卻已經去世一年了,兇手究竟對他們懷著多深的恨意,時隔一年還把亡魂拘來折磨。
  
  欸,好像不太對,藺承佑明明寫了三個人的生辰,卻只招來了兩個人的亡魂,小妾容氏呢?容氏是在後院跳的井,理應也被陣法招來。
  
  「我就長話短說了。」藺承佑單刀直入,「那人將你們的魂魄羈留在此,是為了用這邪術殘害你們,如不將此人揪出來,你們永遠別想脫身。告訴我那人是誰,為何要這樣對待你們?」
  
  男鬼和女鬼的叫聲陡然一停,兩人像是害怕極了,先是無頭蒼蠅般在地心裡轉了轉,隨後瑟瑟地抱作一團。
  
  藺承佑耐著性子道:「你們別怕,無論那人之前怎麼折磨你們,只要今晚說出那人是誰,我敢保證,往後再不會有這樣的事了。」
  
  男鬼和女鬼安靜了幾分,突然抬起胳膊,衝自己嘴巴的位置指了指。
  
  藺承佑面色一變:「你們不能說話?」
  
  男鬼窩窩囊囊嗚咽起來,女鬼暴躁地連吼數聲,可惜無論她如何掙扎,最終都只能發出含含糊糊的怪聲。
  
  藺承佑又驚又怒:「那人挖了你們的舌頭?」
  
  二鬼一邊哀嚎一邊將胳膊舉到胸前,示意藺承佑看。
  
  藺承佑似乎怔了一下,滕玉意離得稍遠,待看仔細了,胸口湧起一股濃濃的不適感。
  
  只見田氏夫婦胳膊的末端空蕩蕩的,雙手已被齊根砍去。
  
  藺承佑神色古怪,陽間刑罰折磨的是生者的肉軀,七芒引路印凌虐的卻是亡魂,拔掉舌頭便不能說話,斬斷雙手便無法書寫,縱算田氏夫婦往後輪迴轉世,一出生便是殘疾孩子。
  
  此人當真陰狠至極。
  
  他緩緩點頭:「雖然口不能言,但至少你們能聽懂我說話,接下來我問一句你們答一句,說對了,你們就點頭,若錯了,你們就搖頭。」
  
  二鬼微微點頭,表示聽懂了。
  
  「害你們的那人此刻在不在彩鳳樓?」
  
  田允德和田夫人齊齊點頭。
  
  「可在小佛堂裡?」
  
  這回是搖頭。
  
  「此人的姓氏有幾畫?一畫?二畫?」
  
  說到「十二畫」時,二鬼有了強烈的反應。
  
  藺承佑神色一凜:「十二畫?(注2)」
  
  二鬼拼命點頭。
  
  滕玉意迅速在腦海中搜找起來,奈何彩鳳樓人太多,一時竟想不起誰的姓氏是十二畫。
  
  藺承佑後悔自己沒帶一份樓中諸人的名冊來,千算萬算沒算到田氏夫婦一個字都吐不出,若臨時派人去前樓,勢必會破壞陣法,忽然想起懷中有下午剛記下的證詞,名單雖然不全,但沒准兇手就在其中。
  
  他右手牢牢拽著紅繩,左手忙著捏訣,兩手均不得空,只好朝絕聖道:「我懷中有份名冊,快拿出來讓田夫人指認是誰。」
  
  絕聖擦了把冷汗跑近,知道絕不能碰到油燈和銀釘,便矮身用佩劍小心翼翼探入藺承佑的前襟,撥動了兩下沒摸到,不由有些急切。
  
  藺承佑看一眼絕聖,示意他別急。
  
  絕聖點點頭,好在這回順利碰到了,他沉住氣,輕輕將小冊往外撥拉。
  
  藺承佑趁這工夫繼續問:「那人是為了替容氏報仇?」
  
  田允德似乎呆了一呆,田夫人卻怨毒地吼叫起來,雖然反應不一,二人最後卻一致搖頭。
  
  藺承佑的表情險些裂開,不是為了容氏?。
  
  他啟陣之前一共寫下三個人的生辰,卻只拘來兩名亡魂,從這一點來看,容氏的亡魂早已輪迴轉世,而那人也沒想過對付容氏。
  
  其實打從他發現彩鳳樓的凶案與彩帛行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他就曾想過兇手會不會是為了給容氏報仇,畢竟容氏嫁給田允德後沒少受折磨,跳井究竟是自尋短見還是被戚氏所害,至今是個謎。而今晚發現拘來的亡魂正是田氏夫婦後,他就更篤定自己的這個猜測了。
  
  哪知拘來一問,那人竟不是為了容氏。
  
  莫非田氏夫婦還幹過其他喪盡天良的事?
  
  「你們跟那人是如何結的仇?」
  
  田允德的身子一震,戚氏似乎也受了極大刺激,躬身抱著自己的腦袋,又開始團團亂轉。
  
  「你們害過他/她?」
  
  這回反應更大,連田允德的鬼影都開始亂晃了。
  
  藺承佑瞥了眼油燈,二鬼被折磨了這麼久,神魂早已不全,別說正常交流,稍有刺激就會驚惶不安,只恨油燈熬不了多久,燈一滅,二鬼必然會掙脫陣法逃走。
  
  他轉頭看絕聖,好在絕聖歷練這幾回,行事多少沉穩了些,順順利利拿到了小冊,又將其展開捧到二鬼面前。
  
  藺承佑對田允德道:「如果那人的名字在名冊上,指出來給小道士看。」
  
  戚氏恍若未聞,依舊抱著腦袋如無頭蒼蠅般亂竄。
  
  田允德卻顫慄地轉向絕聖,一眼瞧見了什麼,身影嚇得往後一仰,斷腕猛地指向書冊上的某一處。

  ********************
  
  作者有話要說:此處卦象分析出自《易經》
  
  2考慮到兇手前面已經出場了,而且現在的習慣都是簡體字,所以兇手的姓氏筆劃也是按照簡體字的筆劃來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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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0-8-17 11:06 PM

第39章

  滕玉意的心一下子躥到了嗓子眼,若非不能妄動,早奔到絕聖身邊一探究竟了。
  
  藺承佑緊緊盯著絕聖:「它說的是誰」
  
  絕聖焦急萬分,田允德失了雙手,用斷腕這麼一比劃,範圍未免也太大了。
  
  他火急火燎地一戳某個名字:「田老闆,你說的是這個人嗎?」
  
  田允德拼命搖頭,顫抖著把斷腕往前一送,就在這時候,戚氏的鬼影忽然像紙片一般劇烈抖動起來,不顧腰間還拴著紅繩,尖嘯著要跳出陣去。
  
  藺承佑沒提防戚氏突然發難,右手穩住紅繩,另一手斷然飛出一符,可沒等他將戚氏制住,噗地一聲,七盞油燈齊齊熄滅了。
  
  小佛堂頓時漆黑一團,藺承佑心知不妙,飛符點亮身後香案上的蠟燭,火苗抖了抖,眼前再一次敞亮開來。
  
  繩索靜悄悄委頓在地上,田氏夫婦的鬼魂早就遁走了。
  
  藺承佑扯斷手指上的紅繩,起身出了陣:「田允德剛才說的是誰?」
  
  絕聖在名冊上畫了一圈:「斷腕約莫指的這一片。」
  
  藺承佑凝目一看,圈內共有六個人的名字,沃姬、萼姬、葛巾、賀明生、抱珠、卷兒梨。
  
  明明只差一步就知道是誰了。藺承佑冷哼:「無妨,大不了再來一次。」
  
  他回身要重新啟陣,眾道忙奔過來阻止:「哎哎,使不得,這可是邪術,世子當心壞了修為。」
  
  藺承佑蹲下身點油燈:「目下還有許多事沒弄明白,既然知道了兇手與田氏夫婦有瓜葛,索性一次性弄個明白。」
  
  見天搖頭:「你我修習正道,本就不該沾染邪術,為了查案弄一次也就算了,絕沒有一再啟陣的道理。」
  
  藺承佑聽到「沾染」二字,陡然一個激靈,他這是怎麼了?明知有天大的害處,卻執意要啟陣,方才滿腦子都是如何揪出兇手的名字,旁人攔都攔不住,如此執迷,豈不正是染了邪性而不自知?怪道師尊說「凡是逆天悖理之術,無不暗藏凶險」,他已經足夠防備了,還是險些中招。
  
  藺承佑定了定神,吹滅手中的蠟燭起身,笑了下:「前輩提醒得對,方才是我糊塗了。」
  
  絕聖和棄智這才鬆了口氣,滕玉意並不明白為何不能再啟陣,看眾道如此緊張,想來與道法上的禁忌有關,她低頭看向名冊上的名字,揣摩著說:「十二畫——這裡只有一個人的姓氏是十二畫。」
  
  棄智興奮道:「我來看看。」
  
  突然傻了眼:「欸。萼大娘?」
  
  絕聖也難以置信:「怎麼會是她?」
  
  見喜喟嘆:「真看不出來啊,這個萼姬一貫圓滑討喜,背地裡竟如此陰狠,看她平日言行舉止,委實看不出身懷絕技。」
  
  見樂拿肩頭頂了他一下:「喜喜,你這話就不對了,越是內力深厚之人,越懂得如何掩藏。我只奇怪她怎麼就跟田氏夫婦結了仇,又為何要害姚黃姐妹倆?」
  
  「別忘了萼姬是平康坊有資歷的私妓,彩帛行還在的時候她就住在此地了。」見仙越說眼睛越亮,「這麼一說全都對上了,萼姬既認識田氏夫婦,又是彩鳳樓的假母,前後兩對死者,都與她有瓜葛!」
  
  滕玉意咳了兩下:「可是據我所知,樂妓往往都用的化名,估計假母也不例外。」
  
  藺承佑正研究那根斷掉的紅繩,聽了這話想了想,滕玉意知道的可真多,他長這麼大,除了查案和捉妖,幾乎沒踏過平康坊的坊門,她倒好,一來就大手大腳包養了卷兒梨和抱珠不說,對妓伶們的這些彎彎繞繞,似乎知道的還不少。
  
  但她說的沒錯,萼姬未必就姓萼,究竟本名叫什麼,還得看了身契才算。
  
  他撿起散落在地上的銀釘,陣法雖然中途就敗了,但收穫也算不小。
  
  絕聖和棄智:「師兄,你要回前樓嗎?」
  
  「我去查查田氏夫婦生前都做過哪些缺德事。你們兩個把地上的東西都收起來,我那個竹笥千萬別給我弄丟了。」
  
  兩名衙役先前雖未回頭,卻也嚇得不輕,藺承佑走到二人跟前,從懷中取出安神丹給他們服下,口中笑道:「此處不用再照看了,你們下去好好歇一歇。」
  
  衙役驚魂甫定,點點頭離開了。
  
  滕玉意滿心都是「練劍」,布陣花了大半個時辰,換作練劍的話,足夠她學個一招半式了,藺承佑前腳剛走,她後腳拔劍出鞘:「各位上人,趁酒食還未來,我們先練上幾招吧。」
  
  眾道本想歇一歇,眼看滕玉意目光炯炯,心知歇不成了,他們不滿地噘嘴,慢騰騰走到條案前。
  
  滕玉意一個激靈,一個老道士噘嘴她尚可忍耐,五個老道士一齊噘嘴,簡直稱得上奇觀。
  
  好在她可以假借練劍轉過身去,不必被強逼著觀賞這副景象。
  
  那邊藺承佑剛走到門口,迎面來了一名衙役:「世子,有位樂妓要見你。」
  
  「誰?」
  
  「一位叫抱珠的娘子。」
  
  她?藺承佑點點頭:「把她領來吧。」
  
  不一會抱珠在衙役的引領下進了佛堂,她今晚似乎著意打扮了一番,腮上塗了點淡淡的胭脂,嘴唇也比白日更鮮嫩,她低頭看著自己的裙角,每一步都走得風情萬種,進來突然發現滿屋子都是人,嚇得剎住腳步,等瞄見滕玉意,表情愈加不自在。
  
  她慌亂斂衽:「見過世子殿下。」
  
  滕玉意奇怪地瞥了瞥抱珠,她該不會以為藺承佑一個人在此吧。
  
  「你要稟告什麼事?」
  
  抱珠咬住唇又鬆開,唇色瞬間變得紅潤飽滿。
  
  藺承佑不耐地蹙眉:「到底有事還是沒事?」
  
  抱珠瑟縮了下,但還是沒開腔。
  
  「看來是沒事了。」藺承佑笑著點點頭,把臉一沉道,「來人,把這伶人送到大理寺去,無故擾亂官員辦案,按律可以仗二十,先打她個二十板,再不老實另行責罰。」
  
  抱珠大驚失色,雙膝一矮跪在地上:「奴家、奴家確有要事稟告,沒想好怎麼說,絕非存心戲弄世子,求殿下網開一面。」
  
  她邊說邊一個勁地磕頭,顯然嚇破了膽,五道聽著那「咚咚咚」的聲響,心裡頗不忍,這小美人特地打扮了過來,多半存了別的心思,可那又如何,這般絕色,動些歪腦筋也無傷大雅嘛,藺承佑這臭小子空長了一副好皮囊,壓根不懂得憐香惜玉。
  
  藺承佑垂眸看著抱珠:「你最好識相點,如再敢東拉西扯。」
  
  「奴家絕不敢妄言。」抱珠頭暈眼花,虛弱地把額頭抵在地上,心裡本來存著點念想,這下徹底怕了,「下午世子找奴家幾個去問話,回房後奴家想起一件很奇怪的事,世子今日問小佛堂和那位逍遙散人,其實卷兒梨上個月曾見過逍遙散人一面,不知卷兒梨有沒有跟世子提過這事。」
  
  藺承佑眼波漾了漾,上個月?逍遙散人半年前就沒再露過面,原來中途竟回過長安。
  
  「她在何處見到的逍遙散人?」
  
  抱珠不敢抬頭,一五一十說了。
  
  那日是初八,萼姬特準抱珠和卷兒梨去菩提寺上香,不巧抱珠身子不爽利,卷兒梨只好同其他小娘子出了門,回來後她悄悄對抱珠說: 「主家天天派人去洛陽捉拿逍遙散人,誰知那道士竟藏在長安。」
  
  抱珠忙問怎麼了。
  
  卷兒梨就說:「姐妹們從寺裡燒完香出來,順道到酒肆買綠蟻酒喝,我到對面的店鋪替你買桃脯,出來時瞧見一個道士匆匆忙忙走過去,我心想這不是那個逍遙散人麼。」
  
  抱珠聽了嚇一跳,逍遙散人來彩鳳樓時她見過,生得紅臉虯髯,腰間懸著柄長劍,不像尋常的道士,反有點遊俠的作派,他那副模樣太不尋常,難怪卷兒梨能一眼就認出來。
  
  「這人不是個騙子麼,他在做什麼?」
  
  卷兒梨說:「他像是在追蹤什麼人,可惜街上人擠人的,一晃就過去了。」
  
  抱珠忙道:「主家不是恨死了這道士麼,快把這件事告訴主家吧。」
  
  卷兒梨猶豫著說:「這道士看著不像壞人,興許只是雲遊在外,並非存心騙人錢財,真要被主家抓住了,免不了一場牢獄之災,要不還是算了吧。」
  
  二人正商量著,青芝喜滋滋從門外路過,今日不少伶人出門閒逛,青芝也不例外,她懷中還抱著一大包吃食,看樣子收穫不少。她像是聽到了抱珠和卷兒梨的對話,但沒進來追問。
  
  青芝剛走,萼姬就進來了。卷兒梨悄悄和抱珠說:「不知她們聽沒聽到我們說的話。」
  
  抱珠說:「萼大娘若聽到了,一定會當面追問我們的。青芝就未必了,方才我們聲音不小,我猜她聽到了幾句,這丫頭嘴巴碎得很,准保會向主家攬功的。
  
  結果過了好幾天,賀明生那邊毫無動靜,抱珠和卷兒梨就猜測,要麼青芝那日沒留意她們在說什麼,要麼青芝還沒來得及告訴主家。」
  
  抱珠說完這番話,抬頭怯怯看了一眼藺承佑。
  
  藺承佑擰著眉思量,這線索至關重要,卷兒梨為何絕口不提。
  
  抱珠似乎猜到藺承佑在想什麼,膽戰心驚道:「不瞞世子說,卷兒梨自從被那男妖擄走過一回,精神頭便差了不少,本來極愛說話的一個人,最近總是發呆,奴家有時跟她閒聊,她連我們的事都經常想不起來。奴家估計她並非存心隱瞞,而是真給忘了,求世子看在她病體未癒的份上,莫要怪責她。」
  
  滕玉意那頭聽見,不由一怔,怪道卷兒梨近日總是呆呆的,原來是被金衣公子嚇壞了,這也不奇怪,誰碰上那樣的大妖不害怕,換作膽小些的,當場嚇瘋都有可能。
  
  棄智心腸柔軟,忍不住插嘴道:「娘子不必擔心,卷兒梨一是魂魄受了驚擾,二是曾誤入幻境,本來需靜心將養,不巧近日又頻繁出事,她這叫失於調養,回頭我們再給她送些安神養氣的符湯,多養些日子就好了。」
  
  抱珠感激不盡:「多謝小道長。」
  
  藺承佑看著抱珠:「那日過後有沒人你們面前提起過這件事?」
  
  「沒有。」抱珠搖頭,「要不是下午世子打聽逍遙散人,奴家未必想得起來,想著或許與捉拿兇手有關,但又擔心卷兒梨忘了,只好鬥膽前來稟告了。」
  
  藺承佑沉吟片刻,又問:「除了卷兒梨,可還有別人在長安見過那位逍遙散人?」
  
  「也沒有。」抱珠又補充,「至少我們倆沒聽說過。」
  
  ***
  
  抱珠走後,藺承佑也去了前樓。
  
  滕玉意學了幾招,漸覺身上的襴袍又膩又重,汗出得太多了,必須回房換件衣裳,於是向五道告了假,打算帶著程伯和霍丘回一趟倚翠軒。
  
  絕聖和棄智追出來:「王公子,我們陪你一起走。」
  
  滕玉意知道他們擔心屍邪闖進來,一面往前走一面笑說:「我那兒還有些點心,正好拿給你們吃。 」
  
  兩人樂陶陶地點頭,絕聖扳著手指頭數:「棄智,王公子是不是一共學了十二招了?」
  
  「十三招。」棄智恬淡地籲了口氣,「還剩二十三招就能練通了。」
  
  滕玉意笑著瞧他們一眼,沒想到他們對她學武的事還挺上心,照她現在的進度,有望在明日天黑之前練完,只希望中途別再出岔子,否則她白吃苦頭了。
  
  很快到了倚翠軒,四下裡靜悄悄的,廊道裡有兩名衙役巡邏,伶妓和假母們困守在各自的房間裡。
  
  程伯到鄰房等候,滕玉意則徑直回房換衣裳,她簡單梳洗了一下,找了幾包絕聖和棄智愛吃的素點出來,想著五道還在小佛堂裡,順道將魚酢等葷點也一併放到托盤裡。
  
  收拾好後環顧左右,發現條案上還放著一碟櫻桃脯,滕玉意愣了愣,這東西還是那日抱珠和卷兒梨來時擺出來的,本來早該收起來,後來不知怎麼忘了。
  
  她穿過房間徑自開了門,然而心裡總覺得不太對勁,程伯等人聽到動靜過來,滕玉意心不在焉對霍丘說:「把這些吃的端到小佛堂去。」
  
  絕聖和棄智率先衝進房:「別勞煩霍大哥了,我們來吧。」
  
  霍丘是憨直的性子,笑呵呵正要開腔,不小心看見滕玉意的面色,訝道:「公子,你怎麼了?」
  
  滕玉意腳步一頓,扭頭就往廊道另一側走:「我得去前樓一趟。」
  
  程伯幾個互相一望,驚訝地快步跟上。
  
  滕玉意一到前樓就左右張望:「藺承佑呢?」
  
  衙役並不知道滕玉意的身份,只覺得這小郎君有些古怪。
  
  「藺評事在二樓,這位公子有什麼事嗎?」
  
  「在下姓王,煩請二位替我傳個話,就說王某有要事要告訴他。」
  
  衙役有些遲疑,世子和嚴司直從大理寺抱回幾份案卷之後,吩咐他們在樓下等候萬年縣法曹參軍,自己則一直則待在二樓查東西,他們好心買了胡餅和熱湯上去,結果吃了個閉門羹。
  
  「藺評事未必肯見你。」衙役開口,「你在此處等一等,我上去問問。」
  
  ***
  
  藺承佑背靠月洞窗站著,眼睛卻看著手中的畫像上,賀明生雖是商賈出身,畫工卻不差,這畫上的逍遙散人與抱珠的形容幾乎一致,個子高壯,濃眉虯髯,著緇衣、踏芒鞋,乍一看頗有些狹義之氣。
  
  賀明生一共畫了四幅,其中一幅此刻正在金吾衛和彍騎手裡,另外兩幅則分別送到了兩處城門,不出一個時辰,城裡城外便會布下天羅地網,只要這道士露面,立即會被人捉拿。
  
  「不查不知道。」嚴司直在燈下對著書桌苦笑,「原來六個人裡竟有三個人的姓氏是『十二畫』,卷兒梨的本名叫瓊芩娃,萼姬本名姓覃,葛巾本名姓董。」
  
  藺承佑接過話頭:「還有抱珠,她被人撿到時已是孤兒,被人買下之前一直沒有名姓。」
  
  嚴司直認真地加上抱珠的名字,順手要劃掉賀明生的名字:「看來此事與賀老闆無關了。」
  
  藺承佑卻說:「慢。」
  
  嚴司直一驚:「怎麼了?難道賀明生也是用的假名?」
  
  藺承佑皺眉:「早先我已經令人去洛陽查過他的底細,他阿爺是洛陽巨賈,身份背景沒什麼問題。但他畢竟是此樓的主家,無論是長期在小佛堂布陣法還是殺人後掩藏證據,他行起事來比樓中其他人要方便得多。」
  
  嚴司直點了點葛巾的名字:「葛巾毀容之後總在房裡養傷,論理更沒有殺人的可能。」
  
  藺承佑思忖這道:「可她有殺人的動機。」
  
  「動機?」嚴司直訝道,「她連自己是被青芝和姚黃給害的都不知道,如何——」
  
  忽然暗暗一驚,這僅是葛巾的一面之辭,也許她早就知道是誰害的自己,那晚卻故意當眾做出那樣一場戲,這也不是不可能,畢竟彩鳳樓沒人比她更恨姚黃姐妹了。
  
  嚴司直驚疑不定:「那……看來只有捲兒梨和抱珠嫌疑最小了。」
  
  藺承佑卻又道:「不覺得卷兒梨癡呆得有些過分了嗎?」
  
  「你懷疑她是裝的?」嚴司直目光掠過逍遙散人的畫像,「也對,今晚抱珠的話也證明瞭卷兒梨一直在隱瞞重要線索,但她一個胡人,怎會與越州的桃枝繡坊扯上關係?」
  
  藺承佑來回思量一番,走到矮榻前仰天躺下,兩晚沒闔眼了,他委實乏得慌:「先不想了,橫豎洪參軍還沒來,我先瞇一會兒。」
  
  剛闔上眼,外面就有人敲門。
  
  藺承佑沒睜眼:「何事?」
  
  「有人求見藺評事,說有要事要稟告。」
  
  藺承佑想起抱珠,心裡一陣膩歪,要事?哪來那麼多要事。
  
  「不見,讓她滾。」
  
  「那人說他姓王,看樣子挺急的。」
  
  藺承佑翻身下榻:「帶她上來吧。」
  
  衙役領命去了,過片刻又返回:「藺評事,人來了。」
  
  藺承佑開門出去,果見滕玉意候在廊道裡,她身上的襴袍是新換的,頭上還像模像樣戴著襆頭,額頭上滿是晶瑩的小汗珠,奇怪氣息卻很香潔。
  
  他沒聞出那是什麼香味,乜斜她一眼:「找我什麼事?」
  
  滕玉意決定長話短說:「我覺得抱珠不太對勁。」
  
  「哦?怎麼個不對勁法。」
  
  「青芝出事那日,我曾叫她和卷兒梨到我房裡唱曲。我好奇青芝的死因,就向她們打聽青芝的事。當時我房裡放著一碟櫻桃脯,抱珠本來說得好好的,突然看見櫻桃脯,神色一下子就變了。我問她怎麼了,她說她看見櫻桃脯想起一件事。我問她何事,她說她曾撞見青芝在櫻桃脯裡偷藏首飾。」
  
  「這話合情合理,我也就沒起疑心,抱珠走後,我和絕聖棄智去小佛堂找五道,趕上世子回來,五道便向你打聽案情,我覺得抱珠說的話是個重要線索,就故意在你面前提了提,世子似乎絲毫不覺得驚訝,可見你早就知道此事了。敢問世子殿下,抱珠是什麼時候在你面前說起此事的?」
  
  藺承佑隱約猜到滕玉意在疑惑什麼,那日他一發現青芝的屍首不對勁,就和嚴司職把樓裡的人挨個叫去盤問,也就是那一次,他從抱珠口裡聽到了櫻桃脯的事。
  
  他說:「發現青芝屍首的那個早上她告訴我的。」
  
  滕玉意道:「我奇怪的就是這個,她明明早上就與你說了這事,為何下午看到那盤櫻桃脯會那樣失態。」
  
  有點意思。藺承佑琢磨了一下:「早上她不但對我說了,還描述得得極為詳盡,論理再看到一盤櫻桃脯,不至於一驚一乍的,除非……」
  
  「除非讓她失態的是別的事。」滕玉意了然於胸,「她故意用櫻桃脯和青芝做幌子,是為了掩飾自己失態的真正原因。」
  
  藺承佑來了興趣:「所以抱珠當時在你房裡做什麼?房中可還有別人在場?」
  
  「除我之外,就是兩位小道長了。櫻桃脯呈上來時,話已經快說完了,我讓卷兒梨和抱珠給我奏一曲《採蓮曲》 ,但卷兒梨剛起了個頭,抱珠就像見了鬼似的,也就是被我一再追問,才有了後面那番話。說實話,這番話天衣無縫,要不是湊巧得知她此前就詳說過青芝的事,我壓根不會起疑心。」
  
  《採蓮曲》……藺承佑沉吟,這曲子是滕玉意讓彈的,抱珠都開始彈奏了,失態應該不是為了這個。
  
  「走廊外頭呢?」他又問,「有沒有人恰巧路過,或是高聲說話?」
  
  滕玉意搖了搖頭:「記不太清了。當時兩位小道長也在,要不我回去再問問他們?」
  
  說完便不吭聲了。
  
  藺承佑等了一陣,看滕玉意不往下說了,便道:「沒了?」
  
  滕玉意笑道:「沒了。」
  
  可她沒有要走的意思,藺承佑心裡暗笑,就知道滕玉意無事不登三寶殿。
  
  他佯裝不知情,回身要推門:「好了,這事我知道了,王公子請回吧。」
  
  手剛挨到門框,就聽滕玉意笑吟吟道:「世子請留步。」
  
  藺承佑故作驚訝回頭:「王公子還有什麼事?」
  
  「世子也瞧見了。」滕玉意和顏悅色,「我與樓中假母和妓伶打過不少交道,有些話她們未必肯跟你說,卻會坦然告訴我。就拿卷兒梨和抱珠來說,我連她們身上有多少傷痕都一清二楚。有時候她們無心中的一句話,往往就是重要線索。」
  
  藺承佑假裝聽得很認真:「接著說。」
  
  「住了這些日,我也聽了不少閒談,可不知怎麼了,有些話明明就在眼前,偏偏想不起來,論理我記性不至於差成這樣,想來想去,只能是喝了火玉靈根湯的緣故,真氣在體內亂竄,腦子也亂哄哄的。」
  
  「有點道理。」藺承佑一本正經地點頭,「那王公子打算怎麼做?」
  
  「世子如有克化的藥方,趕快告訴我吧。」
  
  他不想告訴她自己準備進宮弄玉顏丹,故意說:「藥方?什麼藥方?」
  
  滕玉意奇道:「自然是克化火玉靈根湯的藥方,目前嫌疑最大的這幾個人,我都與她們都打過交道。早些克化火玉靈根湯的話,我也能早些想起重要線索。」
  
  藺承佑低笑道:「滕玉意,真有你的,難為你繞這麼大彎子,原來還是為了這個。」
  
  滕玉意笑得燦爛:「這對你我都好,兇手狡詐異常,伶妓們各懷鬼胎,世子查了不少日子了,依舊毫無頭緒,這當口若有個局外人想起一些關鍵線索,沒準真相能浮出表面。我剛才想起抱珠不對勁一事,就是其中一個例子。」
  
  藺承佑額角一跳。
  
  查了不少日子?依舊毫無頭緒?
  
  滕玉意這話什麼意思,明晃晃把「藐視」寫在臉上麼。
  
  笑話,她憑什麼小瞧他,線索已經理得差不多了,真相近在遲尺,最遲明早他就會把兇手揪出來。
  
  「我早就把克化的法子告訴你了。」他一哂,「信不信由你。滕娘子與其動些歪腦筋,不如算算還剩多少時辰吧,練不練功倒是無所謂,長熱瘡可就不妙了。」
  
  說到此處,他回身推開門,又扭頭睨著她道:「王公子還不走?」
  
  滕玉意一陣牙酸,回身咚咚咚下了樓梯。
  
  這幾日大夥都急著找兇手,她也參與其中,本來想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哪知藺承佑冥頑不靈。
  
  其實她倒不是非要走捷徑,而是擔心二怪隨時會闖進來,她老懷疑藺承佑有更好的克化法子藏著不說,故而有此一問。若真有藥湯,也就不必擔心練不通了。
  
  這下徹底死心了,看來只能不眠不休苦練了。
  
  她在心裡冷嗖嗖地笑:此仇不報非君子,藺承佑,我們走著瞧。
  
  藺承佑一回屋就徑直走到書桌前,打開某份宗卷,刷刷刷地翻了起來。
  
  嚴司直溫聲道:「承佑,你剛才不是說要歇一會嗎?」
  
  「不歇了。」藺承佑神情專注,翻完一卷又拿起下一卷。
  
  嚴司直有些疑惑,為何突然不肯歇了?
  
  他好奇看了眼房門:「剛才王公子來找你所為何事?」
  
  藺承佑若無其事要開腔,外頭衙役奔上來敲門:「藺評事,抓到那幾位販賣腐心草的胡商了。 」
  
  藺承佑一凜,扔下東西去開門:「人帶來了嗎?」
  
  「暫時都押在大理寺。」衙役擦了把汗,「這些人身上還有別的案子,寺卿說怕路上會出亂子,不讓押到彩鳳樓來,不過寺卿已代藺評事審問過幾位胡商了,就在半月前,彩鳳樓的確有人向胡商買過腐心草,只不過當時胡商手裡藥粉不足,最後未能成交。」
  
  藺承佑一凜:「誰?」
  
  衙役道:「葛巾娘子。」
  
  嚴司直大吃一驚:「真是她?」
  
  「葛巾娘子當時已經毀了容,自己並未出面,只托平康坊一位叫拓拓兒的潑皮幫忙牽的線,拓拓兒沒買到藥粉,又託人給葛巾娘子傳話,葛巾娘子聽了只說知道了,沒說要再買。」
  
  嚴司直愕然良久,緩緩點頭道:「好啊,我們統統被這個葛巾給耍了。承佑,就像你說的,沒人比葛巾更想殺姚黃姐妹,她故意做出誤會魏紫的那場戲,就是為了當眾洗脫自己的嫌疑。如今既查到她曾有意買腐心草,我們是不是可以抓人了?」
  
  藺承佑若有所思地踱了兩步,話是這麼說沒錯,但憑兇手的城府,會大張旗鼓地買腐心草嗎?而且,即便葛巾有殺害姚黃姐妹的動機,田氏夫婦又是怎麼回事?
  
  比起姚黃姐妹倆,田氏夫婦才是兇手作惡的開端,只有弄明白兇手與田氏夫婦的瓜葛,才能解釋那邪門至極的七芒引路印。
  
  他摸摸下巴,思忖著要開口,樓下又上來一位衙役:「洪參軍來了。」
  
  藺承佑眼睛一亮:「快請他上來。」
  
  洪參軍是萬年縣負責鞫獄和審案的法曹參軍事(注),縣裡的大小案件,首先需經他之手,凡有縣裡斷不了的案子,再由他逐級往上報。雖說官職不高,但在坊間頗有名望。
  
  洪參軍生得膀大腰圓,走起路來虎虎生風,臉上的虯髯如上翹的鐵鉤,一口牙卻雪白發亮。
  
  他進屋後笑呵呵施禮:「田氏夫婦和容氏的案子都是卑職負責查辦的,這是當時的記錄,一份是容氏的,一份是田氏夫婦的,藺評事和嚴司直想先聽哪一樁?」
  
  藺承佑請他就坐:「先從容氏開始吧。」
  
  洪參軍撩袍坐下:「容氏是前年十月初二夜裡死的,當晚無人報案,次日早上戚氏才派人通知裡正。卑職早就聽聞戚氏經常虐打容氏,疑心容氏的死與她有關,但查了一圈下來,夥計和鄰居都說事發當晚並未聽見容氏呼救,仵作驗屍後也發現,容氏的死因正是溺水。此外還有人作證,說容氏死前那段日子總是向隅獨泣,像是早就存了死志。」
  
  「卑職無法判斷容氏究竟是自盡還是被害,只得向董明府匯報此事,董明府說戚氏嫌疑不足,田允德也並無要追究的意思,加之容氏在越州已經沒有親眷了,再查並無意義。卑職只好就此結案。」
  
  嚴司直訝然道:「田允德並未追究?小妾突然沒了,此人竟連半點反應都沒有嗎,容氏死的時候他在何處?」
  
  洪參軍說:「田允德去越州了,回來之後聽說容氏的死訊,當晚就病倒了,或許是病得太急,始終不曾追究容氏之死,後來還是戚氏拿了些銀錢,吩咐夥計把容氏的屍首領回來埋葬了。」
  
  「越州——」藺承佑和嚴司直一驚。
  
  洪參軍錯愕:「怎麼了?」
  
  藺承佑屏息問:「田允德去越州做什麼?」
  
  「去採買繚綾。聽說他早年家貧,靠販賣繒彩起家。雖說近年來生意越做越大了,但每年還是會親自去越州選布料。」
  
  原來田允德一直與越州有往來!
  
  「田允德本就有頭風,病倒之後醫工說是傷心過度所致,也有醫工說是嚇病的,總之一起病就來勢洶洶。」洪參軍慢慢回憶,「也不知田允德害怕什麼,日夜做噩夢,據店裡夥計說,田允德有一回病糊塗了,突然睜開眼睛說有鬼影在院子裡徘徊,眾人一聽,那不就是容氏麼,自此彩帛行鬧鬼的事就傳開了。」
  
  藺承佑神色微變:「等一等,鬧鬼的事是在田允德病倒之後傳出來的?」
  
  「是啊,正因為田允德病中總說院子裡有鬼,戚氏特地跑到井前罵了好幾回,說什麼『生前狐媚害人,死後還敢興風作浪』,後來不知怎麼的,連戚氏也害怕起來了,某一日還跑到附近的慶國寺請了一道符貼在院子裡。」
  
  藺承佑像是魘住了似的,一動不動望著桌上的案宗,本以為鬧鬼在先、田允德病倒在後,看來全弄反了。
  
  既然鬧鬼的傳言是在田允德回來之後才傳開的,那麼一切就得從頭捋一捋了。
  
  先是田允德去了趟越州,回來後就一病不起,恰好趕上小妾出事,人人都以為他過於傷心所致,但田允德病中無心追究容氏的死因,甚至連容氏下葬都未理會。
  
  會不會他們都想錯了,田允德的重病根本與容氏無關,而是與那趟越州之行有關。
  
  「田允德在越州一共待了多少日子才回來?」
  
  洪參軍愣了下,似乎沒料到藺承佑有此一問。他忙用粗短的手指飛快翻閱記錄,還好曾經核實過田允德的行蹤。
  
  「哦,他是八月二十七走的,十月初七回來的。」
  
  藺承佑垂眸道:「才四十天。從長安到越州,路上少說要二十日的工夫,田允德既然要採買繚綾,怎會剛到越州就返程?他往年去越州要花多少時日,洪參軍可曾核查過?」
  
  「這……」洪參軍方闊的臉龐上浮現一絲赧意,「卑職愚魯,沒查問田允德往年去越州的情形。」
  
  「不過……」他尋思了一番道,「在下去店裡盤問時,聽到店裡有位夥計說,『容氏就這樣死在後院,真要嚇死人了,幸虧主家提前回來了,否則店裡生意都不知怎麼做了。』由此可知,田允德比往年回來得要早。」
  
  藺承佑漫不經心敲了敲桌,容氏是初二死的,田允德初七就回來了,死訊不可能這麼快傳到田允德耳中,他提前返程只能是為了別的緣故。
  
  難道田允德在越州遇到了什麼事,又或是遇到了什麼人?這個意外不但讓他終止了採買布料的計劃,還讓他回長安後一病不起。
  
  能讓一個壯年男子惶懼到這等地步,那件事/那個人一定非同小可。
  
  洪參軍又道:「田允德病了兩個月就死了,死因是頭風加重,此前一直有兩個有名望的醫工輪流給他診病,兩人均可作證。縣裡仵作驗屍過後也說,田允德的死因並無可疑。」
  
  「戚氏呢?」
  
  「她是在田允德死後第三天的夜裡自縊的。」洪參軍神色稍異,「自縊前還寫下了一封奇怪的信。 」
  
  「信在何處?」
  
  洪參軍忙從底下抽出一張箋紙。
  
  嚴司直移燭近前,只一眼就覺得頸後寒毛豎了起來,紙上密密麻麻全是字,每一行都是同樣的話:我本狗彘,不配苟活;我本狗彘,不配苟活……
  
  藺承佑盯著信上的字:「核對過字跡嗎?」
  
  「核對過了,確是戚氏的字跡。」
  
  藺承佑又翻過去看信的背面,以戚氏的為人,想叫她幡然醒悟並寫下這樣一封信,怕是比登天還難。
  
  但如果一個人會邪術,那就另當別論了。
  
  藺承佑一抬眼:「洪參軍將這封信保存得如此完好,是不是也懷疑過戚氏的死因?」
  
  「是。」洪參軍正色道,「戚氏性情跋扈,哪怕尋死也不會將自己比作『狗彘』。但一來彩帛行的貴重器物並未丟棄,二來戚氏似乎早就有了尋死的念頭,就在自縊前幾日,她把自己的珠寶首飾分作幾份,分別捐給了幾間佛寺。我就想著,戚氏膝下無兒無女,田允德這一死,戚氏算得無依無靠了,一夕之間萌生出尋死的念頭,乃至性情大變都有可能。」
  
  藺承佑一哂:「可這排除不了仇殺的可能,那封絕筆信上的口吻太過古怪,分明有懲罰的意味,而且從戚氏對待容氏的態度來看,她豈是會主動懺悔之人?洪參軍除了清點財產,可查過田氏夫婦與誰結過仇?」
  
  洪參軍背上悄然出了一層汗,說實話,他心底原是瞧不上藺承佑這種貴要子弟的,不過仗著門第和出身,處處指手畫腳,其實論起如何辦案,這些紈絝兒連皮毛都沒摸到。
  
  當然這些話他只在心裡嘀咕,面上未曾顯露,而且為了不被指摘,今夜來前做了充足的準備,哪知藺承佑思慮如此周全,一句接著一句的,很快就讓人招架不住了。
  
  他趕忙打起精神應對:「查過。田允德為人圓滑,平日往來的大多是富室巨賈,聽說相交融洽,從不與人交惡。戚氏就算與人起衝突,也無非是些生意上的雞蟲得失。倒是卑職在調查的過程中發現了一件很奇怪的事:田氏夫婦身邊連個親人也無,更不曾招待過外地來的親戚。」
  
  藺承佑「咦」了一聲:「有意思,田氏夫婦本是章丘人,十年前的冬月才遷至長安,章丘離長安不算太遠,論理不至於與家鄉的親故音訊阻絕。」
  
  「卑職也是這麼想的。」洪參軍狐疑道,「田氏夫婦家資鉅萬,哪怕他們不想理會過去的窮親戚,也擋不住窮親戚過來投奔他們。卑職起初也不信這一點,但店裡的夥計和左右的鄰戶均可作證,而且戚氏死後,並無親戚過來操辦喪事。卑職當時就想,不怪戚氏死前把貴重首飾捐給寺廟,原來世上一個親戚也沒了。」
  
  藺承佑順理成章問:「所以洪參軍可查過田氏夫婦十年前在章丘的事?」
  
  洪參軍臉上直發燙,查得本就不深,更何況過了一年多了。
  
  好在他膚色黝黑,臉紅也不明顯,他腆然道:「卑職給章丘府的司戶參軍寫過一封信,向他們打聽田氏夫婦在章丘的親朋故友。但沒等信寄過來,縣裡就出了別的案子。卑職分身乏術,想著查了這些日子,田氏夫婦的死因並無可疑,加上董明府催著查辦另一樁案子,卑職……卑職也就丟開手了。」
  
  藺承佑衝洪參軍攤開掌心:「信在何處?」
  
  洪參軍尷尬地咳嗽一聲,只因嗓門太大,震得人鼓膜嗡嗡作響。
  
  藺承佑笑容不變,口吻卻冷硬了幾分:「既是公函,章丘府沒有不回的道理。」
  
  洪參軍臉上青一陣紅一陣,訕訕從懷裡取出一封信遞給藺承佑:「信帶來了,怕藺評事笑卑職粗心,沒好意思拿出來。」
  
  藺承佑抖了抖信封上的浮灰,看樣子這一年多以來,這封信一直被擱在角落裡,好在洪參軍沒糊塗到一股腦把信給扔了,真要再一次向章丘去信,少說也要十來日才能得到回信。
  
  章丘府的司戶很細心,把田家和戚家的三親六眷全列在紙上,左為田允德,右為戚氏,脈絡清晰,一目了然。
  
  田允德的爺娘早已亡故,底下只有一個弟弟,因為田父是獨子,田允德並無叔伯兄弟和子侄,而在十一年前田允德的弟弟因病亡故之後,整個田家便只剩下田允德兩口子了。
  
  戚氏這邊的親戚也不算多,戚氏是小女兒,上頭還有兩個姐姐,戚家素來清貧,爺娘早在戚氏出嫁前便相繼病逝,兩個姐姐也因嫁往外地,多年來未有音訊了。
  
  至於田氏夫婦可曾在章丘與人結仇,對方在信中寫說:據戶籍所載,田氏夫婦丁卯年七月便離開了章丘,自那之後田家與戚家在當地就成了絕戶,鄉閭鄰裡別說記得十多年前的事,連知道這兩口子的人都不多了。
  
  嚴司直看完信之後,面色有些古怪:「本以為這對夫妻有意躲避仇人,原來家鄉真沒有親人了。」
  
  藺承佑忽道:「不對。」
  
  嚴司直和洪參軍詫異道:「怎麼了。」
  
  「日子不對。」藺承佑點了點信上某一處,「信上說田氏夫婦七月離開了章丘,但據萬年縣這邊的戶籍記載來看,田氏夫婦十一月才抵達長安。七月到十一月,整整四個月的工夫他們去了何處?」
  
  屋子裡頓時針落可聞,四個月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兩個大活人除了要吃喝之外,更要有個棲身之所。
  
  「再則,田氏夫婦口口聲聲說當年發家是因為戚氏變賣了嫁妝,但就信上所言,戚氏出身寒門,哪來那麼大一筆嫁妝供她變賣?即便家中有些積餘,經歷一場飢荒,也都拿來換糧了。」
  
  洪參軍一心要將功補過,恨不能將自己知道的線索都搜刮出來:「但據卑職所查,十年前田氏夫婦剛到長安之際,便在東市賃了一家店肆賣貴重布料。」
  
  藺承佑看他一眼:「不覺得奇怪麼,到東市賃間鋪子並非易事,販賣繚綾之類的貴布更需大筆本錢,如果嫁妝是假的,這筆錢從哪來的?」
  
  嚴司直狐疑道:「你是說——」
  
  藺承佑眼前浮現田氏夫婦鬼魂的慘狀,冷笑道:「我在想那四個月究竟發生了何事,若能弄明白田氏夫婦當年都做了何事,也許就能知道兇手的殺人動機了。」
  
  洪參軍既驚又悔:「所以田氏夫婦真是被人謀害的?」
  
  藺承佑回身一指戚氏那封絕筆信:「兇手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們,這封信與七芒引路印的手法如出一轍,使的都是牽魂拘魄的法子,把受害人如木偶般操控起來,再令其作出寫信和自縊之舉。我想如果開棺驗屍,戚氏的衣裳外面應該留下了一些針眼。」
  
  洪參軍臉色慘然,戚氏死了一年多,屍體早就腐爛了,想再開棺找線索,又談何容易,只恨他結案太草率,假如當時就把兇手揪出來,也許就沒有後頭那些事了。
  
  藺承佑忽又道:「嚴司直,洪參軍,若是你們舉家逃荒,第一個會考慮投往何處?」
  
  嚴司直回過神來:「逢上凶年飢歲,估計也就能指望親戚收留了。」
  
  「可田家已經沒親眷可投奔了。」藺承佑慢悠悠在桌前踱了兩步,「戚氏倒還有兩個姐姐,對當時的田氏夫婦來說,沒有比這更好的去處了,可惜信上沒說她們嫁去了何處,否則也許能知道田氏夫婦那四個月的棲身之所了。」
  
  他邊說邊在心裡盤算,從章丘投奔到某處,再從某處到長安,等田氏夫婦再出現時,手中已然多了一筆做買賣的錢。
  
  這四個月的境遇,改變了田氏夫婦一生的命運。
  
  四個月……
  
  四個月……
  
  藺承佑眼皮一跳。
  
  那地方該不會就是——
  
  他啞然矗立在屋中,只覺得紛繁的線索,漸漸清晰地指向某一處。
  
  越州、姚黃姐妹、那枚出自桃枝繡坊的香囊、田氏夫婦無故失蹤的四個月……
  
  他猛一抬頭:「嚴司直,你速以大理寺的名義給越州府去一封信,寫好後令人連夜疾馳送信。」」
  
  嚴司直一怔,連忙捉袖提筆:「欲問何事?」
  
  「我想知道十年前的八月到十月之間,越州可曾出過什麼懸案,地點或許就在桃枝渡口附近,兇手至今未落網。「藺承佑掉頭匆匆往外走,「洪參軍,你同我出去一趟。」
  
  洪參軍驚訝起身:「要去何處?」
  
  「去碰碰運氣。江南東道恰好有幾位官員在京述職,運氣好的話,沒準有人記得十年前越州的事。若是沒人想得起來,城裡還有幾家越州人開的旅舍,橫豎找人仔細問一問。」
  
  藺承佑一面說一面下了樓,廳裡已經沒有人了,四下裡闃然無聲。
  
  他走到庭前環顧一周,忽然屈指成環,吹出一聲呼哨。
  
  洪參軍緊跟在藺承佑身後,見狀疑惑地停步,只聽夜風穿堂而過,簷下傳來燈籠掛鉤的咯吱輕響。
  
  這聲口哨過後,風聲彷彿停滯了一瞬,洪參軍正暗覺古怪,就聽房頂上隱約傳來響動,彷彿有巨物在樓頂上悄悄潛行。
  
  洪參軍脊背上的寒毛一豎,他習武多年,一聽就知道樓頂那東西絕非善類。
  
  然而不等他拔刀,藺承佑就按住了他的刀柄。
  
  藺承佑扭頭看了洪參軍一眼,似笑非笑道:「我們走吧。」
  
  洪參軍滿腹疑團,眼見藺承佑已經回身往大門走了,只好把話吞回肚子裡。
  
  出來上了馬,他仍在揣測屋頂上是何物,藺承佑卻遞給他一張箋紙:「洪參軍看看這個,田氏夫婦去世的那段時日,你可見過這上頭哪個人出入過彩帛行?」
  
  洪參軍接過箋紙,只見上頭寫著沃姬等六人的名字,都是平康坊的老住戶了,名字他都有些印象。
  
  他心知這多半是嫌疑人的名錄,細細思索道:「田氏夫婦死的那幾日,跑來看熱鬧的人不少,兩個假母我見過,但也只是匆匆一瞥,至於別人……實在記不清了。」
  
  沃姬和萼姬?藺承佑控住韁繩:「她們當時可有什麼不尋常的舉動?」
  
  洪參軍搖頭:「只記得她們擠在人堆裡看熱鬧,被我們一驅也就散開了。對了,這個賀明生是半年後才來平康坊開店的,當時他應該不在長安。」
  
  藺承佑手握韁繩讓馬兒在原地轉了兩轉,他原本也沒指望洪參軍能想起一年多年前的事,兇手為了佈局橫跨一年多時間,足見費了大量心思,這樣的人又豈會輕易在人前露出破綻。
  
  於是把箋紙又塞入懷中:「你我分頭行動,我先去一趟進奏院,你到崇仁坊等我。崇仁坊有不少外地商販開的旅社,其中有家思如歸客棧,是越州商人開的,商販們應該知道不少當地軼聞,洪參軍好好向他們打聽打聽十年前的越州懸案。」
  
  洪參軍握著馬鞭一拱手:「藺評事放心,在下心裡有數。」
  
  藺承佑點點頭,一抖韁繩疾馳而去。
  
  洪參軍拍馬跟上,心裡卻有些納悶,嚴司直的信一寄出,越州很快就會回信,田氏夫婦當年去沒去過越州,半月後就會水落石出。
  
  但是看藺承佑這架勢,竟像是等不到天亮了。其實他也有過沒日沒夜查案的經歷,但人總有疲累的時候,要不是迫在眉睫的案子,沒必要夤夜奔走。
  
  可藺承佑像是今夜非要馬上找出兇手不可——
  
  洪參軍思忖著揮舞馬鞭,一霎兒奔入了夜色中。
  
  ***
  
  嚴司直等了又等,遲遲不見藺承佑和洪參軍迴轉。
  
  他支著額頭打盹,一不小心就睡死了,睡了不知多久,迷迷糊糊聽到嘈雜的響動,等到再次睜眼,滿目都是金亮的陽光,嚴司直脊背倏地一挺,這一覺居然睡到了天亮。
  
  他慌忙抬手整了整襆頭,奔到門口拉開門,卻見一個衙役跑上來說:「藺評事回來了,說讓嚴司直帶上紙和筆墨,速到隔壁那家胡餅鋪找他。」
  
  嚴司直很快找到上回那家胡餅鋪,果見藺承佑和洪參軍坐在店裡,此外還有幾位商販模樣的男子坐在一旁,模樣都有些忐忑。
  
  幾個商人雖是綾羅裹身,但衣袍上沾了不少灰塵,儼然在地上摔滾過。
  
  藺承佑淨了手面,笑容可掬環顧左右:「欸,怎麼不說話,我的樣子像壞人嗎?」
  
  商戶們哆哆嗦嗦道:「方才小人在旅舍未認出世子殿下,多有冒犯之舉,求世子看在小人癡愚的份上,莫要與小人計較。」
  
  「說到冒犯,你們的確耽擱了我不少工夫。」藺承佑長眉一挑,「不過我這人最寬宏大量了,而且今日狀況有些特殊,念在你們願意將功補過的份上,可以給你們一個機會。」
  
  幾個商人慌忙指天發誓:「只要世子殿下高抬貴手,一切全聽世子殿下的安排。」
  
  藺承佑把玩著手裡的酒盞:「其實嘛,不過是小事一樁,難得你們幾個都住在桃枝渡口,又都記得十年前八月的那樁懸案,找你們過來,無非想請你們指認一個人。」
  
  商販們臉上露出懼意,但他們顯然更怕藺承佑,互相望了幾眼,趕忙點點頭。
  
  藺承佑和顏悅色道:「我知道你們怕什麼,放心,那人雖說可能是兇犯,但只要你們今日將其指認出來,我保證此人往後沒機會報復你們。」
  
  正說著,洪參軍忽然道: 「嚴司直,快請坐。」
  
  藺承佑衝嚴司直點點頭,接著道:「別又像方才那樣七嘴八舌的,派個口齒最清楚的來說,若有遺漏之處,剩下的人幫著補充。」
  
  嚴司直又驚又喜,坐下後低聲問洪參軍:「果真發生過懸案?」
  
  洪參軍點點頭:「不算轟動,但知道的人也不少。這幾個越州商戶當年就住在桃枝渡口,此次來長安販貨,恰好就歇在旅舍裡,藺評事一問就對上了。」
  
  商賈們嘀嘀咕咕商量一番,公然推舉藍衣男子做代表,此人清了清嗓子,慢慢開了腔:「這件事過去十多年了,僥倖還有人記得,當年我們渡口附近住著一戶人家,戶主姓彭,是位書生。」
  
  「彭書生本不是越州人,聽說早年曾到長安參加過科考,落第後無顏回家鄉,索性帶著妻子四處遊歷,後來也不知怎麼的,一家人遊歷到了越州,不但在此地住下,還在桃枝渡口附近開了一家私塾。」
  
  「小人幼時到渡口玩耍,經常見到彭書生。彭書生開了私塾之後,雖說收的束脩極少,但因並無功名在身,沒能收到幾個學生,他為了維持生計,閒暇時便到坊市販賣字畫,有時候還帶上他妻子做的針黹,可惜彭娘子是關中人,繡活遠比不上越州當地的繡娘——」
  
  藺承佑冷不丁道:「彭書生的妻子姓什麼?」
  
  藍袍男子用肩頂了頂同伴:「你們誰還記得。」
  
  「約莫是姓殷,或是姓戚。」有人小聲道,「小人的阿兄曾在彭書生的私塾上過學,說這位師娘和氣得不得了,可惜師娘說話總帶著關中口音,好些話聽不大懂。哦對了,彭書生膝下有一對兒女,大郎年紀跟小人差不多大,若是活到現在,今年大約是二十六七歲,女兒麼,活到現在的話,也該有十五六歲了。」
  
  藺承佑眼波微動,耐著性子等了一陣,眼看沒人再補充,只好道:「接著往下說。」
  
  藍袍男子便道:「每到歲時伏臘,鄰里間常請彭書生幫著寫字畫,彭書生心腸柔軟,趕上手頭不方便,只要跟他提一提,彭書生絕不張口要錢。後來這家人日子過得越發困頓,鄰居也時常送些吃食接濟他們。」
  
  「記得彭書生有些酸腐脾氣,家境都那麼窘迫了,還不忘教兒女唸書寫字。小人常看到彭家的大兒子蹲在渡口看書,一手字寫得別提多漂亮了,彭家那個小女兒,小小年紀就生得白淨標致,鄰裡間有時候誇耀幾句,彭氏夫婦也是滿面榮光。」
  
  「就這麼過了好幾年,彭書生年歲大了,眼看功名無望,便歇了去長安赴考的打算,可又捨不下臉面,只好偷偷跟著渡口的人學撈魚,有一回彭書生夜裡撈魚時,無意中救了一個人,也是趕巧了,這人正是我們本地的一位巨賈,因為酒後失足,不慎掉入河中,巨賈感激彭書生的救命之恩,專門設宴款待他們一家人,我們都猜……」
  
  藍袍男子扭頭看向左右,像是要確認自己的說法對不對,對上同伴肯定的眼神後,這才再次開腔。
  
  「我們都猜那位巨賈給了彭書生一大筆酬金,因為自那之後,彭書生就很少去渡口撈魚了,他自己沒捨得換衣衫,卻給妻女做了新衣裙,沒多久又給彭家大郎買了上好的筆墨,說憑大郎的天資,只要再苦讀兩年,後年便可到長安去科考。又過了一陣,彭書生就把那間寒舍賣了,帶著兒女牽到半山腰的一座莊子裡去,還買了兩艘船,僱人撈魚來賣。」
  
  「他們搬家的那一日,小人和爺娘也去湊熱鬧了,鄰里間知道彭家人是因何闊綽起來的,但大夥看彭家人那般高興,也沒人打趣他們。」
  
  「彭家搬家之後不常下山,老鄰居見面的次數也就少多了,人人都說彭氏夫婦這算是苦盡甘來,只要來年彭家大郎中了科舉,沒準一家人還會搬到長安去,不料……」
  
  說到此處,藍袍男子臉上露出不忍之色,接連嘆了幾口氣:「不料好景不長,沒多久彭家人就出事了。那時候正好是八月,當時北方鬧飢荒,不少流民陸續湧到南地,桃枝渡口常有生人登岸,其中不乏鼠竊狗盜之輩,亂糟糟的沒少出亂子,大夥為了避難,都盡量不去渡口,可彭家也不知中了什麼邪,偏在這當口下渡口,不幸遇到了劫匪,一家人都遭了殃。等到被人發現時,船都被鑿穿了,一家四口不知所蹤,鄰居們趕到官府報案,打撈了好幾日才打撈到彭書生和他妻子的屍首,八月天氣酷熱,又在水裡泡了那麼久,兩口子都不成人形了。」
  
  有人幽幽嘆息一聲,似是想起了當日的慘狀。
  
  藍袍男子默了一回,悵然道:「官府又撈了幾日,沒能撈到彭家兄妹的屍首,倒是撈著了兄妹倆的衣裳,渡口水流湍急,掉下去絕沒有生還的希望,況且若還活著,兄妹倆早該上岸了。官府的人又說,彭書生和妻子頭上有傷,應該是被人砸傷之後才丟到河裡的,到彭家的莊子一搜,屋裡居然半點值錢的東西都無,一看就知被惡人劫了財。」
  
  「官府又問我們可見過生人來找彭氏夫婦,但大夥已經許久沒見面了,加上那陣子流民亂竄,各家都緊閉門戶,鄰居既不知彭家最近有什麼新客,也不知他們為何要下渡口,恰好這當口彭家僱的漁夫也不知所蹤,官府便疑心漁夫就是兇手,結果沒多久就發現了漁夫的浮屍,據說身上也有傷。自那之後官府一直沒能找到兇手,這案子也就不了了之了。」
  
  屋子裡靜默下來,眾人神色各異,如此良善的一家人,一夕之間喪了命,任誰聽了都會覺得唏噓。
  
  嚴司直邊寫邊嘆氣,洪參軍擰著眉不知在思量什麼,商賈們眼觀鼻鼻觀心,間或抬眼看看藺承佑。
  
  藺承佑摩挲著手中的酒盞,久久沒開腔。
  
  彭書生的妻子姓殷或是姓戚,假如姓戚,很有可能就是戚氏的某個姐姐。
  
  照這麼推算,田允德兩口子十年前的那四個月待在何處,似乎就有了答案。
  
  兩口子七月從章丘逃荒出來,直奔越州的姐姐,路上花費個把月的工夫,趕到越州時差不多就是八月。
  
  而彭家人遇害恰是八月。
  
  詭異的是,再等田氏夫婦回到長安,手中就多了做買賣的本錢。他們用這筆錢在東市開了鋪子,做起了布帛生意。
  
  一晃十年過去,彭家四口化作了一堆枯骨,田氏夫婦卻成了長安的富戶,當年那四個月的經歷,幾乎未在他們的人生中留下痕跡。
  
  可是抹得去嗎?藺承佑冷冷地想,那可是四條人命,綿綿不絕的恨意,會如毒草般從地底下爬出來。
  
  所以才有了「我本狗彘、不配苟活」的罪己書,所以才有了駭目驚心的七芒引路印。
  
  所以那人取了田氏夫婦的性命還不夠,還要把它們的魂魄拘起來用酷刑折磨。
  
  而且,田氏夫婦的鬼魂曾說兇手的姓氏是十二畫。
  
  「彭」姓,恰是十二畫。
  
  說不定在當年那場劫難中,有人僥倖活了下來。
  
  藺承佑面上波瀾不驚,心中卻已是驚濤巨浪,幾樁懸案,橫跨整十年,若不是他陰差陽錯住到了彩鳳樓,也許永遠不會知道十年前的一樁無頭公案。
  
  事到如今案情已然越來越明朗,可不知為什麼,離真相越近,心裡的滋味就越複雜,陰的反面是陽,錯的另一面便是對,可世上偏偏有些事,已然無法用錯或對來衡量。
  
  他定了定心神,開口道:「彭書生那對兒女的屍首一直沒找到嗎?」
  
  「沒有。」藍袍富戶搖頭,「我們渡口年年有人淹死,屍首浮不上來的話,基本就沖到下游去了。」
  
  「那這麼多年以來,你們有沒有在越州見過跟這對兄妹相貌相似的人?」
  
  幾名商人沉默片刻,相繼搖頭:「要是見到了,小人估計會被活活嚇死。而且彭家小娘子死的時候才六七歲,縱算僥倖活下來,相貌也變了,彭家大郎當年倒是有十六七歲了,但畢竟過了十來年……」
  
  藺承佑睨著他們:「相貌再變,輪廓上也該有點當年的影子,稍後我帶你們去認幾個人,如果覺得相似,自管告訴我。還有,你們可還記得彭大郎和彭小娘子的名字?」
  
  商賈們搖頭:「就記得彭書生總叫兒子『大郎、大郎』的,小娘子就不知道了。」
  
  藺承佑想了想,查到現在,對於兇手為何謀害田氏夫婦,他已經大致有了思路,但姚黃姐妹為何被殺,依舊是個謎。
  
  想起姚黃姐妹早年的遭遇,他開口問道:「越州府當年有對擅長口技的樂工夫婦,姓聶,有對女兒,大的叫聶阿芙,小的叫聶阿蕖。聶樂工因捲入李昌茂謀逆案被牽連,女兒也被發賣了,你們可聽說過此事?」
  
  商賈們這回答得很快:「聽說過,怎麼沒聽說,越州城的這些奇人軼聞,就沒有小人不知道的,聶樂工模仿鳥鳴惟妙惟肖,當年也曾名噪一時,但他們出事前一直住在城裡的樂坊,離渡口遠得很。」
  
  不住桃枝渡口嗎?藺承佑暗暗吃驚,本以為姚黃姐妹因為認出兇手才被殺,看來猜錯了。既然不是鄰居,彼此認識的機會微乎其微。何況姚黃十年前才八歲,青芝只有五歲,年歲太小,對於彭家的案子,照理不會有印象。
  
  那她們到底為什麼被殺?
  
  他漫不經心地給自己斟茶,彩鳳樓開張以後,姚黃姐妹與兇手同住一個屋簷下,青芝喜歡偷東西,興許某一日無意中發現了兇手殺害田氏夫婦的證據。
  
  不對,兇手那般謹慎,豈會讓一個小丫頭抓住把柄。
  
  但如果沒有把柄,兇手何至於被青芝要挾?
  
  究竟遺漏了什麼……藺承佑眉頭緊鎖,突然想起容氏。
  
  「你們可聽說過一位姓容的繡娘?」
  
  幾位商賈茫然搖頭。
  
  藺承佑從懷裡取出兇手的香囊:「喏,看看這個,有印象麼?」
  
  眾人「噫」了一聲:「這像是桃枝繡坊的活計。」
  
  「你們知道這家繡坊?」
  
  「自然知道,這家繡坊大名鼎鼎,就在渡口附近,『桃枝』二字,還是照著渡口的名字擬的呢。」
  
  藺承佑摸摸下巴:「既然離得這樣近,你們可聽說有位繡娘把女兒嫁給了長安的富戶做妾。」
  
  藍袍男子正要搖頭,後頭卻有位商賈把頭往前一探:「有,有這麼回事,小人的阿娘經常去桃枝繡坊買活計,與繡坊的人還算相熟。那陣子小人有意納妾,阿娘就替小人留了心眼,大概一兩年前吧,小人阿娘回家突然說,她本來看中了一位老繡娘的女兒,哪知還沒來得及說項,那娘子就被長安來的巨賈看中了,巨賈許了老繡娘重金,把小娘子帶到長安去了。」
  
  嚴司直和洪參軍一訝:「這不就是容氏嗎?」
  
  沒錯,容氏的阿娘正是一位越州繡娘,年月也對得上。
  
  藺承佑面色有點古怪:「照這麼說,容氏當年也住在桃枝渡口?那她會不會也知道彭家的案子……」
  
  他話音戛然而止,猛然起了身。
  
  他總算知道青芝為何公然說自己跟容氏是同鄉了!
  
  眾人只當青芝譁眾取寵,因為當時容氏都死了一年多了,彩鳳樓又經常鬧鬼,非親非故的,只有傻子才會願意跟一個死人攀扯關係。
  
  可原來青芝並非說瘋話,她這話是故意說給兇手聽的。
  
  她在用這種方式要挾兇手,她知道他/她的秘密。
  
  至於她怎麼知道的,自然與容氏有關。
  
  早在容氏還活著的時候,青芝就曾隨沃姬去過彩帛行,青芝當時一心要找失散的姐姐,聽出容氏的越州口音,勢必想法子與容氏攀談。
  
  一旦熟起來,聊的東西也就多了,也許容氏無意中說過彭家的什麼事,被青芝記在了心裡。
  
  一年後彩鳳樓開張,青芝也隨沃姬進了樓,她日日與兇手打照面,沒準就在某個瞬間,青芝窺見了兇手的秘密。
  
  青芝表面憨傻,實則心機深沉,知道這個秘密之後,便趁機敲詐兇手,想來她得逞了,所以才有了那堆藏在櫻桃脯下的貴重首飾。
  
  而兇手在與青芝周旋的過程中,無意中得知青芝和姚黃是姐妹,怕自己的秘密被洩露,在殺了青芝之後,又向姚黃下了手。
  
  怪不得兇手明明恨的是田氏夫婦,卻又殺害了姚黃姐妹。
  
  藺承佑定定看著門外,晨鼓過後,市廛漸漸熱鬧起來。外頭車馬喧騰,他耳邊卻全是電閃雷鳴,幾樁案子緊密相連,兇手幾乎未露出過破綻。若非湊巧找到了這幫越州商人,也許還要十來日才能捋清真相。
  
  多久沒遇到這樣老謀深算的對手了,他簡直百爪撓心,想到此人平日天衣無縫的表現,他就迫不及待想看到那人被他揭開真面目的那一刻。
  
  他垂下眸子,不緊不慢喝完茶盞裡的湯,心裡越是發急,面上越要表現得不急,正了正臉色,他起身左右一顧,笑道:「走吧。去彩鳳樓認人,到了那莫要聲張,一切聽我安排。」
  
  ***
  
  滕玉意一個人在園子裡練劍。
  
  昨晚淅淅瀝瀝下了一夜雨,到早上才放晴,陽光落在青色琉璃瓦上,綻放出千萬點亮晃晃的白光,這樣的好天氣,用來練劍事半功倍,可惜「披褐劍法」越到後頭越難練,學完前二十招後,滕玉意的速度陡然慢了下來,原本一招只需半個時辰,現在足要一個多時辰才能練完。
  
  說不著急是假的,趁天氣放晴,她不顧滿地都是泥點子,練得十分起勁。
  
  忽有衙役領著一行人過來道:「王公子,煩請避一避。園子裡得空出來辦案,暫且不能留人。」
  
  怎麼又來?滕玉意扭身打量來人,嚴司直她認識,剩下的全是陌生人。藺承佑不會平白無故找一堆生人來,定與斷案有關。
  
  商賈們也在打量滕玉意,他們常年販貨兩地,早練就了毒辣的眼力,看這少年通身貴氣,暗猜是某位衣冠子弟,就不知為何在臉上貼了那麼大片的絡腮鬍,把半邊臉都給擋住了。
  
  滕玉意不動聲色收回視線,看來兇手不盡快落網的話,她是別想一鼓作氣練完三十六招了,花園裡練不了,那就去別處吧,衝嚴司直叉手行禮,她故意粗著嗓子道:「阿伯,我們走。」
  
  說罷掉頭去往小佛堂,衙役們略一遲疑,藺評事只說花園裡不能留人,卻沒說小佛堂如何,再說這位王公子似乎大有來頭,何必白白惹人厭。
  
  絕聖和棄智坐在牆根打盹,五道正忙著瓜分幾塊胡餅,抬頭看見滕玉意進來,正要問她為何不練了,就見衙役領著一群衣著闊綽的生人進來了。
  
  「這是?」
  
  衙役還沒開口,就聽見藺承佑的聲音。
  
  絕聖和棄智驚醒,揉揉眼睛道:「師兄。」
  
  未幾,藺承佑進來對幾位商戶說:「待會你們就在小佛堂裡認人,即便認出來了也莫聲張。」
  
  幾人忐忑點頭。
  
  滕玉意本打算把五道請到別處去練劍,見狀又被勾起了好奇心,藺承佑忙活一晚上,似乎查到了不少東西。
  
  是留下來看熱鬧,還是回房練劍?
  
  藺承佑回身要安排幾個道士,不提防看見滕玉意,他摸摸下巴想,她昨晚不是還說他毫無頭緒麼,今日正好叫她開開眼。
  
  「喲。」他笑道,「不巧打擾王公子學藝了,這小佛堂我們得用來辦事,一時半會練不了劍了。王公子不比別人,學東西學得太慢,不如趁早移到別處去,省得耽誤你學劍。」
  
  滕玉意頓覺有詐,這話明面上在譏諷,可又隱約透著「激將」的意味,論理藺承佑巴不得他們走得遠遠的,好端端地「激」她留下來做什麼?
  
  明知藺承佑不懷好意,她仍抵不住「辨認兇手」的誘惑,乾脆擺出一副看熱鬧的架勢,甜笑道:「這點工夫王某還是耽誤得起的。既然世子很願意我們留下來看熱鬧,在下就卻之不恭了。」
  
  藺承佑臉皮頗厚,被戳破也笑容不改,心裡卻道,這可是你自己要留下來的,待會就好好瞧著吧。
  
  他扭頭要對五道說些什麼,園子裡有人來了。
  
  五道看看那幫商人,忍不住道:「世子,他們認得兇手嗎?」
  
  「噓,別說話。」藺承佑隔著窗格往外看,「讓他們試試。」
  
  絕聖和棄智本想直奔師兄,看師兄面色沉肅,意識到氛圍不對,躡手躡腳走到滕玉意身邊,同滕玉意一起往外看。
  
  第一個來的是葛巾。衙役將她領到附近一株芍藥叢前站定,也不知說了什麼,葛巾遲疑了一下,抬手將帷帽取下,於是她整張臉就這樣暴露在陽光下。
  
  商賈們似是驚訝於這美貌女子臉上的傷疤,連呼吸都粗重了幾分,好在藺承佑似乎提前跟他們打了招呼,不至於失聲驚叫。
  
  滕玉意仔細端詳葛巾,認人並非易事,兇手尤其狡猾,既不能打草驚蛇,又要確保能看清對方的面目,如此一來,躲在小佛堂裡辨認不失為一個好法子。只要把人領到日頭底下站著,鼻子眼睛長什麼樣,裡頭的人看得一清二楚。
  
  衙役一面問話,一面不動聲色領著葛巾轉了好幾圈。
  
  藺承佑一瞬不瞬地看著幾位商人,可是沒過多久,幾個人就一齊搖了搖頭。
  
  藺承佑面色雖有些古怪,倒也不覺得很驚訝,嚴司直卻大大吃了一吃,捉住藍袍男子的衣袖,示意他們看得仔細些,幾個人瑟縮了一下,依然表示自己不認識。
  
  第二個來的是賀明生,他身軀本就比旁人胖得多,禁足這幾日,儼然又白胖了幾分。
  
  趕上今日天氣晴暖,不過短短一段路,臉上已然掛滿油亮的汗珠,到了花叢前他茫然四顧,隨後堆起笑容,欠身向衙役打聽什麼。
  
  商人們對上賀明生那張肥白的闊臉,不約而同搖了搖頭。
  
  接下來依次是沃姬、萼姬和卷兒梨。
  
  商賈們依次否認了沃姬和萼姬,因為年齡不對。
  
  但輪到卷兒梨時,那位藍袍男子露出了疑惑之色,藺承佑盯著富戶,用眼神示意他好好看。
  
  富戶們互相用目光交流一番,末了搖了搖頭。
  
  最後來的是抱珠,這一次,所有富賈的神色都有了變化,一待衙役將抱珠領走,就紛紛開腔道:「看著有點像彭家的小娘子。」
  
  藺承佑一言不發,嚴司直和洪參軍卻驚疑不定道:「確定沒看錯嗎?」
  
  「有點像,其實彭家小娘子死的時候才五六歲,模樣還沒長齊全呢,只記得相貌清秀,是個美人胚子,但彭書生的妻子就不一樣了,小人當年曾見過她好幾回,記得面皮白淨,尖尖的下巴,剛才那個小娘子的模樣,就跟彭書生的妻子有點像。」
  
  旁人也附議:「沒錯,這六個人裡,就她最像彭家人。」
  
  滕玉意暗想,莫非真是抱珠?她昨晚跑來說卷兒梨的事,是想摘淨自己的嫌疑嗎?兇手是個城府極深的人,如果真是抱珠,昨晚突然提到那位逍遙散人,又有什麼目的。
  
  洪參軍按耐不住道:「世子,我們現在就抓人嗎?」
  
  所有人都將視線投向藺承佑,藺承佑狐疑看著抱珠遠去的背影,久久未答話,過了好一會,他古怪一笑:「抓。不過在抓人之前,我們得先做點別的。」
  
  ***
  
  藺承佑走後,滕玉意又練了一個時辰,劍法後面夾雜著大量的道家心法,越到後頭越艱澀,她畢竟毫無根基,練到第二十二劍時,死活練不動了。
  
  照這個進度來看,天黑前是別想練完了。她咬牙看著手中的翡翠劍,怎麼辦,聽憑自己長熱瘡?哼,想都別想。但即便不服輸,武功這種東西,可是偷都偷不來的,她一個從未學過功夫的人,一口氣練到這程度,已經拼了半條小命了。
  
  難道真克化不了這怪湯?她焦躁地踱步,先不說熱瘡的事,就衝著克化之後的天大好處,她也不甘心就此作罷。
  
  天色越來越晚了,坐以待斃不是她的風格,她必須盡快想法子。
  
  這頭滕玉意挖空心思想主意,那頭五道也沒閒著。
  
  他們一貫無賴,況且教武功並不是件輕鬆的活計,看出滕玉意一時半會練不通了,便打算撂挑子:「滕娘子,不是我們不好好教你,但老道也想明白了,凡事不該逆天而為,你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就該慢慢悠悠學,不如就算了,無非就是長幾個熱瘡,你年紀小,過幾月就淡了。唉唉先不說了,外頭天象越來越差了,老道得去園子裡護陣。」
  
  絕聖和棄智氣得直跺腳:「前輩,你們怎能這樣?」
  
  五道卻徑直往門口溜去,滕玉意衝程伯使了個眼色,程伯飛快攔在五道面前,淡笑道:「諸位上人聽我一言,火玉靈根湯發作究竟要多少時辰,眼下還沒個定數,學下去總歸有通的時候,不教卻是徹底無望了,還請幾位上人多添點耐心,我家娘子聰慧過人,沒準哪下子就通了。」
  
  五道嚷道:「老道不是不想教,但眼下不得分個輕重麼——」
  
  滕玉意緩步踱過去:「古有尾生之信,近有季布一諾。可見在世人眼裡,『信諾』二字,足勝千金,道長們平日言必稱道,說起來比常人更重諾,臨時要反悔,似乎有些欠妥吧。」
  
  五道囁嚅:「不——」
  
  滕玉意到了門口,腳步一頓:「前日在醉蝶亭喝酒的時候,道長可是親口答應教完這套劍術,既然答應了,何時停止、如何停止,可就不是你們說了算的了。」
  
  見天等人噎了一下:「你——」
  
  滕玉意回頭一笑:「我知道,幾位道長並非誠心要毀諾,昨晚一整夜未睡,累了才會犯糊塗。你們在小佛堂裡好好歇一歇,我去弄些酒來,等喝了酒養足了精神,再好好教我劍術。」
  
  說話這當口,程伯早已不動聲色將門口堵死,五道心知他武功了得,硬要闖出去的話,少不了一頓打鬥,再說他們本就理虧,贏了好像也不算威風,於是氣呼呼道:「滕娘子,你什麼意思嘛?我們又沒說一定不教,幹嘛把我們圈在此處?」
  
  滕玉意充耳不聞,自顧自領著霍丘下了台階,走了兩步,忽又回身衝絕聖和棄智招手。
  
  絕聖棄智鑽出來,急聲道:「滕娘子,你先別急,二怪不一定何時來,離天黑還有幾個時辰,只要抓緊工夫練,還是有希望練通的。」
  
  但他們說這話的時候,神色和語調都有些猶疑,可見也覺得希望渺茫。
  
  滕玉意悄聲道:「你們上回說的桃花劍法,據說半個時辰就能上手?這劍譜就在你們青雲觀嗎?」
  
  「在呢。」絕聖怔然,「滕娘子,你該不會現在想去觀裡取這劍譜吧。行不通的,就算找到了,我們也不會。」
  
  「拿劍譜麼……的確是來不及了。」滕玉意看看天色,忽然話鋒一轉,「藺承佑不是會這劍法嗎?」
  
  棄智微微睜大眼睛,滕娘子是想出辦法讓師兄教她了嗎?
  
  「師兄是會的,可是——」
  
  滕玉意沉吟,只要確定藺承佑會這劍法,一切就好說了。
  
  她笑著點點頭:「你們先回去好好歇一歇,我去張羅些好吃的。」
  
  很快到了倚翠軒,滕玉意打量四周,各處房門緊閉,衙役也未撤,藺承佑剛才說要抓人,卻遲遲未見行動,依她看,要麼還沒想好怎麼抓,要麼還在等某個消息……
  
  她心裡益發有底了,帶著霍丘又去前樓,迎面就見藺承佑從樓梯下來。
  
  「一個多時辰了,還沒消息嗎?」藺承佑道。
  
  嚴司直道:「不良人們正帶著逍遙散人的畫像去旅舍查問,但城裡旅舍太多,挨個問下來怕是——」
  
  藺承佑正要答話,抬眸看見滕玉意:「王公子?」
  
  他徑直走到桌前撩袍坐下:「王公子不在後頭好好練劍,跑這來做什麼?」
  
  滕玉意一本正經拱了拱手:「王某過來幫忙抓兇手。」
  
  「抓兇手?」藺承佑剛把茶盞送到嘴邊,笑著又放下,「我竟不知王公子如此熱心腸,不過你剛才也看到了,我們已經知道兇手是誰了,王公子趕緊走吧,不添亂就不錯了。」
  
  滕玉意故作納悶:「閣下既然確定兇手是誰了,為何遲遲不抓?」
  
  藺承佑笑容微滯,旋即一哂:「依王公子之見,這是為何。」
  
  滕玉意卻不肯往下說了,只含笑指了指身後的霍丘:「我這護衛有要事要稟告世子,還請閣下借一步說話。」
  
  藺承佑瞥見霍丘眼裡的微訝之色,心知滕玉意多半又在瞎扯,本來懶得理會,無奈好奇心已經被她前一句話勾起來了,明知滕玉意找他做什麼,還是不情不願起了身。
  
  隨滕玉意徑直走到前庭一株花叢後,他懶洋洋抱起了胳膊:「有什麼話就在這說吧。」
  
  滕玉意令霍丘退到一邊,這才不緊不慢開口:「其實我並不知道兇手是誰,但這幾日我在樓中,也算見識了兇手的本事,此人不但沈毅果斷,還頗通邪術,因此世子明明已經知道兇手是誰,卻不敢隨意妄動,因為世子也知道,憑兇手的心性,若非證據確鑿,是絕不肯認罪的,你執意等那個神秘莫測的逍遙散人的消息,就是因為這個緣故吧?」
  
  藺承佑聽得很認真,等滕玉意說完,饒有興趣道:「接著往下說。」
  
  滕玉意一笑:「估計世子也認為,與其指望兇手主動認罪,不如布個局引兇手上鉤。至於如何做,還得從那枚香囊說起,事發至今,香囊算是兇手露出的唯一破綻,原因麼,自是因為他/她還有人要殺,結果被世子打斷了計劃,最終未能成事,既然兇手心願未了,只需布個局,讓兇手誤以為自己能下手就行了。」
  
  滕玉意這番話,說到藺承佑的心坎裡去了,先不論兇手認不認罪,光從此人兩次在他眼皮子底下殺人,就不單是搜尋證據這麼簡單了,他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以出乎意料的某種方式撕開兇手的真面目。至於如何設局,這一下午他已經想好了兩種計策,礙於兇手太奸猾,暫有幾處細節拿捏不定,畢竟此事非同兒戲,必須保證兇手上當不可。
  
  「我帶著霍丘來,就是想幫著世子佈局。」滕玉意道,「我現在有個絕妙的主意,敢保證兇手一定會上當,只是——」
  
  「只是要跟我談條件?」藺承佑道,「王公子,且不說這些我已經提前想透了,該如何做我心裡有數。單說對案子的熟悉程度,你也遠不如我,你覺得你所謂的絕妙好主意,我會很感興趣嗎?」
  
  他眸中的墨意像能隨著笑化開似的,仰頭笑著要離開。
  
  滕玉意笑看著藺承佑的背影:「世子對案子再熟悉又如何?兇手一看到你,天然地會起戒心,我就不一樣了,我不過臨時藉住此處,與兇手和受害者都毫無關聯,案子進展如何,與我毫不相干。同樣一個局,由你來做,兇手未必會上當。但由我這樣的外人來做,兇手的戒心會打消一大半。」
  
  藺承佑腳步一頓。
  
  滕玉意繞到藺承佑面前:「世子猶豫不決,是因為可用來佈局的人不多吧。兇手知道絕聖和棄智是你的師弟,嚴司直和法曹參軍又是官府的人。五道不靠譜,臨時再從外面調人只會打草驚蛇。人選定不下來,局就不好做,因為兇手一旦起疑心,此局必定失敗。目前看來,除我之外,似乎沒有更合適的佈局人選了。」
  
  「再則。」她指了指不遠處的霍丘,「霍丘也曾稟告過世子,青芝死的頭晚,他曾在外頭撞見過她,青芝是大半夜死的,霍丘看到她的時候她身上應該有些不對勁了,這是個很好的引子,兇手極聰明,聰明的人往往多疑,假如佈局時再加上霍丘,就更容易引兇手上當了。」
  
  剩下的話不必說,霍丘可是她的人,想讓霍丘乖乖配合,必須經過她的許可。
  
  她一臉真誠:「我是誠心想幫著佈局的,兇手窮凶極惡,我主動跳出來做引子,也是要冒很大風險的。」
  
  話說到這份上,她知道差不多了,藺承佑自負歸自負,卻是個絕頂聰明的人,比起與她鬥氣,自然是查辦兇手要重要得多,而且此人頑皮賴骨,能屈能伸,該放下身段的時候,不會硬要端架子。
  
  「時辰不多了。」滕玉意笑瞇瞇掉頭就走,「世子若是改主意了,令人去小佛堂找我吧。」
  
  一邊走,一邊在心裡默數,數到五的時候,藺承佑在她身後開腔了:「且慢。」
  
  滕玉意嘴角翹起來。
  
  藺承佑笑著負手走到她跟前:「說吧,你想要什麼。」
  
  ***
  
  天色將暮時,藺承佑令衙役下去傳話,說大隱寺的犢車快來了,讓妓伶們收拾好出來。
  
  妓伶們早聽說今日需遷到大隱寺去避禍,早將衣裳鞋襪都收拾好了。
  
  隨衙役到了前樓,隔老遠就聽見有女子驚叫:「不、不是我!」
  
  眾人心驚肉跳,下意識加快腳步,到了大廳一看,裡頭好些人,除了藺承佑等人,還有好幾個面生的胡商。
  
  藺承佑頭戴玉冠,身著墨綠色平金竹紋襴衫,歪靠在條案前,樣子有些睏倦,彷彿好幾夜沒睡了,哈欠連天。
  
  葛巾跪在地上,身子顫慄不已。
  
  嚴司直指了指身邊的某位胡商:「這幾人均可作證,你曾有意購買腐心草。如今證據確鑿,你竟然還想抵賴。」
  
  葛巾面色慘白如紙:「奴家是打聽過腐心草,但拓拓兒回說藥粉不足,奴家也就歇了心思,事後奴家沒再打聽過腐心草,此事拓拓兒可作證。」
  
  嚴司直提高嗓門:「拓拓兒只能證明你那回沒買,事後你有沒有另尋管道,你自己心裡清楚。腐心草不比尋常毒藥,你出重金購買此毒,敢說自己沒懷著不軌之意?碰巧姚黃又是中腐心草而死,世上豈有這麼巧的事?」
  
  「不不不!」葛巾惶然搖頭,「奴家買這藥本是想自我了斷,不是想害人的。」
  
  藺承佑揉揉眉心:「編,接著編。希望待會到了大理寺,你也能這麼嘴硬。」
  
  衙役要將葛巾從地上拉起來,葛巾面色慘白如紙:「世子殿下,求你聽我一言,奴家毀容後萬念俱灰,一度想尋短見,但聽說無論懸樑還是跳井,死前都要受好大一番罪,奴家想起以前聽幾位公子說過一種叫腐心草的毒藥,據說服下此毒之後,不痛不癢就會喪命,奴家想著若狠下心服了,也就不必留在世上遭罪了。買藥時本來懷著必死的決心,哪知拓拓兒沒買成,奴家就想著,這或許是老天爺的意思,畢竟害我的人還沒受懲處,我不能不明不白就死了,事後我也想明白了,我年紀尚輕,有手有腳,活下去總比尋死強,所以在那之後,我再沒打聽過腐心草。」
  
  「如果我沒記錯。」藺承佑道,「姚黃死後我曾屢次打聽是否有人購買毒藥,問到你跟前,你可是一個字都不曾吐露的,你若是不心虛,為何緘口不言?」
  
  葛巾張口結舌:「因為、因為奴家怕自己說了會惹人懷疑,畢竟——」
  
  「畢竟是姚黃害你毀的容。」藺承佑嗤地一笑,「好了,有什麼話到大理寺交代。把她帶走。」
  
  葛巾嗓門尖錐般地響起來:「世子殿下,奴家是冤枉的!奴家從沒害過人!」
  
  衙役一左一右將葛巾往外拽,直到出了大門,葛巾的哭喊聲仍綿綿不斷。
  
  嚴司直搖搖頭:「她要是真無辜,怎會打腐心草的主意?一邊謀害姚黃和青芝,一邊假裝蒙在鼓裡,那晚跑到魏紫房中行刺,幾乎把所有人給騙過去了。 」
  
  或許此事太令人震驚,廳堂裡久久無人說話,藺承佑再次打了個呵欠:「好了,總算水落石出了,不枉我兩日兩夜沒睡,接下來只需專心對付二怪就好了,欸,天色不早了,大隱寺的和尚怎麼還沒來?」
  
  洪參軍忙道:「哦,剛才藺評事忙著審犯人,卑職沒顧得上回稟,大隱寺的犢車中途壞了一輛,現在不夠用了,有個和尚過來問,是臨時僱車,還是等他們大隱寺再派車來。」
  
  「他們在哪?我去瞧瞧。」
  
  忽又想起什麼,腳步一剎:「對了,賀老闆把賬本拿來吧,今晚若能收服二怪,明日我也就走了,這幾日我們花了多少酒水錢,趁這機會好好算一算。」
  
  賀明生錯愕道:「小人還沒感謝世子找出兇手呢,怎好意思討要酒錢。世子殿下和諸位道長的吃用,理當由彩鳳樓來孝敬。」
  
  藺承佑笑瞇瞇道:「拿來吧,我可沒有欠人酒錢的習慣。」
  
  賀明生掩不住滿臉的笑容,半推半就取來賬本,藺承佑翻開一看,笑了笑道:「知道了。」
  
  從袖中取了一塊金角子遞給賀明生:「多出來的錢,就當日後的酒錢了。」
  
  他這一走,妓伶們慢慢緩過勁來,複雜的情緒在廳堂裡悄然瀰漫,激起一圈圈微小的漣漪。
  
  起先只是幾句零星的交談聲,逐漸聲音雜亂了起來。
  
  沃姬欲哭無淚:「我這是造了什麼孽!葛巾可是我千挑萬選買下的大美人,被姚黃那賤人給毀了容貌不說,連她自己都——」
  
  萼姬一副惋惜得不得了的語氣:「唉……葛巾這孩子,怎麼就這麼想不開。」
  
  又有人道:「這也不能怨葛巾,花容月貌就這樣被毀了,換誰都不甘心吧。」
  
  一時之間,傷心的有,憤憤不平的有,但無一例外,隨著兇手的落網,所有人的神色都鬆懈了幾分。
  
  萼姬用帕子抹了抹眼角,扭頭瞥向邊的抱珠和卷兒梨,抱珠正靜靜打量卷兒梨,神色古怪不知在想什麼,卷兒梨傻呆呆地望著地面,似乎渾然不覺。萼姬下死勁戳了卷兒梨一下:「我看你要傻到幾時!」
  
  賀明生跑到嚴司直面前含笑詢問了幾句,得到准許之後,讓下人去廚司弄些茶果來。
  
  滕玉意坐在角落裡,見狀不由感嘆萬千:「還好查出是誰了,一想到兇手就在樓裡,我夜裡都睡不踏實啊。」
  
  說完才發覺霍丘神色不對,她奇怪道:「霍丘,你怎麼了?」
  
  霍丘壓低嗓門道:「小人覺得不太對勁。」
  
  滕玉意蹙了蹙眉:「怎麼了?」
  
  「青芝出事的當晚,我看到那個人了。 」霍丘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卷兒梨。
  
  「卷兒梨?」滕玉意驚訝地望向前方,「你在哪看到她的?青芝出事的那晚嗎?」
  
  這話嗓音不小,立刻引來周圍人的注目。
  
  霍丘慌忙環顧左右:「娘子,小聲些。」
  
  「怕什麼,反正兇手都抓住了。」滕玉意好奇道,「說說你都看到什麼了?」
  
  霍丘低聲說:「其實也沒什麼,就是青芝走後,卷兒梨也在廊道裡晃了一下,小人以為她路過,事後也就沒多想。」
  
  滕玉意若有所思看著卷兒梨:「難怪她最近像變了一個人似的,該不會是那晚看到了什麼,被嚇壞了吧。」
  
  程伯目光閃爍:「娘子,要把這件事告訴成王世子麼。」
  
  「不必多事,橫豎兇手已經找到了——不不,萬一另有曲折,還是告訴他吧。」
  
  霍丘用力點了點頭。
  
  說話這工夫,天色越來越暗,橘紅色的晚霞被幽藍所替代,庭前的花木慢慢籠罩在陰影裡,廳堂裡越來越昏暗,眾人的面目也變得模糊。賀明生張羅著讓人點燈,只聽歘地一聲,有團黑影快速從庭前的花叢裡掠過。
  
  抱珠慘叫:「有鬼!有鬼啊啊啊啊啊啊!」
  
  賀明生一貫膽小如鼠,聲音直發抖:「別、別胡說。」
  
  正自驚疑不定,外面驀地飄來女子寒瘮瘮的笑聲,那聲音古怪尖亢,儼然一把破啞的胡琴,晚風詭異地湧動,吹來濃濃的血腥氣。滕玉意腕上叮鈴鈴響了起來,愕然舉起一看,原來是藺承佑給她的那串玄音鈴。
  
  眾人扛不住了,嚇得四處奔逃:「快跑,鬼,鬼啊。」
  
  絕聖和棄智拔劍一縱:「不好。屍邪來了。」
  
  這句話猶如炸雷,更加讓人亡魂喪膽,這些日子眾人聽說了不少關於屍邪的傳聞,據說這東西挖人心肝,一旦碰上絕不可能生還。
  
  五道在黑暗中急聲道:「莫要慌!有我們在,它傷不了你們。」
  
  絕聖和棄智在外面嚷道:「我們來引開它,五位道長,你們快帶人到後頭去。」
  
  「好咧。」五道齊齊拔劍,「橫豎你們師兄很快回來,我們先去後苑護陣,大夥快跟著我們走。」
  
  一片混亂中,滕玉意慌忙喚道:「卷兒梨!卷兒梨!」
  
  卷兒梨含含糊糊應了一聲。
  
  「屍邪的目標是我們三個,現在葛巾娘子被送到大理寺了,只有你我二人了,你快去葛巾娘子的房間,世子在她房間的外面布了陣法,只要躲進去就沒事了。」
  
  見天聞言忙道:「見樂,你送王公子。見喜,你送卷兒梨。安置好她們後,趕快到後苑來護陣,屍邪都來了,金衣公子肯定也在左右。剩下的人都聽好了,所有人都去小佛堂!屍邪目標不是你們,離她們兩個越遠越好。」
  
  嚴司直和洪參軍在黑暗中高聲說:「快、快跟上五位道長。」
  
  見喜循聲找到了卷兒梨,大聲說:「快隨老道來。」
  
  見樂也找到了滕玉意,眾人勉強辨認著方向,亂紛紛朝後頭跑去。
  
  滕玉意提心吊膽跑到了倚翠軒,摸到位置後打開門往裡一鑽。
  
  屋子裡幽暗若漆,無奈一時沒找到燈燭,她喘息著坐到窗前,藉著月光看腕上的玄音鈴,也許是離邪煞遠了,鈴鐺總算不再響動。
  
  廊道裡依舊腳步凌亂,只聽見喜道:「卷兒梨,這門上的符籙是世子畫的,足可抵擋屍邪一陣,你在房裡好好待著,不管聽到什麼都不要開門。」
  
  滕玉意心跳如鼓,側耳凝聽外頭的動靜。不知過了多久,周遭變得安靜,看樣子人都去了小佛堂,遠遠有喧鬧聲從園子的方向飄來,那邊的繁雜吵鬧,愈發凸顯出廊道裡的岑寂。
  
  滕玉意在黑暗中坐久了,五感變得異常敏銳,不料一下子,廊道忽然響起沙沙的動靜,乍一聽像風吹落葉的聲音,仔細一分辨,卻是一個人的腳步聲,
  
  ** *
  
  那人先前一直貓在角落裡,確認周圍沒有人了才悄然出來,看準了方向,小心翼翼朝前走去,只因走得太謹慎,短短一段路,腳下竟走出了輕而纏綿的味道,
  
  到了葛巾的房外,此人再次打量一下周圍,隨後運足內力推開門,閃身進了房間。
  
  本想著房裡的人若是尖叫,便告訴她自己是因害怕才誤闖進去,哪知窗前的少女毫無動靜,只自顧自低頭坐在矮榻上。
  
  這樣甚好,省得再浪費唇舌,樓中的人都跑到了園子裡,眼下正是下手的好時機。據說屍邪喜歡掏心,自己可以依樣畫葫蘆,等藺承佑他們發現她的屍首,只當她是被屍邪所害。
  
  其實真不想再殺人了,何況她與自己並無仇怨,可誰叫她看到自己在鬧市中跟蹤青芝,那可是自己謀害青芝的證據之一。她現在是神智未恢復,萬一病好了,沒準會把這件事告訴藺承佑,這小子太不好對付,兩下裡一對上,一切都瞞不住了。
  
  掌心已經運足了功力,只需瞄準後背,往前一探就能穿膛而過,可不知為什麼,心裡竟升騰起一股強烈的負罪感。
  
  這是良心在作怪,就像當初殺害青芝和姚黃時,自己也曾如此煎熬。
  
  都說邪術不能常練,因為遲早會壞了心性,現在終於體會到了,明明知道不對,傷天害理的事卻越做越順手,想回頭,已然回不了頭,若叫爺娘知道……不,一想到爺娘,胸膛裡就痛得喘不上氣來,如果世上有公道,爺娘怎會落到那樣的下場?做了一輩子的好人,到頭來卻屍沉河底。
  
  這麼想著胸中戾氣暴漲,來不及多想了,再晚就會引人懷疑了,前幾日被禁足,一直沒找到機會下手,今晚屍邪闖來,算是老天相助。身子一傾,猛然抓向少女的後背,少女依然不動不躲,口中卻喊出一個人名。
  
  三個字,活像一記重錘,咚地朝面門砸過來,電光石火間,窗外流星般飛來一條銀鍊,連脖頸都被纏住了。
  
  與此同時,有人從窗外飛縱進來,那人左手拽緊銀鍊,另一腳踢中自己的心窩。
  
  胸口活像被碾碎了,這一切發生在短短一瞬間,照自己的身手本可以躲開,此刻卻因那三個字來不及做反應,那是記憶中再熟悉不過的一個稱呼,伴隨著渡口的船艄搖櫓聲,一次次從最親的人嘴裡喊出來。
  
  怎麼會?不可能!為什麼她會知道!
  
  少女跳起來躲到高挑少年身後,只把一雙狡黠的眼睛露在外頭:「果然是你!」
  
  王公子!
  
  怎麼會是她?卷兒梨呢?
  
  藺承佑?他原來一直躲在窗外。
  
  好啊,這一切根本就是圈套!明明已經足夠小心了,到頭來卻栽在他們手上。
  
  門外又湧來好些人,嚴司直和衙役們手中提著燈,一下子照亮屋子,有人驚聲道:「竟是你!」
  
  脖頸上被人重重一勒,根本不容多想。藺承佑抬手將人從地上拽了起來,冷笑道:「不枉我們費了這麼多工夫,你總算露出真面目了。」

  ***********
  
  作者有話要說:法曹參軍:既有審案權,也有判案權,在長安稱「法曹參軍事」,設於諸州者稱「司法參軍事」。主要職責是審理案件(唐朝沒有刑事與民事之分),他們的上一級行政長官比如縣令、州官一般情況下並不直接審案、判案(此點與宋代不同)。
  
  唐朝名臣狄仁傑在明經中第之後就曾擔任過「司法參軍」一職。...<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8-19 09:48 PM

第40章

  那人盯著藺承佑,一言不發。
  
  「是不是在想自己到底哪裡露了餡?」藺承佑攥緊銀鍊,含笑開了腔。
  
  身後就是碧窗皓月,夜風從視窗灌進來,吹得桌上的油燈忽明忽暗,那人無動於衷,惟有火苗在一雙幽暗的眸子裡聳動跳躍。
  
  「平心而論,你的確做得天衣無縫。」藺承佑道,「青芝和姚黃的事已然死無對證,一個香囊說明不了什麼,洛陽的逍遙散人無跡可尋,就連腐心草也有葛巾替你背鍋。只要把小佛堂好好打掃一遍,所有的罪證都將化為烏有,過幾日你走出彩鳳樓,沒人知道你做過什麼。」
  
  銀鍊泠然輕響,那人像是剛回過神來似的,一邊撫著胸口的痛處,一邊咳嗽道:「咳、咳、咳……世子的話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明白,我剛才只是為了避禍誤闖進來……」
  
  滕玉意藏在藺承佑身後,眼睛卻一直留意那人的神態舉止,聽了這話,她微微一笑:「面具戴久了,是不是都快忘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了?」
  
  那人喉嚨一卡。
  
  「你偷襲我的時候,出手何其狠辣。」滕玉意氣定神閒打量對方,「從掌風和速度來看,你的功夫不在東明觀的五道之下,只要藺承佑進來得稍晚些,我這條命就丟在你手裡了。」
  
  那人神態越發惶恐:「不是,王公子,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我剛才錯將你認成卷兒梨,一度想跟你打招呼,可還沒鬧明白怎麼回事呢,就被世子捆住了,你瞧你現在不是好好地麼,如果我想傷人——」
  
  屋子裡的人嗡嗡作響:「人證物證俱在,竟還敢狡辯——」
  
  藺承佑抬手示意周圍的人安靜:「我剛才還在想你會不會痛快認罪,看來我想多了,一個已經走火入魔的凶徒,怎會俯首認錯?既然你有恃無恐,我也有的是耐心,你不肯說,我來替你說。」
  
  說著揚聲道:「把東西拿進來吧。」
  
  立刻有兩名衙役捧著託盤進來了。
  
  那人瞥見託盤裡的東西,神色微妙地起了變化。
  
  左邊那盤是一迭朱紅色的女子襦裙,右邊則是道士的緇衣紗帽。
  
  藺承佑挑起朱紅襦裙,朝那人看了一眼:「其實直到今晚之前,我都不確定你究竟要殺卷兒梨還是萼姬,因為她們兩個都曾撞見不該撞見的東西,都有被你殺的可能,如果沒猜錯,那晚萼姬在小佛堂外看見的女鬼是你吧?」
  
  那人眼波漾了漾。
  
  藺承佑含笑注視對方:「你深夜去小佛堂是為了佈陣害人,不料被給萼姬給撞見了,她看你身著朱紅襦裙,誤將你當作了女鬼,以你謹慎的性子,照理不該放過萼姬才是,為什麼最後沒殺她?」
  
  那人神態茫然,愣愣地搖了搖頭。
  
  「你不說,那我就隨便猜猜。」藺承佑摸摸下巴,「萼姬是個話多之人,撞鬼之後到處與人說自己的遭遇,很快所有人都知道小佛堂有女鬼出沒,假如你這當口下手,很難不讓人將萼姬的死與小佛堂聯繫起來,萬一官府過來徹查小佛堂,你佈陣的事很有可能露餡,與其冒更大的風險,不如按兵不動。除此之外——」
  
  「你很有把握萼姬認不出你來。」藺承佑打量對方的身形,「女鬼身著襦裙,離去時身輕如風,就算萼姬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到那會是你,那日我告訴萼姬女鬼可能是兇手,讓她好好回想女鬼的模樣,她雖起了疑心,卻始終沒往你頭上想,想來一是因為你易容功夫相當了得。二是在她的心裡,你不僅膽小如鼠,身形還非常笨拙,一個輕飄飄的女鬼,怎會是你?多殺一人,就意味著多擔一份風險,既然她疑不到你身上,不如暫時放了她,我說得對不對?」
  
  那人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世子,我越聽越糊塗了,什麼女鬼、什麼紅襦裙,我怎麼一句都聽不明白。」
  
  「聽不明白?」藺承佑嗤笑一聲,隨手挑起另一個託盤上的道袍,「那我們再說說這個。」
  
  他提溜起領子一抖,淡黃的緇衣嘩啦啦垂掛下來,乍看去袍身異常寬大,只有身材高壯之人才能穿得上。
  
  「覺得很眼熟吧?」藺承佑笑咪咪道,「這是按照那位逍遙散人的穿著打扮搜羅來的,據說此人道術頗為了得,小佛堂就是在他的指導下建成的。奇怪這樣一位重要客人,樓中卻沒幾個人親眼見過。我問遍了樓中的妓伶和廟客,自稱見過逍遙散人的不超過十五個,其中之一就是卷兒梨,而且她不只在彩鳳樓見過,過後還見過逍遙散人一次。」
  
  他話音一頓:「上月初八,卷兒梨去菩提寺燒香,出來後在路邊胡肆歇息時,不小心看見逍遙散人從門口路過,這道士失蹤已久,突然在長安出現,難免讓人覺得奇怪,卷兒梨回來後與抱珠說道此事,結果被萼姬和青芝聽見了,這件事最終傳到你耳中,讓你萌生了殺害卷兒梨的念頭。」
  
  那人臉上的皮肉彷佛凍住了似的,表情紋絲不動。
  
  藺承佑又道:「其實起初我也想不通,不就是看見了逍遙散人麼,何至於就招來了殺身之禍?為了弄明白這一點,我特意到到菩提寺去轉了轉,結果發現那地方除了胡肆酒館,還有一家首飾鋪,一問才知道,青芝那日帶著幾錠金,在鋪子裡買了好些貴重首飾,而她的錢正是從你手中敲詐來的。」
  
  那人猛地咳嗽起來,一面咳嗽一面擺擺手,滿臉寫著「冤枉」二字。
  
  「你是不是想說,卷兒梨看見的是逍遙散人,為何又扯到你頭上?」藺承佑冷笑著把道袍擱回託盤,拿起底下的一張畫像,「自是因為從頭到尾就沒有所謂的逍遙散人,這道士一直是你假扮的。」
  
  此話一出,眾人耳邊如同響起一個炸雷。
  
  「這、這怎麼可能?」
  
  藺承佑瞟了眼畫像上怒目金剛般的道人:「光從這畫像來看,誰能想到道士就是你扮的?你也知道自己易容功夫了得,在跟蹤青芝時特意扮成了逍遙散人,那時候你已經動了殺青芝的念頭,因為她一再勒索你,與其在彩鳳樓中動手,不如在街上找個僻靜處殺了她,初八那日樓中的妓伶們紛紛告假出門,青芝也不例外,你認為這是個好機會,於是就跟在青芝後頭,不料這一幕被卷兒梨給瞧見了。」
  
  「卷兒梨並不知你在跟蹤青芝,因為她只看到了扮成逍遙散人的你,卻沒有看到人群中的青芝,但你一貫多疑,老擔心她會想起什麼。青芝是必死無疑的,萬一卷兒梨想起青芝死前曾被逍遙散人跟蹤過,一定會引來官府的懷疑,真要查到逍遙散人的頭上,很多事就瞞不住了。」
  
  說到此處,藺承佑把畫卷扔回託盤:「你心裡很清楚,逍遙散人子虛烏有,根本是經不起查的。當初你假扮成逍遙散人出現在彩鳳樓,無非是想藉道家的名義蓋小佛堂。小佛堂名為鎮邪,實則是用來施展邪術的場所。」
  
  那人的神態有些維持不住了,衣袖還掩在唇邊做樣子,卻久久忘了咳嗽。
  
  藺承佑眸中笑意加深:「至於你為什麼要選在此處,自是因為大名鼎鼎的七芒引路印有種種限制,頭一條規矩就是只能在死者咽氣的地點佈陣,田氏夫婦死在樓裡,你唯有在此處做法才能拘役他們的魂魄,我說的沒錯吧,彭大郎。」
  
  燈芯爆了一下,燭光照亮賀明生額上一層白花花的油光,他靜幽幽地看著藺承佑,眸子儼然靜成了一潭止水。
  
  藺承佑目光複雜: 「如果我沒猜錯,你在謀害這對夫婦之前,就已經想好用七芒引路印凌虐他們,在二人死後不久,你故意引來好些鬼魂到樓中,當地人聽說此樓不乾淨,哪敢出錢盤下,等到時機成熟了,你再假裝成洛陽來的商人盤下此樓。你布的是邪術,自然不能找真正的道士出面,所以你一邊修葺,一邊假意尋覓高人。」
  
  他頓了下,冷笑道:「到了某一日,你扮成逍遙散人出現,以高人奇士的身份,指導匠作們按照你的心意建造小佛堂,你易容術雖高明,幾位假母卻是目光如鉤,你怕她們發覺你身上的不妥,來之前有意提前支開她們,所以樓中見過逍遙散人的人屈指可數。」
  
  「我說——」賀明生冷不丁開了腔,「你是怎麼發現小佛堂有七芒引路印的?」
  
  滕玉意頭皮一麻,說來奇怪,這人的模樣明明未變,神態和語氣卻彷佛一瞬間變成了另一個人,商人慣有的油猾不見了,身姿有種端方的氣度,說話時不緊不慢,平靜的聲線下彷佛蘊藏著巨大的波浪。
  
  頭些日子進樓時,她曾無意中看見賀明生手中的帳本,記得她當時就奇怪過,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竟能寫出一手好字,那手字瀟灑遒勁,絕非一日之功。
  
  其實想要不引人懷疑,最好連這一點也做掩飾,但賀明生並未如此,可見此人哪怕習慣了處處偽裝,內心深處還是有些東西不願割捨的。
  
  「告訴你也無妨。」藺承佑取出一枚印章在手裡拋了拋,「我那兩個師弟在地磚上發現了一點淺痕,看著像七芒引路印的第一印,我查看之後才懷疑有人曾在小佛堂做過法。」
  
  賀明生緩緩點了點頭:「原來是這個。那塊磚藏在香案底下的角落裡,印子又淺,我本想過幾日就找人換了,不料還是沒來得及。」
  
  藺承佑一哂:「你已經足夠謹慎了。從田氏夫婦鬼魂的慘狀來看,你淩虐他們已經有些日子了,做了這麼多次法,只留下那麼一處破綻,要不是我那兩個師弟打掃了一整夜,估計也難以發現。不過說到這兒,賀老闆難道還不明白麼,比起這個印子,另一處疏漏才是最致命的。」
  
  賀明生平心靜氣地拱了拱手:「還請世子指教。」
  
  藺承佑微微一笑:「幾個匠作幹活時,不小心砸出了你規定的深度,他們怕拿不到酬金,未將此事告訴你,你並不知道底下還藏著一個百年大陣,始終未做出預防之舉,等到半年後二怪逃出陣,一切都晚了。正因為要捉妖,我才會住進彩鳳樓,如果查案的人不是我,憑你的種種手段,真相也許永遠都不會浮出水面。」
  
  賀明生的樣子有些遺憾:「只怪彭某這些年一心鑽營邪術,正道上的修為太過淺薄,假如早察覺底下另藏有邪魔,也許我會等收服了二怪再動手,只要避過了這一陣,也就不會引起世子的懷疑了。」
  
  藺承佑意味深長看著賀明生:「其實你掩藏得夠好了,你當年的幾個鄰居辨認你的相貌,竟無一個能認出你來,不過這也不奇怪,你的鼻子受過重傷破了相,你的身形也跟從前判若兩人了。」
  
  賀明生:「我說下午為何突然把我叫到花園,原來世子特地找了人來指認我。」
  
  「殺了這麼多人,你就絲毫不曾後悔過?」
  
  賀明生笑容淺淡:「不曾。 」
  
  「你與田氏夫婦有仇也就罷了,為何要殺青芝和姚黃?」
  
  賀明生長歎一聲:「她們壞了心性,活著也是害人,與其日後有更多的人遭殃,不如由我來除去這對禍害。」
  
  藺承佑覺得這話很新鮮,抱起了胳膊道:「哦?此話怎講。」
  
  「姚黃僅僅因為嫉妒就毀去了葛巾的容貌,不夠壞嗎?青芝跟姐姐合謀坑害自己的都知娘子,不夠壞嗎?她窺見我的秘密之後趁機勒索我,不夠壞嗎?」賀明生搖頭歎息,「葛巾毀容後日夜悲啼,姚黃和青芝卻絲毫不見悔意,小小年紀心思便如此險惡,日後為了逐利,只會更歹毒。」
  
  藺承佑:「所以你早就知道是她們害的葛巾?」
  
  賀明生嘴角抿得緊緊的:「這樓裡就沒有什麼事能瞞得過我的。」
  
  「青芝又是怎麼訛上你的?」
  
  「那就說來話長了。」賀明生抖了抖衣袖。
  
  多年來賀明生一直在找尋田氏夫婦的下落,從南方尋到北地,不知費了多少心血,功夫不負有心人,大約一年多以前,他終於打聽到了田氏夫婦的下落。
  
  某一日,他喬裝成商人到彩鳳樓裡買布,碰巧田氏夫婦不在店中,他便藉故向店裡夥計打聽田氏夫婦的日常起居,正當這時,有位毛手毛腳的下人不小心把茶潑到了他的鞋上。
  
  適逢初秋,賀明生腳上只穿著一雙輕軟的線鞋,那杯滾燙的茶,透過鞋面一直燙到了他的腳背上。
  
  賀明生吃痛不過,忙要起身離去,旁邊的夥計嚇得不知所措,只好將此事告訴後頭的容氏,容氏回說趕快找醫工,還讓夥計從櫃上取了一雙新襪給客人。
  
  賀明生只說不必請醫工,接過襪子之後,連鞋都未換就告辭離開了。
  
  出來後他小心翼翼走到僻靜角落脫鞋換襪,殊不知這一幕被樓上的容氏看見了。
  
  容氏因擔心得罪貴客,一直在樓上留意貴客出去時的情狀,不料看見了賀明生腳背上一塊碗口大的紅色胎記,當時就愣了愣。
  
  容氏是越州人,來長安前一直住在越州的桃枝渡口,在她的記憶裡,渡口水天一色,是個遊樂的好去處,每逢盛暑時節,常有小郎君和小娘子結伴來玩耍,一眾小郎君裡,有位十六七歲的郎君最奇怪,來了也不下水,只捧著書坐在岸邊。
  
  容氏聽大夥稱那人「彭家書癡」,還說他日後是要去長安赴考的,這樣的人沒準將來要做宰輔,怎能同庶民一起玩鬧呢?七嘴八舌的,反正說什麼的都有。
  
  彭家大郎任憑夥伴們打趣自己,自顧自在一旁讀書。有一回有人使壞把彭家大郎推到水裡,彭家大郎遊上來後第一件事不是罵人,而是四處找鞋,很快摸到了鞋,他笑著把鞋往腳上一套,雖說動作快得出奇,還是叫容氏看見了他腳上的胎記。
  
  當初那個胎記,就跟樓下這個商人腳上的一模一樣,就連躲到一邊穿鞋的情狀,也是如出一轍。
  
  容氏嚇得渾身冰涼,因為她不可能在長安看見這個人。
  
  彭家大郎命很苦,十年前就和爺娘妹妹一起被人害死了。
  
  而且,彭家大郎瘦得像竹竿,眼前這個商人的身形卻異常肥碩,從五官到氣度,簡直沒一處相像。但容氏還是覺得不對勁,世上會有那樣相似的胎記麼。
  
  正當容氏納悶時,青芝來店裡找她了,青芝這幾年一直想打聽姐姐的下落,得知容氏也是越州人,便時常溜出來找容氏。
  
  容氏問青芝知不知道當年彭家的事,青芝雖也是越州人,卻一向住在樂坊,聽容氏描述彭家的慘狀時,笑嘻嘻說不知道。
  
  沒多久容氏去附近的果子行替容氏買杏脯,不料又一次在人群中看見了賀明生,她忙問身邊的青芝見沒見過這個男人,青芝自然說沒見過。
  
  這麼一耽擱,容氏和青芝買回杏脯時比往常晚了些,戚氏辱駡容氏,青芝傻乎乎地替容氏辯解,說容氏並非有意在外逗留,而是看到了一個故人,還說那人姓彭,也是越州人。
  
  戚氏當時臉色就變了,拽過青芝就要細問,容氏因怕戚氏打罵,直斥青芝胡說,青芝不明就裡,忙改口說姓程,恰好附近一家炭行的老闆姓程,只不過這家人二十多年前就來長安了,容氏謊稱在路上看見的是程娘子,好不容易才在戚氏面前蒙混過關,又趁戚氏分神,讓青芝趕快離開。
  
  自那之後,戚氏變本加厲打罵容氏,不久容氏就因不堪戚氏的折辱,跳井自殺了。
  
  賀明生對容氏和青芝的這一段毫不知情,他如願謀害了田氏夫婦,又在數月後盤下了彩帛行。
  
  彩帛行變成彩鳳樓那一日,沃姬帶著女兒們前來投奔,青芝擠在人堆裡,一眼就認出了賀明生,據容氏的說法,這個叫彭大郎的人早在十年前就死了,可這個人不但出現在長安,還自稱賀明生。
  
  青芝只當容氏記錯了,卻忍不住留意賀明生的一舉一動。
  
  數月下來都未發覺不妥,直到上個月的某一日,青芝奉命去賀明生房中送東西,正趕上賀明生與採辦核對帳簿,或許是忙昏了頭,他在揮筆落款時,不小心寫錯了字。
  
  帳冊上本該寫「賀」的地方,居然寫成了「彭」字,儘管賀明生不動聲色,並且很快就改過來了,青芝還是吃了一驚。一個人再迷糊,總不會寫錯自己的本姓。莫非容氏沒認錯,主家真是那個彭家大郎。
  
  為了進一步證實自己的猜測,青芝開始製造機會,有一回在廊道裡遇見賀明生時,她冷不丁叫了句:「彭大郎。」
  
  不出所料,賀明生面色當即變了。
  
  青芝佯裝說錯話匆匆離開,心裡卻樂開了花,之後凡是有賀明生在的場合,她都會有意無意提容氏,不但提容氏,還提越州。
  
  賀明生當時正暗中佈陣對付田氏夫婦的魂魄,萬沒料到這時候會蹦出個青芝。
  
  有道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原以為一切都天衣無縫,老天爺卻跟他開起了玩笑,一個人做過的事,終究會以出其不意的方式顯露出來。
  
  賀明生開始與青芝周旋,結果發現她知道的並不多,並且光憑這丫頭一個人的說辭,遠不能證明他就是彭大郎,他既不想受她要脅,也不想節外生枝,便打算找個藉口把青芝攆出去。
  
  青芝似乎洞察了賀明生的企圖,在他令人把她叫到前樓問話之際,當面問了他一個問題:「主家,你認不認識戚氏?」
  
  她說她不奇怪容氏記得彭家的事,只奇怪一年前戚氏聽到「越州彭氏」時的反應,戚氏明明不是越州人,為何會那樣驚慌。
  
  「主家你那時候總去彩帛行,是不是也認識戚氏?人人都說她的死有些古怪,婢子要不要把這事告訴官府?」
  
  賀明生當場就明白了,這個青芝是個天生的敲詐犯,儘管她並不清楚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卻憑藉著一種敏銳的直覺,洞悉了他心裡最陰暗的部分。
  
  就在那一瞬間,賀明生下定決心除去青芝,他依言給了青芝幾錠金,背地裡卻開始跟蹤她,正要找機會下手,二怪就闖了出來。
  
  「你們住到彩鳳樓之後,青芝覺得自己有了倚仗,開始加倍地敲詐我。」賀明生苦笑,「彩鳳樓到處住滿了人,連小佛堂都安置了好些道士,她以為我不敢輕舉妄動,卻不料我已經暗中在她身上施展邪術,那晚我約她出來,她估計是覺得那口井就在小佛堂附近,料定我不敢拿她怎麼樣,所以很放心去了井邊。」
  
  「一個人貪婪到極致時,往往會露出蠢相。」他唏噓,「如果青芝不變本加厲敲詐我,也許我會放過她。可惜沒有如果,她這是死有餘辜。至於她那個毀人容貌的姐姐,同樣死不足惜。」
  
  他平靜地做出總結,語氣尋常得像在談論昨晚的那場雨。
  
  「原來是這麼回事。」藺承佑唔了一聲。
  
  他抬眼看著賀明生:「假如你殺死田氏夫婦之後就離開長安,也就不會橫生枝節了,但對你而言,光取田氏夫婦的性命似乎不足以洩你心頭之恨。」
  
  賀明生嘴角幾不可見地牽動了一下。
  
  「你很恨他們吧。」藺承佑觀察著他臉上的每一個變化,「尤其是戚氏,如果我沒猜錯,她是你的姨母。」
  
  賀明生身形一晃,一股強烈的恨意從他眼中迸射出來,原本平靜無瀾的一張臉,頃刻間佈滿了殺氣。
  
  他陰森森地笑起來:「我本狗彘,不配苟活。」
  
  每吐露一個字,他臉上就添一份愜意之色。
  
  「這些年我最大的憾事,就是讓這兩個畜生多活了十年三個月二十天。」
  
  藺承佑沒再誘使賀明生開口,只是靜靜地望著他。
  
  賀明生一動不動矗立著,儼然陷入了回憶裡,兩頰隱約現出了鋒利的棱角,顯然正在緊緊咬牙。
  
  突然一下子,他像是想起了某個片段,原本猙獰的五官鬆開,臉上慢慢浮現一抹蒼涼之色。
  
  再次開口時,他平靜的嗓音裡多了份苦澀感。
  
  「我本姓彭。」他抬眸靜靜注視藺承佑,「原名彭玉桂。」
  
  藺承佑怔了一下,淡笑道:「『昆山片玉,桂林一枝』,好名字。」
  
  「讓世子見笑了。」彭玉桂苦笑,「這是彭某的阿爺取的,他盼著我有朝一日能折桂攀蟾,故而連名字也往這上頭取。我還有個妹妹,妹妹的名字叫寶嬌,也是阿爺取的。『寶嬌』,自是心頭之愛的意思。」
  
  他眉頭輕顫,猛然閉上雙眼,然而眼淚壓根不受控制,無聲無息垂落下來。
  
  藺承佑心中五味雜陳,突然聽到背後衣料簌簌響動的聲音,才發現滕玉意似乎有所觸動。
  
  「我阿爺是個酸腐文人。」彭玉桂慢慢睜開眼,神態有些麻木,「讀了一輩子的書,最後一事無成,在世人眼中,他顯然不大有出息,但我們都知道,他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老好人。說是開村學,阿爺收的都是窮苦人家的子弟,每到交束修的時候,一大半孩子拿不出錢,可阿爺毫不計較,依舊盡心盡力地教學,開了幾年私塾,年年都入不敷出。
  
  「我那阿娘似乎從不懂得抱怨,為了貼補家用,她整日替人做針黹、洗衣裳,平日裡攢下點銀錢,都用來給我們兄妹倆吃用了。積餘慢慢耗光了,日子越來越清苦,阿爺心疼阿娘,下狠心把私塾關了,聽說捕魚頗能維持營生,他就白日裡替人寫字畫,半夜偷偷去學捕魚。」
  
  他苦澀地笑:「縱算過得拮據,一家人也總是其樂融融的,渡口的富戶不少,但我和妹妹從未羨慕過別人家的孩子。我阿娘最會做『冷淘』(注),每到夏天的時候,她用槐葉擰成汁和麵,把麵條下到井水裡用淘過之後,再拌素醬給我們吃,冷淘碧瑩瑩的,我和妹妹能吃一大碗,阿娘給妹妹擦完了嘴角,又笑著給我擦。阿爺呢,一心要我好好讀書,只要有空,他就一筆一畫教我寫字。我學會了,再來教妹妹。」
  
  彭玉桂攤開掌心,眼裡淚花閃爍,指節上的繭子尚在,那是當年苦練時留下的痕跡。爺娘沒在世上給他留下任何東西,除了手上這些繭子。
  
  這些年他捨不得放下手中的那管筆,就是怕時光將繭子磨平,如果連這個也消失,爺娘留給他的最後那點念想也沒了。
  
  「我比妹妹年愛上書屋會『兒』字,我把她的名字寫在紙上,告訴她:你是寶嬌兒。她寫了一整張的『兒』字,笑得滿屋亂跑。」彭玉桂說著說著,臉上浮現一抹溫柔的色彩,這讓他的臉龐看上去沉靜了不少。
  
  屋裡人聽得入神,沒人忍心打斷彭玉桂。
  
  「有一年因為阿爺救了一位富商,我們家日子好過了不少,那富商迷信蔔筮,被阿爺救起後直說那本是他的大厄之年,『輕則傾家蕩產,重則喪命』,惟有遇到貴人,方能逢凶化吉。他堅信我阿爺是他的貴人,執意贈阿爺五十錠金。依著阿爺從前的性子,是絕不肯收這筆鉅資的,但或許是這些年一家人過得太苦了,或許是為著我日後的前程著想,總之最後他收了。正是這五十錠金,引來了那對豺狼。」
  
  彭玉桂攥緊了拳頭,臉色陡然陰沉下來。
  
  「人常說『積德累仁、積惡餘殃』。要行善,因為『善惡到頭終有報』。」他譏誚道,「我卻覺得這些話淨是騙人的,因為我爺娘那樣的好人沒能逃過惡人的殘害,田允德和戚翠娥這樣的豺狼卻過了那麼多年的好日子。」
  
  說到憤慨處,他忍不住朝領口抓去,觸及脖頸上冰涼的銀煉,才意識到自己已落在官府手中。
  
  他怔忪了一瞬,仰頭大笑起來,笑聲斷續乾澀,說不盡的諷刺,放聲笑了好一會,嗓音漸漸低沉下來,末了化為鼻腔裡的一聲冷笑。
  
  他面無表情地說:「我阿娘是個念舊的人,自從在越州定居,就經常讓阿爺替她給關中的長姐和麼妹寫信,田允德和戚翠娥當時過得還不算太差,倒是零零散散回過幾封信。過了幾年,關中鬧饑荒,這對豺狼在家鄉活不下去了,便出來投奔親戚,戚家的長姐頭年就病死了,他們只得往越州來。
  
  「阿娘收到來信自是高興,趕忙拾掇出一間寢房,一個多月後的某個傍晚,田允德和戚翠娥隨流民上了岸,我阿爺在渡口接了他們,把這對豺狼領到我們山上的莊子裡。」
  
  彭玉桂一邊說一邊回想當時的情形,怨恨慢慢由胸口往上攀升,面孔益發猙獰起來。
  
  田氏夫婦到了後,很驚訝於他們家的富足,當晚一家人給他們接風洗塵時,田允德趁阿爺醉酒故意套話,阿爺一腔赤誠待他們,自是毫無防備。
  
  兩口子聽說彭家憑空得了那樣一筆鉅資,眼饞得不得了。住了沒幾日,戚翠娥說打算在此定居,日後以販賣繒彩為生,無奈囊空如洗,想先跟姐姐姐夫籌借點銀錢。
  
  阿爺二話不說就借了十錠金給田允德,哪知田氏夫婦得寸進尺,又打起了剩下那些金子的主意。
  
  記得當晚田允德就開始勸說阿爺跟他們一起做買賣,說南下這一路看得明白,關中最缺上好的繒彩,如能將越州綾繚販到北地,必能討兩京貴要的歡心,買賣一旦做起來,往後就不愁衣食了。只是做這營生的人太多,要想從中脫穎而出,必然要投大筆的銀錢。
  
  阿爺對生意一竅不通,自是一口回絕。田允德和戚翠娥不死心,拉著阿爺又灌了好些迷魂湯,怎奈阿爺就是不肯點頭。
  
  過了兩日,恰逢戚翠娥的生辰,田允德和戚翠娥說來了之後整日關在山上,今日難得有機會,想下山走一走,就不知越州有什麼好去處。
  
  回憶到此處,彭玉桂眸中浮現濃濃的悔意。
  
  當時他才十六歲,在他的眼中,姨父熱情和善,姨母直爽潑辣,加之又是遠道而來,他天然地對他們有一種親近感,聽到這話忙出主意,說附近有個荷花塢,不如晚上划船去摘蓮蓬。
  
  妹妹聽了高興得拍手大叫,阿爺也無異議,阿娘便歡歡喜喜備了好些酒食,晚上一家人坐船去看荷花。
  
  哪知還在半路,田允德和戚翠娥又說起了兩家合夥做買賣的事。
  
  阿爺斷然拒絕,說彭家絕不可能經商。
  
  彭玉桂當時在船舷上帶妹妹玩耍,聽到這話,心知阿爺這是擔心做買賣會斷送兒子的前程。
  
  朝廷在取仕時,歷來對商賈之子有諸多限制(注2),彭家一旦淪為行商坐賈之流,很有可能影響他日後的科考。
  
  田允德和戚翠娥又勸了好一陣,阿爺死活都不同意。眼看阿爺臉上有了慍意,田氏夫婦只好打住了話頭。
  
  阿娘怕一家人鬧得太僵,忙勸他們吃酒,然而沒多久,戚翠娥又另起話頭,說既然姐夫不願意同他們做買賣,不如替他們引薦一下那位贈金的巨賈。
  
  巨賈是本地豪富,隨便從手縫裡漏出一點小渣子,就夠他們兩口子把買賣操辦起來了。當然這事還得姐夫出面,姐夫是巨賈的救命恩人,只要他開口,巨賈必定肯依的。
  
  阿爺勃然大怒,說他們把他當成什麼人了,這種摧眉折腰的事他們自己做也就罷了,休想連累彭家的名聲。
  
  戚翠娥笑容僵在臉上,她心裡原就深恨阿爺油鹽不進,被阿爺劈頭蓋臉指責了一通,嗓門也高了起來。說阿爺這也不肯那也不肯,擺明瞭就是嫌貧愛富,要不是看他們窮酸,阿爺估計又是另一副面孔了。話越說越難聽,句句往阿爺心口上戳。
  
  他們這一吵,寶嬌嚇得直哭,彭玉桂本想抱著妹妹遠遠走開,又擔心爺娘和姨父姨母越吵越凶。
  
  忽聽見阿爺賭氣說了一句:既把他當作小人,乾脆連那十錠金也別要。一邊說一邊護著阿娘離開船艙,這話剛一落地,田允德霍然從桌邊站起,幾步追到阿爺背後,猛推阿爺一把。
  
  阿爺身軀瘦弱,田允德卻是高大威壯,甲板上本就潮濕,這一下又使了十足十的力,阿爺一時不防備,身子往前一栽,額角恰巧撞到了船板上隆起的鐵鎖。
  
  阿娘驚叫一聲,戚氏聞聲趕忙跑出來,田允德似乎尤不解氣,嘴裡仍在咒駡著什麼。
  
  彭玉桂跑過去扶阿爺,才發現阿爺頭頂豁開了好大一個口子,殷紅的鮮血汩汩往外流,一霎兒淌滿了阿爺的整張臉,探了下阿爺的鼻息,只覺得微弱異常,他一顆心直往下沉,怒聲道:「你為何傷人?!」
  
  阿娘也看出阿爺不好,開始哭天搶地:「殺人啦!殺人啦!」
  
  戚氏嚇得呆住了,田允德也慌了手腳,本是盛怒之下的舉動,沒想到傷人這麼重。
  
  船夫聞聲趕來,見狀手足無措:「夫人,要不要報官?」
  
  阿娘滿手都是血,一個勁地用帕子死死摀住阿爺頭上的傷口,斷斷續續哭道:「快、快回岸找黃醫工,再晚老爺恐怕就活不成了。」
  
  船夫愈發急切:「黃醫工去城裡看病去了,這幾日不在渡口,這可如何是好,再遠就是春杏塢那一帶有醫工了,趕過去少說要一個多時辰。」
  
  彭玉桂的心擰成一團,阿爺的血根本止不住,別說一個多時辰,半個時辰就會沒命。
  
  他急聲道:「先回到岸上再說!快走啊!」
  
  他們說話這當口,戚氏一直是一副緊張不安的模樣,田允德的神態卻越來越古怪,船夫惶然點點頭,起身往回跑,哪知田允德冷不丁一彎腰,抄起甲板上的鎖鏈,迎面重重砸向船夫。
  
  船夫猝不及防,摔了個四仰八叉,田允德一個箭步沖上前,又補上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
  
  彭玉桂懵了,那聲音悶重難言,活像鼓槌敲打破鼓的聲響,當他意識到田允德下一個目標就是自己時,忙拽著阿娘往後退。
  
  「你瘋了!」他顫聲道。
  
  然而田允德顯然殺紅了眼,徑直朝他們奔來。
  
  後面便是江水,留在船上未必打得過田允德,要逃命只有跳水,偏生寶嬌還站在田允德身後,她顯然被這一幕嚇壞了,一邊哇哇大哭,一邊沖阿娘和彭玉桂張開雙臂。
  
  就是這一猶豫的工夫,田允德已經奔到了眼前,阿娘厲聲道:「你這瘋子!翠娥,快叫他住手!」
  
  彭玉桂把肩一低,一頭撞上田允德的胸口,這一下又急又重,田允德痛哼一聲,轟然倒在了一邊。
  
  彭玉桂拽著阿娘越過田允德身畔,一口氣跑到寶嬌面前,正要彎腰抱起妹妹,後腦勺忽然劇烈地疼痛了一下。
  
  他腦中一轟,田允德不會這麼快追上來,動手的只能是——
  
  阿娘撕心裂肺道:「你這毒婦!我跟你拼了!」
  
  戚翠娥扯著脖子叫嚷:「田允德,快幫幫我,她快要咬死我了!」
  
  彭玉桂拼死要站起來,然而腦袋彷佛有千斤重,後腦勺濕濕涼涼,有什麼熱乎乎的東西在往外冒,好不容易爬起來,雙腳卻軟得無法站立。
  
  只聽阿娘淒厲喊道:「大郎,快帶著寶嬌逃!」
  
  正是這一聲吼,激發了彭玉桂體內殘存的力氣,雙臂往前一探,他顧不上回頭,抱住嚎哭的妹妹,搖搖晃晃起了身。
  
  他現在別無選擇,必須儘快找到趁手的東西還擊。自己身上帶著傷,船離岸邊尚遠,跳水的話,他們兄妹倆都活不了。
  
  正踉蹌著找尋鐵器之類的物甚,後頭傳來熟悉的鈍重聲響,咚-咚-咚-咚,每一下都像敲在他的腦仁上。
  
  彭玉桂心臟猛地抽搐成一團,寶嬌在他耳邊尖叫,說不出是駭懼還是噁心,他隨手抓起腳邊碎裂的一塊酒壺碎片,發狂吼道:「我跟你們拼了!」
  
  阿娘頭上已是血肉模糊,雙臂卻仍死死抱著田允德和戚氏的雙腳,彭玉桂渾身的血液直往頭上湧,野獸一般撞向田允德。
  
  等到連他也被田允德和戚翠娥打倒時,眼前的景像已經看不大清了,鼻樑處劇痛難言,像是斷了骨頭。
  
  恍惚感覺寶嬌用小手撫摸自己的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阿兄,阿兄……」
  
  突然那雙小手離開了他的臉,有人將寶嬌抱離了他身邊。
  
  寶嬌的雙腿在他頭頂有力地撲騰,她哭得更大聲了。
  
  戚翠娥驚慌道:「怎麼辦,這孩子這樣哭下去,早晚把人引來。」
  
  另一個人把彭玉桂拖向船沿,他勉強抬起頭,奄奄一息道:「求……放過寶嬌……」
  
  那個人一聲不吭,彭玉桂下意識用指甲摳住甲板,因為扒得太緊,沿路發出刮耳的刺響。
  
  「她還小……」他呻--吟,「……什麼也、也不知道……」
  
  「求、求你們放過她……」
  
  「她不會、記得的……」
  
  田允德動作一頓,似乎有些猶豫。
  
  戚翠娥意識到田允德心軟,結結巴巴道:「都、都走到這一步了,你又在發什麼瘋,別說這孩子已經記事了,就是不記事,這周圍誰不認識寶嬌?把這孩子帶在身邊,任誰都會知道是我們害的彭家。你、你快點動手吧,我、我害怕。」
  
  田允德最終還是撇下彭玉桂,起身朝戚翠娥的方向走去,彭玉桂意識到田允德要做什麼,害怕得渾身抽動,試圖抱住田允德的一隻腳,卻被他輕易地掙開。
  
  寶嬌的哭聲變近了,田允德抱她走了過來。
  
  她哀哀哭著:「阿兄……阿兄……」
  
  彭玉桂惶駭到要嘔吐,哪怕即刻死亡,也不會比這一刻更讓人絕望,他如一條瀕死的魚在甲板上徒勞地翻動,只求田允德和戚翠娥還有最後一點良知。
  
  「姨母……」
  
  寶嬌像是意識到了什麼,哭聲越發尖利:「阿兄!」
  
  彭玉桂使出渾身解數,只恨稍一動彈,嗓子裡就湧出一股濃重的血腥氣,一個傷重垂危之人,身體又豈受意識控制,等他好不容易挪到田允德的腳邊:「求求你,放過……」
  
  沒等他把話說完,撲通一聲,寶嬌稚嫩的哭聲戛然而止。
  
  額頭撲來一片涼霧,那是濺起來的水花。
  
  彭玉桂耳邊一靜,心口彷佛插入一把利刃,五臟六腑一瞬間被攪碎了,他徹底陷入了癲狂中。
  
  他大張著嘴,喉嚨裡發出咕嚕嚕的聲響,每呼吸一下,身體就痛得哆嗦一下,他無聲地嚎哭,拼了命朝船沿爬去。
  
  寶嬌才五歲啊,他在心裡喊叫:老天爺,求求你開開眼,求求你給我一條活路,把我的命拿去,只要她活下來。
  
  田允德似乎沒想到彭玉桂會一下子爆發出那樣的力量,趕忙從後面追上來,不等他在彭玉桂後腦勺再補上致命的一下,彭玉桂就大頭朝下栽入了河中。
  
  等到彭玉桂恢復意識,發現自己正躺在陌生的河岸邊,頭頂星斗燦然,耳畔是此起彼伏的水浪聲,夜風清涼,送來一聲聲幽遠的梵音,隔著水岸,隱約可見遠處月色下矗立的群山。
  
  他輕輕抽動身體,立刻引發劇烈的頭痛。
  
  難道自己沒死?他試著辨認自己在何處,鼻樑和後腦勺鑽心地痛,軀幹卻是麻木的,勉強挪動一下,才發現左邊臂彎裡有個東西。
  
  他梗著脖子往下看,借著滿地星光,發現那是一個黑圓的濕漉漉的腦袋。
  
  他的心直往下沉,吃力地翻了個身,才發現那是妹妹寶嬌,他的手臂已經毫無知覺了,卻仍死死抱著寶嬌。寶嬌的身體早就僵硬了,小小的身體,蜷縮在他臂彎裡,臉龐是那樣安靜,儼然往日在阿娘懷裡恬睡的模樣。
  
  彭玉桂的嘴唇開始顫抖,摟緊妹妹冰涼的身體,撕心裂肺地哭了起來。
  
  ***
  
  彭玉桂再次醒來已是半月後,身受重傷,險些死去,是附近山上一座佛寺的小沙彌救了他。
  
  佛寺只有兩個和尚,老和尚慈悲為懷,不單收留了彭玉桂,還安葬了小寶嬌的屍首。
  
  兩個和尚稟性純良,因為疑心彭玉桂正被仇家追殺,並未向人說起過他的下落,彭玉桂足足養了一個月才能下床,除了頭上的傷,鼻樑骨也折斷了。
  
  養病期間,他斷斷續續聽到了那樁駭人聽聞的滅門慘案。
  
  田氏夫婦僥倖逃脫,自家財帛被洗劫一空,彭書生兩口子死得太慘,彭家兄妹也絕無生還的可能。
  
  縣衙勢利昏庸,見遭殃的不過是一家庶民,本就不甚上心,查了一月沒結果,便宣稱彭家人是被作亂的流民所害,草草結案了。
  
  彭玉桂麻木地聽著,心知即便自己去官府喊冤,對方也不過是敷衍塞責,田氏夫婦已逃離越州,官府絕不會再大費周章派人到外地追捕,況且人海茫茫,只要田氏夫婦改頭換面,也許永遠不會有落網的那一日。
  
  彭玉桂等不起,他要親手斬殺這對畜牲。他怕洩露自己的下落,求老和尚和小沙彌替他保守秘密,兩人體諒他的難處,一口答應了。
  
  離開佛寺的那一日,彭玉桂在妹妹的墳穴前啞然佇立了許久,拿出自己在廟裡做的撥浪鼓,彎腰插到妹妹的墳塋前。
  
  痛哭一場之後,他把那座小小孤墳留在青山翠穀之中,一步三回頭地下了山。
  
  「這些年我一邊找尋田氏夫婦的下落,一邊想法子謀生。」彭玉桂眼睛裡佈滿了猩紅的血絲, 「離開越州沒多久,我僥倖遇到一位叫賀恩的洛陽商人,那一年他剛痛失愛子,看我聰明老實,又讀過一些書,就認我做義子,讓我跟著他做買賣。我在賀家期間,認識了一位元江湖奇人,我看那人本事了得,想方設法拜他為師,苦練數年,暗中習得了一身邪術。五年前賀恩身體每況愈下,看我經營上頗有天分,臨終前讓我頂了他亡子的名字,正式把我變成了賀家的子弟。從那以後,我改名叫賀明生。」
  
  藺承佑心情複雜,原來如此,當時他派人去洛陽打聽「逍遙散人」的底細時,也順便打聽過賀明生的身份,可光從賀家的戶籍上來看,賀明生沒有絲毫不妥,正因如此,他並未往下深查。
  
  「等我找到田氏夫婦時,已是兩年前的事了。」彭玉桂嘴角裂開,綻放出惡魔般的笑容,「他們做了那樣的惡事,居然沒受到絲毫報應,既然老天爺不肯動手,那就由我來!」
  
  彭玉桂鼻骨折斷本就破了相,這些年又有意讓自己發胖,在他第一次在長安郊外的旅舍與田允德相遇時,田允德壓根沒認出他來。
  
  他坐在旁邊桌上聽田允德和下人交談,才知道田允德年年都往越州採辦繚綾,不光如此,田允德還總去桃枝渡口,那位新納的小妾容氏,就是田允德在桃枝渡口意外遇見的美人。
  
  彭玉桂聽了幾句,恨不得當場食其肉寢其皮,看來田允德因為當年沒砸出致命的那一下,心裡一直不踏實,年年去桃枝渡口,無非想打聽他彭大郎的下落,一旦得知他還活著,必然會先下手為強。
  
  追蹤田允德幾日,彭玉桂陸續給田允德招來了附近最兇惡的厲鬼,田允德每晚都被各類殊形詭狀的冤魂糾纏,忍不住胡言亂語。
  
  彭玉桂聽了田允德的胡話才知道,田允德之所以懼妻,是因為戚翠娥把他們當年做過的事寫下來藏在某處,田允德膽敢負她的話,她就讓天下人都知道他田允德是什麼東西。
  
  待到田允德被折磨得神思恍惚之際,彭玉桂又使計在田允德的杯底寫下血淋淋的「彭」字,不出所料,田允德當場嚇得魂飛魄散,也不去越州買布了,連夜逃回了長安,田允德這些年食不厭精,本就得了頭風,被厲鬼日夜追殺,不到兩月就一命嗚呼了。
  
  解決完田允德,就輪到了戚翠娥,於是就有了戚翠娥的自縊之舉,於是就有了那封寫滿「我本狗彘」的懺悔書。
  
  「可是光殺了他們怎麼夠?」彭玉桂目光慢慢滑過每個人的臉龐,「就這麼死了,是不是太便宜他們了?換作是你們,你們會怎麼做?!」
  
  眾人沉默著,因為沒人能給出答案。藺承佑啞然望著彭玉桂,神色遠比平日複雜。
  
  彭玉桂雖是詢問的口吻,但顯然有自己的回答。
  
  「這些當然遠遠不夠,對我而言,田氏夫婦死的那一刻才是復仇的開始。」彭玉桂鼻翼翕動,愉悅地笑了起來,「我把這對豺狼的亡魂拘過來,每晚折磨他們,他們爛泥一般跪在我面前,求我饒了他們。
  
  「我問田允德,當年為何不肯饒過我們?我揪住戚翠娥的頭髮,問她這些年可有過哪怕一絲愧悔?我阿娘待他們不薄,我阿爺贈金助他們渡過難關,寶嬌當年才五歲,出事前一口一個『姨父、姨母』,他們把她扔到水裡的時候,可有過哪怕一絲不忍?!」
  
  他眸中泣血,狀似癲狂。
  
  伴隨著他的控訴,夜風裡也開始夾雜嗚嗚的聲響,乍聽去,像有人在哀聲啼哭。
  
  「還好世上有那樣高妙的邪術。」彭玉桂眼中閃動著淚光,吃吃怪笑,「托賴七芒引路印,我可以不慌不慌地折磨他們。我挖了他們的舌頭,斬斷了他們的雙手。日後不論他們再投胎多少次,生下來都是殘缺模樣。可惜我學藝不精,不知道底下還鎮著邪魔,不然只差一次,我就能把它們的雙足也斬斷了。」
  
  每說一句,彭玉桂猙獰的五官就舒展一分,說到最後,他看著自己的雙手,神色有些迷茫:「做完最後一次,我也就能收手了……」
  
  「真停得下來嗎?」有人開口了。
  
  彭玉桂怔了怔,緩緩抬起了眼珠。
  
  「你的目標是田氏夫婦,但你也開始用邪術害別人了不是嗎?」藺承佑若有所思看著彭玉桂,「你用邪術害死了青芝,用腐心草害死了姚黃。卷兒梨不過是不小心撞見你喬裝的模樣,也被你視作謀害對象,你先是藏下那包毒針,今晚又想假借屍邪的名義挖出她的心臟,倘或真叫你得了手,你的狠毒無情,已經快趕上當年的田氏夫婦了。」
  
  「不!」彭玉桂臉上的皮肉抽搐了一下,「我與這兩個畜生不同,我有我的苦衷。」
  
  藺承佑一頓,嘴角慢慢流露出一絲諷意。
  
  「我有苦衷!」彭玉桂目光散亂,勉強維持著鎮定,「青芝和姚黃早就該死,卷兒梨、卷兒梨——她如果把看到的說出去,你很快就會查到我頭上了,我不想伏法,因為那樣我就回不了越州了。」
  
  他喪魂落魄道:「我想回越州,回到桃枝渡口,回到一家人當年住過的地方去。」
  
  藺承佑望著彭玉桂猙獰的面孔,心裡暗覺淒惻,這邪術頗能害人心性,只要沾染上了,沒人能守得住本性,在彭玉桂大仇得報的那一刻,地獄之門已經向他敞開了,殺了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日後凡是觸犯到切身利益,彭玉桂都會習慣性地用殺戮來解決問題。
  
  「這世上誰都有苦衷。」藺承佑歎息道,「但當你將屠刀揮向無辜的人的時候,你就回不去桃枝渡口了。
  
  彭玉桂目光一厲,右手掌猛然翻轉,指尖變得銀亮刺眼,射出一道銀絲般的長線。
  
  長線直射向藺承佑的咽喉,藺承佑卻不閃不避,滕玉意瞳孔一縮,她認識這東西,細如雨絲卻鋒利異常,碰到即是一死。
  
  「當心。」她把藺承佑往旁邊一拽,「這東西能要人命!」
  
  哪知藺承佑早有準備,頭往左一偏,右手的銀煉一抖,卻反手擊向窗外。隨後一矮身,拽著滕玉意朝房中一滾。
  
  彭玉桂心下起疑,難道藺承佑慌亂中使錯了方向?來不及多想了,趁項上銀煉鬆開,趕快逃出窗外才是正經。
  
  他手上的銀絲能削金斷鐵,只要先逃出去,到外頭再割斷脖子上的銀煉也來得及。
  
  哪知剛縱到窗口,銀霜般的月光乍然變了色,一隻金色的闊大羽翼順著視窗探進來,看上去足有半丈寬,緊接著殷紅的巨爪一勾,徑直抓向彭玉桂的脖子。
  
  彭玉桂慌亂之下射出指尖的銀絲,只恨銀絲細小,翅膀卻太寬大,相觸的一瞬間,僅削下它的幾片羽毛,巨爪抓過來,脖頸上一陣鑽心般的疼痛。
  
  眼見要血濺三尺,彭玉桂心口一片冰涼,就在這時候,忽覺衣領被人一拽,藺承佑把他拖回了房中,同時右手燃起一道符,飛身拍向那怪物。
  
  「不請自來,想找死嗎?」
  
  怪物猶如被火炭灼中,尖嘯著往後退去。
  
  「是金衣公子。」藺承佑迅速在窗前貼上了幾道符,回身囑咐眾人,「此處要對付屍邪,你們趕快隨我去小佛堂。」
  
  又對滕玉意道:「絕聖和棄智馬上就過來,只要你們不出這道門,短時辰內屍邪別想闖進來。」
  
  滕玉意大汗淋漓,盯著藺承佑沒吭聲。
  
  「放心。」藺承佑瞟她一眼,「我答應過的事絕對做到。」
  
  滕玉意這才滿意點頭,蹲到彭玉桂身邊,查看他手中的銀絲。
  
  「他傷得很重。」
  
  彭玉桂頸上鮮血淋漓,正痛苦地喘息,藺承佑從內袖撕下一條,蹲下來壓在彭玉桂的傷口處,又對滕玉意道:「壓著。」
  
  滕玉意剛拿出自己的帕子,看藺承佑已經率先壓好了,只好將帕子掖回懷裡,接過手重重壓住。
  
  藺承佑騰出了手,從腰間荷包取出一粒藥丸試圖塞入彭玉桂的口中。
  
  彭玉桂臉色已是慘白如紙,小心翼翼躲開那粒藥丸,苦笑道:「我剛才沒想傷人,只是想逃走,不過世子說得沒錯,我的所作所為已經背離了初衷,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死有餘辜,世子不必救我。」
  
  藺承佑卡住彭玉桂的下頜,二話不說將藥丸塞入他口中,隨後收走彭玉桂手中的銀絲,起身道:「我只負責查案,不負責評斷你是善是惡。命留著,一切都有回轉的餘地。」

  ************
  
  作者有話要說:冷淘:唐人夏天很愛吃的一種冷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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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0-8-21 10:25 PM

第41章

  說完這話,藺承佑起身朝窗外擲出一物,伴隨著長長的尖嘯聲,那東西徑直躥到了半空中,很快廊道裡腳步聲響起,絕聖和棄智趕來了。
  
  兩人顯然早有準備,絕聖懷裡抱著藺承佑的箭囊,棄智肩上掛著藺承佑那把金燦燦的長弓,到了門口齊聲道:「師兄!」
  
  藺承佑將箭囊斜掛在背後,又從棄智手中接過長弓,末了看了彭玉桂和滕玉意一眼,對絕聖道:「好好照管此處,兇手受了重傷,別讓他死了。」
  
  接著對棄智說:「把嚴司直他們領到小佛堂去。趁屍邪還未來,我先去追殺金衣公子。」
  
  說罷躍上窗臺,雙臂一展,如白鶴般縱出窗外。
  
  棄智愣了愣,高聲對嚴司直等人說:「快隨貧道走。」
  
  人一走,屋子裡立刻恢復寂靜,絕聖怔忪片刻,跑過來察看彭玉桂的傷情。
  
  滕玉意唯恐壓不住傷口,手上一直不敢鬆勁,好在壓著壓著,那血流得緩了,而且許是吃了藥丸的緣故,彭玉桂的臉色也稍稍亮堂了些。
  
  「是被金衣公子傷的麼。」絕聖只知賀明生是兇手,卻並不清楚來龍去脈,看賀明生性命垂危,難免覺得驚訝。
  
  滕玉意正要答話,外頭的聲息卻驟然雜亂起來,先是無數小孩子在廊道裡奔跑戲耍,接著又傳來女子們的鶯聲燕語。樓裡絕不會一下子冒出這麼多人,那是什麼東西滕玉意心知肚明。
  
  絕聖噓聲道:「別理會,不過是些煞魅,道行並不高明,門上有師兄畫的符籙,它們闖不進來的。」
  
  滕玉意鬆了口氣,卻又開始擔心程伯和霍丘的安危,先前為了引彭玉桂上鉤,她扮成卷兒梨待在這邊廂房,而程伯和霍丘,則一直伴著卷兒梨守在對面屋裡。
  
  程伯和霍丘此刻一定也擔心著她,萬一屍邪利用這一點設陷阱,不知他們能不能應對。
  
  她對絕聖道:「程伯和霍丘在對屋,我怕屍邪用這個做文章,得盡快給他們送個話。」
  
  絕聖拍拍胸脯:「王公子放心吧,師兄早就想到這點了,待會棄智回來,就會去對面屋裡守著卷兒梨,你要是還不放心,等棄智來了,我去把程伯和霍大哥接過來。」
  
  「那就好說了。」滕玉意凝神聽去,那些煞魅果真只敢在廊道裡撒野,想必只要不開門,妖魔鬼怪就闖不進去,程伯是個胸有韜略之人,一定早就覺察出了這一點。
  
  她定了定神,回眸看向彭玉桂,他咬牙流汗,顯然正默默忍耐傷口的疼痛。
  
  她凝視著彭玉桂空著的右手,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這種雨絲般的暗器她只見過兩回,一次是前世遇害前,她親眼看到那個黑袍男子用這暗器殺害了端福,另一次就是在彭玉桂手中了。
  
  可惜沒等她仔細察看,暗器就被藺承佑收走了。
  
  她想了想,低頭從腰間蹀躞帶裡取下一個小小漆盒,溫聲對彭玉桂道:「我這有些上好的胡藥,頗能止痛,這就給你用上吧,多少能舒服點。」
  
  彭玉桂勉強笑道:「多謝王公子的美意,不過不必了,我剛才險些害了你,這藥彭某委實不配領受。」
  
  滕玉意不容分說揭開布料,把藥粉撒到傷口上。
  
  彭玉桂默了默,那藥有些麻痺肌體的作用,本來火燒火燎的傷口,立時清涼不少。
  
  他試著昂起頭,艱難道:「謝謝,。」
  
  絕聖忙將彭玉桂摁回地面:「當心扯動傷口。」
  
  滕玉意重新蓋好布料,心裡卻暗忖,往日只見此人油滑貪財,真到了傷重之時,倒是露出了一點真性情,這種謙和的風度是刻在骨子裡的,任憑歲月如何摧殘也不會損折,可見當年彭家雖清貧,在教導子女上卻不曾含糊。
  
  彭玉桂道過謝後,無聲望向房梁,也不知想起什麼,神態有種異樣的空白。
  
  滕玉意若有所思看著他,光從彭玉桂這副神情來看,完全看不出活下去的渴念。
  
  「彭老闆執意要趕回越州,是有什麼心願未了麼。」她冷不丁道。
  
  彭玉桂怔了一瞬,苦笑道:「被王公子看出來了。」
  
  然而他並未往下說,只默默轉眸看著窗外。
  
  滕玉意順著往外看,恰好看見了前樓屋簷的一角,幽藍夜幕下,一輪暗紅的圓月懸掛在廡樑上,那月色空前詭異,彷彿隨時能滴出血來。詭異光輝灑落下來,給青色琉璃瓦鋪上了一層赤色的薄紗。
  
  她記得彭玉桂的臥房正設在三樓,他盯著那一處瞧,可是有什麼想頭?
  
  看了一陣沒看出究竟,她只得另起話頭:「先前為了引彭老闆上當,藺承佑招了些厲鬼充作屍邪,這刻卻不同,二怪是真的闖進來了。看這天象,也不知現在誰佔上風。」
  
  彭玉桂自嘲道:「都怪我學藝不精,我看那東西怨氣沖人只當是屍邪,哪知其中有詐,我要是功力再深些就好了,也就不會鬧出把尋常厲鬼當作屍邪的笑話了。」
  
  「彭老闆何必自謙。」滕玉意說,「我在彩鳳樓住了這些日子,從未看出彭老闆身懷絕技,不只我一個,連藺承佑和五位道長也沒覺察出不妥。 」
  
  彭玉桂勉強笑道:「不過是些旁門左道,真論起道家功力,遠不及世子這樣的名門正道,本領太低微,掩飾起來自然毫不費力。」
  
  滕玉意訝道:「可彭老闆剛才使的那幾手功夫,已經令人刮目相看了。不知彭老闆學的是道家的哪派,先前扮作逍遙散人出門,僅僅……」
  
  僅僅只是為了跟蹤青芝嗎?
  
  彭玉桂顯然猜到滕玉意懷疑什麼,臉色變了一變,立刻垂目不答。
  
  滕玉意跟絕聖對了個眼色,取出袖中的小涯劍,苦笑道:「實不相瞞,我近日因為誤服某種道家靈草,也在習練道家劍術,但哪怕最基礎的入門劍法,於我而言也是頗吃力。五道說我半路才開始學,再難也是應該的,但剛才聽彭老闆一說才知道,你認識那位異士時年歲也不小了?」
  
  彭玉桂點了點頭:「彭某習練此術的時候已經二十出頭了。」
  
  「所以照我說,一個人學得好與壞,不光與自己有關,與師父也大有關係。彭老闆入門的時候比我還年長幾歲,短短幾年就能習練出這樣一身功夫,足見那位異士本事了得,方才我看彭老闆使暗器的手法爐火純青,也是異士教的吧? 」
  
  彭玉桂略一遲疑,嗯了一聲。
  
  滕玉意很是欽佩的樣子:「我長這麼大,還是第一次看到這樣細軟如雨絲的暗器,要是捲在手中,大約只有一團絲線大小。難怪藺承佑帶人搜查幾輪都沒能搜到,彭老闆一直把它藏在袖中?」
  
  彭玉桂眼波微動,過片刻方答:「這是我用來防身的,平日就縫在袖口裡,若非性命攸關絕不會動用。」
  
  滕玉意好奇道:「這東西非金非銀,不知用什麼做的,我聽人說,南詔國也曾有過類似的暗器,屍王作亂時,當地軍營的將領用『琴弦』鋸斷了屍王的一對獠牙,聽說那對琴弦也極細極韌,不知與你這根是不是同一種,彭老闆,你這暗器是從那位異士處得的?」
  
  彭玉桂思量片刻,淡淡一笑:「王公子學得再慢,也是東明觀的正派道術,邪術雖能速成,帶來的卻是無窮害處。實不相瞞,當初我要不是急於復仇,絕不會沾染邪術,王公子不必羨慕,慢有慢的好處。 」
  
  滕玉意頓了頓,點頭笑道:「彭老闆說得有理。」
  
  心中卻道,彭玉桂故意岔開這話題,究竟是顧忌那位異士,還是顧忌旁的。從這根古怪暗器來看,他分明與前世害她的那位怪人有些淵源,可每當她想深入打聽,他就會不露痕跡地轉移話題,可見這異術藏著些秘密,而且對彭玉桂來說,這秘密絕不能對外人說。
  
  就此打住是不可能的,她查了這麼久,好不容易才碰上一個可能認識兇徒的人,要是這次打聽不出來,往後再上哪去找尋線索。眼下不肯說沒關係,她總有辦法讓他開口。
  
  她小心翼翼揭開布料,愕然發現彭玉桂的傷口還在滲血,幾處被巨爪撕得翻捲起來的死肉邊緣,已經隱約透出一種詭異的青金色。
  
  看來是兇多吉少了,她一顆心直往下沉,怪不得藺承佑把彭玉桂留在此處,他是怕一挪動,彭玉桂的傷勢會加速惡化吧。
  
  她忙將傷口重新壓住,彭玉桂像是料到什麼,慘然道:「王公子不必再費心了,我活不了今晚了,我自己心裡有數。一切都是命,人這一生,窮通壽夭早有定數。」
  
  滕玉意冷笑道:「屍邪是衝我來的,今晚我胸膛裡的心究竟能不能保得住,眼下還說不准。我都還沒說什麼,彭老闆倒先喪氣上了。命,什麼叫命?彭老闆要是肯認命,當初也就不會臥薪嘗膽了。所以你不必跟我說這些喪氣話,我向來是不信命,也不認命的。」
  
  彭玉桂愣了愣,他早就打聽過這位王公子的底細,她阿爺是滕紹,阿娘是太原王氏之後,這樣的名門之女,理應如嬌花一般被爺娘捧在手心裡長大,但這位滕娘子的果決沉穩,委實讓人覺得困惑。
  
  看她年紀,充其量也就是及笄之年,這種超乎年齡的沈毅,不知從何處來的。忽又想到寶嬌跟滕娘子差不多大,倘若當初能活下來——
  
  他心裡牽痛起來,搖搖頭道:「彭某倒不是想認命,只是我這傷——」
  
  重傷之人能不能活下來,有時候全憑一口氣支撐,滕玉意打算拿話再激他一激,這時窗外傳來怪響,聽著像令箭發出的,但鳴聲更綿長也更高亢。
  
  滕玉意和絕聖迅速一對眼:「屍邪來了。」
  
  這是早前藺承佑和眾人約好的屍邪出現時的暗號,假如令箭只響一聲,說明屍邪露面時扮作了胡人,那麼它的第一個目標正是卷兒梨。
  
  若是響兩聲和三聲,目標則分別是滕玉意和葛巾。
  
  剛才的令箭只有一聲,屍邪的目標自然是……
  
  「卷兒梨!」絕聖又緊張又高興,「叫師兄和王公子猜中了,屍邪果真是按照順序來的。卷兒梨不能再在房裡待著了,得趕快到扼邪大祝中去。我這就去通知她,遲了屍邪就不會上鉤了。」
  
  滕玉意忙拽住他:「別自亂陣腳,你師兄必定早有準備,這時候胡亂開門,當心被邪魔趁虛而入。」
  
  絕聖一拍腦門:「王公子說的對,我急昏頭了。」
  
  話音未落,廊道裡「吱呀」一聲,對面廂房的門打開,有人咚咚咚跑了出來,緊接著就響起敲門聲,一個少女在外顫聲道:「王公子、小道長,是我。」
  
  滕玉意大吃一驚,卷兒梨怎麼自己跑出來了。
  
  「卷兒梨娘子,快回房!」程伯和霍丘也追了出來。
  
  絕聖風一般奔到門口,急聲道:「回房待著,待會師兄會派人帶你走的。」
  
  卷兒梨把手扒在門上,哆哆嗦嗦道:「奴家聽到那聲令箭有些害怕,老擔心屍邪會從窗外跳進來,世子不是說要帶我走嗎,為何還不見人影。」
  
  「這些娘子不要管,該來的時候自然會來的。」絕聖急得跺腳, 「你只要在房裡待著,任誰也傷不了你。」
  
  這話頗能寬慰人,卷兒梨的語氣很快鎮定下來:「有小道長這話奴家就放心了,奴家嚇破了膽,白白鬧了笑話,小道長莫焦急,奴家這就回房去。」
  
  滕玉意貼到門邊囑咐:「程伯,霍丘,待會趁絕聖他們來接卷兒梨時,你們到這邊房裡來,省得我們主僕分作兩地,對彼此的情況全不知情,在那之前你們不論聽到什麼都不要開門,哪怕我叫門也不要理會。」
  
  「老奴心裡有數。」程伯在門外道,「公子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房門砰地一聲,三個人顯然又回到房裡了。
  
  然而只安靜了一瞬,廊道又有人來了,見天和棄智敲門道:「卷兒梨娘子,你要的胡餅買好了,快出來拿吧。」
  
  卷兒梨在房裡回說:「一緡錢夠不夠?」
  
  「不夠,得再加一緡。」
  
  這話沒頭沒腦,卻也是早前約好的暗號,只有兩方都對上,才能保證對方不是屍邪假扮的。
  
  卷兒梨果然又開了門,趁棄智和她在廊道裡說話時,程伯和霍丘迅速移到了滕玉意這邊。
  
  說了幾句話,卷兒梨隨棄智等人走了,滕玉意側耳凝聽前樓方向的動靜,卷兒梨一出現,屍邪定會鑽入扼邪大祝,只要及時收網,屍邪就別想逃得掉了。
  
  這幾日她老是提心吊膽,直到這一刻才找回了一點踏實感,低頭發現彭玉桂的臉色又差了起來,忙對程伯道:「你們身上是不是還有金創粉,快拿出來給彭老闆用。」
  
  程伯取了藥,接過滕玉意手中的活計:「他頸上的穴道解了,光壓著不頂用,得重新封鎖穴道。」
  
  滕玉意點了點頭:「他失血太多,若有酒水或是蔗漿就好了。」
  
  說著起身環顧房中,見桌上有個酒壺,急忙走過去,剛一拿起酒盞,腕子上的玄音鈴響了起來。鈴鈴鈴、鈴鈴鈴……起先鈴音還算清脆,驀然尖銳起來。
  
  滕玉意一驚,這串鈴今晚就沒安靜過,尤其是金衣公子出現的時候幾乎吵個不停,但響得這麼兇、這麼急,卻是頭一回。
  
  絕聖拔出背上的佩劍,緩慢地直起身:「當心,好像來大傢伙了。」
  
  彷彿為了回應這句話,寂靜的廊道裡,幽然響起了「茲拉」的怪聲。
  
  那是長長指甲刮過牆壁發出的動靜,明明離得夠遠,卻因為聲音極硬極細,活像刮在心上,滕玉意面色悚然,就在前不久屍邪闖入成王府時,她曾在黑暗中聽到過這聲音。
  
  「屍邪!」她如臨大敵,拔出小涯劍快速後退幾步,「它不是被卷兒梨引到扼邪大祝去了嗎,為何會來了此處。」
  
  絕聖驚疑不定:「我也不知道!」
  
  「會不會陣法出了差錯,否則為何沒困住屍邪?」
  
  「不會的。」絕聖急急忙忙摸向自己的前襟,「師兄明明檢查過很多遍了,況且陣法現有五位道長把守,他們不會放任屍邪到處亂跑的。」
  
  滕玉意心亂如麻:「先不說這個了,有沒有令箭,趕快通知你師兄!」
  
  絕聖早將東西摸出來點燃,反手扔向窗外。
  
  「師兄正在後苑獨自對付金衣公子,抽不出空來幫我們,眼下只能指望五道快點趕過來了。」
  
  程伯沉聲道:「如果真是屍邪,留在屋中兇多吉少,公子,要不要先從窗口逃出去?」
  
  「不行。」絕聖忙道,「師兄說過,留在屋裡最安全。屍邪的手段層出不窮,萬一外頭是障眼法,貿然跳出去反而會中計。」
  
  說話這當口,走廊裡那東西越迫越近,奇怪馬上要到門前了,怪聲卻戛然而止。
  
  滕玉意一顆心在腔子裡亂跳,隱約聽見那東西在門口徘徊,卻始終沒再進一步。
  
  絕聖吞了口唾沫道:「門上有師兄畫的符籙,照理屍邪是闖不進來的。」
  
  又觀察了一陣,屍邪似乎仍不敢硬闖,滕玉意稍稍鬆了口氣,看來絕聖並未說錯,屍邪的確畏懼門上的符籙。她身子一矮,便要把跌落在腳邊的茶盞撿起來,忽然腦中劃過一個念頭,讓她全身一僵。
  
  不對。
  
  「絕聖。」她驚疑不定開了腔,「你覺不覺得屍邪出現的時機太湊巧了。」
  
  「怎麼說?」絕聖漫不經心擦著頭上的汗。
  
  滕玉意緊張地想,先不說卷兒梨已入陣,屍邪卻撇下她跑到了倚玉軒,單說頭先令箭響起的那一刻,卷兒梨竟自發從房中跑出來。
  
  當時卷兒梨敲門說自己害怕,一改連日來的癡怔,一口氣說了好多話。
  
  但事實上,自從卷兒梨被金衣公子擄走,回來後人就變得有些呆傻了,而且聽抱珠和萼姬說,她近來似乎有越來越癡的跡象,結果今晚屍邪剛一闖入府中,卷兒梨就乍然恢復了原樣。
  
  「上回你師兄把樓裡的人挨個叫去泡浴湯。」滕玉意忽道,「是因為懷疑屍邪在樓裡安插了傀儡?」
  
  絕聖一愕:「沒錯。」
  
  「你師兄把樓中的伶妓都試遍了,為何漏下了卷兒梨?」
  
  絕聖怔然:「因為你們三個都是屍邪的獵物,屍邪下手前喜歡保持獵物的神智,既然把卷兒梨當作獵物,就不會把她變成神智不全的傀儡。而且在那之前,卷兒梨曾經被金衣公子擄走過,救下她之後我們給她喝過幾劑符湯,如果她是傀儡,喝下符湯當場就會有反應。符紙又是師兄親自畫的,所以他懷疑誰都不會懷疑卷兒梨。」
  
  「假如一個人不是近日中的邪,符湯也能試出來嗎?」
  
  「這……如果邪氣已經侵入了心脈,普通的符湯的確試不出來,不過那至少需一月以上。」絕聖漸漸有些不安,「王公子,你該不是懷疑卷兒梨——」
  
  滕玉意仔細回想方才卷兒梨扒在門上的情形:「她今晚太不對勁了,你覺不覺得她剛才不像在敲門,反倒有點像……」
  
  門外腳步聲響起,儼然又逼近了一步,並且這一回,那長長的指甲悄悄摸上了門板。
  
  絕聖大驚失色,滕玉意轉身就往窗前跑:「不好,這門根本攔不住屍邪,它存心在逗弄我們,程伯、霍丘,把彭老闆架起來,快走!」
  
  絕聖猛然把一切都想明白了:「該死,我早該發現卷兒梨有問題,她趴在門上敲門時,就已經把符籙破壞了。」
  
  「王公子,你們快走。」他頭上的汗珠滴滴答答往下淌,飛速把符紙戳到劍尖上,「我先拖住它,五道應該快趕來了。」
  
  滕玉意指揮霍丘背著彭玉桂往窗前去,口中卻道:「我想不明白,卷兒梨究竟何時變成的傀儡。」
  
  「興許在金衣公子把她擄走之前她就已經是了。」絕聖快速在房中畫了一個拘魔陣, 「王公子你想想,那晚金衣公子不擄別人偏擄走她,可不就是為了讓人不懷疑卷兒梨嗎。」
  
  滕玉意腦中飛轉,的確只有這樣才能解釋得通,她攀住窗簷提醒霍丘:「底下就是水池,跳下去免不了沾染傷口,藥粉一沖散,必定血流不止。霍丘你記得使輕功,莫要跌到水中。」
  
  彭玉桂已如風中之燭,斷乎經不起折騰了。
  
  彭玉桂的腦袋無力地垂在霍丘的肩上,啞聲道:「王公子,你們先逃命。我身受重傷,行動又不便,非要帶上我的話,只會連累所有人。」
  
  滕玉意並不答話,只用目光示意霍丘,霍丘兩手扒住窗棱,不容分說往下跳,不料一下子,房門被人從外頭破開了,一道窈窕的身影閃現在門口,伴隨著咯咯咯的笑聲,一陣陰風直衝進來。
  
  那笑聲歡快活潑,乍一聽像少女在春日裡嬉笑玩鬧,霍丘剛探出半截身子,就被一股看不見的大網給困住,一下子定在了窗前。
  
  絕聖斷喝一聲,當即步罡踏鬥,揮舞著符劍刺向屍邪,哪知還未挨到屍邪的面門,劍身就當空裂成了兩半,緊接著身體一輕,他整個人如同破布般飛了出去。
  
  那東西快如旋風,迅即又掠到了窗前,直挺挺往前一傾,笑著將窗臺上的幾人統統揪了下來。
  
  滕玉意身體僵硬如石,就這樣重重摔回了屋內,一時間頭暈眼花,胸口也啞悶得喊都喊不出。
  
  好不容易能動彈,她握緊小涯劍試圖爬起來,哪知項上一緊,有人拽住她的衣領把她提溜了起來。
  
  滕玉意吃力地抬起頭,正對上面前少女的目光,一看清對方的模樣,她心裡就咯噔一聲,屍邪何止是扮作了胡人,扮相上幾乎與她一模一樣。
  
  蕃帽和胡裳一樣也就罷了,就連臉上那副絡腮鬍也如出一轍,恰好露出的那雙眸子也是烏黑溜圓,若是打扮成這樣在樓中跑動,任誰都會把它錯認成她滕玉意。
  
  她恍然大悟,屍邪把卷兒梨弄成傀儡安插在樓裡,就是為了提前掌握樓中的動向,所以它不但知道她最近的穿著打扮,也清楚藺承佑提前設下了埋伏,在所有人等待屍邪入網之際,它將計就計耍了所有人。
  
  五道沒能及時啟動扼邪大祝,估計也是被屍邪這幅模樣給騙過去了。
  
  滕玉意耳邊嗡嗡作響,不知為何想起五道說過的那句話:單一個「屍」字,並不足以為懼,正因為有了「邪」,才稱得上邪中之王。
  
  直至這一刻,滕玉意算是真正領教這個「邪」字了。
  
  「你……」她佯裝虛弱咳嗽一聲。
  
  「你……」少女也咳嗽一聲,表情和嗓音與滕玉意極為相似,就連咳嗽的調子,也絲毫聽不出區別。
  
  滕玉意渾身一個激靈,只覺得脊背上爬過一萬隻螞蟻,說不出的驚怖噁心。
  
  「你為何學我說話?」她右手握劍暗中蓄滿了力道,猛力刺向屍邪,無奈剛刺到一半,劍尖前段就猶如被一堵鐵牆給擋住,再也前進不了半分。
  
  「你為何學我說話?」少女微怒開腔,眉眼生動,模樣分外明麗。
  
  「你這怪物!」側邊刮來一道涼風,程伯揮刀砍了過來,目標並非屍邪,而是滕玉意被屍邪揪在手裡的前領,他刀法奇準,歘地將那塊布料削下,隨即一把抱緊屍邪的胳膊,喊道:「娘子快跑。」
  
  滕玉意踉蹌一下,拔腿就往外逃,跑到一半扭頭看,屍邪對準程伯的天靈蓋抓下去,她心膽俱裂,這一抓程伯焉有命在,趕回去施救已然來不及,何況她本就鬥不過屍邪,電光石火間,她索性高聲道:「豐阿寶,你阿爺來了!」
  
  屍邪的掌心已經貼到了程伯的髮頂,聽到這話臉色一陰。
  
  滕玉意喘息著往後退,她聽藺承佑說過,屍邪是前朝那位末代帝王養在宮外的私生女,「豐阿寶」正是屍邪生前的名字。
  
  「豐阿寶。」她堆起笑容,「你不是最愛學舌麼,為何不學這句話了?」
  
  屍邪果然撇下程伯,改而衝向滕玉意,就是這一愣神的功夫,斜刺裡飛來兩道身影,一道是霍丘,他握著匕首,狠狠紮向屍邪的眸子。另一道是絕聖,他手中夾著符紙,對準屍邪的額頭。
  
  屍邪被兩面夾擊,卻絲毫不見慌忙,陰笑一聲,猛力將身上的程伯摔了出去,力道極大,正對迎面而來的霍丘,只聽砰的一聲悶響,兩個人撞到一處,連哼都沒哼都暈死了過去。
  
  滕玉意埋頭就往外跑,眼下別無他法,趕快搬救兵才是正理,拖延了這麼久,五道不知為何遲遲不露面。
  
  孰料剛到門口,就被一堵看不見的牆給彈了回來。
  
  屍邪陰惻惻地笑,另一臂抓向絕聖的脖頸,絕聖已經縱到了屍邪面前,情急之下衝屍邪吐了口唾沫,這一包口水也不知他蓄了多久,足有小半碗那麼多。
  
  屍邪雖成了邪魔,卻還保留著生前的一些習性,迎面飛來那麼多唾沫星子,難免覺得噁心,它勃然大怒卻無可奈何,頭本能地一偏,絕聖趁它分神,抬手將一道符重重貼在它的額頭上。
  
  「急急如律令,定——」
  
  屍邪的胳膊僵在半空,一動也不動了。
  
  「幹得好。」滕玉意爬起來就往外跑,結果剛一動,又被彈了回來。
  
  「沒用的,它在門口施了結界。」絕聖嚷道,「這符定不了它多久,王公子,趁它現在不能動,快幫我把它搬到剛畫的陣法裡去,眼下只有這陣法能多困它一陣。」
  
  滕玉意奔過去幫忙:「外頭不對勁,令箭已經發出去那麼久了,五道趕不過來也就罷了,為何連你師兄都沒動靜。」
  
  「我估計我們這邊早成了結界。」絕聖吭哧吭哧把屍邪往陣法裡拽,「令箭或許根本沒發出去,只是在騙我們自己而已,現在只盼著師兄能察覺這邊不妥,盡快甩開金衣公子趕過來,不過金衣公子也很難對付,如果五道還困在前樓,師兄現在的處境大約也不妙。」
  
  滕玉意幫著扛抬屍邪的另一邊肩膀,一動心裡就明白了,怪不得絕聖要她幫忙,屍邪看著是少女的身形,份量卻堪比一塊巨石。
  
  「就不能在原地再畫一個陣法嗎?」她使出吃奶的勁。
  
  「我的劍被它震碎了。」絕聖的臉憋得通紅。
  
  好不容易把屍邪弄到了陣法中,絕聖擺擺手:「王公子,你先避一避,我來做法。」
  
  滕玉意擦了把汗退到一邊,孰料絕聖剛彎下腰,屍邪的胳膊就揮下來了。
  
  「它動了!」滕玉意跳起來就用劍紮向屍邪的臉頰,可沒等她靠近,一陣陰風襲來,將她連人帶劍遠遠震開。
  
  好在有她這一擋,絕聖來得及再次把屍邪定住。
  
  仰天倒下去的一瞬間,滕玉意絕望道:「你的符就不能撐久一點嗎?!」
  
  絕聖的胖臉哭得像個皺包子:「我也不想的!但它是屍邪啊!」
  
  他抓緊速度驅動鎮壇木,手中符紙一拋,一道黃光慢吞吞纏繞住了屍邪,正待要念咒捆住屍邪,怎料屍邪的腦袋咯吱咯吱一轉,驟然發出一聲嬌笑:「好玩,真好玩。」
  
  滕玉意頸後一涼,忙要從地上爬起來,絕聖面色大變,飛身就要拍出第三張符,屍邪嘟起紅唇吹了口氣,符紙就當空震碎了。
  
  絕聖呆了呆,跳下來二話不說就往外逃,屍邪胳膊一撈,如老鷹抓小雞一般把絕聖拎了起來。
  
  滕玉意衝到近前,舉劍就紮向屍邪的臉頰,結果又如先前那樣,被那股熟悉的怪力攔在了陣外。
  
  「我還沒吃過你這種小道士的心呢。」屍邪滿臉天真,「看你胖乎乎的,不知道好不好吃。」
  
  「不好吃!」滕玉意忙道,她竭力想衝破面前那怪力,怎奈只能原地打轉,「他常年吃妖怪,五臟六腑都苦得很。」
  
  「對對對。」絕聖兩腿在半空中亂蹬,「我的心是苦的,一點都不好吃。」
  
  「你撒謊!」屍邪笑聲嬌稚,「我知道,你這種白白嫩嫩的小孩心最好吃了。」
  
  說話間已經抓向絕聖的胸膛。
  
  絕聖手邊再無法器護身,放聲哭了起來:「王公子,牠吃人的時候結界會消失一陣,你趁這機會快跑吧。」
  
  滕玉意也有些絕望,救兵遲遲不露面,程伯和霍丘都已陷入昏迷,即便他們還醒著,面對這樣的大邪魔也是無能為力。
  
  眼看屍邪的指甲已經貼上了絕聖的胸膛,她忽道:「喂,你的目標一直是我,你把他放下,過來吃我。」
  
  屍邪動作一頓,轉臉看向滕玉意。
  
  滕玉意彎腰將小涯劍擱到腳邊:「你瞧,我連劍都放下了,沒有防身的東西,你動手的時候不必有所顧忌了。」
  
  屍邪的視線緩緩下移,落到了那柄碧瑩瑩的小劍上。絕聖的哭聲哽在嗓子裡,拼命衝著滕玉意搖頭。
  
  「別再拖延時辰了。」滕玉意笑了一下,「藺承佑的本事你也知道,你的結界遲早被他發現,如果你先吃絕聖再來吃我,不等你動手藺承佑就趕來了,你是個聰明人,何必因小失大。」
  
  屍邪顯然有些鬆動了,看了看絕聖,又看了看滕玉意,模樣有些踟躕,好像在認真考慮先吃誰。
  
  「我不會抵抗的。」滕玉意催促道,「第一顆心對你來說很重要吧,現在獵物就在你面前,沒人干擾你動手,再晚可就沒有這麼好的機會了。」
  
  屍邪咯咯笑了起來,邊笑邊扭頭衝絕聖吹了口氣,絕聖亂踢的雙腳一下子定在了半空,活像也被使了定身符,隨後就如木頭樁子一般被屍邪扔到了地上。
  
  屍邪一轉身,徑自朝滕玉意走過來。
  
  絕聖眼淚流得更兇了,無奈這回連頭都搖動不了。滕玉意睫毛微顫,只盼著這時有人趕到。
  
  屍邪走了兩步,忽又想起什麼,掉頭走回陣中,彎腰揪起絕聖的衣領。
  
  「不行不行。」它苦惱道,「道士最喜歡耍花樣了,我吃心的時候不喜被人打擾,還是讓他死了吧,省得又吵我。」
  
  說著挖向絕聖的胸口,滕玉意斷喝道:「豐阿寶,你敢動他一下,我保證你絕對吃不到我了。」
  
  或許已經被被刺激過一遭,屍邪對這話全無反應,指甲暴漲數寸,找準了絕聖心臟的位置便要下手。
  
  眼看絕聖就要血濺三尺,有道身影忽然橫撲過去,左手拽過屍邪的胳膊,右手奮力把絕聖遠遠推了出去。
  
  滕玉意雙眼驀然睜大,竟是奄奄一息的彭玉桂。
  
  屍邪沒料到房中還有人敢暗算自己,惱羞成怒就拍向彭玉桂的腦門,彭玉桂勉力往邊上一滾,到底因傷勢太重,被屍邪擊中了肩膀。
  
  屍邪壓不住滿腔的怒意,釋出渾身陰力要把房中人都趕盡殺絕,只聽嗖的一聲,門外射進來一根金笴,迅猛如疾風,正對屍邪的眉心,一箭穿腦而過。
  
  屍邪被這股大力撞得往後一飛,穿過房間,撞到窗棱,砰地被長箭釘死在窗上。
  
  滕玉意身子得動,急忙扭頭看門外。
  
  「師兄!」絕聖熱淚盈眶,一軲轆爬起來。
  
  門外傳來激烈的打鬥聲,藺承佑的聲音好不狼狽:「趁它現在動不了,你們趕快挪到對面房裡,這回沒人能破壞門上的符籙了,待在房裡很安全,等我對付完這金鳥,再來找你們。」
  
  「好。」絕聖忙道。
  
  滕玉意二話不說就要拖動彭玉桂:「快來幫忙。」
  
  她心知彭玉桂多半活不成了,剛才那一下連常人都受不了,何況一個傷重之人。
  
  房中陰氣一散,原本昏迷不醒的程伯和霍丘已醒過來了。屍邪面孔繚繞著一團黑氣,拼命要把箭從眉心拔下來,只恨拔不出來。
  
  程伯和霍丘合力把彭玉桂抬到對面房裡,路過廊道時,只見藺承佑左躲右閃,邊打邊罵:「老妖怪,別怪我沒給你機會,你現在逃還來得及,非要跟屍邪攪在一塊,當心數百年道行毀於一旦。」
  
  另一個則是三十出頭的俊面郎君,此人身穿淡金色襴袍,鬢上一朵碗口大的紅芍藥分外奪目,本是很體面的一身裝扮,卻活像剛遭烈火灼燒過,右邊的衣袖早就不見了,自肩膀往下只剩零星焦黑的碎布。
  
  「臭小子,你已經自顧不暇,還想著使離間計。」金衣公子答得很快,「你且看著吧,今晚誰能活著走出彩鳳樓。」
  
  他笑聲放蕩,卻也透著幾分吃力感。
  
  一行人挪到對面房裡,迅速把門關上,滕玉意蹲下來查看彭玉桂的傷情,只見他面如金紙,氣若遊絲,絕無活下來的可能了。
  
  滕玉意望著彭玉桂,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絕聖蹲在另一邊,嗓音有些發哽:「剛才……剛才多虧你……謝謝你……賀老闆。」
  
  滕玉意嘆氣道:「他姓彭。」
  
  彭玉桂勉強牽動嘴角:「對……叫我彭大郎也行。」
  
  絕聖手足無措,撕下一條袖子想要替彭玉桂壓傷口,但彭玉桂整個肩膀及頸部都血肉模糊,已經叫人無從下手了。
  
  「道長不必忙活了。」彭玉桂道,「我……活不成了。」
  
  絕聖狼狽地抹了把臉,腮幫子上的水珠亮晶晶的,一時分不清是汗水還是眼淚,滕玉意明知彭玉桂無藥可救,也就沒再張羅用藥。
  
  「藺世子說得對,在我為了一己之私殘害無辜之人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不是我了。」彭玉桂勉強擠出個笑容,「我這樣的罪人,死不足惜。」
  
  「彭老闆……」滕玉意試著開口。
  
  彭玉桂搖搖頭:「方才你和絕聖道長為了救對方,情願讓屍邪衝著自己來,不知怎麼地,讓我想起了我爺娘和妹妹。我剛才那一下,不只是為了救小道長,也是為了……救當年的爺娘、救當年的寶嬌……和……」
  
  「救我自己。」
  
  他氣息不足,每說一句話都要停頓很久。
  
  「我怕我回不去桃枝渡口了。」他勉強抬起右手看了看,「這雙手現在沾滿了血,我怕就算在地下見到了爺娘和妹妹,他們也認不出我了。我這些年為了報仇,變成了這幅不人不鬼的模樣,我爺娘是好人,一輩子沒做過壞事,寶嬌她……」
  
  他的嗓音漸漸跟笑容一樣苦澀。
  
  絕聖含淚搖頭:「不會的,彭大郎,你們是骨肉至親,哪怕你變得面目全非,他們也會認出你的。」
  
  彭玉桂面色一亮:「……小道長……你是好心人,聽了你這話,我……我心裡舒坦許多了。」
  
  他吃力地摸向前襟,誰知半途就無力地垂落下來。
  
  滕玉意身子一動:「要拿東西嗎?」
  
  彭玉桂感激地點點頭,絕聖探手摸了摸,摸出一個鹿皮袋子,解開繫繩,裡頭是一把鑰匙和一個匣子。
  
  匣子又扁又長,內裡整整齊齊擺著三樣物件,從左到右依次是:一枚紅玉印章,一枚翡翠珠花,一個活靈活現的髹朱漆的小木偶。
  
  彭玉桂喘著氣道:「我心裡早有預感,我做的這些事遲早有暴露的一天,只不過沒想到這麼快……事到如今……我只想請王公子幫個忙……」
  
  滕玉意心中一震,他剛才救了絕聖,縱算要臨終託人,也是託付絕聖更穩妥,但此人不知不願意挾恩圖報,還是有別的緣故,竟轉而來求她。
  
  她移目望向那幾樣珍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彭老闆請說。」
  
  彭玉桂眉頭一鬆:「這些東西是給我爺娘和妹妹準備的,田允德因為懷疑我沒死,年年都會回桃枝渡口暗中打聽我的下落,我為了隱藏行蹤,從未正式祭拜過我爺娘,如今大仇得報,我本打算帶著這些東西去祭拜他們,這木偶是給寶嬌的,印章是給我阿爺的,我阿娘生前沒戴過什麼好首飾,這枚翡翠珠花是給她老人家的……」
  
  他猛地咳嗽起來,帶出喉嚨裡的大口黑血。程伯忙點住他胸前幾處大穴,絕聖慌忙用袖子替彭玉桂擦血。
  
  彭玉桂喘息了一陣,慢慢緩過勁來。
  
  「我爺娘就埋在離桃枝渡口不遠處的秋陽山的半山腰上,墳前豎著一塊簡陋的木碑……」他胸膛起伏,話聲斷斷續續,「沒有親人,鄰居也早把他們忘了,我這個做兒子的不能露面,多年來他們墳前連個祭拜的人都沒有,我偷偷去瞧過,老兩口的墳塋已經破敗得不像話了。」
  
  他眼裡隱約可見淚花,語調越來越低微。
  
  霍丘不忍再聽下去,默默把臉轉向一邊,程伯本來喜怒不形於色,此時不免也淒惻地嘆氣。
  
  「寶嬌當年被埋葬在小淮山,我一則憐她孤苦伶仃,二則怕日後找不到她的墳墓,因此頭幾年就悄悄把她的屍骨移了出來,現藏在我洛陽宅子的後院裡。」彭玉桂雙手顫動,費力地摸向那把鑰匙,「我想把我妹妹的屍骨移回越州,讓她跟我爺娘葬在一處,我也想在自己死後,託人把自己的屍骨移回家鄉,分離了這麼多年,一家人好歹要團聚。這些事本來應該自己安排……現在只能拜託王公子了。我房間裡有個箱子,用這鑰匙就能打開,裡頭放著我的畢生積蓄,王公子可以隨便取用。」
  
  滕玉意心情複雜,彭玉桂是因為這個原因才拜託她麼,越州遠在千里之外,不說修葺墳塋,光是將他兄妹二人的屍骨遷往越州,就得耗費大量人力物力,這對一個小道士來說,委實太難了。
  
  罷了,她接過那把鑰匙:「我答應你。」
  
  彭玉桂擠出一絲蒼白的笑容:「王公子,說句冒昧的話,彭某總覺得你我二人有些相似之處,但王公子到底與我不同——你會有後福的。」
  
  滕玉意眼睫一顫,這話聽上去分明意有所指。
  
  彭玉桂試圖仰起脖子:「王公子,你附耳過來,彭某有件事想請教你。」
  
  霍丘看滕玉意要俯身,抬手一攔:「公子,讓小人來。」
  
  彭玉桂虛弱地搖了搖頭:「……這話只有王公子知道。」
  
  程伯拉開霍丘:「不必,讓公子自己聽吧。」
  
  彭玉桂如果要暗算娘子,也就不會把那麼重要的事都託付給娘子了。
  
  「你說。」滕玉意俯下身。
  
  彭玉桂費力地抬起腦袋,用很小的聲音道:「我知道王公子很想知道那根暗器的來歷。」
  
  滕玉意腦中一轟。
  
  「我不能告訴你我師父是誰,但我可以告訴這暗器是從何處來的,你去西市一家叫尤米貴的生鐵行守著,若是看到一個叫莊穆的潑皮,想法子套他的話,當年我就是從他手裡得到的暗器。」
  
  滕玉意心怦怦直跳,本以為彭玉桂一死,線索徹底無望了,沒想到竟以這種意想不到的方式,驟然知道了暗器的來源。
  
  難怪彭玉桂不求絕聖只求她,並且料定自己會答應他的請求,原來他早就看出她想打聽暗器,他也投桃報李,把她想知道的答案準備好了。
  
  此人當真長了一顆七竅玲瓏心,她定定看著彭玉桂,心中五味雜陳。
  
  彭玉桂無力地跌回地面,為了交代這些事,使盡了他最後一絲力氣。他的眸中原本有光,此時那點光卻慢慢要熄滅了,黑瞳像蒙上了一層白霧,變得越來越無神。
  
  正當這時,門外腳步聲逼近,藺承佑霍然推門進來了,他滿臉是血,衣裳被劃爛了不少,進門時低頭咳嗽,本要開腔說什麼,見狀吃了一驚,急忙奔到跟前蹲下來,欲要點住彭玉桂的幾處大穴,看到彭玉桂的模樣,動作驀然一頓。
  
  「來不及了。」絕聖不忍道。
  
  彭玉桂像是聽不到身邊的動靜了,他呆滯地望著窗外,面色有些惆悵之色,這扇窗看不到明月,只有幽藍的夜幕和低垂的樹梢。
  
  「『昨宵西窗夢,夢入江南道』……」他的聲音虛弱得像一陣輕煙,「這是我阿爺生前最喜歡的一句詩,這些年我只要一想起桃枝渡口,耳邊就響起阿爺吟誦這句詩時的音調,我常想……如果那一晚我們一家人沒去摘蓮蓬就好了,也許……也許彭大郎永遠是那個彭大郎,我………」
  
  他身體一顫,最後一個字淹沒在喉嚨裡。

  **********
  
  作者有話要說:昨宵西窗夢,夢入江南道:原詩為「昨宵西窗夢,夢入荊南道」,出自唐代詩人戎昱的《長安秋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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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0-8-23 10:43 PM

第42章

  絕聖抽抽嗒嗒哭了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只知道心裡絞得難受,非得馬上痛哭一場才行。
  
  滕玉意表情木然,抬手想闔上彭玉桂的眼皮,但那雙眼睛枉自睜著,試了幾次都沒法幫他闔眼。
  
  她的手於是懸在半空,不知怎麼地,驀然想起前世阿爺也是這樣死不瞑目,一時之間,多少前塵影事湧上心頭,她喉嚨開始發哽,分不清到底是為自己還是為彭玉桂感傷,佯裝平靜轉過臉,卻揮不散心頭那股悲涼之意。
  
  藺承佑從袖中取出幾張青色的符紙,自彭玉桂的腳邊起,沿路擺放到了視窗,而後盤腿坐下,低聲誦了一段經,末了伸出修長的手指,在半空中輕柔地攏了攏。
  
  他的神態和動作都空前溫柔,不過揚手一揮,地上的符龍就燃到了視窗,火龍方向正對南方,儼然在指引著什麼。
  
  等到符龍消失在窗外,桌上的油燈倏地一亮。
  
  絕聖的眼淚流得更兇了,這是一種護魂術,師兄手邊法器不足,只能將就著做個粗陋的長明燈,有了這個儀式,無異於上告三界,眼前這枚遊魂要回歸故里了,請神佛垂憐,莫要半路攔阻。
  
  他以往也曾見師兄做過這儀式,如此鄭重卻是頭一回。只要長明燈不滅,就不必擔心彭玉桂找不到回鄉的路了。
  
  做完這一切,藺承佑抬手幫彭玉桂闔眼,滕玉意在一旁靜靜看著,這次彭玉桂彷彿放下了生前的所有沉重包袱,眼皮終於被合上了。
  
  「拿著吧。」藺承佑起身把油燈遞給絕聖,「別讓它熄了。」
  
  絕聖抹了把眼淚,鄭重其事接過油燈,然後起身用符紙做了個黃色的燈罩,小心翼翼護住油燈的火苗。
  
  門外傳來凌亂的腳步聲,徑直往對面的房裡而去。
  
  「都怪你,我和見仙都說那不是滕娘子,你們非得說是,現在好了,上了屍邪的當吧。」
  
  「我哪知道卷兒梨有問題!」
  
  「王公子、絕聖——糟糕!人呢?」
  
  「完了完了,一定出事了。」
  
  是棄智等人的聲音。
  
  「這邊。」藺承佑快步過去開門,對方聽到身後動靜,嚇得四散彈開,看清是藺承佑,趕忙湊過來。
  
  「師兄、絕聖、王公子、程伯、霍丘。」棄智欣喜若狂,目光依次掃過屋裡的每個人,「太好了!你們都沒事。」
  
  五道擁在門口,看樣子也是心有餘悸:「我們剛才被屍邪困在前樓,好不容易才破了結界,唯恐王公子等人被屍邪殘害,來的路上魂都嚇沒了,棄智這小子剛才都哭了一路了。」
  
  他們每個人的臉上都掛了彩,像是剛經歷過一場惡戰,一面說一面要進來,藺承佑卻攔住他們:「慢著。」
  
  他伸指在每個人的鼻端下探了探,確定噴灑出來的是熱乎乎的氣息才放行。
  
  見仙進屋的時候問:「世子,你怎麼知道這邊出了問題,你不是在後院對付金衣公子嗎?」
  
  棄智擦了把汗指向滕玉意:「王公子腕上綁了玄音鈴,她這邊持續示警的話,師兄那邊會聽到的。」
  
  眾道的目光便落在滕玉意雪白的腕子上。
  
  「屍邪和金衣公子呢?」見天瞥見地上的彭玉桂,駭然道,「那不是賀老闆嗎,他怎麼——」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藺承佑沉聲道,「二怪剛遁走,金衣公子被九天引火環燒掉了一邊翅膀,暫時飛不起來了。它與屍邪合練了某種秘術,哪怕被燒得皮開肉綻也能恢復如初,方才它為了及時養傷,帶屍邪先逃走了,此刻應該蟄伏在樓內某一處。」
  
  「除此之外,屍邪有卷兒梨這個傀儡做內應,對樓裡的人和事已是了若指掌,今晚來之前它應該做了不少準備,下一個會扮作誰,誰也預料不到。先前的法子已經不奏效了,得另用陣法困住它們。從現在開始,所有人不得分開。待會無論我發出多奇怪的指令,大夥不得有異議。」
  
  「可是——」眾人驚訝地互望一眼,「屍邪會喬裝改扮,金衣公子也不是省油的燈,如果它們假扮成世子,我們又如何分辨真偽?」
  
  「把這個繫在腕子上不就成了。」
  
  藺承佑撕下自己的一邊袍袖,將其扯成一條條,又從懷中取出青色符紙,把布料和符紙纏在一起分發給眾人。
  
  「這種符紙浸泡過桃木汁,顏色與尋常符紙不同,之前我沒拿出來示人過,即便卷兒梨提前告訴屍邪我穿什麼衣裳,屍邪也沒法及時偽造同樣的符紙,大夥把這個繫在腕子上,稍後布陣時以此為證。」
  
  「等一等。」滕玉意忽道。
  
  藺承佑身上是件墨綠色衣裳,符紙的顏色則接近碧青,兩者纏在一起並不起眼,而房中其他人,不是著緇衣,就是著灰袍,不若她穿著紅色胡服。
  
  「打鬥時若是在暗處,世子這衣料不夠顯眼。」滕玉意用小涯劍劃破自己的窄袖,將其撕成一條條遞給藺承佑,「換我這個吧,紅色與碧色混在一起才惹眼。」
  
  藺承佑當即從善如流,從滕玉意手中接過布料纏了符紙繫在自己腕上。
  
  見喜憂心忡忡地在腕子上繫布料:「連扼邪大祝都破了,哪還有好陣法能對付它們?」
  
  見天也說:「是啊,二物稟性不同,再好的陣法也沒法同時鎮住兩個。唉……愁死個人了。」
  
  藺承佑聽憑二道在耳邊聒噪,儼然在思量什麼。
  
  棄智忍不住發問:「師兄是想到什麼好法子了嗎?」
  
  藺承佑轉眸看了眼滕玉意:「說起來這法子還是王公子提醒我的,不過我也不確定管不管用,姑且一試吧。」
  
  滕玉意一訝:「我?」
  
  「現在還不能說。」藺承佑古怪一笑,「屍邪太懂得窺探人心,萬一有人不小心被它蠱惑,再好的法子也會提前被它知道。 」
  
  滕玉意心裡好奇得要命,卻又聽藺承佑道:「只要金衣公子那對翅膀完好,我們就沒法困住它和屍邪,當務之急是在金衣公子傷癒之前,盡快把它引誘出來。 」
  
  「金衣公子一心要養傷的話,又如何把它誘出來?」
  
  「別忘了它是妖,只要是妖,就一定有弱點。」藺承佑笑道,「《妖傳》上關於金衣公子的記載那麼多,它的毛病是刻在骨子裡的,只要抓住它的那點喜好,就不怕它不上當。先去園中吧,小佛堂門口雖設下了盤羅金網,但也不是萬無一失。記住了,待會無論我做什麼,你們不要奇怪只管配合即可。」
  
  他率先走到門口,催促眾人出發。
  
  滕玉意隨大夥往外走,心裡只是納悶,這麼短的工夫,藺承佑又能想到什麼出奇制勝的好法子?
  
  她思索著回頭,卻見藺承佑返回了房中,絕聖口中喃喃有詞,正在藺承佑的指點下將那盞長明燈安置在彭玉桂的腳邊。
  
  滕玉意深深看上一眼,比起樓中的其他地方,這個貼滿符籙的房間顯然最清淨,藺承佑想必也是考慮到這一點,特意把長明燈和彭玉桂的遺體一併留在了房中。
  
  她回身時心中忽一動,藺承佑想到的新法子難不成是……
  
  她再次扭頭望向地上的彭玉桂,怪不得藺承佑說那法子與她有關,如果真是這樣,真算得上陰差陽錯了。
  
  轉眼到了園中,周遭卻出奇寂靜,就連燈光如晝的小佛堂,也是安靜無聲。
  
  這種詭異的平靜,無端讓人心慌。
  
  絕聖和棄智踮腳張望小佛堂:「還好在佛堂外設了盤羅金網,看樣子沒什麼事。」
  
  藺承佑從背上的箭囊裡取出一支箭,彎弓搭箭,嗖地射去一道金影,眼前景象竟如一池被風吹皺的春水,泛起了微小的漣漪。
  
  再一眨眼,死沉沉的園子有了活氣,花葉在夜風裡簌簌作響,小佛堂裡也飄來嘈雜的聲響,仔細聽去,分明有人在哭。
  
  「平日怎麼教你們的?連二怪設下的幻境都分不清,活該被妖物當點心。」藺承佑提氣一縱,騰身幾個起落,掠向小佛堂。
  
  絕聖和棄智羞愧得不敢吭聲,拔腿就追上去。
  
  眾人趕到小佛堂,裡頭烏泱泱全是人頭,伶妓和廟客們戰戰兢兢挨在一處,嚴司直等人也是滿臉異色,他們目光雖凌亂,卻都駭懼地望著門口。
  
  一看見藺承佑,萼姬就大哭起來:「世子,不好了,抱珠她們被妖怪擄走了。」
  
  「還有綠桃和卿卿。」沃姬滿臉淚痕,哆哆嗦嗦用手比劃,「還沒鬧明白怎麼回事呢,她們就被帶走了。」
  
  五道大驚:「怎麼會?門口有盤羅金網,二怪尚未捉到獵物,不會隨便浪費功力硬闖的。」
  
  藺承佑飛快檢視一番,確定那道網完好無損。
  
  「卷兒梨來過了?」他厲聲問。
  
  「是。」大夥驚惶點頭,「得虧嚴司直攔了一把,不然被拉出去的人更多。」
  
  嚴司直擦了把汗近前:「我們一直待在裡頭,外頭不斷有鬼魅想闖進來,但都被那道金網給攔住了,可就在方才不久,卷兒梨娘子突然過來尋我們,說世子說此處不安全,要我們去前頭匯合,說話時拽了幾個小娘子朝外走,我想起她應該跟幾位道長在一起,不可能獨自一個人出現,心裡起了疑,就上去攔了一把,就聽外面有個男人大笑,把卷兒梨和幾位娘子帶走了。」
  
  萼姬哭道:「卷兒梨這孩子不知怎麼回事,活像變了個人似的。」
  
  「她有問題應該不是一天兩天了。」五道懊喪道,「只恨我們沒想到她上個月就被屍邪給蠱惑了。她現在雖為屍邪所用,卻還是血肉之軀,這道金網攔不住她的。」
  
  藺承佑蹲下來察看,很快在門口發現了幾枚新鮮的腳印,他暗嗤:「果然改不了老毛病。」
  
  隨即又回到小佛堂,˙站在眾人面前看了一圈,末了衝魏紫和軟紅道:「你們兩個出來。」
  
  魏紫和軟紅渾身一個激靈:「我們?」
  
  藺承佑又將目光投向後頭的幾位妓伶,隨意指了指道:「你、你、你……都出來。」
  
  一口氣點了四個,加上魏紫和軟紅便是六位美人。
  
  美人們不安地從人群挪出來。
  
  旁人驚訝不已:「世子,這是——」
  
  五道猜到藺承佑要做什麼,心裡隱約有些不安,這可是一招險棋,不成功的話,只會讓自己陷入更狼狽的境地。
  
  可等他們打量領頭的兩位美人,瞬間又添了幾分信心。
  
  魏紫可是差一點就當了花魁的大美人,生得豐腴妖冶,姿色完全不輸葛巾和姚黃,另一位叫軟紅的,相貌雖不及前三位出眾,卻也是彩鳳樓排名靠前的都知。
  
  藺承佑問她們:「沒有樂器在手,也能歌舞嗎?」
  
  美人們忐忑點頭。
  
  「會不會跳《慶善樂》?」
  
  滕玉意心裡「咦」了一聲,《慶善樂》是一種宮廷樂舞,民間聽過的人不多,藺承佑問這個做什麼,難道並非她想的那樣?
  
  不出所料,妓伶們齊齊搖頭:「不會。」
  
  藺承佑隱約有些失望,低頭思量著說:「……也罷,待會你們就——」
  
  忽有人道:「奴家會……」
  
  滕玉意聞聲看過去,說話的是萼姬,她尷尬地舉著手,神色滿是不安:「奴家年輕的時候跟一位宮裡的樂師學過這舞,不知世子為何要問這個。」
  
  藺承佑一訝,旋即笑道:「萼大娘會就好說了,那你也出來吧。」
  
  萼姬臉上登時閃過一絲懊悔,可藺承佑似乎根本不容她拒絕,萼姬本來還想說幾句,眼看藺承佑掉頭就走,只得分開人群,慢慢蹭了出來。
  
  五道瞠目結舌,追上藺承佑低聲道:「世子,萼大娘年紀會不會大了點,金衣公子雖說風流好色,可也不是來者不拒哇,聽說它只喜歡年輕婦人和少女,對年紀大的婦人絲毫不感興趣。」
  
  「別囉嗦,走吧。」藺承佑早走到門外了。
  
  滕玉意心裡已經明白了,藺承佑要做的事顯然是另一樁,邁步跟上去,卻發現身上又開始冒熱汗,於是一邊走,一邊取出帕子擦汗。
  
  程伯一旁瞧見,心裡好不擔憂,看樣子娘子逃不過長熱瘡了,只恨眼下沒有餘力再想克化火玉靈根湯的事,一切都要等安然度過今晚再說。
  
  到了外頭,藺承佑循著門口的腳印往前找,那腳印忽深忽淺,一路通往園門口,追蹤到園外,那些腳印就像被憑空抹去,完全無跡可尋了。
  
  眾人抬頭朝前看,再往前就是前樓了,這地方平日熱鬧非凡,此刻卻靜謐得如同一座孤墳,除了簷角的鈴鐺偶爾發出幾聲輕響外,整幢樓都陷在啞默裡。
  
  再看地上,扼邪大祝已經被破壞殆盡,庭院裡活像被狂風暴雨席捲過,滿地都是橫七豎八的幡旗。
  
  五道氣急敗壞地跺了跺腳:「這兩個東西也太囂張了。」
  
  見喜打開天眼看了一陣,恨恨然道:「屍邪善於掩藏身上的邪氣也就罷了,金衣公子同它藏在一處,竟也沒洩露半點妖氣,這下可好,要盡快找到它們,就得分頭去樓裡找,但只要分頭行動,勢必有人被二怪剝皮拆骨。怎麼辦,我們總不能什麼也不做,就乾等著金衣公子傷愈吧?」
  
  五道心裡沒個主意,扭頭找藺承佑,才發現藺承佑已經領著萼姬一行走到庭院裡了。
  
  藺承佑笑容滿面給妓伶們分發青符:「這個呢,是青雲觀的保命符,只要有此符在身,憑它什麼妖魔都無法近你們的身,你們只管載歌載舞,無論看到什麼都不要理會。」
  
  萼姬等人戰戰兢兢應了,接到手中才發現符紙顏色罕見,她們何嘗見過這麼奇怪的符紙,只當是了不得的護身符,原本惴惴不安,這一下心安不少。
  
  絕聖和棄智在旁直撓頭,師兄又睜眼說瞎話了,這不過是普通的護魂符,浸久了桃汁才如此,充其量擋擋普通邪祟,對二怪卻是莫可奈何的。
  
  「稍後我一咳嗽,你們就依照我的吩咐行事。」藺承佑走到前頭,「萼大娘領舞,剩下的人雖然沒學過《慶善樂》,但我知道你們會。」
  
  「排練一遍就能上手了。」萼姬這時多少恢復了常態,習慣使然,她開始整理自己的裙裳了,「這些孩子裡頭有一半是奴家教出來的,身姿手法都有固定的樣式。」
  
  「那就更好了。」藺承佑笑咪咪道,「至於這歌該如何唱,頗有些講究。」
  
  他低聲對萼姬說了幾句話,萼姬驚訝地點了點頭。
  
  「絕聖棄智,你們快把地上這些碎紙掃一掃,等萼大娘她們排練好,就要正式起舞了。」
  
  藺承佑邊說邊點了火摺子,預備將廊廡下熄滅了的琉璃燈都點上。
  
  見喜看了看搔首弄姿的萼姬,悄悄把藺承佑拉到一邊:「喂,世子,金衣公子雖是一隻禽妖,但它一點也不蠢,它眼下忙著療傷,孰輕孰重它分得清,哪怕這六位美人載歌載舞,誘它出來都相當吃力,再加上萼大娘,只怕會適得其反。」
  
  「而且這法子只能使一遍。」見美面色凝重,「一遍即需成功,如果失敗了,我們可就別想引金衣公子出來了,勸世子慎重行事。」
  
  藺承佑不緊不慢道: 「稍後我會一直守在西南角的屋簷上,見天道長功力最深,守在東北角上隨時與我接應。」
  
  「見仙和見美兩位道長留在東邊廊下,負責保護伶人們的安全。」
  
  「見喜和見樂,你們二位重啟九天引火環對付金衣公子,這法子下午已經使過一回,再來未必能成功,但只有火環能灼傷它那身刀槍不入的羽毛,因此總歸要試一試。」
  
  「絕聖和棄智,兩位道長啟陣的時候不能分心,你們負責幫他們守陣。」
  
  他邊說邊繞眾人踱了一圈:「加上我一共八個人,每個人都守好自己的位置,記得無論發生何事,都不得自亂陣腳。」
  
  五道還想勸藺承佑另想計策,但不得不承認這小子身上有股讓人折服的力量,目下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好悶聲答應了。
  
  最後藺承佑把目光落在滕玉意身上:「至於王公子主僕嘛,不指望你們幫忙,別添亂就成,稍後你們就待在我身邊吧。」
  
  安排妥當後,他回身看了眼靜幽幽的前樓:「事不宜遲,趁萼大娘她們還未排練好,先到各自的位置上等著。」
  
  程伯和霍丘帶著滕玉意率先縱上了屋頂,順著琉璃瓦走到東北角,依次坐下來。
  
  其他人也各就各位。
  
  藺承佑將簷下所有燈籠都點亮,一躍就飛到了屋簷上,而後一撩衣擺,坐在滕玉意身旁。
  
  庭中燈火如晝,映得階前的牡丹花分外妖嬈。當空一輪明月,撒得滿世界銀輝。
  
  只是那月光中透著異色,好似水亮的酪漿中摻雜了殷紅的血,鋪灑在庭前,儼然給地上蒙上了一層絳色縵紗。
  
  「世子沒忘記之前的約定吧。」滕玉意眼睛望著庭中,「我幫你設局引出彩鳳樓的兇手,你幫我克化火玉靈根湯,趁現在有空,世子快把解藥給我吧。」
  
  藺承佑慢悠悠擦拭箭囊裡的金笴:「急什麼,我既答應你了,自然會給你。」
  
  「可如果我沒記錯,世子說最遲子時之前需練通。」滕玉意體內熱氣翻湧,「時辰不多了,再拖下去熱瘡可就冒出來了。」
  
  藺承佑聞言一笑:「說來說去,你不就是怕長熱瘡嗎?我答應過不會讓你容貌受損,就一定會辦做到。」
  
  滕玉意腦中彷彿有根琴弦被撥動,霍地轉頭瞪向藺承佑,好哇,原來他早就留了一手。
  
  下午與藺承佑談判時,他原話是「好,我保證你不會因火玉靈根湯容貌有損。」
  
  前一句話乍聽之下沒問題,細究起來卻有兩層意思,所謂克化,分主動克化和被動克化,前者指的是靠練功來克化,這樣不但可以避免長熱瘡,還能增長七八年功力。被動克化自然是指長熱瘡了,熱瘡一冒頭,體內多餘的熱氣也就被動消散了,但如此一來,也就別想增長功力了。
  
  至於藺承佑所謂的「不損容貌」,應該就是給她一些清熱養顏的靈藥,即便她長熱瘡,臉上也不至於留下瘡印。
  
  這樣的靈藥不是沒有,但她想要的可不遠只是不長熱瘡,還想要那七八年內力。
  
  「世子是故意的?」她壓著火氣問,一想就知道了,下午她以佈局作餌逼藺承佑幫他克化,但他不甘心被她要挾,答應的同時索性擺她一道。
  
  藺承佑扭過頭,不提防看見滕玉意白嫩的眼皮上透著桃紅的色澤,估計是被體內熱氣給鬧騰的,冷眼看去像剛哭過,可仔細一瞧,恍惚又像喝醉了酒,那抹若有若無的淡紅,襯得她一對眼珠葡萄般烏黑瑩亮,他都懷疑她眼中的水也像葡萄汁那麼清甜了。
  
  「火玉靈根湯如果那麼容易克化,也就不叫世間靈草了。」他無辜笑道,眸子在月色下熠熠生輝,「所謂的解藥根本子虛烏有,要克化只能憑自己的功力,你不懂武功,眼下又來不及練通,為了不讓你容貌受損,我只能去幫你弄玉顏丹了,這藥你聽說過吧,長安只有一瓶,就藏在禁庭裡,我還沒想好怎麼跟皇后討要呢,想來少不得挨一通罵,可誰叫我答應王公子了,挨罰也要幫你弄來。」
  
  滕玉意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不必這麼麻煩,沒有解藥無妨,貴觀不是有一套桃花劍法麼,聽說只有幾招,轉眼就能學會。」
  
  藺承佑面色變得有些古怪,看了滕玉意兩眼就扭過頭,一面擺弄手中的金笴一面笑道:「原來王公子打的是這個好主意,我勸你趁早死心吧,這劍法並不好學,我也教不了。」
  
  滕玉意瞪著藺承佑,他分明是不想讓她佔盡喝火玉靈根湯的好處,所以情願去弄玉顏丹也不教她武功,絕聖和棄智親口說過,桃花劍法才短短幾招,眼下離子時還有一個多時辰,憑藺承佑的本事,誠心要教她的話未必不能見縫插針。
  
  早知道下午她跟他談判時就該另附一張紙,白紙黑字寫清楚,順便再讓他摁個手印。
  
  難道就這麼算了?她瞇了瞇眼,白遭了幾天罪,竟連一點好處都撈不到麼。
  
  半晌她冷靜下來,罷了,且忍耐一晚吧,日後他也別想再招惹她了。至少有人替她弄玉顏丹,好歹能省卻一番工夫。
  
  她冷哼一聲,把手肘擱在雙膝上,托腮望向庭中。
  
  藺承佑餘光瞥見滕玉意的動作,原以為她還會糾纏不休,沒想到她挺善於自我調停。
  
  也好,她要是知道桃花劍法怎麼個教法,未必真肯跟他學。
  
  就在這當口,伶人們排練好了。
  
  伶妓們在萼姬的指引下擺好陣型,萼姬當先站著,一隻肥白的手臂高高舉著,另一隻手在胸前拗成蘭花指,腰肢和圓臀也沒閒著,彎出了兩道讓人心動的柔軟曲線。
  
  夜風拂過來,翠綠的輕紗在她臂彎裡高高飄揚,配上她那高昂的脖子和柔媚的神情,活像一位即將飛天的伎樂。
  
  滕玉意一瞬不瞬看著,這叫寶刀未老麼,憑萼姬這身段,足以碾壓身後那些年輕妓人了。別說風流好色的金衣公子,她一個女子都看了心動。
  
  只恨月光太亮,萼姬眉梢眼角的風霜藏不住,脂粉抹得足夠厚了,但還是能看出年歲不小了,遠不止四十歲,五十都有可能。
  
  「萼大娘這是謊報年齡了吧。」不知哪個角落裡小聲飄來一句話,「不是說才三十出頭麼,這……這看著也不像啊。」
  
  萼姬嘴角抽搐了一下,藺承佑卻鼓掌:「妙得很,萼大娘果然名不虛傳,照我看,完全不輸宮裡那位善舞的耶律大娘。」
  
  萼姬神色重新靈動起來,腰肢一扭,當胸甩出臂彎裡的巾帔,紅唇輕啟,吐出第一句歌謠。
  
  「聖超千古……」(注)
  
  萼姬一邁開輕盈的舞步,身後的伶人也跟著翩翩起舞,有人著茜裳,有人著碧裙,隨著舞步織就出一副絢爛的畫卷,輕曼的歌聲也開始隨風湧動,春水般撩人心弦。
  
  「道泰百亡……」
  
  第二句來了,伶人們盈盈淺笑,腰肢左右搖曳,才七個人的舞隊,自是不及宮廷樂舞那般氣象萬千,但因舞姿妖嬈輕盈,也足夠賞心悅目了,尤其是站在萼姬後頭的魏紫,此女膚色瑩潔,體態豐腴,每一扭動腰肢,胸前那飽滿的曲線就湧動不已。
  
  滕玉意偷眼看了看,突然開始擔心眾人分神,斜斜瞄向廊下,那幾個老道果然都漲紅了臉。
  
  她又好奇瞥了下藺承佑,發現他手中緊握弓箭,眼睛卻盯著對面的閣樓。
  
  萼姬顯然也知道魏紫舞姿出眾,提前就做了安排,唱到第三句時,她和魏紫一個交錯轉身,乍然把魏紫變成了前排第一人,如此一來,魏紫胸前那抹霜雪般的豐潤更加奪目。
  
  當魏紫開始在庭中飛快旋轉時,那串啞默了許久的玄音鈴終於有了動靜,圓溜溜的鈴鐺在滕玉意的腕子上輕輕地滾動,彷彿有人在旁邊輕輕吹氣。
  
  滕玉意一瞬不瞬望著玄音鈴,莫非她猜錯了,藺承佑要對付的真是金衣公子?看這架勢,此妖估計快憋不住了,她飛快抬頭看對面,前樓卻依舊沉寂,而且玄音鈴只響了一下,很快又安靜下來。
  
  庭中嗡嗡傳來說話聲,道士們分明有些失望。
  
  藺承佑依舊穩如泰山,非但沒放下手中的弓箭,還從懷中取出一緡錢,將其撒到庭中。
  
  錢幣落在地面上,發出叮叮噹當的清響。
  
  「唱得好。」藺承佑沉聲道。
  
  萼姬等人受了鼓舞,歌聲越發高亢了。
  
  「皇帝萬年……」
  
  歡快的調子裊裊升到半空中,驟然一拐,意外透出幾分悲涼之意,
  
  「室祚彌昌……河山帶礪……」
  
  滕玉意留神四周,藺承佑撒錢的舉動有點像個暗號,錢一落地,歌聲就變了味,萼姬帶著伶人們,硬將一首歌功頌德的樂舞,唱出了國破家亡的淒涼。
  
  「西台慟哭,轉眼成空……」第四句愈發悲切。
  
  「轉眼成空…………轉眼成空……」
  
  不止悲涼,還漸漸透出淒厲怨恨的況味。這一句剛起頭,玄音鈴就有了反應,抖動得又兇又急,像是隨時能爆裂而開,緊接著夜風湧動,撲面而來一股刺骨的寒意。滕玉意一個激靈,還未看清對方是何物,藺承佑手中金笴離弦,一箭射了出去。
  
  有東西從黑暗的閣樓裡縱出,伴隨著又急又厲的哭聲,直愣愣地穿過庭院,撲向滕玉意。
  
  少女嬌稚的哭聲越來越近:「嗚嗚嗚……你們都是壞人,故意讓我難過,我要你們死!」
  
  滕玉意寒毛直豎,那哭聲她再熟悉不過,藺承佑這一箭非但沒能攔住屍邪,顯然屍邪把第一個目標就瞄準了她。
  
  「糟糕,怎麼會是屍邪?」見仙和見美驚愕拔出佩劍,躍到庭院中將眾妓伶護住。
  
  等到屍邪再近一些,滕玉意眼睛驀然睜大,只見屍邪握住藺承佑的金笴,兩手齜著牙往兩邊一扯,「哢嚓」一聲響,那根堅固異常的金笴折成了兩段。
  
  她拽過程伯和霍丘就跑,怪不得藺承佑千方百計要將二怪引出來,也不知二怪在習練什麼秘術,短時辰內就能功力暴漲,這根原本能將屍邪制住的金笴,轉眼就奈何不了它了。
  
  見天駭然站在對面屋簷,作勢要飛撲過來幫忙,礙於藺承佑說過不得妄動,改而擲出數道飛符,口中吼道:「世子當心!這東西好像兇性大發了!」
  
  滕玉意慌亂中扭頭看,今晚月光出奇的亮,她能清楚地看到屍邪的那對雪白獠牙,像是剛從牙床鑽出來,還不算長。
  
  眼看屍邪越逼越近,她衝口而出:「藺承佑!」都到了這當口了,他為何遲遲不見反應,正覺得古怪,斜刺裡躍過來一道墨綠色的身影,藺承佑縱過來將她護在了身後。
  
  「你哭什麼?」藺承佑譏誚的嗓音陡然響起,「是不是剛才那段歌舞叫你想起你那不堪的爺娘了?聽說你那個做皇帝的老子最喜歡在宮裡聽《慶善樂》 ,你阿娘呢,她喜不喜歡聽?」
  
  他左手握著那把金弓,右手卻在腰後虛握。這話一出口,屍邪那對獠牙迅即暴漲數寸,明晃晃地懸在殷紅的唇邊,足有半尺那麼長,配上她天真嬌俏的臉蛋,說不出的瘮人。
  
  它淒厲地放聲大哭:「你壞透了!你壞透了!你是故意的,我要把你的心挖出來碾成碎片!」
  
  滕玉意躲在藺承佑身後喘息,屍邪的要害正是那對獠牙,可惜小涯劍太薄銳,碰上獠牙必定折損,不然可以用小涯劍試一試。
  
  她擦了把汗,低頭才發現藺承佑腰後的右手露出一點銀絲,她愣了愣,旋即心中一喜,果然是彭玉桂的那根暗器。看來藺承佑決定用這根銀線試一試了。
  
  當年南詔國屍王的獠牙一斷,屍王也就化作一掊土了。藺承佑想方設法激怒屍邪,估計就是為了這一齣。
  
  等到屍邪掠到跟前,藺承佑攬著滕玉意往後一躍,同時右臂一揮,將一道雪亮的銀絲射向對面:「見天道長,接招!」
  
  「好!」見天當即把那東西撈在手中,發現是根雨絲狀的暗器,末端還綁著一團用來使力的符紙球,他來不及問是何物,猛地拽緊那東西。
  
  藺承佑擲出去的力道和時機都準得很,見天這一接手,銀絲恰巧繃在屍邪那對獠牙底下,只要兩人同時往南拉動絲線,獠牙就會應聲而斷。
  
  屍邪並未將一根細絲放在眼中,但也覺得硌在牙下好不礙事,它哭哭啼啼,抬手就要把絲線扯斷,藺承佑眼中露出一點笑意,暗中灌注全身內力到銀絲中。
  
  「往南拽。」藺承佑低喝,「動手吧!」
  
  見天大聲說是。
  
  滕玉意心口急跳,憑這暗器的鋒利,兩人一合力,屍邪的一對獠牙必定不保。
  
  喀嗒,喀嗒,半空中傳來兩聲怪響,屍邪本來作勢要抓藺承佑,聽到這動靜身子一剎,轉動眼珠往下一瞧,才發現那怪聲是從自己嘴裡傳出來的,它那對異常愛惜的獠牙,宛如被一股看不見的大力切割著,隱隱有斷裂之勢。
  
  它這才意識到那根不起眼的銀絲竟是要命的東西。
  
  「啊啊啊!」它漂亮的五官陡然扭做一團,徒手就要將銀絲從口中拽出來,哪知藺承佑和見天灌注了全身內力在絲線上,不等它用力,手指就被削斷了兩根。
  
  皮肉可以再長出來,獠牙卻只有一對,屍邪心裡徹底慌了,情急之下往上躥,但只要它一動,藺承佑和見天也必定隨著往上一躍,銀絲如影隨形,力道絲毫不減。
  
  「壞蛋!壞蛋!」它含含糊糊尖叫,藺承佑卻根本不容它逃,不論它如何縱躍掙扎,銀絲始終纏在它牙上,不過一晃眼的工夫,獠牙已經越來越鬆動。
  
  滕玉意心中大喜,只差一點點,只差一點點這邪物就要化為烏有了,可就在這時候,前樓幽暗的軒窗忽然竄出來一道金影,闊大的翅膀當空一展,直奔被困在半空中的屍邪。
  
  金衣公子!
  
  藺承佑似乎早有準備,想也不想就喝道:「九天引火環!」
  
  「是!」見喜和見樂在庭中齊聲應道。
  
  在藺承佑的安排下,庭中諸人各司其職,見喜和見樂遵照藺承佑的安排一直在西廊下擺陣,順利引來了九天引火環,早就蓄勢而發。
  
  這一聲令下,他們揮動長劍直指雲霄:「急急如律令,去!」
  
  兩團火環騰空而起,奔向金衣公子的雙翅,金鳥卻並不急著遁走,而是將屍邪攬到自己懷裡,隨即扇動一對翅膀直衝青天。
  
  絲線本就縛得不穩,這樣往上一拔,屍邪終於順利脫困,卻也因為耽擱了工夫,金衣公子被其中一隻九天引火環追上,左翅上的羽毛燃了起來。
  
  見喜和見樂大喜,忙又驅動另一隻火環去燒它的右翅,金衣公子卻帶著獵獵燃燒的左翅,徑直俯衝而下。
  
  「多少年過去了,長安城的道士還是只知道玩火的把戲。」它冷笑連連。
  
  絕聖和棄智惶然大喊:「前輩快跑!別跟它硬碰!」
  
  見喜和見樂慌亂之下沒能把另一隻火環引到身前,只得放棄對抗的的打算,可沒等他們跑遠,金衣公子俯身就把見喜撈在了手中。
  
  見喜慌忙揮出一劍,卻連金衣公子的羽毛都沒沾到,他在半空中踢踏雙腿,慘叫道:「大師兄!世子!救命啊!」
  
  就聽風聲獵獵,藺承佑從屋簷下飛縱下來,手中箭弦一發,正中金衣公子的右肩,金衣公子手上一鬆,見喜掙扎著就滾了下來。
  
  「你這小子!」金衣公子橫空一拐,帶著烈火就要抓住藺承佑,「剛才被我打得落花流水,還敢來招惹我。」
  
  「我還等著吃烤禽鳥的肉呢,肉還沒到口,怎能放你跑了。」藺承佑騰身而起,說話的同時射出第二箭,這次正對金衣公子其中一隻眼睛,他心裡好不遺憾,剛才明明只差一點就能把屍邪的獠牙鋸下來了。
  
  見天也從屋簷上跳下來,抖動長劍刺向金衣公子的另一隻眼,金衣公子要害正是那對眼睛,若能一下能刺準,金衣公子一身妖力就喪失了,加上那根能鋸動屍邪獠牙的銳器,降伏二怪近在眼前。
  
  他心裡美滋滋的,把全副心神都放在刺殺金衣公子上,卻聽藺承佑喝道:「當心屍邪!」
  
  見天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金衣公子的翅膀底下冷不防探出一隻胳膊,手上蔻丹紅艷若櫻桃,憑空暴漲數尺,徑直抓向他的前襟。
  
  見天臉色一變,改而把劍刺向屍邪,可如此一來他不免露出了破綻,金衣公子趁機橫空一拐,險險躲過藺承佑的那隻箭,爪子往下探去,追上還沒跑多遠的見樂,揪著他的衣領一飛沖天。
  
  藺承佑迅即又補一箭,但金衣公子那對翅膀大得像衾被,完全打開的時候,足可以遮擋院子上空的月光,昏暗中射出的這一箭,成功被金衣公子躲開了。
  
  藺承佑乾脆屈指成環,發出一聲呼哨,聲音輕銳高亢,分明要召喚什麼,然而屋頂上靜悄悄的,連個鬼都沒召來。
  
  藺承佑暗罵一句,不得不飛身縱上樹梢,口中厲聲道:「快攔著它們!」
  
  前樓已然淪為了二怪修煉內力的老巢,進去之後再誘它們出來就難了。
  
  他輕功出眾,說話間接連踩踏樹幹,一口氣躍上了樹冠,四道使出渾身功力,也先後竄了上來,然而到底晚了一步,不等他們進行圍攻,二怪就帶著見樂撲進了某扇敞開的軒窗。
  
  窗子裡黑洞洞的,這一進去必定兇多吉少,見喜關心則亂,情急之下也飛撲進去:「樂樂!」
  
  「別進去!」藺承佑神色一變,卻阻攔不及。
  
  「見喜!」見仙等人落在樹梢上,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大師兄,這可如何是好,快想法子啊!」
  
  藺承佑凜然不語,一下子少了兩個道長,對付二怪的時候只會更棘手,好在金衣公子翅膀上還燃著火,功力一時半會恢復不了,況且又是在屋內,想飛也飛不起來,趁它們沒跑遠,盡快救人才是。
  
  「人多施展不開,我進去把兩位道長找出來。」他神色如霜,「你們先回到原先的位置,隨時準備接應我。」
  
  絕聖和棄智在底下急得大喊: 「師兄!說好了大夥不能分開的,你不能一個人進去!」
  
  藺承佑一躍到就到了窗上:「師兄心裡有數。你們兩個別在庭中待著了,到屋簷上負責保護王公子主僕。」
  
  可沒等他鑽進去,另一扇窗突然被人破開,兩道灰撲撲的影子從裡頭掠了出來,藺承佑二話不說擲出兩道飛符,卻聽那道灰影子大嚷道:「是我!」
  
  定睛望去,卻是見喜和見樂。
  
  「見喜!見樂!」
  
  見喜狼狽地抱著見樂,跌跌撞撞落到了庭中。
  
  「好險!好險!」他上氣接下氣,「好歹搶回來了!」
  
  見樂像是已經陷入了昏迷,見喜把他擱到地上:「金衣公子受了傷,把樂樂扔下了。」
  
  見天等人大喜過望,跳下樹稍就要奔過去,藺承佑卻攔道:「當心有詐!」
  
  滕玉意在屋簷上看得明白,也斷喝一聲:「見樂道長腕上沒綁布條!他是假的!」
  
  見喜嚇得從地上彈起,這才發現見樂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嘴邊掛著一抹詭異的笑容,正古怪地看著自己。
  
  他怪叫一聲拔腿就跑,可惜一轉身就被假「見樂」給揪住了。
  
  見美剛跑到近前,也來不及剎步,假「見樂」左臂襲擊見喜,右臂襲向見美,然而,沒等它將二人心臟從胸膛裡挖出來,一道飛符打了過來。
  
  它面上驟然一痛,下意識鬆了手,一打岔的工夫,見喜和見美就被奪走了。
  
  「你今晚到底準備了多少套裝備?」藺承佑意味深長看著扮作「見樂」的屍邪,把右手負在腰後,不緊不慢朝屍邪走去,「我知道了,這是你當年在行宮裡養成的習慣,你爺娘是不是不怎麼理你啊,所以你整天扮別人,唯獨不肯扮自己。」
  
  屍邪眸子如同被毒液浸泡過,迸射出一種寒冷刺骨的恨意,突然爆發出銀鈴般的清脆笑聲,倏地閃進了前樓。
  
  「你生得真好看,可惜你是壞人,我不會跟你玩的。」它邊跑邊笑,看樣子它剛才吃夠了教訓,絕不輕易被挑怒,也絕不輕易露出獠牙了。
  
  見喜和見仙在地上直哼哼。
  
  見天等人吃了方才的教訓,不敢再莽撞,直到確認師弟腕子上繫著朱碧相間的布料,這才一窩蜂擁過去察看二人傷勢。
  
  兩人都受了傷,見仙被藺承佑及時攔住了,卻也傷到了皮肉,見喜傷得更重,那一爪險些掏出他的心,雖說未能得逞,但背上皮肉缺了好大一塊。
  
  絕聖和棄智從屋簷上跳下來,程伯和霍丘也護著滕玉意下了地。
  
  見喜疼得臉色煞白,望著眾人嚶嚶哭道:「我……我……我這是活該。」
  
  不管不顧就去救見樂,結果沒能救下師弟,反把自己賠進去了。
  
  「這不怪你。」見天悲憤不已,哆哆嗦嗦拿出藥粉上藥,「誰能想到那麼短的工夫,屍邪能搞出那麼多花樣。」
  
  藺承佑倒出克制妖毒的藥丸給二人服用,擰著眉頭道:「現在沒別的法子,只能由我進去引二怪出來了。金衣公子不怕九天引火環,說明它知道自己很快就能痊癒,而屍邪不過修煉一陣,連我的天君伏魔笴都不怕了,不能再給它們機會養傷了,待會我一進去,你們就在外頭做好應對,一撥人負責點九天引火環,另一撥準備跟我合力把屍邪的獠牙鋸斷。這次有經驗了,絕不能再讓它們逃了。」
  
  「但是見樂被擄走了,見喜和見仙也受了傷。」見天眼淚汪汪, 「屍邪分明是故意的,多害兩個人受傷,人手不足我們就更沒法子對付它們了。」
  
  藺承佑沉吟片刻,開口道:「九天引火環必不可少。目下少了兩位前輩,可由見天和見美道長頂上,棄智心細,負責照管傷者和伶人們。絕聖負責防備二怪招來的其他鬼怪。」
  
  絕聖和棄智扳著指頭數了數:「不對呀師兄,見天道長得負責引火環了,誰來接應你丟出來的那根銀絲?鋸獠牙可是最緊要的事。」
  
  這麼一算還是少了人。
  
  「程伯和霍丘武功一流,使暗器也頗有經驗。」滕玉意忽然開了腔,「既要鋸斷屍邪的獠牙,不如讓他們接應世子。」
  
  藺承佑望向滕玉意,面色有些古怪。
  
  「不行不行。」絕聖頭搖得像撥浪鼓,「別忘了還有金衣公子,它不會看著屍邪的獠牙被鋸下,定會過來搗亂的,程伯伯和霍大哥不比方才的見天道長,萬一金衣公子撲襲他們,他們沒有道術,必然會被金衣公子所傷。」
  
  「別忘了還有我。」滕玉意笑道,「金衣公子曾經被我刺中過,它好像很怕小涯劍。有我在旁邊護陣的話,不必擔心它搗亂。」
  
  道士們驚訝得忘了啼哭:「王公子,你不會武功,有小涯劍傍身又如何,頂多一兩招就會落敗。」
  
  「事到如今沒別的法子了。」滕玉意義正言辭道,「只要能克化火玉靈根湯,這一切都不成問題。我有神劍在手,又學了不少劍招,如果能增加個七八年功力,護個陣還是綽綽有餘的。」
  
  說著轉眸看向藺承佑:「世子,你以為如何?」
  
  藺承佑盯著她不出聲。
  
  滕玉意神色認真:「事不宜遲,還請世子盡快把那套桃花劍法教給我吧。」
  
  「世子。」
  
  「師兄。」見天和絕聖棄智也忍不住開了口。
  
  這的確是個不錯的法子,桃花劍易學,幾招就能教會。他們損兵折將,目下急缺人手,就算不能幫著除妖,能多個擋架的也好。
  
  藺承佑仍然沒答應。
  
  滕玉意誠懇地看著他:「我是真想幫忙。」
  
  藺承佑沉默片刻,總算「嗯」了一聲:「是個好主意。」
  
  滕玉意忙道:「既然世子也覺得是好主意,那就請世子趕快把桃花劍法教給我吧。」
  
  藺承佑心道,教就教吧,希望你日後別後悔。看了看前樓,再猶豫下去可就錯失引二怪出來的良機了,縱是再不情願,也只能起了身,走到一邊停了步,扭頭對滕玉意道:「一共只有七招,但我們只剩半柱香的工夫,所以一遍你就得給我記住。」
  
  滕玉意不讓心底的笑意蕩漾到臉上來,板著臉點頭道:「世子放心,我會認真學的。」
  
  藺承佑又對眾人道:「青雲觀教武功的時候禁止旁人觀摩,請諸位背過身去,絕聖棄智,你們也別看了。」
  
  眾人依言轉過身,連萼姬等人也不敢偷看。
  
  藺承佑把視線調回滕玉意的臉上,她笑靨淺生,眼底藏不住隱秘的興奮。
  
  他仰頭嘆了口氣,從懷中取出鎖魂豸,施咒讓這條蟲變成一柄短劍握在自己右手,左手負在腰後,右手揮劍挽了個漂亮的劍花,回身一旋,俐落地朝身側一指。
  
  「第一招看清楚了嗎?」
  
  「看清楚了。」滕玉意點了點頭,便要繞到藺承佑身後比劃。
  
  藺承佑卻攔住了她:「就這樣練。」
  
  「就這樣練?」
  
  教劍術哪有面對面教的,程伯和五道教她時,都是在她前頭示範,她在後頭依樣畫葫蘆地學。
  
  現在藺承佑和她面對面,她還如何學?他的左手對著她的右手,左腳對著她的右腳,學起來豈不亂了套。
  
  藺承佑自然知道滕玉意在疑惑什麼,他也很胸悶。
  
  桃花劍法又名夫妻劍法,是終南山那位前輩高人專門想來教妻子的,一向只能由丈夫教妻子,換別人教是萬萬不成的。
  
  教習時丈夫和妻子需四目相對,每一招都情意綿綿。
  
  換作從前,哪怕遇到天大的事,他總能笑面以對,此時面對著滕玉意的玉面桃腮,他竟連一絲笑意都擠不出。
  
  滕玉意納悶歸納悶,但轉眼就想明白了,想來這劍法不同尋常,學法也不一樣,師父面對面教弟子的話,可以及時糾錯,難怪只需七招就能克化靈草的藥性。
  
  這麼一想,她維持著與藺承佑面對面的姿勢,把剛才的劍招學了一遍。
  
  「如何?」她殷切地看著藺承佑。
  
  藺承佑過片刻才唔了一聲:「臍下三寸為氣海,用招的時候,伏其氣於臍下,守其神於身。這是第一招的心法(注2)。」
  
  說話間劍尖一抖,先轉動劍柄在胸前比劃一圈,繼而刺向左方,不同於以往的輕捷凌厲,他招式柔和,曠逸如行雲。
  
  「這是第二招。」他收劍看向滕玉意,「此招心法是:神氣相隨,如影隨形。需記住,神行則氣行,神住則氣住。(注3)」
  
  滕玉意暗暗記在心裡,動手的時候才發現,這劍法不但柔緩,還有種克制的意味,揮劍時很有心,劍尖始終不曾對向對面的人,不若程伯的「克厄」劍法和東明觀的「披褐」劍法,即便招式不甚凌厲,也以克敵攻敵為主。
  
  藺承佑看滕玉意比劃一遍,眉頭稍稍鬆開,看來前幾日的苦學給滕玉意打下了不錯的基礎,至少她身姿板正,學得也夠快。
  
  他把劍丟到自己左手中,不緊不慢又使出一招,回身時劍尖揚起了一陣輕柔的風,撩動了滕玉意腮邊的落髮,像郎君故意逗弄自己的小娘子,繾綣中透著戲耍之意。
  
  滕玉意隱約覺得奇怪,欸,這招式竟有些輕佻的意味。
  
  藺承佑只管看著自己的劍尖:「『心不動念,風來無去』,第三招的訣竅在於『氣』,把真氣化為劍氣,把無形化為有形。」
  
  滕玉意壓下心底的疑惑比劃起來,劍招使到最後,她的劍尖也輕飄飄從藺承佑身側往上挑。
  
  藺承佑感覺自己鬢邊刮起一陣輕緩的風,像有女子在耳邊吹氣,癢到人心窩裡去。
  
  這感覺極其陌生,他竭力忽略體內那種異樣的感覺,面無表情收回劍刃。
  
  隨後,他左手握劍,右腳空踢,旋身的工夫墨綠襴袍側擺露出裡頭的白花羅綾褲,長臂一展,姿勢說不出的瀟灑靈動,末了身子如醉酒般仰天一倒,再刺出一劍:「第四招的重點在下盤,記住左足躡陰,右足躡陽。」
  
  滕玉意有些疑惑:「何為陰?何為陽?」
  
  藺承佑起身將劍尖往前一送,挑起她的小涯劍,不等滕玉意往後躲開,就勢用自己的劍纏住她的劍,藉著內力把她引到了自己身前。
  
  「我為陽,你為陰。」他淡聲道。
  
  滕玉意心裡咯噔一下,兩人未免也離得太近,不說衣裳幾乎貼在一起,臉也只差半寸了。
  
  她詫異地低頭看了看兩人交纏在一起的劍,又抬頭看看藺承佑,藺承佑並未看著她,而是淡淡地望著她身後的某一處。
  
  「這……」她眉頭微皺,下意識往後退,然而稍稍一動,就發現丹田處剛剛合聚在一起的真氣,隱然有散亂的跡象,她驚疑不定,動作再次頓住。
  
  藺承佑察覺她的變化,轉動眸子睇著她:「別動,我怎麼做,你就得怎麼做,別三心二意,否則別想練通真氣。」
  
  滕玉意狐疑地看著藺承佑,藺承佑雖然語氣平靜,但面色隱約有些不自在,這幅模樣與他以往的神態大相徑庭,不大像要捉弄人的樣子,而且才學到第五招,她體內那股野馬般奔騰的真氣就有了歸順之感,可見藺承佑沒教錯,這桃花劍法正是克化靈草的法寶。
  
  她神情一鬆,點頭道:「好。」
  
  藺承佑鬆開她的劍:「這是第四招和第五招,你照著來一遍吧,此招的訣竅在『氣』,所謂元氣內生,和合陰陽。」
  
  使完第四招,滕玉意便將自己的劍纏上藺承佑的劍,學著他方才的樣子,藉劍勢把他引到自己身前,如此一來,只要一抬頭,她餘光就能瞥見藺承佑高挺的鼻樑。
  
  她防備地扭頭看庭院,還好藺承佑提前令一干人不許看,五道那幫人要麼忙著幫師弟療傷,要麼在商量對付二怪,壓根沒回過頭,絕聖和棄智也忙著照拂眾人,顯然無心旁顧。
  
  程伯和霍丘各自站在一邊,好像也未回過頭。
  
  藺承佑看她已經學會了,迅即退開一步使出第六招,騰躍起伏間,他姿態異常靈動,豈知一旋身的工夫,那劍猝不及防從他手中脫出,筆直地落向滕玉意的腳邊。
  
  滕玉意只當他手滑,正要幫著撿,藺承佑忽然屈膝一頂,滕玉意不及防備,胳膊被他頂得向上一抬,小涯劍脫手而落,不等她去撈,手中已然落入另一樣東西,定睛看去,卻是藺承佑的那把短劍,與此同時,藺承佑順手一抄,俐落地把滕玉意的小涯劍撈到了自己的手中。
  
  滕玉意訝異地看著手中的劍,這招式比前幾招更曖昧,哪像教劍,分明像夫妻間打情罵俏,教著教著,兩人的劍就到了對方手裡。
  
  不等她細想,手肘猛然發起麻來,藺承佑似乎藉著送劍的力道點開了她右臂的某處穴位,熱氣順著心窩滔滔不絕湧向指尖,才一眨眼的工夫,體內的燥熱便減輕不少。她心中大喜,看來很快就克化火玉靈根湯了。
  
  藺承佑握著滕玉意的劍,神色益發古怪,這第七招還有個膩人的名字,叫「念茲念茲」。
  
  這個「念茲」,自然指的是夫妻之間的念想。丈夫的劍到妻子手裡,妻子的手換到丈夫手裡,就如新婚夜的合巹酒一般,取永結同心之意。
  
  他手中這把劍是翡翠所製,本該冷冰冰的,被滕玉意攥在手裡太久,已是溫熱一片,他握著這把劍宛如握著滕玉意的手一般,說不出的古怪,好在她身上氣息香甜,掌心也並無汗水,倒也不讓人煩膩。
  
  他斜睨著滕玉意:「看清楚了?」
  
  滕玉意正忙著體會腹內真氣的變化,聞言欣然道:「看清楚了。」
  
  藺承佑把劍拋還給滕玉意:「此招的要訣在於一個『心』字,所謂:心有所注,神氣相融。好了,你也來一遍。」
  
  滕玉意依樣畫葫蘆使出第六招,只恨她身量比藺承佑矮上不少,在她屈膝頂藺承佑胳膊的時候,招式遠不如他靈巧,好在藺承佑故意鬆手讓劍掉落,兩人倒也順利換了劍。
  
  到了最後一招,滕玉意格外留神藺承佑的招式,哪知藺承佑並未教習劍招,身形翩然一動,手中的劍猝不及防朝她刺過來。
  
  滕玉意暗吃一驚,前頭六招都飽含柔情,最後一招為何如此凌厲,不容她側身躲開,錚然一聲響,藺承佑劍尖一挑,恰對準小涯劍的劍尖。
  
  劍尖靜靜相觸,宛如夫妻二人指尖相對。
  
  緊接著,滕玉意胸口一撞,一股熱力從藺承佑的劍尖奔湧而來,不偏不倚地,正好灌進她的心窩。她承受不住這熱氣,腳下差一點沒站穩。
  
  「別動。」藺承佑面色無波,「這叫以陽濟陰。」
  
  滕玉意竭力穩住身形,心裡卻慢慢明白過來,桃花劍法之所以學得快,不僅僅因為招式少,主因是到了最後一招,師父會直接給徒弟渡真氣。
  
  難怪藺承佑死活不肯教她,他豈會願意用自己的內力幫她克化火玉靈根湯。
  
  她默默忍耐著,體內真氣本來已經平順了不少,被藺承佑渡過來的內力一激,剎那間又亂起來,好似漩渦裡的亂流,一個勁地在她的五臟六腑狂奔,她汗珠冒得更兇了,情緒也極為鬱躁,好在真氣亂了沒多久,就被一股雄渾的內力給壓制住,漸次匯往丹田,安安靜靜地儲藏在氣海內。
  
  滕玉意四肢暖洋洋的,渾身毛孔愜意地舒張,慢慢鬆開眉頭,原來克化火玉靈根湯是這般滋味,她現在心緒寧靜,連耳裡和目力好像都好了不少。
  
  藺承佑看著她亮晶晶的眼睛,暗自調勻內息,一言不發把劍收了回來。
  
  她很聰明,一共七招,不到半柱香的工夫就學會了。
  
  滕玉意平復了呼吸,笑咪咪對藺承佑一揖:「我現在才知道有內力是什麼感覺,多謝世子教我這套桃花劍法。」
  
  藺承佑聽到「桃花」兩個字,胸口又發起悶來,把鎖魂豸變回小蛇收回懷中,眼睛沒看她,只淡淡說:「王公子受用就好。」
  
  自認無需再與她多說,掉頭就朝庭中走。
  
  他肆意慣了,平生第一次嚐到有苦說不出的滋味,他的真氣渡到滕玉意體內後,會纏纏綿綿護她一生,貼附在她心脈、臟腑……乃至女宮,猶如丈夫愛護妻子,在她體內天然地形成一層屏障,日後等她嫁了人,即便她的夫君想親自渡她真氣,也沒法突破他先埋下的這層屏障,正所謂「一氣凝結,心不二受。思念必專,只此一人。」
  
  記得當初他第一次看到那本桃花劍譜時,並不知只能由丈夫教妻子,見只有七招,好奇之下自學了一遍,過後知道了這劍法的玄機,他也沒放在心上,把劍譜扔到觀裡的寶庫,再也沒想起過了。
  
  怎知有朝一日——
  
  唉,滕玉意日後要是明白真相,怕是腸子都要悔青,只恨他不能言明,情勢緊急又沒有更好的法子幫她克化。
  
  哼,無妨,明日回去他就把那本劍譜燒了,或者乾脆給劍法改個名,總之不能讓人知道他教過滕玉意「夫妻劍法」,只要這世上沒人知道內情,他和她也就不必難堪了。
  
  至於日後滕玉意的夫君若是察覺她體內有一股纏綿相護的陽氣……唉,橫豎她聰明善辯,自己再找妥當的說辭吧。
  
  絕聖和棄智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忍不住回了頭,就見師兄和滕娘子一前一後走過來。
  
  師兄面沉如水,滕娘子色若春桃,從腳下的步伐來看,滕娘子顯然已克化了火玉靈根,走路時不再像頭兩天那般飄浮莽撞,輕捷中自有一股沉穩。
  
  他們知道,這是元氣內固的徵象,可見學武的第一關,滕娘子已然順利通過了,而且有了火玉靈根的真氣做佐助,起點比絕大多數人都要高。
  
  「師兄。」兩人高興地迎上去,「教好王公子了?」
  
  藺承佑沉著臉看著兩人,要不是他們兩個胡亂給滕玉意喝湯,怎會有今晚這一齣。
  
  絕聖和棄智並不知師兄有苦難言,看他一瞬不瞬地望著他們,莫名有些忐忑:「師兄?」
  
  行吧,臭小子給我記住了。
  
  藺承佑淡著臉整理背上的箭囊,對眾人道:「我馬上進去引二怪出來,你們依照我剛才的安排重新各就各位。剛才見天道長所在的屋簷東北角,現在改由王公子主僕來掠陣。」
  
  滕玉意神采奕奕道:「全聽世子安排,我會和程伯霍丘合力做世子的後應。」
  
  藺承佑瞟她一眼,改而直視著前方:「雖說閣下有內力在身了,但並未習練過正統劍術,別妄想主動出擊,用小涯劍做好防禦即可。」
  
  滕玉意連連點頭。
  
  藺承佑又道:「見天道長,你道行最高,雖負責九天引火環,但庭中還需你主事。」
  
  見天應道:「世子放心。」
  
  眾人眼中隱約有些憂色,藺承佑狡黠多智,道術也高超,但對方可是屍邪和金衣公子,獨自一人進樓引怪,稍有不慎可能就會……
  
  「師兄……」絕聖和棄智憂心忡忡開口。
  
  藺承佑卻已經提氣縱上了樹梢,在躍入三樓的軒窗之前,他仰頭朝閣樓頂端看了看。
  
  滕玉意也跟著向上覷了覷,藺承佑好像不止一次往那處看了,但閣樓前只有清冷的月光,連一個人影都無。
  
  不知藺承佑究竟在張望什麼,思量間,藺承佑悄無聲息躍入了軒窗,眾人不敢耽擱,趕忙各就各位。
  
  滕玉意自覺身輕如燕,她畢竟尚未正式習練輕功,因此仍需在程伯和霍丘的護持下躍上屋簷,但能感覺到身軀比往常輕敏許多。
  
  到了屋簷上,滕玉意料著藺承佑不會這麼快把二怪引出來,就對程伯說:「上回那套克厄劍法我只學了一半,我現在有了內力,趁藺承佑未出來,不如把剩下的幾招也教給我吧。」
  
  程伯也正擔心這個,娘子只學了一套用來克化靈草的道家劍術,論防身的技巧仍差得太遠,真要跟金衣公子對上,起碼要有幾招用來進攻的劍術,於是拔出匕首,當空挽了個劍花:「娘子看清楚了。」
  
  滕玉意屏息點點頭。程伯一連教了七招,招招都是刺、劈、斫之類的狠捷招式,原先她領悟起來極難,有了藺承佑教她的桃花劍法打底,再看程伯的劍法,只覺得心開目明,本來一招要學半個多時辰,現在可以一氣呵成練下來。
  
  學完一遍又復練一遍,很快就領略了精要。
  
  程伯收了劍,眼裡藏不住笑意:「娘子這算是入門了。」
  
  滕玉意一邊緩緩調勻氣息,一邊把小涯劍舉到眼前端視,怪不得剛才小涯有異動,今晚這番際遇,算不算意外打開了一扇門。
  
  樓裡忽有一道白亮的光芒劃過,主僕三人噤了聲。
  
  滕玉意凝神靜聽,先前還能聽到夜風拂動枝頭的聲音,現在連風都靜止了,昏黃的燈光從前樓的隔扇透出來,為庭中幾株蓊鬱繁茂的高樹蒙上一層詭異的色彩。
  
  未免太安靜了,藺承佑絕不至於不發出一點聲響,她心裡直打鼓,藺承佑該不會被暗算了吧,如果他也遭了伏擊,今晚可就別指望能降伏二怪了。
  
  不知不覺間,汗水從額頭上滾落,只聽死氣沉沉的樓裡傳出女子的尖叫聲,伴隨著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幾道人影從樓裡躥了出來,定睛望去,卻是幾名女子,這幾人像是嚇破了膽,邊跑邊嚎。
  
  庭中人頓時如臨大敵,萼姬等人更是縮成一團,等看清女子們的相貌,萼姬率先驚叫道:「抱珠!」
  
  魏紫等人也驚訝萬分:「綠桃、卿卿!」
  
  正是先前被金衣公子擄走的幾位伶人,抱珠的聲音發著抖,大聲哭喊道:「萼大娘。」
  
  萼姬等人忙要迎過去。
  
  棄智攔住她們:「別動!」
  
  緊接著又跑出來一個人,這人速度極快,面無表情追上來,揚手就要抓住抱珠。
  
  滕玉意心中一震,是卷兒梨,她的穿著與平時無異,但神情儼然變了個人。
  
  抱珠慘叫著在庭中亂竄:「卷兒梨!你連我都不認識了嗎?」
  
  話音未落,一道符飛過去,正巧貼在卷兒梨的額上,卷兒梨的胳膊僵在半空,一動也不動了。
  
  「哼哼,治不了屍邪,還治不了你個傀儡嗎?」見天嘿嘿笑著,雖說把卷兒梨定住了,但也不敢過去察看,唯恐又是屍邪假扮的。
  
  棄智趁機擲符把三個人試了一遍,確定對方沒有問題,這才迎上去:「是師兄救你們出來的?」
  
  不等他靠近,半空中就撲下來一道碩大的黑影,撲棱聲帶起冷颼颼的風,震得樹頂的樹葉颯颯作響。
  
  棄智面色震恐,金衣公子!
  
  金衣公子俯衝而下,瞄準的正是抱珠,棄智揮劍便要刺過去,卻另有一道身影箭一般從樓裡縱出來,如影隨形纏著金衣公子。
  
  只聽藺承佑喝道:「九天火環!」
  
  「起!」見天和見美吃了先前的教訓,這一回使出了全部內力,兩隻火環一下子躥到了半空中,準確無誤撲上金衣公子的翅膀。
  
  金衣公子速度絲毫不減,放聲笑道:「藺承佑,我知道你故意把她們放出來,就是想引我出樓,不過你別以為這些伎倆能攔得住我,我照樣把她們一個個再抓回去。」
  
  藺承佑嗤笑:「一身羽毛眼看要燒沒了,搶了這些女子回去又有何用,你一個沒有心肝的妖怪,只配與冰冷僵硬的屍邪為伍,我勸你也別費事吸女子的陰元了,今晚就跟你的好朋友一起長埋地下吧。」
  
  金衣公子任由火環點燃自己的羽毛,笑著在庭院上空盤旋一圈:「你才是真正的白費力氣,還不明白麼,就算你把我一身羽毛全燒了又如何,我還是能恢復如初。」
  
  藺承佑冷笑:「那就要看你這一次回不回得去了。」
  
  說話間假意將弓弦拉滿,一箭射向金衣公子的後背,金衣公子修煉了這兩回,速度比頭些日子更敏捷,斜刺裡一偏,正好躲過箭矢。
  
  金衣公子笑得更得意了,帶著一對燃燒的雙翅,俯身滑向抱珠。抱珠等人越發惶恐,嚇得抱頭鼠竄。
  
  藺承佑彎弓再搭一箭,卻像是聽到了什麼,去勢一減,落到樹丫上側耳細聽,嘴邊忽然浮現一抹笑意,屈指呼哨一聲。
  
  金衣公子不以為意,很好,這回連藺承佑都不管用了,從他出陣以來,一直忙著與屍邪修煉秘術,憋了這些日子,他還未好好享用過美色,趁眼下猶如闖入無人之境,把這些美人擄回去一一受用最要緊,等他玩夠了,再慢慢吸盡她們的陰元。
  
  思量間已經撲到抱珠背後,抱珠不由大聲慘叫起來:「救命啊世子,道長救命。」
  
  見天和見美為了能把九天火環的威力催化到最大,恨不能拼上全身功力,現下滿頭大汗守在陣後,無力再去救人。
  
  滕玉意主僕在屋頂上乾著急,他們時刻準備接應藺承佑擲出來的銀線,一旦妄動,極有可能被金衣公子所傷,那樣人手就更少了,因此也不能隨意離開原位去救人。
  
  如此一來,離金衣公子最近的就是棄智和絕聖了,兩人斷喝一聲,齊齊揮劍刺向金衣公子,才擋了一下,金衣公子揮動翅膀激起一陣熱浪,將他二人彈得老遠。
  
  金衣公子肆意笑著,殷紅的巨爪一張,就要扣住抱珠的肩膀,房頂上突然出現一道黑影,風馳電掣般撲下來,那速度快若閃電,幾乎一瞬就迫到了它背後。
  
  金衣公子察覺背後風聲獵獵,心中大感駭異,來者的氣息極為殊異,既不似人,也非妖類鬼類,熱烘烘毛刺刺,透著一種極為危險的氣息,它項上起了一層寒慄,不知怎麼的,突然想起早年間還未修成人形時,每日都在山中躲避——
  
  它瞳孔一縮,倉促間回頭望去,恰對上一對碧綠熒熒的眸子。
  
  豹子!它大驚失色,揮動翅膀往斜刺裡一躲。
  
  此處為何會有豹子?!它駭然跌落到地上,兩隻胳膊撐在地上,驚叫著往後爬。
  
  就這麼一晃神的工夫,藺承佑再射一箭,正中金衣公子的腹部。
  
  金衣公子卻顧不得痛了,它渾身止不住地打顫。
  
  它是禽鳥,天生怕獸類,哪怕它修煉成了人形,哪怕它如今法力高強,面對這黑豹的兇猛氣息,依舊發自骨子裡的畏懼。
  
  藺承佑射出那一箭後,衝那黑豹道:「小畜生,你要是再來晚些,往後可就沒人陪你玩了。」
  
  黑豹嗷嗚一聲作回應,語調有些撒嬌的意味。
  
  「俊奴!」絕聖和棄智大喜道,「你怎麼才來!」
  
  滕玉意在屋簷上看得真切,藺承佑屢次朝屋頂上張望,原來在等他的黑豹,說來也怪,猛獸終歸只是猛獸,面對妖物照理也會畏懼,這黑豹卻絲毫不懼,也不知本身就有靈力,還是被藺承佑訓練出來的特殊本領。
  
  黑豹嗷嗚著跟絕聖棄智交流了幾句,無聲無息朝金衣公子走過去,身形猛地一縱,再次撲住了金衣公子。
  
  九天引火環只能焚燒妖物,對旁物卻是毫無損害的,它叼住金衣公子仍在燃燒的翅膀,猛力地進行撕扯。
  
  金衣公子回過了神,不顧皮肉被撕裂的痛苦,用巨爪拍向黑豹的眼睛,哪知黑豹速度驚人,一躍就躲開了,旋即又撲上來,撕咬它另一隻闊翅。
  
  滕玉意看得膽戰心驚,這樣近身搏鬥,妖物竟敵不過黑豹。
  
  金衣公子失了翅膀的優勢,轉眼間就被咬得遍體鱗傷,它不敢再戀戰,拼死奪過半邊翅膀,咬牙一飛沖天,但它被黑豹這一咬,不像九天引火環只燒羽毛,傷及的是它的筋骨,損壞的是它逃生的能力。
  
  它勉強飛到屋簷上,終因乏力跌落下來,再起身時它釋出渾身煞氣散向院中,隨後化作了人形,撲向離他最近的滕玉意。
  
  今晚已經敗了,盡快逃走才有活路,只要跟屍邪匯合,再重的傷也能複原,但眼下這情勢,想逃不容易,若能把這小娘子抓在手裡當人質,不怕藺承佑不就範。
  
  它的煞氣非同小可,足夠遮擋視線,藺承佑必定會分神,它必須趁這機會捉住滕玉意,然而沒等它振落滕玉意手裡的小劍,滕玉意已經一劍刺了過來,出勢兇猛,徑直穿透了它的掌心。
  
  金衣公子對著滕玉意那雙靜若寒潭的眸子,一下子愣住了。
  
  這小娘子不是不會武功嗎?
  
  滕玉意微微一笑,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兩名護衛急於護主,也揮舞刀劍砍中金衣公子的肩膀,
  
  「你竟暗算我。」金衣公子眼裡閃動著詭譎的光芒,咬牙切齒笑道。這劍極為了得,久不拔出定會損及內元,它發力將身邊的程伯和霍丘遠遠攤彈開,紅著眼睛探向滕玉意纖細的肩膀,這時滕玉意往朝它身後一望,不知看到了什麼,稍稍一點頭,居然主動拔出小劍,自發往後逃。
  
  金衣公子心知背後有異,不由暗罵,藺承佑難道竟時刻留意滕玉意這邊的動向麼。
  
  它屈身就要躲開,後腦勺驀然一痛,右眼竟熱乎乎地淌下液體,流淌的速度極快,滴滴答答,頃刻間就染紅了它腳下的那一片瓦當,它怔了一怔,那顏色好像不太對勁,用完好的那隻手一摸,摸到了滿手的血。
  
  它慘叫起來。
  
  「眼睛……我的眼睛!」
  
  那可是它的要害!背後那一箭穿腦而過,藺承佑竟射瞎了它的眼睛!

  *******************
  
  作者有話要說:唐朝盛行「字舞」,這個舞詞一部分出自武則天所作《聖壽舞》。舞者可以通過隊形變化出不同的字樣。
  
  據說舞者有百四十人,場面比較壯觀。該舞共有十六個字,依次為『聖超千古,道泰百亡,皇帝萬年,室祚彌昌』。詳見《唐通典》。
  
  23等均出自雲笈七簽。...<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8-25 10:02 PM

第43章

  「藺承佑!」金衣公子再也顧不上維護翩翩風度了,咬牙把那支金笴從後腦勺拔出,猙獰地嘶吼,「今晚我會叫你死無葬身之地,你們一個也別想逃!」」
  
  它第一個撲向滕玉意,要把她捉住撕成兩半。
  
  可滕玉意主僕早就趁機跑遠了,而且不等它發力,頸上就被緊緊勒住了,一股大力將它整個身子都拽向了後方,換作平時,它既有飛翼又有妖力,根本不把這等法器看在眼裡,如今卻不同,它不光毀了一隻翅膀,要害也受了傷。
  
  它能感覺到自己的渾身妖力,正隨著眼眶裡流出的血液飛快流逝。
  
  藺承佑站在庭院中一扯,毫不留情將它從屋簷上扯落,俊奴再次撲過去,卻被藺承佑喝止,同時揮出符龍,把金衣公子打得渾身一屈。
  
  金衣公子僕在地上咬牙切齒笑道:「這算什麼?連女人都用上了,你有本事把我放了,我們單打獨鬥,仗著人多圍攻我一個,未免太缺德。」
  
  藺承佑先用符封住它的要穴,再用鎖魂豸將它渾身上下捆了個結實,直到確保它絕無逃跑的可能,這才起身拍了拍手。
  
  金衣公子目光閃過慌亂: 「你要做什麼?」
  
  藺承佑諷笑道:「我都被你罵『缺德』了,不真做幾件缺德事,豈不是被你白罵了?」
  
  金衣公子面色大變,還沒反應過來,藺承佑就把手中的銀鍊丟給那隻黑豹:「好好陪它玩。」
  
  黑豹埋下頭在藺承佑的袍角拱了拱,高高地把頭一昂,口裡叼著那根銀鍊,歡快地繞著庭院跑了起來。
  
  見天等人圍到藺承佑身邊,滿臉稀奇:「世子,這小豹子你從小就養在身邊的麼,怎如此聽你的話?」
  
  藺承佑打個響指讓俊奴跑得更快些:「別看它現在聽話,其實脾氣大得很。它到我身邊的時候才兩個月大,養了這些年,好不容易才讓它學了些本領,偶爾也能幫幫我的忙,但前提得是它樂意,耍起性子來也夠讓人頭疼的。」
  
  滕玉意在屋簷上好奇張望,這等靈獸太難得了,不知日後自己有沒有機會也養一隻,再難馴也不怕,反正她有法子讓靈獸聽話,突然注意到藺承佑的右手始終負在背後,忙低聲道:「程伯,屍邪估計很快會被激出來了,我和霍丘護陣,你隨時預備接應藺承佑。」
  
  程伯暗暗點頭。
  
  金衣公子被拖得東倒西歪,心裡又怕又恨,只恨一絲妖力都無,否則怎會受這種奇恥大辱,它破口大罵:「藺承佑,你要麼把我殺了,要麼把我放了,這樣折辱我算什麼?」
  
  藺承佑並不搭腔,只示意俊奴跑得更快些,黑豹跑得越快,金衣公子就越發難熬,忽然聽到樓裡隱約有異動,它眸中妖光閃爍,一個此前沒有過的念頭,驟然在腦海中浮現,藺承佑這樣做並非只是為了折辱它,他分明在用這法子引屍邪現身。
  
  它冷笑:「藺承佑,我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我勸你趁早死心,我與屍邪不過是相互利用的關係,一旦我不成了,它換個妖照樣可以修煉,別指望利用我對付屍邪,它才不會管我死活。」
  
  藺承佑哎了一聲:「你這麼一說,我就更要試一試了。」
  
  說著吹聲口哨,讓俊奴拖著銀鍊往屋簷上躍去,這俊奴是僧伽羅國所貢,祖系中摻雜了別的靈獸血統,稟性與尋常黑豹不同,無論速度還是力量都異常驚人。
  
  它這一躍,輕輕鬆鬆就躍到了庭前一株梧桐樹的枝椏上,又藉勢在樹枝間穿梭縱躍,讓銀鍊叮叮噹當在樹椏上纏了幾圈,金衣公子連聲怪叫,到底被活活吊在了樹上,角度對著前樓那扇敞開的軒窗,正好叫裡頭的屍邪好好欣賞它的慘狀。
  
  俊奴忙活的這一陣,絕聖和棄智也沒閒著,他們依著藺承佑的囑咐重新在廊下布了一個赤子金尊陣,又取出藺承佑早前親自畫的符籙密密麻麻貼滿了整個廊道,最後把兩位受傷的道長和眾伶妓弄到廊下,這才鬆了口氣。
  
  「藺承佑!」金衣公子在半空中狼狽地踢踏雙腿,「士可殺不可辱,我落在你手裡,是我技不如人,你痛痛快快散盡我一身妖力,何必這般折磨我。」
  
  藺承佑嗤道:「這時候倒知道講氣節了,你作亂上百年,殺了何止數百人。別急,這才剛開始,待會我還要把你變回本體,叫俊奴把你的羽毛一根一根拔下來。」
  
  金衣公子目光剎那間化作毒箭,它平生最驕傲的就是自己那身燦金羽毛,自稱「金衣公子」,頗有自我誇耀的況味,羽毛燒壞了可以靠修煉恢復如初,當眾被拔成一隻禿鳥成什麼樣子。
  
  「你這魔星!」它死命掙扎,「我寧死也不受這種屈辱!你身為道家中人,全無半點仁心善念,百年前那個瞎眼道士可比你厚道多了,雖說卸去了我一身妖力,但並未折辱我的本體。」
  
  藺承佑嘆氣:「東陽子前輩是夠厚道的,可他不是照樣被你和屍邪害得一命嗚呼?而且若是他老人家當年斬草除根,也就沒有百年後的這場禍災了,可見對付妖邪絕不能手軟,尤其是你們這種害慣了人的邪煞。」
  
  說話間一揚手,驅使符龍將金衣公子打回原形,一霎兒的工夫,樹上的男人就變成了一隻羽毛凌亂的巨大金鳥。
  
  「俊奴,開始拔吧。」
  
  金衣公子本想再次破口大罵,卻因化作鳥形只能厲聲尖叫,徒勞掙扎間,那隻黑豹無聲無息沿著樹椏朝它踱來,它一橫心便要咬斷自己的舌根,企圖做個了斷。
  
  藺承佑似乎察覺了它的意圖,順手奪過見天手中的東西,揚手擲到樹上,金衣公子還沒來得及咬住舌頭,口中就被丟入了一大塊東西。
  
  它愣了愣神,那東西散發著陣陣古怪臭味,像口水又像足襪,熏得人直犯噁心。它素喜潔淨,平素一絲汙穢都不肯沾的,直覺告訴它絕不是什麼好東西。
  
  就聽見天嚷道:「喂,世子,那可是老道的酒囊,你把它丟到樹上,我喝什麼?!」
  
  「不過借用一下,回頭再給你取下來就是了。」
  
  見天滿臉嫌棄:「我不要,都沾上那妖精的口水了。」
  
  金衣公子氣得翻白眼,怪不得那麼臭,原來全是這老道的口水,它沒噁心到當場嘔吐就不錯了,何時輪到這老道士嫌棄它了?
  
  到了這境地,它情緒已然被激怒到了極點,口中塞了東西,只能瘋狂搖撼身子,力氣橫生之下,居然把梧桐樹搖動得嘩嘩作響,畢竟是道行數百年的大妖,它這一發狂,連院子裡的落葉都嘩啦啦迴旋起來。
  
  藺承佑面上笑意不變,耳朵卻一刻不敢鬆懈,在金衣公子狂怒到失去理智時,前樓終於又有了異響,並且隨著金衣公子情緒越來越激動,那異響越來越大。
  
  恍惚間像是有人飛快從過樓裡的廊道跑過,周遭的空氣倏地也變得陰冷起來。
  
  藺承佑低聲道:「來了。」
  
  見天和見仙雖然嘻嘻哈哈,但也因為憂心師弟的安危,一直暗中留意前樓,當下心領神會。
  
  藺承佑聲音低到只能靠內力來聆聽:「記住了,見樂道長被屍邪擄進了樓中,所以腕上那條布料已經不能做確認對方真假的暗號了。」
  
  見天等人連連點頭。
  
  「除此之外,屍邪最擅長的是幻境,待會與它打照面,必須時刻提醒自己這一點。」
  
  絕聖和棄智暗暗點頭:「師兄,要不要把這些話告訴王公子?」
  
  見天忍不住插話:「傻孩子,這些用不著提醒王公子,憑她的腦瓜子自會想明白。」
  
  藺承佑不動聲色摩挲腰後那隻手裡的銀絲:「見天和見仙兩位道長看好金衣公子。絕聖和棄智只管守好受傷的兩位道長和萼姬等人。廊下已經備好了陣法和符籙,不到萬不得已,屍邪不會去招惹你們。 」
  
  絕聖和棄智深深點頭。
  
  見仙低聲說:「世子,屍邪可不比金衣公子,王公子主僕武功再了得,總歸不懂道術,要不要再調個人過去,省得屍邪一搗亂,就沒法接住世子丟出去的銀線了。」
  
  藺承佑抬眸覷了一眼屋簷,正好滕玉意也在看著他們。
  
  他目光在她身周轉了轉,屍邪的目標是金衣公子沒錯,但它只要出來,絕不會放過襲擊滕玉意的機會。方才滕玉意刺殺金衣公子那一招他瞧見了,又狠又刁鑽,看得出這幾日她學了不少亂七八糟的功夫,但這些伎倆在屍邪面前顯然遠遠不夠。
  
  他環顧左右,可惜眼下已經沒有多餘的人調派了,冷不丁想起俊奴,心中一動。
  
  他仰頭看向樹端,衝俊奴呼哨一聲。
  
  俊奴抬高一雙碧眸,好奇朝屋簷上的滕玉意主僕睨了睨,緊接著從樹上跳下來,用腦袋拱了拱藺承佑的袍角,這動作親暱又頑皮,像是不明白小主人為何要指使自己到陌生人身邊去。
  
  藺承佑蹲下來摸摸它的頭,俊奴是第一次離開他去保護外人,心裡肯定不樂意,但眼下可不是使性子的時候。
  
  「去吧去吧。」他想起先前莫名其妙教滕玉意桃花劍法時,自己跟俊奴也是一樣的心境,不由嘆了口氣,「別任性,回來多給你弄點好吃的。」
  
  俊奴這才扭過身子,不情不願縱上了屋簷。
  
  滕玉意萬想不到藺承佑會有這番安排,瞧小黑豹朝自己走來,自是喜不自勝,忙從荷包裡取出幾粒鹿脯,攤在手心裡要餵小黑豹:「俊奴,你好呀。」
  
  俊奴連瞧都不瞧,把頭轉到一邊。
  
  「不喜歡鹿脯嗎?沒關係,我這還有荔枝煎。」
  
  俊奴無動於衷,埋下頭舔起自己的爪子來了。
  
  滕玉意絲毫不覺得掃興:「哎。你我初次見面,你認生是應該的,但你只要多跟我打打交道,就知道我這個人不壞的。」
  
  藺承佑張望一晌,低聲道:「好了,都準備好了。屍邪馬上要出來了,為了擾亂各人心緒,它出來前一定會先把庭院裡的所有光都弄滅。」
  
  藺承佑沒料錯,這話剛出口,廊下那一排珠串般的燈籠無聲無息熄滅了,窗棱吱呀作響,陰風從四面八方灌入,倏忽之間,連頭頂的赤月都被掩上了烏雲,偌大一座庭院,說陷入黑暗就陷入黑暗,
  
  伶妓們嚇得尖叫,藺承佑一左一右拎起絕聖和棄智,當機立斷把二人甩迴廊下,見天和見仙摸黑飛到樹梢上,順著銀鍊將金衣公子的兩隻殘翅攥在手中。
  
  藺承佑手持弓箭,在黑暗中聽聲辨息,忽覺背後有暗風襲來,急忙乘勢而上,順勢把肩一低,向後甩出幾道符籙:「原以為你走了,沒想到你竟為了金衣公子留下來了,豐阿寶,你如此在意金衣公子,是不是因為當年你被你阿爺禁錮在行宮裡的時候,只有這隻金鳥肯飛進宮牆陪你玩啊?」
  
  哪知背後卻傳來一個小女孩的哭聲:「嗚嗚嗚,我要阿娘,我要阿娘。」
  
  「又來。」藺承佑譏誚道,「除了這一招,你還有別的花樣嗎?」
  
  回身看清眼前的小女孩,他毫不猶豫射出一箭:「扮得不像,重來!」
  
  箭離弦而去,銳利地劈開夜風,眼看金鏑要射向小女孩的額頭,暗處突然又跑來一個小郎君,推搡一下小女孩的肩膀,恰好幫她躲開了這隻箭。
  
  「喂,你別跟著我。」小郎君似乎在衝小女孩發脾氣。
  
  藺承佑耳邊炸開一道驚雷,那小郎君看著八歲左右,模樣和神態竟與自己小時候一模一樣。
  
  他很快回過神來,咬牙笑道:「這回總算有點新鮮花樣了,連我都敢假扮,經過你爺爺准許了嗎?」
  
  他迅速穩住心神,獰笑著再射出一箭,不料那箭一經觸碰小「藺承佑」的肩膀,就像碰到了軟布一般無聲無息落到地上。
  
  藺承佑暗吃一驚,他手中這把金弓和金笴都是特製的,碰到邪煞變立即會像烈火一般開始焚燒對方的皮肉,前方這小「藺承佑」被射中還絲毫無損,莫非不是邪物。
  
  就是這一晃神的工夫,他面前的庭院越發敞亮起來,再一眨眼,竟變成了一座極為廣闊的花園。
  
  面前是一碧萬頃的芙蕖湖,一陣清風捲過來,風裡夾帶了荷葉的清香,徐徐拂到臉上,有種沁人心脾的涼爽。
  
  湖邊的翠柳下,兩個孩子一前一後奔跑,前頭的小「藺承佑」比後頭的女娃娃高一個頭,邊跑邊說:「你別跟著我了。」
  
  女娃娃手中舉著一包糖,在後頭追了幾步,眼看追不上了,喘籲籲停了下來。
  
  她看著小藺承佑遠去的背影,默默攥緊懷裡的布偶。
  
  藺承佑心頭湧上一股濃濃的愧意,竭力想看清小女孩的模樣,但小女孩的周圍像是籠罩著一團薄霧,讓人無法接近。
  
  小女孩只在原地站了一會,就抱著布偶朝另一個方向走了,走著走著,有位老僕拉住了她的手。
  
  藺承佑情不自禁追上去,但一老一小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濃霧裡,迷霧慢慢散去,廣闊的芙蕖池變成了一間臥房。
  
  房間寬闊奢潔,靠牆擺放著一張床。床前垂著兩道松霜綠的簾幔,床頭懸著一個小小的精巧香囊。
  
  簾幔半掩,床上躺著個小女孩,女孩裹著衾被,像是生了病。
  
  藺承佑看不清小女孩的模樣,但直覺告訴他,那就是芙蕖池邊上的女孩,
  
  「阿孤。」他遲疑地吐出那兩個字。
  
  床邊圍著不少下人,個個面有憂色,藺承佑莫名覺得眼前這場景很熟悉,忽地想起來,他曾不止一次做過類似的夢,在夢裡,阿孤也是臥病在床,只不過眼前這一切,比夢裡更逼真些。
  
  他忍不住環視四周,才發現房裡有不少小娘子的玩具,小蹴鞠、小風箏、小木偶……離床不遠的桌上,擱著一架繡了一半的小繡繃,上頭赫然有個「李」字,再看床頭那個小香囊,也繡著「李」字。
  
  原來她姓李嗎?
  
  他大喜過望,試著朝床邊走去,面前卻像豎起了一堵看不見的牆,完全阻隔了他的腳步,他心裡焦灼起來,多年來他一直在找這個女娃娃,好不容易找到了人,總不能連一句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他想當面對她說聲謝謝,他想報答她的救命之恩。
  
  關鍵是,他想告訴她,他不是忘恩負義之輩,那日他一換完衣裳就回去找她了,他沒有忘記帶她去找她阿娘的承諾。
  
  這段回憶落到心上凝成了一道疤,幾乎成了他的執念,他只要想起這件事,就會有一個聲音在耳邊迴旋:你既然答應了帶她去找她的阿娘,就不該隨隨便便鬆手。
  
  他急於確認她的病情,再次邁開步伐,哪知沒等他走到床邊,那些下人就無聲哭作一團,他心裡一沉,該不會……
  
  那些下人哭得很傷心,他極力想聽清他們在說什麼,但哪怕離得這樣近,也一個字都聽不清。
  
  再一瞬,面前變成了一張空床,人去樓空,小女孩不見了。
  
  藺承佑額頭冒出碩大的汗珠,衾具撤走意味著什麼,再明白不過了。怪不得他怎麼都找不到這個女孩,原來她早就夭折了嗎?
  
  他渾身一陣冰涼,那是他第一次失信於人,沒想到這一鬆手,事後連個補救的機會都沒有。
  
  耳邊有個聲音開始嘲笑他:你辜負了你的小救命恩人,你明明答應帶她去找她的阿娘,結果卻把她甩開。你就是個小混蛋,別以為你能找到機會補救,你瞧,她已經死了,死了很多年了,這些年你所謂的找尋恩人的舉動,不過是場自欺欺人的笑話。
  
  他摀住耳朵,但那聲音無孔不入,聽了久了,他心裡愧怍得發酸,逐漸他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滿腦子都是「不,不可能」。周圍陰氣加重,他毫無所覺,有東西靠過來,他也全無反應。不知不覺間,一隻染滿鮮紅蔻丹的手欺了過來,慢慢貼近他胸前,輕輕撥弄他的前襟,眼看要刺破他的衣裳了,藺承佑出其不意扣住那隻手,掌中變出一把匕首將其一削兩斷。
  
  這個變故來得太快,那東西來不及躲閃,淒厲慘叫起來:「啊啊啊啊啊啊。」
  
  匕首向上一挑,迅即刺向它的臉,藺承佑厲聲道:「就憑這種破綻百出的把戲,也想迷人心智?」
  
  他可沒忘記屍邪只能利用活人的記憶做幻境。如果阿孤已經死了,屍邪如何能獲得死人的這段記憶?
  
  如果阿孤還活著,屍邪卻說謊稱它死了,那就更說明這一切只是屍邪單方面臆造出來的假像。
  
  屍邪釋出渾身陰氣逼開藺承佑,然而還是晚了一步,它那張嬌俏的臉蛋被那尖銳的法器劃出了好長的傷口,瞬間就破了相。
  
  它舉起殘斷的雙手,恨不能叫破喉嚨:「你這惡賊!竟敢劃我的臉!」
  
  藺承佑只覺一股冷得刺骨的陰氣直逼面門,急忙翻身一躍,儘管跑得甚快,仍被震得渾身一木,好在有火玉靈根湯幫著固元辟邪,氣息只亂了一瞬,很快就調勻了氣息,。
  
  藺承佑抬手就射出一箭,只恨到了這當口,屍邪的獠牙仍不見蹤影,那根銀絲早已準備多時,卻遲遲不能扔出去。
  
  他一面思量對策,一面迅速打量四周,廊道的燈依舊熄著,院子裡不甚明亮,好在屍邪陰力一散,月亮總算不再被黑雲遮蔽。藉著慘淡的月光,他瞧見兩位道長端坐樹上,好似陷入了幻境中,廊下的絕聖和棄智搖頭晃腦,也癡怔得像呆子,至於萼姬等人,更是窮形盡相,要麼揪著衣襟鬼哭狼嚎,要麼在地上爬來爬去。
  
  他眼裡火星子四濺,就知道會是這樣,屍邪迷惑人的手段防不勝防,哪怕做了諸多準備,大夥還是著了道。
  
  他焦灼地望向對面,不由暗自鬆了口氣,好在滕玉意還清醒,不知是有俊奴相護的緣故,還是她心性本就堅毅過人。
  
  滕玉意和俊奴站在屋簷上,焦聲道:「世子!」
  
  「程伯和霍丘是不是被蠱住了?」藺承佑高聲問。
  
  「是!」滕玉意臉色難看, 「無論怎麼叫喊都沒反應,推搡也不動。」
  
  「刺破他們的天池穴。」藺承佑飛身一縱落到樹梢上,正要喚醒見天和見仙,不料這時候,迎面襲來兩道劍光,見天和見仙竟面無表情朝他刺過來。
  
  藺承佑心中一驚,屍邪雖擅長操控人心,但一向只能讓人自恨自悲,受蠱惑之人往往沉浸在幻境中無法自拔,最後在痛不欲生的情景下被害。但從見天和見仙的情狀來看,竟像是把他視作仇敵。
  
  若說是傀儡也不像,屍邪只能把這伎倆加諸於不懂道術之人的頭上,譬如卷兒梨,對道家中人卻是無可奈何的,何況見天和見仙此前還喝了能護心辟邪的火玉靈根湯。
  
  他沉著抬臂一擋,後仰躲開這劍鋒,落到地上前,分別向見天和見仙擲出一個符紙揉成的紙團,力道如石,勁疾如風,恰中二人的風池穴,本以為足夠把二人打醒,哪知見天和見仙絲毫沒有收劍的打算。
  
  藺承佑愈發驚愕,身子在半空中一旋,改而縱向廊道下,絕聖和棄智的情況也不妙,他必須在他們徹底受制之前把他們叫醒。
  
  金衣公子看藺承佑被自己人襲擊,在樹上發出愉悅的鳴叫,身子動不了,便用半人半禽的聲音一個勁地催促屍邪。
  
  屍邪興奮地在院中亂跑,它一身肌膚骨骼本就有自癒能力,休整了一陣,被砍斷的手又長出了一截,臉上的傷口也癒合於無形,跑了一陣聽到金衣公子的叫聲,便將雙腿併攏,猛地蹦到了樹上。
  
  它把金衣公子帶到樹下,讓金衣公子倚著樹乾而坐,自己則叉腰衝廊下諸人嬌聲道:「快幹活吧。」
  
  這一聲令下,以絕聖和棄智為首的眾人霍然站了起來,不等藺承佑縱到跟前,齊齊揮劍朝藺承佑殺去。就連受了傷的見喜和見美也從地上掙扎起來,紅著眼睛喊打喊殺。
  
  藺承佑掠到眾人頭頂,像蜻蜓點水一般分別在每個人的後頸刺了一下,然而絕聖和棄智毫無反應,很快在原地掉了個頭,劍尖又刺向藺承佑的後背。
  
  藺承佑心中鼓聲大作,這也太不對勁了,即便被蠱惑了心智,也不至於如此失控。不容他多想,絕聖和棄智的劍已經逼近了他的要害。
  
  藺承佑怕失手傷到他們,向後縱回屋簷上:「混賬東西,連我都不認識了!」
  
  絕聖和棄智使出輕功窮追不捨:「別想跑!」
  
  那邊見天和見仙也圍了過來,紛紛朝藺承佑使出殺招。藺承佑一邊應對,一邊厲目打量眾人,絕聖和棄智招招致命,臉上分明有種赴死的悲壯。見天和見仙滿臉怒容,活像要豁出老命似的,就連即將趕來加入圍剿的程伯和霍丘,眼神也是悲涼已極。
  
  藺承佑以一敵眾,眼神卻沒有漏過每個人的表情,只覺得這情形說不出的詭異,好不容易擋開第一輪攻擊,心中閃過一念。
  
  好個屍邪,短短工夫內竟能想出這樣惡毒的法子。他心亂如麻,回身擋開一劍,趁亂看向滕玉意,如果真是這樣,只能找滕玉意解局了。
  
  屍邪蹦跳著給絕聖等人喝彩,金衣公子也是笑聲連連,兩個人都快活得不得了,迫不及待想看到藺承佑被自己人撕成碎片。
  
  屍邪看了半天熱鬧,忽然雙腿一蹦,直愣愣地蹦到了屋簷上,對準遠處的滕玉意,歡快地狂奔過去:「該輪到你了。」
  
  滕玉意早依照藺承佑的囑咐刺破了霍丘和程伯的天池穴,哪知二人不見清醒,在屍邪發令之後,兩人甚至直接跳到庭院裡去圍剿藺承佑。
  
  「程伯!霍丘!」滕玉意在屋簷上厲聲喊道,怎奈二人全不聽使喚。她不明白這到底什麼情況,但一定與屍邪有關。
  
  藺承佑原本是眾人的主心骨,轉眼變成了圍攻對象,師弟對他的依賴、盟友對他的信任,一瞬間就瓦解冰消。人人都對他使殺招,人人恨不得把他挫骨揚灰。這對意志是一種極大的摧殘,沒有幾個人能頂得住。
  
  好在藺承佑似乎並沒有一下子被擊垮,但他既要自保又不能傷人,既要脫困又要對付屍邪,即便只是跳下屋簷,尚且不能保證自己毫髮無傷。
  
  不等她想明白,屍邪遠遠奔她來了,她緊張地學藺承佑吹口哨,結果沒能吹出漂亮的口哨,反而變成了令人尷尬的「噓噓」聲,俊奴衝她翻了個白眼,滕玉意乾脆吼起來:「咬它!!!」
  
  俊奴肩膀一矮,後腰一拱,不等屍邪活潑的笑聲飄到近前,如閃電般一般撲過去。
  
  它勢如疾風,動作又快又猛,一口叼住了屍邪的脖子,甩動腦袋猛烈晃動,砰的一聲,竟活生生將屍邪摜到了瓦當上。
  
  屍邪如木頭樁子般倒下,臉上的笑容絲毫不變,鮮紅的指甲一漲,抓向俊奴的天靈蓋,口裡笑嘻嘻:「想吃。」
  
  俊奴的速度遠遠快於常人,不等指甲抓下來,斜刺裡一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躍到了對面,這一回咬的是屍邪的腦袋。
  
  滕玉意看得大氣不敢出,屍邪不比金衣公子是血肉之軀,俊奴近身與其搏鬥,雖也咬下些皮肉,但屍邪非但不痛不癢,傷口還很快就能癒合。
  
  俊奴似乎有些困惑,一分神就容易露破綻,有那麼幾回,俊奴差一點就被屍邪的利爪給抓中,幸而速度敏捷堪比雷電,不然早已落敗。
  
  饒是如此,俊奴也抵不了多久。
  
  滕玉意心下惶然,想看清藺承佑此時的處境,哪知一抬頭,迎面一道墨綠色的身影飛縱而來。
  
  「世子。」
  
  見天等人緊追不捨,但因藺承佑輕功卓絕,很快就被甩到了後頭。
  
  藺承佑躍到近前,一把將滕玉意撈到懷裡,騰身幾個起縱,落到前樓的閣樓窗前。
  
  滕玉意驚疑不定,屍邪的本尊還在與俊奴搏鬥,倒也不用擔心眼前這個藺承佑是假的,但他這是要做什麼?
  
  她沒敢在他懷裡掙扎,一雙眼睛卻飛快打量,他衣裳被劃破了,胳膊可見血痕,先前與二怪鬥了那麼多來回都不見他掛彩,結果一被自己人圍攻就受了傷,可見他就算再邪性,也沒法對自己人下手。
  
  她心裡又驚且恨,屍邪算是找准了藺承佑的弱點了,這樣下去藺承佑早晚會落敗。藺承佑一倒,今晚他們就輸得一敗塗地了。
  
  藺承佑把滕玉意放到瓦當上,喘了口氣道:「俊奴撐不了多久,快。」
  
  「要我做什麼?」滕玉意心弦繃得緊緊的。
  
  藺承佑指了指自己的脖頸:「這兒是不是有東西?把它擦了。」
  
  滕玉意凝神一顧,果在靠近喉結的地方看見了一塊暗黑色的血跡,藺承佑本就皮膚白皙,因此格外觸目: 「沒錯。」
  
  她忙要用袖子擦拭,哪知藺承佑冷不丁道:「用你的口水擦。」
  
  滕玉意一驚,她的口水?
  
  「快點,再拖可就來不及了。」藺承佑面色古怪,扭頭看向後方。
  
  滕玉意不敢囉嗦,連忙掏出帕子,可真等她往帕子上吐了點口水,又覺得說不出的難堪。
  
  真要這樣擦嗎?這句話差點就衝口而出,旋即又忍住了,藺承佑怎會在這個當口同她開玩笑。
  
  她用帕子沾了一點自己的口水,抬手擦拭藺承佑皮膚上那塊血跡,偏偏那血跡極不好擦,擦了一回不夠,她只得補了一回口水。
  
  「世子就不能解釋兩句嗎?」
  
  藺承佑臉色沒比滕玉意好看到哪去,這是屍邪的血,屍邪是世間至陰之物,最喜純陽之體,他自己擦是死活擦不下來的,只能藉用滕玉意的口水了。
  
  「這是屍邪的血,它先設下幻境,再將血塗到某個人的身上,所有人就會將此人當成屍邪來攻擊。」
  
  滕玉意恍然大悟:「我說絕聖他們神情為何那麼奇怪,屍邪也有血?它不是死物麼。」
  
  「它有血,但早就乾涸了,像一塊塊硬痂附著在血管壁,平日是不能流淌的,要將這些硬痂化成活血引出來,頗費一番功夫,它之所以這樣做,無非是想藉力打力。」
  
  他眉頭微蹙,任她用沾了口水的帕子在自己下頜下方搓來搓去的,她的口水先有點溫熱,很快就變涼了。好在沒什麼怪味,而且她的帕子上像是熏了香料,竟有一種細微的清香。
  
  正胡思亂想間,不經意垂眸一看,發現滕玉意的臉居然紅了,哎,估計也跟他一樣窘迫至極吧。
  
  不是……他為何要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是想想屍邪怎麼對付他們的吧。
  
  「適才每個人都遇到了幻境,但各人所見不同。我知道自己陷入了幻境,故意裝作被屍邪迷惑,哪知屍邪的真實目的不是蠱惑我,而是把自己的血塗到我身上,為了放鬆我的警惕,不惜被我砍斷一手。」
  
  「與此同時,它給絕聖他們設了另一個幻境,讓他們在幻境中看到同伴被屍邪所害,把他們弄得痛苦不堪,所以一看到我這個『屍邪』,他們就恨不得千刀萬剮。至於你為何沒中幻境,我猜是屍邪得讓你保持清醒,不然不好取心。」
  
  滕玉意點點頭,頭頂的髮絲不小心掠過他的下巴。
  
  藺承佑下意識後退一步。
  
  「別躲,你這樣我怎麼擦?」滕玉意沾第三回口水了,一回生二回熟,現在已經有點心得了,知道豎著擦比橫著擦要快。
  
  藺承佑只好一動不動,為了分神,他試著留神四周動靜,唯一慶幸的是院子裡的人都喪失了神智,他和滕玉意這情形沒別人看見。
  
  「擦好了。」
  
  兩人都同時鬆了一口氣,藺承佑沒看滕玉意,只從她手中接過那帕子:「給我吧,我有用。」
  
  又對滕玉意說:「我想辦法把屍邪的獠牙逼出來,但見天他們未必能很快恢復神智,你能接住那根銀絲嗎?」
  
  滕玉意隱約猜到藺承佑打算如何逼出屍邪的獠牙,心知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忙暗自用他教她的心法彙聚內力,自覺運用內力越來越嫻熟。
  
  「好,我試一試。」
  
  藺承佑看她一眼,還要再囑咐幾句,這時見天等人殺了過來,他忙提溜著滕玉意的衣領,把她帶回了下一層的屋簷。
  
  滕玉意在半空中留神俊奴那邊的動靜,俊奴和屍邪搏鬥一晌,已然現出了疲態,屍邪力大無窮,爪子堪比鐵鉤,俊奴久攻不下,又擔心小主人的安危,漸漸便有些躁動不安,一分神一煩躁,它攻擊的速度也慢了下來。有那麼幾回,屍邪只差一點就能挖出俊奴的碧眸了。
  
  金衣公子在樹下得意地大笑,這院中它第一恨的是藺承佑,第二恨的就是那隻豹子,現在藺承佑被自己人圍攻,很快就要被碎屍萬段了。那隻該死的豹子,也馬上要變成它和屍邪的盤中餐了。
  
  他們一死,剩下那些人如螻蟻一般,它被傷到要害又如何,只要它與屍邪合練秘術,一轉眼又會變成往日那個風度翩翩的俊俏郎君。
  
  它的笑聲震得樹葉嘩啦啦作響,邊笑邊得意環顧周圍,冷不防看見一道人影從屋簷下躍下來,看清是藺承佑,它心裡只是冷笑,此子已是強弩之末,再也騰不出什麼花樣了。
  
  藺承佑瞬間就欺到了金衣公子跟前,金衣公子冷哼:「你要做什麼?」
  
  藺承佑一笑,把手中的帕子纏到它的紅喙上:「來而不往非禮也,送你一樣好東西。」
  
  他三下兩下綁好帕子,笑著拍了拍金衣公子的紅喙,隨即縱到一旁,掏出弓箭衝屋簷上的屍邪射出一笴,射的是連珠箭,嗖嗖嗖嗖連發四箭。
  
  金衣公子不明就裡,這小子究竟要做什麼,忽聽大批腳步聲越來越近,它疑惑地用完好的那隻左眼一望,那幫道士竟衝它殺將過來。
  
  它瞳孔一縮,這是怎麼回事?
  
  快去圍攻藺承佑,找它做什麼?
  
  思量間,一堆雪光刺眼的劍尖刺到跟前,它受了重傷無法使妖力,只能狼狽地飛速用雙翅爬動,哪知很快被圍住了,它無處可躲,這才明白過來,原來、原來是嘴上那塊沾血的帕子在作怪。
  
  藺承佑,真該死!它狂怒地揮動翅膀,試圖把帕子從嘴上推下來,只恨繫得太緊,而老道士和小道士出手太快,這群人眼睛裡藏著滔天怒意,下手全是殺招,金衣公子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叫喊,另一隻眼睛就被刺中了。
  
  眼前一下子陷入了無邊的黑暗,它渾身猛地一抽,這種黑暗讓它心悸絕望,比身體上的疼痛來得更折磨人。一隻要害被刺中,總有痊癒的一天,兩隻要害都被損傷,連密法都救不了它了。
  
  它心底一片冰涼,儘管百年前的瞎眼道士打散了它和屍邪一身邪力,但道士自己也一命嗚呼,留下的兩個弟子不敢再把它們挖出來作法,只能在原地用陣法鎮壓,所以它們能枯木逢春,在百年後重回世間。
  
  而這一回,拜藺承佑這小子所賜,它要被挫骨揚灰了。
  
  不,它不甘心,它還沒玩夠妙齡婦人,沒吸夠精元,沒幫豐阿寶實現夙願呢……
  
  它慘叫著翻滾,撲騰起滿地的灰塵,這叫聲傳到屋簷上的屍邪耳朵裡,讓屍邪渾身一僵。
  
  它緩緩轉動僵直的脖頸,不敢置信地看著樹下,發現金衣公子雙眼均被射瞎,一時竟毫無反應,不知是憤怒到了極點還是震驚到了極點,身上連中四箭也不動,被俊奴叼住脖子也不反抗。
  
  直到金衣公子不再扭動,它這才驚聲尖叫,這聲怪叫直衝雲霄,瞬間讓見天等人清醒了幾分,可是已經遲了,金衣公子渾身上下全是劍傷,再無一塊好肉。
  
  屍邪狂怒之下用利爪摳向俊奴的眼珠,藺承佑哪容它出手,早射出了第五箭,那箭勢如破竹,把屍邪胳膊撞得一歪。
  
  「俊奴,走!」藺承佑沉聲道。
  
  俊奴趁這機會躍離屍邪身邊,它像是知道自己已經完成了使命,不再與屍邪糾纏,而是朝遠處的滕玉意跑去。
  
  藺承佑向後指了指奄奄一息的金衣公子,笑道:「你的同伴完了,該輪到你了。」
  
  這話是屍邪剛才對滕玉意說過的,他原樣複述了一遍,話音剛落,絕聖就因為神思恍惚身子踉蹌了一下,一不小心踩中金衣公子的腦袋,金衣公子被踩得兩隻鳥腿高高一抬,旋即又一動不動了。
  
  滕玉意趁機在屋簷上笑了起來:「哎,你朋友它好慘啊。」
  
  屍邪的怒火被挑到了頂點,陰著臉從瓦當上站起,戾氣從每個毛孔散發出來,頃刻間讓整個院落的空氣涼了幾分,隨後它紅唇一張,吐出一對雪白的獠牙,眼睛死死盯著藺承佑,猛地從屋簷跳下,宛如巨石墜地,震得地面嗡嗡作響。
  
  「我要你死!」
  
  它狂嘯著跑向藺承佑,邊跑邊將嘴張得極大,看樣子盛怒之下忘了別的歪門邪道,竟要直接咬斷藺承佑的脖子來洩恨。
  
  沒等它跑多遠,迎面射來一根細細的東西,它只覺牙下突然一涼,仰著脖子忙要躲開,藺承佑卻拽著那銀絲飛快縱到另一邊,將它另一邊的牙槽也勾住了。
  
  屍邪心知中計,喉嚨裡狂怒地咕嚕嚕作響,藺承佑無辜一笑,揚臂將銀線的另一端扔給滕玉意,自己也接連踩踏樹幹,一口氣縱上了樹梢,一個翻身落到屋簷,口中道:「用全力,拽!」
  
  「好!」滕玉意接過那團符球,運出內力往後拽動,只聽滋啦滋啦,那根弦很快就嵌進了屍邪的牙體。俊奴咬住滕玉意的衣袍後擺,也幫她使力。
  
  屍邪大驚失色,心知這樣下去自己必定會化為一灘膿水,急忙使出渾身陰力騰躍在半空中,又是後傾又是搖拽,試了無數種法子,都無法將自己的獠牙從銀線的束縛中解脫出來,眼珠子一頓亂轉,忽然瞧見了木然杵在院落裡的卷兒梨。
  
  它靈機一動,這古怪銀絲既能鋸斷它的獠牙,削起人的皮骨來自然更不在話下,只要把這傀儡叫到自己身邊,不愁不能把這銀絲套到她身上,倘若藺承佑執意不肯鬆手,這傀儡也得陪葬。
  
  它咕嘰一聲,愉悅地笑起來,落到地上衝卷兒梨一招手,卷兒梨呆呆朝屍邪走去。
  
  藺承佑一顆心直往下沉,屍邪這是要讓卷兒梨替它做靶子了,只要這銀絲纏住卷兒梨的脖子,卷兒梨焉有命在?為了收服屍邪罔顧旁人的性命,那他豈不跟妖魔鬼怪一樣毫無人性?
  
  他手下力道不減,口中卻焦聲喊道:「絕聖!棄智!」
  
  然而屍邪先前已經用幻境控制了所有人,現在大部分人還未清醒,屍邪暫時不能隨意跑動,但釋出陰力播散到身周不在話下,見天等人本就離它最近,被陰力一撞,重新恍惚起來。
  
  萼姬等人因離得遠沒再重新迷糊,但她們既不懂道術,也不敢上前,只顧著在廊下抱成一團瑟瑟發抖。
  
  不一會工夫,卷兒梨就離屍邪不遠了,藺承佑情急之下擲出一團符球,但卷兒梨被控制的時日太久,此刻屍邪又使出全力蠱惑她,雖被符球打得一個趔趄,依舊堅定前行。
  
  滕玉意放聲大喊:「程伯!霍丘!快攔著她!」
  
  但眾人全無反應。
  
  就在這時候,廊下突然衝出一道纖細的身影,一下子抱住了卷兒梨。
  
  「你不能去!」那人驚聲道。
  
  竟是抱珠。她像是怕到了極點,臉色白得像張紙,但胳膊卻摟得死緊,拼命固住卷兒梨。
  
  卷兒梨腳步一頓。
  
  屍邪臉色一陰:「殺了她!」
  
  卷兒梨抬起胳膊,面無表情掐住抱珠的脖子。
  
  抱珠鼻翼翕動,艱難道:「卷兒梨!我是抱珠,你忍心害我嗎?這幾年我們日日同吃同住,早已經情同姐妹了。」
  
  卷兒梨一呆,手下力道似是鬆了幾分,抱珠試著扳開她的手,無奈扳不動。
  
  「快鬆開我,走,我們回去!」
  
  屍邪沒料到自己也有控制不了傀儡的一日,它獠牙已被鋸斷了三分之一,再拖下去就遲了,它氣急敗壞尖叫:「你在做什麼?趕快殺了她!」
  
  卷兒梨身子一動,雙手重新鎖住抱珠的脖子,但她像是內心在極力掙扎,竟遲遲不肯用力。
  
  「你認出我了對不對?」抱珠哭道,「我是抱珠啊,傻子,快放開我,別去送死跟我走!」
  
  這麼一耽擱,藺承佑早已抽出空咬破手指,用指血最快速度畫了幾道「正一符」,依次擲向見天和棄智等人,幾人一愣神,終於徹底醒轉,看清眼前景象,個個面色一變,忙將卷兒梨和抱珠拽回廊下。
  
  「師兄!」「王公子!」
  
  幾個人抬頭確認藺承佑和滕玉意無事,懸著的心落了地,很快就分作了三撥:一撥留在院子裡防著屍邪再耍花招,一撥縱到藺承佑身後幫忙,另一撥則跑到滕玉意那頭。
  
  絕聖和棄智滿臉淚痕,他們先前在幻境中親眼看到師兄被屍邪所殺,心肝肺都碎了,只求將屍邪碎屍萬段,招招都拼盡了全力。如今清醒過來,自是又愧又悔。
  
  「師兄,我們糊塗了,我們真該死——」絕聖和棄智望著師兄身上的傷口,暗猜哪一道是自己刺出去的,胸口酸痛難言,眼淚怎麼也止不住。
  
  藺承佑知道他二人道行不夠,年紀小小本就無力抵擋屍邪的酷烈手段,連見天和見仙都著了道,何況他們兩個,哪忍心怪責他們,只說:「師兄沒事,你們做得很好,我這邊不用幫忙,你們去守著廊下那幫妓人。」
  
  絕聖和棄智眼淚滂沱而下,迅速垂下腦袋含糊應了句,打起精神抹了把眼淚,默默跳下屋簷。
  
  藺承佑手下的力道始終不曾鬆懈,努力這一時,屍邪的獠牙已被切斷近一半,牙尖向上歪斜,槽口也鬆動了,可惜滕玉意力道不足,俊奴雖幫忙但也有限,他為了將就對面不能使出全力,不然還可以更快。
  
  這回程伯和霍丘縱上了房梁,見仙也跑上去相助,四人一獸一合力,他手中的符球瞬間被繃得筆直。
  
  「世子!」
  
  藺承佑暗道一聲好,忙將全部內力灌注到銀線上,兩下裡一配合,屍邪的那對獠牙竟從牙槽中翻轉出來,本來牙尖對著地面,如今直對前方,牙體搖搖欲墜,馬上就要徹底斷了。
  
  滕玉意緊拽著手中的絲線,勉力與藺承佑配合,她不過學了兩套劍法,哪堪與這等巨力相抵,好在身後有程伯等人不斷以掌灌注內力,才不至於被藺承佑的內力和屍邪的陰力摜到地上。
  
  屍邪恨得厲聲尖叫,陰力如狂風般席捲庭院,花叢被掀翻,大樹轟然倒下,門窗破開,桌椅板凳發出一連串震裂的響聲。
  
  廊下的妓人聽那叫聲,頓時心神大亂,雙手捧著腦袋,恨不能癲狂亂哭,幸而絕聖和棄智高聲誦咒才不至於被震碎心脈。
  
  藺承佑屹立不動,汗珠卻滾滾落下來,屍邪的掙扎越來越劇烈,礙於那根銀絲才不敢貿然離開庭院,突然一下子,它像是橫下一條心,不顧牙齒被割得更快,從庭院裡一躍而起,猛地朝藺承佑撞過去。
  
  「啊啊啊啊啊啊。」它含糊哭喊,嗓音又甜又膩,「你是我見過的最壞的人,我要跟你同歸於盡!」
  
  滕玉意等人一驚:「世子!」
  
  拼命加重手中力道,藺承佑一瞬不瞬看著屍邪的身影逼近,暗中將內力催到極力,忽覺手下一鬆,兩道白影從屍邪口中飛出,落到了屍邪的腳下。
  
  屍邪在半空中一頓,緩緩轉動眼珠朝下看去,看到那兩根雪白的利物,正是自己的那對獠牙。
  
  它五官抽搐成一團,慌得揪住自己的頭髮:「我的牙!我的牙!」
  
  可不等它用力發洩,手下一鬆,頭髮竟全數被它揪了下來,它愣了一下,再抬手一摸,一頭烏黑油亮的長髮,竟如落葉般紛紛脫落下來。
  
  接著是臉皮、指甲、胳膊……等屍邪意識到自己整個人都在融化時,它尖嘯著要抓向藺承佑,
  
  「……我就算死也要先吃了你……」它雙目猩紅,飛快朝藺承佑爬去,可惜太遲了,它的胳膊和雙腿也融化了。
  
  好不容易爬到藺承佑的腳邊,沒等它出手,它就在藺承佑含著謔意的目光裡化作了一灘膿水。
  
  「去死吧……」它的最後一句話淹沒在咕嚕嚕的水泡裡。
  
  藺承佑嘖了一聲,搖頭看著腳邊的膿水:「這話該我說才對。」
  
  眾人爆發出一陣重生般的歡呼聲,滕玉意踉蹌兩下,大喜跌坐到屋簷上,望著頭頂的穹窿,一個勁地喘氣。
  
  夜空本來堆積著重重疊疊的陰雲,如今全都一掃而空,月光重新在天幕上顯現,又晶瑩又皎潔,幽幽清輝灑落人間,為長安蒙上一層溫柔的光彩。
  
  滕玉意注視著那輪清光,無聲笑了起來,她的心保住了,她逃過了一劫,翻身爬起來,卻見藺承佑正察看腳邊那灘膿水。
  
  絕聖和棄智在廊下手舞足蹈:「太好了!師兄!我們殺了屍邪了!」
  
  見天等人恨不得在瓦當上狂奔:「祖師爺,報仇了!徒孫幫你報仇了!」
  
  很快跑到前樓,把昏迷不醒的見樂給救了出來。
  
  藺承佑比他們還高興,一高興也想像滕玉意那般躺到瓦當上好好打個滾,可惜現在還有要事要辦,暫時還不能撒野,他在膿水周圍畫了個赤子金尊陣,又點亮符籙將那灘散發著惡臭的膿水燒乾,翩翩落到庭院中,把奄奄一息的金衣公子拽起來。
  
  金衣公子昏迷了好長時間,被藺承佑一拽才醒過來。
  
  「想不想活?」藺承佑言簡意賅。
  
  金衣公子陰戾冷笑,像是知道藺承佑根本不可能放過它。
  
  藺承佑笑道:「你是活不成了,但你這一身罪孽可不是一死就能償還乾淨的,我有法子助你早日洗清罪孽,但前提是你得告訴我你和屍邪是如何從陣中逃出來的。」
  
  金衣公子依舊不吱聲,但神態儼然有些鬆動。
  
  藺承佑:「我知你貪戀紅塵,光看你這一身衣飾就知道了,你且想清楚了,說了,不必生生世世都活受罪。不說,從此化作一縷濁煙不說,日後就連重新輪迴轉世的機會也沒了。」
  
  金衣公子這回不再冷笑,而是沉默不語。
  
  「想明白了吧?我先問你,你與屍邪是如何結識的?」
  
  金衣公子用殘翅指了下自己的喉嚨,意思是自己現在是一隻鳥,沒法作人聲。
  
  藺承佑想了想,金衣公子現在一身妖力喪盡,他想幫牠化作人形也沒法子了。
  
  「無妨,我來猜,說得對你就點頭,不對就搖頭。」
  
  金衣公子點點頭。
  
  「百年前你被另一位叫『清虛子』的道人打傷,湊巧逃到了樊川的一座行宮裡,當時行宮的主人便是豐阿寶,她當時還未死,身份是前朝那位末代皇帝的私生女,她好奇之下救了你,你從此與她結識了,這話對不對?」
  
  金衣公子緩緩點頭。
  
  「她一個人在行宮寂寞,而你正需找個清靜地方養傷,她生性兇殘,而你心術不正,你與她一見如故,相處久了愈發投契。等你養好傷之後,或許是為了吸取女子的精元,或許是待久了覺得無聊,總之你離開了樊川的行宮,等你再回來,前朝滅亡,豐阿寶則被埋葬在行宮裡,你不甘心她死了,把她的屍首挖出來助她成為屍邪,對不對?」
  
  金衣公子微弱地喘了口氣,再次點頭。
  
  「你們作亂沒多久,被東明觀的東陽子道長打入陣中,就鎮在平康坊的地界裡,一沉睡就是百年,前陣子你們破土而出,僅僅是因為陣法被匠作們不小心砸破麼,有沒有別的緣故?」
  
  金衣公子紅爪微微一蜷,似在猶豫到底要不要說。
  
  藺承佑面上平靜,心裡卻掀起了狂風,二怪出陣果然另有原因,就像上回那樹妖突然能成魔,分明也是經人點化。
  
  這妖怪擅長利用人性的弱點,他越想知道答案,面上就越需沉住氣。
  
  金衣公子踟躕了許久,終於有了要抬起翅膀的意思,就聽院中伶人們哭成一團:「好了好了,別怕了,那隻女鬼化成水了,再也不必擔心它作怪了。」
  
  金衣公子一震,女鬼?化成水?
  
  它昏睡時不知道發生了何事,但篤信屍邪有逃生的本領,醒來後看藺承佑忙著追問出陣原因,只當豐阿寶已經逃走了。
  
  怎知豐阿寶……
  
  它心裡亂成一團麻,若不是受它拖累,豐阿寶絕不至於落到這個下場。
  
  它渾身哆嗦著,抬翅就惡狠狠掃向藺承佑,藺承佑早防備它發難,雙指一豎,便將早就準備好的符籙貼到金衣公子的額上。
  
  哪知金衣公子紅喙一張,身體竟自發焚燒起來,藺承佑心知不妙,急忙掰開它的紅喙,口腔裡溢滿了妖血,它竟一口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這回不止藺承佑吃驚,見天和見仙也嚇一跳,跑到近前蹲下來,都驚愕得說不出話來。
  
  禽妖在舌下還暗藏一縷魂脈,這一咬破,何止是沒打算活,連魂魄也不想要了。
  
  就因為屍邪因救它而死?
  
  金衣公子連聲悶哼,一味在地上痛苦滾動。
  
  藺承佑擋住身後的眾人:「別靠近它。」
  
  金衣公子活像著了火的金絲炭,一轉眼就化作了一灘粉末,被風一吹,又成了一縷濁煙,揚到半空中,一霎兒就消彌於無形。
  
  藺承佑心裡大覺遺憾,本以為金衣公子即便聽到屍邪的死訊,也不至於萬念俱灰,誰承想妖怪自戕起來,竟也如此決絕。可惜還沒來得及問出它們如何出的陣,線索竟這樣斷了。
  
  滕玉意唏噓:「這妖怪作惡多端,竟也有講情義的一面。」
  
  藺承佑正要答話,忽然眼前一黑,仰天倒了下去,耳邊只聽眾人驚慌的喊聲,試著睜開眼睛,可惜眼皮死沉,再之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
  
  藺承佑上回在紫雲樓與樹妖交手時就受了傷,事後一直未好好將養,這陣子為了鎮壓雙邪更是殫精竭慮,到了彩鳳樓之後本是為了引二怪入樊籠,哪知又遇到連環兇殺案。
  
  他抽絲剝繭,日夜不眠,剛查出兩樁陳年大案的真相,又與雙邪整夜作戰,期間幾經波折,橫生無數變故,早在被盟友圍攻時,他就已經心力交瘁,不過是仗著年輕體健強撐而已,等到收服二怪,精力早就到了透支邊緣,眼看二怪先後化為烏有,再也支撐不住,精神一鬆懈,人便倒了下去。
  
  這一覺睡得極為憨沉,等他睜開眼,第一眼先瞧見了杏子黃的帳頂,鼻端有縷藥香,轉動腦袋打量四周,發現自己正躺在彩鳳樓後苑的某間廂房裡。
  
  外頭日影西斜,濃濃花香隨風送進濃綠紗窗,絕聖和棄智在外頭喁喁細語,像是在商量晚上給他弄什麼吃的。
  
  他閉眼聆聽了一會,自覺渾身精力充沛,掀開衾被下了床,發現自己兩側胳膊上的傷都纏了布料,想是昏睡期間醫工給他包紮的。
  
  絕聖和棄智聽到房裡動靜,忙跑了進來:「師兄,你醒了?」
  
  兩人臉上仍有濃濃的愧色,藺承佑打量二人神色,若無其事笑道:「這一覺睡得夠舒服的。什麼時辰了,別告訴我我睡了一天。」
  
  「都快酉時了。」絕聖湊近察看師兄的傷口,棄智端了茶盅過來,踮腳讓師兄喝茶。
  
  兩人看師兄精神奕奕,心裡多少好過了一點,「醫工說師兄累壞了,叫我們別叫你。」
  
  藺承佑低頭就著棄智的手喝了口茶,摸摸二人的腦袋:「你們睡沒睡?白日吃的什麼?」
  
  「我們也睡了。滕娘子叫霍丘到外頭買了羹湯和胡餅分給大家吃,我們吃了東西,睡到下午才醒。」兩人一邊說,一邊摸摸自己蓬亂的頭髮。
  
  藺承佑整理衣冠的動作一頓,想起脖頸上還沾著滕玉意的口水,心裡頓時不自在起來,心虛地瞟了絕聖和棄智一眼,師弟們眼波清澈,也正好奇地望著他。
  
  他定了定神,好在這件事發生的時候眾人都失去了神智,料著沒人看見那一幕,正所謂天知,地知,他知,滕玉意知。
  
  「滕娘子還沒走嗎?」他裝作不經意問。
  
  「滕娘子也累壞了,在前頭說著說著話就睡著了,被萼大娘她們抬到後苑,聽說才剛醒。」
  
  藺承佑摸了摸下頜那一塊,越試圖不在意,就越覺得那地方燙得慌,末了乾脆說:「你們讓人送點水來,我再好好淨淨手面。」
  
  好好洗漱一番,藺承佑換了件乾淨的緋色錦袍,精神抖擻帶著絕聖和棄智往前樓去,邊走邊問:「彭玉桂的屍首移到前樓去了?」
  
  絕聖黯然點點頭:「畢竟是要犯,屍首被大理寺的官員看管起來了,我怕長明燈熄滅,拜託嚴司直和見天道長幫著看守。」
  
  藺承佑腳步一頓:「去看看。對了,我這一睡,也不知道幾位道長恢復得如何?」
  
  「見樂道長已經醒了,身上沒受傷,只是中了屍毒,剛吃下清心丸,不出幾日就能痊癒了。見喜和見美兩位道長的傷估計要養幾個月,他們說還有話要對師兄說,看師兄昏倒了,也找了間廂房睡去了,睡到下午方醒。」
  
  迎面就看見嚴司直帶著一幫衙役過來,後頭跟著葛巾。
  
  「正要去探望世子,身上可好些了?」嚴司直快步走近,衣飾整潔。
  
  藺承佑拱手道:「昨晚讓諸位受驚了。」
  
  「該我們謝世子才是。」嚴司直發自內心地感激和慶幸,「前幾日城郊那村莊死了那麼多村民,可見這二怪有多兇狠,還好很快就降住了,不然長安百姓就要遭殃了。世子的傷如何?有沒有大礙。」
  
  「不過是些皮外傷。」藺承佑自小隨師尊降妖除魔,一貫對自己的傷不在意,惦記著彭玉桂一案,邊說邊要走,哪知葛巾忽然跪到了他腳邊。
  
  「多謝世子殿下伸張正義,奴家大仇得報,特意求嚴司直帶奴家前來當面致謝,奴家卑賤之軀無以為報,只能給世子殿下多磕幾個頭了,還望世子莫怪奴家唐突。」
  
  說著咚咚咚磕起頭來,藺承佑讓絕聖和棄智把葛巾攙扶起來,葛巾垂淚起了身,默然退到一邊。
  
  藺承佑看了眼她臉上猙獰的傷口,想著此女心性還算堅定,昨晚為了引誘真兇,被關在大隱寺一晚也毫無怨言,她本就是歡場女子,不幸被人毀了容貌,日後怕是維持生計都成問題,這麼想著動了惻隱之心:「賀老闆一死,彩鳳樓也就散了,待會我就把你們的身契發還給你們,明日你去找萬年縣的司戶參軍把賤籍銷了,以後好好謀生吧。」
  
  葛巾又驚又喜,再次跪下磕頭,藺承佑攔住她,從懷中取出一錠金:「你容貌毀了,日子比旁人艱難,拿著吧。」
  
  葛巾含淚搖頭:「世子幫奴家勾了賤籍,對奴家已是莫大的恩惠了,奴家先前還有些積蓄,維持生計不成問題,何況奴家目下成了自由身,光憑一雙手也能討活。」
  
  絕聖和棄智一個比一個心腸軟,聞言自是鬆了口氣。藺承佑點了點頭,負手朝前去了。
  
  一行人到了前樓,一進院子就看見滕玉意坐在廊下的石桌上。
  
  藺承佑忍不住瞧她一眼,她臉頰紅潤,雙眸明亮,這是內力驟升的表現,可見昨晚他教她的那套桃花劍法她已經完全融會貫通了,他渡給她的真氣她也全數受用了。
  
  還好沒幾個人知道這劍法的真諦,滕玉意自己也不知到他渡給她的陽氣會一直纏綿相護,否則這事可就說不清了,他決意把此事爛在肚子裡,回去第一件事就是把劍譜改名。
  
  忽瞟到她水潤的朱唇,喉結隱約發起燙來,他挪開視線,快步穿過庭院,哪知滕玉意摸了摸唇上的大鬍子,竟主動叫住他:「世子。」
  
  藺承佑裝作才看見滕玉意:「王公子?」
  
  滕玉意笑著近前,經過昨晚之事,她對藺承佑的感激遠大於厭惡,把兩手高舉眉前,誠摯地向藺承佑行了個禮:「昨晚多謝世子相護。」
  
  藺承佑牽了牽唇:「我是清虛子的徒孫,本就以降妖除魔為己任,昨晚不過是份內之事,王公子不必言謝。」
  
  滕玉意叉手又行了一禮:「二怪的道行大家都知道,昨晚逃過一劫,全仗世子有一身降妖的好本領,這個『謝』字世子當之無愧。」
  
  藺承佑:「獨木難支,我可不敢妄自攬功,能順利除去二怪,乃是大夥齊心協力的結果,譬如拔下屍邪的獠牙,王公子就佔了極大的一份功勞。」
  
  滕玉意想了想,這人不存心為難人的時候,倒是挺講道理的。
  
  她笑道:「總之王某的命是世子救的,這份恩情王某銘記於心。」
  
  說著一抬眸,不經意瞥見藺承佑的喉結,驀然想起昨晚的事,笑容不由凝住了,那地方已經看不見痕跡了,但昨晚她用口水給他擦血的情形至今歷歷在目,還好藺承佑神態自若,不知是沒想起來,還是壓根不在意。
  
  她悄悄打量他,不提防對上他幽黑的眼睛。
  
  藺承佑自然知道她為何突然偷瞄他的喉結,不自在地睨她一眼,掉過頭若無其事朝廳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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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0-8-26 11:02 PM

第44章

  滕玉意也想掉頭就走,但想到話還沒說完,只好硬著頭皮追上去:「王某還有一事想請世子幫忙。」
  
  藺承佑道:「有什麼話,王公子請直說吧。」
  
  滕玉意從程伯手裡接過一個小匣子:「想必絕聖同世子說了,彭玉桂臨死前托我把他和他妹妹的骸骨移回越州老家,為著此事,他把箱篋的鑰匙都交給我了,我先前打開瞧了,箱篋裡除了田契房契和大量帳本,另有彩鳳樓一眾妓人的身契,王某知道此事還需稟告官府,故而想與世子商量,能不能把卷兒梨和抱珠的身契交給王某,從此還她們自由身。」
  
  藺承佑腳步一滯,彭玉桂竟將遺骨還鄉這等大事託付給滕玉意。
  
  昨晚之前彭玉桂整日戴著假面具,料與滕玉意並無深交,彭玉桂死前又救了絕聖一命,為求萬無一失,理當仗著這份恩情讓絕聖託付他才是,他在大理寺任職,行事也會方便許多。
  
  除此之外,歸葬需大量人力物力,重新修葺彭家人的墳塋更非易事,滕玉意想必也知道會有多麼麻煩,竟也答應了彭玉桂的請求。
  
  轉念一想,當時他趕過去時彭玉桂已經快咽氣了,絕聖畢竟太小,彭玉桂放心不下,轉而拜託滕玉意也不奇怪。
  
  他壓下了心中的疑慮,頷首道:「我正要找彩鳳樓一眾伶人的身契呢,既然在王公子手裡,不拘卷兒梨和抱珠了,一併都發還了吧。」
  
  滕玉意沒想到藺承佑早有安排,這樣做倒比她料想得還要痛快:「那再好不過了。聽說彭玉桂的屍首得先送去大理寺,待大理寺辦完必要的手續,還請世子知會王某一聲,王某會親自前去收彭玉桂的遺體。」
  
  藺承佑應了一句「好」,接過滕玉意遞過來的匣子。早在給彭玉桂點長明燈時,他就想過令人把彭玉桂的骸骨送回越州老家,既有滕玉意操持,他也就不必插手了。
  
  說話間邁入大廳,抬目就看見彭玉桂的屍首被放在當中,屍首從頭到腳蒙了一塊灰布,腳邊放著盞長明燈,見天和見美盤腿坐在一旁,低聲默誦著什麼。
  
  藺承佑和滕玉意腳步同時一頓,彭玉桂犯了大錯,有這結局並不意外,但此時看他孤零零躺在地上,心裡仍覺得淒惻,人性何其複雜,命運總是陰差陽錯,此人明明才二十七歲,卻因一場滅門之禍,近半生都在復仇。
  
  家人慘死在田允德夫婦手中,爺娘和妹妹的孤墳至今無人問津,多年來隱藏真面目,為了報仇一心習練邪術,心性越來越歪,最終走上歧途。熬了這麼多年,他淒苦又短暫的一生終是到頭了,這結局對彭玉桂而言,未嘗不是一種解脫。
  
  兩人的心頭都沉甸甸的,大理寺的官員和衙役熱絡迎上來:「藺評事,嚴司直。」
  
  滕玉意帶著程伯和霍丘在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一幫官員紅光滿面,圍著藺承佑絮絮而談:「沒想到這一查,竟牽連出四樁大案……十一年前越州桃枝渡口彭書生一家的滅門案、一年多前田允德夫婦被人謀害案、姚黃與青芝合謀毀壞葛巾容貌一案、姚黃與青芝被人謀害案……這幾位兇手如此狡猾,換個浮躁粗心的,萬萬查不出真相,寺卿聽聞後唏噓不已,直呼後生可畏,先前已經分別給聖人和越州府去信了,此刻還等著藺評事和嚴司直回大理寺呢。」
  
  藺承佑一邊聽一邊敷衍笑著,忽然一指萼姬,把手上的身契交給她:「把身契發還給她們吧,明日排隊去萬年縣找司戶參軍勾銷賤籍,往後各尋活路吧,」
  
  伶人們聽了這話只當做夢,不是掐自己胳膊就是揪自己臉蛋,直到確認這一切是真,這才痛哭著躬身致謝。
  
  萼姬忙著給眾人發放身契,大廳裡很快就熱鬧起來了,抱珠帶著卷兒梨找到滕玉意,埋頭在桌前跪下。
  
  滕玉意喝茶的動作一頓,忙讓程伯把二人扶起來:「這是做什麼?」
  
  抱珠淚流滿面:「先前王公子專程向世子討要奴家和卷兒梨的身契,奴家都聽見了。奴家知道王公子面冷心熱,哪怕抱珠曾辜負王公子的相護之意,王公子也不曾與奴家計較。如今邪祟一去,奴家和卷兒梨怕日後再難見到王公子了,心中感念王公子這些日子的相護之恩,特來與王公子拜別,今日一別,萬望王公子珍重,珍重。」
  
  卷兒梨面色有些呆呆的,一個勁地磕頭:「謝謝王公子,謝謝王公子。」
  
  滕玉意再次把二人扶起來,昨夜屍邪操縱卷兒梨時,不論是抱珠不顧一切攔阻卷兒梨的舉動,抑或是卷兒梨變成傀儡都不忍心傷害抱珠的行為,都令她深受撼動,二人小小年紀就被賣到泥淖中,多年來相依為命早把對方視作姐妹,這種生死關頭捨身相護的情誼,是多少銀錢也換不來的。
  
  她道:「不過是舉手之勞,不必弄這麼大的陣仗,道長給卷兒梨看過了吧,她做了一個月的傀儡,體內餘毒如何清除?」
  
  抱珠拭淚說:「兩位小道長說清起來比別人麻煩些,早上弄了些顏色古怪的符湯讓卷兒梨喝了,卷兒梨吐了好些黑水,神智清醒了不少,但道長說至少要個一年半載才能全好,給了半年用量的清心丸,讓卷兒梨每日服用一粒,半年後再去青雲觀瞧瞧。」
  
  滕玉意忽道:「我有一事要問你。」
  
  抱珠愣了愣:「王公子請講。」
  
  「那一回你和卷兒梨在我房中奏曲,卷兒梨的琴音剛起了個頭,你臉色就變了,那是為何?」
  
  抱珠羞慚地說:「奴家的這點小心思果然瞞不過王公子,奴家和卷兒梨日夜相伴,她調琴時的習慣 奴家一聽就知道,奴家一聽就覺得她不對勁,不曾想她那時候就被屍邪蠱惑了,只當她病中糊塗,怕她被萼大娘罵,忙用別的話岔開了。昨晚屍邪闖進來後奴家才意識到不妥,忙將此事告知五位道長,可惜說得太遲了。」
  
  滕玉意暗歎,果然如此,屍邪的厲害之處,就在於善於利用每個人的軟肋和私心吧。
  
  「罷了,過去的事不必提了。」她從袖中取出兩粒寶珠遞給二人,「你們還沒正式接過客,平日攢下的打賞不多,日後只能靠你們自己了,這個拿著吧。」
  
  抱珠嚇一跳,急忙拉著卷兒梨起身:「絕不敢受。不讓我們賣笑賣身,已是天大的福分了。奴家有手有腳,年紀又小,針黹縫補、做餅烹粥,做什麼都能養活自己。」
  
  滕玉意:「你們無依無靠,謀生哪有那麼容易,先用這筆錢渡過難關,回頭我讓程伯幫你們找個好營生。 」
  
  抱珠仍堅辭不收。
  
  滕玉意故意把臉一沉:「我可不是菩薩心腸,再推脫我就收回去了。卷兒梨現在可是連話都說不太明白,上哪去求活計?你不想著自己,也該想著她吧。」
  
  抱珠這才紅著眼睛收了。
  
  這時藺承佑已經把事情交割完畢,正要指引衙役們把彭玉桂的屍首抬出去,聽到這番話朝滕玉意瞧了眼,扭頭對身後的絕聖和棄智:「不是要去跟王公子話個別嗎,去吧。」
  
  絕聖和棄智忙跑到滕玉意跟前:「王公子,我們得回青雲觀了。」
  
  兩人心中萬分不捨,經過這幾日的相處,他們早把滕玉意視作同生共死的摯友,今日這一別,也不知何時才能再相遇。
  
  滕玉意心裡又何嘗捨得絕聖和棄智,回身打開包袱,把裡頭的果脯和素點一股腦塞到二人懷裡:「我們府裡廚娘做的,比外頭買的好吃。改日我再讓人送些你們愛吃的玉露團到青雲觀去,日後你們想吃什麼,只管讓人告訴我。」
  
  絕聖和棄智紅著臉說:「王公子,往後我們能不能找你玩?」
  
  滕玉意笑道:「你們不找我,我也去找你們玩的。」
  
  說著讓程伯解下腰間的權杖遞給兩人:「你們要是想來找我,把這個給門口的侍衛看就成了。」
  
  絕聖和棄智高興地接過權杖,又各自從腰間摸出一塊髒兮兮的木牌:「王公子,你想來青雲觀的時候,帶上這個就成。 」
  
  一塊歪歪斜斜刻著一個「絕」字,另一塊是個笨拙的「棄」字,滕玉意忍笑收好:「曉得了。」
  
  說話間一抬頭,恰好碰上藺承佑的視線,他耐著性子等了這一晌,倒也未催促,看說得差不多了,這才道:「好了,外頭犢車候著了,該走了。」
  
  恰在此時,霍丘也進來回稟:「公子,老爺來了。」
  
  滕玉意忙同絕聖和棄智一道出了樓。
  
  滕紹前幾日困在大隱寺中,今晨得知二祟已除,頓時放下了心中大石,告別了寺內眾僧,率眾趕來接女兒,不巧滕玉意昏睡不醒,滕紹便親自在門外守著,哪知晌午聖人突然派人召見,滕紹只得留下程伯等人照管女兒,自己先走了。
  
  滕玉意出來就看見阿爺被一群官員團團圍住,寒暄聲不絕於耳。
  
  她暗自打量阿爺,阿爺想是擔心她的安危,短短幾日就憔悴了不少,好在精神頭尚佳,嗓音也清澈沉穩。
  
  「……幸賴世子與諸位道長傾力相護,我那王姓外甥及長安百姓僥倖逃過一劫……滕某略備薄酒,只望能酬君一局……」
  
  滕玉意邊聽邊上犢車,簾子一放下,外頭的聲音小了不少,沒聽清藺承佑的答話,倒是聽到五道掩不住喜悅的笑聲:「哎哎哎,吾等身為道家中人,本就該扶傾濟弱,這些話折煞貧道了……當然滕將軍既是一番美意,貧道也不便推卻……」
  
  程伯示意車夫駕車,滕玉意卻又說「等一等」,掀開窗帷向外看,只見彩鳳樓的一眾伶人都擠在門口,頗有依依送別之意。
  
  滕玉意心內有些唏噓,目光一一掃過眾人,末了落在萼姬身上,萼姬正眉飛色舞與身邊的歌姬說話。
  
  滕玉意不動聲色端詳萼姬一陣,又覺得自己多心了,下意識朝藺承佑望過去,正巧藺承佑也有意無意朝萼姬看,目光輕飄飄在萼姬臉上打了個轉,很快就移開了。
  
  她放下窗帷時暗想,莫非藺承佑也覺得不對勁?
  
  滕紹與眾人敘過話後,便帶著女兒及家僕告辭離去。
  
  藺承佑在樓前翻身上馬,揚鞭時瞥見滕玉意遠去的犢車,突然想起自己的那串玄音鈴還在她腕上,下意識要追上去,旋即又勒住韁繩,罷了,等她自己察覺,自會令人交還給他,要是她忘了,過兩日他再令人討回來就是了。
  
  ***
  
  滕紹父女回到滕府時天色已擦黑,杜家一家四口都在府裡候著了,見滕玉意安然無恙回來,自是喜不自勝。
  
  滕紹面上不顯,心裡卻極其高興,欣然令程伯安排酒膳,一家人坐在一起熱熱鬧鬧吃了一頓飯。
  
  飯畢,杜裕知同滕紹去書房議論朝中之事,杜夫人則帶著三個小輩去了內苑閒聊。
  
  滕玉意拔出小涯劍,向姨母和表姐表弟面前展示了自己新學的劍法,當然,只演示了克厄劍法和學了一半的被褐劍法,至於藺承佑教她的桃花劍法,她隱約覺得不太對勁,也就沒公然演示。
  
  杜紹棠原本不信那火玉靈根湯能增長人功力,怎知表姐一招一式都極為凌厲,他照著樣子比劃了一下,連兩招都堅持不下來。
  
  杜紹棠試完,杜庭蘭也奪過劍湊熱鬧,哪知比劃到後頭又成了花拳繡腿,滕玉意和杜紹棠笑得前俯後仰,杜夫人也搖頭笑歎。
  
  滕玉意笑著奪過劍,在笑聲中示範了一遍。
  
  恰巧滕紹和杜裕知也來了,抬頭見滕玉意握著把小劍在庭院裡奔來跑去,杜裕知嚇得腳下一個趔趄,滕紹卻又驚又喜。
  
  看了一陣,他忍不住走上前板正女兒的胳膊:「此處不對,你練的雖是劍術,底下功夫也要跟上,出招時下盤一定要穩,如此方能讓意念灌注到劍尖。」
  
  心裡卻想著,多少年沒在女兒臉上見到這般開懷的笑容了,有那麼一瞬間,他竟有些恍惚,彷佛時光倒流,重又回到十年前蕙娘還在的那段歲月,女兒小小的身影在府裡快活地奔跑,就像春日裡一隻迎風飛舞的小蝴蝶。他既心酸又欣慰,指點時便格外用心。
  
  滕玉意照做了一遍,居然還是不對,杜紹棠忍不住捧腹笑了起來,滕玉意瞪了杜紹棠一眼,逼阿爺指出她的錯處,再出劍時招式便板板正正了。
  
  杜家人難得見他父女如此融洽,都笑著湊趣,滕玉意自覺學得差不多了,又拖著杜紹棠跟她一起學招,杜紹棠最怕吃苦,學了沒幾招,趁滕玉意不留神拔腿逃跑,滕玉意不肯甘休,撩袍在後頭直追,這情形要多滑稽有多滑稽,一家人笑作一團,連滕紹都笑著搖頭。
  
  當晚杜家人歇在了滕府,次日用過早膳才走。
  
  滕玉意送走姨母一家人,讓春絨和碧螺取了一套男子衣裝來,預備趁程伯還未來,先到園子裡複習幾遍劍法。
  
  換衣裳的時候發現腕子上的玄音鈴,她不由愣了一下,糟糕,昨日竟忘記還給藺承佑了。這法器本是防屍邪偷襲的,如今屍邪已除,自然得還給原主人。
  
  她輕輕試著往下褪,怎知褪不下來,莫非這幾日在彩鳳樓長肉了?不對啊,這幾日吃沒吃好睡沒睡好,不瘦就不錯了,對著鏡臺照了照,臉蛋明明比剛來長安時清減了幾分。
  
  她唯恐弄壞鈴鐺,小心翼翼加大力道,可是那串鈴鐺就像長在自己腕子上似的,叫了春絨和碧螺來幫忙,兩個丫鬟竟也毫無辦法,一轉眼工夫,一屋子的丫鬟都試了個遍,端水的端水,塗皂角的塗皂角,死活擼不下來。
  
  「等等。」滕玉意思索著抬手,「這可是青雲觀的法器,弄壞了可就糟了,這樣吧,明日我請人問問絕聖和棄智兩位小道長怎麼脫下來,我們自己就先別妄動了。」
  
  丫鬟們這才散了,滕玉意換好衣裳,跑到園子裡溫習了一遍克厄劍法,回身看見程伯,她非但不收勢,反而向程伯刺出一劍。
  
  程伯以掌化刀,輕輕擋開滕玉意的招式。
  
  滕玉意高興地收回劍:「程伯,這套克厄劍法我已經徹底學會了,你接著往後教吧。」
  
  程伯笑道:「正要與娘子說此事呢,老爺今早起來就吩咐老奴,說既然娘子在興頭上,不如儘快按照正統的法子幫娘子打好基礎,霍丘從軍前是逍遙門的嫡系傳人,輕功卓絕,劍法也不差,由他來教娘子輕功和劍術正好,端福近身搏擊之術天下無雙,可由他來教娘子防身之術。」
  
  又悄悄說:「老爺昨晚高興得一晚上沒睡好。」
  
  滕玉意狀似不在意咳了一聲,負著手走上臺階,一撩衣袍,盤腿坐到亭子裡的茵席上:「昨晚沒來得及跟阿爺說,我要幫彭玉桂兄妹歸葬的事阿爺知道了嗎?」
  
  「老奴已將整件事原原本本稟告老爺了,老爺聽了倒也未說什麼,只說既然答應了人家的遺願,就一定要辦得周全妥當,今早老奴已經派人去洛陽了,來日將彭玉桂妹妹的骸骨運回來,就能籌備他兄妹二人歸葬越州的事宜了。」
  
  滕玉意點點頭,轉眸看了程伯一眼,彭玉桂臨死前那番話是附耳對她說的,連程伯都沒聽見。
  
  「程伯,還記得我曾打聽過那黑氅人和他手中的銀絲暗器嗎?」
  
  「老奴記得。」
  
  「昨晚彭玉桂使的暗器正是那黑氅人用過的銀絲,我猜藺承佑也正是因為聽了南詔國屍王的典故,才想到用銀絲來鋸屍邪的獠牙。彭玉桂臨死前把這銀絲的來歷告訴我了。」
  
  程伯神色一凜:「這彭玉桂與那黑氅人有淵源嗎?」
  
  滕玉意蹙眉搖頭:「我不知道,但我猜彭玉桂也不認識這個黑氅人,不然他不會主動將此事告知我,但不管怎麼說,這是一條重要線索,說不定他與那黑氅人學的是同一宗邪術,查下去准有收穫。你馬上派人去西市盯著一家叫尤米貴的生鐵行,若是看到一個叫莊穆的潑皮,想法子套他的話,當年彭玉桂是從此人手裡得到的暗器。一旦有了消息,立即告知我。」
  
  這一等就是一整天,這期間霍丘正式開始教習滕玉意輕功,滕玉意學得極刻苦,因有了火玉靈根湯和桃花劍法打底,較之初學時輕鬆許多,饒是如此,一天下來一身骨頭也險些散架。
  
  程伯傍晚過來回稟,說那家生鐵行關著門,別說看到一個叫莊穆的潑皮,連主家都沒見到,他已經派人在附近盯梢了,一有風吹草動馬上來回稟。
  
  「此外,杜家娘子落在盧兆安處的信件全數取回來了。」
  
  滕玉意拍手叫好:「繼續盯著盧兆安,西市那頭也絕不能落下,對了,兩位小道長在觀裡嗎?」
  
  「不在。」程伯道,「聽說洛陽的紫極宮舉行道家盛典,凡是兩京大觀都需前去參會,清虛子道長在外雲遊,世子也抽不出空,青雲觀只好派兩位小道長做代表去洛陽參會了,據說過幾日方能回來。」
  
  滕玉意唇邊溢出笑意,她可想像不出兩個小胖子如何做一觀之表。這也就罷了,本來還指望絕聖和棄智幫著取下玄音鈴,他們這一走,難道她要找藺承佑說道此事。
  
  程伯又將一張泥金帖子呈給滕玉意:「戶部的劉侍郎做壽,剛才給各府送帖子來了,聖人親自寫了賀表,壽宴設在輞川的別業,說是要宴飲三日,特邀各府的小娘子小郎君前去玩耍。娘子,劉侍郎是當今國舅,此事萬萬推脫不得。」
  
  滕玉意展開泥金帖子,這位劉國舅先前就是大理寺卿,女兒嫁給聖人後,國舅依舊黽勉從事,不肯居高位、更不肯挾權倚勢,聖人多次要賜爵,均被國舅婉辭了,姨父每回提到此事,都稱劉公為百官表率。
  
  「阿爺去嗎?」
  
  「老爺自然是要去的。」程伯笑道,「但滕府女眷只有娘子一個人,恰好趕上百官進京述職,前去拜壽的女眷和小娘子一定不少,娘子還需好好籌備才是。」
  
  「知道了。」滕玉意點點頭,暗想阿爺忙著述職未必有閒心理會這些雜事,又補充,「先好好準備壽禮吧。」
  
  程伯欣慰點頭,便要告辭離去,滕玉意卻又叫住他:「對了程伯,你從庫房裡送些上好的衣料來,要男子穿的那種。」
  
  程伯只當滕玉意為了方便今後出府行走,要做些自己穿的男子襴袍,應了一聲好,自行下去安排。
  
  過不一會程伯帶著人回轉,滕玉意一瞧,幾個託盤裡盛放了色彩斑斕的不同衣料,想是來自江南各地。
  
  她指了指寶藍和赭色的兩塊衣料,沉聲道:「這兩色不要。」
  
  程伯心內納罕,娘子自從到了長安便極為忌憚寶藍和赭色,哪怕只是府中幾位年長的管事穿,也勢必令其馬上換去。
  
  「是。」他親自取出那兩塊布料遞給身後的僕從。
  
  滕玉意又補充道:「庫房裡若還有這兩色的布料,統統拿出去賞給阿爺的部下,往後也不要收這兩色的布料進府了。」
  
  她挑揀一晌不甚滿意:「庫房裡還有旁的布料嗎?」
  
  程伯沒想到滕玉意對此事這般重視,猛然想起再過半月就是老爺的壽辰,心裡閃過一念,娘子該不是想親自給老爺做衣裳吧。
  
  他喜出望外,顫聲說:「庫房還有,老奴這就去拿。」
  
  過了片刻,程伯帶人抱著布料趕回來,這回全是上等繚綾,另有吳越等地產的異樣紋綾紗羅,輕軟光潔,撫之如鏡。
  
  滕玉意皺了皺眉,這已是難得一見的上品了,但她仍嫌不足,眼下已經仲春了,再過兩月就入夏,阿爺每日在軍中忙庶務,衣裳穿在身上,自然是越涼爽越好。
  
  依她看,藺承佑身上那幾件就很好,可惜他那是宮裡之物,想搜羅都沒地方搜羅,聽說西市常有異國來的昂貴絹彩,要不到西市去轉轉?
  
  她想到做到:「這些都不夠好,過兩日我去西市親自挑吧,端福傷勢好得差不多了吧,讓端福陪我去。順便再到尤米貴的生鐵行附近轉轉,最好能早些找到線索。」
  
  做完這番安排,滕玉意回院子裡沐浴,出來換了一套乾淨襴衫,只覺得渾身骨頭又痛。
  
  學武真不容易啊,她揉著酸疼的肩膀感歎道。
  
  她摸到窗前矮榻前,攤手攤腳一躺,正要讓人送「美人錘」進來,忽覺小涯劍發起燙來,她一愣,忙又揚聲道:「我要睡一會,你們別進來吵我。」
  
  說罷輕輕敲了敲劍柄,低聲道:「出來吧。」
  
  小涯先沒動靜,過了好一會才慢騰騰鑽出來,滕玉意一看他的模樣就嚇了一跳:「你生病了?」
  
  小涯眼窩凹陷,臉頰乾巴巴的,綠豆眼本來精光四射,如今又小又無神。
  
  小涯有氣無力爬到矮榻上,像滕玉意方才那樣攤手攤腳一躺:「你總算想起老夫了。」
  
  滕玉意心裡發慌,劍靈也會生病麼:「你哪兒不舒服?是不是要喝酒?我這就給你去拿。」
  
  小涯舉起一隻小手拽住滕玉意的衣袖,微弱地搖頭:「沒用的,前夜我幫你抵禦屍邪和金衣公子,其中一隻邪物的福報落到了你頭上,我剛才聞過了,你身上的煞氣都小了不少,但我就倒楣了,殺死這等邪物最耗靈力,本來一個月供奉我一次即可,這下子提前了,你得趕快給老夫弄胎息羽化水,不然我靈力就沒法恢復如初了,快去吧,就在青雲觀。」
  
  滕玉意一愣,原以為小涯是戲言,想不到竟是真的。
  
  她蹲到榻前焦聲道:「非得藺承佑和絕聖棄智的浴湯水麼,別人的成不成?」
  
  小涯睏倦得直打呵欠:「不成的,長安城只有他們師兄弟是三清童子身,胡亂弄別人的浴湯只會把老夫的靈力弄弱。」
  
  滕玉意起身焦急踱步,偏偏絕聖和棄智去了洛陽,不然還可以找他們想法子,現在怎麼辦,無論青雲觀還是成王府,守備都極為森嚴,偷是行不通的,難道要當面向藺承佑討要他的浴湯?
  
  這樣做也太厚顏無恥了,而且即便她討要,以藺承佑的性子,不但不會給她,興許還會狠狠排揎她一通。
  
  「立刻就要嗎?」
  
  「不能超過三日,你儘快想法子吧。」小涯越說越睏倦,頭一歪,乾脆在榻上打起了呼嚕。
  
  滕玉意心內焦灼,在房中團團思量對策,忽然瞥見桌上的泥金帖子,聖人和皇后視藺承佑如親子,皇后的阿爺做壽,藺承佑理當前去賀壽。既然要宴飲三日,想必那輞川的別莊有浴池,要不讓紹棠幫她……
  
  ***
  
  藺承佑並不知道有人惦記他的浴湯,從彩鳳樓出來,他先是帶著俊奴回青雲觀好好歇了一晚,次日一早送絕聖和棄智上車,叮囑他們別在道家盛會上丟臉,之後便到大理寺整理案宗,一忙就是一整天,出來時已是傍晚,找了侍從寬奴一問,滕玉意居然還沒把玄音鈴送還給他。
  
  藺承佑暗想,有意思,都一整天了,滕玉意怎麼也該想起來了吧。
  
  這東西世間僅此一串,本來藏在師尊的百寶箱裡,那日他好不容易撬開百寶箱偷出來,打算先借給滕玉意用幾日,過後再給阿芝,結果給出去就沒影了。
  
  該不是送到青雲觀去了?正要派寬奴去青雲觀詢問,得知聖人牽掛他,只好先縱馬回了宮。
  
  帝后這幾日寢食難安,惟恐藺承佑捉妖時有個閃失,昨日聽說已經順利降服二怪,懸著的心勉強落了地,又得知藺承佑受了傷,當即派宮裡的幾位老人和余奉御出宮,一夥人在大理寺堵住了藺承佑,給他重新包紮上過藥才作罷。
  
  饒是如此,皇帝依舊放心不下,藺承佑一進宮,他便捉住藺承佑親自察看傷口,確認沒殘留妖毒才鬆了口氣。
  
  「你這孩子。」皇后劉冰玉在旁給皇帝遞藥粉,「師公不在長安,爺娘也不在長安,你說你有個什麼閃失,我們該如何是好。」
  
  藺承佑笑著翻身下榻:「侄兒錯了,本想著是些皮外傷,派人報了平安也就夠了,本意是不想讓長輩擔心,哪知反害兩位長輩掛懷,都怪侄兒思慮不周,下回必定早些進宮。」
  
  劉冰玉把嘴一努:「昌宜和阿芝知道你進宮,吵了一下午。今晚你就住在宮裡,哪也不許去,我讓他們準備傢伙什,今晚一家人吃點新鮮的。」
  
  藺承佑知道皇伯母最熱衷搜羅天下美食,笑應道:「估計又有好吃的了,侄兒還有一籮筐話要跟兩位長輩說呢,伯母趕我走我也不走。」
  
  劉冰玉瞪他一眼,終究掩不住笑容,笑咪咪帶著宮婢們走了。
  
  皇帝有心把臉板得緊緊的,奈何在藺承佑面前慈愛慣了,揮手讓宮人下去,沉聲道:「今晨大理寺的張庭瑞回稟了一回,案情是說明白了,然而關於捉妖連他也不甚了了,你且把整件事細細說說。」
  
  藺承佑就將始末緣由說了一遍。
  
  皇帝略一沉吟:「你懷疑這個萼姬有問題?」
  
  藺承佑頷首:「早在調查彭玉桂一案時,侄兒就覺得此姬說話漏洞百出,那晚金衣公子本來要鬆口了,這個萼姬突然說起屍邪已死之事,金衣公子受了刺激,才會憤而自戕。要說她無意也說得通,但侄兒總覺得太巧了些。」
  
  皇帝思量著說:「照你說,二怪上月就已經破陣而出,若說彩鳳樓沒有人幫著遮掩,絕不至於風平浪靜。但她一個人能做的畢竟有限,估計另有人主事。」
  
  「侄兒已經安排人在暗地裡日夜盯梢萼姬,吩咐他們別打草驚蛇,等到弄明白與萼姬接頭的人是誰,再一網打盡不遲。」
  
  皇帝近來為了朝中事夙興夜寐,眉頭隱約可見疲色:「最近進京述職的官員多,各地節度使也——」
  
  這時殿外傳來稚嫩的聲音:「阿大哥哥來了嘛?」
  
  宮人低聲攔阻,皇帝搖頭笑歎:「讓她們進來吧。」
  
  話音未落,兩個身著綺羅的小身影旋風般奔了進來,身後矮身跟著一大群宮女,個個神色緊張,藺承佑懶洋洋張開雙臂,等到昌宜和阿芝跑到跟前,一把將二人攔住:「慢點跑,當心摔著了。」
  
  昌宜瞥見藺承佑胳膊上的傷,面色一變:「阿大哥哥,你受傷了嗎?」
  
  阿芝小心翼翼撫摸上去:「阿兄,你疼不疼?」
  
  「阿兄不疼。」
  
  阿芝清澈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認真觀察藺承佑的神色,想知道哥哥是不是真不疼。
  
  藺承佑難得也認真一回,溫聲歎氣道:「阿兄真不疼。」
  
  說著點了點阿芝汗津津的鼻頭,又摸了摸昌宜的腦袋,從懷裡取出兩套從西市薩寶處弄來的小玩意,笑道:「瞧瞧喜不喜歡。」
  
  阿芝臉蛋紅撲撲的,高興得不得了,摟著哥哥的脖子「啵啵啵」親了好幾口,這才張開白胖的手指頭接禮物:「阿兄帶我玩。」
  
  昌宜到底穩重些,見是一枚渾身黑漆漆的小昆侖奴木偶,好奇地擺弄一晌,把東西湊到皇帝面前:「阿爺你瞧,它連手指頭都可以動。」
  
  皇帝慈愛地看著三個孩子,臉上的笑容柔和得像融化開的酪漿,接過玩具仔細看了看,俯身把昌宜抱在懷裡:「走吧,去瞧瞧你阿娘晚上弄什麼好吃的。」
  
  阿芝心疼哥哥的傷,不讓哥哥抱她,藺承佑便牽著阿芝的手在後頭慢慢走。
  
  阿芝興高采烈高舉手中的玩具小人:「後日皇伯母的阿爺做壽,我們可以出宮嘍!」
  
  昌宜也在阿爺懷裡探出頭來:「阿大哥哥聽說了嗎,雲隱書院要開了,趁這回祖父做壽去的女眷多,阿娘要親自選一批小娘子去雲隱書院讀書呢。」
  
  藺承佑邊走邊聽,不知不覺到了廊廡下,迎面吹來一陣熏風,風裡有種清淡的香氣,他心中一動,暗覺這清幽的味道很熟悉,扭頭尋找花樹,卻不知香氣從哪兒飄來的,摘下落在肩頭的花瓣瞧了瞧,漫不經心道:「雲隱書院?」
  
  皇帝在前歎道:「是啊,你阿娘和冰玉當年就是在雲隱書院相識的,感覺就是昨日的事,往事如煙啊,一轉眼快二十年過去了。這次你伯母極力主張重開女子書院,我也極贊成。正好你爺娘下月回長安接阿芝,趁這機會讓你阿娘也出出主意。」
  
  忽然有個小宮人在廊道後頭探頭探腦,立即有老宮人低喝道:「何人鬼鬼祟祟?」
  
  小黃門戰戰兢兢趴到地上:「寬奴有話要傳給世子殿下。」
  
  藺承佑一聽是「寬奴」,忙道:「估計是大理寺有事找,伯父,我過去瞧瞧。」
  
  到了近前,叫那小黃門起來:「寬奴怎麼說?」
  
  「寬奴說,那位王公子沒把玄音鈴送到青雲觀去。」...<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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