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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18 02:19 PM

凝隴 -【攻玉】《連載中》

【書名】:攻玉

【作者】:凝隴

【內容簡介】:

  架空唐朝捉妖文。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對於囂張慣了的成王世子藺承佑而言,滕玉意便是他攻不下的那塊「玉」。

  天之驕子作死追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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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18 02:29 PM

第一卷:再遇

第1章

  杜庭蘭望著窗外,天色不早了,紅奴去了半個多時辰,怎麼還不見回來。
  
  不知道這丫鬟見沒見到盧兆安,進士宴開筵在即,再拖下去別說當面跟盧兆安對質,連見他一面都是妄想。
  
  一想到盧兆安,杜庭蘭心裡就油煎似的難過,這半月他避而不見,害她悒怏成疾,就算他要背棄盟誓,總要當面跟她說個明白。
  
  不能再白等下去了,她起身悄然打量四周,母親在西苑戲場看百戲,女眷們大多去了園子賞花,四下裡無人,正是離庵的好時機。
  
  她咬了咬唇,剛要放下手中的繡剪,廊下忽然傳來說笑聲。
  
  「今年明經科取了百餘人,進士科卻只有區區二十人,年紀且都不小,大半已婚配,最老的聽說五十有餘,膝下兒女都比阿婉年長。」有位夫人道。
  
  「就是。」另一位夫人輕笑,「想不到王家為了替女兒挑夫婿,竟將主意打到老叟頭上。 」
  
  「其實不怪王家今年如此上心,你們頭幾日在東都,不知道這次進士科拔頭籌的是位才二十出頭的公子,此人名喚盧兆安,不但做得一手好詩文,人也生得豐神俊美,有意婚配的何止王家,好些名公巨卿都在打聽這位盧進士。」
  
  隔著半卷珠簾,「盧兆安」這三個字無比刺耳,杜庭蘭心裡彷彿激起了澎湃的浪,竟忘了手中還握著繡剪。
  
  「但昨夜我聽我家二郎說,發榜那日尚書省的鄭僕射聽說盧兆安是揚州人,早把他叫到跟前問話,從盧家祖上一直問到三親六故,大有要將女兒許配給他的意思,若是盧公子揚州尚未婚配,鄭僕射多半要延媒擬親了。」
  
  這話顯然讓人吃驚不小,另一位夫人道:「盧公子一舉成名天下知,滎陽鄭氏更是百年望族,說起來倒是一樁良緣,既是宰相親自問話,盧公子怎麼回的?」
  
  「盧公子說他幼時失怙,為了重振門庭,這些年只知日夜苦讀,未曾婚配過。」
  
  杜庭蘭臉上血色瞬間褪了個一乾二淨,猜測是一回事,親耳聽到又是一回事,不過數月工夫,此人竟將她一筆勾銷。
  
  皎日之誓,言猶在耳,當初有多讓她心馳神蕩,此刻就有多諷刺。
  
  珠簾泠然作響,眼看有人要進來。杜庭蘭強支著胳膊欲起身,掌心陡然一陣濕熱,低頭才發現被剪子劃出了一道口子,血珠朵朵湧出,紅得驚心刺目。
  
  她喪魂落魄地望著那片模糊的紅,如今只後悔當初為何要擅自去揚州城外踏青,若沒有桃花林中那次偶遇,怎有今日之辱!
  
  「娘子!」傷口被人用帕子死死按住,杜庭蘭木然抬頭,就見紅奴驚惶地望著她,剛才她只盼這丫鬟把話帶給盧兆安,現下想起那人就要作嘔。
  
  紅奴急急忙忙檢視完傷口,拿出一件物事低聲道:「盧公子讓奴把這個帶給娘子,說要娘子去月燈閣外的竹林見他。」
  
  杜庭蘭冷笑一聲,奪過那彩勝要撕爛,奈何手指顫動,撕了一趟沒撕動,反把手掌的傷口再次迸開了。
  
  ***
  
  滕玉意掀簾邁入屋內,訝道:「咦,表姐不在此處?」
  
  小沙彌尼也吃了一驚,剛才眾貴女去西苑戲場觀百戲,杜家小娘子自願留下來剪綵勝,案幾上還擺著幾枚剪好的金箔片,人卻不見了。
  
  不過這也尋常,今日是上巳節,百姓們出城祓禊,她們靜福庵因為毗鄰曲江池,一大早也是車馬盈門,庵裡這樣大,哪能處處照管得到。
  
  「貧尼也不知杜檀越了何處,不過前頭胡人們開始耍百戲了,杜檀越去了戲場也未可知,滕檀越,可要貧尼為你帶路?」
  
  小沙彌尼說著打量滕玉意,頭上戴著冪籬,皂紗下玉腕皎皎,雖說看不清面容,但千嬌百媚的做派一看就是個美人,今日庵裡仕女如雲,這般出色的可不多見,聽說跟那位杜檀越是兩姨表親,也不知什麼急事,一進庵就來找杜家人。
  
  只聽滕玉意笑道:「不必了,我表姐不喜看百戲,興許在園子裡賞花,師父請留步,我自去尋她。」
  
  走了兩步,滕玉意突然回身指了指案幾: 「師父,這些彩勝是我表姐剪的?」
  
  小沙彌尼愣了愣:「是。」
  
  「正好我去找表姐,小師父能不能讓我把這些彩勝帶走?」
  
  本就是消遣的玩意,何況用的不是庵裡的金箔和玉片,小沙彌尼忙道:「請便。」
  
  這時另一位小沙彌尼尋過來:「聖人要觀大酺,今夜長安城不宵禁,江邊的月燈閣要辦進士宴了,住持讓看好眾女尼,不許到月燈閣附近去。」
  
  小沙彌尼恭謹地聽著,難怪剛才庵門口過去好多銀鞍白馬的少年郎君,原來是為了一年一度的進士宴而來。
  
  「弟子知道了。」轉頭才發現滕玉意已經收好彩勝離開了。
  
  滕玉意一面走一面打量不遠處的月燈閣,朱甍碧瓦隱在薄薄暮色中,簷角下點起了流光溢彩的琉璃燈。
  
  前世杜表姐就死在了上巳節這晚,丫鬟紅奴也遭了毒手,本來好好地跟姨母在靜福庵禮佛,不知何故竟私自出了庵,等找到她們時,一主一僕橫屍在離月燈閣不遠的竹林裡。
  
  出事時滕玉意人在揚州,也知表姐死得離奇。
  
  表姐一貫孝順穩重,就算不喜熱鬧也會在姨母身邊侍奉,為何姨媽去了西苑觀百戲,表姐會留在僻靜的雲會堂。
  
  這些彩勝更是莫名,今日並非「人日」,表姐怎麼想起來剪這個了。倘若表姐有意要安排獨處的機會,剪綵勝又是為了給誰傳遞消息?
  
  滕玉意飛快翻動手中的金箔,翻了一晌未能找到隻言片語,倒也不覺得意外,表姐雖然秉性柔弱,做起事來卻細針密縷,前世姨父姨母查了那麼久,始終沒能找出引表姐去庵外的那個人是誰。
  
  想到當時表姐被人勒死後的慘狀,滕玉意恨恨然抬頭看天色,時辰不早了,本想跟姨母一道去找表姐,只怕要來不及。
  
  「碧螺,你和青桂速去找西苑姨母,我帶白芷去庵外的竹林,若是姨母來時我和表姐未回,就讓她老人家帶人到月燈閣外的竹林來尋我們,切記要快。」
  
  碧螺和青桂應聲是,滕玉意摸向袖中的那張拜帖,還好來前就做了萬全準備。
  
  庵門口比之前冷清了不少,遊人們全湧到隔壁西苑看表演,高高的戲臺上,婆羅門胡正表演幻術,樂聲一轉,康國胡女扭動腰肢跳起了妖嬈的柘枝舞。
  
  金石絲竹聲聲入耳,滕玉意坐上小犢車撩開窗帷往外看,本就是上巳節,何況不宵禁,平頭百姓自不用說,連王孫貴族也來此取樂。
  
  沿著水邊往月燈閣走,隨處可見衣飾華貴的公子和美人。
  
  滕玉意和白芷遊目四顧,未能在人群中找到杜庭蘭。
  
  行至半路時,犢車突然停了,一位名喚端福的奴僕攔到車前:「此處行人太多,小人問過一圈了,見過杜家娘子的只有一位賣餳粥的小販,這人說杜娘子帶著婢女往江畔東南方向去了。」
  
  滕玉意順著方向看,正是那片竹林,她忙對端福說:「跟在車後。」
  
  天色已晚,出事往往只在一瞬間,車夫揚鞭加快車速。
  
  那是長安城最大的一片竹林,前後連綿數百米,人若置身其中,極易迷蹤失路,所以前世那人在林中悄無聲息殺死表姐和紅奴,又悄無聲息離去。
  
  前世滕玉意趕到長安時杜庭蘭已經進了棺槨,她慟哭著幫姨母整理遺物時才知道,表姐出事那日穿著一條鬱金裙,正是她送給表姐的生辰禮物。
  
  裙子花費重金,由揚州繡娘一針一線縫製而成,顏色如暖金,華貴如雲霓,即便繁華如長安也不多見。
  
  今日她有備而來,到靜福庵第一件事就是派端福在外頭找尋表姐,以鬱金裙為線索,果然很快就打聽到了表姐的行蹤。
  
  竹林並不遠,越往前行人越少。
  
  ***
  
  滕玉意沉著臉從懷中摸出一樣物事,婢女白芷在一旁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
  
  數日前從揚州來長安途中,小娘子不慎落水大病一場,醒來就開始把玩這柄怪劍。
  
  那是柄翡翠小劍,通體瑩綠,長約一尺,不知娘子從何處得的,這幾日老拿出來把玩,依她看有些奇怪,劍是世間至堅至韌之物,豈有拿翡翠做劍之理?
  
  況且自從夫人去世,小娘子從不擺弄府裡的兵器,身為名將之女,卻養得比儒官的千金還要嬌怯,這回娘子一下船就直奔靜福庵也就罷了,還把這翡翠小劍藏在袖中。
  
  白芷打小服侍滕玉意,深知小主人面上甜美,背地裡一肚子壞水,平日裡跟滕府往來的世家千金,明裡暗裡都吃過娘子的苦頭。
  
  老爺長年戍邊無暇管教女兒,眼看娘子的性子愈發刁鑽,無奈之下將娘子送往揚州杜府,由姨妹杜夫人代為管束。
  
  杜家家風清正,杜夫人待娘子如親骨肉一般,杜家的長女杜庭蘭,更是處處以表妹為重。
  
  幾年下來娘子早將姨母和表姐視為摯親,只是性子遠比常人要彆扭,嘴上不肯說罷了,但說起這世上娘子最在意的人,莫過於杜夫人和杜家小娘子了。
  
  白芷猜不透自家主人為何如此焦灼,不過從滕玉意眼裡浮動的戾色可以看出,要是再找不到杜庭蘭,滕玉意絕對會做出意想不到的驚人之舉。
  
  白芷往窗外一看,愣住:「娘子,你看。」
  
  滕玉意把翡翠劍收入袖中,竹林入口處停了一輛鑲金飾玉的犢車。
  
  看樣子剛來不久,僕從們忙著在竹林外圍幄幕,瞧這富貴已極的排場,恐怕還不是尋常的公卿貴族。
  
  白芷面露猶疑,滕玉意卻自顧自戴好冪籬下了車,視那些僕從如無物,直往竹林走去。
  
  僕從望見滕玉意,立刻上前阻攔:「小娘子請留步。」
  
  滕玉意斂衽一禮,笑問:「此處並非禁苑,何故不讓通行?」
  
  僕從道:「我家公子要去江畔擊毬,故在此處設了幔帳,等他出了林子,自然就放行了。」
  
  白芷臉色微變,這話霸道至極,偌大一片竹林,說不讓進就不讓進。
  
  滕玉意倒沉得住氣,點頭笑道:「巧了,正好我也要抄近路去江邊赴宴。」
  
  僕人們互望一眼,臉上都現出詫異之色,江畔筵席不只一處,赴宴者全是達官貴人,這女子輕車簡從,委實看不出來歷。
  
  「既是赴宴,想必有帖子。」
  
  「帖子?」
  
  這時犢車前一位侍奉巾櫛的中年僕婦道:「今晚除了進士宴,陛下也會在紫雲樓觀大酺,隨行的王孫公子可不少,消息傳揚出去,引來了多少癡頭癡腦的小娘子。」
  
  滕玉意望過去,心中一哂,真是前世的冤愆,居然在這裡遇見這對主僕。
  
  那僕婦也在端詳滕玉意,頭戴冪籬看不清相貌,不過僕婦心裡很確定,以往從未在長安見過這號人物,口口聲聲要抄近路去江邊,卻連帖子都拿不出,她自恃身份並不想說重話,只是這一路都攆了多少這樣不知輕重的女子了。
  
  婦人臉上添了輕慢之色,對那幾個豪僕道:「多半又是奔著你家公子來的。這位小娘子,老身奉勸你一句,他家公子可不好惹,趁早走吧,省得自討沒趣。」
  
  這番話直接將滕玉意打入了攀高結貴之流,白芷臉漲得通紅,這人分明也是惹不起林中那位才在此苦等,本該同聲同氣,竟掉過頭來找她們的麻煩。
  
  「是嗎? 」滕玉意冷笑,「若我偏要進去呢。」
  
  她從袖中取出一樣物事,對攔路的那幾個僕從道:「時辰不早了,請你家主人行個方便。」
  
  眾人面色微變,那是一張郡王府常用的緗色拜帖,上款是淮南節度使兼揚州刺史滕紹,下款是淳安郡王的親筆署名。
  
  他們平日總跟淳安郡王打交道,郡王的字跡一眼就能認出。
  
  淳安郡王是本朝宗室,當今聖上的堂弟。淮南節度使滕紹,則是威名遠播的名將。聽說多年前淳安郡王隨陛下去驪山駐蹕時不慎遇過一次險,正為滕紹所救。
  
  這兩號人物都是自家小郎君的前輩,即便小郎君見了也得下馬施禮。
  
  眾僕不敢再攔,只是仍將婦人和她身後那輛犢車擋在林外。
  
  中年僕婦半張著嘴,忽聽犢車裡有人嚴厲地咳嗽一聲,聽聲音是位極年輕的小娘子。
  
  婦人回過了神,趕忙換了一副恭謹的笑模樣向滕玉意賠罪。
  
  滕玉意瞥她一眼,帶著端福和白芷往林中走,邊走邊對老車夫說:「你在此處等消息,若是姨母來了,立刻帶她們到林中找我們。」
  
  ***********

  作者有話要說:

  女主是偽重生,後期會釋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18 02:39 PM

第2章

  白芷回想滕玉意方才的眼神,暗自捏了把汗,以娘子睚眥必報的性子,難保不會找那僕婦算後賬。
  
  「娘子,你認識那僕婦的主人嗎?」
  
  滕玉意令白芷點上燈籠,心道何止認識,三個月後鎮國公的大公子段寧遠突然上門與她退親,正是為了犢車裡的董二娘。
  
  記得當時眾人聽到消息無不詫異,父親更是驚怒交加,鎮國公老臉掛不住,綁了兒子來請罪,然而段寧遠頑固異常,寧受笞刑也要退親。
  
  「阿爺若是不解氣,再加一百也使得。」
  
  昏昏霧雨裡,穿墨色襴衫的年輕男子直挺挺地跪到庭前,擺出一副寧死也不回頭的架勢。
  
  鎮國公氣得七竅生煙,奪過鞭子親自施笞刑。
  
  「老夫今日就打死此獠!」
  
  父親冷眼旁觀,直到鎮國公把段寧遠打得半死才開口:「無故退婚,錯不在吾兒。你背信在先,休想將過錯推到玉兒身上,此事傳揚出去,勢必引發街談巷議,但叫我聽到半句指摘玉兒的話,別怪我滕紹手段無情!」
  
  說罷當眾撕毀了「通婚書」和「答婚書」,將奄奄一息的段寧遠逐出了府。
  
  起先坊間提起此事,無不驚訝段寧遠會做出這種背德之事,但隨著時間推移,漸漸流出了別的說法。
  
  段寧遠是公認的篤行君子,情願背負天下罵名行此事,定是因為滕紹的女兒德行有虧。
  
  聽說這位小娘子表裡不一,頂著張鮮花般的臉,性情卻極其狡詐。
  
  這套說辭愈演愈烈,沒多久就傳到了滕紹的耳裡,女子的名聲何其重要,今後誰還敢向滕家提親。
  
  但不等滕紹從淮南道趕回來親自動手,段小將軍就因與董二娘幽會被人給撞見了。
  
  那是一次秋日射禮,與宴者幾乎都是王公貴人,地點在樂遊原,附近有座荒廢已久的佛寺,不知誰說到寺中有奇花盛放,一下子挑起了眾人的興致。
  
  大家過去尋樂,不巧撞見了段小將軍和萬年縣董明府的二千金幽會。
  
  董二娘為了方便出行身著男子胡裝,然而掩不住嬌婉之態。
  
  董二娘淚光盈盈,段寧遠溫聲寬慰,兩人倒是守禮,但任誰都看得出段寧遠對董二娘的傾慕和呵護。
  
  此事激起軒然大波,兩人繾綣綢繆,可見早有往來,段小將軍的品行人人稱道,毀棄婚約竟是因為戀上了別的女子。
  
  早前那麼多關於滕家小娘子的無禮揣測,段小將軍居然一句都不曾維護,縱算沒有情義,畢竟締結過婚約,只顧心愛之人卻任憑滕家小娘子被人詆毀,簡直是木石心腸。
  
  一時間人言藉藉,有不齒段寧遠所作所為的,有指責董二娘輕佻狐媚的,鎮國公府丟盡了臉,國公夫人不怪兒子只恨董二娘,寧死也不讓董二娘進門。
  
  當晚滕玉意歪在胡床上,氣定神閒地喝著酒盞裡的石凍春。
  
  段寧遠要跟誰雙宿雙飛她毫無興趣,但因為一己之私妄圖把她也賠進去,未免欺人太甚。
  
  段寧遠是個極謹慎的人,為了布這一場局,她不知費了多少心思,終於等來這兩人身敗名裂的一天,她怎能不豪飲。
  
  ***
  
  僕婦看滕玉意等人順利入內,也上前打商量,但一眾豪僕只管攔在林外,無論如何不放行。
  
  僕婦嗓門不小,白芷在前頭聽了幾句,才知這僕婦是萬年縣董明府家的管事娘子。
  
  白芷雖常年在揚州,也知長安城分為兩縣,東城屬萬年縣,西城屬長安縣。
  
  兩縣縣令說來只是正五品上的官階,但地處京畿執掌實權,算得上有頭有臉的人物,無怪乎府裡一個管事娘子都如此跋扈。
  
  交涉一番全無效用,那中年僕婦好生狼狽,只聽犢車裡的人喚了一聲,婦人上了車又掀簾出來,悻悻然吩咐車夫道:「二娘擔心老夫人的病體,急趕著赴完宴回城侍奉,莫在此處乾耗了,另繞遠路罷。」
  
  車夫應了,香車轔轔,漸行漸遠。
  
  白芷看了看滕玉意,娘子一進到林中就如臨大敵,她縱然再好奇,也不敢再多問了,只奇怪那些豪僕的公子究竟什麼身份,連萬年縣縣令都不放在眼裡,而且想必已經出了林子,因為起先還能聽到不遠處有說笑聲和腳步聲,漸漸只剩蕭蕭瑟瑟的風聲。
  
  靜水深流,越安靜越詭異。
  
  走了一段也分不清東西南北,白芷只覺得後腦勺發毛,還好身邊跟著個端福,這老奴從娘子三歲起就被老爺派到娘子身邊,身手不凡忠心耿耿,早前被娘子派出去找杜庭蘭,現下又隨她們進了林子,有他在身邊護著娘子,總算讓人心安不少。
  
  空氣涼而濃厚,慢慢滲入了一絲苦腥味,越往前走,氣息越刺鼻。三人正疑竇叢生,林中驀地傳來一聲女子的驚叫聲,樹梢簌簌作響,好像有什麼龐然大物從頭頂飛過。
  
  白芷遍體生寒忙要護住滕玉意,滕玉意卻低喝道:「端福!」
  
  「是!」只聽錚然一聲,刀刃寒光迫人,端福拔刀飛縱出去。
  
  滕玉意提裙急追,那女子叫聲雖然短促,分明就是表姐,可方才那巨物過去時氣咻咻然,竟不知是人是畜。
  
  她腦子裡轉過千萬個念頭,兇手不會是封林之人,既要殺人,何必大張旗鼓,當眾攔了那麼多犢車不讓進,無異於向天下昭告他是兇手。
  
  依她看,兇手多半藏在林子裡暗處,她因怕遭暗算,進入林中之後便萬分防備,哪知遽然生變,比她預料的還要詭異。
  
  利器鏘然作響,端福已然跟那東西交起了手,所用兵器是父親當年在蔥嶺戍邊時得的千年玄鐵所製,劈石斬金,無堅不摧。
  
  滕玉意心中稍安,不管兇手什麼來頭,甚少見端福失手。
  
  白芷嚇得不輕,幸而手裡的燈籠未丟掉,主僕兩人急跑幾步,顫動的光影撒向前方,一團影子伏在地上,隱約是個女子。
  
  滕玉意拔出袖中的翡翠劍,即將奔到跟前了,又被殘存的一絲理智拉住,停下來讓白芷舉高燈籠:「看那人是誰。」
  
  白芷哆哆嗦嗦照亮那人。
  
  「紅奴?」
  
  紅奴面若金紙,好在還有氣息,滕玉意蹲下來查看,急聲問:「表姐呢?」
  
  紅奴大咳著睜開眼睛,表情空茫了一瞬,慌手慌腳爬起來: 「娘子!娘子!」
  
  這丫鬟已然嚇破了膽,滕玉意急火攻心,奪過白芷的燈籠正要起身,身後「砰——」地一聲,有重物撞擊到地面,只聽端福悶哼道:「娘子當心!」
  
  滕玉意腦中一空,端福怎會失手?
  
  來不及回頭,一股怪風從後頭疾行而至,風裡夾裹著濃濃的草木清香。
  
  紅奴和白芷瞳孔猛地放大,那東西來得太快,沒等她二人過來推開滕玉意,黑影的手掌已經搭上了滕玉意的肩頭,只需一勾一拉,就要將滕玉意撕成兩半。
  
  怪物一擊得手,居然怪笑起來,腔調柔媚輕悅,像極了滿懷柔情的婦人,紅奴和白芷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欲上前幫忙,聽到這可怖笑聲,雙雙嚇昏在地。
  
  端福爬起來嘶吼一聲,只要這東西收攏巨爪,娘子焉有命在。
  
  一時間力氣蠻生,胳膊本已折斷,又強行握住了刀柄,就這樣拔地而起,如鶻鷹般俯衝直去。
  
  這一招有開山劈石之力,必叫那東西皮肉開花,豈料刀峰斫下去,猶如斫在了岩石上,「鏘-鏘-鏘」,濺起一溜橘色的火星,連皮肉都未砍破。
  
  那東西得意之極,笑聲又甜美了幾分,乍聽之下近乎十五六歲的嬌憨少女了,巨爪之下好似生出了藤蔓,慢慢撫上滕玉意的脖頸。
  
  端福心膽俱裂,正要橫肩一撞,耳畔銀鈴般的笑聲驀然變為狼狽慘叫。
  
  只見滕玉意握著翡翠劍,惡狠狠朝自己肩頭的怪爪刺去。
  
  每刺一下,怪物就怪叫一聲,彷彿正遭受剜心之痛,叫得無比淒厲。
  
  端福駭異得忘了收手,滕玉意早忘了害怕,來之前腦海中設想過千遍萬遍,若能當場抓到謀害表姐的兇手,必將那人千刀萬剮,想到表姐或許仍在此物手中,她下手既狠又快。
  
  前世表姐慘死之後,姨母也因遭受重創一病不起,短短半年時間,她相繼失去了最重要的兩個親人,原來禍事全因這怪物而起,她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
  
  紮進皮肉還不夠,滕玉意獰笑一聲,如同搗齏醬一般,劍尖在怪物爪背裡來回攪動。
  
  怪物的慘叫聲拔高幾分,無奈動彈不得,「撲通」又有重物落地,黑暗中聽到女子痛苦地低哼。
  
  滕玉意腦中彷彿有根琴弦被撥動了一下。
  
  「表姐!」
  
  「是表姐!快,端福!」
  
  端福不待令下,瞅准機會就地一滾,把杜庭蘭撈入臂彎,騰躍起落之間,便將其帶離怪物腳邊。
  
  滕玉意待要再刺,可就是這一分神的工夫,肩上力道陡然一輕,聲聲慘叫聲中,那怪物竟生生扯斷了自己的巨爪。
  
  剎那間血流如柱,腥穢的氣息直衝雲霄。
  
  那怪物戚戚慘慘地哀嚎著,猶如傷透了心肝的女子,高高縱到樹梢上,轉眼便消失在夜色中。
  
  林外火光照耀,腳步聲雜遝而至,杜夫人帶著下人惶急趕來,「蘭兒,玉兒!」
  
  隨之而來的,還有剛才在林外設置幔帳的那群豪僕。
  
  眾人望見這情形,都露出驚異之色,不知那妖物使了什麼幻術,這番驚天動地的打鬥,林外竟沒聽到半點響動。
  
  有位僕人蹲下來撿起那怪物落下的殘肢,未加察看那東西便化為了一堆黑色的齏粉,此人變了面色:「快去稟告世子。」
  
  「世子剛下場擊鞠,月燈閣外落了鑰,場裡那麼多人比試,如何給他遞消息?」
  
  「淳安郡王今晚也在江畔,不如我去請郡王殿下找世子,妖物來歷不明,放任不管定然還會有人遭殃。」
  
  滕玉意驚魂不定,急忙抱起表姐一看,依舊昏迷不醒,好在呼吸勻停。
  
  滕玉意鼻酸眼熱,眼前是一張有著鮮活生命力的妍麗臉龐,不是上一世她從揚州趕來時見到的,那張毫無生氣的,浮腫青灰的臉。
  
  連日來她困在從揚州趕來長安的舟中,晝夜都在籌劃如何避免同樣的悲劇,如今表姐活生生在眼前,竟讓她有種劫後餘生之感。
  
  杜夫人面色煞白,急急忙忙推開侍婢搶到跟前:「出了什麼事?」
  
  滕玉意聞著姨母襦衣上熟悉的薰香,喉間彷彿堵了團棉花,抬頭時卻冷靜道:「我跟表姐約在此處遊樂,誰知撞見了邪物。」
  
  表姐為何出庵,對她來說至今是個謎,周圍雜人太多,不得不有所顧忌。
  
  杜夫人心念轉得極快,眼看一個女兒昏死過去,另一個女兒駭得不輕,一時間膽戰心驚,忙將兩個摟入懷中:「好孩子,莫怕。」
  
  她心有餘悸地環視周圍,一疊聲吩咐下人:「快把一娘抬到犢車上,速回城中找醫工。」
  
  滕玉意貪戀姨母的懷抱,奈何眼下尚有許多事待理,起身查看端福的傷勢,只見自右肩往下,整條胳膊都血肉模糊。
  
  端福依舊緘默,滕玉意心急如焚,讓老車夫攙扶端福:「車上有金創藥,先止血再說。」
  
  出了林子安置好杜庭蘭,正待將紅奴和白芷往犢車上抬,只見馬蹄翻飛揚起陣陣塵沙,剛才那群僕從去而復返,後頭還跟著身著黃衫的宮人。
  
  這群人疾趨到了跟前:「敢問是滕將軍府上的犢車麼,小人是淳安郡王的長隨,殿下聽聞方才之事,防著再有人遭殃,讓我們火速趕來封鎖竹林。」
  
  「淳安郡王?」杜夫人掀開簾子,她早發現女兒嘴唇發烏,正是心中沸亂。
  
  「不只府上幾位,萬年縣董明府的犢車路過此處也受了衝撞,皆由邪物所傷,尋常醫工看不了。正巧道長今晚也在曲江遊樂,郡王已經去請道長了,另讓我們將受傷之人送到紫雲樓去。」
  
  滕玉意心頭一震,忙攥住杜夫人的手:「姨母,快依幾位宮人的話把紅奴白芷抬上車。」
  
  表姐幾個氣若遊絲,端福臉上也籠罩了一團黑氣,不用想也知道跟那妖物有關,如果不盡快醫治,殞命只在旦夕之間。
  
  若她沒料錯,這位能自由出入紫雲樓的道長,正是那位脾性孤拐,卻被當今聖上奉為恩師的清虛子。
  
  此人道術之高,海內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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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18 02:47 PM

第3章

  紫雲樓就在江畔,與月燈閣望衡對宇。
  
  經過方才之事,無人再敢抄近路,繞過竹林上了大道,又奔了許久才到江畔。
  
  藉著車窗外的光亮,滕玉意端詳表姐掌心的傷口,血痕未癒,極細極深,原以為是怪物傷的,越看越像繡剪所刺。
  
  「姨母你看。」
  
  杜夫人握著杜庭蘭的手來回檢視,顫聲道:「早上出門時還好好的,多半是那妖物弄破的。」
  
  滕玉意疑竇叢生,怪物的利爪大若蒲扇,要是存心抓下來,表姐的手早已血肉模糊,又怎會只留下細細的一道傷痕?
  
  「姨母,阿姐走前可跟你說過她要出庵?」
  
  杜夫人含淚道:「何曾跟我說過?我到前頭看百戲,你阿姐嫌悶要留在雲會堂休憩,我想著看完百戲就回城,也就沒強著她,誰知這孩子轉頭就出了庵,還撞上這樣的怪事。」
  
  她怔忪片刻,抓住滕玉意的手低聲問:「好孩子,你和你姐姐書信往來,可曾聽你姐姐在信上提到過哪位小郎君?」
  
  這問題滕玉意早思量過千百遍,但出事時她已有大半年未見表姐,兩人相隔兩地,以表姐謹慎的性子,心事只會當面跟她傾訴,絕不會隨意付諸筆端。
  
  「姐姐隔三差五就給我寄些新奇物件,信上不曾說過旁的,倒想問問姨母,姐姐這些日子在府中可有不尋常之處?」
  
  杜夫人心驚肉跳,來回思量半晌:「你不是不知道你姐姐,向來穩重,樣樣都周全,就算遇上什麼不痛快的事,面上從來不顯,這陣子我看她有些消沉,有意留神她起居,愣是沒看出不妥當之處,前幾日聽說你要來長安,你姐姐把你的茵褥衾被都搬到她屋裡,舉凡你跟她提過的吃食,一律給你提前張羅出來,我看她歡歡喜喜不像有心事的模樣,也就撂開手了。」
  
  她懊悔得搥胸:「我也是糊塗,庵裡魚龍混雜,怎能留她一個人在後苑!如果救不回來,我也不活了。」
  
  滕玉意扳住杜夫人的肩膀:「咱們請到了清虛子道長,還怕姐姐救不了嗎?姐姐現下急等著救治,萬事都需姨母拿主意,姨母若是亂了陣腳,還如何應對接下來的事?」
  
  杜夫人愕了一瞬,拭淚點頭道:「好孩子,還是你明白,姨母這是急昏頭了。」
  
  說罷強自鎮定一番,搴簾吩咐自家下人:「派人去城裡速速給老爺和大公子送消息!越快越好!」
  
  滕玉意陰著臉回想林中情形,恰好馬車經過月燈閣,她下意識轉頭往外看。
  
  樓內燈燭熒煌,進士宴開筵了。
  
  客人皆已入席,閣樓門牖緊閉,從外頭是別想看出端倪了,她細細瞧了半晌,再疑心也只能作罷。
  
  到了紫雲樓前,一位上了年紀的老宮人迎過來道:「道長頭先在樓內飲酒,聽說月燈閣的擊毬開始了,立刻不見人影了。郡王殿下怕耽擱工夫,讓老奴在此等候,自己去月燈閣找道長了。」
  
  杜夫人顧不上尋思一位年近古稀的老道長為何對擊毬感興趣,趕忙下車道:「一切有勞郡王殿下了。」
  
  老宮人令人抬來幾架兜籠;「郡王殿下時常感念滕將軍當年的救命之恩,趕巧今晚撞上了,結草銜環實乃人之常情,何況府上這幾位都有性命之憂,便是沒有當年的交情在裡頭,殿下也不會坐視不理的。」
  
  就在這當口,晚風吹起兜籠前的擋簾,杜庭蘭嗆了口風,臉龐蒙上一層瘮人的金灰色,隨即鼻翼翕動,嘔出大口黑血來。
  
  這情狀說不出的古怪,滕玉意和杜夫人心尖一抖,一面拿帕子拭血,一面焦聲道:「想是吹不得冷風,煩請公公速帶我們入內。」
  
  老宮人只知撞了邪物,未知如此險急,忙道:「快隨老奴來,萬年縣董縣令的二娘子剛才也受了驚嚇,本要趕回城中救治,聽說郡王殿下請了道長,臨時託人關照,也進紫雲樓了。」
  
  杜夫人點點頭,陛下大酺通常只令三品以上大員陪飲,若無貴人相邀,尋常官員是進不了紫雲樓的。
  
  紫雲樓除了觀大酺的前樓,另有大大小小的別館十數座,佔地甚為廣闊,足以容納千人。
  
  老宮人沒帶他們進正樓,直接去往後頭的別館,
  
  官員女眷大多在前頭的正樓飲宴,但是別館裡也有不少珠翠盛飾的貴婦,以往女眷們若是不小心喝得酕醄大醉,常會乘坐兜籠自行離開,老宮人為了不打眼,特意準備了幾架兜籠。
  
  路過中庭時,絲竹管弦錚然大作,近百名伶優翩翩走入庭中,躍然起舞。
  
  滕玉意目不斜視,緊隨在老宮人的身後。
  
  轉眼到了攬霞閣,這地方坐落於後苑的西北角,前有假山後有垣牆,眾人嫌它景緻不佳,往往只有喝醉了的女眷才肯來此處盤桓。
  
  老宮人知道這裡比別處清淨,特留出來安置傷者。
  
  一行人剛要進院子,忽然有人驚叫道:「為何兜籠裡會藏著個男子?」
  
  眾人剎住腳步,原來宮人下臺階時摔了一跤,不小心把端福的腿顛了出來,腳上的靿靴一看便知是個男僕。
  
  滕玉意和杜夫人互望一眼,先前怕橫生枝節特將端福的兜籠蓋得嚴實,照理不會露出破綻,不知宮人為何會突然摔倒。
  
  說話的是幾名簪花珮玉的仕女,面有醉意攜扶而來,看樣子正要到攬霞閣休憩。
  
  「溫公公,後苑怎容得下這等蠻僕,還不快把這東西攆出去!」
  
  老宮人露出笑容上前行禮:「老奴失禮了,這是淮南節度使滕將軍家的娘子,這位是國子學博士杜博士的夫人,今晚赴宴途中不小心出了意外,眼下急等著救治,淳安郡王聽說受傷的有好幾人,先行去請道長了,走前命老奴安置傷者,因情狀急迫來不及各處通知,還望幾位娘子莫要怪罪。」
  
  眾女臉色稍霽:「原來如此,我等素來膽小,陡然看見兜籠裡藏著一個粗僕,誤以為有人擅闖後苑,方才失禮了,容我們賠個不是。」
  
  滕玉意笑靨淺生,撩開冪籬的皂紗,欠身回禮道:「萬萬當不起,事出突然多有唐突,說來全是我們的過錯。」
  
  眾女見她嬌憨婉約,心裡先有了好感,有人低聲道:「前些日子就曾聽說有妖邪作怪,先後死了好幾名小娘子,只因肌體上無傷,法曹誤以為是無疾而亡,直到報官的人多了,才驚動了大理寺。」
  
  滕玉意一驚,前世表姐遇害前後,長安城從未聽說有妖邪作怪,表姐頸項上有明顯的勒痕,分明是被人所害,為何說「肌體無傷」?難道今晚在林中撞見的那個,並非前世害死表姐的兇手。
  
  「既然請到了大理寺和清虛子道長,究竟是什麼東西在作祟,想來很快能查清了。滕娘子,把這男僕放到外頭等著救治便是,何必帶入院中。」
  
  杜夫人笑道:「吹不得冷風,要是擱在外頭,只怕等不及救治便沒了,說來也是護主才受此重傷,怎好棄之不顧。」
  
  眾女面露猶疑:「可是席上好些娘子有了醉意,讓這男僕大剌剌躺在院子裡,萬一女眷們來此休憩,被這下人衝撞可如何是好。」
  
  溫公公道:「都是老奴思慮不周,只當受傷的都是女眷,到門口迎接滕娘子和杜夫人時,才知有位男僕也受了傷,頭先已經把董縣令家的二娘子安置在了攬霞閣,一時挪不出別的院子,只好先將就。不過請幾位小娘子放心,老奴已令人拾掇旁邊的昭樂軒,頂多一刻鐘就可安置了。」
  
  眾女略有鬆動,忽有人道:「這是在做什麼?」
  
  一名美艷婦人懶洋洋踱入院中,邊走邊用一雙靈動美眸環視眾人,夫人鬢邊貼著翠鈿,氣度雍容,舉止也非凡。
  
  貴女們紛紛上前行禮:「安國公夫人。」
  
  滕玉意前世在長安待的日子不算久,王公大臣的女眷卻也見過不少,依稀記得安國公在原配去世之後,又娶了趙郡李氏寡居的妹妹做續弦。
  
  李女容顏姝麗,自幼精於音律,老李夫人將這個女兒為掌上明珠,日日要聽她撫琴。
  
  李女也孝順,安然在母親膝下奉養到二十多歲才出閣,本是一樁難得的好姻緣,豈料成親不到三年丈夫便從馬下摔下死了。
  
  李女悒悒不樂回長安遊歷,安國公偶然與其邂逅,一見之下驚為天人,隔天便請人上門說親。
  
  在滕玉意的印像中,小安國公夫人身體羸弱素不喜交遊,因此前世從未與其打過照面,今晚見了,才知李女如此明艷。
  
  有人將方才之事說了,安國公夫人挑起半邊秀眉:「今晚各院都佔著,唯有攬霞閣閒置,不讓我們在此醒酒,還有何處可去?早先她們迫我喝了好些酒,我心裡直發慌,再不歇息只怕要害病。」
  
  溫公公面色發緊,今晚風甚大,兜籠的輕簾擋不住什麼風,剛才他是領教過的,杜家小娘子吹了口風臉色便那般駭人,若這男僕躺在風口裡,估計很快就會沒命。
  
  杜夫人到兜籠裡探視杜庭蘭,氣若遊絲,手腳也冰冷,不能再拖下去了,必須馬上抬到屋內安置,但是看安國公夫人這陣勢,如何肯把院落騰讓出來。
  
  「還等著做什麼?快把他扔出去,料也死不了。不過是個粗使下人,倒比主人還矜貴。」安國公夫人像是醉得不輕,說完這番話,以手抵額,晃晃悠悠往院內走。
  
  杜夫人五內俱焚,斟酌著要說話,滕玉意卻先她一步笑道:「國公夫人有所不知,溫公公把傷者們安置在同一個院落,一來是方便道長來了作法,二來也是為了盡快查出那邪祟的來歷。這妖物出現得離奇,法力又高強,如不早些將其降服,下一個受害的不知會是誰家娘子。」
  
  眾女面色一變,安國公夫人停下腳步,回過頭打量滕玉意。
  
  滕玉意又道: 「方才諸位沒在竹林中,不知那妖物有多兇殘,它爪子足有這麼大,一爪就能要人性命,撲襲人的時候,半點聲響都無。」
  
  庭中人面面相覷,眼中懼意加深。
  
  滕玉意道:「這樣的妖邪,一日不除,長安一日無寧日,娘子們往後出門,隨時可能與它撞上。如今只能指望道長能盡快擒拿此妖,可即便道長有通天的本領,也還得先救活這老奴,原因麼——」
  
  安國公夫人被勾起了興趣:「恕我眼拙,委實看不出這老僕有什麼能耐,你且說說,道長來了為何要先救這老奴?」
  
  滕玉意笑咪咪道:「道長未跟妖物打照面,萬一交手時未能摸清妖物底細,極有可能叫那妖物僥倖逃走,這老奴就不一樣了,他不但看清了妖物的模樣,還深知它怎樣出招,正所謂知己知彼,要捉妖,這老奴的命就萬萬丟不得,不但丟不得,還得想辦法讓他早些醒來。」
  
  貴女們有了鬆動,安國公夫人面色變幻莫測,看樣子沒有再阻遏的意思。
  
  「忘了說一句。」滕玉意一本正經補充,「若不是這老奴捨身抵擋一陣,那妖怪也許已經躥到紫雲樓作亂了,敗壞宴飲事小,損人傷人事大呀。」
  
  眾人早已是脊背發涼,聽了這話,險些低叫起來,滕玉意目光從左到右一掃,眼看差不多了,便順理成章讓溫公公把傷者往裡抬,轉眼到了廊廡下,回身屈膝一禮:「多謝夫人承讓。」
  
  安國公夫人懶眼含笑:「你是誰家的女兒?從未在長安城見過你。」
  
  溫公公和杜夫人忙著安置傷者,滕玉意一心要進屋,少不得耐著性子笑道:「回夫人的話,小女子姓滕,阿耶是淮南節度使滕紹。」
  
  「原來是滕將軍的千金,剛才我醉後失態,如有言行不當之處,先向滕娘子賠個不是。」
  
  滕玉意假作大方:「夫人言重了,不過是一場誤會。」
  
  安國公夫人掩嘴而笑: 「我知道滕娘子還在生我的氣,現下我酒醒了,也弄明白出什麼事了,這樣罷,我給你一個好東西,權當抵我的過錯。」
  
  她從腰間摘下荷包,取出一個小小的玉色淨瓷瓶:「去年國公爺從清虛子道長處得的,據說能禦百毒,我這人最膽小,得了這丹藥後便隨身帶著,說來也巧,幾個月前我和乳娘去韋曲遊樂,不慎撞見了邪祟,乳娘當場昏迷不醒不說,身上也像染了一層金砂似的變了色,我嚇得不輕,想起這丹藥,情急之下給乳娘餵了一粒,僅半柱香的工夫就見好了。」
  
  滕玉意暗暗心驚,聽這番描述,居然與表姐目下的症狀處處吻合。
  
  杜夫人和董縣令家的管事娘子在屋裡聽到幾句,急忙掀簾出來。
  
  「我並不知你們撞的什麼邪祟,不過清虛子道行高深,配的藥方當能驅邪除祟,你們姑且拿去用,或可抵禦一時。」
  
  杜夫人大喜過望,女兒命懸一線,清虛子道長遲遲未現身,這丹藥對她們來說無疑是甘霖雨露,她趕忙下了台階,再拜稽首:「多謝夫人。」
  
  滕玉意滿心都是如何救表姐和端福,當即收起促狹之意,隨杜夫人認認真真行禮。
  
  安國公夫人令人扶她們起來,自我解嘲道:「誰叫我醉後無狀,賠禮也是應當的,這算不打不相識麼,我越看越覺得這孩子討人喜歡,來,摘了冪籬讓我瞧瞧。」
  
  滕玉意依言撩起皂紗,無意中往下一瞥,目光忽然凝住了。
  
  安國公夫人一舉一動都盡顯嫵媚,握住滕玉意的手道:「『四方之盛,陳於廣陵』,見過滕娘子這樣的美人,我才知揚州的盛名從何而來,早想去揚州遊歷,奈何身子不爭氣,難得如此投緣,滕娘子可願意同我們說說當地的風土人情?」
  
  眾女訝笑:「往常只知國公夫人詩酒琴是一絕,甚少見夫人如此有興致,橫豎幾位傷者都有了救命靈藥,不如到旁邊屋子醒酒說話,等道長來了再走也不遲。」
  
  剛受了人家的饋贈,自是說不出「不「字,杜夫人急欲進屋照料,拍拍滕玉意的手背,低聲道:「去吧,姨母去裡頭餵藥,你初來長安,趁這機會多結識些小娘子,往後閨閣中走動起來也方便。」
  
  滕玉意盯著安國公夫人握自己的那隻手,心中驚疑不定,來回思量一番,擠出笑容應是。
  
  左右都被圍住,滕玉意只能隨眾女往屋內走,不料剛走兩步,啪嗒一聲,腰間的蹀躞帶掉下來一件東西,骨碌碌,骨碌碌,一路滾到安國公夫人的腳邊方停下。
  
  原來是一個圓溜溜的銀絲繡球,滕玉意眨眨眼睛:「對不住,是我的香囊。」
  
  她款款分開眾女上前撿那東西,起身時「不小心」碰到了安國公夫人的右臂,隔著一層光軟衣料,只覺底下硬得硌手。
  
  她如遭雷擊,環視一下院內,董縣令家的管事娘子已是急三火四,杜夫人急欲將藥丸分給那婦人,她邁步上前,一把奪過那藥瓶:「慢著。」
  
  眾人一愣。
  
  滕玉意望著那藥瓶,耳朵卻留神周圍的動靜,不知何時起,攬霞閣變得極靜,外頭本該樂聲泱泱,卻連一絲雜聲都不可聞。
  
  這情形詭異莫名,滕玉意壓下胸口翻湧的恐懼,鎮定道:「夫人,我頭痛欲嘔,想來也沾染了那東西的邪氣,不知吃這丹藥管不管用?」
  
  「自然管用。」
  
  杜夫人這才回過了神,忙要過來察看滕玉意的臉色:「玉兒!」
  
  滕玉意寬慰姨母: 「姨母不必擔心,我吃了藥便好了。」
  
  她試著擰了擰藥瓶,無奈道:「我打不開這藥瓶,能不能請夫人搭把手。」
  
  「這有何難,拿來便是。」
  
  滕玉意指一指安國公夫人始終藏在袖中的右手:「夫人,從進院子就不見您抬過這隻手,莫非受傷了?」
  
  安國公夫人怫然變色。
  
  滕玉意懇切道:「我跟阿耶學過些胡人的推拿法子,如果夫人不介意,不如讓我幫您瞧一瞧。」
  
  說罷欲上前,安國公夫人繃緊的臉綻出笑容: 「不必勞煩滕娘子,席上行酒令時扭到了,有些使不上力罷了,往常也犯過這毛病,歇一歇就好了。」
  
  滕玉意靜靜看著安國公夫人:「夫人一手琴技蜚聲洛陽,篳篥箜篌樣樣在行,想來比常人更加愛惜雙手,為何受傷了也不找人診視?」
  
  杜夫人一愕,眾人也都露出不解之色。
  
  安國公夫人歪頭看了看自己的右臂,嘴邊添了一抹笑意,「你說是為什麼?」
  
  滕玉意硬著頭皮道:「正因為弄不明白,所以要請教夫人。」
  
  安國公夫人招招左手:「過來,我告訴你為什麼。」
  
  滕玉意瞟向院門口,悚然意識到,外面水榭遊廊裡的鶯聲燕語,憑空消失了。
  
  門口岑寂得如同一座孤墳,外頭的風進不來,裡頭的聲響也傳不出去。
  
  她汗若濡雨,非但不往前,反而暗暗摸向袖子裡的那柄翡翠劍。
  
  安國公夫人察覺滕玉意的動作,拉住身邊一位貴女,嬌笑道:「去,把她袖子裡的東西給我拿過來。」
  
  那少女先是不解,而後像是魘住了似的,怔然片刻,木呆呆朝滕玉意走去,行動時關節僵硬,好似有人在背後操控。
  
  滕玉意心驚肉跳忙要拔劍,不料雙肩陡然落下千鈞般的怪力,將她一下子定在了原地,之後任她如何發力,劍鞘都紋絲不動。
  
  她擠出笑容道:「夫人,你這是要做什麼?」
  
  安國公夫人理了理臂彎裡的煙灰色巾帔,樣子安閒自得:「滕娘子,這話該我問你,你袖中藏著什麼?」
  
  滕玉意打量四周,姨母和溫公公就在不遠處,然而目光空洞,集體發起了怔。她冷笑道:「林中怪物追過來了,我打算把它的左爪也砍下來。」
  
  安國公夫人彷彿被人扇了一個耳光,眼中戾氣暴漲。
  
  董縣令家娘子離得太遠看得不甚明白,只知道等了這許久,救命的藥丸遲遲到不了手,安國公夫人熱心贈藥,滕娘子偏要橫加阻攔。
  
  她跺了跺腳:「滕娘子,國公夫人一片好心,你不領情也就算了,何必盡說些無禮的話?」
  
  忽聽一人輕蔑笑道:「因為她還不算蠢。」
  
  話音未落,院落上方射來一樣物事,急如星火,狀若矢箭,穿透濃濃夜色,重重擊向安國公夫人的面門。
  
  安國公夫人先是一驚,隨即臉上浮現輕慢之色,等那東西逼近了,她媚笑一聲甩動帔帛,不費吹灰之力就將其拂落。
  
  滕玉意大失所望,那人氣勢頗足,誰知不堪一擊,原以為是清虛子道長來了,看來另有其人。
  
  她暗暗瞥向側方,皎皎月光下,院牆下站著一個人,那副懶散從容的樣子,委實不像剛遭受挫折。
  
  安國公夫人掩袖而笑:「我當什麼了不得的法器,原來是個馬毬,常聽國公說世子貪玩,送這東西來是要陪我玩嗎?」
  
  那少年踏月而來,口中笑道:「你配嗎?」
  
  安國公夫人眼含春水:「世子不請自來,算得膽識過人,可惜本事太差,一來就入吾彀中,配還是不配,豈是你說了算的?」
  
  少年嗤笑一聲,安國公夫人垂眸掃過腳面,面色遽然大變,只見那顆不起眼的馬毬突然裂做兩半,電光火石間,裡頭竄出一條渾身赤黑的蟲豸。
  
  蟲豸衝著她的五色雲霞翹頭履扭動下身子,隨即繞著她雙足遊走起來。
  
  安國公夫人大驚失色,這招防不勝防,若是隔空擊來,以她的本事早就躥到了院外,怎料這人壞得出奇,竟先用障眼法迷惑她。
  
  再逃已經來不及,她恨恨然往後縱去。
  
  無奈那蟲豸像有靈性似的,她往上躥一寸,蟲豸便即攀上一寸;往後退一寸,蟲豸便往前欺一寸;逐漸拉長、變粗,忽而化作一根鐵鍊將她從頭到腳捆住。
  
  「好玩嗎?」少年有著一副漂亮的嗓音,笑聲極盡諷意。...<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18 02:57 PM

第4章

  安國公夫人氣得七竅生煙,身體一時掙不脫,她乾脆在那東西鎖緊自己之前抓向身邊的少女:「駒齒未落的小兒,敢用這種陰險法子暗算我,捆住我又何妨?我立刻拉她陪葬。」
  
  她手臂正待伸長,前方冷不丁刺來一樣物事,劍鋒碧綠冷瑩,正是早前讓她吃過大虧的翡翠劍。
  
  滕玉意早在安國公夫人分神之際就能動彈了,突襲這妖物並非擔心那少女的安危,而是要這妖物立刻去死。
  
  她平生最記仇,早巴不得將這東西挫骨揚灰,察覺這東西又要耍花招,怎肯讓它如願。
  
  然而,不等她刺中那怪物的左爪,繩索便猛地收緊,安國公夫人眼珠發凸,一下子被拔離了地面。
  
  結界破了,貴女們嚇得花容失色,院子裡混亂不堪,繩索繞過一圈,末端躥回到少年手中,他笑咪咪捆住那妖物,隨手將一樣東西擲給滕玉意:「把這藥給傷者吃了。」
  
  滕玉意險險接到藥瓶,仔細打量那人,頭戴白玉遠梁冠,腰懸金飾劍,紫色襴袍,青色襪舄(注①)。按照本朝規制,這是親王級別的服飾。
  
  再看長相,十七八歲的年紀,長身玉立,豐標俊雅,若不是臉上那抹笑太壞,當真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
  
  滕玉意早認出這人是誰,當今皇上的親侄兒,成王夫婦的長子,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赫赫有名的宗室子弟:藺承佑。
  
  滕玉意瞟他一眼,回身拽過仍有些發怔的姨母往屋裡走:「多謝世子。」
  
  前世她唯一一次跟藺承佑打交道,是在玉真女觀的賞花宴上。
  
  那時段滕兩家已經退了親,父親仍在淮南道監軍,滕玉意為了照顧患病的姨母,自願留在長安延壽坊祖宅,隨著父親卸任的日子越來越近,府裡經常收到父親從淮南道寄來的信,她不明就裡,暗猜與父親要調任回京有關。
  
  當時表姐死因仍未查明,她每日在姨母病榻前服侍,因為意志消沉,已經許久未出門遊歷了。那日管事拿來帖子她本不欲去,聽說設宴人是皇后,這才打疊起精神籌備。
  
  如滕玉意所料,賞花會空前熱鬧,貴女們盛裝打扮,成群聚集在一處。據說不止皇后,連常年在外遊歷的成王妃也來了。
  
  滕玉意隨貴女們去拜見皇后和成王妃,忽聽人悄聲說:「瞧,那就是成王世子。」
  
  滕玉意順著看過去,正好看見一個俊美倜儻的少年穿過花園。
  
  此人箭袖輕袍,臂上挽著一把金光燦燦的彎弓,不像來赴宴,倒像隨時要離開此處去狩獵。
  
  「呀,他哪像來相看娘子的,像是來玩的。」
  
  「我聽說他本要去打馬毬,臨時被成王妃給押來的。」
  
  宴會正式開始了,滕玉意隨眾女撫琴、品茗、賞花,因為隱約猜到了皇后舉辦這次詩會背後的深意,她表現得盡善盡美。閒聊時含珠吐玉,賦起詩來別出機杼,即便在僻靜角落跟下人打交道,也比平日寬柔有耐性。
  
  詩會結束後,皇后和成王妃特意招滕玉意近前,她文文靜靜答了好些問題,出來時聽到宮人議論:「我猜會是滕將軍家的小娘子,這位的相貌也太招眼了,別看世子驕縱,畢竟到了開竅的年紀,若是他親眼見過滕家小娘子,多半也會動心的。」
  
  「是啊,看王妃的模樣,好像也對滕家很滿意,小世子誰都不怕,就怕他爺娘,有王妃在場,世子不敢胡來的。要是這回世子還敢跑,少不了會被王妃狠揍一頓。」
  
  滕玉意覺得十分新鮮,她長這麼大,還是頭一回次聽說會親自揍兒子的王妃,本想再次端詳那位坐在上首的成王妃,皇后就令人把她們帶到園子裡賞秋菊。
  
  路過疊翠亭時,滕玉意瞥見亭子裡趺坐著好些衣飾華貴的少年郎君。微風吹動竹簾,席上投來數十道目光。
  
  滕玉意目不斜視款款而行,正是深秋時節,霏微細雨默然灑下來,臉上有種毛茸茸的涼意,當晚回到滕府,她回想白日皇后和成王妃拉著她問話時的情形,已是成竹在胸。
  
  她對這位成王世子毫無傾慕之心,只不過仕女們私底下含蓄調侃,說得最多的就是成王世子,她邊飲茶邊豎著耳朵聽,既然都戀慕此人,想必有些過人之處。
  
  這回選妃的宗室子弟那樣多,她滕玉意不能俯就,挑就要挑個最好的。
  
  她氣定神閒卸下簪環,隔日打探消息,皇后和王妃拿著她的畫像徵詢意見,藺承佑只有毫不留情的兩個字:不娶。
  
  當時滕玉意正挽著袖子用白蜜調香,一不小心就打翻了香盞。
  
  不娶?她還未必肯嫁呢,一定是表姐的死和姨母的病擾亂了她心緒,所以她才會昏了頭去參加宗室子弟選親。
  
  其實這兩日她早就想過了,未曾謀面,脾性全然不知,那日聽來的種種,不過是那人在外人眼中的樣子,內裡究竟怎麼樣,時日久了才知道,假如是個不好相與的,搭上的可是一輩子。
  
  她五歲就沒了母親,父親南征北戰不在身邊,多年來她早就習慣了事事由自己掌控,親事非同兒戲,自然也不例外,她該慶幸藺承佑不娶,省得她將來後悔莫及。
  
  她仰頭大笑三聲,轉眼就將這件事拋諸腦後,翌日照例到杜府服侍姨母,晚上回府令人做駝蹄羹。
  
  香濃羹醯佐以波斯酒肆買來的三勒漿,當真是神仙才能吃到的美饌。
  
  酒足飯飽之後,她到浴斛裡沐浴,本來好好地絞著絁巾,腦海中冷不丁冒出兩個字:「不娶。」
  
  呵。她立時壞了興致,繃著臉把絁巾扔回水裡,力道大了點,水花全濺到浴斛外。
  
  白芷和碧螺溜到一旁竊竊私語:今日娘子不知因何事生氣,一整天腮幫子都鼓鼓的。
  
  笑話!她心情明明好得很,她不緊不慢穿上衣裳回房,可直到歇到床上了,脊背上還有一種極不舒服的癢感。
  
  這份癢不在骨也不在皮,若是伸到後面去撓,未必找得到地方,可若是不去管,時不時又會冒出來癢一陣。歸根結底一句話:不痛快,渾身都不痛快。
  
  這種不痛快的感覺持續了三天之久,久到她琢磨著做點什麼找回場子了,就在此時,姨母的病情驟然加重了。
  
  她不眠不休侍奉藥石,本指望姨母身體好轉,不料越治越差。
  
  醫官們個個束手無策,姨夫和表弟憂心如焚,她情急之下給父親送信,說前頭請的醫官全無用,求他盡快想辦法。
  
  自從阿娘去世,她因深恨父親從不與他寫信,接連幾回求父親,都是為了姨母的病。
  
  她不想姨母死,阿娘早早走了,幸有姨母和表姐悉心照料她,要是連姨母也走了,她豈不是又會變回孤零零的一個人。
  
  父親果然趕回了長夜,並在當夜請到了尚藥局的余奉御私底來診脈,可惜還是晚了,姨母的病損及了根本,拖了這些時日,已是醫石無用。
  
  姨母走的那晚,姨夫和表弟在棺槨前哀哀痛哭,她木然跪著,心知哭也沒用,五歲時就已嚐過這滋味,哪怕她哭得撕心裂肺,母親也只是無聲無息地躺在棺槨裡。
  
  記得母親去世那晚,她站在靈堂裡,用小小的手拍打冷冰冰的木板。
  
  「阿娘,阿玉再也不惹您生氣了。」
  
  「阿娘,阿娘起來看看阿玉。」
  
  府中太亂,她趁下人們不注意爬上了棺槨,母親身著盛裝,鬢邊貼著花黃,安靜柔美的面龐與平時沒什麼兩樣。
  
  她笨拙地爬進去,衝母親伸出胖胖的胳膊:「阿娘,抱阿玉睡覺覺。」
  
  母親不理她,她小聲啜泣,把自己的腦袋貼到母親胸前,握緊小拳頭說:「阿娘別生氣,阿玉乖,阿玉幫阿娘打壞女人。」
  
  她幻想醒來母親就會理她了,依偎在母親懷裡,不知不覺睡著了。
  
  也許是心裡的祈禱起了作用,半夢半醒間她跌進了一個溫暖的胸膛,可等她充滿驚喜地睜大眼睛,對上的卻是父親滿是鬍茬的憔悴臉龐。
  
  父親表情哀傷,眼眸裡布滿血絲,一夜之間像是老了十歲。
  
  她怔忪了一會,猛然想起父親身邊的那個女人,不由哇哇大哭起來:「我不要阿爺!阿爺是壞人!我不要阿爺抱!」
  
  父親潸然淚下,雙膝一矮,抱著她跪到棺槨前,無論她如何哭鬧,都沉默得像一座山。
  
  她大聲抽噎,在那一瞬間,終於意識到母親再也回不來了,恐懼的滋味無限擴大,像一塊巨石壓在胸口,她踢打父親,放聲尖叫:「阿爺是壞人!是你害阿娘生的病!」
  
  回憶到此處,那種悲涼憤懣的情緒如潮水般湧上來,她茫然去抓襦裳的領子,忽有人在耳畔喊:「阿玉,阿玉!」
  
  滕玉意回過神,看著姨母那張跟母親相似的臉龐,心裡填滿了酸楚,她嗚咽著紮進姨母懷裡:「姨母。」
  
  杜夫人呆了一呆,表情隨即溫柔下來,抬起手來像哄孩子似的,一下下輕撫滕玉意的後腦勺:「好孩子,這是怎麼了?定是那怪物把你嚇壞了,有姨母在,什麼都別怕。」
  
  她們剛進屋,藺承佑給的藥瓶就在手裡,滕玉意環顧四周,迅速平復了心緒,打開瓶蓋,一下子倒出三粒丹藥:「姨母,我們先分頭服藥。」
  
  杜夫人喜不自勝,「哎」了一聲,自去安排。
  
  端福躺在廊廡下,滕玉意拿著藥去外頭救人,董縣令家的管事娘子三步並作兩步奔上來,乾巴巴笑道:「滕娘子,方才老奴說錯了話,老奴給娘子磕頭賠罪,但我家二娘急等著救命,滕娘子快把丹藥給老奴吧。」
  
  滕玉意橫她一眼,這主僕倆缺德事沒少做,依她看一點都不無辜,但畢竟是一條人命,公然見死不救,好像有點說不過去,於是微微一笑,慷慨地打開瓶蓋,誰知只倒出一粒藥丸,裡頭就空了。
  
  受傷的還有兩人,一粒可怎麼分?管事娘子面色變了幾變,那邊只是個老僕,死了也沒什麼了不起,藥既然只有一粒,當然要留給她家二娘,於是趕忙上前搶奪:「老奴先替二娘謝過了!」
  
  不料滕玉意身子一偏,抓著那藥就奔向端福。
  
  管事娘子目瞪口呆,眼看滕玉意一溜煙跑了,她氣急敗壞跺跺腳,回身下了台階,眼含熱淚望著藺承佑:「世子,我家二娘命在旦夕,滕娘子拿了你的藥卻不肯施放,豈不白白辜負了世子的高義之舉。」
  
  藺承佑毫無反應,管事娘子咽了口唾沫,小姐急等著救命,總不能由著滕家小娘子胡亂安排,明知那邊有妖怪,仍硬著頭皮捱過去。
  
  「世子,那丹藥……」
  
  無意中往庭中一瞟,她嚇得一哆嗦,只見安國公夫人的臉說不出的怪異,乳白色底子透出光光的亮彩,不像人的面皮,倒像上等的邢窯白瓷,眼眶有如抹了豔色胭脂,醺醺然透出猙獰的醉意。
  
  安國公夫人嘴上貼著符紙,只恨口不能言,盯著藺承佑瞧了片刻,忽然無聲笑了笑。
  
  她這一笑,庭院前的帷幔無風自起,黑雲從四面八方湧來。
  
  管事娘子雙腿直發軟,這情景讓人想起風中搖曳的牡丹,那張臉之前有多美貌,此時就有多瘮人。
  
  正不知如何是好,腳下突然傳來異動,低頭一瞧,地底下鑽出好些五顏六色的花枝,枝葉簌簌搖晃,像在聞嗅著什麼,扭頭發現管事娘子,爭先恐後湧了上來。
  
  管事娘子嚇得魂飛天外,連連往後退,然而那花枝順著腿就往上爬,越掙扎纏得越緊。
  
  「世子,救、救命!」
  
  藺承佑臉上那抹謔浪的笑不見了,飛身躍到屋樑上,一言不發環顧四周,直到管事娘子嚇得屎尿屁都要出來了,才擲出一張符:「可以滾了嗎?」
  
  那道符擊到院中,濺出陣陣焦臭味,花枝躲閃不及,一大半被燒得焦黑,剩下那些吃了教訓,齊齊縮回地底。
  
  管事娘子腳下一鬆,忙不迭爬迴廊廡下:「滾,老奴這就滾。」
  
  她心知藺承佑早就可以出手救她,無非嫌她礙事才叫她吃苦頭。都說這位世子不好惹,今晚算是領教夠了。
  
  ********

  作者有話要說:

  ①此處參考了《舊唐書.輿服志》中關於親王、皇子服飾的相關規定。

  唐時服飾以紫為尊,自武德年間起,就規定只有「親王及三品以上官員」才可以穿著紫色常服。

  陪皇帝到月燈閣觀大脯算正式活動,所以阿大出場穿的是最風騷的紫色哈哈哈哈哈哈哈。

  ②駝蹄羹是唐朝一種著名美食。三勒漿是波斯人釀造的一種美酒,由菴摩勒、毗梨勒、訶梨勒三種果實釀造,所以叫三勒漿。(詳見《唐國史補》。

  ps:唐朝的酒度數不高,酒精濃度普遍在18%左右(白酒的釀造技術是在元朝時才出現的),所以女子喝酒也很常見,尤其是貴族女子,幾乎把酒水和蔗漿當作一種日常飲料,wuli阿玉喝酒很正常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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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18 03:08 PM

第5章

  忽聽藺承佑道:「站住。」
  
  管事娘子戰戰兢兢問:「世子還有什麼吩咐。」
  
  「屋裡共有幾位傷者?」
  
  「四、四位,不,加上滕將軍家的男僕,共是五位。」
  
  「四女一男?」
  
  「是、是。」
  
  「全都喪失了神智?」
  
  管事娘子心裡隱約生出一絲希望,結結巴巴道:「那四人估計都已醒了,只有我家二娘尚未得救,方才世子給的藥不夠分,最後一粒被滕家小娘子拿去餵她家的男僕了。世子若還有藥,可否再給我家二娘一粒?若是沒有了,以世子的高明道術,只求能替二娘診視一番。」
  
  說話這當口,那些古怪花枝復又鑽出地面,數目比之前多了一倍,赫然掀起數尺高的花海。
  
  管事娘子哪還敢再待,連滾帶爬就往屋子裡逃。
  
  藺承佑取下腰間的箭囊,向天射了一箭。
  
  金鏑飛到半空,倏地炸裂開來,化作無數箭雨,繽紛灑落四周。
  
  這東西如有靈性,一粘到邪物就迸出火星,遊走似火龍,迅疾如閃電,花枝們逃不過,一時間被燒得吱哇亂叫。
  
  安國公夫人的笑容開始發僵了,藺承佑從箭囊裡又取出一箭,笑道:「對不住,傷到你的子子孫孫了。」
  
  話雖如此說,行事卻冷酷無情,一箭射出去,把剩下的花蔓也燒了個大半。
  
  安國公夫人被鐵鍊縛住動彈不得,眼看藺承佑要趕盡殺絕,忽然橫下決心,一口咬住舌尖。
  
  她極怕痛,咬下去的一瞬間就蹙起了秀眉,鼻哼不斷,身子也輕輕顫慄。
  
  藺承佑嘖了一聲:「頭一回見到如此做作的妖物。」
  
  他向天射出第三箭,縱身飛踏上旁側的樑柱。
  
  安國公夫人垂眉斂目,口中念念有詞,嘴角溢出黑血,一點點沁透嘴上的符紙。
  
  那符紙貼得固然牢固,卻敵不過血水的一再侵蝕,倏忽之間,烏雲團團堆簇,星辰隱沒,風雷暗湧。
  
  藺承佑佯裝不覺,繞著庭院飛掠一圈,待手中的鉚釘一一釘在陣位上,這才落回地面,把符拍到安國公夫人的額上。
  
  安國公夫人神魂被打得一散,齒間頓時溢出痛苦的呻吟,地底停止異動,翻湧的星雲也回歸原位。
  
  藺承佑扯下那張染了血的廢符扔到一旁:「閣下存心拖延時辰吧。」
  
  安國公夫人猛地睜開眼,目光像淬了毒的利箭。
  
  藺承佑繞著她踱了兩步:「我這符紙上畫的是黃神越章令,使的是玉皇心術,尋常妖物沾了這符紙,即使不現原形也會被打出原主體內,你非但不痛不癢,還能在我的陣中招風引雷。」
  
  安國公夫人冷笑一聲,依舊是通身戾氣。
  
  「明明有通天的本領,卻一再出乖露醜,不是招些蝦兵蟹將來纏鬥,就是使些低微法術。」藺承佑停下腳步,玩味地打量妖物,「你在等什麼?」
  
  安國公夫人眼神閃爍,怒容裝不下去了。
  
  藺承佑斂了笑意,抬手擊了擊掌。
  
  外面湧進來大批僕從,全都訓練有素,看見妖物吃了一驚,旋即鎮定下來。
  
  「世子。」
  
  「絕聖和棄智找來了嗎?」
  
  侍衛們拎著兩個小孩近前:「找來了,兩位小道長就在江邊看胡人耍尋橦。」
  
  這是一對白胖孿生兒,穿著一樣的緇衣和芒鞋,年約十歲,身量圓得像木桶,一個道號「絕聖」,另一個道號「棄智」(注①)。
  
  絕聖和棄智一人拿著幾串炙明蝦,雙腿在半空中亂蹬:「放我們下來,我們要找師兄。」
  
  突然瞟見安國公夫人,驚訝地揉揉眼睛:「這、這是?」
  
  「你們吃飽了?」藺承佑笑道。
  
  絕聖和棄智忙將炙明蝦往身後藏,憨笑道:「師兄。」
  
  師尊去外地雲遊,這幾日觀中無人,恰逢上巳節,他們按耐不住偷溜出來,原打運算元時前就回觀,豈料被師兄身邊的人發現了。
  
  「要不要再拿些葷饌給你們?」
  
  「不不不,不必了。」兩人的頭搖得像撥浪鼓,師兄越是態度和善,越是沒好事。
  
  「幾串炙蝦就吃飽了?」
  
  二人唯唯點頭:「吃飽了,真吃飽了。」
  
  藺承佑把鐵鍊扔到絕聖手中,和顏悅色道:「吃飽了就幹活吧。」
  
  絕聖和棄智怔了怔,這事就這麼揭過了?
  
  「這妖物道行了得,鎮壇木頂多能撐半個時辰。你們一個守住坎宮和乾宮,另一個守住艮宮和震宮,不得分神也不得跑開。」
  
  兩人欲哭無淚,就知道沒那麼好的事,師兄這是要擺五藏陣了。
  
  人有五藏,各有神主,如被邪祟附身,魂魄即刻會被震出體外。
  
  若是尋常邪祟,一道符就能將其打出宿主體內,能用到五藏陣的,往往是非同小可的妖物。
  
  這陣法對主陣之人功力的要求極高,他們固然只是護陣的童子,但因為會吸納到陣中妖物的腥穢之氣,一年之內都不得食葷腥。
  
  一年……
  
  兩人眼淚汪汪地看著藺承佑的背影,師兄好狠的心腸,懲戒了這一回還不夠,連他們今後偷吃的機會都給徹底掐斷了。
  
  藺承佑取出一支箭,嘆氣道:「委屈了?還是怕了?是不是覺得師兄待你們不夠好?」
  
  絕聖和棄智急忙挺起胸膛:「既不委屈也不怕!師兄待我們最好了,師兄天縱奇才,只要師兄在,就沒有降伏不了的妖魔。」
  
  兩人擦擦嘴角,一溜煙跑向陣中。
  
  藺承佑這才恢復正色,扭頭問侍衛:「找到安國公府的人了?」
  
  「安國公頭幾日雖接了帖子,但因抱恙婉辭了,事先也未聽說府內女眷來赴宴,不知這位『安國公夫人』從哪冒出來的,現已派人快馬前去知會安國公府。」
  
  果真如此。藺承佑又問:「皇叔在外頭嗎。」
  
  「淳安郡王還在前頭坐鎮,賓客都急著離開,幸有郡王殿下把持大局。倒是鎮國公府的人來了。」
  
  「鎮國公府?」
  
  「鎮國公府的段小將軍跟滕將軍的女兒從小就訂了親,今晚段家的人正好也在紫雲樓,聽說滕家出了事,段小將軍便和永安侯夫人趕來照應了。」
  
  藺承佑想了一會才意識到滕將軍的女兒是誰,漫不經心看向西側的廊廡,正好看見滕玉意和溫公公合力將那男僕拖到裡屋去,所謂的最後一粒丹藥,估計已經送到這男僕的肚子裡了。
  
  怪不得那管事娘子衝他鬼哭狼嚎。
  
  「把他們統統挪到別處去,封閉攬霞閣,不許任何人靠近。」
  
  眾僕從愣了愣,世子這是嫌那些人礙事了,不過這地方本來就兇多吉少,本就該如此安排。
  
  「是,小人這就去料理。」
  
  絕聖和棄智分別佔好四宮,咬破指尖把血塗抹在手中的鎮壇木上:「師兄,這妖物到底什麼來歷,今晚傷了多少人?」
  
  藺承佑取出符紙在指尖點燃,火苗跳躍,照得他的黑眸耀如寶石。
  
  「它在江畔伏擊了四女一男,正好暗合紫微之數,我猜它體內的宿主元神快要消散了,急需攝取新的魂魄來滋養五藏。」
  
  棄智有些納悶:「師兄,原來的宿主不行了,換個宿主不就可以了,何苦費心費力再去找五枚新的精魂?」
  
  藺承佑看著符紙沒吭聲,好似陷入了思索。
  
  棄智和絕聖互覷一眼,心裡直犯嘀咕,師兄是覺得哪兒不對勁麼。
  
  藺承佑在箭鏃上埋好符咒,一言不發對準院落簷角下的鐵馬,而後拉滿弓弦,接連射出四箭,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竟是無一不中的。
  
  絕聖一拍腦門道:「我知道了,師尊他老人家說過,妖物也有愛美之心,這位夫人如此美貌,妖物定是捨不得這幅皮囊。師兄,我猜得對不對。」
  
  藺承佑搭上第五支箭,仍是不搭腔,金箭離弦,筆直地射向安國公夫人的眉心。
  
  安國公夫人看著那箭迫近,神情逐漸從嘲諷轉化為嫵媚,不等射到眼前,她竟然拽動鐵鍊拔地而起:「枉你生了一幅好模樣,竟是全無心肝之人,對著這樣一張臉,你真忍心下得了手?」
  
  絕聖始料未及,被這股力量扯得摔倒在地上,馬上想要奪回鐵鍊,然而力氣終究敵不過,硬被拖了出去。
  
  絕聖和棄智大驚失色:「師兄!妖物不是被鎖魂豸困住了嗎?為何說破陣就破陣?」
  
  安國公夫人凌空而上,身軀如疾風般盤旋攀升,鐵鍊叮噹作響,層層環繞將她從下至上纏住。
  
  「憑這麵條般的小蟲,安能困得住我?」
  
  她捏住身上那條蟲豸化成的鐵鍊,稍稍一用力,鐵鍊便發出吱吱哇哇的蟲鳴聲,隨後抖動巾帔,軟透的雪白繚綾彷彿化作了銀蛇,去如流星,一下子纏上了絕聖。
  
  「你師兄該多找些你這樣的小娃娃來,白白胖胖的正好給我打牙祭。」
  
  這妖物動作快比疾風,絕聖猝不及防被提到了半空中,他情急之下胡亂拍出鎮壇木,然而毫無效用,眼看安國公夫人衝自己張開血紅的唇,他揮動胖胖的胳膊,殺豬般大嚷起來:「師兄!」
  
  院子上空忽然金光耀目,安國公夫人刺到眼睛,手上力道稍減,絕聖趁勢用懷中的小劍斬斷巾帔,直直摔落在地。
  
  他就地打了個滾,哭哭啼啼爬回原位護陣。
  
  再要抓人已經來不及,安國公夫人抬頭看去,藺承佑射出的四隻箭互相勾連成一道金網,如簾幕般當頭罩下來。
  
  她心中暗哼,逆風扶搖直上,可是那網不知藏了什麼法門,越靠近越灼熱。
  
  須臾之間,她頭頂的烏髮被燒焦了一小簇。
  
  她暗道不好,自己附著的這貴婦皮嬌肉嫩,當不得半點摧折,若是強行破網而出,定會燒得皮開肉綻。
  
  這小子比她想的還要壞,定是吃準了這一點才提前做此安排。
  
  安國公夫人心中恨恨,肩膀一矮正要落回地面,忽覺頸後熱風拂過,藺承佑竟襲上她後背。
  
  上有法器,後有追兵,安國公夫人閃避不及,指甲突然暴漲數寸,迅即割破自己的掌心。
  
  血珠從她手指間溢出,剎那間染紅了鎖魂豸。
  
  她口誦咒語,揚手就將鐵鍊甩向藺承佑。
  
  這鎖魂豸本就少了靈根,修煉千年才修煉成低等的物靈,雖然可以鎖住大多數妖邪的魂魄,但遇上法力高深的妖物,也會被蠱惑,藺承佑很清楚這東西什麼德性,因此始終不敢鬆開鐵鍊。
  
  「鐵鍊」被強逼著吃下妖血,簡直如墜五裡霧中,不及分辨身後的少年郎君是誰,稀裡糊塗就纏上去。
  
  藺承佑瞇了瞇眼,一把掐住鎖魂豸,罵道:「畜牲,看清我是誰!」
  
  掐住的是命門,鎖魂豸瞬間被打回原形,自覺無臉見人,化作一條小金蛇,灰溜溜鑽入藺承佑的前襟裡。
  
  安國公夫人嬌笑連連,趁此機會往左側一偏,擦過藺承佑身側,直往廊廡下飛去。
  
  誰知藺承佑竟能一心二用,掌風倏忽而至,猛地拍向她肩頭:「這就想走了?我還沒玩夠呢。」
  
  安國公夫人大吃一驚,頭上有金網,身上再無蟲豸可供借力,她無處可避,只好生生受了這一掌。
  
  她心中存著輕視,藺承佑年紀輕輕,又是富貴出身,哪有什麼道家修為,唯知仗著高明法器耍些花頭功夫而已。
  
  先前大意才會中了藺承佑的計,她在陣中裝模作樣休養一陣,功力已恢復了五六成,就算挨他一掌料也無事。
  
  「雕蟲小技,能奈我何?」她揮動巾帔,身形如水,只待藺承佑使完那些無用的符紙,便要將他拉到自己跟前,怎料那掌風竟有純陽之力,劈波斬浪來勢洶洶,一下子打入她本體的心脈。
  
  她雙目圓睜,體內真氣沸亂如澎湃的熱浪,內力彷彿憑空被抽掉了一半,五臟六腑都欲移位。
  
  她強行欲守住元神,然而已經遲了,渾身一個激靈,元神竟被打出一大半。
  
  「雖是雕蟲小技,也足以對付你了。」藺承佑譏笑道。
  
  絕聖和棄智仰頭看那妖物,只見那女人軀體內被打出來一個黑影,滿頭白髮,身形矮小,竟是個年近古稀的老媼。
  
  「原來、原來它真身長這樣。」
  
  「好老啊,比師尊還老。」
  
  黑影惱羞成怒,抬起胳膊遮擋自己的面容,絕聖和棄智怔了怔,才發現妖物的本體居然少了右爪。
  
  早前聽說護衛們在林中撿到一隻殘斷的爪子,想必就是這妖物的,可見當時有高人在場,否則怎能叫這妖物吃這樣的大虧。
  
  絕聖和棄智顧不上驚訝,急忙催動鎮壇木,本體已經被打出來一截了,正是奪回肉身的好時機。
  
  妖物急於遁回宿主體內,忍著皮開肉綻的痛苦,從體內逼出一圈黑霧。
  
  那霧氣冉冉如煙,一眨眼就護住了妖物周身,非但如此,還迅速向後頭的藺承佑擴散而去。
  
  「是煞氣!」絕聖和棄智師生齊齊喊道,「師兄小心!」
  
  這種修煉百年以上的老妖釋出的煞氣,沾到即會大損元氣。
  
  妖物趁這機會欲要奪回安國公夫人的肉身,可就在這時候,藺承佑指尖燃起一道紙符,搶先一步封住了安國公夫人的風池穴。
  
  宿主靈根被封,再找不到遁入的法門,錯失這樣一個美人肉身,妖物氣得半死,怔了片刻,扭頭厲聲道:「狂妄小兒,我現在就要你的命!」
  
  藺承佑大笑道:「就憑你嗎?」往後翻了個筋斗,拽過安國公夫人掠到院外。
  
  絕聖和棄智備受鼓舞,師兄果然身手不凡,奪回了宿主的肉身,接下來就好辦多了。
  
  門口護衛正好領來了一群抬兜籠的宮人,藺承佑把喪失了神智的安國公夫人拋過去:「這妖物極難對付,速將傷者都挪到一處安置。」
  
  妖物怒瞪著一雙細長的暗綠眼睛,已是忿恨欲狂,雖然少了一爪,另一爪卻伸縮自如,它喙中發出震天的古怪嘯聲,不等藺承佑轉身,便惡狠狠抓向他的後背。
  
  「師兄小心!」
  
  藺承佑箭囊裡的金笴已經全數用空,察覺身後風聲獵獵,他並不閃躲,輕飄飄一拂袍袖,手中就多了一把彎刀。
  
  估摸那妖物已經逼近了,他仰天往後一倒,張開雙臂乘著夜風,悠然滑回院中。
  
  妖物身上的黑霧悉數散去,露出本來面目。
  
  它道行不低,已然修煉出了人形,乍眼看去與普通老媼無甚區別,只是頸項和胳膊上還覆著棕褐色的樹皮,嘴角和額頭爬滿了皺紋,彷彿經過百年風霜的侵蝕。
  
  它撲向藺承佑的時候,稀疏的銀髮在晚風中起落飄浮,不小心落了幾縷耳邊,愈發襯得雙頰凹陷。
  
  絕聖和棄智道:「虧我們還猜它是牡丹或芍藥之類的花妖,原來是隻樹妖。想必是修煉不出來好姿色,所以才要借用美人的皮囊。」
  
  藺承佑挺刀擋架,心裡隱約覺得不對勁,天象有異,頭頂的蒼穹愈發幽深,如果真是四女一男失了神智,他的判斷沒道理出錯。
  
  但不知為何,總覺得哪裡不妥,餘光瞥見絕聖和棄智分神,他冷不丁道:「你們不好好守陣,等著給妖怪飽腹?」
  
  絕聖和棄智不敢再多看,師尊教他們這陣法時,要他們把「三戒」擺在首位,即「不聞、不問、不懼」。
  
  用師尊的話來說,他們兩個是命中自帶金印的三清道童,只要他們守好五藏陣,再有本事的妖物都無法衝破樊籠。
  
  況且師兄已在院落上空布好了盤羅金網,這東西最能抑制邪氣,除非那妖物已修煉成魔,否則不可能再在網中召喚救兵。
  
  那妖物縱到一半,驀地扭過身,並不與藺承佑正面交鋒,轉而抓向離它最近的棄智。
  
  棄智感覺腥穢之氣撲面而來,心裡難免慌張,但一想到有師兄在外掠陣,重又鎮定下來。
  
  果然妖物尚未靠近,藺承佑就已經追襲而至,他對付邪佞時向來不拘繩墨,出手即削向妖物的脖頸。
  
  妖物偏頭躲開,回肩送上一爪:「藺承佑,你如此冷血,哪點像道家中人?」
  
  「笑話。道在我心中,魔在我眼前,對你們這等邪魔手下留情,才是對天下蒼生無情。」
  
  「明明是天大的『禍害』,何必說這些冠冕堂皇的話。你我男女有別,我本用不上你的皮囊,看在你如此俊美的份上,我今日倒想扮一扮少年郎了,動手前先跟你打聲招呼,好叫你死得明白。」
  
  藺承佑放聲笑道:「不愧是醴泉山下的槐樹老妖,多年修為都用來修煉厚皮了吧。我有許多馬鞍,唯獨沒見過千年老樹皮做的寶鞍,既然你的皮這麼厚,剝下來給我當馬鞍玩玩?」
  
  妖物眸光閃動,藺承佑口出狂言也就算了,居然這麼快就識破了它的底細。
  
  藺承佑談笑間便把刀鋒送到了跟前,白亮的刀光跟他的眼睛一樣寒涼。
  
  妖物不敢再小覷這些招式,巨爪往後一縮,狼狽跌落到陣中的離宮位上。
  
  離宮是陰四宮之一,與兩個小道士守護的陽四宮不同,是專門耗損妖物法力的樊籠。
  
  妖物不過略站了一會,就已經感到目眩神迷,心知若是長久困在裡頭,全身修為都會瓦解冰消。
  
  它算算時辰差不多了,便盤腿坐下來,舉起胳膊在夜色中自斷一指,血液噴灑到地面,宛如綻開萬瓣紅梅。
  
  它忍著劇痛,把斷指插入院中。
  
  藺承佑凌空掠到它頭頂,然而尚未出手,妖物周身突然盪出幽暗的光圈,好似無形冰刀當空劈到他胸口,當即把他震出老遠。
  
  藺承佑心頭大震,只覺胸口血氣翻湧,就勢翻了個筋斗,卻仍卸不去那股怪力,他急忙以刀杵地,勉強穩住了身形。
  
  血液裡好似注入了大量冰渣,每一個毛孔都寒涼至極,他剛要直起身,嗓間突然湧出一口鮮血。
  
  絕聖和棄智忍不住睜開眼睛:「師兄!」
  
  那邊護衛們護送著一干傷者從裡屋出來,因為知道妖物就在院中,並不敢多瞧。
  
  滕玉意忙於照拂表姐的兜籠,落在一行人的後頭。
  
  忽然聽到小孩的呼喊聲,她詫異扭頭,透過交錯的人影,才發現藺承佑單膝跪地咳嗽不已,儼然受了傷。
  
  ******

  作者有話要說:

  「絕聖棄智」:出自《道德經》,意指拋棄聰明智巧,回歸質樸純真。...<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18 03:18 PM

第6章

  滕玉意吃了一驚,這妖物屬實不尋常,藺承佑是清虛子的徒孫,料有幾分真本事,可他非但沒能擒住妖物,自己倒先受了傷。
  
  再往院中瞧,就見一位白髮老媼盤腿坐在陣中,霧氣繚繞將她整個人籠住,老媼高舉雙臂念念有詞,儼然在施法術。
  
  陣中還坐著兩名胖胖的小道童,想來也是青雲觀的弟子。
  
  看來看去唯獨不見那位假安國公夫人,滕玉意正覺得奇怪,目光掃過去,才發現那老媼缺了右手。
  
  她心頭「咚」的一下,原來這老婦就是林中被她砍下一爪的怪物,先前還披著安國公夫人的美人皮囊,現在卻成了這副模樣。
  
  這才是它的真面目吧,滕玉意緊張地摸向袖籠中的翡翠小劍,藺承佑吃了大虧,不知還能不能降住這妖物。
  
  藺承佑低頭咳嗽,顯然傷得不輕,繡金的襴袍上沾染了血跡,半晌未能站起。
  
  護衛們何曾見過自家小主人這副狼狽模樣,齊齊拔出佩刀:「世子。」
  
  藺承佑拭了把嘴角的血:「蠢貨,還不快走。」
  
  他指尖燃起銀光,揚手一揮,符紙疾射而去,落到地上化作條條火浪。
  
  恰在此時,地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老妖仍未睜眼,嘴角邊卻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意。
  
  護衛們猛地剎住腳步,難怪世子發這麼大的火,看這老婦的模樣,巴不得他們闖入陣中,於是不敢再造次,急忙掉過頭來護送眾人:「速速離開此處。 」
  
  滕玉意扶著姨母,率先往外逃,以前在揚州時,她曾見過符籙派的高人打醮作法,頗有些講究,外人不得隨意靠近。
  
  翡翠小劍是倘來之物,她尚未查清這劍的底細,就算在林中僥倖砍下了那妖物的一爪,那也是在妖物毫無防備的前提下,眼下老妖有了戒心,貿然上前不過是送死。
  
  侍衛在前開路,一行人剛要衝下臺階,忽有陣陣聲浪從地下傳來,起先不算駭人,逐漸那聲音拔高了,有如百川歸海,伴隨著細碎的潛行聲,無數妖魅噴湧而出。
  
  頃刻之間,攬霞閣淪為了修羅地獄。
  
  眾人駭目驚心,雙腳黏在台階上,既不敢往前走,又不甘心退迴廊下。
  
  護衛個個身手矯健如豹子,但畢竟從未跟邪佞打過交道,武器握在手中,竟不知怎樣應對這些陰間來的邪魅。
  
  好在藺承佑提前埋下了一圈符,煞物剛鑽出地面就被燒成了一堆黑灰。
  
  只是這回邪祟數量驚人,堪稱煞魅並行,即便藺承佑快如流星,仍有不少漏網之魚。
  
  煞物們一旦突出重圍,身形瞬即起了變化,不是化作鬼魅模樣,就是暴大數倍。
  
  一眾煞物之中,有個渾身漆黑的無頭怪離廊廡最近,發覺背後有人,它晃動著身體調了個頭,邁開欹裡歪斜的步子,朝他們狂奔而來。
  
  這東西沒有頭顱,但身形高大,每奔一步,地面就發出震耳的聲響。
  
  眾人何曾見過這光景,董縣令家的管事娘子抱住廊柱,嚇得驚叫連連,滕玉意拔出翡翠劍,忙將杜夫人護到身後,護衛們挺刀劈將出去,可是那煞物尚未靠近,就被藺承佑擲出的一根鍊子給縛住了身子。
  
  巨煞先是轟然倒地,而後被那鍊子拽回陣中,它揮動雙臂要抓向藺承佑,但沒等它碰到他的袍角,藺承佑就面無表情收緊手中鐵鍊,只一個錯眼,巨煞就化成了他腳下的一堆黑漆漆的齏粉。
  
  諸人驚魂甫定,藺承佑百忙之中抬眼看,凌厲的目光略一掃尋,落到了滕玉意身上。
  
  滕玉意忙著照拂表姐的兜籠,只覺大大的不尋常,如果她沒看錯,煞物們對陣中的藺承佑三人置之不理,反對她們這邊興趣更濃,藺承佑的眼神也頗有深意,活像她身上藏著什麼古怪似的。
  
  藺承佑許是受傷的緣故,臉色有些蒼白,一雙桃花眼寒光凜凜,襯得他烏髮如墨,他眼神透著審視,又似有些疑惑,上下掃她幾眼就扭過了頭,恰好一隻邪佞撲到身前,他回身將其劈作兩半。
  
  護衛這時看出門道來了,這些煞物縱然兇戾,卻近不了小郎君的身,另一撥怪物有意往外逃,又被困在陣中,世子受了內傷無法高聲提醒,但早已給他們開闢了一條逃走的路。
  
  「快走。」趁那老媼尚未動彈,護衛率領眾人下了台階,先把傷者引出去,再去搬救兵。
  
  滕玉意扶著杜夫人疾奔,間或觀察院中的情形。
  
  煞物都包裹著黑紗般的霧氣,只要鑽出地面,黑霧即從它們身上抽離,雲合霧集,裊裊如煙,依次鑽入老媼的鼻孔和雙耳。
  
  老媼端坐陣中,每吸入一縷黑霧,面龐就光亮一分。
  
  等它吸納夠了,不知會出現怎樣的變化。滕玉意正暗自揣測,身邊的杜夫人棲棲惶惶跑得太快,不小心絆到了裙角。
  
  「玉兒。」
  
  「姨母。」滕玉意連忙攙住杜夫人,無意中一抬眼,就見那老媼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眼瞳猶如染上了晦暗的幽藍,把兩道陰冷的目光,徑直投到她的身上。
  
  滕玉意瞇了瞇眼,院子裡這麼多人,這老妖不看別人卻盯著她,可見一直在留意她的舉動。
  
  要報林中那一劍之仇,還是有別的想頭?如果讓這老妖逃出來,恐怕頭一個就會找她算賬。
  
  ***
  
  絕聖和棄智剛滿九歲,心性還稚嫩得很,眼看煞物層出不窮,益發焦灼起來。
  
  師兄之所以設下五藏陣,是因為有五位傷者喪失神智,這陣法既可以把老妖困在陣中,又可以奪回傷者的五枚精魂。
  
  但樹妖既然能在盤羅金網中招魂引魅,分明已經成魔。
  
  五藏陣奈何不了它,破陣而出是早晚的事。
  
  師兄現在必定懊悔未曾細看傷者的情形,「五人昏迷」這一說法顯然有誤,從師兄決定布五藏陣那一刻起,註定落了下風。
  
  師兄弟三個被坑得好慘,到了這境地,已無從追究誰撒了謊,不盡快破局的話,任誰也別想走了。
  
  陣中瀰漫著濃厚的腥穢氣,耳邊滿是淒厲的鬼魅叫聲,這一切不是幻象,是方圓百里湧來的邪魅,只要被這些東西挨上,不死也會被咬下一層皮。
  
  二人心神大亂,忽聽凌空飛來一樣東西,煞物們本已要咬上絕聖的肥圓胳膊,驀然被一堵看不見的牆彈出老遠。
  
  絕聖和棄智急忙睜開眼睛,就見藺承佑把自己的鎮壇木插入坤宮和離宮之間。
  
  姤卦與復卦由此貫通一線,形成一個「破煞結」。
  
  「師兄。」二人心猛地一沉,鎮壇木可是護命的東西,師兄捨了給他們,自己豈不全無庇佑。
  
  「院子上空有盤羅金網,煞物們想逃也逃不出去,『破煞結』可以護你們一柱香的工夫,只要你們不自亂陣腳,那老妖既不敢靠近也脫不了陣。月燈閣供著一把九天玄劍,我去去就回。」
  
  月燈閣供著九天玄劍?絕聖和棄智愣了愣,他們在師尊身邊這幾年,從未聽說過這把劍,但師兄口吻嚴肅,渾不像在胡謅。
  
  老妖正忙著吸納陣中煞氣,冷不防哼笑起來:「藺承佑,你要逃便逃,何苦編瞎話來誆騙你的小師弟,這麼急著走,莫非你也知道怕了?」
  
  藺承佑闢開一條生路,在一片慘厲怪叫中躍到陣外:「罷了罷了,我打不過你,難道還不能去搬個救兵嗎?」
  
  老妖啐了一口:「何必裝腔作勢!月燈閣毗鄰紫雲樓,真要去取那勞什子九天玄劍,派身邊的僕從去一趟即可,何需自己去取?」
  
  藺承佑道:「這你就不懂了,那劍塵封十年未曾啟用,就算告知下人藏在何處,他們也不知道如何取用,九天玄劍是我道家至寶,容不得半點閃失。待我親自取來,正好拿你開刃。」
  
  老妖曾佔用安國公夫人的皮囊,自然也攫取了原身的記憶:「常聽人說成王世子性情頑劣,從小就不將規矩繩墨放在眼裡,若你知道月燈閣裡供奉著這樣一柄寶劍,豈能任其束之高閣?說什麼『塵封十年』,不過是想找個藉口開溜罷了。」
  
  絕聖和棄智滿腹疑團,這話聽來竟有些道理。
  
  他們在觀中這幾年,聽說過不少師兄年幼時的事,師兄天不怕地不怕,常惹成王夫婦發火,滿長安的王侯子弟,就屬師兄挨打的次數最多。
  
  以師兄這踢天弄井的性子,若知道家至寶就藏在月燈閣,早就想法子弄出來把玩了。
  
  藺承佑一本正經道:「道家法器開光也講機緣,九天玄劍與尋常法器不同,需由魔物的血肉做引子,我雖好奇此劍,也不敢貿然啟開封印。今晚撞上你這樣的魔物,正合我心意,用修煉了多年的魔血來餵劍,不枉那劍在月燈閣等了十年。」
  
  老媼滿臉嘲諷:「一派胡言!倘若真有所謂的九天玄劍,不供奉在青雲觀,放在與道家毫不相干的月燈閣做什麼?」
  
  藺承佑笑容慢慢褪去,老媼自以為拆穿了藺承佑的謊言,得意地笑起來。
  
  絕聖和棄智擔憂地看著藺承佑,師兄嗓音暗啞,腳步也虛浮,哪怕看上去泰然自若,也不過是在強撐而已。
  
  但師兄向來計出萬全,怎會這麼快就叫邪物瞧出破綻。
  
  他們偷覷那老妖,它本來蓬頭歷齒,短短時間有了回春之象,稀疏的白髮變得茂密了,凹陷的臉頰也逐漸豐盈,單聽它清脆的笑聲,會誤以為它才二八芳齡。
  
  仰頭看天色,陰霾的天幕下,星辰都似染上了烏沉沉的光澤,這天象委實詭異,不是有大災,便是有大煞。
  
  兩人額上豆大的汗珠滾滾而落,等那老妖吸夠了煞氣,估計所有人都得遭殃。
  
  等等,師兄的步伐怎麼有些古怪,往東三步,又退回西側,嘴上說要走,卻遲遲留在陣前。
  
  絕聖和棄智腦中白光一閃,師兄這是——
  
  他們既忐忑又興奮,緊盯著藺承佑的步伐,一動也不敢動。
  
  藺承佑趔趄了幾步,不動聲色看過去,絕聖和棄智微微點頭,藺承佑勉強穩住身形,提氣往後一躍,落到了屋簷上。
  
  他踏在瓦當上,笑著負手向前走:「枉你修煉數百年,只知在皮囊上下工夫,卻不肯修煉修煉腦子。月燈閣是聖人筵饗進士之處,每年登科放榜之時,儒家的浩然之氣,令天地為之一清。
  
  「此劍雖是道家之物,但生來陰戾嗜血,用尋常的道家法子來壓制它,只會適得其反,反倒是儒家的賢傳聖經,或可滌清戾氣。我師尊將九天玄劍供在月燈閣,正因為那是儒家聖地。」
  
  他說得有板有眼,老妖細長的眼睛幽光閃過,終於坐不住了。
  
  今晚是她成魔之日,只要捱到子時,一切都水到渠成,哪知藺承佑這小子突然冒出來,屢屢誤她大事。
  
  她即將成魔,身上的血肉堪比麒肝鳳髓,要招來群煞對付藺承佑,必須以自身做餌,因此她明知會損傷本體,也毅然斫下一指。
  
  從她將斷指紮入土內那刻起,就引來了大批垂涎三尺的煞魅。
  
  她一方面誘得眾煞困住藺承佑,另一方面利用藺承佑牽制群煞,在兩方鬥得不可開交之際,她坐收漁翁之利大肆汲取煞物們的靈力。
  
  汲取的越多,功力漲得越快,毋需等到子時,這些掠奪來的龐大煞氣足以助她提前成魔。
  
  還差一些火候,萬萬不能在這種緊要關頭離陣,但藺承佑滿腹奸計渾不似道家中人,他扯謊也就罷了,萬一是真的,等他拿到九天玄劍回到此處,沒準真能回天轉日。
  
  要不要出陣阻攔他?她心中委決不下,銀白色的月光下,紫衣少年踏在青色琉璃瓦上,衣袂如風往院外掠去。
  
  絕聖和棄智暗中留意老妖的表情,因為拿捏不准她的反應,大氣都不敢出。
  
  也不知捱了多久,老妖忽然哼笑起來:「我勸你少動花花腸子,別說區區一把破劍,就算把你師尊請來也奈何不了我。不如我們打個賭,你設下的那個『破煞結』究竟能攔我多久?在你回來之前,我能不能把你兩個小師弟統統吃到腹中?」
  
  絕聖和棄智頭皮一炸,這妖物不但不肯上當,還反過來拿他們要挾師兄。
  
  藺承佑的笑聲遠遠飄來:「右邊那個叫棄智,平日愛沐浴身上乾淨些,你若不嫌棄,不妨先吃他。」
  
  老妖怔了怔。
  
  兩個小道童摀住嘴,嚶嚶哭起來。
  
  眾人這時已奔到院門口,杜夫人年紀大跑得最慢,滕玉意也因此落在了後頭,聽到藺承佑這番話,她腳下一個踉蹌。
  
  藺承佑分明在故弄玄虛,如果真有九天玄劍,哪會跟那老妖攀扯這麼久。可惜不管藺承佑怎樣用言語激惹,老妖就是不肯出陣。
  
  她扭頭看向庭院,眾煞被院落上方那張金網困住,一個個如無頭蒼蠅般在陣中亂撞,那些被藺承佑燒毀的花草卻似有了死而復生的跡象,一陣薰風吹過,焦枯的枝葉幻化出絢麗奪目的顏色。
  
  老妖端坐在奼紫嫣紅的花海中,身量又高大了好些。
  
  滕玉意心中悚然,從未見過這般古怪的景象,再想不出對策,定會生出天大的禍端。
  
  她心生一計,低聲說:「姨母,等一等。」
  
  隨即揚聲道:「藺世子,我有一件護身的法器,名曰翡翠劍,先前在林中被老妖奇襲,我正是用此劍砍下老妖的右爪,世子若不嫌棄,不妨拿去一用。」
  
  她這話是專說給老妖聽的,此劍頗為古怪,不見得願受藺承佑驅使,藺承佑眼空四海,也未必肯用旁人的法器,但只要提起失去的右爪,必定戳中那老妖心腸。
  
  她話音未落,便覺兩道冷厲怨毒的視線投過來,滕玉意微露笑意,接著道:「別看這妖物倡狂,遇到此劍就不成了,身上皮肉就像爛泥一般,一削便是一大塊,一削便是一大塊……」
  
  她笑吟吟地,有意說得極慢,老妖眼睛裡的怒火噴薄而出,像是恨不能把滕玉意身上的衣服燒出個洞。
  
  夜色中牆頭瓦當響了一下,藺承佑果然極聰明,當即饒有興味道:「竟有這等好物?小娘子若是方便,扔與我瞧瞧。」
  
  滕玉意套好劍鞘往房樑上擲去,藺承佑撈到手中,原來是把三寸長的小劍,
  
  月光下呈瑩碧色,劍刃鋒薄如葉片,撫之如冰,似玉而冷。
  
  他見過無數絹彩珠璧,翡翠做的劍卻是頭一回見到,奇怪如此脆薄的材質,竟能經年不碎。
  
  然而不等他細看,劍身上的光亮就不復瑩透,像蒙上了一層灰霧,慢慢轉為黯淡。
  
  他不露聲色用袍袖擋住老妖的視線,可惜了,居然是一件認主的法器,離了主人就跟普通的翡翠物件沒什麼兩樣,非但傷不到老妖,還會白白折損劍身。
  
  他抬眼看院中那頭戴冪籬的少女,夜色中亭亭而立,不見半點慌張之態。滕紹他見過幾回,戍邊守國的名將,此劍如此了得,多半是滕紹給女兒防身的。
  
  可這小娘子不像會武功,哪怕把劍交還給她,憑她的身手也休想接近那妖物。
  
  他瞬間改了主意,笑著點點頭道:「好劍,好劍。月燈閣太遠,小娘子此舉直如雪中送炭。我捉過不少妖怪,但從沒吃過妖怪肉,待我把它切成膾,正好拿來下酒。」
  
  說著隨手指了指門口的幾名護衛:「你們到前頭拿些醯羹,再取幾壺松醪春來。」
  
  這架勢哪像在捉妖,倒像在王府的園子裡舉酒列膳,護衛心裡雖然七上八下,但也不敢違逆小主人的命令,一邊戒備地瞪著老妖,一邊緩緩後退,末了收好兵器,匆匆下去安排。
  
  滕玉意道:「世子動手的時候,別忘了把它的左爪留給我。」
  
  藺承佑揚了揚下巴:「你也要拿它下酒嗎?」
  
  滕玉意搖搖頭:「我早前得了它的右爪,想湊成一雙。它皮糙肉厚,極難嚼動,我打算先放到甕中醃製些日子,待肉軟皮酥,再蘸了橙齏來吃。」
  
  他二人有來有往,那旁若無人的口吻,簡直把老妖視作下酒菜。
  
  這下不只那老妖氣得七竅生煙,連杜夫人和留下來的護衛都瞠目結舌。
  
  *************

  作者有話要說:

  橙齏:其實就是橙醬,唐朝一種常見的醬料。用來蘸魚膾,或者蘸肉膾吃。

  這種醬料似乎滿受歡迎的,經常見唐人宋人在詩裡或是傳奇裡寫到這種調料,唐人王昌齡就有「冬夜傷離在五溪,青魚雪落鱠橙齏」的名句。

  我覺得這東西味道應該是酸酸甜甜的,蘸醬吃正好可以中和魚膾的腥味吧,嚥口水(我不是,我沒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18 03:28 PM

第7章

  藺承佑懶洋洋道:「滕娘子說得有理,這妖怪身量不小,一頓的確吃不下,帶回去慢慢醃酢也好,今日吃它的胳膊,明日吃它的頭,若是一個人吃得不過癮,大不了把親朋好友叫過來一起吃。」
  
  老妖聽得怒火中燒,身子一起,儼然要出陣,眾人看在眼裡,心瞬間蹦到了嗓子眼,孰料老妖躁動了一陣,竟活生生忍住了。
  
  滕玉意暗中一直捏著把汗,費了這番功夫,哪知老妖仍舊不肯上當,時辰不多了,再熬下去院子裡的人誰也逃不掉。
  
  藺承佑倒是穩如泰山,慢悠悠轉動劍柄:「趁這妖物不敢動,我現在就試一試,看看是這把翡翠劍好用,還是九天玄劍了得。」
  
  他冷笑一聲,雙臂輕展,縱身躍下房梁,在半空中挽了個劍花,直指老妖眉心。
  
  老妖深知翡翠劍的厲害,硬擋便是死路一條,於是仰天一倒,硬生生騰空而起,今晚當真遇上了兩個剋星,才打傷藺承佑,又冒出個滕娘子,換作滕娘子行刺倒好說,不必等對方靠近自己,它遠遠就能將其撕成碎片,可那劍偏偏落到了藺承佑手中。
  
  「世子已近弱冠之年,怎麼像沒見過美人似的,公然垂涎我的皮肉,不怕人笑話麼。」
  
  她婉媚笑道,有意繞陣而飛,藺承佑要逼她出陣,她偏要誘他進來。
  
  藺承佑卻陡然收住去勢,壞笑著往後一縱:「罷了,你是不是害人太多了?相貌竟如此醜陋。有句話聽過沒,『相由心生』,就算在妖怪裡頭,你這模樣也屬實難看,我別說吃你的肉,多看一眼都嫌膩歪。」
  
  老妖臉色大變,她修煉數百年,始終未能修煉出一副漂亮相貌,若不是數月前開始強占美人皮囊,至今仍頂著一張老醜的臉。
  
  先後攫取了十來個女子的軀殼,都不甚合心意,直到撞上安國公夫人,才知何為絕色。
  
  當了幾個月的大美人,她都快忘了自己本來的模樣了,藺承佑的話像尖利的刀片,一下子刺中她心肝。
  
  她目光堪比毒箭,嘴唇開始抽搐:「你找死!」
  
  藺承佑火上澆油:「滕娘子,你真要吃它麼,就不怕被它的毒氣損及容貌?」
  
  「也對。」滕玉意改了主意,「要不還是拿回去餵牛餵馬吧。」
  
  老妖雙目赤紅,再也按耐不住,雙腿一蹬,猛然拔地而起:「不知死活的狂徒,今晚我就叫你們嚐嚐生不如死的滋味。」
  
  藺承佑身子一剎,笑著回身要逃,不料牽動了痛處,身形一晃跌落到地上。
  
  絕聖和棄智大驚:「師兄!」
  
  眾護衛大驚失色,也狂奔而來。
  
  老妖恨意滔天,怎肯錯過這絕佳的機會,無需追出陣外,探爪就能把藺承佑撕成兩半。
  
  藺承佑果然傷重,低頭不住咳嗽,老妖陰森森地笑,手下正要發力,哪知藺承佑低笑兩聲,突然反手扣住她的爪子,趁老妖來不及縮手,拽著她一飛沖天。
  
  這一招猝不及防,老妖暗道糟糕,就差最後幾口靈力,居然著了藺承佑的道,好在陣法就在腳下,遁回去還來得及。
  
  因為急於脫身,她釋出一團團烈焰般的黑霧,藺承佑丟開她縱到一旁,口中卻喝道:「換陣!」
  
  兩個只知啼哭的小道士竟一躍而起,撩著道袍在院中奔跑如飛,來回一個交錯,眨眼就變幻了陣型。
  
  老妖心裡暗道不好,急忙高聲念咒,腳下的藤蔓聽到呼喚,暴漲數尺纏上她的雙足,她正要使喚它們將她扯回陣中,殊不知一眨眼的工夫,小道童身後竄出兩道金芒,光芒交繞在一起,迴旋向上攀升,觸到頭頂的盤羅金網,三道金芒合為一股,老妖只覺得大力從腳底襲上來,沒來得及躍到陣中,就被遠遠彈出了陣外。
  
  老妖倉皇中跌落到房檐上,好不容易緩過了勁,狼狽抬起頭,就見藺承佑立在不遠處的樹稍上,似笑非笑看著她。
  
  「你攔得住我吸納靈力,攔得住我成魔嗎?」老妖恨得咬牙,藺承佑千方百計誘她出陣,小道童負責封死她的退路,可恨她被藺承佑耍得團團轉,竟不知他們三個何時在她眼皮子底下通的消息。
  
  藺承佑卻不再與老妖打機鋒,徑自把翡翠劍扔給底下的護衛:「還給滕娘子。」
  
  隨後躍下樹梢:「動手,換玄天陣。」
  
  小道童高聲應道:「是。」
  
  滕玉意接過翡翠劍,轉身拉著杜夫人就走,成功誘出了老妖,接下來就好辦多了。
  
  老妖月光下瞧得明白,藺承佑的雪白褖領上全是斑斑血跡,他本就傷了肺腑,方才又使出全部內力拽她出陣,如今已是強弩之末,撐不了多久了。
  
  眼看滕玉意要跑,她當即改了主意,撇下藺承佑,轉而追襲滕玉意。
  
  滕玉意溜得倒快,轉眼就跑到了門口。
  
  老妖沿著簷瓦急奔,今晚她追到紫雲樓,除了要報那一劍之仇,也因為安國公夫人五藏大虧,與其浪費自身功力給虛弱軀殼續命,不如再找一具新鮮的美人皮囊。
  
  這姓滕的小娘子生得纖白明媚,雖不及安國公夫人豐腴,但多了幾分少女的嬝娜之態,她很驚訝於滕玉意的容色,早就動了念頭。
  
  奇怪的是明知她追襲滕玉意,後頭三人居然不阻攔她,只聽小道童道:「師兄,真要用這陣法嗎?」
  
  「都擺好陣了,還囉嗦什麼?」
  
  「可是我才想起來,師尊說過,玄天陣需得童男子之軀主陣……否則非但不能上徹於天,還會損及布陣之人。」
  
  「……」
  
  另一人也道:「這陣法雖能大殺四方,但師兄若不是……也不必強求,大不了先用別的陣法捉住老妖,等押回青雲觀,再設陣鎮壓它。」
  
  樹妖暗中發笑,不愧是心智尚幼的孩童,面對藺承佑這樣的紈絝公子,還能問出這樣的蠢笨問題。
  
  看來這陣是擺不起來了,她愈加放了心。
  
  眾人四散奔逃,滕玉意身形靈巧,率先跑到了院外,老妖興奮莫名,一路窮追不捨。
  
  滕玉意驚懼不已,隔著牆一邊跑一邊罵道:「妖物,你死到臨頭了還想害人,你且看看你身後是誰。」
  
  老妖:「你還指望藺承佑救你?他被我打得元氣大傷,早就自顧不暇了。」
  
  滕玉意冷笑:「我誰也不指望,不過你要是不怕左爪也被我砍斷,大可以來試試。」
  
  老妖想起滕玉意和藺承佑剛才是如何合力誘她出陣,氣得牙癢癢,憤而劈斷了面前垣牆,傾身要捉住滕玉意,忽覺一股怪風襲到背後,輕輕慢慢,如綿如絮。
  
  老妖心頭湧出不祥的預感,欲要扭頭一探究竟,怪力卻陡然揚升,如雄兵會師鳴鑼擊鼓,驅千旗,馭百兵,排山倒海壓向她頭頂。
  
  老妖腦中轟然巨響,匯聚全身煞氣要回擊,可這怪力跟以前遇到的法術迥然不同,赫赫揚揚蘊含著無窮正氣,壓根不容它躲閃,千鈞之力就當頭砸下來。
  
  老妖佝僂著僵在半空,魂魄彷彿被碾成了碎片,勉力抬頭往前看,只見院中火龍四處遊走,煞物們大半都被纏住,不是淒厲慘叫,就是頃刻間焚成了黑灰。
  
  夜風送來低沉的誦咒聲,敲金戛玉,輕悅如泉,仔細一辯,是藺承佑的聲音。
  
  「載營魄抱一,我來禦魑魅。」
  
  「破——」
  
  老妖眼珠微凸,還未來得及掙扎,一道光芒去如雪光,重重劈中她面門。
  
  老妖慘痛低嚎,拼命想掙開束縛,雪光卻如靈蛇般纏繞而上,將她緊緊縛住。
  
  藺承佑懸立於半空,誦咒的嗓音一聲高過一聲,老妖止不住地戰慄,從臉龐到脖頸,一寸寸露出褐黑虯結的樹皮,肩上的長髮,更是慢慢化成縷縷枝條。
  
  眼看數百年功力要毀於一旦,老妖悔之晚矣,不由哀聲啼哭起來。
  
  她音韻淒涼,似乎悲不自勝,藺承佑無動於衷,小道童和護衛卻動了惻隱之心,腹中多少傷心事,彷彿都被這哭聲一一勾起。
  
  藺承佑心中暗罵,到了這時候還在耍花招,釋盡一身煞氣來亂人心智,不懂防備之人,往往淪肌浹髓而不自知。
  
  他拂開鎮壇木上的符紙,揮袖一揚,擊出鎮壇木,老妖被打得渾身激靈,哭聲戛然而止。
  
  絕聖和棄智晃了晃腦袋,頓時清醒過來。
  
  藺承佑落回陣中,把喪失了功力的老妖拖到近前,笑問:「耍這麼多花樣,是不是想讓我放你一馬?」
  
  老妖眼珠轉了轉,抖瑟著拼命點頭。
  
  「你老實回答我幾個問題,如果答上來了,我可以考慮不將你打回原形。」
  
  老妖口中嗚嗚作響,自是求之不得。
  
  「數月前你還只是醴泉山腳下的一隻樹妖,既不能入魔道,本事也尋常,自你潛入長安,三月來已殺了十來名女子,是誰點化你修煉魔道?又是誰教了你奪人軀殼的心法?你今晚潛到江畔竹林,是有人在那等你,還是單純為了作惡?」
  
  老妖神色複雜,踟躕片刻,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藺承佑彈指一揮,老妖咳了好幾聲,啞聲道:「說來全憑機緣,從未有人指點,我在山中苦練,那夜遇到雷雨,為了避劫闖入一個山洞中,不幸遇到山崩,困在洞中數月,無意中堪破了天道,奪人軀殼的法子是自己悟出來的,今晚之所以去那片竹林,是因為不耐煩每日用功力給安國公夫人續命,想換具新鮮的美人軀殼罷了。」
  
  藺承佑笑著點點頭,袍袖一揮,老妖身上的烈火再次焚燒起來,每一塊骨頭縫都鑽進了萬隻螞蟻,叫人痛不欲生。
  
  老妖苦痛哀嚎:「世子若是不信,可以親自去醴泉山後頭找尋,我所在的山頭千年來未有人探訪,早已成了空山絕谷。」
  
  藺承佑簡直是鐵石心腸,非但不停手,還示意絕聖和棄智念得更快。
  
  老妖不堪折辱,淒聲痛罵:「藺承佑!你這小人,說好了答完問題就放我一馬,怎能言而無信?」
  
  她話音剛落,符紙化作火龍攀上老妖雙腿,這回它連下半身也化成了樹根。
  
  藺承佑笑容裡透著殘忍:「你殘害了這麼多生靈,還指望不吃苦頭嗎?我給你的機會不多,你別想著耍花樣,老老實實告訴我,點化你的那個人到底是誰?」
  
  老妖心知再來兩回,自己必定被打回原形,她苦熬了數百年,怎甘心做回無知無覺的老樹,掙扎了又掙扎,只得飲恨吞聲:「我說,我說……」
  
  它咽了口唾沫正要開腔,天幕陡然一亮,頭頂的穹窿傳來虺虺之音,不等眾人作出反應,一道雪亮的光電滾滾而下。
  
  藺承佑面色微變,這東西直奔陣眼,分明為救老妖而來。
  
  他眼疾手快,急忙拽過樹妖往後一縱,符龍失了他的控制,頃刻間將老妖打回原形。
  
  那怪雷彷彿有所知覺,居然橫空一拐,化作一團白霧隱沒在半空中,來去皆無形,彷彿從未出現過。
  
  絕聖和棄智召回鎮壇木,縱起來擁到近前,低頭看那老妖的原形,一株不粗不細的幼樹,上有碧苔包繞,異香撲鼻而來。
  
  兩人驚魂未定:「師兄,那怪雷是為了救老妖來的?」
  
  藺承佑緊盯著那道光電來時的方向,從懷中取出鎖魂豸縛住幼樹扔給二人:「回破煞結裡待著。」
  
  又衝那幾個仍在拭汗的護衛道:「你們速將幾位傷者和安國公夫人送到昭樂軒安置,我去去就回。」
  
  他躍到垣牆上,一瞬融入了夜色中。
  
  ***
  
  昭樂軒院落侷促,統共只有一間寢房,滕董兩家別無選擇,不得不安置在一處。
  
  宮人們大多嚇破了膽,護衛也是心有餘悸,直到收拾停當,眾人還有些魂不附體。
  
  杜夫人雙腿打顫,把滕玉意樓在懷中一個勁地拍撫,滕玉意回想方才藺承佑對付老妖的情形,簡直滿腹疑團,藺承佑不但追問老妖為何去竹林,還猜測有人在那等它,這一點她之前從未想過,當時她帶端福等人趕到時,林中只有老妖和表姐主僕,只知表姐遇襲,對起因一無所知。
  
  假如老妖並非偶然闖進那片竹林,而是去赴約,那人藏在何處?表姐被老妖襲擊,會不會是因為表姐無意中撞見了什麼。
  
  她來回揣摩半晌,越想越心驚,忽聽姨母輕聲呼喚表姐,這才回過了神。
  
  藺承佑給的藥有奇效,表姐身上的古怪金色悉數消退,白芷和紅奴雖然還在昏睡,但也都有了好轉的跡象。
  
  端福安置在外頭廊廡下,待滕玉意去看時,呼吸也漸趨平穩。
  
  靠窗的榻上,安國公夫人和董縣令家的二娘子並排躺著,一個氣若遊絲,一個因為沒服藥,依舊昏迷不醒。
  
  管事娘子死裡逃生,等緩過了勁,想起藺承佑給的丹藥全被滕娘子搶走,而今滕家那幾個服了藥都見好轉,唯獨她家二娘命懸一線,她不由憂心如焚,一邊照料董二娘,一邊時不時瞪滕玉意一眼,目光遮遮掩掩,滿含指責和怨懟。
  
  滕玉意察覺背後的視線,扭頭要看個究竟,這時宮人進來傳話:「世子走前說他有一事要查證,屋裡幾位都是未嫁的小娘子,讓奴婢們提前做些安排。 」
  
  杜夫人早前隱約聽見幾句,只當藺承佑要過來查探傷情,原有男女大防之慮,這下徹底放了心,趕忙應道:「是。」
  
  管事娘子盼著從藺承佑處再討要幾粒救命藥丸,自是百般應承:「全聽世子安排。」
  
  宮人們便將五位女傷者並排放在胡床上,障以厚簾,只露出舄底。
  
  滕玉意幫著搴簾時,無意中看了看董二娘,意外發現董二娘面上並無金灰色,氣息竟也算平穩。
  
  噫,不是中了妖毒嗎?她心中一動待要細看,管事娘子就因為怕過風把簾幄擋上了。
  
  滕玉意乾脆繞到簾子另一頭,不動聲色再次察看,就在這時,外頭腳步聲紛至遝來,庭前開始有人說話了,宮人應承了幾句,掀起門簾進來回道:「鎮國公府的段小將軍和永安侯夫人來了。」
  
  杜夫人錯愕道:「段小將軍和永安侯夫人?」
  
  段小將軍名叫段寧遠,鎮國公府的長子,玉兒的未婚夫婿。永安侯夫人段文茵,則是段寧遠是一母同胞的姐姐。段文茵長到十七歲時,嫁去了洛陽的永安侯府。
  
  段家姐弟只差三歲,歷來感情親厚。日後玉兒嫁給段寧遠,還得叫段文茵一聲「姐姐」。
  
  杜夫人堆起笑容要起身,宮人又道:「今晚段家也在紫雲樓觀大酺,聽說滕娘子受了驚嚇,段小將軍和永安侯夫人特趕來相幫,另有幾位跟鎮國公府沾親帶故的夫人聽說此事,也趕來照應。奈何世子為了捉妖封禁了中門,他們只好在中堂等候消息。現聽說世子降伏了那妖怪,便到內苑來了,永安侯夫人在外頭問,夫人和小娘子可有避忌,能否進來探視。」
  
  宮人說話這當口,外頭廊下有好些婦人喁喁細語,倒是沒聽到段寧遠的聲音。
  
  滕玉意心裡冷笑,面色卻如常,杜夫人只當她害羞,拍了拍她的手背,悄聲道:「來得這般及時,段家也算有心了。」
  
  床前已經擋上了厚實的幔帳,杜夫人再無顧忌,理了理臂彎裡的巾帔,熱情相迎:「快請進。」
  
  這時外頭一陣喧囂,又有人進了院子。
  
  「受傷的共有五人,除了滕家,另一家是誰?」是藺承佑的聲音。
  
  滕玉意有些吃驚,藺承佑這麼快就迴轉,不知可查到了什麼。
  
  「是萬年縣董縣令家的二娘子。今晚她跟幾位官員千金約好了在江畔飲宴,赴宴途中不慎撞了邪,趕回城救治怕來不及,聽說請到了道長,便托永安侯夫人關照也進了紫雲樓。」
  
  滕玉意意味深長瞥了瞥簾後,她早該料到,若無貴人相邀,尋常官員的家眷不能入紫雲樓,原來把董二娘攬進來的「貴人」不是別人,正是段寧遠的姐姐段文茵。
  
  他們姐弟一貫情深,前世段寧遠因為跟她退親之事險些被逐出鎮國公府,全靠段文茵從洛陽趕來為弟弟說好話。
  
  這幾日趕上上巳節,段文茵回長安不奇怪,但董家出事,不求別人偏求到了段文茵的頭上,更奇怪的是,兩家素昧平生,段文茵竟也應承下來了,除了受弟弟段寧遠所託,滕玉意想不出別的因由。
  
  她盤算日子,眼下是早春,離段寧遠上門退親還有三月,可見段寧遠對董二娘上心,比自己預料的還要早。
  
  藺承佑道:「我要進屋察看傷情,裡頭都安置好了吧?」
  
  管事娘子聽到此處,當即從榻上彈起來,一溜煙奔到門外,撲通跪下道:「求世子救救我家二娘,方才世子把藥交給滕家小娘子安排,可是我家二娘無福,一粒都未分到,如今二娘命懸一線,只求世子救命。」
  
  就聽一位年輕男子訝道:「藥未分給你家二娘?!」
  
  正是段寧遠的聲音,隱含怒意和指責。
  
  管事娘子只顧磕頭,泣不成聲。
  
  *******

  作者有話要說:

  「我來禦魑魅」——出自韓愈《初南食貽元十八協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18 03:40 PM

第8章

  管事娘子哭得正兇,一名女子冷冷打斷她道:「事出突然,滕娘子這樣安排定有她的道理。成王世子是清虛子道長的徒孫,有他在,還怕救不了你家娘子麼。滕娘子現在何處?她年歲尚小,遇到這樣的事,想必嚇壞了,速帶我們進去,我得親眼看看她才放心。」
  
  段文茵這番話說得滴水不漏,面上對滕家關懷備至,實則提醒弟弟別因為董二娘失態。
  
  段寧遠果然有所收斂,當即轉移話題道:「世子,傷者都在屋內?」
  
  杜夫人本來滿臉疑惑,聽到這才鬆了口氣。
  
  藺承佑應了一聲,問宮人:「屋裡都怎麼安置的?」
  
  「依照世子的囑咐,已將五名女傷者安在一張胡床上,床前障以厚簾,只露出舄底供辨認。」
  
  「安國公夫人不必跟其他傷者放在一處,她被妖物附身這麼久,能不能活過今晚尚未可知,屋裡備一盞熱湯,前頭備上犢車,待送服完第一劑湯藥,立刻將安國公夫人送到青雲觀去。」
  
  「是。」
  
  滕玉意料著外頭的人要進來,便隨姨母起了身,她頭上的冪籬不曾撤下,倒也無需避嫌。
  
  來人不少,除了藺承佑和鎮國公府的人,還有好些雲鬢華服的貴婦。
  
  頭一個進屋的就是段文茵。
  
  近來長安的女子尚胡人男裝,段文茵也熱衷此道,今日雖是赴宴,她不著襦裙卻做胡人裝束,頭上戴著金錦渾托帽,腳踏玄色縷金緊靿靴,她本就身姿挺拔,這裝扮穿在身上毫不突兀,反而有種英姿勃勃的氣度。
  
  段文茵進屋後左右一顧,大步朝杜夫人和滕玉意走去:「恕我們來遲了,前頭郡王殿下忙著疏散眾人,我們幾個不肯走,務必要過來瞧瞧才放心,夫人不曾受驚嚇吧?玉兒可還安好?府上幾位傷者現下如何?」
  
  杜夫人領著滕玉意迎過去,笑著道:「勞夫人掛懷,現都無事了。」
  
  滕玉意露出甜美笑容,規規矩矩上前行了一禮。
  
  段文茵攬過滕玉意上下端詳,鵝黃色半臂,單絲碧羅籠裙,冪籬的皂紗擋得住遠處的窺視,卻擋不住近距離的打量,仔細看下來,她由衷稱嘆,這孩子眸如清潭,肌色瑩白如霜,當真是姝麗無雙的美人。
  
  「一晃三四年未見了,上回兩家過親時玉兒還是個小娃娃,如今都長得這麼高了。頭幾日就聽說玉兒要來,正好我也在長安,本想著這幾日邀你去西明寺賞花,哪知剛來就出了這樣的事,還好我們姨母也在,否則只怕要嚇壞了。」
  
  杜夫人熱忱道:「這孩子心性強,怕倒是不曾怕,就是那妖物太駭人,回頭得好好收收驚才好。」
  
  言罷,杜夫人又帶著滕玉意見過其他夫人,這裡頭既有鎮國公府的姻親,也有與滕紹有過袍澤之誼的同僚家眷。
  
  說話間杜夫人望向段文茵的身後,只見門口站著一名年輕公子,錦衣玉冠,身姿如松,正是段小將軍。
  
  杜夫人心裡眼裡都漾開了笑,這門親結得好,這孩子出落得愈發出色了。
  
  段小將軍頗為知禮,進屋之後垂眸拱手道:「晚輩見過夫人。」
  
  杜夫人微笑頷首:「好,你有心了。」
  
  寒暄了幾句,杜夫人不經意看了看屋外,要不是成王世子珠玉在側,滿屋子的光彩都要挪到寧遠身上去了,說來也怪,成王世子明明一副玩世不羈的模樣,倒是比段小將軍更惹眼些。
  
  藺承佑並不肯進來,在她們敘話的時候,他歪坐在外間的胡椅上,手指漫不經心地叩著把手,等到宮人奉茶上來,他將一道符蓋在茶碗上,讓他們速給安國公夫人服下。
  
  董家的管事娘子進屋後一直跟在藺承佑身邊,眼看他忙完了,忙跪到藺承佑面前: 「世子,救人要緊,那救命的丹藥還請再給老奴一粒。」
  
  「沒了。」藺承佑答得很乾脆。
  
  屋子裡寂然無聲,眾人視線都調了過去。
  
  段寧遠給杜夫人行過禮後便靜立在一旁,面上沉穩自持,卻藏不住眼睛裡的憂懼,聽了這話他強笑道:「世子最愛說笑。青雲觀遍攬天下道家奇珍,別說只是一瓶丹藥,起死回生之術也不在話下。拿出來賞這僕婦吧,省得哭哭啼啼的惹人心煩。」
  
  藺承佑不緊不慢道:「那丹藥叫六元丹,藥材殊不易得,師尊為了煉製這瓶丹藥沒少費工夫,自己捨不得服用,給我做防身之用了,頭先那一遭已經用光了,再拿一瓶也使得,只需等上幾年就行了。」
  
  段文茵和杜夫人相顧錯愕,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六元丹,聽說此藥常人也可服用,不但可以卻病延年,女子也可美肌容。
  
  但煉製此藥講究機緣,十年未必能得一瓶,因為不易得,堪比物華天寶。
  
  長安城裡聽過六元丹的人不少,無不心生貪念,放在別人身上,或許早就招災惹禍了,只因是藺承佑之物,才沒人敢打主意。
  
  管事娘子愕了半晌,忍不住放聲大哭:「幾年?我家娘子豈不是沒救了?可憐娘子上月才及笈,如花似玉的模樣,竟這般命苦。」
  
  她邊哭邊趴伏到地上:「待會老爺趕來,定會肝腸寸斷。夫人臥病在床,要是聽到娘子的噩耗,只怕也不成了。都怪老奴蠢笨,滕將軍家連三位下人都得了救,我家娘子卻只能白白等死。」
  
  這話聽起來淒涼,但明裡暗裡都在指責滕玉意自私無情。
  
  段文茵表情有些不自在,杜夫人下意識把滕玉意護到身後。
  
  玉意這孩子行事從不論對錯,最是護短,端福跟在玉意身邊多年,一向忠心耿耿,哪怕方才的事再來一百回,玉意也只會做出同樣的舉動。
  
  這事當然不能怨玉意,但董二娘畢竟正是鮮花般的年紀,若就此沒了性命,真是憾事一樁。眼下只能指望成王世子還有旁的法子,否則——
  
  眾人心神都被管事娘子的哭聲牽引,滕玉意卻暗中留意胡床前的簾幄,就在段寧遠跟藺承佑對話時,簾內稍稍動了下,幅度極小,不留神未必能發現。她心裡有數了,不動聲色收回視線。
  
  藺承佑也在留意床簾,看見床前那微小的漣漪,嘴邊露出一點諷意,待要起身,段寧遠卻再次和他打商量:「世子,除了六元丹,可還有別的法子?」
  
  藺承佑瞟了眼屋內,乾脆重新坐下:「沒有。這妖物草胎木心,今日趕上上巳節,正是它成魔之日,它法力本就非尋常妖物能比,越近子時邪氣越盛,要不是有人提前砍斷妖物一臂傷了它元氣,六元丹也未必保得住傷者的性命。董二娘未能服藥,我也沒法子。」
  
  段寧遠喉結滾動,一字一頓道:「當真無藥可救?」
  
  「無藥可救。」
  
  絕聖和棄智忍不住道:「段小將軍,我們師兄自己也受了傷,倘若還有六元丹,他為何不給自己服下?」
  
  眾人這才瞧見藺承佑衣袍上還帶著血跡,氣色也比之前差許多。
  
  宮人們方才嚇破了膽,沒顧得上留意藺承佑的衣裳,這一望之下,頓時心驚膽戰,一窩蜂擁上去,忙著侍奉巾櫛:「世子,可要老奴派人去尚藥局宣余奉御?」
  
  藺承佑不耐煩地抬臂擋開:「少大驚小怪的。」
  
  管事娘子仍在哀哀啼哭:「真是飛來橫禍,夫人患病,二娘整日在床頭服侍,難得出來過趟節,就這樣丟了性命。只需一粒藥丸而已,為何這般心狠——」
  
  段寧遠木雕似地僵立著,滿腔淒楚無處發洩,想起方才的事,怒而瞪向滕玉意。
  
  這就是他的未婚妻?戴著面紗看不清面容,但這女子無疑是他見過的面目最可憎的人。
  
  「來時路上還有說有笑,就這麼沒了。」管事娘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家二娘菩薩般的心腸,平日連花草都捨不得糟蹋,這是造的什麼孽!為什麼偏偏是二娘……」
  
  段寧遠臉頰的線條若隱若現,分明在緊緊咬牙,終於被這番話狠狠刺中心腸,冷不丁開口道:「滕娘子,藥既然到了你手中,不求你沒私心,但一共四粒丹藥,憑什麼滕家盡得,連一粒都不分給旁人?」
  
  他嗓音都啞了,顯然因為憤怒失去了理智。
  
  段文茵斷喝道:「寧遠!」
  
  杜夫人道:「段小將軍,玉兒把藥分給明珠她們時並不知道瓶中只有四粒藥,若是提前知道不夠分,斷不會這樣安排。」
  
  「最後一粒時總該知道了?依舊給了自己的下人,可見她眼裡只有自己,旁人的命對她來說輕如草芥。姐姐,你看明白了,如此自私霸道的女子,豈是段家的良配?」
  
  眾夫人瞠目結舌。藺承佑抬頭看向段寧遠,眼裡有些驚訝之色。
  
  段文茵呆了片刻,勃然大怒道:「你胡說什麼!」
  
  滕玉意施了一禮,淡然看向段文茵:「夫人聽到了,段小將軍因為我救了滕家的下人,要跟滕家退親。」
  
  段文茵狠狠剜弟弟一眼,柔聲寬慰滕玉意:「寧遠席上飲了不少酒,腦子糊塗才會胡言亂語,玉兒你多擔待些,這些醉話千萬別往心裡去。」
  
  滕玉意頷首:「段小將軍酒後失言要旁人多擔待,我們在林中遇妖時又該請誰多擔待?」
  
  段寧遠噎了一下。
  
  「我們好不容易從林中逃出來,妖物又追到了紫雲樓,當時攬霞閣大亂,表姐她們病情危重,我唯恐耽擱了救人的好時機,用藥前未能估量藥丸的數量,出來時才知道只剩一粒,段小將軍,換作你會怎麼辦?」
  
  段寧遠忿忿道:「滕家既已得了三粒,為了公允起見,最後一粒理當分給旁人。」
  
  「但端福並不只是滕家的下人。」滕玉意語調冰冷,「若不是有端福抵擋一陣,我們早都死在林中了。如今他性命垂危,我得了藥卻不救,豈不成了忘恩負義之徒了?」
  
  段寧遠咬了咬牙,她分明在強詞奪理,礙於太多人在場,他竟無法堂而皇之駁斥。
  
  「在你們眼中,端福只是個地位卑賤的下人,但他何嘗不是我們的救命恩人,一個人若連自己恩人都不顧,拿什麼去搭救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倒想問問段小將軍,你將我視作仇敵,究竟是怪我救了自己的救命恩人,還是怨我沒能力救董二娘?假如我把藥給了董二娘卻不顧端福,你還會痛斥我行事不公嗎?!」
  
  段寧遠一僵,彷彿被人扇了一個耳光,臉上火辣辣露出慚色。
  
  諸位夫人都是過來人,看看胡床前的厚簾又看看管事娘子,慢慢回過味來了。
  
  早在院子裡的時候,宮人就說過董二娘能進紫雲樓全托永安侯夫人關照,段小將軍匆匆趕來,不過問滕家下人,反對滕玉意橫加指責,哪像為了滕家而來,倒像是衝著董二娘來的。
  
  杜夫人越想越心寒,瞪向段寧遠:「玉兒今晚幾番遭受驚嚇,段小將軍漠不關心也就罷了,怎能連當時的情況未弄明白就怪罪到玉兒頭上,她年紀雖小,遇事尚能冷靜自持,能救下這麼多人,玉兒佔一半功勞。換成別的孩子,別說發藥救人,早嚇昏好幾回了。
  
  「段小將但凡還有心,稍稍想一想就明白了。藥不夠了,並非玉兒的錯。『自私霸道』這樣的話,我們玉兒受不起,『良配』不『良配』,段小將軍沒資格說這樣的混賬話!」
  
  段寧遠羞慚滿面,方才他心智大亂遷怒他人,如今冷靜下來,也知自己做得過火,當著眾人的面,他自知無可辯駁,乾脆撩起衣袍欲要賠罪。
  
  滕玉意心中冷笑,到了這一步,怎肯給他開口自辯的機會,她垂淚福了一福,再次開口道:「段小將軍是頂天立地的男兒,說出去的話沒有收回的道理,既然段小將軍親口說要退婚,還請諸位夫人做個見證。」
  
  段文茵面色大變,滕玉意這話擺明瞭要反將一軍,早該料到滕家的孩子極有主意,絕不會白受委屈不還擊,她忙打著哈哈道:「玉兒誤會了,董家的管事娘子哭鬧不休,聽了難免讓人不舒服,寧遠問出那番話,無非想叫這糊塗婦人自己想通其中的道理,本意是想化解誤會,絕沒有反過來質問自家人的意思。寧遠,我早說你過於剛直,原是一片好心,說出來的醉話淨惹玉兒誤會,你現在心裡一定懊悔莫及,還愣著做什麼,快給玉兒和夫人賠禮道歉!」
  
  滕玉意「黯然」搖頭:「段小將軍醉酒還是傷心,我也分不大清,明日我寫信將此事告知阿耶,請他拿定主意。各位夫人閱歷多,看事也明白,今晚的事還請你們幫著做個公斷。」
  
  眾夫人原不想捲入兩家是非,但聽到滕玉意執意要將此事告知滕紹,可見這孩子不會讓段家糊弄過去,滕紹是個厲害人物,段小將軍今晚的做法也著實讓人心寒,她們不好再揣著明白裝糊塗,忙道:「可憐見的,剛到長安就遇到這許多事,我們心裡都明白,玉兒受委屈了。」
  
  段寧遠臉色青一真紅一陣,段文茵氣惱又無奈,玉意這孩子看著不諳世事,性子卻如此決斷,幾句話的工夫,竟要把退婚之事坐定了。
  
  這下如何是好,寧遠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犯糊塗,叫人想遮掩都無從遮掩,真鬧到退婚的地步,過錯可全在弟弟身上。今晚出了紫雲樓,明日流言蜚語便會傳遍長安。...<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18 03:45 PM

第9章

  段文茵在心裡把段寧遠狠罵了一通,此事非同小可,傳出去有損鎮國公府的名聲,弟弟舉措失當,不宜再一味強辯,要打消玉意的念頭,還得她這個做姐姐的來轉圜。
  
  她醞釀一番待要開口,滕玉意突然向外屋的藺承佑行了一禮:「敢問世子,中了妖毒之人,不服藥的話能挺多少個時辰?」
  
  藺承佑瞟了眼露在簾外的那五雙鞋,那人倒沉得住氣,進屋這麼久,到現在都沒露出破綻,他懶洋洋放下茶盞,起身往裡走:「頂多兩個時辰吧。」
  
  滕玉意點點頭走向胡床,邊走邊擠出幾滴假惺惺的眼淚:「從事發到現在,少說有兩個時辰了,想來董二娘已經仙逝了,沒能救成她,我心裡也不好受。」
  
  她走到簾前作勢要行禮,哪知頭暈眼花,一下子沒能站穩,胳膊不小心杵到董二娘的腿上,壓得董二娘渾身一僵。
  
  滕玉意當即做出驚慌模樣,駭然後退道:「董二娘、董二娘她動了。」
  
  眾人大吃一驚,急忙擁到胡床前。
  
  管事娘子第一個打開簾子探鼻息,熱絲絲的氣息噴到指尖,果真還活著。她先是狂喜而後疑惑,早過了兩個時辰了,二娘為何未服藥也無事。
  
  杜夫人抻長了脖子張望,也是滿臉震驚,端福他們中毒後的臉色她是見過的,活像扣了一面金鍋,哪像這位小娘子,氣色跟常人沒什麼兩樣。
  
  其他人愕然相顧,中妖毒該是什麼情形她們沒領教過,但這哪像將死之人?
  
  絕聖和棄智裝模作樣湊熱鬧,師兄早示意他們到簾後一探究竟,但他們忙著用符湯引出安國公夫人體內的妖毒,一直沒顧上察看那四名傷者。
  
  滕娘子這一招出其不意,正中他們下懷,扭頭看師兄,師兄滿臉壞笑,乾脆抱著胳膊看起了熱鬧。
  
  段寧遠震驚過後,露出大喜之色,一時情難自禁,疾步往床邊走,被段文茵厲目一瞪,又硬生生停下。
  
  「這是怎麼回事?」段文茵自己探到簾後,錯愕地看董二娘的臉色,「世子方才不是說過,真要中了那妖物的邪毒,最多支撐兩個時辰。」
  
  兩下裡一對比,她漸漸起了疑心,莫非未中毒,只是嚇昏過去了?鬧得這樣大,論理早該有動靜了。
  
  屋子裡一時鴉雀無聲,這情形斷不像中毒,眾人心思浮動,連段寧遠也有些疑慮。
  
  滕玉意挑起一邊秀眉,董二娘不動如山,為了段寧遠還是為了成王世子的六元丹?剛才她壓得極重,本以為董二娘吃痛不過會叫出來,怎料此人竟生生忍住了,早知她該用簪子狠狠紮一紮,眼下對方有了防備,還如何證明是真昏還是裝睡。
  
  她故作惶然:「會不會並非中妖毒,而是中了別的邪術?」
  
  屋裡的人一愣,管事娘子回想方才情形,陡然意識到,二娘昏過去後的種種表現與滕家那幾個並不一致,當時她五內俱焚未曾細究,此時卻越想越不對勁。
  
  她心裡隱約有些不安,忙順著滕玉意的話頭道:「對對對,來江畔的路上撞見那妖物後就昏死過去了,未必是中了妖毒,妖怪那般詭詐,沒準著了別的道也未可知。」
  
  絕聖冷不丁道:「這位婆婆,您是說我師兄看走了眼嘛?我師兄年紀雖不大,道術上可從未走過眼。」
  
  管事娘子慌忙搖頭: 「斷不敢小瞧世子的道術,只是我家二娘撞邪後遲遲不醒,總該有個緣故,世子道法高妙,求您再幫著仔細瞧一瞧。」
  
  「我看是驚嚇過度。」藺承佑撫了撫下巴,「體弱之人遇到這樣的邪祟,神魂久久不能歸位也是有的。」
  
  段寧遠暗鬆口氣,忙道:「多半是如此了。」
  
  管事娘子趁勢跪下磕頭:「我家娘子素來比旁人體弱,不知世子可有對策。」
  
  藺承佑笑道:「有,當然有。」
  
  他不緊不慢朝胡床前走了兩步,猛不防屈指一彈,一道銀光從他襴袍前劃過,筆直彈入了厚簾中。
  
  董二娘露在簾外的腳抽動了一下,沒過多久整個簾子都開始抖動,越抖越快,越抖越快,終於著了火似的從床上彈了起來,遏制不住四處抓撓:「癢、好癢。」
  
  眾人始料未及,集體愕住了。
  
  藺承佑笑容不變,目光卻冰冷:「膽子真不小!」
  
  段寧遠僵在原地,耳畔心裡全是電閃雷鳴,他行過軍,士兵受傷昏迷什麼樣他知道,真要喪失了意識連冷熱都不知,怎會輕易就被癢醒。
  
  管事娘子慌張了一瞬,忙替董二娘遮掩:「醒來就好,醒來就好。」
  
  董二娘下死力忍住身上那股奇癢,歪靠在床邊,軟綿綿道:「……乳娘… …我……我這是在何處?」
  
  管事娘子傾身將董二娘摟到懷裡,一遍遍撫著她的頭髮道:「我們來時路上撞到了妖物,娘子當場嚇昏了,這是紫雲樓,娘子剛醒來,幸有成王世子和兩位小道長,妖物已經被降服了。」
  
  段文茵忍無可忍,斷喝道:「你們主僕還要裝到什麼時候?」
  
  她指向董二娘:「你跳下床的時候哪有半點虛弱之態,分明已經醒了一陣了,真當我們沒長眼睛麼!」
  
  董二娘臉色煞白,成王世子這招出乎意料,冷不防把她推到了懸崖邊,若是就此認了,定會惹出無盡的麻煩,但剛才那一幕眾人都看在眼裡,全盤不認也說不過去。
  
  她強忍著身上的奇癢,懵懵懂懂環顧四周,隨即以手抵額,彷彿頭痛欲裂:「……我只記得赴宴途中遇到了邪物,後頭的事全不知情,方才倒是能動了,但腦子一陣陣發暈,突然覺得身上奇癢無比,一下子醒了過來。」
  
  杜夫人淡淡打量董二娘:「你的僕婦為了藥丸哭鬧不休,你就一句不曾聽見?」
  
  董二娘茫然搖頭,忽覺兩道冰涼的目光落在自己頭上,迎面望過去,就見一個頭戴冪籬的碧衣少女望著自己,雖然不言不語,卻無端叫人心慌。
  
  想必那就是滕玉意了,先前滕玉意猝不及防跌到她身上,害她險些痛叫出聲,萬幸她忍住了,但焉知不是這一舉動引起了成王世子的疑心。
  
  她掩袖咳嗽道:「方才頭痛欲裂,不知是醒是夢,想睜開眼睛瞧瞧,只恨渾身上下全無氣力,知道耳邊有人吵鬧,但聲音離得太遠,連一句都聽不真切,真不知道發生了何事,絕非有意如此——」
  
  「果真如此?」
  
  「果真如此。」
  
  藺承佑笑容可掬:「我耐性有限,你最好想清楚了再答話。」
  
  段寧遠心知不妙,儘管一肚子疑問,仍硬著頭皮道:「昏迷剛醒之人,糊塗也尋常,少則半個時辰,多則數日,這種醒了卻不自知的情況,其實並不罕見。」
  
  董二娘目光微微一移,一觸到段寧遠的錦袍便即移開,她咬了咬唇:「實不知出了何事,先前在江邊遇到那邪物,我只當活不成了,好不容易醒來,腦子裡仍是一片混沌,既不明白做錯了何事,也不明白為何要一再盤詰我……
  
  她說著說著,眼裡已是淚光盈然,有幾位夫人心腸較軟,見狀動了惻心之心,董二娘也算受害者,僥倖活下來,怎好一再相逼。
  
  董二娘低聲啜泣:「如果能醒來,早就醒來了,只恨那妖物不知給我使了什麼法術,竟迷迷糊糊昏睡到現在。」
  
  「你撒謊!」絕聖大喝道,「你根本就未昏迷。」
  
  眾人愕然,段文茵驚疑不定:「小道長,此話怎講?」
  
  棄智重重哼了一聲,舉起手中的鎮壇木:「這就是證據!今晚師兄本在月燈閣擊毬,臨時被找來捉妖,半路就聽說共有五位傷者陷入昏迷,趕到攬霞閣之後再次詢問,確定是四女一男,當時情勢凶險,師兄怕那妖物遁走,不及親自察看傷者,便擺了『五藏陣』。」
  
  「誰知傷者數目對不上,遊魂只有四枚,說是傷了五人,實則有個人是裝的,五藏陣非但沒能鎮住那妖物,還害得師兄被妖物打傷。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我們,因為擺陣之人最清楚,你的元魂始終未離過體。」
  
  這話猶如平地一聲雷,震得眾人耳邊嗡嗡作響。段寧遠和段文茵面色一下子變得極難看,不敢置信地看向董二娘。
  
  董二娘驚慌地望著棄智手中的鎮壇木,管事娘子結結巴巴道:「怎麼會……絕不可能,這、這……其中多半有什麼誤會。」
  
  藺承佑看看左右的宮人:「你們傻了嗎?我忍這老東西很久了!!」
  
  宮人們捋袖揎拳,直奔管事娘子而去,管事娘子大驚失色,慌忙跪下磕頭。
  
  宮人不顧管事娘子嚎叫,先將她捆了個結實,又找了雙臭氣熏天的足襪,往她嘴裡一塞。
  
  藺承佑嗤笑:「誤會?捉妖時有多凶險你們看不見麼,『五藏陣』可以借力打力,是極邪門的法術,單有一點不好,就是一旦數目不對就會滿盤皆輸,我因為誤信有五位傷者,險些連命都沒了,到了這地步,還敢說什麼誤會不誤會!」
  
  他冷冰冰地看著董二娘: 「不妨把話再說得明白些,我擺陣的時機甚早,但仍拿不住老妖,除了你一開始就是裝的,沒別的解釋。你並未昏迷,為何打著求醫的名頭混進紫雲樓?!」
  
  董二娘死死咬住唇,身子微微抖瑟起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18 03:56 PM

第10章

  屋子裡寂然無聲,數十雙眼睛盯著董二娘。
  
  一位宮人疑惑端詳董二娘,忽道:「老奴想起來了,前幾日世子出行,董明府家的犢車曾經出現過好幾回,頭先世子從竹林抄近路去月燈閣,董家的車也跟在後頭,要不是世子令人在竹林外設了幔帳,還不知董家要跟多久。這位董娘子,你們究竟在打什麼主意,為何總跟著世子?」
  
  段寧遠不知有這番曲折,震驚過後,表情又難看了幾分。
  
  絕聖一拍腦門:「我知道了,師兄,這對主僕一個喬裝中毒,另一個千方百計向你討要六元丹,假如滕娘子把藥分給了她們,又或者師兄擺的不是五藏陣,六元丹不就被她們順利誆走了嘛。」
  
  董二娘目光慌亂起來,卻仍不肯開腔。
  
  藺承佑譏笑道:「是不是還沒編好謊話?沒關係,正好我也沒那個耐心。按照本朝疏律,『盜五十匹絹以上者,流三千里』,盜雖不得,亦當徒二年。你主僕合力盜取六元丹,憑六元丹的價值,仗五十、徒二年沒問題,如此重罪,也不必勞煩萬年縣審理了。來人,直接將這對主僕送往京兆府。」(注①)
  
  董二娘面孔一下子變得煞白,下意識看向段寧遠,段文茵眼裡匿著淡淡的嫌惡,不動聲色擋到段寧遠前頭,好在段寧遠只定定看著董二娘,沒再衝動之下犯糊塗。
  
  宮人正要圍住董二娘,董二娘眼裡湧出一層薄薄的水霧,忽道:「慢著——」
  
  她含淚望一眼藺承佑,緩緩俯伏到地上:「我並非存心誆騙世子的六元丹,只是想救阿娘。」
  
  「你阿娘?!」眾人詫道。
  
  董二娘默然頷首,想開口,身子卻猛一哆嗦,也不知成王世子給她用了什麼邪術,癢得她無法自處。
  
  「我阿娘年初起開始生病。」她一陣冷一陣熱,強忍著開了腔,「我阿爺遍尋名醫,卜筮針灸無一不試,用了無數藥石,阿娘都不見好轉。也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日阿爺去慈恩寺奉香,回來後就做了一夢,夢中一位佛陀告訴阿爺,若想救妻子的性命,可找成王世子討藥。我阿爺醒來後打聽,得知成王世子隨身帶有異藥,他老人家認定此夢乃上天授意,翌日便帶著我阿兄到成王府拜謁,可惜成王夫婦出京遠遊,世子也不在長安,阿爺接連找了一個月,連世子的面都未見到。」
  
  她本就生得極貌美,說話時肩膀微微發抖,加上淚珠雙垂,頗有些梨花帶雨的柔婉之態。
  
  「此後我阿娘病重,我阿爺也因為連日奔波病倒了,數日前我和我阿兄聽說成王世子回來了,懷著一絲希冀去成王府外守候,但或許時運不濟,別說討藥,連拜帖都未遞到世子手裡。我將此事稟告病榻上的阿爺,阿爺哀嘆,一切都是緣法,連日來他托同僚幫忙牽線,人人都說幫不上忙,清虛子道長為了煉製六元丹吃了不少苦頭,藥雖然給了成王世子,世子卻因為疼惜師尊的心血,從不肯將此藥贈人。」
  
  屋裡的人暗想,這倒是實話。六元丹堪比異寶,京中不知多少人眼饞,前年韋尚書的夫人病危,韋尚書也想替夫人求六元丹,先找世子後找清虛子道長,均不奏效。後來還是求到了聖人跟前,經聖人求情才得了一粒。
  
  不久清虛子道長當眾發話,成王世子命格奇崛,需留著此藥防身,除非大魔作亂或是情勢危急,斷不能拿來捨人,否則世子自己會有性命之攸,此話一出,才徹底斷了京中人的念想。
  
  董二娘淒楚地說:「阿爺說,『長安城病重之人何其多,要是個個都跑到成王世子面前求藥,世子是給還是不給?清虛子道長那番話聽似不近人情,實則替世子省了多少麻煩。罷了罷了,求藥是沒指望了,倘或阿娘因此救不活,也是命該如此』。」
  
  「自那之後,我阿爺和阿兄就斷了去拜謁成王世子的念頭。阿娘的病一直不見好轉,我為了侍奉阿娘寢食俱廢,阿兄看我形容憔悴,藉著上巳節逼我出來赴宴散心,我原本打算到江畔為爺娘祈福,半路看見成王世子和僕從騎馬路過……」
  
  她眼梢瞥見段寧遠,看他紋絲不動,胸口驀然一緊,低頭赧然道:「我來不及回城稟告阿爺和阿兄,便自作主張令管事驅車跟上去,誰知被成王世子察覺,又一次被擋在了竹林外。」
  
  「我當時心灰意冷,不得不另繞遠路,走到半路的時候,犢車的頂蓬像落下了什麼重物,掀開簾子,恰好看到外頭掠過一個黑乎乎的巨物,我嚇得魂飛魄散,當場就昏了過去……」
  
  猛然想起藺承佑方才的警告,她項上一寒,忙又改口:「只、只昏了一小會,醒來的時候就聽見外頭有人說話,那些人像是剛聞訊而來,說竹林裡有人被妖物所襲,現有不少人受傷,他們正要去月燈閣找世子想法子,我就、我就——」
  
  「你就臨時起意喬裝中了妖毒?」
  
  董二娘垂淚道:「我當時想著,受傷的人既然不少,多我一個也無妨。世子算半個道家中人,如今妖魔現世,他理應拿出六元丹來救人。若是藉這個機會見到成王世子,沒準能替我阿娘討到一粒六元丹,於是我就改了主意,索性一直在車內昏睡。此事是我一人謀劃,我乳娘全不知情。」
  
  管事娘子拼命搖頭,只恨口中塞著足襪。
  
  「說來只怪我昏了頭。」董二娘哭道,「我阿娘現已是風中之燭,做兒的日夜懸心,我也是實在沒法子了才出此下策。」
  
  她哽咽失聲,神情十分淒婉,有兩位夫人心腸較軟,唏噓道:「可憐見的,原來是為了阿娘。」
  
  段寧遠本是面若寒霜,聽到這神色才稍見緩和。
  
  哪知這時,有人輕輕咳了一聲,董二娘聽出是滕玉意的聲音,想起今晚的種種,心知此女手段了得,她假意掩袖拭淚,暗中卻如臨大敵,果聽杜夫人道:「就算要救你阿娘,總不能一再坑害旁人。前頭也就算了,且當你糊塗,可是後來世子當眾說六元丹已經分完了,你為何仍在簾後假裝昏迷,明明毫髮無傷,卻聽憑你下人大鬧,害得玉兒平白背上罵名,你究竟是何居心?」
  
  董二娘心中暗恨,面上卻惶然:「我事先並不知道六元丹不夠分,更不知道中了妖毒會這般凶險。那妖物追到紫雲樓來,我也頗意外,雖說想得六元丹,但我從未想過連累他人性命,後來藥分完了,我心知命該如此,但只要想到阿娘會撒手人寰,心裡就油煎火燎,等了又等,只盼著成王世子還能想出旁的法子。」
  
  「真是好孝心。」藺承佑鼓了鼓掌,「打著孝順的名頭,行的卻是害人之事,此藥若讓你得了,勢必有真正中毒之人因為短藥而喪命。最後那粒藥如果分給你,滕府那位男僕這刻已經死了。」
  
  董二娘粉淚凝珠,咬著紅唇拼命搖頭。
  
  藺承佑輕蔑地橫她一眼:「誆騙六元丹在先,誤我捉妖在後。要不是你假裝中毒害我擺五藏陣,妖物也不會差點就逃出紫雲樓,此妖即將成魔,真要縱虎出柙,傷的可就不是區區四五人了。林林總總加在一起,斷你個杖刑不為過。」
  
  董二娘張嘴要辯駁,望見藺成佑衣襟上的血跡,心裡徹底慌亂起來,原來藺承佑受傷這麼重,本以為假裝昏迷一陣,再找個恰當的機會醒過來就行了,妖物害人的法子千變萬化,昏迷再醒也合情合理,誰知千算萬算,漏算了這些道術上的玄機,藺承佑不比尋常的公子王孫,他受傷之事若是驚動了宮裡,聖人和皇后必定問責,到那時候,恐怕連阿爺都會受牽連。
  
  她臉色灰敗,再次瞥向段寧遠,段寧遠神色複雜,卻並未躲開她的視線,她心中隱約燃起了一絲希望,聽說鎮國公跟京兆府尹是莫逆之交,只要段寧遠肯出面,興許還有轉圜的餘地。
  
  藺承佑看得明白,心裡嗤笑一聲,從懷中拿出一包藥粉衝身邊宮人道:「把將她和老東西綁了,一道送京兆府。她身上有毒蟲,你們先吃了解藥再動手。」
  
  屋裡亂了起來,董二娘不知是害怕還是發癢,身子愈加顫動不已,管事娘子口中嗚嗚作響,宛如一條肥蟲般使勁扭動,宮人們二話不說將二人綁起來,一並拖出了屋子。
  
  這時床簾拱動,絕聖從簾後端著一碗符湯跑出來:「師兄,安國公夫人身上引出妖毒了,這下好了,不用擔心她沒到青雲觀就半路殞命了。 」
  
  藺承佑接過茶盞,緗色茶湯裡懸著一縷縷墨汁似的物事,雖不算多,但總比一滴都引不出來強。他眉頭一鬆,問道:「另外四名傷者如何?」
  
  「妖毒清得差不多了,估摸著明日就能醒了。」
  
  藺承佑又問外頭宮人:「安國公來了嗎?」
  
  「來了,剛到前樓,淳安郡王也在外頭,安國公因為趕路太急,半路不慎墜馬摔折了腿,不顧腿傷嚴重,非要往後樓趕,虧得郡王殿下攔了一把才作罷,眼下還在前樓包紮傷腿。」
  
  藺承佑掉頭往外走:「備馬,速回青雲觀。」
  
  ***
  
  樓外燈火瑩煌,車馬肅然候在門口。
  
  滕玉意攙著杜夫人上了犢車,車夫正要揚鞭,背後車馬喧騰,鎮國公府的車馬圍了上來。
  
  段寧遠騎著一匹銀鞍白鼻,率先控韁停駐,下馬衝犢車施了一禮,恭謹道:「夫人今晚受了驚嚇,晚輩放心不下,若夫人不嫌棄晚輩愚魯,容晚輩護送你們回城。」
  
  他面上無波無瀾,說完這話便拱手而立。
  
  段文茵從他後頭冒出來,也下了馬道:「夫人,玉兒,今晚寧遠酒後失態,說了一些糊塗話,但他秉性純直,絕非有意如此,其中不少誤會,還需當面剖白。他早就懊悔萬分了,適才跟我說,今晚城內外到處是遊人,滕家又需照料幾位傷者,唯恐你們回城的路上無人關照,主動要相送呢。」
  
  滕家的犢車前垂著一道翠色描金的車幰,裡頭靜悄悄的,簾子一捲,杜夫人探頭出來,可開口說話的卻是車裡的滕玉意,只聽她笑道:「多謝夫人美意,不過不必了。頭先在紫雲樓裡,當著眾多長輩的面,已將事情剖析明白了,我年紀雖小,心裡卻並不糊塗,我都能想透的事,長輩們只會比我更明白。我表姐剛服了藥,路上不宜耽擱太久,這就要走了,夫人不必相送,也請段小將軍莫擋在前頭。」
  
  段文茵面色微微一僵,改而笑對杜夫人道:「杜姨母,一家人不說兩家話。記得當初寧遠和玉兒訂親的時候才十二歲,一晃七年過去,玉兒及了笄,寧遠也十九了,但他畢竟年未及冠,行事難免有魯莽的時候。」
  
  「說句不當的話,長安城裡像他這個年紀的小郎君,鮮少有不鬥酒尋歡的,就拿段府那些親故子弟來說,哪一個沒有過荒唐之舉?納妾的、狎妓的……數不勝數。細論起來,寧遠的品行實屬難得了,幼時讀書習武,從未見他叫過一聲苦,大了被阿爺送到軍中歷練,更是與將士們一道眠霜臥雪。段家早就有規矩,成親前不得有通房,成親後不得隨意納妾,寧遠身為段家的長子,長到今年十九,房裡連個近身伺候的婢女都沒有。長安城裡提到寧遠,誰不誇他一句好兒郎。」
  
  「杜夫人,您是過來人,這些少年人的毛病,您比玉兒清楚。寧遠是好是壞,您只需放眼看看長安就好了,有時候眼裡揉不得沙子未必是好事,反而徒增煩惱,偶爾犯一回糊塗不算什麼,改過就是了。不過我算看出來了,這些話玉兒未必聽得進去。但夫人不同,您是玉兒最敬重的長輩,孩子的心結,還需您幫著開解才是。」
  
  杜夫人心中嘆息,段文茵這番話意思再明白不過,無非想說少年郎都有犯傻的時候,即便段寧遠與董二娘有私,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倘若衝動之下退了親,往後未必遇得上比段寧遠更好的夫婿。可經過今晚之事,別說玉兒的態度不容動搖,連她這個做姨母的也不會再同意這門親事,她不清楚段寧遠究竟怎麼認識董二娘的,但少年人一旦情動,心就收不回來了。
  
  她欣慰地想,好在玉兒比她看得更透徹,行事也更果決。
  
  她再次打量段寧遠,這孩子英姿雋邁,委實是人中龍鳳,哪怕方才那麼狼狽,他禮數上也是無可挑剔,可他此刻儘管安安靜靜站在此處,心思究竟在哪兒只有他自己清楚。
  
  她淡淡一笑:「夫人,話說到這份上,我也想說些掏心窩子的話。玉兒這孩子不比別人,五歲就沒了阿娘,當時恰逢吐蕃進犯,阿爺料理完她阿娘的喪事就趕去戍邊,我這做姨母的,又因為剛生完大郎沒法去滕府照料,最初的那些日子,玉兒身邊除了主事的老僕,連個疼愛她的長輩都沒有,她縱是想爺娘了,小小年紀也只能自己一個人扛。」
  
  段寧遠略有所動,下意識抬頭看了看那道半垂著的翠幰。
  
  「有一回我趕去看望玉兒,這孩子抱著阿娘給她縫製的小布偶,一個人坐在花園裡的鞦韆上睡著了,不小心摔下來,頭上磕出了好大一個疙瘩,我當時就哭了,這還只是其中一樁,自小就沒了親娘,又是個女孩兒,這些年阿玉到底受了多少委屈,我這做姨母的壓根不敢深想。」
  
  說到此處,杜夫人眼眶有些發熱。
  
  「後來玉兒的阿爺把她送到我身邊教導,我恨不得掏出心肝來疼她,玉兒受了委屈,比挖我的肉還難受,玉兒心裡不順氣,我這個做姨母的只會更覺得憋屈,所以夫人想岔了,今晚的事別說讓我來開解玉兒,恐怕還得玉兒來開解我,我也想明白了,段小將軍雖年輕,卻並非莽撞孩子,若非心裡早就存了念頭,絕不會衝口就說出退婚的話——」
  
  段文茵忙要開口,杜夫人卻又道:「再者說,婚姻大事絕非兒戲,做姨母的豈能胡亂出主意?過幾日妹夫就回長安,究竟該如何,妹夫自會定奪。夫人熬了這半夜,想必也累了,再緊要的事,一晚上說不完,不如就此別過,各自回府安歇。」
  
  段文茵接連碰了兩個不軟不硬的釘子,倒也未動氣,沉吟了一陣,她含笑牽馬讓到一邊道:「也好,照料傷者要緊。橫豎過幾日我們祖母過壽辰,到時候兩家還會碰面,夫人和玉兒先走一步吧,明日我登門探視杜小娘子。」
  
  杜夫人假裝未聽見後頭兩句話,淡笑著放下車簾,就在這時,紫雲樓車馬喧騰,一行衣飾華貴的男子從樓內出來,邊走邊商量什麼。
  
  夜已深,台階前花月相映,那幾人停駐在半明半暗的燈影裡,難以辨清面目。
  
  僕從們紛紛牽馬上前,那幾人移步下了台階,當先那人紫袍玉冠,通身玩世不羈的作派,不是藺承佑是誰。
  
  藺承佑的坐騎是一匹瀟灑威昂的駿馬,紫鬃雪蹄,飾以錦韉金絡,大約是番邦進貢的,毛色極為殊異。
  
  他上馬之後,屈指呼哨一聲,暗處裡倏地竄出道暗影,迫近藺承佑,一躍上了馬背。
  
  杜夫人嚇得摀住胸口,滕玉意瞧過去,那東西雙目碧光熒熒,兩耳尖利如剪,原來是一匹油亮發黑的小獵豹。
  
  小獵豹蹲踞在藺承佑背後,體格不大卻也威風凜凜,長安城常有王孫公子豢養鷹鶻或是猞猁,像這等兇狠難馴的獵豹倒少見,不過這倒符合藺承佑一貫的作派。
  
  未幾,護衛們押著董家的馬車過來了,段寧遠執韁在原地轉了兩轉,末了還是沒忍住,驅馬往藺承佑跟前去,段文茵面色一沉,當即追上前。
  
  姐弟倆剛奔到一半,藺承佑扭頭看了看滕家的馬車,突然對馬前的小道童說了句什麼。
  
  小道士點點頭,撩起道袍朝滕府馬車跑來:「請問滕娘子在車上嗎?」
  
  這下不只段寧遠和露出驚訝的神色,杜夫人也大感意外。
  
  滕玉意在車內好奇問:「小道長有何事?」
  
  絕聖撓了撓頭:「能否讓貧道上車?這話得當面說。」
    
  ***********

  作者有話要說:

  ①參見《唐律疏議》

  唐朝沒有刑事和民事之分,以長安為例,小案子通常是由萬年縣或是長安縣的法曹參軍來辦理,大案子才會由縣令(唐朝人稱縣令為「明府」)上報京兆府,京兆府處理不了,才會上報大理寺。

  遇到真正的重大案件,則會由大理寺、刑部、禦史台協同進行「三司會審」。

  ②唐朝貴族子弟狩獵時喜歡帶獵物隨行,有句詩叫「馬後獵豹金琅璫,最前海青側翅望」,指的就是豹子和海東青。

  不過好像敢用獵豹的王公貴族不太多,一般就是猞利、獵鷹之流。

  wuli藺承佑是最拉風的,所以要用最有排面的小獵豹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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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18 10:33 PM

第11章

  滕玉意並沒有馬上應答,絕聖琢磨了一下,趕忙又補充道:「師兄怕回城路上出岔子,特意讓貧道給傷者送些定神符來。」
  
  滕玉意這才鬆口:「小道長快請上來。」
  
  絕聖胖得像個小圓桶,身手卻輕捷,坐下後學清虛子的作派欠了欠身:「貧道稽首了。」
  
  他故作老成,怎奈處處透著稚氣,杜夫人和滕玉意忍笑道:「見過絕聖道長。」
  
  杜庭蘭安置在簾後的小榻上,滕玉意和杜夫人並坐於東窗下的矮條幾,車內本來還算寬適,絕聖一上來就顯得侷促了。
  
  滕玉意戴了一晚上冪籬本就氣悶,想這小道士不過八九歲的年紀,便摘下冪籬擱到一旁。
  
  絕聖到現在才看清滕玉意的模樣,非但不醜,還出奇的貌美,好奇之下不免多瞧了幾眼。
  
  「小道長?」
  
  絕聖赧然摸了摸頭,隨即正襟危坐道:「其實幾位傷者服了六元丹,不必再用定神符了,師兄讓我來,是想問問竹林中的情形。滕娘子,你和杜娘子當時為何會去竹林,有人引你們去的麼?到那之後發生了何事,除了妖物,可曾見到形跡可疑之人?」
  
  他說一句頓一下,像在復述藺承佑教他的話。
  
  滕玉意跟杜夫人一對眼,杜庭蘭因何離開靜福庵至今是個謎,怕損及杜庭蘭的名聲,兩人一直有意遮掩此事。
  
  可從今晚捉妖時的種種情形來看,妖物的來歷似乎不簡單,萬一裡頭還有別的曲折,一味瞞著只會誤事。
  
  此外滕玉意還有一層顧慮,前世表姐出事前後那半年,從未聽說過有妖物為禍長安,但今晚這妖物卻已經禍害了十來名女子了,而且表姐前世的死因,經仵作查驗是被人勒斃,可憑今晚那妖物的道行,殺人用不著這麼麻煩。
  
  她越想越覺得有太多細節合不上,記得前世表姐被人謀害後,連阿爺都曾派人暗中調查,無奈查到最後,終究沒能查出兇手是誰,這回借藺承佑之手,或許能查清真相。
  
  她於是如實道:「表姐為何去竹林我們也不知情,等我們趕到的時候,表姐和丫鬟紅奴都已經喪失了神志,妖物蟄伏在樹上,待我們一靠近就開始襲擊我們。我和端福忙著對付妖物,也就沒注意林中是否還藏著別人。」
  
  絕聖露出失望的神情:「原以為滕娘子知道內情。」
  
  「看來只能等表姐醒了再問了。」滕玉意沉聲道,「不過有一件事頗奇怪,就是我們救下表姐後,發現表姐掌心有一道傷口,血痕已經結痂了,不大像剛被妖物弄破的。」
  
  她說回身將表姐的右手從衾被裡拉出來露在簾外。
  
  「小道長,你看。」
  
  絕聖湊上前,那傷口又細又深:「咦,怎麼有點像樹枝紮破的?不對,樹枝紮不了這麼深,像剪子。」
  
  「應該是剪子。我去庵裡雲會堂找表姐的時候,看見桌上有好些彩勝。」滕玉意從袖籠中取出金箔玉片,「道長你瞧,估計在雲會堂剪綵勝的時候就紮破手了。」
  
  二人借光細細找,沒多久在其中一片上找到一塊指甲蓋大小的暗色血痕,箔片本就是深赭色,血跡也已經乾涸了,故而並不起眼。
  
  絕聖左手捏訣,另一指劃過眉心,打開天眼未看出不妥,於是又轉過頭觀察杜庭蘭掌心的那道傷痕。
  
  「看樣子出了不少血,假如當時林中藏著妖魅,只要杜娘子一靠近,妖物就會嗅出她身上的血腥味。」
  
  滕玉意一怔:「道長的意思是,表姐因為手上有傷才被妖物盯上?」
  
  「也……」絕聖遲疑道,「不大像,師兄說這妖物草胎木心,以露水泥土為食,它不嗜血肉不喜腥氣,只愛美人的皮囊,遇到鍾意的往往會想辦法攫取肉身,一旦找到更漂亮的女子就會吸盡宿主的精元脫殼而出。單有一點,它絕不損及美人皮肉,前頭死了這麼多女子,鮮少有人報官,因為從外頭看半點傷痕都無,都以為是急病而亡。」
  
  滕玉意思忖著說:「照這麼說,表姐手上破了這麼深一道傷口,論理入不了那妖物的眼,那它為何還會瞄上表姐?」
  
  絕聖托著滾圓的臉蛋苦想一回,無奈想不通其中關要,只好起身告辭:「我得趕快去向師兄回稟此事。明日杜娘子該醒了,若是夫人和滕娘子不介意,貧道會到府上走一趟。」
  
  滕玉意和杜夫人忙欠身:「那就恭候道長駕臨了。」
  
  絕聖挺著胖胖的小肚子往外走,滕玉意忽笑道: 「道長請留步,我有一事想請教道長。」
  
  絕聖轉過頭來,今晚要不是滕娘子主動出借翡翠劍,師兄不會那麼快把老妖從陣中引出來,當時那情形,耽擱越久變數越多,等到師兄弄來假劍,他和棄智說不定已經死在妖物的爪下了。
  
  滕娘子借給師兄翡翠劍,師兄也給了滕娘子六元丹,兩下裡算是扯平了,不過滕娘子要是因此找他和棄智幫忙,他於情於理都得答應,於是憨笑道:「滕娘子請說。」
  
  「敢問道長。」滕玉意好奇道,「你師兄今晚給董二娘施了什麼法術,為何能讓人癢成那樣?」
  
  「哦,那是【叫你生不如死-癢癢癢開花】蟲。」
  
  滕玉意和杜夫人愣了愣,這是什麼稀奇古怪的名字。
  
  「這蟲原叫白蟲,師兄嫌無趣,就給換了這個,如何,是不是比原來的名字好記些。」
  
  滕玉意笑著點頭:「好威風的名字。」
  
  絕聖畢竟稚子心性,被滕玉意的神態逗得高興起來,話匣子一打開,滔滔不絕往下說。
  
  「這蟲子逢熱而生,專能驅五毒,師尊本來是捉了這蟲製藥丸,結果有一回端午節,師兄在觀裡喝醉了,捉了這蟲放到玉薤酒裡,一泡就是七天,揭開酒釜一看,蟲子居然還活著,只是顏色從白色變成了碧綠色,性情也大變。
  
  「它逢孔必入,最喜附著在人的皮肉上,要是不小心被它沾上,立時會奇癢難忍,最可恨的是捉不住、驅不走,一旦被沾上,只能活活受它的囓咬,還好這蟲只能活一個月,但哪怕就一個月,也足以把人折磨得不成人形。」
  
  滕玉意愈發好奇:「如此了得,又沒有克制它的解藥,若是不小心誤用了,該如何收場?」
  
  「師兄既然敢用它,自然有驅役它的法子。這蟲子刀槍不入,不懼火燎,師兄也是試了許久才找到克制它的解藥。」
  
  滕玉意眼波漾了漾:「我剛才聽世子令宮人先服解藥再碰董二娘,難不成這蟲子會播散?」
  
  「可不是。」絕聖眼睛睜得圓圓的,「要是有人不小心與中了蟲毒之人相接觸,也會跟著癢起來。」
  
  「那……你師兄不打算給董二娘解藥嗎?」
  
  「怎麼會?」絕聖頭搖得像撥浪鼓,「師兄這人鐵石心腸。董二娘既騙六元丹又害師兄受了傷,師兄不給她多放幾隻就不錯了,怎會替她解毒呢?」
  
  滕玉意不露痕跡地笑了笑,從袖籠中取出一物,在絕聖面前攤開:「小道長,我這劍能砍下那妖物的爪子,不知能不能對付你們青雲觀的【叫你生不如死-癢癢癢開花】蟲?」
  
  絕聖望著那柄碧瑩透亮的翡翠小劍,暗中吞了吞口水,好奇一晚上了,終於得以一窺真容,他眼饞得不得了,真想馬上摸一摸。
  
  他試著伸出手去,又遺憾縮回來:「可是我眼下身上未帶那蟲子。」
  
  滕玉意假意收回翡翠劍,搖頭嘆氣:「可惜了,本以為馬上可以一試的。」
  
  絕聖急聲道:「反正明天貧道會到府上探視幾位傷者,我可以帶幾隻上門。 」
  
  滕玉意忙笑道:「如此甚好,那就這麼說定了,到時候我把翡翠劍交給小道長,道長可以親自比劃。」
  
  絕聖高興了一回,漸漸回過味來,這蟲在觀裡算不得寶貝,卻也沒有隨意拿出去給外人瞧的道理,怎麼才幾句話的工夫,自己就答應了滕娘子了?但只要想到明日就可以把玩翡翠劍了,他心裡又癢癢的。
  
  那劍只露了一面就被滕玉意收回去了,絕聖越琢磨越覺得不太對勁,他嘟著嘴地看滕玉意,自己是不是被繞進去了?然而滕玉意一本正經回望他,彷彿在說,「道長看我像壞人嗎?」
  
  絕聖下車的時候想,滕娘子當然不能算壞人,可是滕娘子今晚用胳膊肘壓董二娘的腿時,他和棄智就在簾前,那一招瞞得了別人,卻瞞不過他們,下手那樣重,估計董二娘的腿到現在還淤青著呢。
  
  照這樣看,滕娘子好像也稱不上好人。
  
  ***
  
  杜夫人輕輕戳了戳滕玉意的額頭:「你這孩子又在打什麼鬼主意?別不是想把那蟲子弄到家裡來吧。」
  
  滕玉意回想段家姐弟騎馬而去的舉動,笑咪咪往杜夫人肩上一靠:「姨母不用管,反正我自有用處。」
  
  杜夫人也在思量今晚之事,就段文茵走時的態度來看,兩家退婚之事不會那麼順利,段寧遠即將冊封世子,段家斷不肯在這個當口讓段寧遠被人詬詈品行。
  
  今晚的事雖說在場諸人都看得明白,但畢竟沒人親眼看見段寧遠和董二娘之間的首尾,假如段家一口咬定是一場誤會,滕家卻執意退婚,過錯豈不又落到了滕家頭上?
  
  有沒有法子讓所有人都知道是段家的過錯……
  
  她揉了揉眉心,只恨眼下想不到好法子,事關玉兒一生,萬萬不能讓玉兒受委屈。幸而姐夫快回來了,此事當需趁早籌謀才是。
  
  忽又想起一事,驚道:「瞧我,方才淨顧著聽你們說話,忘了去跟淳安郡王道謝了,今晚虧得郡王殿下幫忙,一家人才能那麼快移到紫雲樓來,聽說成王世子也是郡王殿下派人找來的,玉兒你在車上等著,姨母去當面道謝。」
  
  滕玉意搴簾望著窗外:「恐怕已經遲了,姨母你看。」
  
  紫雲樓門前,一行車馬齊齊逐塵而去,呼喝聲中,無數僕從策馬跟上。藺承佑與一名紫袍金冠的青年公子並轡而行,很快就消失在夜色中,那人氣度雍容,身形瘦削板正,想來就是淳安郡王了。
  
  「也罷。」杜夫人遺憾道,「你姨父應該也快到了,待會我們半路會著了,我再跟你姨父好好商量登門拜謝之事。」
  
  車夫一揮馬鞭,滕家馬車也踏上了回城的路途。
  
  ***
  
  段文茵攬轡攔到段寧遠的馬前,衝弟弟怒目而視:「你要去做什麼?!」
  
  段寧遠拽住韁繩,張口要辯駁什麼,末了又咽了回去。
  
  段文茵沉著臉:「剛才你都看到了,成王世子受了傷,此事必定會驚動宮裡,你這時候捲進此事,就不怕連累鎮國公府的名聲?」
  
  「可是真要判了杖刑,就算不死也會丟掉半條命。」段寧遠咬了咬牙,「二娘雖然做錯了事,但也是為了救母才如此。阿姐,我並非想幫她脫罪,但叫我對她不聞不問,恕我辦不到!」
  
  「那是她咎由自取!」段文茵揮動馬鞭狠狠抽到地上,「寧遠,你自小聰敏過人,為了一個董二娘竟糊塗至此!她既跟你私會,一定聽說過段家跟滕家的關係,她當時在簾後明明醒著,卻聽憑你怪罪滕玉意,你且細想想,她真是良善之輩嗎?」
  
  段寧遠一噎。
  
  段文茵冷笑連連:「她自是巴不得你跟玉意退婚。」
  
  「阿姐!」
  
  「她父親董明府今年述職待選,經吏部評定只得了個『下中』,非但指望不上擢升,恐怕還要外放,而且想必你也知道,董明府曾狠得罪過鄭僕射,如今鄭僕射拜相,董家的苦日子才剛開頭,我聽說董家遲遲不肯給二女兒訂下親事,就是想攀個對董家有助力的高門女婿。」
  
  段寧遠臉色越來越難看:「阿姐,你縱是不喜歡她,也不必將她想得如此不堪。」
  
  段文茵冷哼一聲,要是料到弟弟會陷得這樣深,她當初就該做得狠絕些。
  
  她雖早就嫁去了洛陽,卻也常聽人說起萬年縣董明府的女兒。董家這位二千金詩琴雙絕,是長安城有名的才女。
  
  弟弟在隴右道從軍三年,回來後在一次正元節燈會上邂逅了董二娘,少年男女情竇初蒙,動情往往只在一瞬間,暗中來往大半年,弟弟對董二娘已是情根深種。
  
  她無意中得知此事,驚怒之下立即逼弟弟疏遠董二娘,怎奈弟弟被董二娘弄得五迷三道,甚至萌生了退婚的念頭。
  
  段文茵痛心疾首:「今晚我就不該心軟答應你把董二娘接到紫雲樓。我只當她性命垂危,怎料她別有心腸。」
  
  「我且問你,她阿娘急需六元丹,她為何不堂堂正正找你幫忙?阿爺在聖人面前也算說得上話,要是你打定了主意要替她弄六元丹,未必就弄不到,董二娘不來找你,反藉著這個由頭三番五次去找成王世子,你可細想過其中的緣故?」
  
  段寧遠面色霎時變了,段文茵譏諷一笑:「你和玉兒自小訂親,要退婚簡直難如登天,成王世子身份尊貴,至今未議過婚事,董二娘高自標置,心裡怎能沒別的盤算?要不是成王世子根本不吃她這一套,董二娘今晚未必會挑唆你和玉兒退親,哼,小娘子這些彎彎繞繞我可是見得多了。」
  
  段寧遠從齒縫裡擠出一句:「她不是這種人。」
  
  「她不是這種人?她阿爺和阿兄今晚不在身邊,她明知那藥不好討要,為何獨自一人跟上去?你一廂情願要救她,卻連她心裡在想什麼都不知道!」
  
  段寧遠臉色蒼白,忽然一抖韁繩,段文茵驚道:「你要去做什麼?」
  
  「去京兆府,有些話得當面問個清楚。」
  
  「若她還騙你呢?」段文茵冷笑。
  
  段寧遠默了默:「我自有辦法叫她說真話!」
  
  「你給我站住!滕家現在打定主意要退親,苦於找不到你和董二娘有私的證據罷了。你這時候去找董二娘,萬一被人發現什麼,任誰都攔不住滕家了。到那時候,人人都會知道你負人在先,人人都會在背後指摘你。就算你想問個明白,為何不等滕家打消退婚的念頭之後?」
  
  段寧遠硬生生勒住韁繩,即便不顧及自己,也要顧及鎮國公府的名聲。
  
  「忘了這個董二娘吧。以前你說你不喜武將之女,可是今晚你也見了玉兒,雖說遮著頭臉,但就身段氣度而言,哪一點不比董二娘強?她模樣阿姐也見著了,當真是百裡挑一的美人。」
  
  段寧遠不耐煩聽這些:「阿姐,二娘的事不能再等了,真等施了杖刑,就算不殘也要傷上半年,趁她還未定罪,今晚我必須去一趟,府尹不在,最近正好是孟芳仲當值。」
  
  段文茵一愕,打聽得這麼明白,可見已經提前做了安排。
  
  她恨恨地想,弟弟如今泥足深陷,急需一劑猛藥,董二娘鬧這樣一齣,未必不是好事,等弟弟看清了董二娘的為人,正好藉此機會做個了斷。
  
  段文茵重重嘆氣:「罷了,你非要去的話,我也攔不住你,只是去的時候萬萬要當心,切莫授人以柄。今晚過後你給我忘了這個董二娘,把心收回來,安心等著迎娶玉兒。」
  
  段寧遠沒接話,正是風口浪尖的當口,必須想個萬全之策,他反復在心裡演繹一番,終於拿定了主意:「放心,我和董二娘既不會『碰面』,旁人也不知我去找過她,此事不會洩露出去,如何授人以柄?阿姐先回府吧,我去去就回。」
  
  ***
  
  滕家的犢車駛出沒多遠,迎面遇見了杜家父子。
  
  兩下裡一打照面,車夫率先勒住韁繩:「老爺,大公子。」
  
  父子倆各騎一馬,一路趕來已是汗若濡雨,杜裕知騎術欠佳,下馬的時候身子還有些搖晃。
  
  滕玉意和杜夫人掀開車簾確認一眼,急忙下了車,走近才發現杜裕知面如金紙,杜夫人慌忙上前攙扶:「老爺不用擔心,蘭兒服了藥,已經見好了。」
  
  杜裕知抓住杜夫人的手,喘籲籲正待細問,杜紹棠奔到母親跟前:「阿娘,阿姐在何處?究竟出了何事,咦,玉表姐?」
  
  杜裕知緩過了勁,也詫異道:「玉兒,你怎麼跟你姐姐和姨母在一處?你信上不是說過兩日才到長安嗎?對了,蘭兒現在何處,快讓我瞧一瞧。」
  
  滕玉意撿了緊要的話答道:「姐姐現在車上,剛吃了藥,已經無甚大礙了。」
  
  杜裕知神不守舍,非要上犢車親眼看過才放心,杜夫人隨他上了犢車,把今晚的事大致說了說,悵然握著女兒的手道:「也算不幸中之大幸了,遇到這樣的大邪祟,還能撿回一條性命。明日青雲觀的小道長還會上門探視,估計再調養一回就無事了。老爺你看,蘭兒的氣色益發見好了。」
  
  杜紹棠擠在後頭默默看著,眼中隱約有淚光。
  
  滕玉意瞧著這個表弟,不到十一歲,剛曉事的年紀,身量倒是夠高了,只是過於窄瘦,相貌與母親姐姐如出一轍,白膚明眸,生就一張清秀的瓜子臉,要不是已經束了發,乍一看會誤認成小娘子。
  
  杜紹棠小時候常跟在她和表姐後頭跑,她們盪鞦韆,他也盪鞦韆,她們鬥萱草,他提著彩篚替她們摘花。
  
  被姨父狠狠打了幾回之後,杜紹棠不敢再膩在內宅了,後來進了國子監唸書,書是一貫讀得好,就是性情不夠剛直,遇事總愛啼哭。
  
  記得姨父曾慨嘆,姐弟兩個換一換就好了,女兒性情簡靜,但骨子裡極有主見,兒子這副黏糊軟糯的性子,也不知何時能支撐門戶。
  
  姨母卻說:「誰家的小郎君生來就擎天架海的?往後大了跟你出去走動,多歷練歷練就好了。」
  
  前世表姐遇害後,姨母也一頭病倒,滕玉意和杜紹棠衣不解帶,每日在廊下熬湯煎藥。
  
  滕玉意因為要調查殺害表姐的兇手,背地裡奔波不休,杜紹棠卻不同,失去了母親和姐姐庇護的他,好比失去了枝幹的藤蔓,萬事拿不定主意,唯知以淚洗面。
  
  前塵影事亂紛紛從眼前掠過,滕玉意思緒萬千,她前世不喜這個怯懦的表弟,今晚見了杜紹棠,腦海中第一個浮現的卻是他年幼時在後追逐的小小身影。
  
  杜紹棠不知滕玉意為何發怔,許久未見了,剛碰面又讓玉表姐看見他哭鼻子的樣子,他怪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淚輕喚道:「玉表姐。」
  
  滕玉意把手絹遞給杜紹棠: 「喏,擦一擦。阿姐沒事,這下可以放心了。」
  
  杜紹棠臉一紅:「我沒哭。」
  
  滕玉意在自己臉頰上輕輕刮了刮,杜紹棠破涕而笑,杜裕知斥道:「你瞧瞧你,哪有半點鬚眉之氣!你阿姐受不得風,你擠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下去開路。」
  
  杜紹棠一聲不敢吭,老老實實下了車,杜夫人隔窗殷殷叮囑:「夜深了,路不好走,騎慢些不打緊,當心別摔著了。」
  
  杜紹棠悶悶道:「兒子曉得了。」
  
  杜裕知又問了幾句淳安郡王和成王世子的事,捋鬚片刻道:「備份厚禮,擇日登門道個謝也就是了。郡王府車馬盈門,未必肯接我們的帖子,要是郡王殿下不肯見,我們也不必為了報恩一再上門。」
  
  滕玉意就猜到姨父會這樣說,姨父這個人迂腐死板,最不屑與天潢貴冑往來。
  
  其實真要細說起來,杜家百年前也是望族,直到姨父祖父一代,杜家才慢慢衰敗下來。
  
  姨父雖說繼承了祖業,但家中境況早已不比往昔,不過好在他幼有才名,一手詩文冠絕長安。十九歲就中了進士,不久又因考中製舉得授校書郎。
  
  恰逢太原王氏旁系的一支要替兩個女兒擇婿,王公因賞識杜裕知的才情,便將長女嫁給了杜裕知。
  
  當時長安無不稱羨,年紀輕輕就入了仕,娶的又是名門之女,日後杜裕知必定前途無量,誰知姨父性情驕狂,很快就把上司同僚得罪了個遍,不久又被人尋了錯處,遠遠貶謫到嶽州。
  
  一晃二十年過去,姨父官越做越小,身上的酸腐之氣倒是日甚一日,去年好不容易才調回長安,又因不受吏部長官的待見,只得了個國子監的閒職。
  
  杜夫人知道丈夫的老毛病,耐心勸道:「老爺此言差矣,我們既無所圖,何妨再坦蕩些,到時候我們自管遞我們的帖子,若是郡王殿下不見,大不了等妹夫回了長安,我們再同他一道登門。」
  
  杜裕知端坐不語,滕玉意原以為他老人家又要發表一通高論,但或許杜裕知也知道淳安郡王是出了名的謙恭下士,末了只道:
  
  「待我回府寫了帖子,明日就令人送到淳安郡王府,淳安郡王尚未娶妻,府中並無內眷,你就不必去了,我帶著紹棠去吧。」
  
  「如此甚妥。」
  
  杜裕知想了想,露出些許忌憚之色:「至於那個成王世子,我們還是少招惹為妙,改日去青雲觀多奉些香火,謝過他師尊清虛子道長即是。」
  
  杜夫人哭笑不得:「全聽老爺安排。」
  
  杜裕知便要下車:「玉兒回府後好生將歇,出了這樣的事,你阿爺想必掛念得很,明早起來給你阿爺去信報個平安,莫又託辭不寫!」
  
  滕玉意眼下沒心情與他老人家拌嘴,耷拉著眼皮做出乖順模樣:「兒知道了。」
  
  今晚不宵禁,回城這一路,到處未設關隘,但畢竟路途遠,等一行人回到杜府所在的親仁坊,早已過了醜時。
  
  滕玉意從揚州遠道而來,光行囊就裝了兩大船,到長安後,滕玉意因為要救表姐一下船就往城外趕,僕從們便趁這工夫將行李送往滕府了。
  
  下車後,滕玉意喚了婢女綺雲到跟前:「我今晚在姨母家住,你帶幾個人去滕府替我取些常用的物件,記得別漏了我的小布偶。」
  
  綺雲偷笑,那是夫人生前親自給小娘子縫製的布偶,娘子五歲起就每晚抱著這布偶睡覺,若有一晚布偶不在身邊,小娘子就睡不踏實。
  
  她忙道:「婢子記著呢。」
  
  滕玉意又說:「另外傳話給大管事程伯:挑幾個身手出眾的護衛,一撥穿穿常服,另幾個扮成西市的販夫走卒,安排好了盡快過來回話,我有用處。」
  
  綺雲一肚子疑問,卻也不敢多問,應了下去。
  
  到了後院,杜夫人一頭照料杜庭蘭,一頭忙著安置滕玉意的茵褥:「你姐姐知道你要來,頭幾日都打點好了,寢具都是現成的,這幾件是你姐姐新裁的衣裳,你梳洗了換這個就是。」
  
  滕玉意湊近看杜庭蘭,表姐氣色已經恢復如常,手腳也漸暖。
  
  「姐姐快要醒了,後半夜就由我陪著吧。」
  
  「這半月你一直未曾好好歇息,今晚又受一番驚嚇,如何熬得住,你自管去安歇,一切有姨母。」
  
  滕玉意拗不過杜夫人,只得先去梳洗,浴槲裡已倒上熱水了,滕玉意卻不急著沐浴,而是站在浴槲邊用帕子輕輕擦拭翡翠小劍。
  
  碧螺捧著巾櫛近前:「把這寶貝交給奴婢捧著吧,省得磕了碰了的。」
  
  「碧螺,還記得這劍是怎麼來的嗎?」
  
  「娘子怎麼又問這個了? 」碧螺小心翼翼用巾帕包住翡翠劍,「半月前我們從揚州來長安,娘子因為染了風寒總在艙裡待著,那日歇晌時,娘子說待悶了,看岸上佛寺裡的梅花開得好,就說要到寺裡賞花散心。下船的時候船身突然晃動,娘子不慎落水,救起來後娘子手中就多了這柄小劍。說起來,那日岸上的佛寺梅花出現得古怪,小娘子落水落得古怪,這柄劍更是來得古怪。」
  
  譬如水下麵到處是堅石,這劍隨波逐流,為何絲毫無損?河底下那樣廣,這劍怎麼就漂到了娘子的手裡?
  
  「程伯和端福都認為此劍不祥,極力主張將此劍扔回水中,但娘子哪怕高燒不醒,也死活不肯撒手,後來端福都打算去請廟裡的和尚來作法了,誰知娘子晚上就醒了,非但沒事人似的,連先前的風寒也好了。」
  
  滕玉意在手裡顛來倒去地觀摩小劍,許是剛醒來的緣故,有些事她記得很清楚,有些事她卻忘得一乾二淨,比如這劍是如何到了自己手中,她就毫無頭緒。
  
  她扭頭問碧螺:「你可記得岸上那座佛寺叫什麼名字?」
  
  碧螺搖了搖頭,當時滿船的人都忙著照顧娘子,娘子好不容易醒了,又一個勁催促船夫趕路,二十日的水程,才半個月就趕到了。
  
  「奴婢哪還記得這些事,娘子若是想知道,待奴婢明日問問程伯。」
  
  正當這時,外頭有人道:「綺雲回來了。」
  
  綺雲進來後回說:「程伯依照娘子的吩咐安排好了,現在外頭候著,程伯說:老奴不敢妄自揣測,但看這番安排,娘子似乎要跟人,就不知那人是誰。」
  
  滕玉意緩緩下到浴槲中,要是端福未受傷,哪用得著這麼麻煩,單派他一個足矣。
  
  她漫不經心舀了舀水:「跟著段寧遠,他常年習武,身手十分了得,有人追蹤他的話,他定會有所察覺,扮作胡人跟一撥,故意讓他知曉。另一撥暗中跟著,切莫露了行藏。只要段寧遠和他的隨侍去了京兆府,立刻過來回話。」
  
  綺雲和碧螺心裡掀起了巨浪,娘子這是要籌劃著對付段小將軍麼。
  
  不過經過今晚之事,也該料到會如此,娘子像隻藏著利爪的小老虎,只要有人冒犯到跟前,不聲不響就能咬下對方一口肉來,段小將軍薄情寡義,估計早在娘子心裡判了「死罪」。
  
  事關兩家退親,兩人知道不可輕怠,忙道:「是,奴婢這就去轉告程伯。」
  
  ***
  
  次日早晨,絕聖天不亮就起來了,藉著曙色的掩護,到藥房裡捉了幾隻【叫你生不如死-癢癢癢開花】蟲,又把藥籠揭開,偷拿了兩包藥粉藏在懷裡。
  
  頭一回做這等偷雞摸狗的事,他難免有些緊張,出來後遮遮掩掩往經堂趕,唯恐被人撞見。
  
  好在時辰尚早,觀裡一個人影都無,絕聖起先提心吊膽,慢慢挺起了胸膛,有什麼好怕的嘛,師兄這會兒又不在觀裡。
  
  昨晚他們回到青雲觀後,師兄立即點了兩個老道士幫著起壇,但安國公夫人中妖毒太久,魂魄早已散了,哪怕師兄千方百計幫安國公夫人清理妖毒,也沒法把安國公夫人的魂魄引回體內。
  
  正逢聖人派人來詢問師兄的傷勢,師兄便用金定術吊著安國公夫人腔子裡的一口氣,到宮裡找聖人去了。
  
  估計師兄也沒把握能救活安國公夫人,所以急欲回宮向聖人打聽師尊的下落,師尊外出雲遊已達半年之久,除了聖人沒人知道師尊在何處。師兄這一去,至少要一兩個時辰才能回來。
  
  話說回來,青雲觀正經的徒孫只有他們三個,剩下全是些雜派的道士和修士,這些人又貧又病又老,活不下去了才來青雲觀投奔。
  
  師尊面上吝嗇,心腸卻很柔軟,只要確定對方不是作姦犯科之徒,基本都會收留。多年下來,青雲觀足有上百號人了。
  
  這些人住下之後也幫著打打雜、做做法事,但因年老體弱,平日裡幾乎以頤養天年為主。
  
  師尊他老人家對此表示默許,師兄也從不說什麼。
  
  日子久了這些人就養成習慣了,例如眼下時辰不能算早了,這些老道士老修士都還在房中睡覺。
  
  絕聖到了經堂門口,抬頭就看見院中的井口上方懸著四根七彩絲線。
  
  他嚇了一跳,只見每根絲線下方各對著一隻瓷碗,左邊兩隻碗裡放著蓍草,右邊兩隻則放著龜殼。
  
  這是請魂前的例行問卦,難不成師兄回來了?絕聖驚訝跑到井前,龜殼已有卦象,坤卦中的【初六】,這卦有陰氣初生之象,乃是實打實的兇卦。
  
  忽聽堂裡有人說話,絕聖趕忙上了台階往裡瞧,裡頭好些人,除了昨晚就在此處守著妻子的安國公,還有一位龐眉皓發的老者,此人從形貌來看,差不多已是耄耋之年。
  
  絕聖認得這老者是宮裡尚藥局的餘奉禦,沒想到師兄回宮一趟,居然把餘奉禦也請來了。
  
  餘奉禦端坐在榻前,一手捋鬚,另一手虛握著安國公的手腕,似在號脈。
  
  「余奉御,程公如何了?」
  
  說話這人穿著親王冠服,就坐在余奉御對側,生得長眉鳳目,姿貌極其端雅。
  
  淳安郡王?絕聖肅容在門口揖首,淳安郡王扭頭看,認出是觀裡的小道士,便招手令他進來。
  
  余奉御道:「腿傷倒無甚大礙,莫再牽動就是了,只是氣血虛浮,隱有侵襲肝脈之勢,若不及時疏散,遲早會大傷七情,我先開一劑方子,請國公爺儘早服下。」
  
  安國公臥在榻上,表情既陰鬱又焦躁,奇怪他明明一副恨不得馬上跳下來的模樣,卻一動也不敢動。
  
  淳安郡王淡笑道:「你莫要瞪我,承佑給你點的穴,他那些法子刁鑽古怪,我也解不了。」
  
  安國公仍舊瞪著淳安郡王,因為太想動彈,面孔都憋得紫脹了。
  
  淳安郡王揣摩他的意思,無奈嘆道:「你是說承佑不該偷襲你?這法子的確不地道,但不這樣做,豈能制住你?本就腿上有傷,又陪在尊夫人身邊一夜了,縱是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
  
  安國公仰天嘆了口氣,微顫著閉上眼睛。
  
  這時旁側的門打開,藺承佑領著兩名大道士從裡頭出來了,他身上那件沾了血的錦袍不見了,換了一件碧水天青色的圓領襴衫。
  
  頭上未束冠,烏黑的髮髻裡只斜插著一支白玉簪。
  
  「師兄。」絕聖剛偷了蟲子有些心虛,踮手踮腳走過去。
  
  藺承佑打了個呵欠,徑自出門下臺階,到了外頭,負手繞井走了一圈,隨後蹲下身子,細細端詳什麼。
  
  棄智望見絕聖,猛一拍手:「絕聖你跑到哪裡去啦?我找了半天都沒找到你。」
  
  絕聖臉一紅,結結巴巴道:「我、我、我壞肚子了,方才上溷室了。」
  
  說畢偷偷看外頭的師兄,估摸著師兄沒工夫起疑心,悄悄放下心來。
  
  藺承佑看了一晌,衝絕聖棄智招手:「你們兩個出來幹點活。」
  
  二人跑出去,藺承佑將一包東西扔到絕聖懷裡:「在院子裡頭撒上止追粉。 」
  
  說罷邁步上了台階,回到經堂裡。
  
  絕聖和棄智分頭行事,看來即便問到了「兇卦」,師兄仍打定主意要給安國公夫人引魂了。
  
  止追粉無色無味,人踩上去不著痕跡,但只要魂魄路過此處,必然便會留下赤金色的腳印。
  
  兩人一邊細細地撒,一邊慢慢退回到經堂裡,裡頭藺承佑已經解開安國公的穴道,笑著對安國公道:「這怎能叫偷襲呢?晚輩動手之前不是還跟程公打了招呼。哎,您別先忙著瞪我,您用這個到裡頭量一量尊夫人的腳。」
  
  安國公憋了許久,只覺得肺腔子的氣四處亂竄,眼看藺承佑遞過來一根紅繩,忙問:「量腳?這又是為何?」
  
  藺承佑一本正經道:「尊夫人的妖毒有法子慢慢清,但魂魄離體太久了,引回來絕非易事。方才我連問了幾卦,不幸都是兇卦,是以今晚雖會布陣引魂,但我沒把握引來的一定是尊夫人的魂魄。」
  
  安國公聽得臉色發灰,淳安郡王和余奉御也微有異色。
  
  「正因如此,我們得事先知道尊夫人雙足的尺寸,外頭已撒上了止追粉,魂魄來了,腳印會清晰顯露出來,若是大小跟夫人的腳對不上,說明引來的不是尊夫人,到那時候,該趕的趕,該驅的驅,省得後患無窮。」
  
  安國公聽得再明白不過,猛地點點頭,一杵拐杖站起:「老夫這就進去,世子,你方才說內子或許還有救,只是需要一個道術高深之人與世子合陣,不知現在可找到那人了?
  
  藺承佑道:「人倒是現成的,如果那人能在亥時前趕到觀裡,或可一試,但能不能救回尊夫人,我也說不准。」
  
  安國公聽得摧心剖肝,不忍再細問,重重嘆息一聲,一瘸一拐進了內室。
  
  絕聖和棄智暗自揣測師兄說的那人是誰,長安城有修為的道士不少,從未見師兄將誰放在眼裡,每常提起別派的道士,師兄說得最多的就是「欺世盜名」四個字,能當得起師兄一句「道術高深之人」稱謂的,長安城能有幾個?
  
  師尊自然是無人能出其右,然後就是成王妃,也就是師兄的阿娘。可是成王妃跟成王出外遊歷,聽說目下正在蜀中盤桓,自然不可能在長安。
  
  至於師尊,師兄剛進宮問到師尊的下落,就算立刻用飛奴送信,少說也得好幾天才能往回趕,因此也不大可能會是師尊。
  
  淳安郡王奇道:「難不成是清虛子道長要回來了?」
  
  藺承佑摸著下巴,沒說是,也沒說不是。
  
  就在這時候,雲會堂裡的罄聲響了,該做晨課了。
  
  絕聖趁機道:「師兄,我們去做晨課了,師兄昨晚說讓我和棄智去看看滕府那幾個傷者。今早他們該醒了,待會我們做完晨課,就直接去滕府了。」
  
  藺承佑顯然有話要跟淳安郡王和余奉御商量,聞言隨意擺了擺手。
  
  絕聖袖籠裡藏著要帶給滕玉意的的蟲子,唯恐露出破綻,悄悄拉了拉棄智的袖子,不動聲色往外頭走。
  
  兩人剛邁過門檻,忽然聽到背後藺承佑道:「慢著。」
  
  絕聖非但不停,腳下反而更快了,藺承佑臉上浮起笑容,右手打了個響指。
  
  絕聖試著邁腿,卻發現怎麼也邁不動了,低頭一看,才發現芒鞋邊緣露出一角黃色的符紙。
  
  大力符!他咧嘴欲哭,原來師兄早就發現他不對勁了,這下怎麼辦,萬一被師兄發現自己偷拿觀裡的東西給滕娘子就糟糕了。
  
  藺承佑揚了揚眉:「袖籠裡藏了什麼好東西,過來給我瞧瞧。」
    
  **********

  作者有話要說:

  ①根據唐朝官員考核制度,會把官員在任上的表現分為上上、上中、上下、中上、中中、中下、下上、下中、下下九個等級。

  ②溷室:也就是廁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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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19 10:48 PM

第12章

  藺承佑說完那話,屈指彈出一物,絕聖腳底下那股怪力陡然不見了,他動了動酸脹的雙腳,縱是再不情願,也只能老老實實挪回去。
  
  棄智稀裡糊塗跟在後頭,絕聖這是幹了什麼好事被師兄給逮著啦。
  
  絕聖垂頭喪氣走到藺承佑跟前站好,藺承佑勾了勾手指:「拿出來吧。」
  
  絕聖乖乖交出那包東西,藺承佑把東西倒出來,一看就笑了:「越發出息了,都知道偷拿觀裡的東西了。」
  
  棄智的眼珠子差點掉出來:「呀,這麼多【叫你生不如死-癢癢癢開花】蟲!絕聖,你拿這個做什麼?」
  
  淳安郡王揶揄道:「不用說,這定是阿大取的渾名,余奉御,你可聽說過這種怪蟲?」
  
  余奉御瞇縫著眼睛:「聞所未聞。小世子,這多半又是拿來捉弄人的吧。」
  
  藺承佑笑道:「煮了吃還能延年益壽,您老人家要是喜歡,回頭我給您奉上幾隻。」
  
  余奉御深知這孩子的秉性,嚇得忙道:「不必,不必,世子還是留著自己玩吧。」
  
  絕聖趁這工夫偷偷擦了擦汗,藺承佑目光橫掃過來,把絕聖凍得一個激靈。
  
  「拿這麼多要給誰?」
  
  「滕、滕娘子。」
  
  「哪個滕娘子?」
  
  「昨天借劍給師兄的那個滕娘子。」絕聖囁嚅,」昨晚我向滕娘子打聽竹林中情形的時候,滕娘子讓我拿癢癢蟲給她瞧一瞧。」
  
  他的聲音小得不能再小,頭低得不能再低。
  
  淳安郡王思索:「昨夜在紫雲樓的滕娘子……莫不是滕紹的女兒?」
  
  藺承佑撫了撫下巴,滕娘子他自然記得,昨晚他與她合力引誘老妖的情形仍歷歷在目,奇怪她模樣卻無論如何記不起來了,想了一回,才意識到那少女整晚都戴著冪籬。
  
  「然後呢?」藺承佑盯著絕聖。
  
  絕聖愈發不安:「滕娘子就說她的翡翠劍不知能否對付我們的癢癢蟲,我聽了好奇,就答應了今日上門的時候拿幾隻給她……」
  
  「她知道這癢癢蟲的用處嗎?」
  
  「知……知道。」
  
  藺承佑哼笑一聲,很好,這是算計到青雲觀頭上來了,想必是看出這傻小子眼饞翡翠劍,故意以此為餌讓絕聖偷蟲給她用。
  
  「她三言兩語就把你唬住了?」
  
  絕聖慌忙搖搖頭,又羞愧地點點頭。
  
  「你有沒有想過,她故意給你看翡翠劍,就是為了從你手中得到癢癢蟲?」
  
  絕聖羞慚地絞著手指:「滕娘子……她不像壞人。」
  
  「不像壞人?」藺承佑不怒反笑,「壞人會在臉上寫字嗎?你才跟她見了一面,連她什麼底細都不知道,她隨便用一把翡翠劍唬你幾句,你就替她偷癢癢蟲,下次她要觀裡別的異寶,你是不是也會偷出去給她啊?!」
  
  絕聖嚇得一哆嗦,糟了,師兄這次好像是真生氣,一邊抹眼淚一邊偷眼看師兄,果然發現師兄眼底半點笑意都無。
  
  他慌亂地想,師兄這個人,耍弄別人可以,別人耍弄他是萬萬不行的,滕娘子不但覬覦青雲觀之物,而且差一點就得手了,師兄不知道也就罷了,知道了一定不會善罷甘休。
  
  「我昏了頭了。」絕聖眼淚噗噗往下掉,「我不該因為眼饞外人的一把法器就偷觀裡的東西。我、我我做錯了事,師兄怎麼罰我都行,我下次絕不敢再犯了。」
  
  藺承佑提溜著絕聖的衣領,一徑把他拎出經堂:「光口頭保證是沒用的,不重罰你一頓的話,往後你還會犯蠢。」
  
  棄智在一旁乾著急,師兄正在氣頭上,真要罰起來,絕不只是抄經罰跪這麼簡單。
  
  他提著道袍急追出去:「師兄,師兄,滕娘子昨天晚上也算替我們解了圍,絕聖素來重情義,估計也是存了報答的心思才不忍心回絕的,你就念在絕聖初犯的份上,饒他這一回吧。」
  
  藺承佑一哂:「你不用急著替他求情,馬上就輪到你了。昨夜上巳節,你和絕聖私自溜出去,又看百戲又嚼炙肉串,快活得很啊。」
  
  棄智摀住嘴,差點忘了這茬了,昨晚他們被逮到後,師兄已經藉布陣的機會罰他們一年不能吃葷腥,本以為此事揭過了,沒想到一碼歸一碼,後招在這等著呢。
  
  其實以往師兄也常逮到他們犯戒,但師兄自己就是個不守規矩的人,所以大多時候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這回發這麼大的火,想來是氣不過青雲觀差點被一個小娘子給佔了便宜。
  
  絕聖哭道:「今日之事都是因我而起,昨晚出觀也是我攛掇著棄智去的,求師兄單罰我一個人,饒過棄智吧。」
  
  藺承佑笑著點點頭:「行啊,你們大可為對方開脫,反正每開脫一次,各自再加一百就是了!」
  
  兩人嚇得咬住舌頭。
  
  藺承佑徑直把他們拎到觀裡最僻靜的雲會堂,偌大一間廳堂,四面都是通天的書架,架上卷帙浩繁,擺滿了各類經卷。
  
  「先給我好好罰跪。」
  
  絕聖和棄智摔成一團,一邊啜泣,一邊緊張地用目光追隨師兄的腳步。
  
  藺承佑不知從何處變出一樣東西,在掌心裡拍了拍,慢慢朝他們踱來。
  
  兩人一個哆嗦,這是以前師尊拿來教導師兄的那把戒尺,這東西烏黑沉重,落到身上會留下很深的淤痕。
  
  以前師兄惹了事,師尊常會搬出這把重重的戒尺,但咆哮歸咆哮,他老人家連一回都沒捨得打下去。
  
  成王殿下就不一樣了,只要聽說師兄闖禍,定會趕來親自用這戒尺重重懲戒兒子,師兄因此沒少挨打。
  
  絕聖和棄智抱頭痛哭,這可怎麼辦,師兄下手只會比當年的成王更不留情的。
  
  「把手拿出來。不肯受罰?好,那我換別的。」藺承佑作勢要轉身。
  
  「肯受罰。」兩人急忙伸出手,反正逃不過一頓打,戒尺總比其他稀奇古怪的懲戒手段要強。
  
  「師兄,我們知錯了嘛,嗚嗚嗚。」
  
  「錯在何處?」
  
  「弟子犯了觀裡的第一條和第七條戒律。」
  
  棄智哭道:「弟子犯了第二條和第七條戒律。」
  
  「私自出觀、欺瞞師長、偷竊觀內之物、吃裡扒外,還有什麼是你們不敢做的?依我看也不必罰了,直接逐出師門了是!」
  
  兩人如同遭了雷擊,膝行幾步抱住藺承佑的雙腿:「師兄,嚴懲我們吧,求求你別趕我們走,我們生是青雲觀的人,死是青雲觀的鬼。」
  
  「放開。」藺承佑嫌棄地蹙眉。
  
  兩人不肯放:「要是我們走了,以後誰陪你的小豹子玩?誰陪師兄布陣?師尊回觀後,誰給他老人家熬藥粥……」
  
  藺承佑不為所動:「把手舉起來。」
  
  兩人抽抽嗒嗒把手舉得高高的,然而等了半天,戒尺都沒落到他們掌心,兩人正覺得奇怪,師兄忽又把他們倆拎了起來,睜開眼,就對上師兄辨不出喜怒的黑眸。
  
  「戒尺麼,一人領五百,禁閉,一人需關上三月。」
  
  兩人還沒來得及高興,就被兜頭潑了一盆冷水,所謂「禁閉」,就是一間小小的靜室裡,寬闊不足五尺,如同牢籠一般。
  
  被罰禁閉之人,每日對牢一卷經,從早到晚地抄寫,因為沒有窗戶,連偷閒的機會都沒有。
  
  一個月就可活活悶出毛病,三個月足可以將人變成呆子。
  
  求情也沒用,誰叫他們自作自受,而且這總比被逐出師門強。
  
  他們伏到地上,哭哭啼啼道:「弟子願領罰。」
  
  藺承佑話鋒一轉:「不過——」
  
  絕聖和棄智各自將一隻胖拳頭塞進嘴裡,惴惴不安地等待著。
  
  「念在你們今日還有要務在身的份上,給你們個將功補過的機會。今日出去了要是做得好,或可免了你們的禁閉,要是做得不好,回來老老實實受罰。」
  
  絕聖和棄智萬萬想不到會絕處逢生,哭著猛點頭。此番折騰比直接開罰來得更可怕,往後他們再也不敢偷拿觀裡的東西給外人了。
  
  「你們依然照原先的計劃去滕府,見到滕娘子後,照我說的做。」藺承佑回身一指書架,「先把《無極寶鑑》拿下來。」
  
  棄智不明就裡,起身拍拍膝蓋,踮腳取下一軸攤開的書。
  
  絕聖順著望過去,這書他再熟悉不過,上面記載了天下的道家至寶,上至驪龍之寶,下至城隍之印,可謂無一不具,就連成王殿下那把聲名赫奕的「赤霄」也在其列。
  
  書卷是打開的,可見師兄回觀後早就查過了。
  
  「滕娘子那把翡翠劍能斫下魔物的肉軀,想來絕非凡物,可是我翻遍了《無極寶鑑》,卻找不到關於這柄劍的記載,她阿爺滕紹每年都會回長安述職,若他得了這樣一柄寶劍,長安城多少會傳出風聲,但連青雲觀都未聽說過此劍,可見滕娘子未必是從她阿爺處得的,你們直接問那劍的來歷,她不見得肯說真話,今日你們去了,用我的法子把她的話套出來。」
  
  棄智和絕聖心裡泛起了嘀咕,師兄從小到大不知見過多少奇珍異寶,這翡翠劍雖說稀奇,比起觀裡那些寶貝不過是騏驥一毛,不知師兄為何如此感興趣。
  
  藺承佑似乎知道他們在想什麼,用戒尺輕輕拍了拍他們的頭:「昨晚在紫雲樓,眾煞從地底鑽出後,一度拋下你我,轉而去追廊下那群人,當時我以為它們是奔著那些傷者去的,事後才想起那些煞物都是草木所化,傷者已喪失神智,不至於引得草煞拋下近處的活物去追趕,因此一定有別的東西強烈吸引著它們。想來想去,那群人當中,只有一把翡翠劍最特別了。」
  
  棄智納悶撓頭:「不對啊,逢上這樣的法器,煞魅往往避之不及,怎會主動湊上去?」
  
  「事出反常必有妖,所以要弄個明白。」
  
  兩人點點頭,心裡有些疑惑,僅僅只是想知道那把劍的來歷嗎?就這麼饒過滕娘子好像不大符合師兄的作風。
  
  藺承佑抬眸看他們,忽然笑了下:「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
  
  絕聖和棄智聽完藺承佑的一番交代,小臉糾結成一團,就知道得罪師兄沒有好下場,但他們自顧尚且不暇,哪敢替滕娘子求情。
  
  「但是、但是滕娘子好像不那麼容易上當。」
  
  「不上當?我問你們,她想要什麼?」
  
  兩人愣愣地說:「想要蟲子。」
  
  「……」藺承佑,「你們說蟲子就是蟲子吧,既然有貪念,就不怕她不上當。」
  
  他不懷好意地笑笑,敢算計他的東西,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兩人把藺承佑的話牢牢記在心裡,出來的時候才發現身上的道袍都濕透了。
  
  回到經堂,安國公杵著拐杖迎上來:「老夫已經量好內子雙足的尺寸了。」
  
  一面說一面將畫好了腳印的箋紙遞給藺承佑,藺承佑剛接過,淳安郡王就放下茶盞道:「剛才絕聖說的那個滕娘子,可是滕紹的女兒?」
  
  藺承佑故意道:「誰?」
  
  淳安郡王道:「你別裝傻,我都聽明白了,滕紹於我有救命之恩,你找別人麻煩可以,千萬別找滕家人的麻煩。」
  
  藺承佑口中「嘶」了一聲,以手抵額,眉頭深深蹙了起來。
  
  淳安郡王氣笑:「你瞧瞧你,每回說到正經事你就如此。」
  
  藺承佑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余-奉-御。」
  
  淳安郡王面色一變,藺承佑的神色顯然不對勁,安國公摔開拐杖,忙要攙扶藺承佑,然而遲了一步,藺承佑捧住額頭,一頭栽倒下去。
  
  絕聖和棄智一個箭步衝上去:「師兄,你怎麼了?」
  
  余奉御急聲道:「世子舊疾發作了,昨晚聖人聽說小世子受傷,早就憂心此事,沒想到這麼快就起病了,快、快把世子扶到榻上。」
  
  淳安郡王扶著藺承佑沉聲道:「以往不是每年都要到四月才發作,為何今年提前了這麼多日子?」
  
  絕聖和棄智惶惶不安,昨晚師兄跟老妖交手的時候傷了肺腑,回來後一直未騰出空檢視自己的傷勢,他們本就擔心師兄牽動舊疾,沒想到這一耽擱,果真提前發作了。
  
  藺承佑緊閉著雙眼,才一眨眼的工夫,白皙的額頭上已經佈滿了汗珠,這病發作起來又兇又急,他腦袋中活像有一根尖銳的錐子在死命攪動,劇痛難忍,無休無止。
  
  他在榻上翻來滾去,痛得說不出話,幸而腦子還算清醒,趁尚未喪失意識前,他勉強抬起胳膊,指了指自己的前襟。
  
  絕聖和棄智看得真切,心急火燎從藺承佑的衣裳裡頭取出一個玉露瓶。
  
  余奉御剛顫著手打開藥箱,見狀眼睛一亮:「快,速速化開給世子服下。」
  
  這頭服下藥,余奉御取出一包銀針,叮囑淳安郡王道:「殿下幫忙扶好小世子,施針時萬不可妄動。」
  
  藺承佑面色慘白,一聲也不吭。短短一瞬間他衣裳裡外都汗濕了,眼下勉強還能按耐自己,可要是再痛下去,難保不會失去神智掙紮起來。
  
  淳安郡王面色凝重,依言扶住藺承佑。
  
  滿屋子的人都憂心忡忡,幸而醫治及時,待余奉御施完最後一針,藺承佑的眉心總算舒展開來了。
  
  安國公拭了拭汗:「好了,見好了。」
  
  淳安郡王鬆了口氣:「年年發作,年年都要被這小子嚇一回。虧得能忍,痛成這樣都不曾吭一聲。不過今日這遭委實太突然,沒到三月就發作。要不是余奉御在這,有你受的了!」
  
  藺承佑仰天躺在榻上,懶洋洋把手背擱到額頭上,笑道:「提前痛完了,三月就不必疼了。」
  
  淳安郡王扭頭看安國公和余奉御:「你們看看,先前疼成這樣,回頭就沒事人似的,剛才就讓他多疼一陣長長記性。余奉御,這病就沒法子根治嗎?」
  
  「如何根治?能有法子克制就不易了。」
  
  藺承佑翻身坐起,衝絕聖和棄智擺擺手,意思是他好了,要他們趕快去滕府辦事。
  
  絕聖和棄智又捱了一陣,眼看師兄言笑自如,便告辭要退出,這時側室門豁然打開,兩個護陣的老道急匆匆出來道:「不好了,大師兄,定魂香忽明忽滅,清心符也快用完了。」
  
  眾人一驚,安國公慌忙看向藺承佑,藺承佑斂了笑意,衝絕聖和棄智招手道:「你們兩個先別走,先寫幾張清心符再走。」說罷起身快步入了側室。
  
  絕聖和棄智把硃砂和筆硯攤在條案上,一個磨墨,一個寫符。
  
  余奉御和淳安郡王幫不上忙,只好留在正堂裡。
  
  余奉御將銀針收入箱篋內,問淳安郡王:「方才殿下提起祛除病根一事,但余某連小世子為何染上這毛病都不知情。殿下若是知道始末緣由,能否仔細說說。」
  
  絕聖和棄智愣了愣,師兄這病來去如風,過去他們一直被蒙在鼓裡,也是前年無意中撞見師兄發作,才知道師兄身上有頑疾。
  
  再後來,他們就聽說這病並非胎裡帶來的毛病,而是師兄八歲的時候給自己胡亂用法術落下的病根兒,到現在快十年了,每年都會痛一回。
  
  但師兄為何好端端練那法術,他們至今不明白。
  
  淳安郡王望一眼緊閉的側室門,微微一笑:「此事說來話長,承佑向來最忌諱旁人提他這毛病。」
  
  余奉御道:「余某並非存心打聽私隱,一切全為了給世子祛病,經過今日這一遭,殿下也該明白了,諱疾忌醫是絕對拔不了病根兒的,清虛子道長如今不在長安,聖人將世子的病託付給餘某了,余某雖然早就知道世子有頑疾,但當年究竟發生了何事仍是一頭霧水,這回誤打誤撞解得及時,往後誰知會如何?所以殿下不必有顧慮,只管將這病的起因告訴余某便是。待會世子出來,余某還會再當面問一遭。」
  
  淳安郡王擺手笑道:「不用問,打死他他也不會說的,不過余奉御說的對,治病需尋本溯源,一味瞞著的確不妥,既如此,那我就把我知道的說一說,希望能盡快找到祛病根的法子,省得年年都遭一番罪。」
  
  絕聖和棄智下意識豎起耳朵。
  
  淳安郡王用銀笊籬舀起一勺淺緗色的茶湯,挽住袍袖給余奉御斟茶,動作不疾不徐,姿態異常清貴。
  
  絕聖和棄智大氣都不敢出,淳安郡王是成王的弟弟,但兄弟倆並非一母所出,當年瀾王在原配去世多年後,又娶了一位繼室,淳安郡王就是那位繼室所生,他名喚藺敏,人稱敏郎,足足比成王小了十六歲。
  
  正因如此,淳安郡王雖是師兄的皇叔,卻只比師兄大幾歲,平日跟師兄相處起來,不像長輩倒像兄長,師兄小時候的事,他比誰都清楚。
  
  每回見到淳安郡王,絕聖棄智都覺得他芳蘭竟體,溫然如美玉,只是淳安郡王是出了名的慢性子,這回也不例外,兩人等了又等,始終未等到他開口。
  
  余奉御慢慢品著茶,看樣子也不急,眼看一盞茶都要喝完了,淳安郡王才悠悠然道:
  
  「此事說來話長,承佑剛生下來的時候,清虛子道長就給他卜了一卦,說承佑處處順遂,唯獨姻緣不順,日後他會在某位小娘子身上狠狠栽跟頭,而且此事無法可解。這件事本來瞞著承佑,沒想到承佑長到七八歲時,居然學會了卜噬,有一回他為了好玩給自己卜了一卦,結果跟他師尊當年算出來的卦相一樣。
  
  「承佑自是不願相信這種事,就跑去找清虛子道長給自己卜卦。
  
  「清虛子道長斷然拒絕,還將承佑痛斥了一通,承佑猜到其中有異,習練了數月之後再卜一卦,哪知還是一樣的卦相。」
  
  說到這,淳安郡王笑了起來:「那陣子承佑正好在崇文館唸書,因為死活不相信卦相上說的話,沒事就給自己卜上一卦,可惜次次都是一樣的結果。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他這些私底下的舉動被人瞧見了,那些常跟承佑在一處玩耍的夥伴,就總拿此事取笑他。」
  
  「不久之後,承佑隨成王妃去臨安侯府赴宴,老侯爺本就是三朝元老,又正逢期頤之年,聖人聽聞此事,親自給老侯爺賜賞問安,因此那一日,不但長安城大半的卿庶人家前去慶賀,外地也來了不少賀壽的官員,也就是在臨安侯府,承佑遇到了一個揚州來的女娃娃。」
  
  余奉御道:「揚州來的女娃娃?」
  
  淳安郡王嗯了聲:「那女娃娃不知是誰家的,才四五歲,不愛說話,懷中抱著個破舊的小布偶,聽說生得極好看,開口便是揚州口音,當時承佑跟夥伴在花園裡玩耍,射箭摔跤玩膩了,就提議到園子裡玩捉迷藏。」
  
  ********

  作者有話要說:

  崇文館沒有國子監那麼親民,一般只收皇親貴冑。...<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20 10:44 PM

第13章

  淳安郡王飲了口茶,緩聲道:
  
  「臨安侯府秀色超群,後園裡有一片很大的芙蕖池,承佑捉迷藏時為了能贏,就打起了花池的主意。」
  
  「當時他還不會鳧水,但架不住膽子大,找來一根秸管咬在嘴裡,偷偷摸摸潛下了芙蕖池。小夥伴們沒能在花園裡找到承佑,只好一窩蜂去了別的地方,承佑等了一陣,估摸著自己穩贏了,就從芙蕖池裡鑽出來,不料池子底下全是水草,一下子纏住了他的腳。」
  
  淳安郡王說到此處,輕輕摩挲手中碧清的邢窯白瓷茶盞,這件事他前後聽過三次,記得相當清楚。
  
  藺承佑在水中掙扎了幾下,結果連口裡的秸管都丟了,喊救命,可他因為怕被人發現行藏早將僕從們攆走了,後來僕從一度偷溜回來找小主人,又誤以為藺承佑跟那群小公子在一處。
  
  就在藺承佑拼命撲騰的時候,花叢後頭冒出一個女娃娃,女娃娃看見有人溺水,情急之下把手裡的風箏扔進了水裡,可惜力氣太小,第一回差點連她自己也摔進池子,第二回女娃娃學聰明了,知道將風箏的線係到岸邊的樹上,雖然還是繫得不穩,但藺承佑那時候已經會輕功了,藉著這點力便爬了上來。
  
  等到後來下人們聽到消息趕過去,就看見藺承佑和一個女娃娃並肩坐在岸邊一株花叢後頭,兩人有來有往地說著話,不知說了多久了。
  
  僕從們欲上前侍弄,藺承佑卻因為惱他們來得不及時,要他們滾到一邊去,下人知道小郎君的脾氣,急派了幾個人去給成王妃送信,剩下的眼巴巴在旁邊乾候著。
  
  正因如此,下人才知道小郎君跟那小娘子都說了什麼。
  
  當時藺承佑身上濕淋淋的,一邊抹臉上的水珠,一邊問女娃娃:「你是路過這兒?還是本來就待在這兒?」
  
  女娃娃懷裡抱著布偶,並不肯搭腔。
  
  藺承佑又問:「你臉上怎麼全是鼻涕啊,哦我知道了,你剛才躲在花叢裡哭。為什麼哭啊,你阿爺阿娘呢?」
  
  女娃娃很生氣,猛推了藺承佑一把。
  
  藺承佑居然沒發火,只笑著說:「說吧,誰惹你不高興了,我這人知恩圖報,剛才你救了我一命,我可以替你出氣。」
  
  女娃娃仍是不開腔,藺承佑打量她:「你懷裡的布偶都這麼髒了,為何不讓你阿娘替你再縫一個?」
  
  女娃娃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藺承佑手忙腳亂,忙取下腰間的香囊:「別哭了,這是我們府裡廚娘做的梨花糖,挺好吃的,我妹妹可喜歡吃了。糖沒濕,你嚐嚐吧。」
  
  女娃娃把糖放到口裡慢慢嚼著,藺承佑看她喜歡,索性把整包都給了她:「我妹妹還不會走路,要不她就能跟你玩了,她叫阿芝,你叫什麼名字?」
  
  女娃娃吃了一會糖,總算肯說話了:「我叫阿孤。」
  
  「阿孤?」藺承佑奇怪道,「怎麼會有人叫阿孤?」
  
  女娃娃很不高興: 「阿孤就是阿孤,關你何事!」
  
  藺承佑笑道:「好吧,不關我的事,可是你剛才救了我的命,我總不能把你一個人扔在這,你想你阿娘了吧?我帶你去找她。」
  
  女娃娃口裡含著糖,不知怎麼又哭了起來,藺承佑這下沒辦法了:「要不我帶你去找我的阿娘?我阿娘很喜歡小孩,尤其喜歡你這樣的女娃娃,而且她認識的女眷多,沒準她知道你阿娘在何處。」
  
  阿孤想了想,同意藺承佑拉她起來,走了沒幾步,那群小公子們找回來了,看到藺承佑手裡牽著個小娘子,一齊嚷道:「阿大,你給自己卜的卦真準,你跟這個女娃娃才見一次面,居然主動帶她玩。」
  
  藺承佑:「胡說!我是看她一個人怪可憐的才理她的。」
  
  那幫小子繼續起哄:「可是你都牽她的手了。阿大你自己說,你是不是想娶媳婦了,卦相上說你註定會在小娘子身上栽跟頭,是不是就從這個女娃娃開始的?」
  
  藺承佑上前就給那人一腳:「你放屁!」
  
  一幫小公子很快就打得不可開交,僕從們四面八方湧上去拉架,阿孤抱著布偶也衝上去幫藺承佑的忙,可惜力氣太小壓根近不了身。
  
  好不容易拉開了,僕從們急著給藺承佑換衣裳,阿孤舉著那包糖追上來:「小哥哥,你的糖。」
  
  夥伴們見狀,又開始取笑藺承佑:「阿大,你娘子要給你糖。」
  
  藺承佑惱羞成怒,扭頭對女娃娃說:「你別跟著我了。」
  
  他一換完衣裳就急急忙忙跑回池邊找阿孤,可惜阿孤已經不在那了,成王妃納悶兒子為何到處尋人,下人就將之前的事一五一十告訴了成王妃。
  
  余奉御聽到此處,忍不住接話道:「阿孤究竟是誰家的小娘子?」
  
  淳安郡王搖搖頭:「阿嫂聽說了此事,當即命人幫著承佑找這位小救命恩人,怎奈那日侯府賓客太多,光老侯爺舊部的家眷就來了好幾百號人,各家的小郎君、小娘子數都數不過來,奇怪當日來侯府的官員,沒有一個來自揚州。」
  
  「阿嫂就想,江南一帶口音相近,承佑未去過揚州,聽錯了也未可知,然而問遍了當日來府的女眷,沒有一家小娘子的小名叫『阿孤』,又打聽當日有沒有人帶著布偶來赴宴,也是毫無消息。」
  
  「這一找,就是大半年。崇文館的同窗得知承佑四處打聽那個小娘子的下落,一見面就拿這件事取笑他,承佑從沒在夥伴們面前吃虧,卻因為這件事一再遭到奚落。」
  
  「正好那時候清虛子道長開始教承佑習練符術,承佑翻閱觀裡的墳典丘索,無意中發現了一個箱篋,裡頭鎖著一本古籍和一根銅錐。這便是承佑起病的因由了。」
  
  余奉御驚訝道:「古籍?難道記載的是符術,那根銅錐又是何物?」
  
  淳安郡王道:「我對道家的符術一概不知,只知道這符術邪門得很,乃是百年前崑崙山一位專習旁門左道的邪道士傳出來的,據聞這邪道年少時陷入癡戀,一度為了意中人夢斷魂勞,使了諸多手段,未能得到那女子,邪道不堪其苦,誓要練便天下邪術,祁寒暑雨熬了數年,終於煉出了一種叫『王咎不居』的符蠱術。」
  
  「『王咎不居』?」絕聖棄智訝道,「這不是像卦的一種麼。」
  
  淳安郡王諷刺道:「冠以道家周易之名,實則與巫蠱相通,對應九三爻,銅錐裡藏著蠱蟲。」
  
  「那蠱蟲本是南詔國的巫后用來懲罰不忠之人的,邪道將其引入道家的五行陰陽術,可謂邪上加邪。」
  
  「銅錐一經刺破皮膚,蠱蟲便會鑽入血脈,克制的是初六爻,損毀的是六二爻,男子年幼時操練此術,就算到了懂情事的年紀,蠱蟲也會在心脈裡作祟,讓人絕情無心。」
  
  余奉御聽得瞋目扼腕,難怪小世子長到十八了,未嘗近女色,本以為小世子未開竅,原來背後還有這樣一番曲折。
  
  他拍桌道:「荒唐,荒唐。」
  
  絕聖和棄智愕然相顧,「絕情無心」是怎樣一種惡毒的詛咒,難道苦戀不得的滋味比噬心還要痛苦嗎?否則那邪道為何要這樣對待自己。
  
  淳安郡王道:「邪道自己練了還不夠,還想禍害旁人,他為了誘惑後人習練這邪術,故意在書卷上寫下千般好處。承佑心智尚幼,看完邪道在卷首寫下的那段話,便想著:只要習練了此術,長大了我就不會在女子的事上犯糊塗,如此一來,卦象上說的那些話也就不奏效了,等我練成了回崇文館當眾再卜一卦,看誰還敢笑話我。」
  
  「這孩子天不怕地不怕,打定了主意,說試就試,等到清虛子道長趕過來,承佑已經走火入魔,道長起初不知出了何事,直到發現這孩子後頸多了一枚赤印,才知道他中了蠱毒。」
  
  「此後清虛子道長窮盡畢生絕學,都未能將蠱蟲從承佑體內驅出去,正因為這個緣故,清虛子道長才會煉製大名鼎鼎的六元丹,可惜最後煉成了也只能清理妖毒,對那蠱毒卻毫無效用,每年承佑發作時,都只能用藥湯暫且壓制蠱蟲。」
  
  咯噔一聲,側室的門從裡頭開了,安國公滿面焦容:「兩位小道長,符紙可畫好了?」
  
  淳安郡王微微一笑,也就不再往下說了。
  
  絕聖和棄智送了符紙進去,又被藺承佑攆出來:「今日之事要是辦不好,老老實實滾回來領罰。」
  
  絕聖和棄智灰溜溜出觀上了錙車,滿腦子都是方才的事。
  
  「忘了問郡王殿下了,師兄後來找到那個叫阿孤的小娘子沒有。」
  
  絕聖搖頭:「多半是沒有,要是找到了,郡王殿下哪用得著『女娃娃』長『女娃娃』短的,大可以告訴余奉御是誰家的小娘子了。」
  
  「也對哦,那時候師兄還沒找到阿孤就中了蠱毒,等他病好了,也許早把這件事拋到腦後了。咦,『阿孤』、『阿孤』,怎會有人叫『阿孤』,假如師兄沒聽錯,小娘子會不會是騙師兄的?」
  
  絕聖捧著頭道:「先別想這事了,等我們到了滕府,還得照師兄的話誆騙滕娘子呢。」
  
  棄智抬袖拭了拭汗,頭一回算計人,也不知能不能成,滕娘子看上去不好騙,可誰叫她得罪的是師兄,認識師兄這麼久,他還沒見師兄在算計人這件事上失手過。
  
  親仁坊離青雲觀不算遠,小半晌工夫就到了,絕聖和棄智先去滕府,被告知滕玉意這陣子都住在姨母家,於是又改道去杜府。
  
  兩人到門口時,杜府早有閽者候著了。
  
  絕聖和棄智稟明來意,閽者熱絡得不像話:「兩位道長快請進,夫人和娘子已經等了許久了。」
  
  ***
  
  滕玉意昨夜被杜夫人攆去安歇,睡得卻並不踏實,天將明時,隱約聽見鄰室有人驚呼,猛一睜開眼,綺雲和碧螺掀簾進來道:「娘子,杜娘子醒了。」
  
  滕玉意掀被下床:「端福和白芷她們呢?」
  
  「端福在外院歇著,管事尚未送消息過來,白芷和紅奴已經醒了。」
  
  滕玉意三步並作兩步到鄰室,下人們捧著巾櫛出出進進,杜庭蘭正趴在床沿邊嘔吐。
  
  滕玉意想起前世表姐慘死的情狀,腳下踟躕起來,唯恐眼前是幻境,一觸就化為泡影。
  
  杜夫人只當滕玉意高興過了頭:「玉兒,快來,你阿姐正找你呢。」
  
  杜庭蘭抬起頭,軟聲道:「阿玉。」
  
  滕玉意奔過去替杜庭蘭拍背,擔憂道:「為何突然嘔吐起來。」
  
  杜庭蘭拭淨了臉面:「我胸口有些發堵,吐一吐就好了。」
  
  她容色憔悴,額上佈滿細細汗光,分明極不舒服,卻仍不忘寬慰母親和表妹。
  
  杜夫人擔憂道:「這樣嘔吐,不知要不要請醫官上門瞧瞧。」
  
  滕玉意想了想:「阿姐是被邪祟所害,尋常的岐黃之術未必對症,橫豎青雲觀的小道長會上門,不如等他們看過之後再做定奪,省得胡亂用藥不利疏散體內的餘毒。」
  
  杜夫人道:「對對對,昨夜那個小道長還叮囑過不要胡亂吃藥,青紈,你到前院找老爺和大公子,說一娘醒了,讓他們到後院來。」
  
  奴婢應聲下去了。
  
  杜庭蘭輕輕拍打床沿:「阿玉,你坐下,讓阿姐好好看看你。」
  
  滕玉意依言坐下,對上杜庭蘭溫柔的神色,只覺得好些話哽在喉嚨裡,乾脆從下人手裡接過巾帕,輕柔地替杜庭蘭拭汗:「阿姐,你好些了嗎?」
  
  杜庭蘭拉著滕玉意的手柔聲道:「我這也不知怎麼了,只記得同阿娘去靜福庵祈福,後頭的事一概記不清了,你信上說過幾日才能到,怎麼這麼早就來了?阿娘說你跟我們一道回府的,莫非你昨日也去了曲江——」
  
  說到此處她像是想起了什麼,臉色瞬間褪了個一乾二淨。
  
  滕玉意心一陣猛跳,前世她苦尋兇手,最後一無所獲,而今表姐活生生在眼前,或許很快就能得知真相。
  
  她小心翼翼道:「阿姐,你怎麼了?」
  
  杜庭蘭仍在發怔,面色蒼白,額頭沁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杜夫人意識到什麼,倉皇摒退下人:「一娘要歇息,你們先到外頭候著吧,要是道長來了,速速請他們進來。」
  
  滕玉意大氣不敢出,既盼著知道真相,又怕表姐過於憂懼留下病根,遲疑片刻,她扶杜庭蘭躺下:「阿姐,你先歇一歇,有什麼話等好了再說。」
  
  杜庭蘭猝然捉住滕玉意的手:「我想起來了,昨夜、昨夜我在竹林裡撞見了邪物。」
  
  她渾身顫慄,口中的字句變得斷斷續續。
  
  「好孩子,你怎麼糊塗了。」杜夫人紅著眼睛道,「阿娘不是才跟你說了,昨晚玉兒和端福趕得及時,把你救下來了。」
  
  「是啊,阿姐。」滕玉意極力寬慰杜庭蘭,「那東西昨晚就被成王世子打回了原形,就是一截子樹樁,沒什麼好怕的,你現在好好在府裡,有我們在,誰也別想傷你。 」
  
  杜庭蘭卻把頭埋在母親懷裡,整個人嚇得恨不得縮成一團:「那東西追著我跑,說要吃了我,阿娘,我好怕……」
  
  她忍不住啜泣,昨晚在林中險些喪了命,那種瀕臨死亡的無助和絕望浸潤到了每一個毛孔,昏睡的時候壓抑著,如今全都激發出來了。
  
  杜夫人心肝都快揉碎了,自從這孩子懂事以來,何曾這般失態過。
  
  她一遍遍撫著女兒的後背:「這是嚇糊塗了,待會得找道長討些收魂安神的法物。」
  
  杜庭蘭忽又想起什麼,揪住滕玉意道:「阿玉,你當時也去了竹林?」
  
  滕玉意握住杜庭蘭的手:「是,我去了,阿姐,那東西不足為懼,我和端福一到林中就砍下了怪物的右爪。」
  
  杜庭蘭唇色一陣發白,上下打量滕玉意,確定表妹完好無損,放心點點頭,而後,她像是陷入了混亂的回憶中,重新發起怔來。
  
  滕玉意和杜夫人傾身替杜庭蘭掖衾被,杜庭蘭目前魂不附體,問也問不出什麼。
  
  二人正忙著,杜庭蘭惶然睜大眼睛四下看,忽道:「阿玉,除了那怪物,你可在林中看見了別人?」
  
  滕玉意心弦一下子繃得極緊,重新坐在床邊,屏住呼吸問:「阿姐,當時還有誰在林子裡?」
  
  杜庭蘭的話聲卡在喉嚨裡,臉色越來越難看,氣息越來越紊亂。
  
  杜夫人眼裡含著淚:「孩子,你為何去竹林?誰把你害成這樣,你到現在還不肯說嗎?」
  
  杜庭蘭闔上眼睛,既像是追悔莫及,又像是羞慚難言,突然像是觸發了噁心的回憶,伏身再次嘔吐,這一次比之前更劇烈,更不可遏制。
  
  杜夫人慌忙上前拍撫,這樣嘔吐不休,遲早會出事,滕玉意也沉不住氣了,急忙起身道:「姨母,我去叫人請醫官。」
  
  剛一邁步,就被杜庭蘭拉住了胳膊:「我沒事,我只是覺得噁心。」
  
  滕玉意彎腰擰了巾櫛替杜庭蘭拭面,手背忽然一片溫熱,驚訝抬頭,發現杜庭蘭正在無聲垂淚。
  
  「阿姐。」
  
  杜庭蘭勉強支撐起身體,羞慚地看著杜夫人:「女兒迷了心智,害阿娘擔驚受怕,女兒無地自容,求阿娘萬萬保重身體,阿玉,你剛到長安,昨晚卻因為我涉險,阿姐對不起你。」
  
  滕玉意心裡一酸,忙道:「阿姐,你現在心神不安,有什麼話稍後再說。」
  
  杜庭蘭淚如雨下,彷彿心裡正備受煎熬,沉默了片刻,忽又道:「阿娘,阿玉,我僥倖撿回來一條命,有些話再不說恐怕就遲了。」
  
  杜夫人和滕玉意的心瞬間躥到了嗓子眼,看著杜庭蘭,大氣都不敢出。
  
  杜庭蘭羞愧得把頭垂到胸口:「其實我和紅奴離開靜福庵,是為了見一個人。」
  
  杜夫人氣得渾身發顫:「我早該知道……我早該知道……你不會無緣無緣故離開靜水庵……」
  
  看杜庭蘭只知默默流淚,她急得推搡著女兒道:「你這孩子……快說……那人到底是誰?」
  
  杜庭蘭臉紅得欲滴血,幾次三番要開口,卻因為太過難為情,話都堵在了嗓子裡。
  
  「你這孩子莫不是要急死爺娘?」杜夫人攥緊杜庭蘭的手顫聲道,「那人把你害成這副模樣,你還有什麼可瞞著的!」
  
  杜庭蘭心痛如絞,抽噎著說:「……阿娘別難過……我……我說。」
  
  她透過眼中的淚霧望著杜夫人:「阿娘可還記得,阿爺在揚州做官時,有一回清明節,我曾獨自帶紅奴去隱山寺踏青。」
  
  杜夫人一愣,旋即瞠圓了眼睛道:「那日原本紹棠要陪你去的,不巧他們學堂有事,紹棠就半路回去了,怎麼,難道你就是那日遇見了什麼人?」
  
  杜庭蘭淚光閃爍:「我在寺中賞花時,恰好撞上一群書生在桃花林裡鬥詩,奪魁那人……是位年方二十的公子。」
  
  說到此處,她死死咬住唇,雙手揪住胸前的襟領,指節有些發白。
  
  杜夫人險些一頭栽倒到床邊,滕玉意慌忙攙扶杜夫人,杜庭蘭也嚇得從被子裡起了身,杜夫人哆嗦著伸指一戳杜庭蘭的額頭,咬牙切齒道:「把你是如何認識此人的,又是如何與此人交往的,一五一十給阿娘說清楚,一個字都別落下!」
  
  杜庭蘭眼皮腫得像桃子,哭了許久才開口道:「此人家貧無依,常年在寺中寄讀,好不容易湊齊了盤纏,來年欲到長安赴考。我看他口吐珠璣,詩文尤其出眾,我就……我就對他生出了好感,之後我們時有來往,他常贈詩予我,因為怕露了痕跡,便用彩勝做信紙,這樣既不打眼,又方便傳遞。」
  
  滕玉意愕了愕,早料到表姐在庵裡剪綵勝是為了傳信,果然如此。
  
  杜夫人壓著滿腔怒意點頭:「很好,去年清明節就相識了,至今已有一整年了,我且問你,你跟他私自往來這麼久,那人可曾提過婚嫁之事? 」
  
  杜庭蘭哽咽道:「那人說自己並無功名,就算上門求親,我爺娘也不會應許,因此一切要等到他赴京應試後,等有了功名,一切都好說。後來阿爺被舉薦到國子監任太學博士,舉家要遷回長安,臨行前我擔心他赴考的盤纏不夠用,就將我攢下來的體己都給了他。那人將家傳的一根金釵贈給我,許諾說非我不娶,待他來年到長安來赴考,定會上門求親。」
  
  說到此處,杜庭蘭頓了下,彷彿回憶著什麼,眼中的悔恨之意益發深濃。
  
  「到了長安後,我們暗中往來,少則五日最遲半月,一直未斷過書信。我們家到長安後三個月後,他也提前從揚州啟程了,到長安後他寄居在城南的一座莊子裡,我怕他手頭拮據,又託人送了些體己過去,起初他還算殷切,隨著結識的人越來越多,慢慢也就不怎麼給我回信了。」
  
  「前不久他高中魁元,我循著信上的地址去找他,不想他早就搬走了,回城的路上我遇見他跟友人在酒肆飲酒,模樣好不快活。他身邊那些人衣飾華貴,想來都是衣冠子弟。我聽說應舉時聖人和幾位宰相都極力誇耀他的詩文,他如今名聲大噪,身邊的朋友也非昔日那些寒門之士了。」
  
  「我心裡仍抱著一絲希冀,他近日忙著應舉,興許抽不出空給我回信,於是令車夫停車,掀開車簾與他對視,可他竟裝作不認識我,他身邊那幾個友人看我注目於他,笑道:『那小娘子一直在看你,莫不是傾慕於你?』我又驚又羞,當即放下簾子令車夫趕路,就聽到那人冷笑:『哪來的浮花浪蕊。』」
  
  滕玉意勃然大怒,霍地起身道:「豎子敢爾!」
  
  杜夫人也氣得七竅生煙,女兒向來聰慧自矜,沒想到竟栽在這樣一個後生手裡,只恨女兒眼下身體未復元,罵又捨不得罵,她一肚子火無處發,只能悶聲自搥胸膛。
  
  杜庭蘭唯恐母親氣壞了身子,哭著攬住母親。
  
  杜夫人咬牙切齒道:「後來呢?昨日是那後生約你去竹林的?」
  
  杜庭蘭拭了拭淚低聲道:「我當時就灰了心,回來後我想,我那些體己也就罷了,權當扔進了溷廁,可那些書信上寫了不少纏綿悱惻的話,若是不討回來,早晚會生禍患,前陣子我為了此事夜不能寐,打聽到上巳節他會趕赴進士宴,正好阿娘也到靜福庵敬香,我便跟阿娘一同前往,趁阿娘去西苑聽戲,讓紅奴扮作胡人去月燈閣前攔他。這一回他欣然答應了,約我在月燈閣旁的竹林見面。」
  
  滕玉意聽得怒火中燒,前世表姐和紅奴是被人勒斃,當時仵作勘探現場,說在表姐屍首附近發現了男子的短靿靴留下的腳印,原來當晚果然有男子約表姐去竹林。
  
  她知道,朝廷進士歷來難考,年紀輕輕就高中魁元的更是屈指可數,記得前世有個極出名的才子,此人中了進士科後,又順利通過了吏部選試,不久調到禦史台,成為最年輕的諫官,之後更是為鄭僕射賞識,娶了鄭僕射的獨女。
  
  記得喜帖遞到滕府時,距離表姐被人勒斃只有半年。因是有名的世家大族鄭氏嫁女,嫁娶那日,街瞿巷陌擠滿了看熱鬧的老百姓。
  
  滕玉意雖未赴宴,卻因路過鄭府看見了迎親的新郎,新郎姿容俊美,委實是個出色人物。
  
  想到此處,滕玉意臉上爬上一抹黑氣,再開口時語調裡透著一股森森的涼意:「阿姐,那個男人是不是叫盧兆安?!」
  
  **********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蠱毒是個騙局,阿大自己以為自己「絕情無心」而已哈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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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叛叛 發表於 2020-7-21 10:33 PM

本帖最後由 小叛叛 於 2020-7-21 10:35 PM 編輯

第14章

  杜庭蘭暗吃一驚,玉意剛到長安,怎會知道盧兆安的名字?
  
  轉念一想,月燈閣的進士宴那般熱鬧,盧兆安又是今年的魁元,阿玉身邊耳目眾多,知道也不奇怪。
  
  她赧然點點頭︰「是。」
  
  杜夫人痛心疾首︰「於是你就私自出庵去見這個盧兆安?」
  
  杜庭蘭攥緊衾被一角,眼淚如斷線珠子般往下掉,滕玉意默默拍撫杜庭蘭的肩背,待她稍稍平靜,忍著氣問︰「阿姐,後來究竟出了何事?」
  
  杜庭蘭拭了拭淚,勉強穩住心神︰「我一心要取回那些書信,怕阿娘發現我離開過靜福庵,緊趕慢趕到了竹林,誰知竹林外來了大批僕從,在林前設了幔帳不許通行,我打聽才知成王世子要抄近路去月燈閣蹴鞠。」
  
  「成王世子?」
  
  「是。」杜庭蘭哭了一晌益發鎮定,慢慢回憶道,「好幾駕犢車都被擋在林外,我心知硬闖是不行了,只好帶著紅奴離開,誰知路過竹林西側,發現西邊的入口沒設幔帳,我與盧兆安正是約在西北角踫面,於是又轉了回去,竹林西側果然無人阻攔。」
  
  滕玉意暗忖,原來如此,藺承佑明明令人封林,阿姐卻還能進到林中。
  
  「我和紅奴在林中等了一陣,盧兆安始終不曾出現,竹林裡黑黢黢的,我害怕起來,正要沿著原路離開,就在這時,樹梢上飄來女人的笑聲,抬頭看,就看見一個黑乎乎的巨物無聲無息蹲在樹梢上,沒等我們喊救命,那東西就撲了下來,再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杜庭蘭想起那嚇人的一幕,面色霎時慘白,杜夫人又是拍撫又是寬慰,半晌才讓杜庭蘭鎮定下來。
  
  滕玉意寒聲道︰「阿姐,當時你在竹林裡有沒有看到盧兆安?」
  
  杜庭蘭心有餘悸,搖了搖頭說︰「竹林裡太黑了,要在林中辨別道路,必須帶著燈籠,但是我和紅奴出事時既未聽到人聲,也未看到鄰近出現過照明之物,可見盧兆安要麼根本沒打算赴約,要麼尚未趕到竹林。」
  
  滕玉意冷笑道︰「我和端福進去時,除了那妖物沒看到旁人,後來救下表姐,也無人在附近窺探或徘徊。」
  
  杜夫人氣得渾身哆嗦︰「好個孬種!我估計他要麼早就逃走了,要麼躲在一旁。」
  
  她紅著眼睛瞪視杜庭蘭︰「你讓阿娘說什麼好,平時那樣乖巧的孩子,竟背著爺娘……這也就罷了,看上的還是這樣一個無恥之徒!」
  
  杜庭蘭又何嘗不悔,錯付了一片癡心,還險些丟了性命。她淚若雨下,哀聲道︰「阿娘怎樣教訓女兒都行,千錯萬錯都是女兒的錯,阿娘切莫傷了自個的身子。」
  
  杜夫人縱算惱火,終究覺得女兒委屈,怒瞪女兒一陣,將杜庭蘭摟入懷中,母女倆一處哭起來。
  
  滕玉意目光森冷,此人並非孬種,分明是個心狠手辣的斯文敗類,假如前世表姐和紅奴真是為盧兆安所害,這一回看到有人替他動手,說不定正中他的下懷。
  
  只是有一點不通,藺承佑那時路過竹林,如果那妖物也在林中,以藺承佑的道行,不可能察覺不了,因此那東西應該是在藺承佑走了之後潛入的。
  
  那樣短的時間,老樹妖發現表姐和紅奴的行藏並出手襲擊,會不會太巧了些?
  
  要找美貌女子做獵物,為何不去人多之處,反而挑那樣的幽僻之處。
  
  可惜那老妖還未把事情交代清楚,就因一道怪雷相擾,被藺承佑失手打成了原形。
  
  「絕不能放過放過這混賬。」杜夫人恨聲道,「不說你那些書信還在盧兆安手裡,當晚的事與他有沒有關係還說不準,我得將此事告訴你阿爺,讓你阿爺好好拿個主意。」
  
  說話間杜裕知和杜紹棠來了,杜夫人不等父子倆看視杜庭蘭,一五一十將方才的事說了。
  
  杜裕知白眼一翻,當場厥了過去。
  
  杜夫人和杜紹棠猛掐一陣人中,杜裕知才悠悠然醒轉。
  
  杜庭蘭內疚得無以復加,若不是滕玉意攔了一把,差點就從榻上摔落下來。
  
  杜裕知氣得手腳冰腳,顧不上教訓女兒,先將盧兆安痛罵一頓。
  
  他本就在國子監任職,因此發榜後也曾看過盧兆安的詩文,當時就覺得氣勢飛遠,料定此人極有抱負,誰知竟是卑劣之徒。
  
  「要不是怕壞了蘭兒的名聲,我明日就將此人的品行揭發出來,朝中豈能容得下這樣的狗彘。讓我想想用什麼罪名?對,借貸不還,明日我先以盧兆安借貸不還為由,將他告到吏部。到時候別說通過選試,連功名都未必保得住。」
  
  杜夫人錯愕道︰「老爺連張借條都拿不出,這樣告上去,盧兆安非但不會伏罪,恐怕還會反誣老爺構陷於他。」
  
  杜裕知一頓︰「是我氣糊塗了!那就往前查,他這樣的小人,來長安三月有餘,總有行為不端之時,一旦找到了錯處,我立即找御史台的老友彈劾他,只要能告倒他,也算為朝廷發姦擿伏了。揚州那邊我也會去信,務必將此人在揚州的種種行舉都打聽清楚。」
  
  杜紹棠向來與姐姐感情篤厚,自從進屋後,一直紅著眼睛替姐姐絞巾帕,聽父親這麼說,他奮袂而起︰「兒子這就找人去查他,不,用不著這麼麻煩,我馬上找人用布袋將這混蛋蒙上頭痛打一頓。」
  
  杜夫人喝道︰「你回來!當心露了馬腳,此人又沒錯處捏在我們手裡,別到時候沒出氣,反把你折進去。就算要教訓那人,也該你阿爺出面。」
  
  杜紹棠洩了氣,軟綿綿跺腳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該怎麼辦。」
  
  說話間蹲踞在姐姐床前,全沒個主意。
  
  滕玉意暗想,姨父和紹棠想的全是明面上的法子,但要對付盧兆安這樣的小人,一般的法子可行不通。
  
  鄭僕射為人謹慎,前世能把獨女嫁給盧兆安前,想必做過一番詳徹的調查,鄭家門生何其廣眾,連鄭家未能查到盧兆安的不端之處,可見此人平時多麼善於遮掩。
  
  也許盧兆安唯一的罅漏就是表姐,因此前世在跟鄭家結親時,此人才急不可耐要抹去這一筆。
  
  杜裕知憤然道︰「不怕,我這就出去安排,今晚就把信都拿回來,還得好好教訓此獠一頓。」
  
  滕玉意冷不丁道︰「姨父,您打算如籌謀此事?」
  
  杜裕知氣咻咻道︰「讓東兒去找人,雇上幾個市井之徒,把盧兆安這幾個月幹過的行徑統統打聽清楚!」
  
  「好主意。不過姨父從未與市井之徒打過交道,雇人前是否先要盤查他們的底細?」
  
  杜裕知怔然︰「這……」
  
  「雇這麼多人去查,委實是筆不小的費用,如果十天半月都未查出頭緒,查到何時是個頭?」
  
  杜裕知頻頻捋鬚︰「那就一直查下去!只要能狠狠教訓那混賬,大不了賣掉些恆產!」
  
  滕玉意道︰「那麼姨父打算從何處著手,又如何跟那些市井之徒交涉?」
  
  杜裕知冷哼︰「我親自出馬,不信安排不好此事。」
  
  滕玉意簡直頭疼,姨父外表剛方不撓,實則天真爛漫,真讓他親自出面,這事鐵定會辦砸。
  
  她道︰「這樣的潑皮無賴,用起來可是雙刃劍,人一多,口就雜,倘若姨父沒法子轄制他們,非但不能捉到盧兆安的把柄不說,還很有可能惹上一身麻煩。」
  
  杜裕知和杜夫人悚然而驚,對啊,不怕別的,就怕把蘭兒的私隱洩漏出去。
  
  滕玉意認真道︰「我有一言,不知姨父願不願聽。」
  
  杜裕知不耐煩地擺擺手︰「但說無妨。」
  
  「能否將此事交給我阿爺的那幾個下屬來查辦?」
  
  杜裕知驚訝抬頭,滕玉意笑道︰「這事拖得越久,對阿姐越不利,我阿爺那些部下久歷戎行,對付惡人自有一套,早些讓他們部署,也省得弄出別的亂子。」
  
  杜裕知舉棋不定,他的薪俸只夠維持家用,為了撙節用度,僕從早就遣散了不少,家中悍僕沒幾個,全是老弱婦孺,如果不管不顧去西市雇人,砸進去的銀錢不會是小數。
  
  況且阿玉說的有道理,就算去西市臨時找,找來的雜胡個個頑皮賴骨,萬一壞了蘭兒的名聲,可就得不償失了。
  
  滕玉意耐心等姨父鬆口,姨父性情狷介,抹不開面子也正常,但關係到兒女大事,姨父總不會胡亂使性子。
  
  杜庭蘭原本一直在旁默默拭淚,眼看父親委決不下,柔聲勸道︰「阿爺,阿玉和姨父都不是外人,此事說起來,有許多棘手之處,為免夜長夢多,還需阿爺早做決斷。」
  
  滕玉意暗鬆口氣,表姐性情遠比姨父寬和,卻是家中最果決的一個。
  
  杜夫人點頭道︰「玉兒和蘭兒說的是,就怕沒能找到盧兆安的把柄,反害了蘭兒,老爺,就按玉兒說的辦,把這事交給妹夫的那些老部下吧。」
  
  杜裕知重重嘆氣︰「罷了罷了,都怨老夫無能。」
  
  話一出口,陡然意識到這話惹人誤會,清清嗓子,怪不自在道︰「玉兒,一切就拜託你了。」
  
  滕玉意起身斂衽回禮︰「還有一事需提前跟姨父姨母商量,盧兆安原本對表姐避而不見,可昨晚卻破天荒約表姐去竹林,後來表姐撞上那妖物,盧兆安又遁走得那樣及時,此事細究起來,有許多可疑之處。」
  
  杜夫人和杜裕知驚疑不定︰「莫非你懷疑那妖物與盧兆安有瓜葛?」
  
  滕玉意哼了一聲︰「此事尚無定論,但盧兆安剛約了表姐去竹林,那妖物就出現了,要說純粹是巧合,我是不信的。當今聖人最恨邪魔歪道,如果能查出盧兆安招邪魅害人,此人仕途就此毀了不說,往後也別想在長安城待下去了。」
  
  杜紹棠精神一振,一溜煙跑到滕玉意跟前道︰「玉表姐,我們該怎樣查?」
  
  「道術我們不懂,不過好在現在已經有人在查了,只要想法子讓此人懷疑到盧兆安頭上去,不怕查不出真相。」
  
  屋裡人齊聲道︰「那人是誰?」
  
  滕玉意道︰「青雲觀的道士。」
  
  杜夫人忖量道︰「清虛子道長目前不在長安」
  
  忽然想到一人,頓時睜大眼睛︰「成王世子?」
  
  杜裕知露出雷劈般的表情︰「不行,不行!此子從小就橫行無忌,我們還是少招惹為妙。」
  
  滕玉意挑了挑眉,姨父臉上很少出現這樣驚懼的表情,可見藺承佑聲名在外。
  
  杜夫人道︰「老爺,昨晚我們跟成王世子打過交道,脾性是驕縱了些,但他聰明過人,也甚知輕重。只是玉兒,若引得成王世子插手此事,蘭兒與盧兆安的事豈不是瞞不住了?」
  
  滕玉意思忖著道︰「姨母別忘了,成王世子昨晚就派小道士來問竹林裡的事,姨母覺得就算我們不說,成王世子便不會詳查嗎?」
  
  杜紹棠忍不住咳嗽一聲,他國子監有個同窗的阿爺是大理寺的官員,去歲藺承佑考中明經去大理寺任職,這位同窗便經常跟他們說起藺承佑。
  
  一來二去的,這位成王世子大約什麼脾性,他也算知道一點。
  
  他怯怯對爺娘道︰「要不是成王世子贈送六元丹,阿姐早就殞命了。假如成王世子想查案子,我們一家人卻存心欺瞞,事情只會更麻煩。」
  
  杜裕知和杜夫人互望一眼,後背冒出一股森森的涼意。
  
  杜紹棠又道︰「事到如今,最好的法子是坦誠相告,真要等成王世子查到什麼再說,就別指望爭取他的襄助了。至於阿姐私會之事,成王世子……成王世子好像不是那等喜聊是非之人。」
  
  杜裕知默然捋鬚,成王世子目無餘子,十歲時毆打渤海國的王子,十四歲時拔掉吳侍中的一把雪白鬍子,不過哪怕此子一身的臭毛病,也不曾聽說他管過閒事閒非。
  
  滕玉意開了口︰「我雖不大清楚藺承佑的為人,但此君既是成王夫婦的長子,又在清虛子道長座下受教這麼多年,想來再荒唐也有個底線。最緊要的一點是,不管鄭僕射是不是想把女兒嫁給盧兆安,只要藺承佑能查出那妖物與盧兆安有關,鄭僕射絕不敢出面保人,而且以藺承佑的脾性,定會讓盧兆安吃不了兜著走。」
  
  這樣一來,滕府和杜府省下多少力氣。
  
  杜夫人自我安慰道︰「玉兒和紹棠說得對,老爺,要不等兩位小道長上門,我們主動把蘭兒為何去竹林的事告訴成王世子?請他早日插手,」
  
  杜裕知固執地抿緊嘴唇,不過心裡已經松動了,今日不知怎麼回事,屢屢被老妻和小輩挑戰威嚴,他可是一家之主,即便心裡同意了,面上也不隨便退讓。
  
  正僵持間,下人進來回話︰「老爺、夫人,青雲觀的兩位小道長來了。」
  
  杜夫人眼睛一亮︰「快請進。」
  
  杜庭蘭朝滕玉意招手︰「阿玉,幫我穿外裳。」
  
  滕玉意起身繞到屏風後,過不一會,絕聖和棄智由下人領進來了,兩人在屋中一站,齊聲道︰「貧道有禮了。」
  
  杜裕知一板一眼地回禮︰「兩位道長請入座。」
  
  絕聖和棄智故作老成︰「貧道是來探望傷者的,歇了一夜,不知幾位傷者可都醒了。」
  
  杜裕知道︰「醒倒是醒了,只是嘔吐不休,不敢擅自請醫官,就等著道長察看呢。」
  
  絕聖老成地唔了一聲︰「這是餘毒未清,用些清毒的方子就可以了。」
  
  杜夫人熱情地邀請絕聖棄智入內︰「兩位道長,請這邊走,小女剛醒的時候有些神智不清,說起昨晚的事就害怕。」
  
  說話間引絕聖和棄智到屏風後,滕玉意已經替杜庭蘭料理好了,杜庭蘭起不了身,只好端坐在床畔,將雙手平舉於額前︰「見過兩位道長。」
  
  絕聖和棄智道聲「得罪」,上前翻起杜庭蘭的眼皮看了看,點點頭,又讓杜庭蘭伸出舌頭,最後又看指甲和掌心,檢查完畢後,兩人同時歪著頭端詳杜庭蘭。
  
  杜夫人和杜紹棠暗暗稱奇,不知清虛子道長是如何教導的,這兩個孩子年紀雖小,卻處處讓人拿不出錯處,只是不經意露出的神態,仍是一團孩氣。
  
  「無甚大礙了,把這藥丸拿去研磨了,每日晨起一丸,伴水送服即可。」
  
  說罷,絕聖環顧四周︰「另外幾位傷者呢?」
  
  滕玉意正擔心端福︰「白芷和紅奴在耳房,聽說已醒了,受傷的那位男僕安置在前院,管事尚未回話。」
  
  絕聖和棄智便道︰「那就先看那兩名婢女吧。」
  
  白芷和紅奴情況遠不如杜庭蘭,醒來後驚叫不斷,絕聖和棄智用了兩道定神符,又急誦了一段清心咒方見好轉。
  
  最後便是端福了,端福昨夜便安置在前院的松筠堂。
  
  杜家人深知這老僕在滕玉意心中的份量,除了杜夫人留下來照料杜庭蘭,杜氏父子都自發陪著滕玉意看望端福。
  
  端福沉默躺在榻上,案幾上擺放著一隻空碗,看見滕玉意一行進來,強撐著要下榻。
  
  滕玉意和杜紹棠忙上前︰「你重傷剛醒,莫要講這些虛禮,快躺下。」
  
  端福梗著脖子不肯躺,嘶聲道︰「娘子無礙?」
  
  滕玉意鄭重頷首︰「我無礙。」
  
  端福這才鬆懈下來,慢慢躺了回去。
  
  絕聖和棄智深以為異,看這人五十有餘,頭髮斑白,鷹鼻鷂眼,恍惚有些胡人血統,而且雙手硬如岩石,一看便知內功不凡,難怪明明不會法術,還能跟那樣的魔物過上幾招。
  
  奇怪這老僕眼中似乎只有小主人,既不理會他們這兩個生客,也不與杜氏父子寒暄。
  
  杜氏父子卻習以為常,尤其是杜紹棠,幾年前第一次見到端福時,也曾誤以為他是個啞巴,
  
  那麼大的塊頭,成天不聲不響跟在玉表姐的身後。
  
  有那麼一陣子,他老想知道這人為何無妻無子,纏著阿娘問了幾回,才知道端福是個閹豎。
  
  府裡有時設宴,小客人們覺得端福古怪,忍不住捉弄他,端福模樣駭人,脾氣卻甚好,哪怕被捉弄得狠了,也只是默默退讓。
  
  倒是玉表姐,誰要是敢惹她的端福,必定大發脾氣,有玉表姐護著,再也沒人敢捉弄端福了。
  
  杜紹棠想著,昨夜在林中,要不是端福抵擋一陣,阿姐也許在林中就殞命了,因此他對端福早添了一份敬重。
  
  「端福,這是青雲觀的兩位道長。」杜紹棠溫聲道,「昨晚你受傷最重,臂膀都折了,難得道長們親自上門,趁這機會請他們好好替你瞧瞧。」
  
  端福對此毫無反應,活像個木頭樁子,杜紹棠尷尬地撓了撓頭,滕玉意拍了拍杜紹棠的肩,示意他別介懷,隨後回過頭看著絕聖和棄智,鄭重其事道︰「讓道長見笑了,我這老僕不善言辭,但心腸是好的,他當時與樹妖近身搏鬥,估計傷得不輕,自己不肯說,只能勞煩兩位道長了。」
  
  絕聖和棄智嚴肅地點點頭︰「我們會好好瞧的。」
  
  端福這才有了反應,緩緩將目光落到兩位小道童身上。
  
  二人剪開端福的一截衣袖,肩頭豁開一指寬的傷口,裡頭隱約可見白骨,傷口邊緣還有蝸捲起來的死肉,好在並無青黑色,想是體內已無餘毒了。
  
  「他內力深厚,血脈運行比旁人快,藥丸也不必服,靜養幾日即可,不過這傷口還需請醫官來處置。」
  
  被這樣擺弄斷臂,換做旁人早就大聲呼痛了,然而端福靜坐如松,連眉毛都不曾皺一下。
  
  滕玉意道︰「端福,道長的話你都聽見了。」
  
  端福點了點頭。
  
  「好生靜養,待會醫官上門,你要配合些,務必請他們仔細瞧瞧,莫要留下病根。」
  
  端福應了。
  
  滕玉意放心出來,一行人到了庭中,絕聖和棄智對了個眼,主動開口道︰「師兄派我們來,除了給幾位傷者清理餘毒,還讓我們打聽那晚竹林之事。那妖物出現得古怪,如果不拔樹尋根,定會埋下天大的隱患。杜娘子已經醒了,不如我們現在就回後院,請杜娘子說說那晚在林中發生了何事。」
  
  滕玉意瞥向姨父,這不就來了麼。
  
  杜裕知擦了擦額上的汗。
  
  杜紹棠也忙著給阿爺使眼色︰阿爺,快拿主意呀。躲是躲不過去的,這叫先禮後兵,等藺承佑親自來過問,絕不會這麼客氣了。
  
  杜裕知五官糾結成一團,眉頭鬆了又緊,緊了又鬆,最後下定了決心︰「小女的確想起了一些怪事,但請兩位道長轉告世子,事關杜家的私隱,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算要說,也只能跟世子一個人說,而且需請世子保密,不得傳揚出去。世子素以扶正黜邪為己任,想必不會不答應的。」
  
  絕聖和棄智呆了一下,只能對師兄一個人說?
  
  杜裕知面孔板得死死的,表示此事絕無商量的餘地。
  
  兩人愣愣點頭道︰「好,我們回去轉告師兄。」
  
  旋即又肅容道︰「對了,貧道還有一事需跟滕娘子單獨說一說。」
  
  杜裕知和杜紹棠驚訝看向滕玉意,滕玉意心裡笑了笑,這可是提前說好了的,絕聖小道長帶癢癢蟲上門,她把翡翠劍拿出來給他玩,看來絕聖沒忘記昨晚的約定,於是咳了一聲︰「姨父,紹棠,要不你們先走一步,我留下來兩位道長說幾句話。」
  
  杜紹棠越發摸不著頭腦,有心打聽幾句,又怕玉表姐不高興。杜裕知負手不語,論理這樣不合規矩,然而這兩名小道士才八-九歲模樣,著實沒什麼好避嫌的,板著臉叮囑了幾句,帶著杜紹棠先行離去了。
  
  園中一角有個小小飛翼亭,滕玉意朝那邊一指︰「兩位道長,我們不如到亭子裡說說話。」
  
  絕聖和棄智面孔繃得緊緊的,腳步卻不自覺邁開了︰「我們可是很忙的,說幾句話就得走。」
  
  滕玉意忍笑點頭,讓春絨和碧螺留在原地,自己帶著絕聖和棄智往亭中去。
  
  到了亭中,她率先將翡翠劍大大方方擱到石桌上︰「喏,請兩位道長賞鑒。」
  
  絕聖和棄智假裝對翡翠劍毫不感興趣,自顧自張望園景,擺了半天樣子,始終不見滕玉意開口,絕聖終於忍不住了︰「滕娘子,你為何不問我們有沒有帶癢癢蟲?」
  
  滕玉意微訝︰「什麼癢癢蟲?」
  
  兩人飛快對了個眼色,怎麼回事,為何跟預想的不一樣,滕娘子主動拿出了翡翠劍,卻並不向他們討要癢癢蟲。
  
  二人納悶地看向翡翠劍。
  
  昨晚離得太遠,未曾瞧真切,這會在日頭底下放著,這把劍端的是琉璃寶彩、光潤如冰。
  
  棄智小心翼翼將其捧起︰「實乃神物,可惜連師兄都看不出這劍的來歷。」
  
  絕聖也讚不絕口︰「說來也怪,這劍看著像翡翠,但真要是翡翠鑄成,怎能絲毫無損?」
  
  棄智正要開口,忽然驚訝道︰「咦?我沒看錯吧,劍芒怎麼沒昨晚亮了?絕聖,你仔細瞧瞧。」
  
  絕聖揉了揉眼睛︰「好像是有些不對勁。」
  
  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張玄色的符紙,燃起一道赤芒,要去燒灼劍身。
  
  滕玉意一把奪過翡翠劍︰「道長,你們這是要做什麼?」
  
  絕聖義正嚴辭道︰「滕娘子,這是慶忌符,可以用它來試法器的靈力。我瞧著這劍有些不對勁,準備用這符驗一驗。」
  
  「慶忌符?」
  
  「沒錯。所謂『慶忌』,就是涸澤之精,俗稱水鬼。水鬼法力低微,怨氣卻極重,只要在符紙上抹上水鬼的屍氣,便可用來查驗道家法器,如果道家法器靈力未受損,慶忌符一踫就會熄火。但如果法器靈力消失,符火絕不會熄滅。」
  
  棄智說著,在指尖燃起一張符湊近翡翠劍,火苗果然紋絲不動,但換成他自己手中的桃木劍,火苗就倏地熄滅了。
  
  棄智和絕聖大驚失色︰「滕娘子,你的劍喪失靈力了,不信滕娘子自己試試。」
  
  滕玉意目光來回在絕聖和棄智臉上打轉,拉長了聲調道︰「我看不必了,這劍昨晚一直在我身邊,怎會無緣無故失去法力?」
  
  「可是慶忌符從不出問題……」絕聖沉吟片刻,「要不這樣吧,我們再換別的試試?」
  
  棄智取出懷裡的鎮壇木︰「試這個。」
  
  兩人把鎮壇木往慶忌符的符火前一湊,火苗無聲無息熄滅了,又試了幾次都如此,唯獨滕玉意的翡翠劍不行。
  
  棄智面色一緊︰「完了,滕娘子,你劍上的靈氣連觀裡人手一根的鎮壇木都比不過了。」
  
  絕聖急聲道︰「是不是斫下那妖物的一爪後未及時供奉,劍靈被妖氣給縛住了?滕娘子,你可能不知道,越是這樣的神器越要精心供奉。」
  
  「供奉?」
  
  「沒錯,定期供奉才能讓法器保持靈力。」
  
  絕聖攤開胖胖的手︰「滕娘子,你的劍靈力已經受損了,若是不趕快想法子,很有可能成為廢件。」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語,越說越玄乎。
  
  滕玉意面上波瀾不驚,心裡卻悄悄打起了鼓。
  
  翡翠劍是她來長安途中落水後所得,起初只覺得這東西異常親切,醒來後日夜摩挲,程伯和端福認定此劍古怪,有一回趁她睡著了拿走,悄悄把劍扔回了水中。
  
  當晚她便噩夢連連,翌日到處找那劍,程伯和端福沒法子,只得落網去撈,奇怪那劍並未沉入河底,一撈就撈上來了。
  
  劍回到她身邊,夢裡那些魑魅魍魎都不見了,可即便如此,她也沒想過這劍有什麼神通,昨晚在林中她情急之下刺出一劍,才知道它能對付妖魔。
  
  原來這種東西也需供奉嗎?以前倒從未聽人說起過。
  
  絕聖看出滕玉意遲疑,趁機道︰「尋常的法器自然無需供奉,但我們觀裡搜羅了許多古裡古怪的器物,論起供奉之法,滿天下找不到比青雲觀更在行的了,滕娘子不妨把劍交給我們,等此劍恢復靈氣後再還予你。不過你得先告訴我們,這劍是從何處來的。」
  
  滕玉意輕撫劍身︰「把劍交給兩位道長倒是可以……」
  
  絕聖和棄智眼睛一亮。
  
  滕玉意慢條斯理道︰「只是我那還有好幾樣罕物,都是我阿娘彌留之際交給我的,真要說起來,翡翠劍只是其中最尋常的一件。」
  
  絕聖和棄智眼睛微微睜大,翡翠劍已經夠讓他們大開眼界了,居然還只是最尋常的一件?
  
  「要是把我那些寶貝都放到青雲觀供奉,怕是所費不貲。」
  
  兩人暗暗估摸滕玉意這話是真是假,可是她先前一句不問癢癢蟲,率先把劍放回石桌上,那渾不在意的模樣,好像真沒把翡翠劍放在眼裡。
  
  滕玉意慢吞吞道︰「倘若道長有興趣,我可以命人把剩下的幾樣也拿來。」
  
  這回連棄智都沉不住氣了,樂呵呵道︰「那就請吧,我們正好一並幫滕娘子拿到青雲觀去供奉。」
  
  滕玉意話鋒一轉︰「只不過嘛....」
  
  二人失聲道︰「如何?」
  
  「我那些法器總不能常年在青雲觀供奉,總得有拿回來的一天,道長能否跟我說說,道家寶器都有哪些供奉之法?」
  
  兩人怔了怔,今日這番舉動,全系師兄所授,真話裡摻著假話,假話外頭套著真殼,獨有一條是真的,道家器物的確各有供奉之法。
  
  既然滕娘子已經答應交出翡翠劍,那些無關痛癢的話說說也無妨,因為只要沒有道士的襄助,即便知道法子也沒用。
  
  棄智正色道︰「就拿師兄的鎖魂豸來說,此物本是一條蟲豸,因為悟性太低,修煉千年也無法坐化,後來遇到高人,機緣巧合之下將它點化成了器靈。當年它修煉時便以蜜蜂為食,如今仍不改喜食甜漿的毛病,每隔七日就需將其泡入裝了蔗漿的甕罐裡,否則便會靈力大減。」
  
  「甜漿倒是易得。」滕玉意聽得津津有味,「還有呢?」
  
  絕聖︰「還有師尊的那把恆風掃,乃是終南山青蓮尊者用蒿草做成,青蓮尊者性情簡樸,不喜人近身服侍,當年就用這把恆風掃親自打掃閭院,打掃時灌注心法,久而久之連恆風掃也有了靈力。青蓮尊者去世之後,恆風掃被做成一把拂塵傳給了終南派的後人,拂塵裡的器靈思念青蓮尊者,每月都會作亂一次,供奉的法子就是拿它打掃庭院,不然它便會從供案上跳下,滿院子發狂奔走。」
  
  滕玉意奇道︰「欵,一把拂塵如何奔走?」
  
  絕聖蹦蹦跳跳地做示範︰「就像這樣,一彈一彈的,跑得可快了,誰也捉不住。」
  
  「有趣有趣。」滕玉意樂不可支,「說了這麼多,有沒有吃蟲子的器靈?」
  
  「當然有了。觀裡有面玄冥鏡,就是穿山神獸所化。此鏡能識幽冥、清煞氣,本事大得很,但每隔七七四十九天就需將一盆白蟻放在鏡前供它食用,否則它就在鏡子裡頭鬼哭狼嚎,長安城近日白蟻越來越少了,為了找白蟻,我們不知要跑多少地方。後來師尊就用白蟲替代白蟻,玄冥鏡吃了也不挑嘴。」
  
  滕玉意吃驚︰「你們師兄把白蟲變成了邪門的癢癢蟲,豈不是不能再餵食了?」
  
  棄智道︰「癢癢蟲有癢癢蟲的用處,白蟲有白蟲的用處,互不相干的。而且白蟲容易長,正好趕得上在四十九天長夠份量餵食玄冥鏡,一旦超過時限就不成了。」
  
  滕玉意聽得津津有味,狀似不經意地問道︰「看來器靈供奉的週期不等,最少是幾天,最長又是幾天?」
  
  絕聖說得順嘴,接話道︰「最短七天,最多數月。」
  
  滕玉意冷不丁道︰「咦?最短也有七天的話,我這劍昨晚第一次用,怎會一晚上就出毛病?」
  
  絕聖和棄智傻了似的,只怪方才說得太忘形,一不小心就說漏嘴了。
  
  「光憑一張慶忌符,怕是不能判定它失了靈力。」滕玉意向二人攤開手心,「把癢癢蟲拿出來吧,劍究竟有沒有喪失靈力,用這邪門蟲子一試便知。」
  
  兩人心裡絞成了麻花,本以為把滕娘子繞進去了,沒想到到頭來被繞進去的是自己。
  
  如果不肯拿,無異於承認他們企圖哄騙翡翠劍,不小心傳揚出去,青雲觀的名聲可就毀了。
  
  可要是拿出來,滕娘子一試就知道翡翠劍並沒有喪失靈力,那麼今日師兄交代他們的事就泡湯了。
  
  他們白白忙活了一通,結果非但沒能騙走翡翠劍,還交代出去一包癢癢蟲。早知道剛才就不該大意,這位滕娘子果然比他們想的還要狡猾。
  
  滕玉意看二人遲遲不動,故作驚訝道︰「怎麼,莫非道長不敢試?」
  
  絕聖棄智踟躕著,翡翠劍這樣的鎮邪之物,未必對邪蟲有反應,試就試吧,大不了見機行事。
  
  兩人抱著一絲僥倖的心理,從袖籠裡取出【叫你生不如死-癢癢癢開花蟲】,連同解藥一起放在桌上。
  
  滕玉意定睛一看,左邊的囊袋略小一些,安靜實沉,右邊那支鼓鼓囊囊,分明有東西蠕動。
  
  打開蠕動的那包,裡頭滿目碧色,全是擠在一起的翠綠色的硬殼小蟲。
  
  棄智提醒滕玉意︰「滕娘子,這蟲子行動極快,當心飛到你身上去。」
  
  滕玉意笑著打開桌上的另一包︰「有它就無礙了對不對?這裡頭是藥粉?多謝道長賜藥。」
  
  絕聖張了張嘴,悻悻然點頭。
  
  滕玉意解開細繩,裡頭是薑黃色的藥粉,湊得近了,有一種清淡細微的香氣。
  
  「癢癢蟲也有了,解藥也有了。」滕玉意順手將那包解藥放入袖籠中,「我這把劍究竟有沒有靈力,現在可以一試了。」
  
  棄智沮喪地嘟著嘴,從囊袋裡引出兩隻癢癢蟲,嘴裡「啾啾」作響,把蟲子驅上翡翠劍。
  
  蟲子伸出一對細細的青色觸鬚,沿著劍身慢慢爬上去,翡翠劍任由毒蟲踐踏自己,安安靜靜毫無反應。
  
  絕聖故意嘆氣︰「看吧,這劍的確喪失靈力了,連區區兩隻癢癢蟲都奈何不了。」
  
  棄智趁勢忙道︰「滕娘子這回該信了吧?你這把劍已經不成了,速將翡翠劍的來歷告知貧道,貧道也好早些想出供奉的法子。」
  
  「慢著。」滕玉意拿起那劍,「我聽說法器也有認主之說,這劍既是我物,理應由我親自來試。」
  
  劍一到她手中,薄刃上就隱隱有異光閃現,兩隻蟲子像是察覺到了危險,一對近乎透明的青色雙翅倏地伸展開來,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赤紅色硬毛。
  
  滕玉意直皺眉頭,剛才還覺得這蟲子模樣別致,猙獰面目一露出來,再也不覺得可愛了。
  
  蟲子扭動片刻,把滕玉意當成了攻擊對象,頭上觸角暴漲,惡狠狠從劍刃上彈起。
  
  滕玉意心跳加速,這東西動如閃電,中招只是一瞬間,手中的劍依舊無聲無息,莫非真喪失了靈力?就在這時候,劍身光芒一熾,兩隻蟲子像是被燙著了似的,狼狽跌回了桌面。
  
  絕聖和棄智大驚失色,擠上來一看,翠綠的蟲子轉眼成了兩小團焦灰。
  
  滕玉意一邊用帕子擦拭翡翠劍,一邊笑盈盈地說︰「我就說嘛,怎會無緣無故喪失靈力,就算要供奉,眼下也沒到時候,沒想到道長也會看走眼。」
  
  兩人尷尬不已,絕聖左瞟一眼右瞟一眼,取出懷裡的慶忌符,打著哈哈道︰「前陣子日日下雨,這符早就受潮了,棄智別偷懶了,回去馬上曬曬吧。滕娘子,既然翡翠劍未喪失靈力,幾位傷者也都暫且無事,貧道不便久留,這便告辭了。」
  
  棄智懊喪地跟在絕聖後頭,頭一回出來騙人,輸得一敗塗地,不但沒能騙走翡翠劍,還把癢癢蟲和藥粉賠了進去。師兄不會饒他們的,回去就等著關禁閉吧。
  
  滕玉意指了指亭外的婢女,笑道︰「我準備了幾份厚禮,專為答謝兩位道長慷慨贈蟲之舉。」
  
  絕聖無精打采抬頭,婢女們魚貫而入,捧著幾個紅瑩瑩的錦盒,靜立在一旁。
  
  連謝禮都提前備好了,可見滕娘子對癢癢蟲早已勢在必得。
  
  兩人深覺屈辱,把臉孔板得死死的,傲然往外走。然而滕娘子卑辭厚禮,又實在讓人恨不起來。
  
  滕玉意心情甚好,笑咪咪收起石桌上那個裝蟲的囊袋,正要繫緊紅繩,電光石火間,囊袋裡又飛出一樣東西,直奔石桌上的翡翠劍。
  
  她只當又是癢癢蟲,也就未甚在意,誰知飛到近前,才發現是一隻渾身漆黑的蛾蟲,棄智回頭無意間看見,眼睛驀然張大,急聲道︰「滕娘子當心。」
  
  滕玉意尚未應答,那東西就撲到翡翠劍上,只聽「噗噗」一聲,化作一團黑煙,煙霧繞劍三圈,旋即雲消霧散。
  
  滕玉意莫名其妙︰「這是?」
  
  定睛一看,不由面色大變,原本瑩透碧亮的劍刃如同抹上了一層髒土,一下子變得灰濛濛的。
  
  棄智和絕聖目瞪口呆,師兄何時把這東西混進去的?難不成怕他們不是滕娘子的對手,事先留了一手。
  
  這下好了,翡翠劍的靈力徹底被封住了。
  
  滕玉意心知有異,急忙又倒出一隻癢癢蟲放到翡翠劍上,然而無論癢癢蟲怎樣作怪,翡翠劍都像一潭凍住的死水。
  
  滕玉意靜靜望著二人︰「兩位道長,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兩人頭一回奉命害人,難免有些難為情,絕聖一拍腦門︰「觀裡還有事,在府上待了這麼久,貧道先告辭一步。」
  
  他一溜煙下了台階,邊走邊道︰「滕娘子,只需將藥粉抹在肌膚上,癢癢蟲便不敢靠近你了。」
  
  棄智心裡過意不去︰「這個叫煞靈環,專用來封法器靈力的……滕娘子這把劍已經被封了,只有師兄才能解。那個……明晚彩鳳樓有品酒大會,那地方最近邪氣重,師兄明晚會帶我們去除祟,滕娘子,你要是願意說出這劍的來歷,可到彩鳳樓來找我們,如果師兄心情好,或許當場會幫你解封。言盡於此,告辭!」
  
  滕玉意目瞪口呆,絕聖和棄智跑得極快,眨眼工夫就不見了。
  
  她腦中轉過千百個念頭,悻悻然坐回亭中。
  
  藺承佑好手段,是她大意了,小道士是藺承佑的師弟,師弟被人唬弄,藺承佑怎會不知情。
  
  只是她萬萬沒想到,一包蟲而已,竟要她用一把神劍來換。
  
  她強打精神,倒出幾隻癢癢蟲來試,結果失敗了,劍還是那柄劍,靈力卻沒了。
  
  她仰頭長嘆,這劍足以傍身,棄之不用是不可能的,可是她不通道術,又如何解開「煞靈環」。
  
  真要去那個什麼彩鳳樓嗎?到時候會不會又有什麼陷阱?
  
  她揉揉太陽穴正要思量應對之策,春絨匆匆領著程伯進來︰「娘子,程伯來了。」
  
  滕玉意定了定神,轉身看過去︰「如何?」
  
  程伯近前低聲道︰「昨夜董二娘關在京兆尹府,入牢後滿地打滾,說身上奇癢難忍,求獄卒替她喚醫官。她阿爺董明府連夜去找顧兆尹求情,但成王世子早就派人交代了此女的罪行,案子尚未正式審理,沒人敢擅自請醫官來看。」
  
  他說著看了看滕玉意︰「娘子料事如神,到快天明時,段小將軍突然來了,似是打通了關節,沒多久就請來了醫官,可惜換了兩位醫官,全都束手無策。如今老奴已經順利布下網了,只是段小將軍那邊的人防備甚嚴,要想把這事落實,還需費些周折。」
  
  滕玉意莞爾,把手心一攤開,掌心的布囊裡隱隱有東西在蠕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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