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畫七 -【和男主同歸於盡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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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8:19 PM

第90章

  半個時辰前,溯侑和沈驚時一前一後從一品居高高的樓層上躍下,如風中飄絮般輕輕落地,隱入一條羊腸小巷,兩人衣角摩挲,獵獵作響。

  沈驚時飛快鑽入一條接壤的小路,朝溯侑點了點下巴:「不走大路,大路肯定被人族大能圍著了,我們走這邊,又近又快,知道的人還不多。」

  溯侑看了他一眼,側身閃過去時低聲問:「一點都不隱瞞,你這是已經做好當人皇的準備了?」

  「我做什麼都行。」沈驚時無所謂地聳了聳肩,反而仔仔細細地觀察他,而後笑了下:「別說我,你自己呢,隋家小公子?你不也做好準備入妖都為鄴都殿下鋪路了麼?」

  溯侑停頓了下,沒有說反駁的話,只是凝望著近在咫尺的皇城,問:「皇宮中的地形,你熟不熟?」

  「熟,從小捧著地圖看到大,後來一看就想吐。」

  此處沒有妖都世家之人,也沒有聖地傳人,沈驚時和溯侑兩個算是知根知底,同時上過審判台的人說話無疑直白許多。

  沈驚時一邊朝皇宮飛掠,一邊道:「當初定下人皇兩脈,我們這一脈的先祖是遠古實力最頂尖的那批,因此不願廢除修為去當人皇,裘家順勢而上登人皇位。」

  「事情到這一步原本應該結束,但後來扶桑樹曾落出化身,親自去先祖家走了一趟,說了什麼不清楚,但從那以後,我們家和人皇一族還是脫不了干係。雖然不用和人皇那樣學習平衡朝堂之術,也不用批奏折,但像皇宮地圖,護國陣法這些皇室子弟知道的東西,也會送一份給我們。

  「也因此,那些上萬年來附庸裘家的世家見了我們,也會喚一聲公子,彼此都還算客氣。」

  「從遠古至今,未曾變過。」

  「但從裘桐登基以來,便明裡暗裡的打破,挑釁這個不成文的規矩。先是那些每年都會送來的文書沒了蹤影,後見這種行為沒有遭到聖地和扶桑樹的制止,就變得明目張膽起來。」

  「我們這脈就我一個嫡系後嗣,平時又懶怠,吊兒郎當無所事事,沒表現出怎樣過人的才能和天賦,反而溜貓逗狗惹人嫌比較在行,因而日子起先不算難過,但——你知道松珩吧,按照鄴都殿下和你的覺察能力,應該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了,那我也不藏著了,他是自我們一脈中分出去的另一支,跟我截然相反,他從小就有君子之風,芝蘭玉樹為人稱頌,裘桐怎麼容得下他。」

  「他上審判台是因為刺殺了朝廷的王爺,可真實緣由是,那位一把年紀仍風流不減的鈞王看中了他母親的姿色。」

  「松珩父親早早去世,是他母親將他一手帶大的。遇上這樣的事,他母親不堪受辱,自盡以保清白,來這麼一出,再冷靜的人都瘋了。」

  「偏偏就是那麼巧,當時保護在鈞王身邊的守衛只有歪瓜裂棗的那麼十幾個,埋伏在暗處的守衛又恰好在松珩殺害了鈞王後全衝出來。」沈驚時吶的一聲,頗為唏噓地道:「礙於不敢踩上最後一根底線,裘桐沒敢直接殺了他,而是交給聖地處置,不管能不能活下來,反正修為一廢,污名已定,再也不會對他產生任何威脅。」

  「其實裘桐這個人,真的可怕,這份計謀若是能放在為蒼生謀福祉上,必成一代明君。」

  自從知道松珩這個人後,各種事情上總有牽扯,有意無意,陰魂不散的糾纏著。

  溯侑看向沈驚時:「你呢?因為什麼上的審判台?」

  「顯而易見,還是構陷。」沈驚時居然還笑得出來:「因為有松珩的對比,我小時候過得不算好,爹不疼娘不愛,也沒什麼遠大的抱負和追求,用一句老話說,就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日子越得無聊透頂。」

  「到這一代,裘家後嗣不豐,裘桐身體又不好,生怕江山旁落,除掉松珩還不放心,沒多久就將目光落到我身上,但是對我並不那麼上心。我當時正在嶺南一帶遊玩,那邊正舉民力修一道水壩,我好奇,湊過去一看,你猜怎麼著?」

  沈驚時像是在講一個什麼笑話似的做了個手勢:「轟隆一下,山崩地裂,塵土萬丈,那好端端的水壩倒在了我面前,當場砸死了不少人。這項投錢又投力的巨大工程因我而損毀,總之,我很快被抓了起來。」

  「當地知府對我動了不少刑,那三四天,我過得叫個慘吶,疼得齜牙咧嘴的,還想著等我父親周轉一下,好歹將我保出去給個說話的機會吧,結果真等來了他。」

  「就隔著一道囚籠,他站在外邊,我跪在裡邊,他一句都沒問我,就用那種恨到極致,怒到極致的眼神看著我,最後一甩衣袖,說就當此生沒有我這個逆子,說完就走了。」

  「我當時就覺得,可真沒意思。」

  說到這,他們已經擠入一條狹小的地道中,沈驚時才往前探出一步,就被溯侑拉著猛的扯了一下,連著往後倒退了三四步。

  後者收斂氣息,往四處探了探,冷聲道:「東南西面都有人。」

  「還剩個北。」沈驚時飛快反應過來:「走北面,北邊沒人。」

  「北面有個陣。」溯侑面色凝重,聲線緊繃:「是皇宮的護國大陣。」

  這種巨陣存在上萬年,一代比一代堅固,威力驚人,有它鎮守北面的人皇寢宮,即便無人看守,也固若金湯,一隻蚊子都飛不進去。

  沈驚時此時也回過味來了,他意味莫名地看向溯侑,敬佩般的一眼,嘖嘖歎道:「明知這樣,你還打算孑然一身闖皇宮,為了鄴都殿下的一句話,這麼能豁得出去?」

  「但想想也是,你一向能忍。」沈驚時歎為觀止地朝他比了個手勢:「這麼一闖下來,若人皇計劃是真,你趕過去及時阻止,那是皆大歡喜,若人皇計劃是假,反正也只有你一人受傷。」

  「不過你放心,今天不一樣。我既然跟著你來了,那這皇宮大陣,我們必定走得順順當當,無人察覺。」沈驚時嘿的笑一聲,搓著手躍躍欲試:「也算報一報人皇當年算計的仇。」

  「皇宮,聖地乃至妖都的護國大陣最初的雛形都是由扶桑樹親自出手敲定,一旦開啟,只認自家最純粹的血脈,而後世的加固,修改都是在這最基礎的雛形上進行的。聖地如何我不知道,可皇宮裡的護國大陣,可不僅僅只認裘家人為主。」

  說完,沈驚時以指為刃,劃在另一隻手腕上,鮮血蜿蜒成一條線順著白皙的皮膚滴答滴答落下去,在兩人觸到護國大陣凜厲的攻勢時化成一道無聲的氣浪漣漪。

  兩人暢通無阻。

  沈驚時一邊捂著傷口,一邊道:「裘桐生性多疑,他不會將最重要的寢宮交給人族大能鎮守,他情願相信一座死物。這對他而言是永遠可靠,不會背叛的倚仗。」

  「去主殿。」他往前帶路。

  溯侑卻停頓著看向側殿的位置,話語說得平靜而篤定:「換命術重在兩邊,主殿中躺著裘桐,就算現在外面無人鎮守,裡面肯定有,相對而言,側殿中躺著的另一位身邊人少,更好出手。」

  兩人對視一眼,很快改頭換面,抹一把臉變成來來往往,步履匆匆的宮女,順利地潛了進去。

  一股血腥味撲面而來。

  隔開視線的屏風規規矩矩立著,隔絕了所有探究的視線,外面鴉雀無聲,裡面卻傳來半大孩童破碎的,半昏迷中下意識的迷糊痛哼聲。

  他們進去的時候,恰好一位面目嚴肅的女官進來,對在榻邊守著的老嬤嬤低道:「最後一碗了,讓太醫繼續抽。」

  老嬤嬤揮揮袖子,太醫頷首,手下的動作穩而准。

  整個場面無情又殘忍,沈驚時震撼地睜大了眼,還未出聲,就見溯侑從袖子裡捻出一根無火自燃的香。濃郁至極的花香味在頃刻間散發出去,很快察覺到異樣的女官和嬤嬤們反應過來,才要朝後張望,便被沈驚時一鞭子放倒在地。

  一聲驚叫全卡在喉嚨裡。

  溯侑飛快繞過那道屏風,床榻上的一幕再無遮擋的顯現在眼前。

  只見一名約莫十歲出頭,披頭散髮的半大少年身著素衣躺在床榻上,伸出的手腕仍在持續不斷的被藥物催出血液來,臉色烏青,唇色蒼白,全身都在細細地發抖。片刻之前還能發出垂死的掙扎聲,現在卻連手都抬不起來,眼看著進氣多,出氣少。

  溯侑靠在床榻上,臉上看不出什麼神情,眸色透出一種無動於衷的冷漠。

  就在此時,那個抽取裘仞血液的術法仍未停止,像是另一邊有人同時操縱似的盡力壓迫,汲取這年輕身軀中的活力和生氣。

  悄無聲息抽暈殿內所有人的沈驚時跑過來一看,目光在裘仞手腕上流動的那層薄薄金光上凝了凝,重重地抿了下唇,眸光閃動:「還真是喪心病狂,裘桐真用了這種方法為自己續命。」

  「看來被你猜對了。」他掃了眼四周的環境,指了指那層流水般的屏障,解釋道:「這是玉璽印,非大事不能啟用,裘家前幾代皇帝可能都沒有能用上的地方,於是到裘桐這,終於積蓄下足以啟動一次的靈力。有這東西護著,少有人能出手破壞這個環節。」

  「我也沒辦法,玉璽印數萬年來都為裘家所用,已經是他們的私有之物。」

  「我們怎麼辦,聯繫外面的人逼宮吧。」沈驚時說著拿出了靈符。

  「來不及了。」溯侑說著,在沈驚時震縮的目光中伸出手,一把扼住裘仞伸出床榻邊的半截手腕,重重地往錦被上一甩,像是在隔空粗暴地扯斷某根相連的繩索,在清脆的一聲「卡嚓」聲後,裘仞的手臂終於停止了往外淌血。

  「誒誒,你的手,手!」沈驚時嗷嗷叫著,視線幾乎停滯在溯侑的左手手背上。

  只見原本泛著冷白色澤的肌膚從外到裡潰爛,一股無形的力量憤怒地糾纏上去,像扭動的鬼影在不顧一切進食。

  金光與妖力抗衡僵持,而在這個過程中,劍修乾淨修長的手指有三根露出森然白骨,突兀而顯眼地垂著。

  「沒事。」溯侑言簡意賅,臉上的血色飛速褪去,他卻不以為意地瞥向那碗鮮紅的血漿,用完好的食指撥弄了下半空中斷掉的一根弦,哂笑道:「儀式單方面斷了,但以防萬一,給裘桐加點東西送進去。」

  「跟你為敵,是真有點可怕。」沈驚時拍了拍牙關,道:「你是真沒感覺嗎,你不怕疼的啊?」

  說完,沈驚時往碗裡丟了一顆敗血丹。

  緊接著,他們以嬤嬤的裝扮踱步到正殿,將那碗鮮紅的血液送進去,沒過多久,裡面傳來「噗嗤」一聲,接著是人影簌簌,兵荒馬亂。

  一疊聲的驚呼中,溯侑與沈驚時慢慢退出殿內。

  「走了。」步出主殿後,溯侑衣影婆娑:「這裡不能多待,不出一刻,人族大能便會在此地雲集。」

  兩人從護國大陣原路摸回去。

  ===

  續命儀式失敗,裘桐接連吐出污穢物和髒血,直到吐無可吐,又開始自嘴角流淌出清液和苦汁,嬤嬤們拿著帕子擦了又擦。

  此刻歪在枕上,雙目緊閉,臉色灰敗,瘦得不成人形的男子,再看不出半分朝堂上號令四海帝王的威儀模樣。

  幾位德高望重的人族前輩也擦了擦頭上的冷汗,為首的那個又是給裘桐灌藥,又是拿針灸刺激,半晌後將一塊被冰水沁過的帕子丟在銅盆中,神色頹然,說話時唇顫抖著蠕動:「有昭王的血在中間做引支撐,加之及時控制了敗血丹的藥性,陛下的身體還能再撐兩個時辰。」

  「接下來我會下針,使陛下清醒過來。」

  雖未明說,但他話中的意思已經再明顯不過了。

  披堅執銳趕來的驃騎將軍握了握手中的劍,悲聲道:「我去點兵,把那些蓄意謀害陛下的——」

  白訴打斷他:「薛將軍!那些人我已讓人族前輩們去查了,可查與不查結局都已定下,現在最要緊的是陛下。」

  聞言,殿中幾位將帥不甘地咬了咬牙,在昏沉的內殿中等待帝王的清醒。

  裘桐醒來時,天色已晚,殿內燃起了燈,眼珠轉動幾下,視線所過之處,是一片陳舊的腐朽和枯敗。

  人人垂著頭不敢與他對視,身影僵硬哀戚,全身上下都寫滿了一種問都無需問的荒唐結果。

  失敗了。

  他喉嚨困難而艱澀地哽咽了下。

  「還有多久?」他完整地問出一句話來,殿內無人應答。

  無人敢答。

  「白訴。」裘桐頭偏向床邊一側,靜靜看著那道佝僂下去的身影,深深吸了一口氣,問:「朕還有多久。」

  「陛下。」白訴撲通一下跪在床前,被那道如割肉般尖而利的眼風逼得吐字艱難:「還有——有兩個時辰。」

  裘桐猛的仰了下頭,又閉了下眼。

  到頭來,與天搏,與命鬥,小心翼翼,機關算盡,還是走到了無計可施的一步。

  「陛下,是聖地那邊出的手,奴才已命人去徹查……」

  裘桐冷冷地打斷他:「朕知道,這原本就是一場賭,朕賭輸了。」

  「結局已定,現在不是計較這些的時候。」

  死亡的陰影中,他反而全然冷靜下來,一雙沉定的眼眸自眼前數十人的臉龐上劃過,連生氣,憤怒,歇斯底里的發洩和直面死亡恐懼的時間也沒留給自己。

  「白訴,將朕存放密信的匣子捧過來。」迴光返照的時間裡,他甚至連說話的語調都重了些。

  白訴連著誒了兩聲,在壁櫃的暗格中取出一個小小的烏木匣子,跪著捧到裘桐的跟前。

  裘桐啪嗒一聲挑開上面的小鎖,取出裡面三封密信,撕開揭印,抖落信紙,一行行掃過去,像是沾滿了某種漿果汁液的烏紫色唇翕動著,一字一句道:「朕二十有二繼位,至今二十三年過去。這二十三年間,朕將畢生心力傾注在壯大人族一事上,遠古時人皇一統山河,一言令天下,使人族居萬物之長的風姿,朕未有一日敢忘。」

  「可惜,上天給朕的時間太少。」

  真的太少了。

  甚至於,連一具健康的軀體都吝嗇賜予他。

  裘桐手中夾著第一封密信,丹鳳眼垂著,看著紙上一行行流暢的字,語調中傾注著一縷冰涼的冷漠之意:「原本,若是換命之術成功,朕可再用數十年,乃至上百年發展民生,囤積糧食,廣開人族自己的書院,門派,命聖地與妖都隱世而居。千年之後,人族可攻打兩地,命四海稱臣。」

  「屆時,人族不必有求於任何高高在上的古仙,更不必再懼怕惡事做盡的妖族。」

  可這注定只是個美好的幻夢。

  他才踏出一步,就永遠地深陷進現實的淤泥中,難以挪動。

  「這條路,朕走到了盡頭,可人族沒有。」裘桐朝驃騎將軍招了招手,而後將信珍而重之交到他手中,邊咳邊道:「這二十餘年,朕為人族謀劃好了未來。」

  「三州五城遠離皇城,妖物盛行,即便新皇上位,一時間也查不到那裡。朕花十數年,舉國之力建造了巨大的坑道,同時將龍息一分為八,分別交予此八城城主。他們忠心不二,堅定自己的信念,願意為朕,為民犧牲,朕死後,一兩年內,他們便會利用龍息,國庫的遠古靈器陸續招來人世間近八成的妖族。」

  說著,他將第二封密信交到不知何時現身的白髮老者手中,話鋒不變,接著道:「此前,朕曾啟動朝廷的底蘊,向獨屬於人族的聖物求了個心願。」

  「朕願有朝一日,時機恰當時,它能屠盡世間妖族。」

  這一刻,殿中所有人幾乎都屏住了呼吸,聽這位敢想,更敢做的君主說起自己臨終遺願。

  裘桐說著,呼吸急促起來,他緊緊地抓著老者的手,一字一頓道:「聽著,此事刻不容緩。朕死之後,聖地必定起頭,聯手妖都確立新主,人選不是松珩便是沈驚時,他們都與聖地關係匪淺,若是如此,你等立刻煽動局勢,放出言論堅決反對。

  「在人選最膠著時,你們宣佈昭王妃有孕的消息。若他們以孩子尚未出生,未來年幼不堪上位為由拒絕此提議,你們可退讓一步,提議從昔日扶桑樹欽定的另一支中選出一位攝政王輔佐幼帝,此乃民心所向,他們不能太過插手朝廷之事,最終會同意的。」

  「待此子長成,只要有幾分聰慧,自然知道該如何順著這條路走下去。」

  話說到最後,這位不可一世的帝王此生第一次低下高傲的頭顱,語氣中情難自禁地流露出一絲顫抖的哽咽之意:「此子乃裘家最後的血脈,亦是最後的希望,朕就將他托付給諸位大人了。」

  聽聞此語,大殿中無聲跪下去黑壓壓的一片。

  裘桐感受到自己飛快流逝的精神生機,支撐不住似的躺在墊高的軟枕上,疲憊地闔上雙眼,半晌,他朝群臣擺了擺手,道:「眾卿退下吧。」

  殿中透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死寂,除此之外就是濃郁的藥氣。

  裘桐低著頭,以一種氣弱的,含糊的語氣和躬身湊到他耳邊聆聽的白訴說話:「……二十三年前,朕登位之初,原可以用鄴都的妖鬼除去朝中一半臣子,薛妤出手攔截下來。二十一年前,宿州塵世燈牽出鬼嬰,原本有希望喚醒龍息中的一抹神識,結果也失敗了。」

  他仔細地回憶著:「此後三年自折羽翼,不敢妄動。二十年前,螺州飛天圖一事,璇璣因她臨時叛變,龍息破裂,朕修仙一夢徹底被擊碎。」

  「……十年前,希冀用九鳳的生靈之精恢復龍息,被她識破,並且反將一軍,朕皇位險些不保。」

  「十天前。」他胸膛上下重重起伏,氣息急促:「十天前,朕散佈病危消息,想誘她前來,一為讓她親眼見證朕的死亡,日後不會對裘仞的身體起疑,二為以薛榮的名義丟出假的訊息,令她與薛榮舊脈反目,鄴都內鬥,無暇顧及皇位更替,結果自斷生機,自尋死路。」

  白訴喉嚨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樣,說不出半個字音來。

  裘桐將所有事情吩咐下去,長生執念到頭來竟只剩一點淡淡的遺憾,在既定的事實面前,連不甘都顯得渺小而無力。

  說起薛妤,他感慨般拉長了語調:「這世間溫柔可人,善解人意的女子多不勝數,可似薛妤那樣冰雪聰明,冷靜果決的卻少見。」

  「處處敗於她,是機緣巧合,也是壽命所定,可她確實是個不錯的對手。」

  裘桐的頭漸漸重得不受控制,最後不堪重負地滑在白訴的肩頭,聲音放得低而慢:「朕給她最後一個消息。」

  「她不是一直想知道薛榮與朕做了什麼交易嗎?」

  「你告訴她,朕以兩成國庫之財物,助薛榮囤養私兵,薛榮則給了朕誅殺台的妖鬼,三顆玉青丹,以及——」

  「一份印著薛錄之名的鄴都君主大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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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9:26 PM

第91章

  薛妤確實在進行祖地祭拜。

  祖地是幾乎所有聖地,門派和世家都供著的一塊意義特殊的地方,可以說是前人們的坐化之地,一身積蘊,機緣都瀰散在此,用以積福後人,光耀門楣。

  只是想要進去有嚴苛的規定條件,唯有每任君主和歷任太子冊封儀式前後,確認是掌權者之後方能進入。

  進入祖地,用世人的話說,叫先祖的賜福。

  一早,薛錄帶著薛妤通過一塊一人高,兩人寬的石碑,用君主之印開了最裡面的墨色小門,兩人一前一後步入小門後開闢出的小世界中。

  說是小世界,其實更像一塊秘境,入目所及,仙霧繚繞,樹枝與籐蔓纏繞著攀入雲霄,草木葳蕤,呈現一種勃然昂揚的生機。花叢草地中,分佈著一塊塊墓碑,碑上簡單地刻著幾個字,有的名姓都沒留,就只是歪歪扭扭刻了個「鄴都第×任君主」算作分辨。

  「這是他們自己的意思,碑也是先祖們親自刻的。」薛錄頗為唏噓地看著這一幕,帶著點笑對薛妤道:「父親接任主君位後進來過一次,才看到時也很詫異,覺得和想像中不大一樣,可後來想想便明白了。」

  前世薛妤想做的事不少,也總覺得自己要學的知識還多,從未提過皇太女一事。後來薛錄有心退位,可那個時候,人間矛盾激化,戰火連天,薛妤提出陪松珩建立天庭,暫時離開了鄴都。

  因此她不曾來過祖地。

  「成為聖地傳人,鄴都主君,這樣的身份令人羨慕,可對許多人而言,是身不由己。」薛錄看向薛妤,示意她朝前走一步:「都是年紀輕輕的少年,正義之論聽多了,哪來的個個都義薄雲天,以蒼生為己任。」

  「阿妤,你心中的信念極為難得,也正好,身居其位,能得到常人需用許多時間方能積累出的底蘊。」薛錄拍了拍她的肩頭,道:「去吧,先祖們見到你,會覺得滿意的。」

  薛妤不再猶豫,邁步朝墓碑中踏去。

  一層無影無形的屏障撕開一道供一人通行的豁口,在鄴主大印的加持下一路深入,直到光線被完全吞噬,薛妤停在一片虛無之地。

  這片空間與外界完全隔絕,春色與陽光無法沁入,卻有振翅的光蝶拖著長長的兩抹靈光圍著薛妤好奇地轉了兩圈,最後停在她鬢角一側,與另一邊由璇璣化成的藍蝶交相呼應,成為深邃黑色中僅有的一點光源。

  不知過了多久,光蝶漸漸如泡沫般散開,紛紛揚揚的暖光將薛妤整個人都籠罩進去,乍一看,彷彿是為她一人下了一場為時不久的雪。

  旋即,一種十分舒服放鬆的滋味湧上四肢,那是來自於同源的安撫之意,有如長輩的撫摸,令她一點接一點鬆開了眉心,垂下因緊張而繃起來的肩頭。

  「這個孩子……」冥冥之中,有溫柔的女聲穿過時間長河,悠悠蕩蕩地響在空冥之地:「好高的天資。」

  「……還是名靈陣師呢……」另一道蒼老的聲音驚詫地咦了一句,像是練就了火眼金睛,能透過人的身軀看到裡面彎彎繞繞的心腸,沉默半晌後笑了下:「挺有理想抱負,比你們這些啊都有遠見,有出息。」

  薛妤像是睡了一覺,醒來時全身的疲憊消除得一乾二淨,她動了動手指,發現自己的修為在無形中增長了不小的一截。

  一道光影在黑幕中現身。

  那是個抱著琴的女子,穿著一襲修身的皎色長袍,雙腿修長,腿根白得晃眼,長髮用一根簡單的玉簪盤著,只在臉側垂下兩綹卷髮,稍稍一扯嘴角,便露出兩側深郁的梨渦,處處都是成熟女子的風情。

  她將手指壓在玫瑰般的唇瓣上,笑著比了個噤聲的手勢,道:「不必叫我先祖,我出來不了多久。小姑娘生得漂亮,薛家已經許久未出現美貌,實力與頭腦兼備的女皇了。」

  她朝璇璣勾了勾手指,璇璣頓時有點扛不住,看了看她的臉,又看了看薛妤的臉,來回反覆對比,翅膀不安地動兩下,又動兩下,一雙腳幾乎無處安放。

  「小姑娘。」她似乎覺得有趣,看向薛妤:「修煉之道,鬆弛有度,你把自己逼得太緊了,這樣不好。」

  薛妤抿了下唇,這一點她何嘗不知道,可種種預兆皆在眼前,扶桑樹幾乎逼著他們在成長,那個有頭無尾,至今未結的五星任務,種種跡象,根本讓人連放鬆的理由都找不到。

  女子伸出手掌隔空撫了撫薛妤的臉頰,春風般和煦,同時又帶著六月艷陽天的溫度,柔柔將她推出了這片空間:「出去後,多走走,看看自己愛看的河山,將曾令自己心動的事物重溫一回,別想太多,也別猜太多。這對你接下來的道路大有裨益。」

  薛妤才從祖地中出來,還沒來得及思考女子的身份和那幾句話的深意,伺候在大殿左右的女侍便福聲稟報道:「殿下,朝華指揮使有急事求見。」

  朝華很快抓著一疊發光的靈符快步進來,她走得急,語氣也急,來不及見禮便開口道:「殿下,兩個時辰前的消息,人皇裘桐被發現可能在進行換命術,要將自己換到昭王長子的身體中。聖地幾位殿下不敢輕舉妄動,怕在這個當口引發人間反噬,沒多久,溯侑公子和沈驚時摸進了皇宮中。」

  薛妤霍的抬眼,問:「就他們兩個?」

  「對。」朝華飛快補充:「隋家許多人已經花大價錢開傳送陣通往皇城了,看那架勢,好像隨時準備圍宮,九鳳也得知了這件事,現在剛到沉羽閣,準備通過沉羽閣的傳送陣入皇城。」

  「現在是什麼情況?」薛妤默了默,問:「出來了,還是沒出來。」

  「還不清楚。」朝華搖頭,如實道:「聖女和佛女的靈符都無法點亮。」

  薛妤將手中的靈符重重摁到桌面上,轉身往外走:「走,現在去皇城。讓愁離留下,別人問起來,就說我入了私獄。」

  「主君那邊不必隱瞞,如實說就是。」

  「是。」朝華跟著她出了書房。

  沉羽閣門口,九鳳難得換下了她花枝招展的衣物和服飾,而是著了一身勁裝,腰邊的束甲勒得緊而實,露出細細的一段弧度。她手中抓著一隻小弓和幾隻小箭矢,隔著不遠不近的一段距離,便能清晰的感受到上面驚人的氣息。

  看得出來,這是一樣大凶之物。

  九鳳靠在樹邊,歇涼似的避著太陽,見到薛妤和朝華,懶洋洋地掀了掀眼皮,上上下下打量了遍,又算了下時間,有些意外地道:「離你的加封大典只剩三天了吧,你這還能騰出時間去皇城?」

  「才從祖地出來,其他事暫放一放,三日內趕回來就行。」薛妤視線從她手中巴掌大小的袖珍弓箭上掠過,皺眉問:「皇城中什麼情況?你在這等什麼?」

  「吶。」九鳳伸手點了點遠處的小山包,上面人影圍簇成一個圈,靈光一次次從中沖蕩而出,又後勁不足似的熄滅,像一條到處噴火的龍,「聽說溯侑有危險,隋家這一大家都跟著來了,我命苦,壓不住,不看著還不放心,沒別的辦法,只好來走這一趟。」

  「聽沉瀧之說幾天前隋遇和隋瑾瑜才用過傳送陣,這中間間隔時間太短,啟動需要海量靈石和靈髓,隋家人在往裡砸錢呢,砸了有一會了,應該快了。」說到這,九鳳用手肘碰了碰薛妤,聲音裡帶著沒睡醒的困意鼻音:「你救了溯侑,又培養成現在這樣,隋家人有給東西當謝禮沒?若是給了,你千萬別推脫,他們家有錢,富得流油,就這傳送陣連開十次都不帶感到心疼的。」

  薛妤沒說話。

  九鳳看了看她的神色,再想想她的性格,恍然大悟:「沒收?那也行,反正日後你與溯侑的事成了,他們照舊得出這份錢,還是加倍出。」

  她掩著唇打了個哈欠,含糊道:「不過我說,他們家的錢真是不要白不要,就算你不要,拿著給鄴都也好。我記得十年前還是五年前,外面還流出了一張單子,列出了六聖地的貧富排名,鄴都不是墊底呢麼。」

  原本薛妤沒開口的打算,但九鳳這話一說完,她朝著山丘上望去的眼神又收了回來,靜靜地落到九鳳側臉上:「什麼單子?誰列的單子?」

  「我不知道,好像是陳家?」九鳳被問得怔了下,旋即道:「不過聖地每年做那樣多的善事,像你們這種軟心腸的,連去人間遊玩都時常自掏腰包接濟貧苦,窮一點也在情理之中。」

  「你看我們,就是一身輕鬆,人族恨我們入骨,我們不會傻得去幫助敵人,人間的妖麼,有骨氣的自然能闖出一番天地,天生懦弱的那些,給了東西也活不下來。」

  所以妖都以錢生錢,財大氣粗,每年天機書的任務一個不完成,要進飛雲端交罰款了眼都不帶眨一下。

  薛妤無比認真地糾正:「鄴都有錢,不窮,下次誰再說鄴都窮,你給我列個單子,我當面去問。」

  九鳳還是第一次看見她對外人的評價上心,沒忍住挑了下眉,換了種更放鬆的姿勢站著:「何止這個,外面還有傳得更離譜的。不知什麼世家列了個聖地傳人的實力榜,你和善殊一個冷若冰霜,一個處處與人為善,都不怎麼出手,可能也是看著好欺負,居然雙雙墊底。」

  聽著都是讓人覺得難以呼吸的程度。

  薛妤淡漠地垂了下眼,道:「隨他們說。」

  九鳳不由得多看了她兩眼:「我發現薛妤你這個人是真有點奇怪,說鄴都就說不得,說你就怎麼都行。」

  她和薛妤就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性格,別人怎麼說妖都,怎麼說九鳳族都是小事,反正也不會是什麼好話,聽習慣了就行。唯獨不能對她說三道四,指手畫腳。若是有人敢正兒八經搞個排名表給她列在最下面當墊底,她必然讓那人好好感受感受墊底的拳頭砸在臉上有多疼。

  薛妤慢慢抿了下唇。

  朝華在一邊聽得心酸不已。

  聖地時時處於風口浪尖,被人議論是常事,有說好的,也有說不好的,什麼仗勢欺人,高高在上端架子,妖鬼蛇鼠一窩這種都是陳詞濫調,不論是女郎還是她聽了都不會泛起波瀾。

  再說女郎的實力,那就更不必去管,三地盛會自然有見真章的時候。

  可唯獨鄴都窮這一點。

  近二十年來,隨著薛妤慢慢在人間各地執法堂建立給妖與鬼伸冤,避免它們走極端而為禍人間的陣法,鄴都的錢如流水般撒了出去,一時之間還沒回轉過來。

  所以現在這個窮,也算事實。

  不知是因為這段插曲,還是擔心人皇和溯侑的事,接下來薛妤都沒有說話,直到一行烏泱泱二十餘人踩上傳送陣,她隨手挑下幕籬的帷邊,沉默著一個字都沒說。

  隋家人心急如焚,壓根沒問她的身份。

  直到他們抵達皇城的傳送陣,薛妤幾步踏出,轉瞬間便消失在原地,幾乎橫跨半座皇城,趕往善殊,音靈等人下榻的一品居。

  九鳳狐疑地看了看那道飄然似仙的清冷背影,轉而看向沉瀧之:「怎麼呢,最近扶桑樹又出了什麼新的規定,終於肯讓我們凌空穿行了?」

  「我勸你死心,根本沒這種可能。」沉瀧之還在心疼自家斥巨資建立起來的傳送陣,聞言面無表情地道:「看著吧,不出一個時辰,違規的罰單馬上送過去,都不帶等到第二日的。」

  一品居內,善殊和音靈均捏著一張靈符跟各自聖地內的主君稟報情況,見薛妤嘎吱一聲推門而入,善殊驚訝地抬了抬眼,朝靈符的另一邊低聲說了兩句後切斷了聯繫。

  她站起身,見音靈朝她們打了個手勢,便無聲拉著薛妤去了廊外。

  「皇宮情況如何?」薛妤頓了頓,目光緊緊凝在她的臉上,唇瓣翕動著問了第二句:「裘桐那邊是怎麼回事。」

  提起皇宮中這一日間發生的撲朔迷離,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善殊忍不住歎息了聲,拍了拍她的肩頭,簡單解釋了幾句當下的情形:「人皇裘桐果真在進行換命之術,幾乎到最後一步快成功時,被及時趕過去的溯侑與沈驚時截斷,他現在沒什麼時間可活了。」

  「沒事了,現在局勢暫時穩定下來了。」

  薛妤很輕地呼出一口氣,道:「皇宮不會沒有人間世家的長老守著,裘桐也不可能毫無準備地進行換命之術。」

  一雙晶瑩剔透的眼眸與善殊對視,她緩慢地問:「溯侑呢,他現在出來了沒。」

  善殊撫了撫額心,陽春三月的天,她愣是被這堆焦頭爛額的事逼出了一層汗珠:「是,沈驚時有人皇另一脈血統,護國大陣攻擊不了他們,但揭開人皇用來保護儀式不被中止破壞而設置的玉璽印花了不少時間。」

  「他們在人皇吐血後立刻離開了皇宮,可也並沒有全然脫身,人族數十位大能聞訊而來。他們寡不敵眾,又不能正面交鋒,怕惹來對面更多的援兵。為了擺脫這些人,兩人都吃了點虧。」

  「本來沈驚時都準備聯繫我們逼宮了,是溯侑扯斷了玉璽印交織成的鎖鏈。」

  薛妤自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她手指捏緊了幾分,問:「傷得嚴不嚴重?」

  「隋遇才進他房裡,估計在用族中秘法療傷。」善殊柔聲道:「阿妤,這次的事我們確實不方便插手,聖地圍宮和私下行動是兩回事,不說扶桑樹那邊會如何裁定,單看眼前,人皇的死若是被朝臣歸結到我們身上,用此誤導天下百姓,三地的關係就全亂套了。」

  「這一次,確實多虧了他。」

  薛妤半邊身體靠在漆柱上,小巧別緻的耳墜隨著她的動作搖晃兩下,像是某種晃蕩不休的心緒,她低聲道:「我知道。」

  他做得沒錯。

  她若是在,也會是一樣的做法。

  「他的房間在哪。」薛妤摁了摁眉尖,道:「我去邊上等一等。」

  等這種詞,從她嘴裡說出來,總帶著一種淡淡的違和之意。

  善殊朝她指了個方向。

  說等,就真的是等。

  從日暮到天明,薛妤站在二樓過道中的角落中久久不動。

  不遠處,亮堂堂的燈光下,隋家人一會坐一會站,時不時仰頭張望一下,等得心焦又忐忑,隔不久就將羲和,將裘桐拉出來罵兩句。

  卯時左右,皇宮的方向終於傳來一聲接一聲的喪鐘,悠悠蕩蕩,久久不絕。

  一邊的朝華猛然抬眼,看向薛妤:「殿下——」

  「嗯,我聽到了。」薛妤的視線從那扇緊閉的房門中抽回來,她道:「走,先上去一趟。」

  這就是朝華最欽佩薛妤的地方。她亦有七情六慾,喜怒哀樂,卻始終明白,自己的身份先是聖地傳人,再是鄴都女皇,最後才是自己。

  她總是先顧天下,再顧鄴都,只剩一星半點的餘地留給自己。

  正如她當時和溯侑說的,他受傷了,遇到挫折了,開心了或是難過了,她可能都沒辦法顧及。

  薛妤踏上三樓時,音靈不見蹤影,半掩的雅間內,只剩善殊和沈驚時。

  善殊坐著,沈驚時背對她們站著,臉上還有淤青淤紫的傷,腿站得有點不穩,動一動就發抖打顫,看上去卻不顯得淒涼,反而因他的話語和動作現出一種滑稽的好笑來:「……溯侑真厲害,確實厲害,我今天算是見識到了,什麼才叫真正的天累。人皇玉璽啊,那都是什麼東西,他跟扯鏈子一樣眼都不眨,真眼都沒眨就扯斷了。」

  「多虧了他。」善殊毫不吝嗇自己的誇讚,她道:「天累血脈在九鳳之上,必有其神異之處。」

  「溯侑這個人。」沈驚時撫了撫嘴角破皮的地方,道:「我有點看不懂他。」

  「我和他算是半個同類人。即便居住在聖地二十餘年,看著你們做遍善事,但要說對這個世間抱有怎樣的期待,無私大愛,那肯定全是假話。」沈驚時死都不怕,說句實話對他而言是家常便飯:「所以今天的人皇鎖,我猶豫了。」

  「不是怕死,只是覺得不值得。」

  「溯侑和我又有不同,當年那樣艱險的處境,他都一直是想活下去的。這樣一個人,偏偏能一邊十分冷漠地看著換命現場,又同時毫不遲疑地伸手去扯人皇鎖。」

  沈驚時以手托著半邊沒受傷的臉,嘶的一聲:「我能說什麼,是鄴都那位殿下太會教人?還是威望太重令人言聽計從?」

  善殊認真地聽完,將手邊的茶盞推遠了些,柔聲道:「不怪你猶豫,人總是這樣一點一點成長起來的。責任與擔當,無私與大愛,不是任何一個人都能有的,我們不必以此苛求自己。」

  「今天,你明知皇宮臥虎藏龍,卻仍在沒什麼保障的前提下跟著溯侑進去,這便是常人所不能及的勇敢。」她微微彎了下眼睛:「和你才到我身邊時,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在我眼裡,不止溯侑厲害,你也很厲害。」

  這一番真心實意,發自內心的誇讚聽下來,沈驚時頓時不知道說什麼了。半晌,他伸出指尖去夠了夠自己的那杯熱茶,笑了一下,懶懶散散地道:「你要這麼說,下次人皇鎖,我爭取也能去扯一扯。」

  善殊道:「你過來,我看看你傷到底怎麼回事,嚴不嚴重。」

  薛妤在原地頓了頓,等裡面上完藥,安靜了,才收斂完眼底的各種情緒,推門進去。

  善殊像是料到她會來一樣,將人間局勢和未來可能要發生的事都說了一遍,又道:「還是得看朝廷接下來有什麼動作,午時前可能不會得到靠譜的消息,你別擔心,事情暫時都在可控範圍之內。」

  薛妤頷首,道:「我去和音靈談談。」

  音靈耐不住等待,天沒亮就出了一品居探聽消息,上樓時見二樓烏壓壓的一片,不止有晃得人頭疼的隋家人,就連九鳳,朝華,沉瀧之都在,不由停了腳步。

  「皇宮被封鎖了。」音靈看向從三樓下來的薛妤,低聲道:「因為情況特殊,裘家血脈怕是會就此斷開,人族許多門派掌門,世家家主都匯聚在了皇城中。裡面不主動往外傳消息,我們也不好鉚著勁往裡擠。」

  九鳳對這些不感興趣,只要人皇死了,她就能得過且過將那件事翻篇,此刻正百無聊賴地勾著沈驚時談些各聖地,各世家出人意料的流言。

  就在此時,門在一聲輕響後被由裡而外推開。

  隋遇一步當先踏出來,溯侑跟在他身後幾步,長衣似雪,清雋若謫仙。

  隋家人嘰嘰喳喳的聲音頓時凝滯了,十幾雙眼睛幾乎都落在他身上,半晌,才有一道低低的女子聲音傳過來:「這是——十九嗎?」

  藉著療傷的時機,隋遇終於和溯侑說上了幾句話,此刻神清氣爽,蘊著笑對他道:「大家都找你很久了,去見見吧,認一認人。」

  對此並不怎麼上心,甚至表現得頗為冷漠的男子腳步卻停在漆柱一側,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他看向站在九鳳與音靈之間的薛妤,瀲灩桃花眼中閃過微微的詫異,似乎沒想到這種時候,她會出現在這裡,緊接著便是浮末般泛起的笑意。

  「嘖。」音靈推了推隋遇,不疾不徐地刺激人:「看看,什麼叫眉眼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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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9:28 PM

第92章

  在容貌上,從小到大溯侑都是受人矚目,被人稱讚的那個。

  他的肌膚呈現冷白色,笑與不笑都顯得溫雋清和,如一副掛在牆邊供人觀賞,極盡筆墨的名畫。漂亮,但始終存在了層隔閡的距離感。

  而此時,像往光滑的鏡面上潑了一層淋漓的水,他的五官細節被放得大而精緻,那不好接近的一面宛若冰雪初融般消退,垂著眼往下壓出笑意時,一些刻意隱藏,不輕易展示在人前的馥郁儂艷之色便毫無保留地徐然展露。

  看了兩眼,九鳳沒忍住,也跟著音靈「嘖」了一聲,轉頭對沈驚時說:「不是我不幫你,但就事論事,你當年輸給他,還是得服氣的。」

  沈驚時才想說話,不料扯動了嘴角的淤青,嘶的用手掌拍了拍牙關。

  隋遇到底不是隋瑾瑜,這遙遙相望的一眼,便察覺到了什麼似的扭頭看向九鳳,一改往日怎麼睡都睡不醒的懶散模樣:「這怎麼回事。」

  九鳳撥了撥自己青蔥般水嫩的手指頭,堪稱耐心地點醒他:「自己看,好好看。」

  溯侑很快走到薛妤面前,當著這麼多人的面,一聲「殿下」便要脫口而出,薛妤卻低著眼,握了下他垂於衣側的手掌,動作頗輕地摁著其中一截指骨,問:「傷的哪只手?」

  也不是多曖昧纏綿的動作,可薛妤一向注重這些,在大庭廣眾之下,這確實是第一次。

  她的手腕乾淨白嫩,細細的一截,上面圈著一個銀製的手鐲,鐲邊精心吊著個小鈴鐺,現在這麼一動,那顆棗核大的鈴鐺便穩穩落在他手背上,脆脆一聲音響。

  周邊的視線一下全變了味。

  她有心查看,溯侑便將整隻手送入她掌心中,是一種幾近縱容的,任其隨意掌控的意思,他緩聲道:「左手。現在沒事了。」

  隨著這樣奇異的一幕,原本竊竊不停的隋家人已經彼此看看,驚疑不定地交換眼神,就像一盆咕嚕嚕冒泡的沸水中突然被投入了冰塊,動靜都安靜下來。

  「我們先上去了。」善殊拉著音靈,又扯了下九鳳,最後給看得津津有味的沈驚時一個眼神,才溫聲對薛妤道:「帝王崩逝,宮中戒嚴,一時半會傳不出消息來,若有線索,我派人和你說。」

  很明顯的,這就是在給好不容易相認的一家子和薛妤二人騰時間和機會相處。

  薛妤頷首,耳墜隨著動作輕微晃動:「麻煩了。」

  等不相干的人都走了,薛妤瞥過廊柱邊一個接一個站成排的隋家兄弟姐妹,再看了看眼前近在咫尺,含著笑意的臉,想了想,輕聲道:「先去見一見吧,我在屋裡等你,正好,鄴都還有事等著處理。」

  「好。」

  等那道如靈蝶般被光影拉得纖細而悠長的身影踏入拐角,沒入深色的門扉中,溯侑才慢悠悠收回視線,一瞬間,隋遇與那雙琉璃色的眼瞳對視,他清楚的察覺到,那裡面的熱忱,爛漫,馥郁的美好,全內斂含蓄地收了回去。

  臉還是那張臉,甚至嘴角勾起的弧度都未改變過,但就是哪裡都不一樣。

  隋瑾瑜察覺不到,他見溯侑心情好,將一眾熱情又好奇的隋家人招到自己身邊,逐一介紹道:「十九,這是你堂哥,在我們這輩中排名第二,叫隋尤濘……這是……」

  蠢貨!

  隋遇不忍直視地撇開視線,重重地摁著半圈手腕,用盡畢生耐性等溯侑一一把人認全了,總算能說上一兩句話了,才撐起靠在牆邊的身體,看向溯侑:「十九,你跟我來。」

  溯侑下頜微揚,跟著他下了一樓。

  這才沒過多久,一品居上上下下都掛上了白綢,小二的臉上變戲法似的褪去了熱情洋溢的笑容,轉而露出一種恰到好處的莊嚴肅穆,他一搭肩頭的汗巾,往前帶路,將兩人引到了一處寬敞的雅間內。

  兩人依次落座。

  溯侑看向隋遇。

  這位目前為止出現的最高輩分的隋家人年齡並不比隋瑾瑜大多少,因為修行功法的緣故,整日整日頭疼欲裂,因此不是酗酒宿醉就是悶頭大睡,可毋庸置疑,他是聰明的。

  至少比隋瑾瑜有腦子。

  隋遇往後面的墊枕上一靠,指腹摁在桌邊尖銳的凸角上,很多話在腦子裡轉了又轉,真到要說的時候卻根本不知怎麼開口。

  他沉默半晌,看向對面如松如竹,氣質出類拔萃的侄子,開口道:「當年你尚未出生,還在你母親肚子裡的時候,祖父便替你取好了名。」

  「隋清霄。」隋遇扯著嘴角笑了下:「清霄,騰空之雲,注定不凡,好聽吧?」

  溯侑將茶盞往邊上推了推,唇邊的笑意沒什麼溫度:「我想知道兩百二十二年前的事。」

  隋遇嗯了一聲,道:「叫你過來,就是想和你將前因後果都說清楚。」

  這是個心結,一日不除,溯侑一日不可能真正接納他們。

  「說起來,當年你丟失,是因我的過失。」隋遇抿了一口烈酒,將不願提及的往事揭開塵封一角,將所有不得已展露在最大的受害者眼前。

  「隋家是天累的分支,雖然血脈不算純正,可也算沾了點光。」

  「遠古時那場波及所有生靈種族的浩劫過去後,扶桑樹並不吝嗇,凡為封印「魅」而做出巨大貢獻的種族都得到了足以恢復元氣的機緣與賞賜。天累與蒼龍正統皆滅,唯有我們一脈尚存了十餘人,接過了應屬於天累的一部分靈寶靈物,並從此遵祖訓,隱世而居。」

  和一言定乾坤,竭力主張滅魔滿族的蒼龍族不同,天累在當時並未出聲發表意見,而是遵人皇之命做事,動手時也算留有餘地,因此在報應來臨時,得以剩餘繼承了零星幾成血脈的後人苟延殘喘至今。

  說是苟延殘喘,真沒什麼錯,即便萬年時間過去,族中人口依舊不多。

  甚至有時還不如九鳳族。

  而轉機和異常來自於隋遇這一脈,也就是溯侑的祖父,他們先是有了溯侑的父親,在以為就這樣了的時候,百年不到的時間,分別又生下了溯侑剩下四位叔父,在隋瑾瑜出生前不久,隋遇降生。

  隋家如吸飽雨水,得到陽光滋潤的春筍破土而出,轉瞬間便舒展身軀,往蒼天巨樹的方向發展。

  對一個不溫不火熬了上萬年的種族來說,這無疑是一件好事,一件大好事,可喜氣洋洋的背後,同樣隱藏著強烈的不安。

  事出反常必有妖。天上沒有白掉的餡餅。

  這兩句話誰都知道,更何況是這種有歷史有底蘊的大族。

  尤記得,為了這事,隋遇的父親曾愁得很長一段時間靜不下心來,腦子裡轉的不是時來運轉,而是怕大禍臨頭,覺得這是上天給他們家最後的繁華,有如曇花一現的絢爛假象。

  這樣的煩惱在兒子們長大成人,開始成家立業,娶親生子後日益翻湧起來,原因無他——隋家的孫子輩數量噌噌噌地往上漲,很快便突破了十位數。

  而且逐漸往二十這個數字上靠。

  到了後來,隋遇父親的頭發愁得一把接一把掉,惶惶不可終日,誰勸都不好使。

  他查了許多典籍,有一天突然將五位已經成長起來,可堪依靠的兒子召集到一起,將手頭厚厚的一本書攤開在桌面上,既憂心,又終於能長出一口氣:「我們家可能要出瑞獸了。」

  在遠古,天累族每隔萬年,或數萬年,便會出一頭瑞獸。

  有人將其喚作瑞獸,因為它能引著一股冥冥中的氣運為身邊之人降下福澤,也是災難來臨時能否平安度過的關鍵,也有人將其喚作災獸,因為它的出世,必定伴隨著世間波折,寓意平靜的生活戛然而止。

  可這種傳說,隨著天累滅族這個既定事實而逐漸被外界遺忘,否定。

  唯有書籍中能查到它們曾經真實存在的證據。

  果然,這樣的說法得到了證實。溯侑尚未出生時便展現了其種種神異之象,全家人都期待著這個孩子的到來,「清霄」這個浩然正氣的名字更是早早就定了下來。

  直到溯侑的母親即將臨盆,她提前進了祖地,發現遠古的先祖之靈紛紛現身,隔著高高隆起的肚子,將那個即將出世的孩子摸了又摸,撫了再撫,像是在隔空凝望天邊初升的旭日。

  隋清霄,這個在家中兄弟姐妹中排十九的孩子,不僅是瑞獸,還是擁有完整而純粹血脈的天累。

  真正的天累。

  家中的氣氛驀的就凝滯住了。

  遠古的事,扶桑樹與天機書應天之命,將一切記憶抹除,可有些種族,有些人,還是能代代相傳的得知一些端倪,比如六聖地之一的太華,再比如避世而居的天累旁支。

  愁雲慘淡的源頭,是扶桑樹曾在萬年前落下法旨,蒼龍與天累正統一脈,永世不可出,永世不可活。所謂因果輪迴,否認他族生存意義的人,終自食惡果,這便是最慘痛的教訓。

  隋遇瞇著眼回憶百年前的舊事:「為了血脈親情,也為了世間生靈,你不能出事,更不能夭折。若說天累血脈是你的催命符,那瑞獸身份則成了你生存下去唯一的倚仗。」

  「父親當天起卦,用家中的古陣法請示扶桑樹與天機書兩大聖物,將你的身份表明,並放上了一根竹籤,一面寫著生,一面寫著死。」

  「放進去時,竹籤豎著,生死不定。」

  「扶桑樹身繫萬物,非大事不出,這一等不知要多少年。你當時在腹中都已成型,你父親母親根本不捨得放棄你,於是顧不得舟車勞頓,臨盆在即,第二日一早便收拾了東西前往羲和聖地,想求見扶桑樹,為你搏一線生機。」

  「我當時小,自命不凡,又被族中清修的日子憋壞了,外面的一切在我眼中都是鮮活,繽紛多姿的,便自告奮勇地擔起了隨行陪同。」

  「不知該說是世事難料,還是天命如此,幾乎是在我們抵達山海城的夜裡,你母親便腹痛難忍,經過兩天三夜的掙扎,最後才險而又險地將你平安生下來。」說到這,隋遇看向溯侑,比了個手勢:「你出生時只有這麼大點,一張臉皺巴巴的,但好在眼睛大,皮膚白,也不哭不鬧,安靜得跟個娃娃似的。不止我們,就連當時驛站中做事的夥計都很喜歡你。」

  何止是喜歡,簡直到了稀罕的程度。

  「肚子裡的一塊肉,和活生生睡在眼前的孩子是完全不同的,你父母見你第一眼,就下定決心不顧一切要護下你,可我們仍然沒來得及入羲和,感應到你的血脈,追殺的雷劫如期而至。」

  「當時,你父母將你用隱匿氣息的法寶一層層罩住,又將你交到我手中,和我說,若是一月後他們還未歸來,便不用遲疑,立刻帶著你回族中,若一月內他們回來了,我們還上羲和,為你爭一爭,問個清楚。」

  「隨後,他們引走了雷劫。」

  隋遇注意到溯侑有一剎那停止動作的睫毛,他喝了口清茶,覺得胸膛裡也跟著突突跳動起來:「就在他們離開驛站後的第二天,一道天雷毫無徵兆地從天而降,我只來得及將你往旁邊一推,自己就沒了意識。」

  「我沒保護好你。」

  醒來時,隋遇腦子裡翻江倒海的暈,隨便動一下都是傷筋動骨的痛,再一探查,經脈受損,全身骨頭碎得只剩幾根是完好的。最要命的是,他渾身上下跟遭了強盜似的,什麼東西都不見了,就連跟親朋好友聯繫的靈符都沒了。

  至於襁褓中的隋清霄,更是不知所蹤。

  隋遇顧不上養傷,花了三四天,連跑帶飛終於回到了族內,在暈倒之前,只來得及撐著最後一口氣對匆匆趕來,面露焦急的隋家家主道:「父親,十九——不見了。」

  「世間太大,人族魚龍混雜又太亂,三四天,足以做許多事。」隋遇苦笑著扯了下嘴角,道:「那天雷誓不罷休的糾纏,我們不知你到底是死還是活。找人的話,嬰孩三天一變臉,天累這層身份更是絕不能往外披露,這樣一來,無異於大海撈針。」

  「你母親生你時元氣大傷,後來又引開雷劫,失去你後傷心欲絕,你父親硬抗天雷,兩人受傷頗重,一直到現在都未曾出關。」隋遇說:「就在我們覺得你可能早死於雷劫之下,準備放棄時,機緣巧合下發現當年你祖父放進陣法中的那條木簽有了變化,它轉了一圈,落在了『生』字上。」

  隋家人喜不自勝,可時間匆匆,距離隋十九失蹤已是兩百餘年。

  人海茫茫,他們從何找起。

  像是有一柄沉重的小錘子,將心底厚厚一層冰磚敲開了一道裂隙,陌生而複雜的情緒升騰而上,溯侑想,兜兜轉轉,他竟是在親人的萬般期待中降世的。

  沒有丟棄,沒有想像中涼薄而不堪的一切,為了能讓他安然出生,他的親人做了一切能做的努力。

  從一樓雅間到二樓廂房旁的漆紅柱子廊邊,溯侑走得快,步履生風,像是趕著去赴一場遲來的約。可真當他靠在緊閉的門邊,又停下了腳步,垂著眼勻了下呼吸。

  就在他即將推門而入時,二樓的盡頭傳來一陣有節奏的腳步聲,一個穿著皇城執法堂弟子服飾,佩戴著嶄新腰牌的少年停在他身邊,看起來有些緊張,幾乎鼓足了勇氣將手中的單子遞上去,道:「薛妤殿下是在此地下榻嗎?這是殿下午時橫闖皇城上空的罰單。」

  他一鼓作氣說完:「總計罰金是五千八百枚靈石,您看——」

  溯侑捏著那張單子,視線靜靜落在上面,看了幾眼,又抬眼看眼前的門,退到一邊,示意那人尾隨在後。等拐到個少人的角落,他一邊轉動靈戒,一邊問:「多少?」

  「五千八百枚靈石。」執法堂的小少年顯得青澀,說話的聲音像是給自己壯膽似的,落得並不小。

  恰在這時,沈驚時抓著個小從侍路過,見到這一幕,倒退回幾步,忙裡抽閒地拍了下溯侑的肩,道:「不止這個,得知你受傷,鄴都殿下什麼也沒說,但確確實實在你門口站了一下午。」

  他以一種揶揄的語氣強調道:「一整個下午。」

  推門而入時,薛妤正好放下手中的墨筆,她推開窗,又朝身影孤拔的男子招了下手,道:「把障眼法去了,我看看真實的傷口,爛成什麼樣子了。」

  人皇的玉璽印不是別的靈寶,那上面凝聚了數不盡的蒼生信仰之力,因此而產生的傷口不是說能癒合就能馬上癒合的。

  溯侑隨手抓了把椅子在她身邊坐下。

  從起身離開雅間後,他週身氣勢一沉再沉,幾乎已經到了外表掩藏不住,下意識滲出危險之意的程度,可此時此刻,將手背展露在薛妤面前,慢慢抹除障眼法時的模樣又顯得格外安靜平和。

  劍修的手僅次於靈陣師,根根修長,指節銜接流暢,冷白色的皮膚襯出一種涼薄的銳利之意,只是以手腕為中心,向外擴出半圓的地方全呈現出一種被烈火灼燒後枯萎的潰爛之色,顏色深郁,血肉淋漓。

  薛妤看得皺眉。

  溯侑卻不以為意,他完好的右手摁著那張罰單抵在桌面上,聲音裡甚至是含著點微末喟歎之意的:「阿妤,執法堂的人將罰單送過來了。」

  除了故意整路承澤的那一次,以薛妤自己名義而被執法堂逮住的,這是頭一次。

  往他手背上撒上一層白色藥粉後,薛妤聽著這話,不由直起了身,抬眼掃了眼那張單子,音色淺淡,也沒否認:「嗯,當時怕來不及。」

  「來不及什麼?」

  溯侑知道自己此時的情緒有點不對,但他克制不了自己親近她的本能,想聽她說更親密的話,隨便說點什麼都好,哄他的,騙他的,刻意遷就他的都行。

  薛妤盯著他那張臉看了半晌,話說得直白而坦誠:「怕皇宮戒嚴,怕再晚一點,我來不及救你。」

  兩相對視,溯侑突然偏頭笑了一下。

  下一刻,他用右手突的勾了下薛妤的腰,將人帶到眼前時再伸手圈住,一勾,一摁,她便坐到了那張墊著鵝絨的躺椅上。長長的裙擺散開,柔柔一截,綵帶似的飄在地面上。

  「阿妤。」他的那些躁動和無處湧動的心緒在心裡啪嗒一聲,轉化為了另一種綿柔的,酸澀的滋味,他低下身,在她唇邊親了親,蹭一蹭,再用一種克制而隱忍的語氣道:「想你。」

  這種低著聲音,氣息滾熱的暗示,薛妤聽懂了。

  她脖頸微微往上抬了抬,露出一段宛若白瓷細瓶頸口的柔嫩肌膚,說不清那是種什麼樣的意味,像是任君採擷的姿態,又像是上位者點頭允准的恩賜。

  溯侑卻只是用指腹細細地摩挲著她的下頜,而後是微微突出一點的喉骨,再流連著停頓到她頸側,一低頭,他便能見到她那種細細蹙著眉,又同時莫名顯得糜亂的情態。

  理智被火燒得只剩餘燼,他終於耐不住折磨似的徹底彎下了脊背。

  事態失控時,他嘶的側首,不輕不重地咬了咬她耳珠上小小的一塊肉,幾近廝磨般滾熱地請求:「阿妤,你別總擋著我。」

  薛妤慢慢地擦了下唇,顏色艷麗得像是抿上了才制好的口脂,她氣息有點不穩,胸膛微快起伏著。面對面的距離,他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瞳仁,透亮的一層,像是潤上了幾顆水珠,整個人都被潤養成一副活色生香的美人圖。

  「為什麼去扯人皇鎖。」

  她指尖勾著溯侑的腰帶,語氣帶著抑制不住的鼻音,語氣倒不是像先前幾次帶著慍怒的質問,而是單純的疑問,或者說是被沈驚時那兩句話勾起了好奇心。

  她自己都沒有發覺,她用這種聲音問這種嚴肅的話,像一點點勾人的喘。

  溯侑握著她的指尖,瞳色沉鬱,行動不便的左手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她腰身上,掂了下,那片巴掌大的肌膚幾乎被完全掌控,化為水融化在他掌心中。

  薛妤推了他一下。

  含含糊糊的纏綿中,他啄著她唇角,飲鴆止渴般堪堪止住動作,在她耳邊低聲道:「也沒什麼。」

  真沒什麼。

  「你那樣珍視的人間,我試一試,也努力去喜歡一點。」

  為了她。

  也只是為了她。

  聞言,薛妤睫毛上下茫然地扇了扇,指尖用上了點力道,溯侑被她勾得往前兩步,兩人幾乎肌膚相貼地靠在一起。

  他順著她手指落下的方向看了眼,靈陣師纖細玲瓏的指節與自己墨綠色官服腰帶交疊在一起,那種色差,足以將任何一個男人的理智撕得粉碎。

  他嘶的一下捏住她半截指骨,仰著頭將自己眼瞳中足以迷惑所有人的誘意送到她跟前,道:「阿妤你——想解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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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9:31 PM

第93章

  一品居的廂房佈置得十分有特色,素雅幽靜,牆壁上掛著山水畫,紫檀桌椅坐落整齊,上面規規矩矩地擺放著筆墨紙硯,窗角放著一盆說不出名字的小樹,樹上招搖而熱烈地開滿了一叢叢米白色的小花。

  總之,整個房間和「一品居」的名字貼合,確實是個適合讀書人勤學苦讀的地方。

  而此時此刻,屋裡像是點了支迷情的香,空氣中的氣氛旖旎而深郁,直到溯侑受傷的手掌重重地抵在案桌上,五指張開,露出皮肉下細小的經絡,幾近交織成了一張密不透風的網。

  某個瞬間,這隻手微微一抬,意亂情迷地推翻了案桌邊的一盞涼茶。

  清脆的破裂聲蕩出回音。

  溯侑穿著鄴都的官服,袖口邊繡著繁複疊加的花紋,呈現墨綠的深色,現在,右邊胸膛處的一塊被推出褶皺,一品官員凜然不可侵犯的氣質轉瞬間被破壞得半點不剩。

  「……」他側頭去看地面的碎屑,眼尾居高臨下掃著,像得了滋潤般色氣的妖:「阿妤。」

  「啪嗒。」

  他話音落下的一剎,薛妤兩根手指往他腰帶上凸出的寶石上同時一摁,那根嵌著金玉,既是官員身份象徵,又是一件不菲靈物的腰帶便如綵帶般被緩緩抽了出來,卡噠一聲掉在地上。

  像是意想不到,溯侑驀的回首,一眼便看到了薛妤眼底浮出的別樣情緒,比常人更直白,也更坦誠。

  往日沁雪般清冷乾淨的瞳仁覆蓋上一層薄薄的水汽,好似在說,在這場親密的纏綿中淪陷的,根本不止他一個。

  「解了。」薛妤推開他,離開兩三步的距離,紅唇微動,話語說得令人血脈噴張:「我看看。」

  寬大的官服脫落,在地面上落成一疊,緊接著是柔順的外裳,從肩頭滑落。

  最後是裡衣。

  沒了腰帶的束縛,眼前這具清雋挺拔的身軀便如盛放的花瓣,一層接一層在眼前璀然綻放。

  他站在原地,腰身勁瘦,肩頭線條如利刃般流暢,身材比例驚人,看著單薄清雋,有一種極強的迷惑性。

  薛妤瞇了下眼,眼神由些微的沉迷,變為了赤裸的欣賞。

  在最後一件裡衣從肩頭無聲抖落時,溯侑伸手摁了一下,於是半邊肩頭披著薄薄的布料,半邊肩頭則暴露在空氣中,露出一種鬆鬆垮垮的慵懶之態。

  薛妤上前兩步,隔著咫尺的距離去看他暴露在空氣中的冷白皮膚,深陷下去一塊的頸窩,和微微突出一點的肩骨,最後落在他摁著衣領的指節上,仔細去看他的眼底:「怎麼。」

  「不讓看?」

  溯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被問這樣的話。

  他俯身去抱薛妤,在頎長而滾熱的身軀下,她顯得格外玲瓏。這樣的姿勢下,薛妤代替了他的手指,只要她稍微往後退一步,那件裡衣便會徹底落下。

  裡面的一切都將毫無保留地展露在她面前。

  溯侑勻著呼吸,認真地一字一句告訴她:「男女之事,吃虧的是女子。」

  薛妤側了下頭。

  見狀,溯侑伸手碰了碰她紅潤的臉頰,像觸摸一件珍貴瓷器似的流連輾轉,眼神中宛若滾著沸水,踩在情難自已的邊緣,一點點放縱了自己:「阿妤,你若想——」

  他握著薛妤的手指,捏住了掛在肩頭的那片衣料,動作慢得像在給她最後的思考時間,又帶著某種蠱惑人心的節奏:「都隨你。」

  透過他的眼睛,薛妤似乎能看到他的態度——

  進與退,全在她的掌控之中。

  溯侑這個人,薛妤其實看不懂。

  很多時候,他更像一個瘋狂的漩渦,蓄意蠱惑她的是他,想拉著她墜落下沉的也是他,可真到了關鍵時候,刻意壓制的是他,驟然止步,拽著她停下的也是他。

  看看他此刻微紅的眼尾,攢著她手指的力道,以及緊緊抵著她的灼熱,說沒有欲望,沒有衝動,不說別人,薛妤自己都不信。

  薛妤看了看他潰爛一片,繃得筆直的左手,須臾,慢慢拎著他的衣領掛上去,低聲道:「等你傷好。」

  她繞了半圈到他身後,將裡衣重新給他披上,最後往上提了下衣領,正好瞧見他兩邊肩胛骨開合著滑動了下。

  薛妤動作停頓下來。

  這一刻,她覺得,清心寡慾好像是假的,她遺傳鄴主風流的秉性更多些。

  半晌,她潦草地完成了這個動作。

  溯侑垂眼,彎腰撿起了地上的朝服,上面濺了茶水和玻璃屑,不能再穿,他從靈戒中取了套新的出來為自己套上。

  隨著這個過程,那種誘人的情態漸漸化為一本正經的翩然君子,「啪嗒」一聲,他為自己繫上腰帶,朝薛妤伸出手掌,才慢慢應了薛妤方才說的那句話:「好。」

  恰在此時,門外突然傳來了兩下叩門聲,聽著不像從侍的小心翼翼,很快,隋遇喝了酒後低沉的聲音傳進來:「鄴都殿下,打擾下,我找十九。」

  自從知道那些經年往事,溯侑對隋家人的態度在心裡已經轉變了一截,至少這種時候,並沒有表現出霜寒般的冷漠,他捏了下薛妤的手指,道:「我出去一會。」

  他的事,以及他和隋家的事,薛妤不插手,她相信他的處理和判斷。

  「去吧。」

  作為隋家最擅長動腦子的人,隋遇並沒有再找個雅間坐著跟溯侑談,兩人比肩站在二樓正對窗口的露台處,細細看過溯侑眼中殘存的一兩分春意,隋遇有點想灌自己一口酒。

  行,人確實是找回來了,可心不在。

  早成別家的了。

  他緩緩吁出一口氣,道:「和薛妤在一起了?」

  篤定的語氣。

  溯侑頷首。

  得到意想之中的答案,隋遇扯了下唇角,將手中從沉瀧之那花高價錢臨時買來的紙張遞給他,道:「建立鄴都百眾山,一視同仁,辦案公正,薛妤確實是個不錯的聖地傳人。」

  甭管這話說得真心不真心,只要溯侑愛聽,那隋遇的目的便算是達到了。

  「如果我所料不錯,她建立伸冤陣法,對妖鬼之類的態度,是想改變當今人間的局面。」隋遇從中理出最關鍵的一步,看向溯侑:「其實,她的努力也確實算成功了。至少聖地傳人這邊,沒再出現什麼人妖不平等的待遇,那些自詡古仙,趾高氣昂出門的人也都偃旗息鼓。但這只是聖地。」

  「十九,你是瑞獸,不論是日後人,妖,聖地間徹底失衡,陷入混亂,還是飛雲端中扶桑樹示警的那段,都有可能會發生。」

  「而三地中的劇烈碰撞,根本不在聖地上。」

  「這項任務太艱巨,即便未來薛妤成為鄴都女皇,也很難改變什麼。」隋遇換了種說辭:「或者說,這種事根本不是一人之力能改變的。」

  「她畢竟只是聖地傳人,而極有可能會爆發的,是人族和妖族的爭端。」

  試想一下,真到了那種時候,頂著聖地主君的身份,薛妤能站哪邊?人族和妖族都有自己的君主,她哪邊都不能出手約束,輕舉妄動反而可能加劇矛盾。

  隋遇覺得自己一年的話都要在今天說完了。

  「退一步說,我們不提未來那些虛無縹緲的事,就說眼前,你和薛妤的事,鄴主知道了嗎?」隋遇瞇著眼問停頓下動作的人:「你是怎麼打算的。」

  溯侑沒打算。

  他什麼情話都能說,什麼舉動都能做,可唯獨這個,薛妤從不提起的事,他沒法問。

  隋遇揣摩著他的神色,手指搭在露台邊緣,虛虛懸在半空中,道:「鄴都公子是孑然一身,妖都隋家身後卻有強大的支撐,薛妤身份不低,你跟著她面對鄴主時,總不能只以她親封的公子身份。」

  「六叔。」溯侑長身玉立站在滿城素縞的背景下,聲音如常,聽不出喜怒:「有什麼話,你直說。」

  這一聲並不熱絡,甚至顯得有點客氣的「六叔」,就愣是比另外十幾個叫得順耳很多,隋遇甚至心生出一種荒唐的感動之意。

  可能喝酒喝多了,把腦子喝得有點不正常了。

  「我的意思是,你要不要考慮回隋家,未來和九鳳一起,接手妖都,做妖族的掌權者。」像是怕他拒絕,隋遇摁著跳動的眼皮,緊接著道:「妖都看血脈,看實力,你有天累一族最純正的血脈,只要在三地盛會上展現一出,隋家再放出與你相認的消息,便可名正言順。」

  「人只有站在高處,才可能切身去改變什麼。」隋遇給他舉例:「你說九鳳族,他們沒有什麼改變原有局勢的意思,不是因為真的就對人間妖物的現狀無動於衷,而是這一插手,需要承擔的責任太多。各人自掃門前雪,跟自己無關的事,誰也沒決心做出大改變。」

  隋遇覺得很淒涼,很可悲,他是真想不到,讓自家侄子回來繼承家主的位置,居然處處要以一個女子當借口,勸他考慮三分。

  偏偏沒辦法。

  不說他,現在整個隋家,但凡得知了消息的,對薛妤的感激用言語都無法完全表達出來。

  沉默半晌,溯侑看了眼盡頭房門的方向,道:「我想一想。」

  沒有一口回絕就是好跡象,隋遇拍了拍溯侑的肩,道:「行,盡快做個決定。趕在三地盛會前,我和你另外幾個叔父開啟祖地,送你進去。」

  溯侑回房間的時候,薛妤正曲著膝靠在床榻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打盹,是難得的睏倦模樣。

  「怎麼了?」他坐到床沿邊,有些擔憂地問。

  薛妤往上掀了掀眼皮,皺出一個不大愉悅的弧度,低聲道:「是祖地的原因。」

  那位突然現身,說她將自己繃得太緊,不知是鄴都第幾位君主的先祖不輕不重推她的那一掌,好似一道符咒,身體到了一個點,便會強制性的開始感覺到睏意,想躺下休息。

  「今天別忙了。」溯侑撫了撫她如水的烏髮,又往案桌上掃了眼,道:「剩下要處理的東西,我等會去問朝華。」

  薛妤不高不低地嗯了一聲,半晌,她拍了拍自己身邊的位置:「過來點。」

  溯侑含著笑靠近了點。

  「隋家的事,當年的真相,都弄清楚了沒?」

  溯侑半邊肩膀抵在床柱上,肩骨下是僵硬而冰涼的一點支撐,他就著這樣的姿勢,一點一點將隋遇說的那些曾經轉述給她。

  薛妤聽得認真,末了,側頭去看他:「你現在是怎樣的打算?」

  「可能會回去看看。」一句話,他說得低而沉,像某種有節奏的樂音。

  薛妤點了下頭:「這樣的情況,是應該回去,見一見家人與父母。」

  說完,她的視線落在他那只形狀完美的手掌上,睫毛動了下,像是一種滿意的審視:「我們十九,就該是被大家喜歡的。」

  我們、十九。

  溯侑像是被蠱惑般湊過來親了親她的眼睛,半晌,像是覺得不夠,又輾轉著向下,在微促的氣息中開口:「以後,可能要分開一段時間。」

  從鄴都到皇城才過去幾天,他就有些接受不了,那之後,溯侑有點沒法想那個場面。

  在薛妤眼中,蒼生第一,鄴都第二,他可能只能排個第四第五。

  可在溯侑心裡,薛妤永遠穩佔上風,居於首位。

  這些,眼前的這個人通通不知道。

  「我知道。」薛妤認認真真去看他,像是要將這張臉,這副模樣畫在心裡記著,卻仍能十分冷靜地分析:「隋遇說得沒錯,這於你而言,是好事。」

  瞧,即便在這樣的情況下,薛妤都可以永遠,永遠這樣清醒,溯侑心中頓時生出一種焦躁的亂意。他不滿似地用食指抬了抬薛妤的下頜,兩人的視線毫無障礙交匯在一起。

  「阿妤。」他突然隱忍而強硬地要求:「說你喜歡我。」

  與這樣強勢口吻相反的,是他的神情,從薛妤角度上看過去,是一種帶著委屈之意的乖。

  他確實乖,以至於在她面前,常常呈現出一種好欺負的錯覺。可不說他從前的性格,單是天累骨子裡的凶性,便注定與這份聽之任之的乖巧是與內裡本性相悖的。

  「嗯。喜歡你。」

  薛妤慢慢將那幾個字重複了遍,她喜歡他,這確實是事實,沒什麼好猶豫和遲疑的。

  溯侑緘默著,半晌,他低聲問:「只會有我們兩個嗎?」

  說到最後一個字音時,他的唇已經落到了薛妤的耳邊,聲線是一種刻意壓制的滾熱:「以後呢,是不是也只喜歡我一個?」

  他確實沒法安心。

  薛妤從來沒說過非他不可的話,更不是個離開誰便沒法活下去的性格,換句話而言,她能清醒著接受每一個人的離開。

  他不確定她以後會不會遇見溫柔可人稱心意的公子少爺,不確定她會不會在另一個人身上體會到情有獨鍾,怦然心動的潮湧,更不知道——

  身為鄴都女皇的她,會不會聽從鄴主的安排,眼也不眨地揮揮手將塞進來的人納入後院。

  或者更甚至於,因為常年累月的分別,她乾脆對他失去了興趣,頭也不回便能說出兩清的話。

  「嗯?」薛妤在他肩頭找了個舒適的姿勢靠著,聲音中難得帶著點探究的意味:「你都在想什麼?」

  確實。

  箭在弦上引而不發的是他,患得患失惶惶不安的也是他。

  「回去後好好修煉。」薛妤手指微動,兩人間連接的那段籐條細細地牽著,顯露出身形,她捏了段口訣,用指尖將那根脆嫩的籐條從中間掐斷,頃刻間,一種心心相連的奇異束縛感在溯侑身上消失。

  「你現在修為高深,進入祖地還會往上提升,三地盛會時,估計能與九鳳拚個平手。」

  她笑了一下:「天驕榜前三,挺好。」

  溯侑看著那截斷掉,又很快只剩一片蔫巴翠葉的千籐引,睫毛覆出一片陰翳,許久,才明知故問地順著她的話提了句:「誰第一?」

  許是困意上頭,薛妤懶懶地將頭支起來,垂著一頭青絲看著他,眼尾彎起的弧度還未完全消失,因而顯得話語中都帶著點半真半假的玩笑意味:「想和我打一場,也不是不行。」

  「十九。」說歸說,話音落下後,她閒散地撥弄了下他的食指,將自己的靈力灌進去和人皇鎖的傷抗衡,眼底是一片燦燦的認真:「你暫時還比不過我,別較真,也別受傷。」

  是。

  所以也意味著,這段感情中,但凡她心生退意,他連強留都強留不住。

  琥珀似的瞳仁中漸漸積澱出郁色,他看著薛妤精緻的眉眼,著迷般擷取她的氣息,低喃著道:「扶桑樹說,天累族有世上最堅固的囚籠,若是哪天殿下另尋新歡了——」他的話語又漸漸低下去,撈了撈她流水般的長髮,看著它們爭先恐後在指間溢下:「……我都這樣了,阿妤,你別欺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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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9:32 PM

第94章

  薛妤就著他手指勾起的力道掃了掃那張招人的美人臉,看了兩眼,手指抹了下他嫣紅的唇,從一邊抹到另一邊,力道說不上輕重,語氣淡淡的,聽不出來明顯的情緒變化:「囚天之籠,還有這種用法?」

  溯侑也沒反駁。

  不論真正的身份如何,他從泥濘中滿身蹚過來是事實。世間各種難以想像的苦難經歷得多了,見得多了,即使如今身居高位,曾經可望不可及的皆唾手可得,他對這人間依舊生不出怎樣的無私大愛。

  只是當著薛妤的面,他將那些透到骨子裡的冷漠藏了起來。這些表面的東西易於掌控,可內心裡,他確實跟小時候一點沒變,甚至更為極端,屬於那種抓著一點光就死不放手的性格。

  溯侑靜靜地看著薛妤,沒過多久,垂著眼捧著她三兩根冰涼的指尖,輕聲道:「人皇局勢,三地平衡,人間妖族的現狀,我都能為你打破,你想怎樣都行。」

  唯獨感情上的任何變故,他接受不了。

  薛妤以為接下來他會說兩句如方纔那樣帶著威脅,卻沒什麼威懾力的話,但他卻只是俯身親了親她的唇邊,小心翼翼的樣子,竟然意外的顯得純情:「……不會太久,就幾年,最多十年。」

  薛妤在漸深的困意中闔了下眼,半晌,又動著指尖撫了撫他綢緞般的黑髮,安撫般出聲:「人與妖積怨已久,非一日之功可解,你先處理好家中的事。」

  幾乎就在她將要睡過去的時候,外面突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直奔著他們這邊而來,下一刻,叩門聲響起,沈驚時的聲音傳來:「鄴都殿下,宮中急報。」

  薛妤驀的顫著眼睫,重重地摁了摁自己的眉心,立刻清醒過來,朝外回道:「馬上來。」

  這會天才亮,外面正應景地下著雨,一陣大一陣小的,樓下種著的樹稀稀拉拉掉了一地的白花,鋪在泥土中,被人三兩腳地踩著,很快分辨不出原有的顏色。

  走過二樓的小露台時,薛妤朝外看了眼,發現整片天空都盤踞著厚實的陰雲,層層疊加,像是下一刻就要往人頭上淋下傾盆大雨。是個十分壓抑的天氣。

  聖地傳人和妖都九鳳,隋家隋瑾瑜聚集在一樓的雅間中。

  隋瑾瑜見溯侑到了,頓時精神起來,他掃了掃周邊三三兩兩成堆,窸窸窣窣壓低了聲音說話的人,揚手招來了掌櫃,點了點四周的位置,道:「三千塊靈石,將這邊的人請到樓上去,我們這正經談事,今天一天都不准來人打擾。」

  他話音一落,不止掌櫃的臉上客氣的笑臉滯了下,就連善殊等人說話的聲音都小了下來。

  按理說在京城這種地方,什麼財大氣粗的主沒有,一品居名聲大,天潢貴胄都接待過,可這一上來動輒就甩靈石開價的,確實少。

  不是少,是根本就沒有過。

  人族也分凡人和修士,除此之外還有大大小小的妖族。

  對凡人來說,金銀銅錢才是能花得出去的東西,靈石他們要了沒用,裡面的靈氣也吸收不了,可隨著世間的發展,現在隨便一條街找過去,裡面的當鋪與置換樓裡都能根據來者的需求將靈石和銀錢置換。

  三千靈石,三千……靈石。

  掌櫃的算了算,像是不可置信,又算了算,最後落在隋瑾瑜那張漂亮得帶著點攻擊性的臉上,圓潤的身軀頓時抖了抖,熱情的笑容順著嘴角一路爬上去,到了一種誇張的程度:「好勒公子,我這就叫人將其他客人請上去,您看,這邊還有什麼需求。」

  「那就麻煩再跑一趟。」隋瑾瑜敲了敲椅背,不緊不慢地提出要求:「繞過這條巷子,去對面奇珍閣買三瓶千年桃花露,五隻烈陽仙乳鴿,八份鳳仙水雲糕,哦,再問問他們家長老最近出了什麼新的好酒好菜,各來一份。」

  他一連串報菜名似的點下來,周圍的說話聲徹底靜了。

  「十九。」隋瑾瑜恍若未覺,抬眼看向溯侑,話語相當溫和,但語氣確實就是那種刻意的哄孩子,甚至帶著點討好的意味:「你平時有什麼喜歡吃的喝的沒,哥哥讓人給你帶。」

  溯侑視線緩緩從薛妤身上挪動了下,原本應該是想搖頭的,可臨了,他動了動唇,道:「一份靜心露。」

  薛妤側頭看了他一眼。

  所有人,連帶著那位見慣了大場面的掌櫃都被隋瑾瑜的財大氣粗驚得愣了愣,放眼看過去,聖地傳人,哪怕是一向冷淡的蒼琚都環著胸抱著臂看了過來,唯有九鳳和隋遇神色沒什麼變化,甚至有種理所應當的感覺。

  對比妖都,聖地確實窮,這是不容爭辯的事實,可即便心底有數,在看到隋瑾瑜揮金如土到這種份上,還是會產生一種荒謬的悲涼感。

  薛妤面色不變,她敲了敲桌面,將話題拉回來:「皇宮那邊,是什麼情況?」

  「那幫朝臣別的本事沒有,但就是一張嘴會說,腦子也能轉,裘桐換命,導致裘氏血脈斷絕的事變成了帝王病危之際,侍疾的裘召悲傷欲絕,染了風寒,也跟著沒了。再有就是裘仞,被前陣子某個修真門派獻上,被關在皇宮中的靈獸咬傷了,現在斷胳膊少腿的,太醫看過後紛紛搖頭,也說沒活頭了。」音靈氣得笑了一聲:「聽一聽,就這倒霉的勁,話本都不敢這麼編。」

  「真行,合著所有事全被裘家遇上了。」

  「現在那邊是什麼說法?」薛妤道:「新帝的人選。」

  「一鍋粥,沒什麼確切的說法。現在朝廷上下分為了兩派,一派嚷著國不可一日無君,一派主張先顧好舊主的喪儀,反正全亂套了。」

  「嗯,我這邊倒是收到了不少條消息。」沈驚時像是沒睡好一樣,掛著眼下的兩團烏青打了個哈欠,道:「有朝廷的文臣,也有修仙世家,說的都是大差不差的話,方正呢,就是問我有沒有意思去當人皇。」

  「不過我估計絕大部分的人都聯繫那個松珩去了。」沈驚時依舊是那副做什麼都無所謂的樣子:「他優秀嘛。」

  就在這時,十幾個夥計端著隋瑾瑜欽點的靈珍上樓來,一樣樣鄭重其事地擺在他們眼前的桌上,一張擺不下,就拼為了兩桌,上菜時的動作像是在捧著什麼無價之寶。

  也確實是無價之寶。

  都是隋瑾瑜拿來哄弟弟的。

  他就那麼頂著張俊朗的臉,拎著其中一個特意吩咐過的盒子,頗為無恥地往溯侑面前湊,道:「十九,給你的。」

  隋遇嗤笑了聲,簡直沒法看這一幕,九鳳倒是看戲一樣看得津津有味,時不時扯著嘴角,露出那種擺在明面上,不加掩飾的嘲笑。

  溯侑接了過去,但很快,他就將盒子放在一邊,修長的手指在一堆東西中翻了會,最後拎出來一小瓶清心露,這是提神的東西,但裡面加了清涼的草葉,不會有很刺激的感覺,是一種淡淡的舒服。

  這在聖地,是很常見的東西。

  隋瑾瑜一看,皺了下眉,關切地問:「這是怎麼了,精神不好——」那個「麼」字還沒出口,就聽溯侑說了聲不是。

  他緊接著將那瓶清心露拿起來,擰開在食指指腹上沾了點,隨後落在薛妤的太陽穴上,不輕不慢地摁了兩下。

  隋瑾瑜說不下去了。

  他看了兩眼,表情帶著點隱忍,看了兩眼,實在沒忍住,憤憤別開了眼。

  不止他這個親哥哥,之前笑吟吟看戲九鳳嘴角也變戲法似的沒了笑意,她嘖了一聲,沈驚時就接一聲,短短片刻間,兩人跟唱雙簧似的。

  「行,能行,真能行。」九鳳朝薛妤拍了下手,道:「管教男人你是真有一套。」

  音靈:「好福氣。」

  「之前有點不舒服。」原本就是強撐著抵抗那股睏意,等清涼的氣味在眉眼邊散開,薛妤骨頭都鬆懈下來,在知道溯侑站在她身後後,她肩頭一點點落下去,最後慢慢將大半重量壓在了他身上。

  一個看著有點曖昧,又顯得親暱,像極了從後擁抱的姿勢。

  溯侑承擔著這份重量,迎著周圍幾個或調侃,或打趣的眼神,勾唇扯了個極淺的弧度。

  「我覺得啊,就這樣了。」九鳳同情地去拍隋遇的肩,道:「回去準備準備,下聘禮吧,反正隋家有錢。」

  善殊見他們鬧了一會,之前凝滯的氣氛也衝散了不少,於是又開口提起正事:「那就還是按之前說的做,裘家現在沒有後嗣,朝廷和那些修仙門派不會願意我們插手確定新帝人選,能擔其位的就只剩昔年扶桑樹親自定下的另一脈,也就是松珩和沈驚時。」

  「人皇不可修煉,將被永封靈脈。」薛妤手指在桌邊點了下,道:「松珩不願意。」

  他既想修煉,又想掌控滔天的權勢。

  全天下的好事就該被他佔著。

  提著松珩這個名字,音靈就煩,她拿出手中的靈符,道:「我聯繫路承澤,他跟那人關係還不錯,看能不能問出什麼。」

  「說起路承澤,這也是個人物。」九鳳笑了聲,從鼻子裡出氣:「若是因為個女人丟了繼任者位置,我還能想明白,畢竟紅顏禍水,英雄難過美人關嘛,但這因為個男人,我想不明白。說實話,這種事,我聽都是第一次聽。」

  「你們決定好了嗎?」薛妤沒理會這條,她看向善殊和沈驚時,視線最後直直落到後者身上,皺了下眉,話語說得極為直白:「人皇不能修煉,真到了那個時候,沈驚時這一身修為得廢除,還有,他只有百年可活。」

  沈驚時無所謂地聳了下肩,彷彿他們談論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個完全無關的人。

  善殊看了看他,早做好的決定在一刻間轉化為了猶豫,她斂了斂裙擺,半晌,溫柔地看向薛妤:「我們再商量商量。」

  薛妤嗯了一聲,沒有多說什麼:「當年扶桑樹定下的人皇兩脈皆是有功之臣,為抹除魅做了巨大犧牲,人皇之位不可強求,如今裘家血脈中斷,真後繼無人的話,扶桑樹會出世再定一脈。」

  說到底,聖地負責守衛世間安定,只要人皇不像裘桐一樣蓄意殺戮,隨意對其他種族的繼承者出手,動輒加劇三地爭端,其實是誰來坐這個位置,是怎樣的性格,對他們而言都沒什麼大的影響。

  但他們不能太過插手第三方的內政。

  「我說,既然不能干預人間發展,為什麼不讓他們遵循自己的規矩定奪皇位?就跟我們妖都似的,有本事就上,誰贏了就算誰的。皇帝做得好,民心所向,自然可以一代代傳下去,若是做得不好,昏庸無能,那就讓有能耐的人取而代之。這樣,在位的皇帝還都能有點壓力。」九鳳頗為頭疼地用手肘撐了下頭,道:「有時候我還真不理解扶桑樹怎麼想的。」

  「沒這麼簡單。」一直沒怎麼說話的蒼琚倚在一邊,此刻不鹹不淡地開口略作解釋:「萬年前那場災禍帶給這片天地的影響太大了,哪怕到如今,也還沒完全消除。」

  他隨手往空中抓了抓,將那縷他們都看不見的黑色碾碎,道:「人間和妖族世家的更替不一樣,他們召集士兵,動輒十萬,百萬,一場帝王更替,因此而失去的生命不知幾何,這片天地承受不住。」

  「就如今這種程度,太華都覺得有點兜不住。」蒼琚指了指自己的黑眼圈:「一個多月了,跑東跑西,眼睛就沒閉上過。」

  他頓了頓,頗為煩躁地吸了一口氣,皮笑肉不笑地道:「我冒著被天雷劈的危險跟你們說一聲,這要是再大面積,大規模死無辜的人,妖,或者一切會思考,有理智的生靈,這片天地就撐不住了——」

  話還沒說完,外面天穹上突然炸起一聲響雷,蒼琚表情僵硬,飛快將後面的話補充完:「到時候把整個太華填進去都不夠,遠古時的慘案,我們就再經歷一次吧。」

  說完,他忌憚似的掃了掃陰雲密佈,雷電閃爍的天空,飛快閉了嘴。

  薛妤長久地沉默下來,音靈看向九鳳,誒了一聲:「妖都什麼時候能接管人間妖物,聖地的話,它們完全不會聽,而且管起來,也確實名不正言不順。」

  「不是我不想。」

  這麼長時間的接觸下來,九鳳跟他們的關係好的時候都到了稱兄道弟的程度,此刻面對這種沉重的,將所有人都拖進去的話題,稍微直了直腰背,正色著說:「講點道理,你們想想看,現在大家對妖都是什麼態度,對我們都口頭喊打喊殺,更遑論那些弱小的。即便發生糾紛,在人間的主場上,妖都的人都趕不及去處置,就已經被定了案,我們能怎麼辦。換做你們,常年累月如此,你們能受得了?」

  「因為這個事,妖都前二十的世家沒一個願意接手,就連我們族裡那些老頭都是這個意思。」她接著道:「那偌大的妖都,也不是我楚遙想的一言堂。」

  「而且,這麼多年過去了,人間的妖物早有了幾個自己的主心骨。那都是些大妖,雖然血脈上比不上九鳳,但在他們眼裡,就是妖都拋棄了他們,此時再接手,有的是硬仗要打。就這些事,我一個人抗,磨都能把我磨死。」

  九鳳掀了下眼,看向薛妤身後站著的溯侑:「不然你讓你們小公子回妖都管管事,他的血脈,管妖都,管人間都好使,我這邊壓力能小很多。」

  就在此時,有一個弓腰哈背的人進了一品居,他似乎習慣性地要去捏自己的拂塵,但臨到頭又止住了。

  掌櫃客氣而禮貌地表示一樓不再招待客人,那人卻扯著把尖細的聲音道:「你去通傳,別的事不需要管。」

  這種聲音,見多識廣的掌櫃立刻就辨認出是宮中的人,他不敢怠慢,來和薛妤等人說了聲。

  那太監是白訴親自調教出來的,他沒待多久,也沒看其他人,只對著薛妤說了短短兩句話。

  短短兩句,薛妤驀的抬眼,五指垂於手邊,攏了又攏。

  「怎麼回事,鄴都君主大印?」音靈頗為震驚地接話:「這東西——這東西能輕易印出去?」

  「我現在回去。」薛妤推開凳椅站起來,嘎吱一聲難耐的聲響,她抿了下唇,看向音靈,善殊和九鳳,一字一頓道:「接下來,你們去打聽昭王妃的下落。裘桐不是個會堵死自己所有後路,不留餘地的人。他在死前以各種名義處死了皇室親王,僅剩的兩個,裘召和他的嫡子全成為他換命的工具。」

  「這樣一來,裘家無人,一旦他失敗,皇位便會空落至旁人身上,他不會這麼幹。」

  「他心思毒辣,佈置縝密,事先會考慮到失敗的後果。」

  「如果我預料不錯,昭王妃已經有孕。」薛妤平靜地說完,睫毛上下動了下:「找到她,將裘召和裘仞死亡的真相告訴她,我聽說,裘召生前十分喜愛,尊重她。如果她是個聰明的女人,她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

  「十九。」薛妤轉身看向溯侑,道:「你再留幾天。知道這邊要怎麼做嗎?」

  溯侑頷首,眉目深深:「放心。」

  薛妤立刻看向沉瀧之,道:「現在開啟傳送陣,我回鄴都。」

  沉瀧之算了算這兩天傳送陣開啟的次數,頭皮發麻,他硬撐著站起來,沖隋瑾瑜比了個數,見對方眼也不眨應下後才跟著起身,步履匆匆跟在薛妤後面。

  那道身影徹底消失後,溯侑低下頭看了下自己的手指,那上面似乎還殘存著她太陽穴上跳動的規律,急而促。

  強制性的疲倦和強迫自己清醒的意念對撞。他都能想像,她現在該有多不舒服。

  心底那道模糊的決定變得清晰明瞭,他看向隋瑾瑜,隋遇和九鳳,清聲道:「這邊事情結束之後,我回去,管妖族。」

  隋瑾瑜用手掌掩飾性地遮了下嘴角,不讓自己開心得像過年的笑容太過明顯。

  隋遇也鬆了一口氣,肩頭如釋重負地耷拉下來。

  ===

  鄴都大殿的書房中,薛妤被從侍引著踏入書房的時候,鄴主正忙裡偷閒仔細品鑒一幅古畫,興致盎然,心情頗好。

  見她來了,他將那幅畫捲起來,交給身邊的從侍,吩咐道:「去,掛在那邊牆上,再沏兩盞今年的新茶。」

  「回來了?」鄴主看著薛妤,朝她招了下手,道:「沒耽誤時間就好。阿妤,父親最近聽說了一些從殿前司那邊傳開的流言,想問問你——」

  和溯侑的事,都是真的嗎。

  他為女兒操心的話還沒出口,就見薛妤面如寒霜地從案桌一邊抽了張白紙,再將墨筆蘸墨,擺在硯台上,聲音冷得要結冰一樣:「二十五到二十三年前,鄴都君主大印,父親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蓋過,您好好想想,想好了就全寫下來。往薛榮沒死的那段時間想。」

  她又抽出一張紙,「啪」的一聲摁在他跟前,接著道:「君主大印所有可能用到的地方,您也列一下。」

  她這一個接一個格外客氣的「您」,跟天上落刀子一樣,鄴主握著那桿筆,沉默了一會,總感覺是自己做錯了什麼事,他虛心請教著問:「這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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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9:33 PM

第95章

  炙熱的柔光下,薛妤覺得自己被撕扯成了兩瓣,一瓣昏昏沉沉,拉著人墜向黑暗,一瓣被各種事情佔據,強行清醒,整個人處於水深火熱中,踩在岌岌可危的邊緣線上。

  她閉著眼吸了一口氣,朝身邊從侍擺了下手:「讓朝華進來。」

  此時鄴都正值深秋,霜紅遍地,或許跟薛家血脈,鄴都所處位置有關,每年到這個時候,幾場雨一下,溫度急轉直下。沒太陽的時候整天悶著,過不了多久,那些沒什麼靈氣的花草都紛紛凋謝枯萎,化作蔫噠噠的一團。

  朝華進來時,門扉推開又合上,帶出一陣森寒冷風。

  「皇城的事,跟主君說。」薛妤話語淡漠,但比平時更冷。

  朝華目不斜視地朝鄴主見了個禮,很快,就將太監轉述的話一字不差地複述出來。

  人皇數十年便換一次,人間也自有一套自己的秩序,只要不出什麼大事,鄴主這樣的聖地主君其實不會太去在意這些。會關注裘桐,最初是因為薛榮,之後是因為九鳳受傷和薛妤對此人的態度。

  鄴主是真沒想過,被這位人皇臨終前擺一道的,不是別人,是自己。

  說實話,他連裘桐長什麼樣子都不知道,兩人一句話沒說過。

  手裡捏著的筆宛若千斤重,鄴主不是不知世事的局外人,和鄴都君主印相關,事情的嚴重性可想而知。他斂聲,盯著那張白紙看了一會,危險地瞇起了眼睛,君主威儀一點點爬滿了臉龐。

  「能不能是——」

  他看向薛妤,話還未完全說完,便被她有所預料地打斷了:「不能。裘桐可以覺得是我毀了他的大計,想聲東擊西報復我,別的事都能做得出來,包括截殺。唯獨這種事,若不是真的,在臨死前,他想不到鄴都君主印上去。」

  一個人在生命的最後關頭,不說絕望與暴怒,但害怕是真,時間有限的情況下,為了復仇,為了讓薛妤惶惶難安,他完全可以選擇更直接的方式威脅。

  「若真是這樣,他讓宮裡太監傳的話會是讓我以後務必處處小心,小心被誤傷,誤殺,讓我以為他為了對付我而藏了後手,而不是一份君主印。我不會怕那種東西。」

  回來的路上,薛妤仔細想過,這會不會是裘桐惱恨之下,為了嚇她而故意設下的一個無中生有的局,冷靜分析後,這種可能性被她排除在外。

  一份君主印,能對她產生什麼影響呢,說得現實點,若是鄴主有兩個孩子,或者說薛榮尚在人間,薛妤或許會有別的顧慮,可沒有。

  她是鄴都唯一的繼任者,鄴主喜愛她,臣民信賴她,即便紙上寫著傳位給別人的話,鄴主尚在世間,這一切都不是難以解決的事。

  她不怕,她沒有顧慮,但鄴都怕,鄴都有。

  「我想想。」鄴主筆尖凝在紙張上,很快洇出一個不大不小的墨團,卻遲遲沒有下筆:「我仔細想一想。」

  「要用到鄴都君主印的地方有很多。」遲疑了下,鄴主放下手中的筆,看向薛妤,正色道:「二十三年前,百眾山後原住民開闢的小世界崩裂,許多靈植被擠壓,碎為齏粉,重建,擴大居住地時我點了頭,蓋了印。」

  「……」

  真要這麼說起來,從早說到晚都說不盡。

  薛妤拉過張椅子在另一張凳椅前坐下,言簡意賅道:「鄴都大印類似人皇鎖,凝聚鄴都世代信力與福報,下印便是允諾,這些上面清清楚楚寫著請求和正事的可以略過。主君回憶一下,可有在白紙上敲下大印。」

  鄴主答得斬釘截鐵:「這絕無可能。」

  他是臨時接手君主之位,可不昏聵,不荒唐,這種在白紙上敲章,相當於給出一個無條件承諾的事,別說他,就是裘桐他爹,他祖父都做不出來。

  「和薛榮有關。」薛妤提醒,又問:「他從前也在殿內為官,插手過不少事,他朝主君請過幾回命?有哪一次是透著蹊蹺的?」

  「這也不可能。」說完,鄴主像是想到了什麼,臉上神情漸漸凝重起來,他用指腹重重捏著筆尖一端,像是陷入某一段回憶中。

  「什麼時候的事。」薛妤一看他的樣子,心裡那塊高高懸起的石子提了又提,問:「什麼事。」

  這麼說起來,還真有一段。

  封在歷史中的薄霧被有意撕開,曾經被忽視的細節通通放大,提起蹊蹺二字,又和薛榮有關,鄴主幾乎立刻想到了二十三年前的那天。

  那天是薛肅的忌日。

  薛肅的死在鄴都一直是不可言說的忌諱,不讓傳揚是聖地,妖都最終商量出的結果,比起鄴都內部的猜疑,兩地爭端爆發顯然更為致命。

  面對兄長和父親的離世,遠近聞名的紈褲二公子薛錄沒法說一句話,瞞著死忠薛肅一脈的臣子可以,但對才失去父親,比薛妤大不了多少的薛榮,薛錄是準備說實話的。

  但沒法說。

  薛榮有個親兄長,只是那孩子才睜開眼就算了氣,在鄴都一輩中排在第一,是大公子。他的死幾乎抽乾了原本身體就不大好的肅王妃的元氣,她在薛榮出世不久就撒手人寰。

  對薛榮來說,父親既是至親,也是依靠,是僅有的精神支柱,更何況,他還同時失去了祖父。

  薛錄繼任主君前一天,他曾去看過薛榮,在半大的孩子跟前半蹲下來,耐心問:「小榮,若你父親與祖父皆為人所害,你該如何。」

  彼時薛榮握著手中那柄由薛肅親手鍛造的星泉劍,小小的臉上覆蓋著深重的陰翳和戾氣,他看著薛錄,一字一句說得用力:「手刃仇人,為父親與祖父報仇。」

  「可你是鄴都公子。」薛錄認真地回望著他,輕聲說:「若形勢不允許你這樣做,你當如何。」

  薛榮在鄴都最位高權重的兩人身邊成長,按理說,該有的大局觀已經養成,按理說,他該明白日後自己要走的路,該負起的責任。

  可那一刻,他毫不猶豫,厲聲道:「就因為我是鄴都的公子,誰敢出手害我父親,舉全鄴都之力,我也要讓他們血債血償。」

  當時,屍骨未寒躺著的不僅是薛榮的父親與祖父,也是薛錄父親,兄長。

  對薛榮來說,鄴都是他為所欲為的武器,而對薛錄來說,那是他不得不咬牙負擔的責任。

  他怕薛榮惹出什麼事來,一次兩次,隨著薛榮漸漸長大,他的回答也越來越偏激,慢慢的,薛錄就不問了,也沒打算再提起這事。

  朝中上下都默認當年的事多少跟薛錄有點關係,但沒辦法,薛榮撐不起局面,薛肅已死,能登上那個位置的,只有薛錄。也虧得鄴都那一輩出了兩位天驕,才沒像岓雀族那樣垮下去,成為聖地中墊底的存在。

  話雖如此,可每逢薛肅的忌日,薛錄一定會去,一次都不曾落下。

  那日,他踏進昔年的肅王府,卻恰巧碰見了一身素衣的薛榮,叔侄兩對視,什麼話沒說,卻少見的默契起來。他們找了個乾淨的地方,就地坐著,衣裳沾上了泥也不管,想著從前的事就覺得心悶,悶了,就自然而然就想飲酒。

  薛錄沒帶酒出來,是薛榮一轉靈戒,捧出了幾壇在外十分有名氣的酒,當時喝的時候沒感覺,喝過後半個時辰,後勁就上來了。

  薛錄是真憋壞了,他眼一閉,身體往後倒,時不時提著酒壺灌一口,那些兄友弟恭的日子好似在眼前,他和薛榮說起了兄弟兩是怎麼雞飛狗跳長大,打鬧的日子,薛榮觀察著他的臉色,時不時也接一兩句。

  全是按照薛錄的喜好說的話。

  很快,回主城時,薛錄臉頰上已經湧現出了紅,薛榮見狀去扶他,一邊走一邊無奈地道:「開壇前就說過了,這都是烈酒,叔父可覺得暈?」

  薛錄擺了擺手。

  等回到宮殿中,從侍立刻去準備醒酒茶,就在這時候,薛榮拿出了兩份牛皮紙,恭恭敬敬地一振衣袖,道:「這是絞殺台上季與這季的人數整合,因為明日就要準備,時間匆忙,還請叔父過目。」

  薛錄拿起了第一份,仔仔細細看過去,勉強看完,覺得沒有問題,拿起大印就敲了個章,可等拿第二份的時候,他是真的眼前都在發暈,拿著一張白紙都覺得有字在晃動。

  他在薛榮緊張又忐忑的眼神中印下了章。

  「若真有那回事,就那一次。」鄴主這下也知道事情不對了,他負手在屋裡轉了幾圈,半晌,道:「等你的加封大典過去,我親自去一趟皇宮,問問那位人皇生前伺候的親信,總能有點方向。」

  「沒用。」薛妤搖了下頭,道:「問不到什麼。」

  「如果我沒猜錯,人皇身邊知道事情最多,又沒什麼大作用的白訴已經死了,而其他的官員,不一定知道這件事。」她壓了下唇角,道:「他既然告訴了我這件事,那君主印,一定已經用掉了。」

  「空白的君主印,能做什麼。」薛妤道:「若在空紙上填上內容,便是一道鄴都認可的承諾,關鍵時候催動,能化作和人皇鎖一樣的靈器,也能擋一擋別人的攻擊。」

  說完這些,薛妤看向鄴主,問:「還有呢。」

  鄴主的臉色很不好看,若不是自己理虧在前,他能在聽聞這事的第一時間拍案而起,此刻承受著薛妤的目光,他沉默了會,繃著唇角,道:「……在一些地方,能當做一柄開門的鑰匙。」

  「人皇欽定聖地,保衛四海,六大聖地在一定程度上是公正,和平,正義的代表,有許多陣法,或是大凶靈器的開啟條件,就是聖地的君主印。」

  「聖地中的君主認同這一事件,那一件事就無需再多說,這是許多人對聖地的信任。」

  薛妤強壓著身體的疲倦和腦海中劇烈的疼痛思考,這樣的事她也曾有耳聞,不是在今生,是在前世,在松珩建立的天庭中。

  關於從前,松珩不說,她也從來不會過問,因此他是人皇另一脈後裔的事她並不知道,但天庭的藏書閣中,最為隱秘,看管最嚴的那個角落,擺著不少記載人族絕密事件的書籍。

  薛妤閒暇時翻閱過其中幾本。

  「裘桐費盡心思拿到鄴主大印,不會大材小用。」她聲音很輕,像是在跟自己說話:「而威力不俗的陣法,器物,在三地中都有名姓,比如——」

  她定了定神,輕聲吐字:「棲息在皇宮中,被譽為朝廷和人間保障的聖物。」

  鄴主驟然抬眼,凝聲接下去:「浮屠塔。」

  「是。」

  薛妤站起來,衣擺一側順著窗邊的風來回掃動,像兩面振翅而飛的蝶翼,「古書中有講,浮屠塔是當年扶桑樹為自願永封靈脈,成為人皇,鎮守人間的裘家賜下的獎賞。它是扶桑樹從自身枝幹上分出的一小綹,也被稱為『小聖物』。若由人皇一脈開啟,則能滿足開啟者一個願望,但若由此而產生傷亡,則在開啟之時,需要一份聖地的君主大印。」

  「這代表著,不論由那個願望引發什麼後果,都是人皇和聖地的錯。」

  鄴主撫了撫額心。

  事已至此,怨怪和自責都沒有用,薛妤將「傷亡」二字連著念了兩遍。

  她再聰明,也不是裘桐本人,無法知道他到底許下了怎樣的願望,只能由他平時的行事作風而去揣度有可能會朝浮屠塔求的東西。

  裘桐畢生所願,不過兩件事,一為人族獨大,二為人皇至上。

  人族獨大,殺光聖地和妖都,那不可能。

  至於第二個,在第一個沒實現前,也是白日做夢,異想天開。

  除此之外,薛妤還能想到一個,便是他要求自己死後,上位的仍是裘家子弟,也就是昭王妃腹中的孩子。

  但這可能性很小,不像裘桐會做出的事。

  「今時不同往日,如今鄴都一切步入正軌,伯父和祖父的死因,還望父親於今日公開。」薛妤不欲多留,她看向憂愁懊惱的鄴主,道:「我會即刻下旨,命令執法堂嚴查以宿州為首的二十座城池中的任何異樣,請父親批個准印。」

  她頓了頓,又道:「人死不能復生,父親不必對過去耿耿於懷。」

  ====

  皇宮中亂成一團,一連兩三日,聚集在皇城中的大人物越來越多,即便他們有心要查昭王妃,也只能緩一緩再說。

  因為薛妤的加封大典,蒼琚和九鳳那天跟著她提前到了鄴都,留在這裡的,只剩下善殊,沈驚時,音靈,還有隋家烏泱泱的十幾個。

  連著下了幾天的雨,皇城中一片死氣,因為心裡有事,再加上之前蒼琚的幾句話壓著,一品居的二樓愁雲慘淡。

  但愁雲只飄在聖地這邊。

  薛妤一走,隋家人就徹底活躍了。

  隋瑾瑜見溯侑日日在書房中處理完這又處理那,活得跟個苦行僧似的,不樂意,但又沒法說什麼,好在他忙了一天半之後,終於出了房門。

  見到他的身影,隋瑾瑜眼前頓亮,將手裡的酒牌一丟,朝溯侑招手,隔著老遠便道:「十九,你來,哥哥教你玩牌。」

  隋遇掀了掀眼皮,將兩杯後勁極高的酒推到他面前,道:「誰來了都不好使,別賴賬,喝。」

  在親弟弟面前,隋瑾瑜愣是二話沒說,一口氣灌了一整杯。

  說話間,溯侑到了眼前,他抓了張凳椅在邊上坐著,垂眼看著一桌五個人玩鬧,神色不再是一種刻意的冰冷,而是自然的放鬆著。

  「會不會玩?」隋瑾瑜問。

  「看過一點。」溯侑道:「你們先玩,我看,看會了再上桌。」

  隋家人頓時個個鉚足了勁,一連十把下來,隋瑾瑜喝了八杯。

  他也不氣,只是笑著放些狠話,結束後扭頭一看溯侑:「十九來不來,哥哥讓著你。」

  隋遇看了他一眼:「就你,我捉條狗上來都比你會玩。」

  另外四個人頓時發出意味不明的嗤笑。

  「我試試。」這樣的氣氛中,溯侑頷首,取代其中的一位上桌。

  隋瑾瑜一邊發牌一邊道:「這樣才對嘛,整天悶在書房裡,看看這又看看那,人都憋傻了。聖地的人吶,什麼都好,就是太不會享受。」

  「我跟你說,你回去之後看看妖都,看看九鳳是怎麼處理事情的就知道了,無聊的事都能給變出花來。」說到這,隋瑾瑜發完最後一張酒牌,像想到什麼似的道:「你回頭也教教鄴都那位。」

  溯侑笑了下。

  事實證明,隋瑾瑜和溯侑這兩個確實是親兄弟,抓牌時的手氣臭得如出一轍。

  半天下來,溯侑連著灌下了十幾杯桃花酒,結束時懶散地靠在椅背上,一隻手搭在桌邊,眉目舒展著像是浸泡進了水中。

  顯出一種難得的肆意少年氣。

  隋瑾瑜已經喝得上了臉,但還有意識,他連著拍了好幾下溯侑的肩,高聲道:「這才對,這就是我們這種年齡的青年才俊該有的樣子。」

  「呵。」隋遇千杯不醉,這會轉著酒杯玩,發出一個意味不明的音節。

  「沒說你老,你別找我的事。」

  隋瑾瑜抽空回了句,又指了指外面的沉在煙雨中的街,對溯侑道:「少年人嘛,我們有家世,有相貌,有本事,就得趁著這時候享受享受生活。」

  隋遇受不了地撇了下頭,這傻子生怕自己千辛萬苦找回的弟弟被憋傻了,天天嚷著要給他鬆綁。

  「想做什麼就去做什麼,哥哥支持你。」

  溯侑轉了下手腕,上面的傷疤在白的幾乎透亮的手背上現出一種橫行霸道的猙獰,他喝了個半醉,此時稍微動一動眉,就是鮮活的情狀。

  「好。」

  許是真被這種氣氛帶動,他為自己倒了杯酒,眼神在湊到自己跟前,那張咫尺可見的俊臉上掃了掃,扯了下唇角,道:「明日是她的加封大典。」

  「我有點,想去看一看。」

  「……」

  對視一會,隋瑾瑜受不了他話語裡「有點」兩個字,拍了下掌下的桌子,拍得酒盞中的酒都灑出小半,道:「什麼有點不有點。」

  「去!想去我們就去!」

  他撐著身體轉身,先是懊惱地撫了下額,緊接著沖走廊邊上的人道:「沉瀧之,你家傳送陣借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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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9:33 PM

第96章

  一品居,陰雨連綿的天色中,善殊凝神淨手,連著抄了兩遍佛經,在最後一個字符落下後,才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筆。

  她身邊站著的是佛洲的小渡使,氣息穩固,佛緣深厚,說話時透著一股普度眾生的慈悲之意:「人間局勢,自有解決之法,殿下因何猶豫,因何苦惱。」

  善殊也有點說不清自己在想什麼,她停了停,以手為筆,在空中畫了一條線,輕聲道:「走到如今,這一步至關重要。溯侑接管妖族,以鄴都為首的聖地逐漸轉變,剩下的,唯有人族。」

  「按照扶桑樹在飛雲端中的提示,沈驚時是人皇的最佳人選,可他的性格。」

  佛女推開靠近街道一側的窗,梳成小辮的長髮被吹得往後蕩了下,沒了視線上的阻隔,她一眼便能看到那片沉在細膩雨幕中的宮群,「他太無所謂了,怎樣都可以,做什麼都行,我不是懷疑他的能力,我見過他做事,知道他一旦答應下來就能做好。可身為人皇,若是沒有對這個世界的喜愛,那是個十分難熬,痛苦,而且極易劍走偏鋒的過程。」

  「殿下不妨想想溯侑,他算不上個好人,可如今做的每一件事也都是好事。」來自佛洲的小渡使溫聲道:「沈驚時跟在殿下身邊多年,耳濡目染下,性格或許早有改變,不然扶桑樹也不會有那樣的暗示。」

  「罷了。」佛女朝她擺了下手,道:「你去將他叫來,我再問一問。」

  沒多久,沈驚時走了進來。

  他像是才去淌了雨,肩頭的衣料和用玉冠束起的髮絲都沾著雨水,卻並不顯得狼狽,反而像棵如魚得水,長得蓬勃昂揚的樹。

  「殿下叫我?」沈驚時笑著湊到桌前看了看,揚了下眉:「今天就寫兩遍?」

  「你這又是做什麼去了?」善殊忍不住問。

  「看隋家人在一樓組局玩酒牌,手癢,跟著上桌玩了幾把。」

  沈驚時捲了卷自己濕噠噠的衣袖,長長舒了一口氣:「我現在信九鳳的話了,隋瑾瑜那個腦子確實不大靠譜。他喊著溯侑去玩酒牌,半天下來不知喝了多少杯,醉得熏熏然還想著問溯侑喜歡什麼,想要什麼,現在被忽悠著去鄴都了。」

  「我就說,溯侑現在心心唸唸早點辦完這堆棘手的事好回鄴都陪薛妤呢,哪來的時間陪他們玩酒牌。」

  善殊點了點窗對面的黃花梨凳椅,道:「你坐,我有事和你說。」

  沈驚時坐下。

  「是朝廷的事。」善殊說起正事的樣子格外耐心,卻不溫吞:「我用靈符和薛妤聊過,溯侑如今的實力僅次於薛妤,在聖地傳人中都屬頂尖之列,回隋家後會進入祖地,三地盛會結束後將與楚遙想一起接手妖都,這邊沒什麼要我們操心的。但朝廷這邊,裘家萬年底蘊並不會在一夕之間轟然瓦解,昭王妃肚子裡的孩子極有可能會成為新的帝王。」

  沈驚時沒想到這一出,有點詫異地看過去。

  善殊接著道:「扶桑樹雖為萬物之長,擁有足以撼動一切的能力,但終歸有別於天道,它只會在局勢徹底失控,且世間面臨難以渡過的情況下出面。而即便到了那個時候,它也只能引導,而非自己出手解決一切。兩大聖物受到的束縛極多,據蒼琚說,遠古那場魅禍,扶桑樹出世一次,元氣大傷。」

  「所以很多時候,世間是什麼樣子,不在於聖物如何,而是當下的人如何,我們如何。」

  支撐起世間的,是諸多百態的生靈,是寬容,正義,勇敢,美好向上的一切,而非一棵樹。

  簡單來說,除了毀天滅地的事,其他時候,可以當扶桑樹不存在。天機書倒是存在感極強,執著於用做任務培養年輕一輩,動不動就惹得他們跳腳,可沒見它有什麼大展神威的時候。

  「我和阿妤的意思是,先見昭王妃,若是可以,你去當攝政王,以人皇另一脈的身份去教那個孩子為君者該有的品行,同時肅清朝堂,清除裘桐在世時留下的隱患。這應該也是裘桐臨死前的佈置和安排。」善殊話題轉了下:「所以,我們有兩個條件。」

  「一,和金鑾殿上那些大臣說清楚,這個孩子日後若是做出任何與裘桐那樣偏激的行為,將被即刻廢除,由你登位。二,在這之前,我們需要用祖地內扶桑樹留下的詢問陣詢問此法是否可行。」

  說完,善殊看向沈驚時,道:「這樣,你可有異議?」

  沈驚時不由笑了下:「還有這種好事呢?」

  「你坐好點。」善殊看了他散漫的坐姿一眼,認真道:「不是什麼好事,你要面臨的阻力不小,朝廷的內政,我們沒法幫你,還有那些朝臣,並不好對付。除此之外,未來這數十年,你的修為將被封存,你會體驗到凡人的病痛,衰老,若是中途死亡,我們也沒辦法。」

  沈驚時看了善殊兩眼。

  其實到現在,二十多年過去,他仍能記得剛被善殊救回去的樣子。他那個要死要活,爛成一灘泥性格,說實話,若是放在薛妤手下,三天都活不過。

  善殊是一個柔韌,堅毅,又溫柔到極致的女子。最無奈的時候,也只是與他面對面坐著,問他到底是怎樣想的。她不強求一個人,也不否定一個人,總能從泥污中發現別人那麼一星半點閃閃發光的地方。

  沈驚時拉開凳椅站起來,道:「我呢,沒什麼大理想和抱負,但也算讀了數十年的聖賢書。滴水之恩,湧泉相報這點,還是記住了。」

  「放心。」他將袖邊放下來,看向善殊時,帶著點飛揚的笑:「保管給你看個乾乾淨淨的人間。」

  ===

  薛妤加封大典前一夜,鄴都是難得的好天氣,夜裡星雲流轉,點點生輝,因為住進了許多來客,燈盞從一端點到了另一端,像長長的兩條發光綵帶。

  夜深,九鳳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薛妤的書房裡,在被結界擋住後抬手敲門似的扣了下,薛妤放她進來了。

  「我是實在沒事做了。」九鳳道:「善殊沒來,音靈也沒來,路承澤蠢得我不想看,陸秦說兩句就被我氣跑了,蒼琚倒是有點意思,但我和他說多了容易手癢,怕打起來。」

  說來說去,就一個意思,大小姐無聊了。

  「自己坐。」薛妤看了她一眼,道:「想吃點什麼跟從侍說。」

  「你放心,我從來不委屈自己。」九鳳懶洋洋倚門站著,看她在這個時候都在奮筆疾書寫東西,不由意興闌珊地嘖了聲,道:「告訴你個消息,沉瀧之剛聯繫了我,溯侑也過來了。」

  薛妤動作停了停,而後放下了筆。

  九鳳確實沒有這種需要提到別人,才能讓另一個人正兒八經看她的經歷,大概是覺得新奇,也像是覺得好笑。

  她點了點伺候的女侍,示意她搬張凳子到薛妤身邊,自己緊接著坐下來:「我就是挺好奇,你們兩這個情況。」

  兩個人都坐著,又離得近,薛妤一抬眼,就看到九鳳那張明艷的臉,以及脖頸一側明艷艷的曖昧吻痕。

  「……你,怎麼回事?」薛妤罕見有些遲疑地點了點她脖頸一側,神情難以言喻。

  「嗯?」九鳳手指撫了撫她指的地方,很快,明白了什麼,道:「風商羽前幾個時辰到的,大概,咬得狠了點。」

  薛妤沉默著不說話了。

  「那個什麼。」九鳳將話說得明明白白:「我這次是拿了錢過來和你談一談的。」

  「隋家?」薛妤別開視線:「什麼數額能請動你親自來一趟?」

  就論花錢這方面來說,隋瑾瑜稱第一,九鳳就能排第二,屬於半斤八兩,誰也別說誰鋪張浪費的程度。

  「錢是一方面,另一方面,這不我們也這麼多年的交情了,說起來,溯侑還是我看著長到今天這個程度的。就飛雲端裡,你們兩成親我還添了妝,這不得來問一問?」九鳳用手肘托著臉頰,沒骨頭似的支撐著,媚眼如絲,眼裡還有潮濕的,未完全褪去的情潮。

  「談什麼。」薛妤將被九鳳壓住的一張紙抽出來,言簡意賅:「你說。」

  「其實也沒什麼,就是隋遇矯情,覺得你救了溯侑,他們才認回人就這麼跟你談東談西的不好,想讓我來問問,你這邊是個怎樣的打算。」九鳳道:「我也挺想知道的,你對我們妖都未來的另一位主君是個什麼意思。」

  「我和他在一起。」聽到這,薛妤終於開口,她擰著眉,問:「你們看不出來?」

  九鳳難得噎了噎。

  「看得出來,全世界長了眼睛的都能看出來。」

  她頗有興致地與薛妤對視,低聲道:「這不,你是鄴都未來的女皇,溯侑現在又屬於妖都,你們兩要是成親,估計得提前做不少準備。」

  聖地掌權者和妖都掌權者結合,三地局勢全變,確實不是一件隨便的小事情。

  但她好像沒這個打算。

  這就足以引人深思了。

  「溯侑嘛,才開始跟著你的時候可憐兮兮,一無所有,你救他,又教他,還栽培他,所以哪怕現在他身世大白,有了自己的底氣和親人,也將你看得極為重要。」九鳳說到一半停了下,像是在思索接下來的話該怎麼委婉地提。

  但她就不是個能委婉的性格。

  「但他對你而言,可能就是個——那什麼,你是只打算跟他來一段露水情緣?」

  看著薛妤開始皺眉,一臉「你是怎麼得出這種結論的」的神情,九鳳舔了下唇,換了個姿勢坐著,道:「你可別這麼看我。隋遇找我的時候,臉上那個惆悵,比沉瀧之罵娘的聲音還重些,我聽說,溯侑剛開始沒打算回妖都,他找溯侑談的時候,是從你的角度曉之以情動之以理,連帶著搜羅了不少好詞誇你,他才說考慮一下。」

  「那會你不是為君主印的事提前回鄴都了麼,累成那樣,你一走,他就開口答應回妖都接管正事了。」

  薛妤沒料到是這個開頭。

  她在感情這事上沒想很多,喜歡就喜歡了,想在一起就在一起了,坦蕩磊落,也絕非一時心血來潮。

  可在她看來,成婚,那是日後的事,是在人間局勢平穩,弄清君主印的去向,以及知道莫名重來一回的原因和契機之後——總之,不該是兵荒馬亂的現在。

  「看吧,我就知道你沒想這些。」九鳳笑了下,說服自己似的:「也是,要是談情說愛上你都天賦異稟,那真是不給別人活路了。」

  薛妤確實不通這一點,她就那樣抬眼看著九鳳,眼神清澈,像兩顆圓溜的琉璃珠,透著點冷,但不明顯。

  「他還說了什麼。」薛妤問。

  「別的也沒什麼,他不敢對你說重話,大概意思就是想說,如果你沒那個意思,希望你能看在溯侑處處為你著想的份上,好好說清楚,話說得也別太絕情,讓那位小公子有個接受的過程。」

  「他說的話你聽聽就過了,接下來是我要說的。」

  當初九鳳在自己和風商羽的問題上較了不少勁,但給別人分析情感問題,特別是看起來就一竅不通的薛妤,那種成就感,真是難以言說:「其實照我看,你對溯侑的瞭解還是太少了。」

  「你覺不覺得,自從你們兩有點苗頭後,他在你面前就特別不一樣?」

  薛妤默了默,站起身轉了下椅子,跟九鳳面對面坐著,道:「怎麼不一樣。你接著說。」

  「你對他而言,既是君上,又是良師,現在還加了個更上一重樓的男女關係,你自己冷得不大愛說話,和他很多時候談論的又是政事,說起來,人比你還小,這身份的轉換,肯定不習慣。」

  「我第一次見溯侑的時候,是在山海城吧,因為雲籟那事。那個時候,他還挺有性格,又冷又橫,別人一靠近,他身上就炸刺,也就對你親近幾分。後來再見就好多了,談笑風生,從容自若,有種少年天驕的獨有朝氣。」

  「但就最近,和你在一起之後,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發現,他在刻意摒棄自己那些東西。」九鳳側著頭,不知道怎麼去形容那種感覺:「就是好像要把自己穩重,成熟,美好的一面通通展現在你面前,竭力做到最好,像一朵花,要剪掉綠葉和枝幹,只留下最美麗的部分給你觀賞。」

  「給人的感覺,就是要用這些去留住你。」甚至是討好。

  不知是被哪句話戳中了,薛妤落在凳椅扶手上的手指倏地動了動。

  「你看,你沒想過以後,也沒說要給他一個什麼名分,照我看,可能連喜歡都沒對他說過幾句。這真的,換誰誰都得患得患失。」

  薛妤細細地將她這些話想了兩遍,覺得不無道理,她緘默著,片刻後動了動唇:「別瞎說。不是露水情緣。」

  「行,你想明白了就行,我也不多說了。」九鳳拍了下她的肩,揶揄著道:「最近事是有點多,政事上我幫不了你,但這方面,你要有不懂,問音靈,問我都行。善殊就算了,她和你半斤八兩。」

  第二日一早,薛妤的宮殿內便湧入了數不清的從侍,她端坐在巨大的銅鏡前,身後站著為她盤發,戴頭飾的人,而眼前,半蹲著個臉盤小巧的女侍,拿著沾了溫水的帕子擦去她唇上才塗上的顏色,換了種更鮮艷的紅。

  半晌,她被經驗老道的嬤嬤要求站起來,開始一件一件往身上套皇太女禮服。

  皇太女禮服有著長長的廣袖,及地的裙擺,視線所及,顏色呈現一種金紅交織的深郁莊重,袖邊和卷邊處嵌著大小一致的寶石與明珠,與衣領處別著的鳳翎交相輝映。

  一般人,真壓不住這樣的衣裳。

  但薛妤站著,舉手投足間氣質渾然天成,那些附庸的外物都成了襯托繁花的枝葉,再抬眼一看,銅鏡中的女子雲鬢霧鬢,明眸皓齒,儀態萬千,不論容貌上還是氣度上都是形容不出的出色。

  怕薛妤無聊,朝華特意鬆口,讓老老實實去後山劈了段時間柴的朝年進殿陪薛妤說話。

  要說別的方面,朝年可能不怎麼擅長,但要說陪著聊天,動嘴皮子,除了無聊起來的沈驚時,朝年至今還沒有對手。

  所以這亙長的兩個時辰,薛妤耳邊的聲音一直沒停下來過。

  「殿下是沒看見外面的陣仗,來了不知道多少人。」

  「九鳳和蒼琚殿下前天跟著殿下一起回來的,今早差點打起來,被風商羽攔下了。」沒等薛妤問緣由,朝年自己就辟里啪啦將事情原委說了出來:「九鳳提起了太華那位准太子妃,就……說起蒼琚殿下那次人盡皆知,廣為流傳的風流韻事。」

  九鳳那張嘴巴,面對不喜歡的人,句句往人心坎上扎。

  「打不起來,他們知道分寸。」薛妤看著鏡中晃動的人影,突然開口,問了個令朝年始料不及的問題:「平時在殿前司,你們和溯侑相處得多嗎?」

  「多……也算多。」朝年撓了撓頭:「殿下,怎麼了?」

  「他和你們相處,是什麼樣子?」薛妤任由人在自己臉上描畫,連眼梢都沒動一下,像是隨口一問的好奇。

  「大多時候都忙著,在殿前司處理政務,偶爾鬆懈一會,我姐和愁離姐會拉著公子討論些修煉上的事。像最近外面流行的一個小紅曲陣,公子改了改,帶著我們一起進裡面磨礪……」

  朝年的表情逐漸變得不堪回憶起來,他飛快跳過這一段,又道:「但是公子比我們大家都忙,很多本該送到女郎桌上的東西他都會提前處理掉,極少見能騰出點空的時候,會去百眾山後山練騎射,和愁離姐,後山的大妖們設綵頭,爭第一。」

  「要是出去做事,跟沈驚時他們聚在一起了,公子也會被拉著上桌,摸一摸酒牌與花牌,但手氣並不好,願賭服輸,總要被灌下許多酒。真輸得厲害了,會被氣笑,一推手邊的籌碼加倍玩。」

  可以想見,那種場合,他是怎樣意氣風發的模樣。

  接下來,朝年又說了許多,比如溯侑他也會有因為自己過錯而懊惱,壓抑不住情緒沮喪的時候,大家都會輪番上前拍一拍他表示理解。

  他對自己要求嚴格,但也有這個年齡該有的茫然,失措和不那麼穩重的較勁。

  而非在她面前展現出來,面面俱到,無微不至的成熟和游刃有餘。

  薛妤伸手撫了撫掛在耳邊冰涼的耳飾,慢慢抿了下唇。

  鄴都主城早就起了高高的祈天台,巨大的圓形圈陣中,朝臣按品階肅立,朝最前方的方向站著,個個神情肅穆,食指點在另一邊肩側,微微曲著身體保持一種古老的禮儀姿態,臉上一絲笑容也不見。

  而不遠處的山頭,是各來客的觀禮之處,也按照一定的實力聲勢定下了位置,為首便是聖地的聖子聖女,但若說最惹眼,直接大咧咧一早就搬了張椅子坐下的,還屬九鳳和隋家隋瑾瑜。

  前者是喜歡看熱鬧,後者,他為弟弟佔了視野最好的位置。

  祈天台四百九十九層台階,蜿蜒著深入清晨的霧層中,兩邊燃著無根之火,一步一飄蕩。

  薛妤走得慢而端莊,身後是穿戴講究的四名女侍,捧著朝服尾端,像捧著一堆燦燦發光的朝霞,走動時,霞光閃動,薛妤的腰間配合著發出寶石與珍珠相綴的清脆聲響。

  終於,她立於祈天台之頂,面朝萬民,因為妝化得濃重,眼尾被重重描深了,顯出一種和平時截然不同的肅穆儀態,將以往那一點點外露的冷都壓了下去,而全剩下君主不容置喙,無法直視的威儀。

  那一霎,天穹失色,朝臣與萬民同拜,聲勢浩大,振聾發聵。

  九鳳含笑透過雲霧去看,見了這一幕,不知怎麼,去看溯侑的時候,連著搖了搖頭:「怎麼樣,是不是迷得眼睛都挪不開了。」

  隋瑾瑜鬱悶地捂了下臉。

  「看傻了?」九鳳懶洋洋地調侃:「這還只是皇太女加封大典呢,等幾年後,正式登上君主之位,那排場又大很多。」

  一邊音靈也湊過來看熱鬧:「請問溯侑公子此刻是怎樣的感想。」

  溯侑已經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他長身玉立站在山巔,與對面祈天台遙遙相望,凜冽的山風將袖袍和長髮都吹得蕩起來,像一段飛揚的綢帶。

  「沒什麼。」面對他們,溯侑肆意許多,他看著祈天台上的人影,眉眼熱烈:「她是薛妤,她就該這樣。」

  他竭自己所能,要讓她在那條注定艱辛的道路上認真地,坦蕩地走下去。

  ==

  皇太女的加封大典流程繁瑣,下了祈天台,又要去祖地祭拜,祖地那邊,觀禮的人進不去。於是以九鳳起頭,拉著妖都和聖地的人湊起了桌,溯侑陪著他們玩了幾把,及至傍晚,夜幕下沉,一聲悠悠鐘響徹天地,整場儀式才宣告落幕。

  「朝年,你下場。」音靈將朝年拎出來,自己心癢難耐地頂了上去,道:「這都亂玩多少把了,你家公子連喝十五杯,臉都黑了。」

  「聖女,音靈聖女,今天殿下大典,我們難得休息,再讓我玩幾把試試看,我一定動腦筋玩。」朝年臨死不屈,嗷嗷叫喚。

  溯侑是真被朝年坑得次數多了,此刻一提眼尾,不輕不重地踹了下他,似笑非笑地道:「你動不動腦,都沒差別。你就沒有那東西。」

  「公子你怎麼能這麼說我。」朝年小聲嘀咕:「……你從前不這樣的。」

  從飛雲端開始,他們就一直沒有鬆懈,先是關注秘境之淵的事,九鳳的事,後來忙著給人皇施壓,緊接著又生出了許多波折,到今天,該商量的一切商量好,所有人都覺得心頭稍微鬆了一口氣,加上日子好,喜慶,於是都隨意了點。

  就連蒼琚,也拽過一張椅子在旁邊聽他們鬧得喧天。

  「真不容易,只要等過段時間,詢問陣的結果出來,一切都塵埃落定了。」

  音靈十分自然地佔據了朝年原有的位置,趁著發牌的時間說:「詢問陣給出的答案是否,我們就立刻推沈驚時上位,若是行,就讓沈驚時做攝政王,清理局面,教導幼帝。」

  「到那時候,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她對此頗為嚮往:「聖地和妖都有姻親關係,沈驚時呢,也聽善殊的,到時候三地同心,人與妖的關係慢慢得到改善,挺好。」

  「來,薛妤今晚肯定是顧不上我們,再來幾場。」音靈伸長脖子,往隋瑾瑜那桌看了看,又道:「等這事定下來,也就十幾天吧,三地盛會也要開了。」

  說起三地盛會,一桌人頓時朝九鳳看去,陸秦和伽羧聽聞這樣的話題,也勾肩搭背地看過來,問:「楚遙想,你覺得呢,三地盛會前五之列大概人選。」

  九鳳才輸了兩把,連喝兩杯,臉色不是很好看,此刻一抬眼,涼涼地道:「我不知道前五怎麼算,只知道大概實力與我相當的。」

  「這就行了。」陸秦道:「你說。」

  「我之前和薛妤交過手,那還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當時打了個平手,現在不知道,但她肯定在前三,毋庸置疑。」九鳳朝隋瑾瑜揚了揚下巴:「吶,還有這個,之前也是平手,現在忙著哄弟弟,前段時間交手已經落入下風了,但穩在前五不難。」

  說完,她看向溯侑,道:「這位小少爺,純正的天累血脈,雖然沒交過手,但若是天累都進不了前五,遠古的天獸榜排名就有水分。」

  「其餘的,人間的修真門派,各大世家大族都有不世出的天驕,我聽了幾個名字,看了他們戰鬥的影像,確實都還挺不錯的,不好說。」

  「感情我們聖地傳人就薛妤一個上前五?」音靈也不氣,彎著眼睛笑:「你這未免有點小看六聖地了。」

  「是麼。溯侑輸了,喝酒!」九鳳將牌一推,神采飛揚:「不服氣的話,結束後比一比,看前五十之列,是聖地的人多,還是妖都的人多。」

  「……」

  鬧哄哄的環境中,溯侑又接著喝了五六杯,從開始到現在,他的手裡就沒張好牌。

  他就沒贏過。

  九鳳隨身帶的酒極洌,後勁大,他坐了一會,臉上瀰散出一層薄紅,不由往椅背一靠,挑著眼尾去看九鳳:「你這帶的都是什麼酒。」

  「五千年份的瓊漿玉液,裡面加了桃花露,雪松脂,這麼一壇下去,神仙也得醉。」九鳳懶洋洋地回:「你去問問沉瀧之,就這一盞,在沉羽閣得賣出什麼價格。」

  言下之意,如果不是看在這一桌都玩得還不錯的份上,如果不是九鳳族財大氣粗,這種東西她壓根都不會拿出來。

  溯侑吁出一口氣,散漫地直起身,緩緩將跟前的牌推出去。

  一看其他幾家,個個比自己的好看。

  「沒法玩了是吧?」衣袖翻下來覆蓋在他手背上,溯侑看向又開始拖後腿的朝年。

  恰在此時,一位身著宮裝的女侍穿過迴廊和湖心亭,步履匆匆朝他們這邊走過來,能看出來,那是在薛妤殿中伺候的女侍。

  溯侑以為出了什麼事,緩緩斂去笑色。

  誰知那女侍朝周圍一圈人物行了個禮,便朝溯侑道:「公子,殿下傳召。」

  溯侑沒說多話,立刻起身前往西邊,身影沉入夜色中。

  隋瑾瑜頗為憂愁地看了眼天色:「這麼晚啊,這不大合適吧。」

  「……」

  他看向朝年,嘗試著慫恿:「要不你也跟上去看看?說不定你們殿下有用得上人的地方。」

  朝年心想我找死也不是這麼個死法,把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

  隋遇眼皮狠狠一跳,冷聲警告:「隋瑾瑜,你少給我犯病。」

  溯侑跟著女侍一路到薛妤的宮殿,伺候的女侍像是得了命令,全在門外無聲候著,他頓了頓,提步跨入門扉。

  殿內熏著一種安神的香,香氣素淡,給人種舒服而放鬆的感覺。

  薛妤像是才回到殿裡,身上仍是那身繁瑣精緻的朝服,但已經脫了外面最厚重的那層,她對著銅鏡半跪,腿自然地曲著,正一樣樣將髮髻上搖晃的髮釵和髮簪取下,從側面看,曲線窈窕,腰身纖細。

  溯侑走過去,高大的身軀從後壓出一道極具存在感的陰影,他手指用了點力,止住薛妤的動作,道:「我來。」

  取下振翅欲飛的金步搖,再摘下一串流蘇簪,滿頭青絲從他手中往下傾瀉,鏡中的人在此時微微側身,與他對視,鼻尖微動,問:「和他們玩牌了?」

  溯侑嗯的一聲,溫聲道:「玩了一會。」

  薛妤也不說話,就這樣看著他,認認真真地捕捉那張臉在氤氳燈光下劃過的各種神情,半晌,將指尖交到他掌心中,嫣紅的唇瓣開合:「除了牌,還喜歡玩什麼?」

  頓了頓,溯侑掂了下她的手指:「不算喜歡。其他也沒什麼了。」

  不知怎麼,九鳳那句「患得患失」第三次往薛妤腦海中鑽。

  她仰著頭去看他的眼睛,慢慢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們溯侑公子其實會玩牌,千杯不醉,被百眾山的妖氣急了也會忍不住罵人,還有,很擅長騎射,次次都能拿第一。」

  這些生動但不完美的東西,都是他刻意隱藏的。

  甚至那一聲聲的阿妤,那些纏綿與極致絢爛的美好,全帶著一種茫然的,甚至無理由的衝動摸索。好像只要他聽話一點,成熟一點,再熱烈一點,薛妤就能更喜歡他一點。

  他其實也什麼都不懂。

  「最近事多,我要處理的東西也多。」薛妤捏著他的下頜骨稍微往上抬了抬,視線在那張被酒氣侵蝕而顯得更為明媚的臉上掃了掃,道:「我總覺得話說多了沒有意義,誰也說不准明天的事。但是溯侑,經歷過松珩的事,如果不是真的很喜歡你,我不會和你在一起。」

  若不是,真的,很喜歡你。

  溯侑捏著她指尖的力道遏制不住地重了重,臉上是一種事情出乎意料的深重怔然。

  她臉上的妝容精緻,眼波流轉時透著一種既清且媚的粹然,她就以這樣的姿勢逼近被她摁著肩膀坐在銅鏡前的男子,薄唇翕動:「我剛剛說的那些,對不對?」

  溯侑望進她琉璃似的瞳仁裡,眼睫微動:「對。」

  他患得患失,害怕被丟下。

  他沒有安全感。

  他離不開薛妤。

  「怕我們分開?」她一點點靠近,像刀子在慢騰騰地割肉,不給人一個痛快。

  隔了片刻,他坦然應聲:「是。」

  薛妤與他對視,眼底掀起明滅不定的光亮,像一捧火燃盡後的餘燼,不動聲色,但仍帶著溫度,她側首去看他,須臾,問:「手好了嗎?」

  她徹底逼近他,手臂半撐在扶手上,柔絮似的長髮一縷接一縷落在他冷白的手背上。

  兩人咫尺相對,呼吸交纏,她就那樣直白而坦率地問他:「要不要?」

  「想不想要?」

  溯侑被困在方寸之地,身後是冰冷的椅背,身前是寸寸靠近的柔軟身軀,他困在其中,進退兩難。

  她完全褪去了白天受萬民朝拜的皇太女威儀,化身成極北天山上的雪妖,用最冷的語氣說最令人熱血沸騰的話,那麼大膽,又偏偏全是澀然懵懂的情態。

  這樣的發展,他沒有想到。

  半點都沒有想到。

  「……阿妤。」他搭在凳椅一側的指節湧現出急驟的白,聲音中透著一種難以自抑的濕熱情潮,薛妤嗯了一聲,將唇瓣上嫣紅的色彩在他稜角分明的頸側蹭出長而凌亂的一條線。

  溯侑不說話了。

  慢慢的,他擷取支撐著她的腰身,用牙齒叼著她起伏弧度上的繫帶,一點點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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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9:34 PM

第97章

  胸前的繫帶如蝶翼振翅般被抽離,那件受過萬民朝拜,綴著數不清寶石的海棠紅大裳悄然剝落,褪至伶仃的腳踝邊,堆成鬆垮的一疊。

  燈光下,薛妤踩著黑色的剪影,身上只剩兩層輕薄的紗,肩頭圓潤,像一件完美名貴的瓷器。溯侑比她高不少,但靠著凳椅扶手,藉著這樣的姿勢,她能看到他眼裡無所遮蔽的情緒。

  從開始的怔然,到片刻之前的晦暗,像燃著的一把火,騰騰燒起來,現在,這把火燒乾了,露出灰燼,顯出一種令人難以捉摸的危險。

  給人的感覺,像是徹底鬆開了遮掩的那道閘口,已經顧不上會不會讓她驚訝,退縮。

  她要看,就讓她看。

  於是那些洶湧,熱烈,蓬勃而生澀的情緒,以一種莽撞的姿態撞入了薛妤的眼裡。

  美妙生動得令人覺得眩暈。

  「好。」

  他吐出微促的音節回答,攔腰抱著她,幾步隱入了殿內層層散開的帷幔中。

  起先,動作都是青澀生疏的。溯侑鉗著她的手,溫度燙得驚人,聲勢浩大又色厲內荏地去親她,撫她,點起零星的火,在她耳邊落下成片的滾熱呼吸。

  慢慢有漸次水聲響起。

  薛妤受不了。她茫然地睜圓了眼,瀅白的肌膚在他每一次接觸時不受控制地輕顫。

  「……你別磨。」她別開眼,直直看著頭頂的帳子,捉住溯侑那截帶著淋漓水光的指節,睫毛顫得厲害,「你直接來。」

  溯侑垂眸看著她冰冷的情態破裂,一條雪白的腿在他掌中繃得直而緊。他下巴上垂著一顆汗珠,隱忍地掛在邊緣線上,隨著他一說話,啪嗒著掉下去,隱沒在她的頸側,很快消失不見:「會疼。」

  「我不怕疼。」她幾乎是咬著音節回答他。

  薛妤兩世為人,兩世尊貴,從未想過會在自己皇太女加封大典這一夜,面臨如此弱勢的困境。

  這個時候,她才真正深刻的意識到,她祖父當年看她第一面說的那句「這孩子體內雪的血脈很濃啊」是什麼意思。

  身體被撐開的那一剎,薛妤顧不得去看溯侑糜爛的神色,她側頭,悶哼,將自己深深埋進了軟枕裡。

  她覺得自己真成了一捧雪。

  要被燙得化開了。

  ====

  從天黑到天亮,整整一夜,隋瑾瑜沒等到溯侑,牌不知輸了多少場,到最後,人也喝得醉醺醺,手臂架在隋遇的椅背上,最後忍不住道:「不行——我得去看看。」

  九鳳忙裡抽閒地給了他一眼,嗤的一聲,道:「看個頭。你才認回弟弟多久,他又在鄴都待了多長時間,真要換種角度說,隋家都不叫他的家,鄴都才是。」

  「楚遙想。」隋遇千杯不醉,將手中足以奠定輸贏的牌推出,慢條斯理地一翻眼皮,道:「你這話,我真不愛聽。」

  「忠言逆耳,你自己想想。」九鳳癮大,看著遠處如螢火般亮起來的天色,又起了興致:「對了,你們知不知道妖都的旋風咒,將它用在花牌上,還有種新的玩法,要不要試試。」

  這一晚下來,妖都的花樣目不暇接,叫人歎為觀止,大開眼界。別人說白了是看個熱鬧,但音靈,陸秦和季庭漊這些聖地傳人看下來,是真的羨慕。

  「妖都平時,沒事要管嗎?」音靈問九鳳:「你去人間遊歷,搗鼓這些花樣我倒是看見了,唯獨沒見你進過書房。」

  九鳳懶洋洋地換了個姿勢靠著,聽了這話,笑道:「事多著呢,雜七雜八的,妖都前五的世家就沒兩個有腦子的,棘手的事全送到我這邊來了。」

  「讓風商羽去管了。」九鳳拇指指腹摩挲著脖根處曖昧的紅印,迎著一眾人艷羨的眼神,慢悠悠道:「別看我,哄著他看十天半個月的奏報,我也付出了不算小的代價。」

  音靈心領神會,笑著推了九鳳一下。

  就在這時,音靈腰間繫著的靈符燃燒起來,她一看「善殊」二字,便沒了笑意,神情嚴肅起來:「怎麼了?」

  「找到了個宮中鬆懈的機會,將消息傳給昭王妃了,兩日後在玉香齋,她想與我們見一面。」善殊溫聲細語地補充:「還有一件事,大太監白訴死了。我在他死前見了他一面,用了些手段,許是也明白效忠的主上心狠手辣,他告訴了我點線索,從鄴都薛榮手中流出的最後一顆玉青丹,被裘桐用在了人間一位大妖身上。」

  「人間大妖。」九鳳也沒心情玩牌了,她抵著眉心碾了下,道:「雖說妖都和人間妖物斷開了聯繫,可我們在人間也有人做哨,人間大妖如今各自為營,隱隱有聯手的跡象。真要算起來,北邊有四位,宿州以南那帶有三位,太華所屬城池中的數萬里地域也有兩位,加起來九位大妖各自稱王,率領一方,但他們手底下的妖族都不強,很多屬於長期被欺負的小妖,應當掀不起什麼風浪。」

  「先別輕舉妄動。」蒼琚看了眼天色,言簡意賅:「我和音靈等下過去。」

  等靈符的光黯淡下來,一從飛雲端出來就立刻閉關,昨天才出關趕過來的季庭漊道:「人皇這事弄得,我算一算,聖地傳人最近大聚首的次數比前面五十年都多。」

  確實,聖地傳人忙,各有各的忙法,修煉不能鬆懈,正事不能鬆懈,出現的次數就理所應當的少了下來。這次人皇事件,如果不是有飛雲端裡的提示,他們其實也不會這麼在意到這種程度。

  九鳳將牌悉數收起來,看向陸秦:「我記得離鄴都不遠的城池中,還有個傳送陣,是吧。」

  「我找人問過了,那也是沉瀧之家的,沉羽閣剛建一年不久。」陸秦忍不住咂舌:「別的不說,他們家在建造傳送陣這一塊,是相當的熱衷。」

  九鳳和隋瑾瑜同時沉默下來。

  「那沒辦法了。」

  隋遇用腳抵著椅子轉了個圈,看向三桌開外玩得心情還算不錯的沉瀧之,敲了敲指節,揚聲道:「沉瀧之,你過來,跟你商量點事。」

  ==

  薛妤醒來時,天已經大亮,但帳子裡仍一片昏沉,她稍稍動了下手臂,男人近在咫尺的臉上睫毛安然地垂著,聽了些微的動靜,那片深郁的陰影往上挪著,露出漆黑星亮的瞳仁。

  不堪入目的畫面往腦海裡鑽,說實話,薛妤對昨夜自己的表現不是很滿意。

  但很難克制。

  那幾乎是深於骨血中最誠實的本能,震顫著在盛大的洪流中隨波逐流,被衝撞得支流破碎,而後無聲融化。

  她抿了下乾澀的唇,卻見他展臂將她攬過去,兩人在涼綢似的錦被下肌膚相貼。

  「天才亮。」他摸索著在她的頸後側落下一個熾熱的吻,聲音裡含著未散的春情,引得人心頭一蕩:「……再躺一會?」

  薛妤沒什麼睏意,但也就著這個姿勢躺了會,難得露出一種惺忪的懶散之意。

  「我想了想。我們之間的事。」這還是九鳳提醒的,但薛妤是個聰明的人,說不上一點就透,但她會從蛛絲馬跡中去探查一些東西,進而得到比較靠譜的結論。

  聽到這樣的話,溯侑撫了撫薛妤海藻般散在他手臂上的泱泱烏髮,無聲地緊繃起來。

  說起正事,幾乎是下意識的,薛妤擁被坐起來,靠在床沿邊,眼皮往下掃著,像一隻被雨淋濕的蝶。

  倒沒有令溯侑感到緊張的審判,而是一種低低的傾吐心聲:「我對小時候沒什麼記憶,只知道自己出生那會,父親仍是鄴都最風流的二公子,起先,他並不知道我的存在,是我母親將我帶到了他面前。」

  「她第二日便消失不見,沒人知道她去了哪裡。」

  「我跟著父親回到了鄴都,他瀟灑,浪蕩,落拓不羈,但是個好父親。」薛妤皺了下眉,道:「沒過幾年,鄴都大亂,他臨危受命,我開始學習數不清的東西。」

  中途很多瑣事,她不打算多說,通通一筆帶過。

  「祖父曾跟我說過一句話,肩上負著沉重責任的人,是無法自由而不顧一切地去追隨另一種東西的。」她動了動小指:「性格原因,我沒什麼特別喜愛的東西,若非得說,就是古長街的夜燈,暗色中的煙花,和人間熱氣騰騰的元宵。父親說我很幸運,喜愛恰是責任,且有一定的能力去改變現下的局面,但我要變得更為強大。」

  既幸運,也不幸,但這世上就是沒有兩全其美的好事。

  「所以從小到大,我身邊的人都很有壓力,他們覺得壓抑。」薛妤去看溯侑,緩聲道:「朝華很小就跟在我身邊做事,她吃了很多苦才走到今天,幾乎沒有什麼鬆懈的時候。」

  「你也是。」

  洄游中的十年,三十五年,絕非僅僅依靠天賦,更多的是勤奮,毅力和耐心。

  即便她什麼也沒要求,沒要求朝華和愁離那些人要做到什麼程度,沒要求溯侑要怎樣為她提供助力,也依舊令人感覺喘不過氣的窒息。因為她太優秀,想要跟上她的腳步,就得和她站在相同的程度,至少不能落後太多。

  「我當初答應你要在一起,並非因為你能力出眾,能幫我做許多事。」

  薛妤去細看溯侑那張馥郁而嬌艷的臉,說起來俗氣,最開始分出眼神去看他,確實是因為他的皮相,而後是欣賞他的聰慧,再漸漸的,見過飛天圖中他少時經歷的東西,再陪他經歷醉酒時那種落寞,孤寂的夜晚。

  太多細微情緒堆在一起,單看微乎其微,匯聚在一起,她自己也說不清是什麼。

  她像是在看一棵樹在抖擻著成長,漸漸出落成蒼天的姿態,那樣頑強的生機,那樣柔韌的毅力,而這棵樹在後來,為了引誘她而將自己裝扮成一朵花,絢爛,美麗,獨獨開在她一人掌中。

  很難不令人心動。

  薛妤撫了下他輪廓分明的側臉,見他配合似地往上抬了抬頭,才以一種慢吞吞的複雜語調開口:「但若是嚴重到連你的喜怒哀樂都隱藏起來,丟給外人。溯侑,我有點不開心。」

  「我不知道怎麼辦。」

  「沒有。」溯侑沒想過她會有這種想法,在她話音落下後,他難得強硬,將人捉到自己臂彎中,喉結滑動著艱難道:「……只是分開前,私心作祟,想讓你看看比較好的樣子。」

  他只是沒怎麼被愛過,也沒有底氣能留住她,所以下意識的就想用最美好的姿態面對她。這樣,面對別的男子時,她便也會猶豫,而後推拒,而不是欣然接受。他想讓自己表現得很優異,值得她放棄別人。

  「不是壓力。」他握著她的手指,根根交纏在一起,長睫慢慢地垂下去,道:「我喜歡你,我也想去喜歡你所說的花燈,煙火與元宵。」

  所以才會更為嚴格地要求自己。

  「我現在知道了。」

  他氣息滾熱地舔舐她白膩的耳珠,道:「我改,下次不這樣了。」

  是他鑽了牛角尖,相比他的強求,他的熱烈,從來都是薛妤的反應淡一些,好像她總有許多選擇,對他不滿意了,隨時可以抽身離開。

  導致有時候,他忘了,薛妤就是這樣的性格。

  從他們初相識起,她就是這樣,冷冰冰的救人,冷冰冰的關心人,但對他,的確是從未給過別人的縱容,縱容他一步步放肆的逼近,縱容他越過界限的話語和動作。

  而現在,縱使再忙,她也會抽出一點時間給他,會慢慢學會說想他,她並不強求他半分,在隋家找過來的時候全聽他自己的心意。甚至,她說不出怎樣的甜言蜜語,也不會抒發心跡,但會在自己皇太女大典後等他,在他承認自己的懼怕之後,送上那根足以點燃一切的繫帶。

  是情難自已,也是為了,令他心安。

  溯侑胸膛微動,閉著眼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將薛妤扳過來,撤去一層完美遮掩,慢慢放任了自己眼中的無措慌亂:「……我要去妖都了。」

  「以後有什麼,你就這樣和我說,我們不吵架,也不說任何分開的話,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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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9:35 PM

第98章

  深秋正午的太陽並不熱烈,恰到好處地撒下一把碎金。

  聖地傳人和妖都眾人聚集在日月之輪山頭下的樹蔭下,三五個人站著聊天,不想說話的就靠在樹背上閉目養神,時不時往山頂的方向看一眼。

  「我受不了了。我真的。」一向好脾氣,在妖都世家中是出了名的和事佬的沉瀧之看著風商羽,咬牙道:「你數一數,短短兩三天,傳送陣給開了多少次。」

  「我知道,我知道。」風商羽壓了壓他的肩,安撫道:「隋家也不是不給錢,所有費用他們來報銷,對吧。主要你也看見了,這非常時期,我們從這到皇城,就算一路被各地執法堂追著貼罰單,也需要三四天,皇城局勢變化萬千,大事為重,暫且忍忍。」

  「不是錢不錢,多少錢的事。」沉瀧之現在看到隋家一群人的神情和當年九鳳面對隋瑾瑜時有得一拼,他頗為鬱悶地抹了一把臉:「傳送陣用的時候有規定,間隔十天方可開啟一次,太過頻繁會損傷陣底。」

  「而且我家傳送陣不是用來傳人的。」沉瀧之揚高了聲音重申,希冀不遠處吊兒郎當站著的人能聽見,不料隋遇跟睡著了一樣,連個眼神都沒給過來。

  這世間傳送陣分為兩種,原理上差不多,但分大小。大的傳送陣用來運物品,小的用來傳人,兩者的造價天壤之別。

  沉羽閣造的傳送陣是前者,用來轉移大批新鮮的經不起擱置的奇珍異物,一趟下來獲取的利潤能再建半個分閣,用沉瀧之的話來說,傳人的那種跟自家的根本沒法比。

  「風商羽,我跟你說話呢。」沉瀧之看著風商羽對楚遙想露出的那種頗為縱容的神色,悲憤地道:「行,你就慣著吧,希望你沒下次要我陪著喝悶酒開導的時候。我再理你一下,我都看不起我自己。」

  風商羽斜瞥了他一眼,微微一收扇子啪的打在他胸膛上,道:「自幼一起長大的兄弟,別說這種話。」

  「……」

  四位聖地傳人和九鳳在一處樹蔭下或站,或蹲,沒聊兩句,話題就莫名其妙轉到了路承澤身上。

  他這段時間過得不算好,從聖地傳人的位置上跌下來,代表著從此之後,音靈為君,他為臣,「殿下」之稱也將由「公子」取代。不僅對自己多年的努力沒個交代,也無顏面對族中支持他的長老們,一度處於自責和沮喪之中。

  「我不知道路承澤怎麼想的,問他,他不說。」音靈撣了撣袖邊不存在的灰塵,涼颼颼道。

  「我當時還納悶了,再怎麼說也是同一個聖地長大的,怎麼他就整得我和仇人,天天要害他一樣。」

  說到這,音靈話鋒微頓:「不過人皇出事之後,我曾問過路承澤松珩的去向,他說不太清楚,但根據松珩留給他的話,應當是遠去了北江。」

  「北江。」蒼琚掀了下眼皮,道:「跑我家門口來了。」

  「問問路承澤,那人幹嘛來了。」

  「說起松珩,這人身上的秘密不少,而且在飛雲端裡,他獲得了幾位疑似自家先祖的傳承,和賜下秘法功笈不同,他得到的是前人所有的修為靈力,如今實力不可小覷。」

  「揠苗助長,毫無作用。」蒼琚抬眼,看著不遠處聯袂而至的兩道白衣長影,道:「吶,來了。」

  薛妤不喜歡等人,也是頭一次讓人等那麼久。

  昏暗的帷幔垂下,隔絕了一切覬覦的光線,成了隱秘的極樂世界,薛妤一句一頓,頗為艱難地說著剖析心跡的言語,在某一根弦錚然繃碎時被他粗暴地摁著索吻。

  他沒法不起反應。

  到後面,他幾乎是在蓄意地拖著她廝磨,緩進緩出。在她眼角難以抑制地蒙上一顆晶亮眼淚時,他垂著眼,慢慢用舌尖吮著潤了唇瓣,仰著頭抬起下巴時,壓著喘息的尾音,活色生香,色氣撩人。

  明明佔盡了甜頭,還像是被欺負的那個。

  薛妤終於明白,他說的「吃虧」,究竟是什麼意思。

  這樣的情由令薛妤有點不自在,全程都木著臉不苟言笑,溯侑扣著她的手,眼尾的艷色全化開了,看向九鳳等人時,扯了下嘴角:「抱歉,來晚了。」

  九鳳挑了下眉,將薛妤上下左右看了遍,最後在她冷然結冰的眼神中稍微收斂,轉向溯侑露在寬大衣袍下的上半截鎖骨。只見線條般流暢的突出骨骼上印著一個咬痕,隱隱嵌入皮肉中,顏色濃郁到像是染上了胭脂血色。

  看得出來,這是真下了重力氣。

  「這麼……狠啊。」九鳳饒有興味地低喃了句,而後招手,道:「回妖都的都到這邊來。」

  隋家一大家子的動靜尤為誇張,溯侑沒管他們,指尖在薛妤掌心中撩撥似的勾了勾。

  分別的關頭,他微微低下頭,看著眼前這張精緻嫵媚,但嗖嗖往外放著冷箭,隔著很長一段距離就令人不敢窺視,不敢打量的臉,低聲道:「阿妤,我走了。」

  「嗯。」

  「離三地盛會開始還有半個月,我會進祖地,靈符可能沒法聯繫。」他眼皮往下垂著,壓出兩三根分明的線條,瞳仁現出一種勻淨的黑:「要想我。」

  薛妤又從鼻子裡擠出悶悶的一聲嗯字來,像是對不久前發生的事無法釋懷,因此表現出一種彆扭的冷淡之意。

  溯侑看了半晌,用指腹蹭了下她的臉頰,緩聲問:「還有不舒服嗎?」

  薛妤猛的抬眼,緊接著面無神情地伸手,將他的側臉推到另一邊,冷然往外蹦著字眼:「你們說,我走了。」

  溯侑扣著她的手沒打算就這樣放人,自從兩人磕磕碰碰著說開以後,他終於能放心地展露出一部分真實的自己,就像現在,也像兩個時辰前,聽不到滿意的答案就打算一直磨著,耐心好到沒有窮盡的時候。

  「想。」她看了會,睫毛向下垂了垂:「照顧好自己。」

  溯侑笑了下,慢慢鬆開手。

  她像綵帶一樣飄去了傳送陣另一邊,那邊都是聖地傳人,他們要去皇城和昭王妃談判。

  傳送陣啟動,遮天蔽地的靈光交織在頭頂,溯侑脊背抵著光柱,慢條斯理地揭開了左手手背上那層封印人皇鎖力量的白色膠皮,滾熱的鮮血頓時往外噴灑,隋瑾瑜心頭一緊,才要開口,卻聽他道:「沒事,一直封著,它一直不會好。」

  除非用這種痛到極致的方式將上面附著的力量一點點磨滅。

  「早不揭,晚不揭,怕薛妤看著難受?」九鳳別過眼,想起了什麼,道:「不過我提醒你,接管妖都不容易,插手人間亂成一團的勢力更不容易,動輒八年十年砸進去都不一定能有個水花,你和薛妤都忙,見面的時候都不一定會有。」

  「反正,你好好考慮下。」

  「不必考慮。」溯侑平靜地打斷她,這一刻,他的氣勢不比這位從小叱吒妖都的未來掌權者弱半分:「不蕩平這個局,她沒法分心愛一個人。」

  ====

  昭王妃出現在玉香齋的時候,薛妤和善殊已經在頂樓坐著抿了半杯熱茶,為了防止談話洩露出去,他們提前包下了整個三層,因此那位金尊玉貴,一生沒受過什麼風霜雨打的王妃一進來就找到了她們。

  因為短時間內同時喪夫,喪子,且還身懷有孕,即便戴著一層幕籬,昭王妃的虛弱都能輕而易舉的被人感知出來。

  可以說,若不是太醫院的頂尖醫術和人間各派送來的靈丹妙藥同時撐著,這個孩子早在她得知昭王和裘仞死訊的那一刻就沒了。

  「我知道你們要說什麼。」昭王妃將幕籬揭下放在桌面上,露出一張憂愁憔悴的面容,她很有姿色,卻不是魅惑眾生的柔媚長相,相反,她眼睛大而圓,臉頰沒肉的時候格外突出,透著一種被呵護得極好的天真良善。

  「我騙了那群守衛,找人假扮了我在殿裡躺著『安胎』,但他們如今很在意我的身體,我出來不了多久,我們可以長話短說。」

  這種時候,善殊身上的溫柔氣質能很好的安撫每一個受到驚嚇的人,她看著昭王妃,視線落在她微微凸起的小腹上,輕聲說出來意:「我們今天來,想說說你肚子裡這個孩子未來的道路。」

  「在說這之前。」昭王妃掌心撫著自己的肚子,說話時透著一種強行抑制的悲愴之意:「我想知道,王爺和仞兒,他們的死……」她深深吸了一口氣,幾乎泣不成聲。

  看得出來,這位被嚴密保護,控制起來的王妃娘娘似乎憑藉著某種直覺猜到了一點幕後真相。

  「是的。」善殊柔聲將後面一句話補充完整:「他們的死是裘桐一手策劃,裘召作為中間的血引,裘仞則是他養了多年的年輕身軀。」

  任何一位妻子,母親聽到這樣的話都會心碎,昭王妃十根青蔥似的指甲在桌面上繃出驟白的色澤,善殊頗為擔憂地想給她輸點靈力緩解情緒,卻被昭王妃制止了:「別碰我,他們在我身上下了很多層保護符,外人一碰,便會被觸發。」

  這點在意料之中。

  畢竟她肚子裡的孩子,是裘家最後的血脈,是未來的皇帝。

  「我其實猜到了。」昭王妃扯動嘴角發出苦笑的動作都顯得牽強:「仞兒從小被裘桐寵得不知天高地厚,我常常有種錯覺,那根本不是一個伯父會對侄兒有的溺愛,他保護仞兒,像是在保護一個精美易碎的瓷器。」

  結果真的是。

  「但仞兒聰明,十歲的孩子,哪怕再頑劣,被當廢物一樣養著,面對危險和異常也會有本能的直覺。他曾跟我說過兩次,說看到了皇伯父的書房裡放著很多書,好幾本書上都寫著血,他看得時候實在好奇,還不小心用筆在書本上畫了條線,幸好皇伯父沒發現。」

  薛妤頓時知道溯侑翻到的那本徐家換命秘笈上為什麼會有歪歪扭扭的筆跡。

  這本秘笈最初從徐家進貢到了裘桐的案桌上,被看過之後丟到書架上擺著,又因為裘桐的警惕心,在臨換命之前全回到了徐家手中,最後被溯侑陰差陽錯搜集到。

  可即便這樣,裘召和裘仞依舊死了。

  「逝者已逝,請節哀。」善殊看著暗沉的天色,道:「如你所說,長話短說。我們對這個孩子沒有歹心,我們需要他成長為與裘桐截然不同的帝王,仁善,慈和,同時不乏為君者該有的魄力。」

  「前段時間,傳得沸沸揚揚的事都是真的。」善殊道:「屠戮臣民的是他,破壞三地平衡,出手對付妖都的是他,不止王妃的家和孩子,為了他一己之私,三百多個襁褓中的嬰孩永遠失去了生命。」

  「他對生命毫無敬畏之意,他不配為帝王。」

  善殊看著昭王妃,溫聲低語:「裘桐留下來的那群臣子,會給這個孩子傳授怎樣的東西,你想一想,心裡其實也有數。」

  「好。」昭王妃抓著幕籬,慢慢為自己戴上,像是要借此為自己套上一層無堅不摧的盔甲,她定定地道:「相比於那種瘋子,我相信聖地。」

  應該說,為了不讓自己未出生的孩子將來步裘桐的後塵,變成那種六親不認,喪心病狂的怪物,她只能相信聖地。

  這也是她今天費盡心思出來一趟的原因。

  「我手裡有昭王府的暗線和勢力,這些人也會在朝堂上幫助未來的攝政王和這個孩子。」昭王妃慢慢道:「我會配合你們,好好教育他,教他是非,也讓他能辨別世間黑白。」

  善殊露出一個欣慰的笑:「王妃能這樣想,真是再好不過了。」

  「還有一件事,我想見薛妤。」昭王妃的目光在兩人中流轉,像是下了某種決定,蒼白無血色的臉上都湧現出了病態的暈紅,顯得精神了許多,她的話語異常堅定,再次重複:「我要見她。」

  薛妤坐在一邊,從頭到尾沒有說話,此時,她手指壓著盛有熱茶的茶柄上,眼睛觀察著昭王妃的每個神情,仍沒有開口。

  這場談判並沒有想像中那樣難以說通,昭王妃又是個手無寸鐵之力且懷有身孕的弱女子,善殊表現得較為溫和:「鄴都離皇城遙遠,她來了你也未必能再出來。你有什麼事,可以先和我們說,我們代為傳達。」

  昭王妃腳步像是生了釘子,她看著街道外熱鬧的吆喝聲,身體顫抖著,肩膀像被抽了骨頭一樣往下滑著,薛妤下意識動了動指尖,卻見她慢慢撐著自己站穩了。

  「算了。」她眼珠黯淡地轉著,道:「等下次有機會見了再說罷。」

  「我就是薛妤。」

  薛妤將自己的腰牌抽出來,不輕不重摁在桌面上,道:「你說。」

  昭王妃眼裡流出一層十分濃厚的訝異之色,竭力遮掩也沒能覆蓋下去,她細細觀察著薛妤的長相,從眉毛到唇瓣,直到她手裡的寶石扳指催促般轉動著亮起來,她才急急開口:「……宮裡的人可能已經察覺出異樣了,我得趕快回去。」

  昭王妃知道薛妤,是因為裘召。

  朝堂上的事,裘桐是什麼打算,她這個深宅婦人一無所知,但裘召待她極好,二十餘年從未變過,很多時候,他氣急了也不會躲著她,在家裡口無遮攔,茶碗砸了一個又一個。

  氣壓最低的一段時間,是裘桐每次在薛妤手中受挫,而後牽連底下辦事臣子的時候,因為薛妤這個名字,昭王妃數次見識到了裘召挫敗得爛醉如泥的模樣。

  聽得多了,也就記住了。

  薛妤是個很厲害的人,能讓裘桐這種心狠手辣的人屢次受挫,想像中,她應該穿著一身黑衣,特立獨行地穿梭在人間各地,兩句話不和,便橫刀相向,是個不大像女子的女子。

  可眼前所見並不是,真正的薛妤穿著一身長裙,雪膚黑髮,脖頸修長雪白,說話時清冷,可不顯得盛氣凌人。

  「我……」昭王妃啞了啞,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整理思緒後接著道:「我才知自己有了身孕,便被裘桐以侍疾之名召入宮中,但其實他們並不讓我做這些。前不久,我看王爺他臉色實在不好看了,便想著自己去侍奉半天。那天,偏殿外的宮人被驅散了,我才要繞過屏風,便聽到裡面傳來了說話的聲音。」

  「我聽到他和臣下說,要將龍息一分為幾,把世間妖族皆召喚前來,而後一舉屠滅。」昭王妃一邊往外走,一邊強忍著哽咽之音收拾情緒:「他說,這是他畢生目標,也是所能想到關於人族最美好的一條道路。」

  「昭王妃。」善殊頭一次揚高聲音:「當日裘桐具體說的一分為幾,你還記得嗎。這對我們很重要,對你肚子裡的孩子也很重要,請如實告知。」

  昭王妃搖頭,手腕細得只剩骨頭,一動,手鐲跟著晃蕩,幾乎在腕骨上掛不住,「裘桐生性殘暴多疑,我一聽他們在談正事,就急忙退出了,具體一分為幾,我真沒聽清楚。」

  薛妤摁著那張令牌霍的起身,對善殊道:「不論真與假,將徹查令傳下去,即刻查。」

  很快,就在大家都覺得聖地對皇城中的皇帝之位頗為覬覦時,以鄴都為首,聖地傳人紛紛出手,從早有端倪的宿州開始,城主府被血洗,當地官府從上到下一個也逃不掉,通通進了赤水的大牢。

  他們趁敵不備,晝夜不休,找出四座城池清算。剩下的再怎麼查也跟龍息沒關係,貪污受賄這類事倒是抖出來不少。

  在和昭王妃達成協議的第六天,三地盛會開啟前第九天,薛妤和善殊同時焚香沐浴,進入祖地,開啟扶桑樹留下的詢問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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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9:40 PM

第99章

  扶桑樹留下的詢問陣坐落在各聖地的祖地中,是最為神秘的存在。

  當年,魅禍清除,這片天地也處於崩碎的邊緣,扶桑樹將世間一分為三,確立聖地,妖都,將一切大事安排妥當後陷入沉眠中。

  它的生命太過悠久,怕再發生什麼不可挽回的局面,於是留下了一些手段。

  詢問陣就是其中一樣,它能直接被扶桑樹本源感受,接收,而非像大千世界每天都會響起,而後如流水般略過的無數聲空口祈禱。

  這是薛妤第二次進祖地,滿頭青絲被嚴密地束起來,以玉冠固定,紮成一把颯爽的高馬尾,墓碑的影子被拉成影影綽綽的線條,橫七雜八地掃過她手裡捏著的木簽,落出一片亮閃閃細碎的光。

  那是塊兩端尖長,中間平滑的扁木,看起來稀疏平常,像路邊隨便砍下的樹木枝幹劈砍而成,既沒有了不得的靈力波動,也沒有聖物留下的半分神秘感。

  但它是打開詢問陣唯一的鑰匙。

  從外表看,詢問陣和小型傳送陣並沒有區別,薛妤沒有猶豫,一步踏進去。詢問陣用起來很簡單,來之前,薛妤已經在木簽上刻好了聖地傳人商量好的話。

  現在,只要將手裡的木簽放入陣中心,它就會自己浮在半空,亮出兩頭描著紅漆的是與否。在事關蒼生的大局面上,隔個三五天或十天半個月來看,多半已有答案。

  木簽被薛妤袖邊捲起的風送上了半空,定定在固定在一處不動了。

  薛妤凝神望著這一幕,卻沒有轉身離開,而是垂著眼從靈戒中翻出沉寂已久的天機書卷軸,捻著一頭慢慢展開。

  很快,正面四個人像都清晰地浮現在眼前,她慢慢將手指放上去,逐一感受上面的紋理,無法扎進馬尾中的幾縷碎發垂在臉頰邊,將她神情襯托出種一絲不苟的認真之意來。

  從遠古時起,天機書出現在每一位年輕修士手邊時,就是這幅樣子。看久了就習慣了,沒人再刨根問底去研究這畫中的人到底姓甚名誰,有怎樣了不得的本事,以至於能被銘刻在聖物之上,經久不散。

  但此時此刻,薛妤心中有了一種隱隱的直覺。

  她手指停在抱著琵琶飛天的女仙邊上,聲音清透:「我翻過聖地最早的記載,在剛被扶桑樹指定時,聖地六君主中領先的是羲和的君主,是位樂修,武器是火靈琵琶,世人也稱她為火靈仙子。因為她卓越出眾,獨領風騷,扶桑樹便從此扎根於羲和祖地中,羲和也因此一直穩居聖地之位。」

  「我仔細查過,那時大戰結束,百廢待興,各家各地都忙著恢復往日的生機活力,惹事的人在少數,且都沒掀起什麼風浪,聖地君主其實沒什麼大展身手的機會。我當時曾有疑惑,既然沒有傑出作為,為何會因當任君主一時實力高低而奠定下羲和數萬年的聖地之首位置。」

  薛妤不緊不慢地說著,似乎面對的不是一個毫無生氣的陣法,而是真正的聖物:「所以其實根本不是因為什麼實力,而是她在那場大戰中出了最多的力。這位火靈仙子出現在天機書卷軸上,既代表著聖地,同時也代表著像我們這種體內流著人間四季,日月星辰自然力量血脈的『古仙』。」

  她又看向慈眉善目的老者,道:「照這樣說,這位就是裘家的先祖。他同樣在大戰中出了力,並且在最後願意放棄修為,以己身之力庇佑萬千凡人。沒像下面兩位一樣被磨滅輪廓,面目全非,是因為人族不像妖族又細分成許多種族,自始至終,他們只有一種模樣。」

  「即便死去了許多造成當年之禍的罪魁禍首,但人族永存,這位裘家先祖的功績也永遠都在。」

  「剩下的兩位。」她目光轉過去,落在左側圖像上唯一能見到的那雙長長翅翼上,唇瓣翕張:「上面是蒼龍,已經完全滅絕,所以什麼都看不清,下面……」她頓了下,將話完整補充完:「是天累。他們還有一脈殘留,但已經算不上真正的天累,所以只用最具辨識性的囚天之籠表示。他們代表著妖族。」

  還剩最後一張圖像,但全模糊著,像是在人臉上炸了兩蓬煙花,半點也看不清。

  薛妤沉默了一會,聲音放輕下來:「最後這張是魔族,若是他們能活下來,好好發展,或許能成為與人族,古仙,妖族一樣的存在。」

  那是世間自然孕育出的生靈,也知善惡,能明事理,頑劣了點,但和那種理智全無,只有毀天滅地慾望的魅完全不一樣。

  可這樣龐大的,尚處於弱小中的種族被這世上其他生靈聯手,以一種殘忍的排外手段全部抹除,因此天地盛怒,山河倒流,大家都得到了最為嚴重的反噬和警告。

  「那段歷史無人知曉,卻被永遠刻在天機書卷軸上,是因為聖物也在用此警醒自己。」薛妤仰頭看了眼頭頂交織的靈光,將自己內心的想法一一說出:「時間逆轉之術,我查了許多書,想了很多遍,最後得出結論。除了擁有海量靈力和生命力的聖物扶桑樹與天機書,人力根本無法為之。」

  「世間芸芸眾生,我亦是其中渺小的一個,並不認為自己值得聖物特意施展這種大術法將我拉回千年前。所以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因為什麼,總不能是因為我的遭遇太過令人義憤填膺而導致扶桑樹出手匡扶正義,也不會是我運氣太好而恰好遇到了這樣的機緣。」

  薛妤手指交疊在小腹下,臉頰被光映得瀅亮:「直到進了飛雲端,看了前世不曾有的那段影像,再接著經歷裘桐換命,將對妖族有著絕對召喚力的龍息一分為幾這兩件事,我才有了幾分確定。」

  「這才是扶桑樹需要我做的事,是不是。」

  沒人回答她,她像是迎風唱了很長一出的自說自話的戲,扶桑樹和天機書毫無反應,就連。

  和扶桑樹說這麼多自己的猜測,不是薛妤的目的,她沒必要白費功夫說這些沒用的東西。

  薛妤慢慢握緊那跟懸浮在半空的竹籤,像是抓住了一根足以破空擲穿一切地長矛,她瞳色壓得冷下來,微微抿著唇,道:「扶桑樹當初制定三方,互相約束,彼此不得干涉內政,但如今時局不定,太多人不明真相,我們出手顧忌,束手束腳。」

  「春風化雨的動作無法使有恃無恐的人迷途知返。」

  「若是我的猜想沒錯,接下來,為徹查龍息之事,聖地傳人會有逾矩之處,朝廷暫時無主,我查人間城池不可能等到昭王妃產子之時。」她字字條理清晰:「我知道扶桑樹和天機書不能太插手世間塵緣,但我需要一個方向和一個允准徹查的意思。」

  「當然,如果我的思路是錯的,今日這些話,當我沒說。」

  薛妤從沒一口氣說過這麼多話。

  她踩著陣法邊緣的亂線站得筆直,從側面看,像是在冷眼旁觀這座陣法將要做出的抉擇。

  其實這個方法不一定能起到作用,薛妤也是死馬當活馬醫,既然是詢問陣,既然將她送了回來,那扶桑樹肯定是在刻意規避什麼,心有所憂,自然做不到完全沉睡,真撒手不管。

  陣法陷入了某種死寂,像是一種無聲的對峙。

  良久,薛妤鬆開那根竹籤,才要踩著暮色出陣法,卻見竹籤慢慢倒過來,朝上的一面用漆紅色的顏料勾畫著,原本那個「是」字變得模糊不清,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不大不小,顏色深濃的「允」字。

  既應允了沈驚時作為攝政王輔佐幼帝,又應允了薛妤口中將會發生的一些「逾矩」行為。

  薛妤唇線微鬆,那些緊繃的情緒慢慢沉澱下來。

  緊接著,她有條不紊地拿出一塊留影石,將這一幕記下來,而後大步跨出了陣法。

  五天後,薛妤和善殊出現在皇城中,兩人並肩而行,以聖地傳人的身份堂而皇之入了皇宮正門。

  這些時日鬧做一團的朝臣們整了整衣裳,最能說得上話的幾位老臣皮笑肉不笑地將她們請至裘桐平時召見朝臣議事的書房。

  幾乎就在同時,怕他們吃虧似的,三五位人間修仙門派的掌門聯袂而來,俱是白髮蒼蒼,道骨仙風的和藹模樣,見了薛妤和善殊,禮節性地拱了拱手,又笑瞇瞇地與那些老臣站在一起,像是在為死去的裘桐撐場面。

  才坐下,薛妤就拿出了那顆留影石,她衣袖一捲,那些大臣跟霧裡看花似的,眼前換了副模樣。

  那個深紅色允字對他們可能沒什麼大的震懾力,可對那些急匆匆趕來的老傢伙,卻無疑成了奠定局面的一張聖旨。

  「這是什麼意思,我等武將腦袋粗,看不明白。」一個身高八尺,魁梧粗壯的男子站出來,聲音粗而重,話說得十分不客氣:「兩位聖地傳人無傳召,無請柬便來我皇城皇宮,已經算是失禮。」

  善殊抬眼,想說什麼,被薛妤用動作制止了。

  她視線掃過屋裡站著的七八位,將留影石叮噹一聲丟到桌面上,冷聲道:「我沒打算和你們扯嘴皮子,也不喜歡解釋一些沒頭腦的廢話。這次來是為了通知諸位,昭王妃肚子裡的孩子將任新帝位,同時,沈驚時作為昔日扶桑樹指定的人皇另一脈,將被封攝政王,輔佐幼帝,希望諸位好好配合。」

  她的話落下,頓時引發了躁動,那名死忠裘桐的武將臉一橫,還未說話,就被薛妤冰寒似箭的目光狠狠釘在了原地:「我勸諸位識相,想一想裘桐死前說的話,這已經達到他的預期了,不是嗎?」

  這話說得,好像那天裘桐臨終前囑咐他們時,她也混在裡面,聽完了所有安排。

  五位托孤重臣中,有四個額心冒出了汗。

  「人皇的人選,朝廷內政,輪不到聖地插手。」為首的那個武將狠狠捏住了手中的刀柄,陰惻惻地質問:「聖地這是打算趁人之危,藉機一人獨大嗎?」

  站在一側,一言不發的門派掌門人不由搖了下頭,知道這事已成定局,扶桑樹點頭說是的東西,怎麼推,這口黑鍋都推不到聖地身上去。

  「想一人獨大的究竟是誰。」薛妤淡漠地抓著那塊留影石起身,善殊跟著走出來,臨到門檻處,她停步,聲線中透著一種肅殺之意:「你們儘管試試接著胡作非為,鄴都的誅殺台來者不拒,不介意多斬幾個人族臣子。」

  門裡面很快傳來杯盞重重擲地的破裂聲。

  善殊歎息一聲,看向薛妤:「來前,我還以為有場硬仗要打。」

  「和愚昧無知的人講道理是不得已,和揣著明白裝糊塗的人講道理,只會助長他們的氣焰。」薛妤手掌舒展著又合攏,低聲道:「你太溫和,溫和的人容易被欺負。」

  「跟佛家心法有關係。」解決完一樁棘手的事,善殊看了下昏昏欲沉的天色,緩聲道:「距離昭王妃生產還有五個月,五個月後,我會出手封住沈驚時的靈脈,將他送到皇城中來。接下來的一切,都該往好的方面發展了。」

  她問薛妤:「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我去趟雲霧城。」薛妤摁了摁跳動的眉心,道:「九鳳說妖丹最多一分為五,可蒼龍排在妖族之首,無人領教過它的強大,究竟能分成幾份誰也不清楚。我們現在只查出四個,不知道還有沒有漏網之魚,不將雲霧城城主的嘴徹底撬開,我不放心。」

  善殊點了點頭,道:「一起去吧。」

  她們正說著話,天空中突然扯過一道驚雷,蓄積多時的雨水倒灌著潑下來,豆大的雨珠將街道上飛舞的塵埃重重壓到地面縫隙中,而後聲勢浩大地吞沒。

  ===

  沈驚時抓著傘在傳送陣最後閃爍的光芒中猛的鑽進去時,那道縫隙剛好在背後合上,他脊背抵在光柱上,氣息有點急,看向善殊時頗為幽怨:「再晚一點,我就被佛女殿下無情地拋在一品居了。」

  「抱歉,忘了通知你。」善殊好脾氣地看著他淋得透濕的頭髮,道:「怎麼還能被雨淋了。」

  「小事。」沈驚時無謂地給自己捏了個除塵訣,碾著腳尖道:「這不是要去當攝政王了,提前適應適應沒靈力的日子。」

  善殊手裡的動作一停,沈驚時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麼,連忙比了個手勢,連聲道:「你可別再說什麼不行就再想別的辦法的話,我去當攝政王,靈力又不用永封,等那小皇帝長大成人也就十幾二十年,我就當去過十幾二十年被人伺候的癮,這才多大點事。」

  他眉目中無所畏懼的笑意似乎能感染人,善殊將「那是一盤爛攤子」的話嚥下,也跟著微微笑了下:「行,我不說了。」

  他們聊得有來有回,薛妤卻全程沒有說話,沈驚時十分努力地帶動氣氛,但很多時候,她只是答著嗯,行,這樣簡短的詞彙。

  小半個時辰後,沈驚時開始佩服溯侑了。

  他明明也跟著薛妤做過任務,怎麼著也得算個朋友,可任務一結束,再說話時生疏得好像要來個自我介紹一樣。

  溯侑是怎麼那麼厲害,能把這麼一朵冰山雪蓮摘下來的。

  這難度,比他去當攝政王收拾殘局還大。

  薛妤最近確實,心情不好,導致什麼多餘的話都不想說。

  沈驚時太吵,和朝年有得一拼,耳邊的聲音就沒停下來過,她隱忍地皺了下眉。

  良久,她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動,不知道怎麼,突然就想到了溯侑。

  薛妤其實不是個能分心的人,做一件事要完完整整的做完才會有時間去想別的東西,但在傳送陣壓抑沉悶的空間中,眼前卻堪稱突兀地冒出他一絲不苟替她整理文書的片段,也有特意用那張臉,那雙動人的桃花眼勾她時的模樣。

  她其實對時間沒有太強的觀念,一天和一月,都在眨眼間,但這個時候,她卻垂著眼,在舌尖上無聲滾出一個數字。

  十二。

  溯侑回妖都十二天了。

  或許是因為過去十幾二十年都有那道身影陪著,像習慣了清冷黑夜的人突然擁有了一盞燈,燈滅之後,她居然久違的覺得,有點孤獨。

  傳送陣停在了雲霧城城中,薛妤不動聲色收斂思緒,逕直步入城主府。

  這裡六天前已經清算過一次,現在整座城主府裡都是聖地的人,朝華在這裡坐鎮,同時嚴刑拷問雲霧城城主及背後幕僚。

  聽到回稟,朝華迎上來,對薛妤和善殊同時頷首,道:「殿下。」

  「還沒招?」薛妤問。

  朝華搖頭:「嘴嚴得很,寧死不屈,裘桐給的迷魂湯真夠厲害的。」

  意料之中的回答,薛妤步入通往後牢的小路,道:「將他提出來,用水刑,我來審。」

  朝夕相處多年,朝華知道她的行事作風,此刻稍稍猶豫了下,低聲提醒道:「三日後就是三地盛會,用拘拿咒怕對殿下狀態造成影響,要不再緩一緩?」

  「我有分寸。」薛妤不帶情緒地回:「蒼琚提心吊膽,催了再催,這事拖不了。」

  水牢中央,鎖鏈從男子脊背中穿過去,殘忍地勾住了每一根脊骨,他氣息奄奄地耷拉著眼皮,一副要死不活的蔫樣,看不出半分城主威風八面的樣子。

  薛妤跟他僅有一面之緣,此刻在他身前半蹲下,慢慢捏住他的下頜骨往上抬,他一陣吃痛,瞳仁灰白,盯著眼前這位美麗,但一出手就能眼也不眨將城主之位廢除,並根根剔除靈骨的聖地傳人。

  他唇乾裂出無數道縫,一動就流出殷殷的血,聲音嘶啞難辨:「……我是受過朝廷親封的二品官員,搜……搜魂對我無用。」話到後來,聲音像是漏了氣的破布袋。

  「光記著自己是朝廷的官了,你這個城主之位,一半來自聖地,全忘了是不是?」薛妤看著他,緩緩眨動了下眼睫,再抬眼時,瞳仁現出一種冰冷的霜色,她看著眼前這位被裘桐完全收買的心腹,以命令的口吻字正腔圓地道:「現在,看著我,告訴我,除你之外,還有誰手裡握著龍息。」

  雲霧城城主頓時像被抽乾了血液,如提線傀儡般迷茫地張了張嘴,身體承受不住似的往左邊歪了歪,又被背後貫穿後背的鎖鏈強行拉了回來。

  半晌,他慢慢吐出幾個模糊的字音:「宿……州,陳川……」

  那是以宿州為基礎往外擴開的城市,他們頭一個就查的那邊,很快找出了三處城池,迄今為止,雲霧城是第四個。

  薛妤耐心地等著。

  直到他顫抖著,不受控制地說出第五座城池的名字:「北,北江。」

  「很好。」薛妤眼中霜色盛到一種極致,她道:「別的呢,都說出來。」

  「沒。」他咬著牙縫戰慄,手背和臉頰都承受不住這樣的力量,崩裂出道道血色的小口,「沒有別的……陛下,召集我們……就看到這,幾個。」

  薛妤重重甩開他,在出大牢前,手肘抵著門框,慢慢吁出一口氣,平復呼吸之後,大步去了北江。

  北江城城主府,笙歌陣陣,杯盞相交。

  今日是北江城城主千金的滿月宴,周邊城池關係不錯的城主,官僚世家們都跟著登門來討一杯喜酒,前院熱鬧非凡,北江城城主抱著咿咿亂叫的女兒笑得滿面紅光,隨意掃了一眼,他招來屬下:「怎麼不見松珩公子,可派人去請了?」

  「城主放心,您如此看重這位公子,卑職們哪敢怠慢,早派人請了,但松珩公子今日身體不適,說聽不得熱鬧,就不來了,請城主見諒。」

  「這樣。」北江城城主撫了撫鬍鬚,將懷中粉嘟嘟的女兒交到乳母懷中,道:「將小姐送到夫人房中去,她玩累了,該休息了。」

  乳母抱著孩子福身退下。

  薛妤到的時候,這場盛宴正到最熱鬧的時候,她一步踏入內庭,在招展身姿的舞姬中間閒庭漫步地走著,撥開攔在眼前裸露的玉臂,直到站到城主的案桌前幾步,隔著一段不長不短的階梯,與倏然失了笑容的北江城城主對視。

  周圍慢慢變得安靜起來。

  「北江城城主。」她隨手推了推身側那張空案桌上擺著的酒盞,使裡面酒液灑出來小半杯,聲音空靈:「我今天來問一件事。」

  「人皇裘桐手中的龍息,你佔了一份,是不是。」

  北江城城主深深吸了一口氣,起身,展袖,朝薛妤的方向微微彎下脊背:「穆少齊,拜見薛妤殿下。」

  近段時日,薛妤在他們這些既受朝廷冊封,又屬聖地管制的城主們中大出風頭,不,應該說所有的聖地傳人都狠狠撕碎了人們對他們的固有老好人印象。

  原來,聖地傳人出手時根本不會留情面,說拿人就拿人,沒有半點商量的餘地。

  「回答我,是與不是。」

  就像現在一樣,連寒暄都省去了,但凡說個「是」字,他的下場,和宿州那四位沒有分毫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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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9:41 PM

第100章

  「你們,都退下吧。」穆少齊朝下面侍奉的小廝,舞姬揮手,等意識到大事不好的人全跑完,偌大的盛宴中便只剩下面色凝重,彼此以眼神交流的赴宴者,他整了整自己的衣冠,慨然應下:「回殿下,是。」

  竊竊私語聲四起,沒人能想到他跳火坑跳得如此決然。

  薛妤瞇了下眼,仔細地打量這位勇氣不凡,中年模樣的男子,問:「龍息在什麼地方。」

  到這一步,她人都來了,龍息肯定得交出去,藏著掖著那套根本不管用,聖地萬年底蘊,審人審妖審鬼無數,只要他們想,能有無數種方法撬開他的嘴。

  穆少齊不是沒見過風浪的人,恰恰相反,他城主之位坐得穩當,和聰明的頭腦脫不開關係。

  能讓裘桐放心托付龍息的八個人,每一個都是心腹之臣,他們絕對服從裘桐的命令,也絕對認同裘桐的理念。

  在這一刻,穆少齊想得很多,他知道自己這一承認,龍息保不住,命也不一定能保住。

  這些他早在聽聞其他四位被揪出來時就做了設想,所謂有得有失,此局若是成了,人族千秋萬代,蒸蒸日上,這是得,他們的性命,這是失。

  聖地自然不可能和他們一條心,他們高高在上,被奉為古仙,若是沒有人間妖物鬧事,沒有凡人哀哀欲絕的襯托,怎麼能顯出他們滔天的本事,慈悲的心腸。

  笑話。

  聖地怎麼可能為人族謀劃。

  穆少齊直起身,聽到自己十分冷靜地開口:「在後院書房的暗櫃中,我命小廝為殿下取來。」哪怕到這時候,他的話語裡都透著一股儒雅的斯文氣。

  裘桐心思縝密,他設想過有朝一日其中一個拿到龍息的人暴露在聖地傳人面前的情形,為了不全盤崩潰,被順籐摸瓜一網打盡,他從未同時召見過這八個人。

  以宿州為首的四個,以北江城為首的四個,被分成兩個小隊伍,彼此隔絕起來,除了自家隊伍中的四個,他們並不知道其他人的存在。

  雲霧城城主是個意外,他和穆少齊是生死之交,從小長到大的摯友,有時候一個眼神就明白對方的想法,兩人對人皇,對人族的未來是同樣的想法,所以幾次碰面後,也知道穆少齊在和他做一樣的事。

  好友之間心有靈犀原本是好事,可這好事落到聖地傳人手中,就成了一個揪出剩下四位城主的突破口。

  若不想被連根拔起,這條線必須,從他穆少齊這裡徹底斷掉。

  薛妤看著穆少齊,沒有天真到認為這個能被裘桐托付龍息的北江城城主會臨時倒戈,或者死到臨頭開始偏向聖地為自己爭取生機。

  穆少齊表現得這樣冷靜,恐怕只有一個原因,他不希望薛妤波及到其他人,或者說,他的家人。

  今天,是他女兒的滿月宴。

  薛妤指尖微動,她站在空著的小几邊,像一株柔韌且鋒利的玫瑰,身影纖細,被窗邊的彎月餘光拉得瘦長,看著柔弱,卻壓得滿室寂靜,人人噤聲。

  她沒等多久,就見戰戰兢兢的從侍抱著個小匣子進來,恭敬地送到她跟前,薛妤一挑上面的小鎖,「卡嚓」一聲,近乎蠻橫地碾碎了上面防人的陣法,手掌一撈,那小小的一顆黑色珠子便滾到了掌心中。

  確實是破碎的龍息。

  「穆少齊。」她抬眼,道:「跟我們走一趟。」

  穆少齊卻慢慢笑起來,他看著薛妤,眼角堆疊起層層皺紋,搖頭道:「東西聖地已經得到了,我人就不跟薛妤殿下走了,與其在聖地的百般折磨下嚥氣,還不如……」他突然怒目而睜,抬起手掌重重往自己後腦拍去。

  這一下誰也沒有想到。

  包括薛妤。

  但她反應快,動作也快,雪線從指尖筆直地拉出去,箭矢一樣往穆少齊蓄力的手掌上纏繞,那只常年習武的手掌被這股巨力拉得猛然朝一側偏,但饒是如此,仍然拍扁了自己的小半邊腦袋。

  現場血肉橫飛。

  滿堂駭然,薛妤撐著案桌身體利落地騰空半圈,飛快落在穆少齊身側。

  她面色十分不好看,動作卻不停,在眾人以為她要出手直接掐斷他脖子補最後一下時,她卻飛快撈起後者的下巴,一張一合,將兩顆續命的丹藥送入穆少齊的嘴裡。

  對冥頑不靈的敵人,薛妤當然沒有這份善心。

  穆少齊死前那句話,像是為自己的死圓了個最好的借口,確實,與其被人折磨死,還不如自己自行了斷,但薛妤就是覺得不對勁。

  他在怕,怕自己落入聖地手中,因為他有絕對不能被撬開的事。

  龍息都拿出來了,還有什麼不能說。

  答案清晰明瞭。

  為了這一點不確定的猜想,她得讓穆少齊活下來。

  善殊和沈驚時見狀立刻下去幫忙,善殊給穆少齊輸入了點醇和的北荒佛緣之力,又仔仔細細查了一遍,朝薛妤微微搖頭,道:「傷很重,如果強行要保,也能保住性命,但要到能施展拘拿咒的程度,得養很長一段時間,三個月打底,甚至更長。」

  「活著比死了強。」薛妤撫了下額心,道:「將他帶回去。我留下來敲打敲打剩下的人。」

  「好。」善殊和沈驚時帶著穆少齊消失了身影。

  薛妤曲著指節,在被撞得橫七豎八的桌面上無節奏地敲了兩下,臉色不好看,心情差到了極點,看起來像舉著巨大鐮刀收割性命的劊子手,距離她比較近的胖員外渾身的肉都跟著抖了抖,鼻尖冒出一層汗。

  「在座諸位,效忠朝廷,也為聖地做事,受封城主,職責從來不是偏袒一方,助紂為虐。」薛妤咬字清晰,給人一種慢條斯理的警告之意:「從古至今,聖地從不濫殺好人,但不代表,聖地不殺人。」

  那員外捂著嘴,脖子上的肉抖如糠篩。

  =====

  北江城城主府鬧出的巨大動靜很快傳到了後院,赴宴的人光鮮地來,灰溜溜地走,連彼此說句客套話的心思都沒有,很快各自遁入黑暗。

  燈火通明的城主府後院,兩三位從侍裝扮的人急匆匆地步入某一座只點了微弱燈火的小院,敲開了書房的門。

  松珩這段時間身體不好是真的,飛雲端中十年,在秘笈領悟,增長修為中,他選擇了最愚蠢的一種。幾位先祖將自己畢生靈力硬灌進了他體內,這讓他的實力在短時間內達到了巔峰,但顯然對以後的修煉之途毫無裨益,甚至會受到極大的阻礙。

  用那些聖地傳人的話來說,就是揠苗助長,自斷前塵。

  但松珩其實也沒有別的辦法,如今情勢,以薛妤等人為首的聖地傳人與九鳳交好,人皇裘桐病逝,昭王妃的孩子尚在腹中,沈驚時……他跟在善殊身邊多年。

  等同於聖地同時和妖都,朝廷有了聯繫。

  聖地的手,伸得太長了。

  最主要,他們還有與之匹配的實力與口碑。

  薛妤沒有別的心思他知道,但聖地也不是只有鄴都一家,數萬年下來,裘桐都對如今三分天下的局勢不滿,那聖地呢,他們自詡「古仙」,是不是就等著這種時機,一步步蠶食別族實力,假以時日,再徹底脫去偽裝,凌駕眾生之上。

  松珩不得不這樣去想,他進入了一個奇異的怪圈,越走越暈,越走越難以回頭。

  「松珩公子。」最先破門而入的「從侍」撫了撫自己頭上已經歪掉的帽子,頂著幽暗的燈火急促地呼吸:「北江城城主穆少齊手中的那份龍息已經被薛妤帶走,為了防止聖地從他口中撬出另外三城的消息,穆少齊自裁,但出手時被薛妤阻止了,她動作太快,誰也沒有看清,現在人被帶走了。」

  另一人抹了把眼底的淚,頂著張疲憊的臉哽聲接道:「穆少齊動作雖狠,可只要還剩一口氣,聖地就有辦法讓他活過來。」

  說罷,他難以理解般頹然開口:「按理說,城主是朝廷冊封的二品官員,雖不用日日在金鑾殿上朝議事,但確實也在玉璽的庇佑下,雲霧城那位為何會將穆少齊供出來。」

  「城主之位也受聖地管控,搜魂術沒用,但若是被強行施展拘拿咒,他們無法抵擋。」松珩推開椅子,站起身,面朝窗外,一雙眼融入無聲靜寂中,整個人顯得壓抑而沉重:「接著說,外面情況怎麼樣了。」

  「穆少齊被帶走,想必接管城主府的聖地之人不久就會到,此地已經不安全,不宜久留。」

  為首的那位警惕地望了望窗外,再用餘光凝視著這位生得芝蘭玉樹,本領高強又堅定站在人族這邊的公子,深深呼吸著吐出濁氣,道:「公子,陛下屍骨未寒,妖都和被那些流言牽著鼻子走的百姓全在無聲歡呼,別人不懂陛下的良苦用心,但我等能懂,公子也能懂。想要改變千萬年的局勢就得先踏出那最艱難的幾步,誰也不想做壞人,可陛下選擇去背了這種罵名,為了我們。」

  對裘桐,松珩心情複雜。

  當時年少,魯莽衝動,在裘桐的手裡繞了一圈,逕直落入對方為他量身定制的圈套,被押上審判台,九死一生,兜兜轉轉至今,沈驚時能察覺的東西,他也能。

  裘桐不是個好人,他的所作所為,可以說每一樣都是為了自己,但有一點不可否認,他為人族選擇的那條道路,確實是最合適,最正確的。

  「公子,您沒有時間再猶豫了。」第三人上前,低聲道:「聖地傳人的速度太快了,這才短短幾天,宿州螺州四城全部淪陷,穆少齊一醒,他們立刻就會查到另外三城頭上。」

  松珩回頭,目光沉靜如水,他看著站在眼前,以從侍身份混進來的其他幾城城主附庸,以一種溫和的口吻道:「我暫有顧慮。」

  「我沒進飛雲端中的秘境之淵,但聽不少天驕少年說起過那十年中發生的諸多事,扶桑樹給出的畫面不論有意無意,我們都不得不慎重佈置,從長遠考慮。」

  「那件事,我等也有所耳聞。」生怕不能說服眼前這位如清風朗月的貴公子,其中一人嚥了嚥口水,拱手作揖著徐徐引誘:「公子想想,遠古的事錯在將魔族完全滅絕,可我們沒有,只是人間這部分妨礙了自身的生活,妖都還有那樣多的大妖或者,根本談不上「滅絕」一詞。再者說,現在龍息只剩三份在外,難以吸引龐大的妖族洪流,我們只是想選大妖聚集最多的地方,將它們引過來,斬草除根,這就夠了,剩下的大可慢慢來,徐徐圖之。」

  「除了同為人皇一脈的松珩公子,我們這等為朝廷殫精竭慮的老臣,是真不知道該相信誰了。」

  這人一字一句都敲在人心最薄弱的地方,是最頂級的說客。

  松珩沒說什麼,他折返至案桌前,就著未干的墨筆在白紙上勾勒出遒勁有力的字句,他寫得並不順暢,時而停下來沉默著,再皺緊眉心接著寫,最後那一筆,卻遲遲落不下去。

  他就以墨筆懸空的姿勢凝神開口:「讓三城城主稍安勿躁,聖地現在盯著所有人的舉動,此時出手,是自投羅網。讓他們在三地盛會開始時,找個恰當的時機與借口,將三份龍息交給身邊從侍遞給我,事成之後,從侍自絕,搜魂術和拘拿咒無法從幾個死人嘴裡得到有用的消息,這條線索到這中斷,能盡可能為我們拖延時間。」

  「裘桐在世時,誰作為宿主給那名人間大妖下了玉青丹?」幹這種事的肯定不會是裘桐自己,他才多長點壽命,百年之後歸西,大妖必定反撲。

  「是明鏡城城主,他掌控著那名大妖。」為首那位用餘光偷瞥紙張上的字,知道所求之事有了希望,急忙道:「公子放心,屆時,他定會配合公子,將陛下的臨終遺言執行下去。」

  松珩點了點頭,道:「好。等三份龍息拿到手後,我會擇一城為天坑,讓明鏡城城主協助我,利用玉青丹讓那名大妖引出其他八名在人間稱王的大妖,同時帶上自己成千上萬的得力下屬入城,他們不是一直計劃著要反攻人族嗎。」

  他尾音微微一揚,蕩出種透骨的冷意:「——屆時,這座城便是他們的埋骨之地。」

  至此,一直困擾朝廷的最大難題被解決,剩下的弱小妖族不足為懼。

  可這勢必不能被薛妤接受,聖地注定會從中橫插一手。

  有時候,松珩以為自己已經完全看懂了薛妤,但她卻總能做出令人意外的舉動,比如她會救下溯侑,會和他在一起,再比如,她能為十惡不赦的鬼留一線生機,卻要對朝廷重臣趕盡殺絕。

  穆少齊才當了父親,有個尚在襁褓中的女兒和身體不好的妻子,這些,薛妤視而不見。

  松珩長長屏息,接著吩咐:「崤城,坐落在羲和領轄最東邊,地大物博,背靠十萬深山,那本就算半個妖物的老巢,即便是妖物大規模聚集也不會引起太多人的注意,是最合適的戰場。」

  人族的聖物從扶桑樹身上脫離,它牢記自己的使命,以人族的祈願為首。到時候,它將出手,一路橫掃,將那座城中聚集起來的所有妖族碾為飛灰。

  「公子,還有一種情況,陛下臨終前說聖物會在合適的時間出手,若聖物認為我們這次定下的時機不妥,那我們……」將前功盡棄,且一定會被聖地察覺。

  如此一來,他們等不到下個籌劃的時機。

  這也是最大的不確定因素。

  儘管稍微有點智商的人都知道什麼時候是最佳時機,但放在聖物上,真不好說,因為誰也沒跟聖物接觸過,他們對這種天生天養之物懷有極強的畏懼之心。

  「它若是不出手,我來。」松珩擲地有聲,他凝視著手中的筆,道:「我手裡有封妖物的上古陣法,以一百位願意犧牲的人族前輩為陣心,可鎮壓,絞殺妖族十萬之數。」

  那是他從先祖傳承之地中帶出的古陣法,若是他所料不錯,是為了對付遠古的「魅」而現世的,可收拾妖鬼的效果也相當不錯。

  上一世,鄴都百眾山數百座山頭,十餘萬的妖鬼就是被這樣一座陣法死死鎮壓住的,若不是鄴主拼盡全力苦撐,他也因此投鼠忌器不敢加力,那些東西根本沒有一絲活路。

  這一世沒有十萬天兵,但加上一百多位修為登峰造極的人族前輩,大不了,再獻上他自己,足夠了。

  松珩從小優秀出色,家族以他為榮,母親看他的眼神也帶著說不出的欣慰,他知道自己這輩子將為什麼而活著,他是有資格角逐人皇之位一脈的後人。他為人族為生。

  在這一點上,他和裘桐是相同的。

  松珩低頭去看桌面上的那張紙,那麼——要與薛妤為敵,刀刃相見。

  他其實不願意。在很久之前,薛妤其實也曾卸下過冰冷的一面,給過他很多指引和關心。

  她總是這樣,好像扛著聖地傳人,鄴都公主這兩個名號,就一定要將所有柔軟,善良的一面掩藏起來,變成高高在上,冷漠無情的君主。

  他用盡全力,也沒能撕開那層冰冷的面紗,無法離她更近一點。

  可為什麼,他們不是天下人眼中的道侶嗎,她不是也曾為他動過心嗎。

  是不是,把她從王座上拉下來就好了,她就會稍微的示弱,學會依附,這樣,她無處可去,只能時時陪在他身邊。

  所以他要強大,格外強大,成長到連鄴都也需要仰望的程度。

  松珩是有過這樣卑劣的,自己想起來都覺得自己骯髒噁心的念頭的,但時間重啟,將當年的路重新走過一次後才發現,好像沒有意義,沒有她在身邊,生活按部就班,索然無味。

  他尋覓半生,活著好像就只為兩件事。

  一是得到她,二是守護人族。

  但薛妤不要他了,她有太多選擇了,勾勾手指,就能有不同的男子湊上去,風流浪蕩的,溫柔可人的。

  只要她願意。

  而事實上,她也確實做出了與前世完全不同的抉擇。

  可還是,不甘心啊。

  還是想試著去挽留。

  松珩慢慢地落筆,將才寫下的那些字劃上重重的一道線,像全盤否定了方才縝密的計劃,迎著那三人不明其意的眼神,他於燈下安然入座,神情透出一種無聲無息的凜然之意:「再等等。」

  「我要去一趟三地盛會。」

  ====

  三地盛會開啟前一天,傍晚,妖都刮著狂風,街道上長毛的小妖抱頭亂躥,披著一層鱗甲的妖慢慢悠悠,巋然不動,各大酒樓門前掛著的紅燈籠狂舞,在塵沙中看不出原有的顏色。

  九鳳去了一趟隋家。

  她如今是常客,看門的管家堆著笑將她請進門,同時操著老者慈祥的語調開口道:「殿下來得不巧,大公子出門辦事去了……」

  「少來。」九鳳似笑非笑地撥開管家為她帶路的手,輕車熟路地拐上了另一條道:「明天三地盛會就開了,你們府上這十幾位少爺小姐還有閒心往外瞎跑吶?別人我不敢說,隋瑾瑜這個恨不得圍著弟弟轉的,能不在溯侑出關的第一時間守著?」

  她一臉「你看我信不信」「你是不是覺得我跟隋瑾瑜一樣沒腦子」的表情。

  憨厚老實的管家訕訕笑了笑,頗為赫然地搓了搓手,沒找著話來圓。

  一語中的。

  隋瑾瑜躲著九鳳是有原因的,大小姐前段時間跟著他們東奔西跑的湊熱鬧,案桌上堆了不知道幾百份奏疏要看,除此之外,還有各種密函,信件,毫不誇張地說,堆起來比山還高。

  那是看了就讓人眼前一黑的程度。

  九鳳分了一半給隋瑾瑜,振振有詞,說是未來溯侑要處理的東西,既然他現在在祖地接受傳承,那由親兄長代勞也無不可。

  隋瑾瑜其實比妖都其他世家的公子好很多。

  像窮奇秦家,那天生就是沒腦子的種族,秦沐現在整天惦記著人皇死得太輕鬆,害他們白撒出去那麼多靈石,秦清川呢,這位向來靠不住的二公子對鄴都主城賣的薄皮包子念念不忘,大有要重新進百眾山蹲一蹲的架勢。

  但這不代表著隋瑾瑜受得了妖族呈上來那些狗屁不通,醜得像是要隔空謀害他眼睛的東西。

  三天,才三天,隋瑾瑜就覺得腦袋由裡到外地炸裂開來,一日午後,陽光刺眼,他「啪」地將手裡那本來自不知道哪個沒文化小族的鬼畫符丟到桌面上,耐心告罄,和看笑話般看過來的九鳳對視後,道:「我出去,冷靜冷靜。」

  這一冷靜,他就再也沒去過九鳳族,不僅如此,九鳳幾次來隋家逮人,他人總不在。

  繞過氣派的前廳,垂花拱門和一面巨大的人工湖泊,給隋家這些後輩們比試的寬闊訓練場到了。

  九鳳抬眼一掃,果然,人到得齊整,都拽著張椅子坐著,手裡或捏著張靈符說話,或垂首閉目沉思,隋瑾瑜坐在最前面,旁邊是睡眼惺忪的隋遇,在拔地而起的狂風中,隋家十幾個被風吹得像蓬頭垢面的傻子。

  「看什麼呢。」九鳳和他們的關係都不錯,也不用管家招待,自己拉著張空凳坐在隋遇和隋瑾瑜中間,嗤笑:「裝傻?裝傻就能逃得了?你不想想當年你找弟弟的時候怎麼煩的我。」

  隋瑾瑜衝她打了個暫停的手勢,道:「好,今年的靈礦,分半條給九鳳族,那些該過去的東西,就讓它過去,你也別給我看那些根本沒法看的東西了,我看得想吐。」

  那根本就不是人能看懂的東西。

  「知道你們隋家財大氣粗。」九鳳心安理得地受了這半條靈礦,道:「今天來不是為了這個,你們這打算什麼時候出發去蓬萊島,三地盛會明天就開了。」

  「等十九出來。」隋瑾瑜指了指空曠平地上懸浮著磅礡妖力的陣法,道:「算算時間,也該差不多了。」

  「行,我也是來看他的。」九鳳迎著隋瑾瑜打量的視線,嘴一撇,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道:「看我做什麼,我也是第一次見真正的天累。妖族嘛,特別是溯侑這種沒覺醒過的,進祖地前和進祖地後肯定不大一樣。」

  「對了,鄴主那邊,我給你們試探出了態度。」九鳳話音落下,就連一邊打瞌睡的隋遇也無聲無息睜開了眼,顯然對這個話題無比關注。

  在找到溯侑後不久,感謝完薛妤,隋遇又以隋家人的身份聯繫上了鄴主,順帶試探了下那邊對兩人可能在一起這件事的態度。

  但鄴主全程笑著,顯得十分客氣,也只是客氣,連東西都沒收,就官方地切斷了靈符。

  看著,不像贊同,也談不上反對。

  「我也以妖都的名義去感謝了幾句,再好好恭喜了一番,說薛妤眼光不錯,一挑就挑中了我們妖都最頂級的血脈,鄴主只說了八個字。」

  九鳳掰著手指一字一字說給他們聽:「鄴都女皇決不外嫁。」

  隋瑾瑜先是鬆了一口氣,又想到什麼一樣,慢慢捂了下臉,頹然道:「不外嫁這點,十九早想到了,我們這邊有準備,但……他這才回家多久啊,『哥哥』都沒喊幾聲。」

  「真的假的啊。」九鳳半真半假地笑:「放著妖都君主不做,去鄴都當皇夫?」

  就是說啊。

  隋瑾瑜慢慢張嘴,道:「……是我的錯,我但凡再早個二十年找到十九,也走不到這步。」

  他最後一個字音落下,空氣中躁動的風倏地停下來,滿室舞動的妖力被一股無法形容的力量壓得停滯在半空。

  那道連接天累祖地,只夠一人通行的陣法被一隻白皙修長的手由內而外挑破,撕開,驟湧的白光完完全全佔據了九鳳的視線。

  黑髮羽冠,長衣及地,人還是那個人,容貌也沒變,但身上的氣勢和之前那個鄴都公子確實,完全不一樣了。

  若真要形容,大概就是進祖地前的少年雖有鋒芒,但刻意收斂著,遇到心上人,還會裝乖,笑起來動人無害,像只狡黠又懂分寸的聰明狐狸。

  現在,經過天累真正的洗禮,他眼瞳變了顏色,由純然的深黑轉換為自身羽翼上鎏金上的璀然金黃,像是撒了層流動的黃金,隨意站在那,全身上下都湧動著完全無法收斂的銳利。

  那是天生的君王之態。

  這種令人頭皮炸裂的危險之感,作為全場唯一一個還能鎮定地維持原有姿勢的人,九鳳慢慢從椅子上站起來,一雙眼像是點亮了火光似的,露出躍躍欲試的對撞之意。

  「你別瘋。」隋瑾瑜視線難以從溯侑身上挪開,他壓住九鳳的膝頭,低聲警告:「明天就三地盛會了,別搞這種兩敗俱傷的事,還有,我隋家經不起你們打。」

  「知道。」九鳳舔了舔乾裂的唇,慢慢卸下戰鬥的姿態,道:「我原本還想著,他這麼早就心甘情願朝心上人拱手奉上一切,以後要是被薛妤欺負了,可真就成小可憐了,但現在——」

  還挺期待看那種場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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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9:42 PM

第101章

  十月初三,蓬萊島,天還未亮,天穹上陸陸續續就有各式各樣的穿行靈寶降落,負責接引安排的弟子們盡職盡責地上前,看過來人的請柬,再核實,又帶著人去島後連片的空中樓閣認地方,講解接下來十幾天的安排。

  一眼看過去,處處是人影,熱鬧紛呈。

  三地盛會每屆由三地中的砥柱世家,名門望族舉辦,在招待來客這方面沒話說。

  許家人到得不早不晚,踩著雲霞從容地從昂首怒嘶的陣戰銅車上下來,許子華和許允清一前一後站在蓬萊島的一處小山丘上,迎著諸多打量的視線觀望這座恍若世外仙境的海中島嶼。

  早就等候著的從侍上前,引著他們往島後去,陳錄安才到沒多久,這兩兄弟太惹眼,想讓人忽略都難,他將手中的帕子拍到從侍手中,含笑走上前:「喲,沒想到,你們來得還挺早。」

  許子華和陳錄安是老相識,許允清朝後者頷首,道了聲:「錄安兄。」

  「這島建得怎麼樣?」陳錄安朝許允清回以一笑,又拍了下許子華的肩:「比你我兩家舉辦的如何?這次可是崑崙的主場。」

  蓬萊島坐落在號稱三地第一大宗,六聖地之一的崑崙地域,四周是一望無垠的深海,島上常年仙霧繚繞,遠隔熱鬧的人群,被選為這一屆三地盛會的開啟之地。

  聖地萬年的底蘊在這座荒島的佈置建設上體現出了其龐大冰山的一角。

  「十分不錯。」許子華視線轉了一圈,客觀地評價:「到的人也多。」

  「但凡有點名氣的幾乎都到了。」陳錄安聳了下肩:「雖說三地盛會每次都是熱鬧的,但這熱鬧也分大熱鬧小熱鬧。過去百年,我每回收錄更新那個天驕榜,仔細一看,聖地傳人和妖都世家露面的都沒幾個,排得多沒意思。這種場合,就得群龍聚首才有看頭嘛。」

  「這次如你所願了。」許子華一邊走,一邊扯著嘴角道:「聖地傳人全到,妖都世家也到得七不離八,大家都在飛雲端中有所收穫,我看你能不能穩上前兩百。」

  「那也沒辦法,我志不在此。」陳錄安說得頗為自然:「修為這方面,跟沉瀧之不相上下就得了,沒多大要求。倒是你們,壓力比我大。」

  許子華不說話了,眼神漸漸沉下來。

  陳錄安說得沒錯,許家在這場三地盛會上,確實壓力不小。

  「對了,你上次讓我打聽的事,算有消息了。」陳錄安打了個哈欠,抬手揮出一個結界,將三人與前面引路的兩位從侍隔開,「那個溯侑,現在不在鄴都殿前司任職了,他好像回了妖都,和九鳳等人走得挺近,我有心要查他的去處,但均無所獲,你應該知道這代表著什麼。」

  「他可能有別的背景。」許子華看了許允清一眼,定聲回:「興許是比鄴都更好的去處。」

  陳錄安攤了下手,看了看許子華的臉色,還是道:「依我看,要不算了。咱們允清年紀輕輕,在靈陣師這一條道路上就已經超過了你,脾氣好,長相也好,我可聽說了,喜歡他的姑娘比當年喜歡你的還多。」

  「錄安兄。」這次說話的卻是許允清,他背光站著,身形削瘦,話語給人以風輕雲淡的徐然之意:「如今這世間,靈陣師世家式微,許家已算其中翹楚,外人看著風光有傲骨,實則內裡已經凋敝,強弩之末,苦撐而已。」

  「怎麼……」陳錄安被這樣剖白家底的話驚得立刻去看許子華,見他臉色也不好看,但沒說什麼,不由得低聲道:「我有猜到靈陣師世家的日子不會太好過,但怎麼,難到這種地步了?」

  「並非難過,許家亦有數千年底蘊,經過了無數次考驗,可成為靈陣師的門檻太高,這條道路注定艱難。依附聖地,可提高許家聲望,借此篩選有慧根的靈陣師苗子,做最後一搏,此為公。若論當世靈陣師天資實力,薛妤難以超越,我少年自負,只願喜歡最出色的女子,此為私。」

  「所以你們這是都做好決定了?允清你可想好了,那比試台一上去,人人都跟發了瘋似的只知往前,你想與薛妤對戰,引起她注意,至少前五十場,一場都不能輸。」

  許允清笑起來,頷首道:「決定好了,若是在對陣台上遇見,還望錄安兄手下留情。」

  ===

  薛妤是當天正午到的蓬萊島,盛會第一天並不會立刻開始比試,而是安頓各地來客,熟悉蓬萊島的各處佈置,同時將第二日的安排計劃貼出來以示眾人。

  善殊和她一起,說起穆少齊的傷情:「給他用了藥,醒不醒得來就看這幾天了,若是能醒,休養三四個月,大約就能讓你用拘拿咒了。」

  薛妤點頭,攤開掌心,手裡五份黃豆大小的龍息圓滾滾地碰到一起,融合成一顆拇指大的妖珠,細細觀察,發現珠子表面裂開蛛絲般的線,像一張千瘡百孔的網,在死死守著最後的防線。

  「五份,跟九鳳說的差不多。」薛妤看著天邊流動的雲,再看手中龍息裡活水般湧起的黑霧,道:「這龍息給我的感覺,不大純粹。」

  善殊身為佛家人,天天唸經,對這種惡念感知度尤為敏感,但這龍息卻十分獨特,它像個罩子,將所有不好的東西都牢牢鎖在了裡面,這讓人十分不好辨認。

  她伸手撫了撫龍息上的裂隙,皺了下眉:「蒼龍的龍息是什麼樣子,我們從前也未見過,這種妖族太強大,有骨子裡的凶性和戾氣,聽上去也……算正常?」到最後,也是不確定的語氣。

  薛妤將手裡龍息一收,慢慢道:「各地執法堂全部戒嚴,聖地的人也派出了大半巡查,我對其他四位城主都用了拘拿咒,吐出來的供詞來來回回就是那幾個,現在沒別的線索,再不放心,也只能等。」

  善殊頗有點心疼地去看她眼底的綴青:「你為這件事跑了許多地方,又得分神兼顧三地盛會,接下來十五天還有許多場比試,今日就別想這些了,好好休息一下吧。」

  她頓了頓:「這幾日,因為我們的動作,人族許多門派來過問內情,大多都是寬慰擔心之詞,說人族並非忘恩負義之族,聖地無數次出手救百姓於危難中,這些他們都看在眼裡。朝廷的事他們不便插手,但別的地方,若有需要,儘管開口。」

  說著說著,她笑了下,道:「阿妤姑娘,我能明白你,不論人與妖,都是溫暖可愛的生靈。我們身在其位,有時候苦一些累一些也覺得沒什麼。」

  她捻了薛妤的一根髮絲,別到她白淨的耳後根,溫聲道:「但這件事,該做的,能做的,我們都做了,我們盡力了。你別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薛妤抿著唇點了下頭,才要說話,就見引她們來住處的從侍停下腳步,恭恭敬敬道:「兩位殿下,到了。」

  供人歇息的空中樓閣坐落在蓬萊島後,因為這次前來參加盛會的人數眾多,崑崙中的大能親自出手,在波濤洶湧的海面上築起一片密密麻麻的蒼天樹林。巨木高聳入雲,內芯卻是空的,被隔成層層廂房,雅間,諸多旋轉著向上的樓梯,還有酒窖和拍賣場。

  只要付錢,應有盡有。

  「沉瀧之家的生意做到崑崙頭上來了?」薛妤踏入一層特意隔出來,據說是專門為聖地傳人,人間前十修仙世家,以及妖都五世家準備的巨木裡,一進去,滿目都是熟悉的沉羽閣風格,不由得問。

  「何止呢。」朝年跟著殿前司一位同僚去接了個任務,做完直接來了蓬萊島,昨晚就到了,用一晚上時間將各地都摸熟了,終於等到薛妤,他疾步上前,將富麗堂皇,極致奢華的大廳看了一圈,咬牙道:「殿下,這個沉瀧之不是什麼好人,他還在這裡開了賭場,用來賭對戰者誰贏誰輸,以及最後的名次,我昨晚去看的時候,已經有許多人押注了。我說他不仗義,沉瀧之還跟我說,這裡的每一份,隋家也都出了錢,最後可是要——」他悻悻地住了嘴。

  沉瀧之的原話是,隋家的錢,以後可都是溯侑的,溯侑要那麼多錢幹嘛,還不是為了下聘?

  說到底,還是鄴都佔了便宜,佔了便宜還賣乖,說的就是朝年。

  朝年的聲音漸漸活絡起來:「不過殿下肯定是第一,我已經壓上我全部身家了。」

  話音落下,他看向佛女,道:「我也替善殊殿下押了注。」

  善殊笑得溫柔:「那你可能要損失一些錢財了。北荒修佛族心法,不擅殺伐之術,在比試台上受限頗多,估計不能取得和你家殿下一樣好看的成績。」

  朝年誒了聲,撓了下後腦勺:「誒,有這種說法嘛。那沈驚時可能要捲著鋪蓋去上任當攝政王了。」

  「怎麼?」

  朝年歎了一口氣:「他昨天跟我一起,把未來娶媳婦的家當都留在那塊賭桌上了。」他對自家殿下很有信心,覺得估計能翻個幾番,但沈驚時……聽佛女這麼一說,情況就很不好說。

  善殊睫毛微微動了動。

  「薛妤。」

  九鳳的聲音從他們身後傳來,薛妤回身,視線從九鳳明媚招搖的臉上滑過去,又淡淡地瞥了眼隋瑾瑜和隋遇,最後落在人群正中間的人身上。

  也確實,他很惹眼。

  一身純白的衣,少年身姿修長,風姿楚楚,以最簡單的玉冠束髮,露出一截長而柔韌的脖頸,一切似乎都和他走之前沒什麼變化。唯獨那雙往日一笑,總顯得風情無邊的桃花眼被完完全全的金黃色佔據,瞳仁中挑著漠然的凶戾,將這一身精挑細選,刻意柔和自身的純色切割得四分五裂。

  不用說半個字,他站在那,就是一台冰冷的殺戮機器。

  天累和蒼龍畢竟都曾被稱為妖族中的「暴君」。

  「這……這這是,溯侑公子?」朝年睜大了眼,不敢置信,後者這副模樣,他是半點不敢上前跟老朋友,老上司打招呼了。

  單就這股壓在頭頂上,似乎隨時要化為妖刀斬下來的妖力,就夠讓人害怕的了。

  朝年吸了下鼻子,輕聲低喃:「妖都真是個可怕的地方。」

  兩相對視,溯侑微微動了動唇:「阿妤。」

  連聲音都變了。

  薛妤記得他一聲聲在耳邊叫自己名字時是怎樣繾綣溫存的聲線,而現在,更冷,更洌,像千山之巔經年不化的雪,滴水凝冰,寒意鑽進骨縫裡。

  一個名字,愣是被他念出了審判的意味。

  翻天覆地的變化。

  像是顧忌著什麼,溯侑遲遲不曾抬步,薛妤往前走幾步,仔仔細細去看他,而後皺眉問九鳳:「這怎麼回事?」

  「別看我,我什麼都不知道,你問他們。」九鳳將難題全拋給隋瑾瑜。

  薛妤靜靜看向隋瑾瑜。

  真是奇了怪,邪了門了,十九明明是他的弟弟,親弟弟,但薛妤看過來時,隋瑾瑜居然有一種詭異的心虛感,就像把別人的珍藏的寶貝失手打碎,必須給個合適的交代才能脫身。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十九這種情況我們也不知道,以往族中人進祖地時只能看到這萬年裡逝去的先祖,遠古時那些逝去的天累之靈根本不曾露面,畢竟我們血脈也不純淨。」

  薛妤又看向溯侑,兩人距離拉得很近,她一抬頭,就能完完全全將那兩瓣鎏金色的瞳仁收於眼底,太陽般熾熱的亮澤,卻絲毫辨不清其中的情緒。

  但隱約又很乖,隨薛妤去看,等薛妤收回目光了,視線仍落在她身上。

  溯侑手指微微握攏。

  他從祖地出來後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因為完全的血脈威壓,從昨夜開始,所有見到他的人沒一個能與他對視三眼,哪怕是九鳳,並不臣服於他的氣息,可在與他對視時,也會不自然地別開視線。

  他其實對自己的外貌沒什麼要求,甚至作為君主,這種凜然的威儀能恰到好處震懾所有人,同時將他太過艷麗的五官深深壓下去,按理說,這對他而言沒什麼影響。

  可在薛妤面前。

  有太多的不確定。

  她會不會不習慣,不喜歡。

  就像現在,他那聲「阿妤」說得和要動手切磋似的,即便聲音是因為融合了太多天累的力量,幾天就會好,但這雙眼睛,估計很難了。

  「知道了。」薛妤看向隋瑾瑜,道:「我和他單獨說點事。」

  隋瑾瑜目光沉痛地點了下頭。

  兩人一前一後消失在拐角盡頭。

  薛妤推開自己的房門,裡面一片亮堂,窗牖敞著,海風灌進來,捲過香爐中燃著的香,整個房間都充盈著一種甜滋滋的香甜。

  幾乎就是門合上的那一刻,貼上來的身軀滾熱。

  溯侑從背後環著她的腰,唇瓣貼著跳動的經脈,將臉頰埋進她溫熱的頸窩中,因為之前那聲「阿妤」,這次他連名字都不叫了,只是盡量壓低了聲音:「我的眼睛,還有聲音,都變了。」

  「嗯。我看到了。」薛妤微微推了下他,問:「怎麼回事?」

  說長篇大論的話,聲音會顯得更為涼薄冷硬,溯侑抿了下唇,言簡意賅道:「祖地的原因,封存了太多先祖的力量。聲音過幾天能好。」

  「眼睛呢。」

  溯侑呼吸聲微頓,他鬆開薛妤,看著她轉過身,才皺著眉慢慢將自己的眼睛湊上去,問:「你不喜歡它?」

  他扯了扯嘴角,拉出點綿長的笑意出來,這若是放在以前,必然十分纏綿勾人,可在這雙金黃色眼瞳的破壞下,那抹笑像居高臨下的嘲笑。

  完完全全,變了一種意味。

  見薛妤不說話,他慢慢垂下眼睫:「沒以前好看了,是不是?」

  「喜歡。」

  薛妤伸手慢慢覆上他的眼睛,感受他睫毛在掌心中不安地顫動,她認真地去端詳他的五官,半晌,道:「是吸收太多力量了,我小時候得了族中幾位長輩的傳承,臉也被凍成這樣過,一段時間就能恢復。眼睛就這樣,也挺好。」

  她鬆開手,很快上了床,屈膝坐著,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對他道:「過來陪我坐一會。」

  溯侑坐到了床沿上。

  薛妤的頭髮順著脊背流淌到綢緞上,像一面倒掛的水,溯侑坐在她身邊,感覺在這一刻,這一片小小的天地裡,她慢慢放開自己,將全身的包袱解了下來。

  那種變化的過程,只對著他一人。

  溯侑安靜下來,他伸手,將她的腦袋用手掌托著輕輕摁在自己肩上。

  薛妤慢慢閉上眼,低聲道:「聲音好聽,眼睛也好看……」她想了想,想不出什麼好的形容詞,便道:「朝年方才都看傻了,你沒看到?」

  「……」

  「我翻翻書,找辦法,看能不能變回來。」肩頭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溯侑用餘光去看,發現她睫毛安安靜靜垂成一排,掃出一小片陰影,已經睡著了。

  他用另一隻手撫了撫自己生動的眼尾,聲音低低的:「要是變不回來了,你也不准去喜歡別人。」

  薛妤沒聽到。

  她中途醒了一會,見自己側躺著,隔著一層遮光的帷幔,往外看,他捏著一面銅鏡,對著鏡面笑了下,而後像是多大不滿意似的,猛的將那面銅鏡扣住,接著自暴自棄地起身。

  沒過多久,門開了又關,朝年抱著一大摞信件和文書進來,放在案桌上,對逆光站著的男子合了合手,看表情,千恩萬謝也就這樣了。

  看清那人的臉,薛妤沒覺得有任何不放心,任由自己又睡過去。

  等她真正清醒,擁被無聲從床榻上坐起,伸手掀開那層紗帳,看見妖族中名副其實的「暴君」在燈下坐得筆直端正,做著從前在殿前司任職的老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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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9:42 PM

第102章

  薛妤起身下地,踩著柔軟的絨毯走到他身側,窗外海風灌進來,纏著她的裙邊往他衣擺上掃,兩人都沒說話,一時顯得十分安靜。

  溯侑勾勒筆畫的動作停下來,末了,他撂筆,側頭去看薛妤。

  她才睡醒,未施粉黛,長髮完全散開披在肩頭,小小一張臉,沒笑意的時候總顯出一種與世無關的冷漠。他順著一身略寬的長裙看下去,發現她陷進絨毯中的雪白腳趾,連鞋也沒穿,渾身都透著種仙氣,像秉承自然之意而催生的某種精靈。

  溯侑手臂一攬,將人帶到懷中,摁著她的腰微微一提,她便順勢坐上了他的膝頭。

  「在看什麼?」從出祖地到現在,溯侑說過的話不超過十句,此刻一開口,微怔,隨後埋著眼底的陰翳抬手重重摁了下喉結。

  薛妤鬆鬆捏了下他的手腕:「做什麼?幾天就好了。」

  「不好聽。」他竭力壓著聲線,依然顯得清冽,每個脫口而出的字眼都裹著層難以形容的寒霜,委屈和不滿聽著都像是種冷漠的陳述。

  薛妤食指輕觸他的下巴,敲擊似地點了點,十分中肯地道:「還可以。」

  她說還可以,就是真的,只是還可以。

  溯侑定定看了她兩眼,璀璨的黃金瞳裡映著她漸漸清晰的五官,最後鼻尖抵著鼻尖,呼吸交纏。先是纏綿而熱烈地吮,而後洩憤似地咬了下,音色終於裹上一層意亂情迷的磁意:「我方才……拆了一百三十封信,看了二十九份文書,殿下都不能說點好聽的哄哄我?」

  那聲冰冷至極的「阿妤」之後,他就不亂叫了。殿下也行,女郎也好,總之阿妤這兩個字,在他聲音恢復之前,大概是沒機會聽到了。

  可人總是這樣,越見人閃躲,就越要挑破。薛妤看著那張近在咫尺的臉,頭一次發現自己還有這樣的劣性。

  「殿下?」她選了個舒適的姿勢嵌入他的胸膛,聲色透著才醒的懶怠:「你現在不在我手裡做事了。」

  「聽說了。」溯侑將她接了滿懷,漸漸有點受不住這樣的氛圍,他叼著她白嫩的耳珠舔舐,呼吸聲微重:「我離開第二天,就被殿前司除名,朝華被提上來,接替我的位置。」

  這種一轉身就被抹除痕跡的處理方式,乾脆得九鳳說起來時屢屢朝他投來了同情的目光。

  薛妤嗯了一聲。

  所謂小別勝新婚,沒多久,初嘗滋味的男人便抑制不住地抬了抬下頜,湊到她耳邊低聲道:「要處理的都處理得差不多了,殿下也分我點時間?」

  這一聲,明明該帶著難耐的懇求意味,但由那種聲線說出來,配著雙威嚴濃深的黃金瞳,更像一種隱秘的命令。

  薛妤踩著絨墊起身,輕紗裙擺在腳踝下漾動,像一朵朵迸放的水花,她朝垂簾後的隱秘的架子床指了指,道:「你上去,我看看囚天之籠。」

  溯侑確實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

  原本寬敞的雕花床似乎變成了很小一個,他半跪在其中,長長的羽翼飛簷般延伸出去,像仙鐵鑄造而成,翎羽接觸摩擦時,甚至會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它們安靜垂在被子上,明明沒什麼異樣的動作,卻顯出炸裂般的危險之意,那種蟄伏的姿態,絲毫無法遮掩其下暗藏的滔天凶戾。種種跡象都昭示著,不止是大名鼎鼎的囚天之籠,也是一樣無與倫比的大殺器。

  薛妤在他身後跪坐著,欣賞這浮光燦燦的一幕。確實如他所說,這具身軀吸收了太多力量,這次的「囚天之牢」,比上次看到的更為絢爛鋒利。

  囚天之牢由天累的尾羽所化,世上最堅固的牢籠,卻是他身上最為敏感的地方。

  薛妤手指拂過根根翎羽,像信手撥弄琴上的弦,發出錚然之音,最後流連著來到那根格外出眾的翎羽上,伸手微握,像隔空抓住了流光四溢的長劍。

  那一下,四肢百骸中爆發出洪流,洶湧陌生的感覺頃刻間佔據全身感官,溯侑驀的攏了根根手指,無聲抽著氣,幾乎連跪都跪不住。

  她是真的認真在研究囚天之籠上的晦澀符號,那是天生的紋路,她就捏著那根翎羽細看,時常半晌半晌沒有聲音。

  溯侑指節被摁得驟白,深深陷入被褥中,他覺得自己就像那根翎羽,被她掌控在方寸間,進退兩難,連生死都在她一念之間。

  薛妤想將囚天之籠上流動的符號記下,融合進蒼天陣圖中,如此一來,蒼生陣既兼備了殺伐之力,又如囚籠般固若金湯,可攻可守,威力將成倍提升。

  可這很難,天賜之物,靠人為復刻模擬下來,不僅需要對靈符和陣法都有深入研究,還得具備另一條件——天累順服的配合。

  這才是最難的一點。

  薛妤佔了後者的優勢。

  足足半個時辰,她無聲無息,溯侑連鼻尖都沁出一層汗珠,撐於兩側的手掌上經絡疊起,身體僵成了一堵仙金仙鐵鑄成的牆,到最後,連眼神都深重茫然起來。

  「行了。起來吧。」薛妤拍了下他的肩,他慢慢轉身時,手指上動作卻未停,流暢萬分地順著那根翎羽滑到最後,在尾尖處一收一攏,驚起滿室鏗鏘之音。

  力道不算輕,說沒存心刻意欺負他,薛妤自己都不完全相信。

  四目相對,他臉頰上的冷白之色被一種糜緋的粉替代,唇上壓出濃郁的咬痕,像熟透了的桃子,處處都是精心醞釀,任人採擷的樣子。

  除了那雙純粹的燦金瞳仁。

  薛妤慢慢湊過去,唇瓣湊到他熬紅的眼尾處,微微抿了下,捲起點澀然的濕意,微怔,而後無知無覺地低喃:「暴君……還流眼淚了呢。」

  不在生死搏殺的戰場,而是在一張小小的床上,在她避重就輕的手中。

  溯侑聽不了這樣的話。一個字音都聽不了。

  他遏制住她的腰身,近乎自暴自棄地碾上她的唇,「阿妤」兩個字終於被他吐露出來,氣息顫然,音節被切割得支離破碎。

  ====

  當天晚上,薛妤他們這顆巨木上住著的人七七八八都聚到了富麗堂皇的大廳中,熱鬧地圍成了一長桌,每個人臉上都是熠熠飛揚的神采,看起來對明天的比試十分有興趣。

  確實該有興趣。

  沉瀧之和隋遇當時特意將這根巨木上空出來,挑的都是三地的精英,不多不少,正好一百位。可以說身邊隨便路過的一個人,在外都頗有名氣,戰力不俗。

  也不是搞什麼實力碾壓,主要是方便給踟躇猶豫的人下注指引。

  沉羽閣和隋家指望這個大賺一筆。

  薛妤和溯侑到的時候,隋家三位,秦家兄弟,九鳳,善殊,音靈和陸秦路承澤說得正開心,除了這些熟面孔,一條長長的桌邊,坐著十幾位見過,但並不太有交情的少年少女。

  那是人族的天驕,為首的少年長相並不出眾,但氣質乾淨儒雅,一看就是名門正派花大代價培養出來的苗子,他看見薛妤和溯侑就笑起來,露出一排白淨的牙齒:「你不是吧薛妤,我剛聽九鳳提起,還覺得晃神呢,沒敢相信。」

  「我還能騙你?」九鳳對誰都是那副樣子,她懶洋洋地歪在風商羽的肩上,沒骨頭一樣坐不直,道:「別說我沒給你介紹啊,溯侑,隋家嫡次子,未來妖都另一位君主。」

  那人看向溯侑,帶著點打量意味地禮節性點了點頭,道:「陷空山陸塵,今日相見,日後多有接觸,還望隋兄照拂。」

  「少山主客氣了。」溯侑微微頷首,語氣不疾不徐,給人的威壓感卻尤為濃郁。

  陸塵轉而看向九鳳,眉心微動:「這就是你們妖族搞得大張旗鼓要在這次盛會公佈的消息?另一位君主?九鳳族能樂意?」

  「小看我的氣量了啊。」九鳳手裡捏著一柄銀勺,攪動著茶盞裡的紅姜絲,慢條斯理地嗤笑:「我就站在這,凡為妖族,有這個實力能贏過我,不說贏,打個平手也行,別說一個君主,就算十個,我妖族都舉雙手雙腳歡迎。」

  「能壯大妖都實力,還能替我分擔點壓力,這種天上掉餡餅的事,我做夢都盼不來。」

  「楚家不虧是楚家,這份胸襟,沒話說。」陸塵頓時肅然起敬,他又看向薛妤和善殊,說起了近段時間最為關心的事:「我之前派人給你們遞的信跟石沉大海似的沒回音,今天這裡沒別人,就我們十幾個還算知根知底的,你們給個准話吧,最近聖地都在做什麼,從出飛雲端之後就開始頻頻大動作。這可不是你們的風格。」

  薛妤看向他,唇色淺淡:「直接點問,別大長段地打官腔。」

  「行。」陸塵舉手投降:「我的意思是,朝廷是不是在醞釀什麼?整什麼驚天動地的大計劃?就和扶桑樹給的預警那樣?」

  「是。」就在陸塵以為薛妤會含蓄表達,或否認著平息事態時,她卻直白地將表面的和平肆意扯破:「人皇利用龍息,想除掉人間妖族,暫時還不知道他的具體安排,但……龍息我們已經收回五份,還有沒有別的,有幾份別的,都不得而知。」

  薛妤想得通透,想要改變今日時局,一兩人之力根本不夠,也不是聖地和妖都聯手就能解決的,朝廷由慷慨陳詞的老臣把控,但未來真正的砥柱是成長起來的陸塵等人,他們才是人族的新生希望。

  聖地可以做好事不留名,但這種事,人族有權得知。

  他們也必須知道。

  陸塵眼神幾經變換,在薛妤話音落下後摸了摸胳膊上冒起來的雞皮疙瘩:「我父親最近神不思蜀,天天分析你們的行徑,原來是真有這回事,裘家怎麼想的啊。」

  「我不知道裘桐怎麼想的,但還有一件事要和你們說。」薛妤輕聲道:「據蒼琚透露,這片天地不堪重負,裘桐的計劃不說完全成功,只要成功一小半,遠古時的情形就可能再次重現。」

  說起飛雲端中的那十年,但凡進過秘境之淵的少年天驕都記憶猶新,可以說永生難忘。

  說起魅,真是做多少次噩夢都不夠的。

  「朝廷的事我們沒法插手,人族修士和朝廷常常涇渭分明,非大事不會產生什麼緊密的糾葛,但凡為人族,確實要以他們為先。這件事事關重大,你們若是有需要陷空山幫忙的地方……」

  「有。」薛妤眼瞳是一種清澈的黑,這令她不論說什麼都顯得鎮定冷靜:「聖地和妖都不屬於人族,大張旗鼓行事會引起許多非議,而且問不出什麼東西,陷空山和玄冥派在人族中地位頗高,你們順著三洲五城去查。」

  「行。」陸塵和身邊另一位玄冥教的弟子對視一眼,接聲道。

  聊完正事,這麼一桌年齡相當,實力差距不大的熟人,很快就岔開了別的話題,氣氛放鬆起來。

  陸秦在桌下踢了下蔫了吧唧的路承澤:「你行了啊,天一亮就要上場比試了,能不能振作一點?」

  「你別管他。」音靈眼也不抬,話說得格外無情:「現在沒人能開導他。這人消沉根本就不是因為聖子之位沒了,他是想不通那麼多年情深義重的兄弟,怎麼能踩著他往上爬,到頭來還埋怨他做得不夠好。誰勸都不好使,跟那時候蒼琚愣是誰也不要,就認定他那太子妃的狀態差不多,魔怔了。」

  蒼琚勾過旁邊的椅子轉了下,抬起頭皺眉:「說的什麼屁話。」

  「你這好歹還修成正果了呢,他呢,你們不知道多離譜。」音靈像是受夠了,她道:「順著薛妤丟出來的那堆案卷,我們往下查陳年舊案,發現這位松珩真不知做了多少好事。我就這麼說吧,凡是進了赤水私牢,在他手中受審的妖族,沒有一個最後是活了下來的。」

  薛妤看過去。

  捏著她腕骨的力道重了點,溯侑朝路承澤看過去,一雙黃金瞳深邃,凜聲道:「刀不落到自己身上,站著說話的人永遠不知道有多痛。慷他人之慨,動動嘴皮的事,誰都會。」

  這話裡的嘲諷意味,路承澤不由抹了把臉。

  他現在算是知道薛妤是什麼感受了,同樣是信任被辜負,臨了再被人倒打一耙,相比於前世失去父親和鄴都百眾山,甚至放棄了鄴都皇太女位置的薛妤,一個退而其次的聖子之位,確實不算什麼。

  陸秦和路承澤相識多年,音靈是自己人,痛罵幾句無傷大雅,但溯侑這極其不留情面的一句話,讓他有點無法忍受,他將手中杯盞推開,道:「落井下石,妖都未來的主君也挺有一套。」

  隋遇和隋瑾瑜先後看過來,九鳳斂笑,慢慢坐直了身體,薛妤皺了下眉,才要說話,被溯侑拉住了手掌。

  他就那樣坐著,慢吞吞挑了下眼,瞳仁中的流光盛到一種灼眼的程度,浩蕩至極的威儀順著那場長長的桌子,從一頭平鋪到另一頭,像一柄橫推出去,足以斬斷一切的刀:「路承澤,來,你自己說,我今日落井下石,比你昔日助紂為虐,來得如何?」

  陸秦還要說話,被路承澤一把拉住了,他深深吐出一口氣,胸膛顫動著:「讓他說,這我應該受的。」

  好了,這一句下來,甭管曾經發生了什麼不為人知的事,但肯定是路承澤的錯。

  陸秦動作停住了,他撣了撣衣角,壓低了聲音問:「你幹嘛了?很嚴重?」

  路承澤苦笑著點頭。

  陸秦不說話了,他哦的一聲,坐了回去,道:「那你自己受著吧,我沒法替你說話了。」

  事實上,溯侑並沒有多說什麼,聖地傳人的關係不用多好,但不能在這個時候惡化,薛妤的擔憂,他心知肚明,也都有分寸。

  薛妤實在很少被人這樣當眾強行出頭過,這種滋味很陌生,其實都是爭一句長短的事,但深究起來,又好像不是這個事。

  從前總是自己為他出頭,看他漸漸能獨當一面,沒指望有朝一日要他做什麼,可他就是長成了這個年齡最美好蓬勃的模樣,身上的鋒芒並不會刺傷她,而是在竭力保護她。

  就在這時,沉瀧之踏步進來,手裡捏著一張薄薄的紙,見到他們,腳步停下來,笑了下:「都在這呢?那正好,明天的安排出來了,外面熱鬧翻天了,你們這些天驕榜預備役也來看看吧。」

  看他的表情,他恨不得每個人都叮囑一遍好好發揮,別影響我賺錢這句話。

  薛妤等人去掃了眼那張列著計劃表的紙,這次崑崙做東,陸秦作為崑崙首席,為他們解釋:「都是老流程,清晨集合,聽我念一篇慷慨激昂的盛會開始辭,約莫到正午時,二十座比試台同時啟動,抽籤上場,前十幾場是淘汰賽,幾天後升為晉級賽。」

  「裁判們有安排,淘汰賽就是走走過場,前幾天甚至都沒我們的事,在座諸位不會那麼早碰到一起。」

  「前幾天對在座諸位都是小意思,開胃菜,但也不要掉以輕心,這次因為飛雲端的緣故,許多隱世家族也來湊了熱鬧,那些家族頗有底蘊,教出來的子弟並不差。」

  陸秦說完,陸塵就笑了,他掃了掃幾位聖地傳人,道:「這一次,我們人族也出了不少不世出的天才,怎麼樣,老規矩,比一比?」

  九鳳捲了捲袖子:「來,怕你我都不叫九鳳。」

  陸塵看向薛妤,她眼底罕見的也凝著點笑意,道:「可以。」

  ==

  第二日一早,整座蓬萊島在濃霧中安睡,海水漲落,海面呈現出一望無際的蔚藍色,像顆嵌在天地間的巨大寶石,因為天氣尚好,風也顯得和煦。

  蓬萊島到處都是人,三十五座巨大的比試台被靈光罩著,尚未啟動,裁判們請的都是三地中頗有名望的長輩,比試時三位裁判為一桌,負責一座比試台,除了判定勝負,也負責查看一些違禁之術,例如臨時爆發巨大潛力,但以損壞自身底子為代價的丹藥,就絕對不被允許。

  除此之外,比試台上不可出手取人性命,一方認輸,一方不得再出手。

  這都是些爛熟於心的老規矩,薛妤等人聽得有一搭沒一搭,直到耳邊傳來高台上陸秦的話拖長到最後一句:「……本次三地盛會,現在開始,請開比試台!」

  薛妤瞇著眼看向身側,那三十五座靈氣光罩像同時得了某種命令,在視線中徐徐打開。

  三地盛會為期十五天,並不是每天都有比試,他們等會會上前抽籤,簽上不是具體的編號,而是「甲」「乙」「丙」「丁」等大組分類。

  前面五到八天,甲乙丙丁組分別上場,大概留出組內前兩百,這樣的比賽看著精彩,其實快得很,只是作為一個初篩,等到後面幾天,組與組之間開始交戰,淘汰弱者,留下強者,最後強強對決,才是最吸引人的時候。

  一道洪大的聲音如古鐘般響在耳邊:「請諸位上前抽籤。」

  話畢,一個足足擺放了上萬根竹籤的木桶垂在雲層中,幾乎以小世界的方式出現在成千上萬名年輕人面前。這已經是一個生出靈識的法寶,抽籤者只需要投入一道自己的靈力,就能立刻得到結果。

  薛妤在數千道靈氣和妖力中蕩出自己的氣息,取出來一看,是一根描著七彩色牽頭的竹籤,她翻了個面,看到了那個大大的「乙」。

  她側首,去看溯侑的,發現他的竹籤跟自己一個顏色,顯得極為絢爛,再一看背面,寫著個「甲」。

  「時間錯開了。」薛妤眼眸微彎,現出點零星兩點笑:「也好,有時間去看看你的比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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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9:43 PM

第103章

  薛妤的第一場比試在第二天下午,當時蓬萊島正起風,三十五座比試台靈光大綻,比試台內安放著留影石,留影石中的情形通過一面巨大的水鏡投現出來。

  此時,十號台上站著個才抽到簽的少年,他握著一桿玉笛,顯得孱弱,但實力不算差,才連著淘汰好幾名參賽者走到這一步。

  底下觀戰的都還挺看好他,其中一個覺得他能進甲組前兩百的東張西望,想看看抽到對手簽的是誰,下一刻,他眼都直了,手肘撞了撞身邊同伴:「別看了,還好沒下注,薛妤起身了。」

  同伴愣了愣,跟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在瞥到驚鴻而來的一抹倩影後,嘶的抽了一口氣,喃喃道:「這才第二天,聖地傳人都上場了?裁判怎麼安排的?節奏好快。」

  「不知道,你看三號比試台,音靈也上場了。」

  相比於淘汰賽中其他場次,聖地傳人,人族四派,妖都世家這種早有聲名的上場無疑比籍籍無名的對決來得吸人眼球。

  隨著薛妤上場,沒多久,十號比試台下聚集起了不少人。

  來蓬萊島的參賽者和觀賽者一半一半,說到底,這屆天驕榜水平頗高,誰都想拿個不錯的成績回去。提前觀察聖地傳人的實力,即便很多參賽者壓根碰不上,但摸清自己與他們的差距,至少日後能有點前進的動力。

  而觀賽者,他們想得簡單,多看幾場,說不定能看出點什麼苗頭來,到時候下注下准點,大賺一筆也不是不可能。

  見到薛妤,那名握著玉笛的男子愣了愣,而後展袖拱手,苦笑道:「人族三峪山簡城,請薛妤殿下賜教。」

  「比試台上,不必講究虛禮。」薛妤衣袖拂動,一陣無形的風將他的脊樑托起,頷首道:「開始吧。」

  簡城默了默,這種情況下,就算是傻子也能猜到結果如何,或者說,比都沒必要比,但修仙者一生能與遠超自己的同齡人交手的機會太少,少到這個時候他都覺得自己沒時間抱怨運氣差。

  他凝聲道:「我自知絕不是殿下對手,今日這一場,一招定勝負。」

  話畢,他出招。

  一招,他使出的是自己的絕招。

  玉笛凝成殘影,捲起驚人的颶風,於此同時,渺渺笛音從極遠處慢慢逼近,和著海風,成了某種有節奏的旋律,而殺機就藏在風平浪靜的表象之後。

  「嗯?」薛妤動作停了下,她發現這位三峪山的門徒沒按常理出牌。

  這一招與其說是壓軸的殺招,不如說是將整個融合的過程在她眼前剖析了一遍,甚至可以說刻意暴露出了自己本身的缺點,帶著再明顯不過的請教意味。

  簡城其實也緊張,這個問題困擾了他許久,師長們並不會太專注一個不大出眾的內門弟子,他自己摸索和無頭蒼蠅一樣沒有頭緒。

  有些人一生就卡在這樣的瓶頸中,他遇到個機會,真是一點都不想錯過。

  他想從薛妤應對的招數中找出自己的問題。

  薛妤在他的殺招到眼前時才出手,她鬆鬆地從風暴中探出左手,精準地將那根玉笛握住,像捏住了蛇的七寸,於是颶風和笛音一起止歇。

  風停雨止,勝負已分。

  薛妤手指一蕩,玉笛橫空在視線中連著翻滾十幾圈,最後重重擲入檯面下,滾回簡城的腳邊,她皺眉道:「風和笛音中的攻擊力太薄弱,既然是殺人的樂修,就別盲目融合傳統的溫和路數。」

  簡城眼前一亮,等裁判舉出勝負的標識,就見她轉身,留下十分淡漠的一句:「這種事我勸你下次別做,將弱點暴露在敵人面前,與送死無異。人要殺你,就方纔那一招,你連認輸的機會都沒有。」

  台下已經熱鬧成了一片,很多以為能窺探出點聖地傳人實力的參賽者扼腕歎息:「根本沒看懂,什麼情況?簡城做了什麼?」

  默默在高台上關注這一幕的許子華看向身側坐得端正的許允清,問:「看出什麼了嗎?」

  「她的對手太弱了。差距拉得足夠大,根本不用別的花招,一力皆破之。」許允清淡漠地抬眼,半晌,慢慢笑了下:「薛妤她外冷內熱,對這種投機取巧的人,還是給了足夠的提示。」

  「難怪……」許允清看向十號比試台下如松柏般站著的溯侑,不過十年未見,他比當初在飛雲端裡又強了許多,像一片探不到底的怒嘯江海,臉還是那張臉,可身上的氣勢截然不同,薛妤正朝他走去,「裝乖扮可憐這套會有用,不過,看樣子,他現在也不樂於再幹這種事了吧。」

  「你打算如何。」許子華問。

  「成功的例子都擺在面前了,故技重施即可。」許允清手指慢慢點在人群中的薛妤身上,而後看向許子華,道:「走吧,沒什麼好看的了。」

  ====

  接下來兩天,薛妤連著上場五次,其中三次有人自動棄權認輸。

  根本打不過的人,強拼著萬一自己受傷,對後面的比賽狀態會有很大的影響,還不如利索點認輸,有這種想法的人佔了大多數。

  六天後,淘汰賽結束,各組列出前兩百名,開始交叉對決。

  八天後,強者聚集到一起,場場比賽都變得有意思起來,裁判們商議後,關了其中二十座比試台,將比試的場次間隔出兩個時辰,以供參賽者恢復狀態。

  第十天,在繼善殊擊敗路承澤,溯侑擊敗音靈和伽羧後,薛妤和妖都窮奇秦家長子秦沐交手並將其擊敗,整個蓬萊島都陷入了震天的熱鬧中,氣氛愈演愈烈。

  隋遇和沉瀧之投了大量心血的排名賭壓場人滿為患,沉瀧之每天數錢數得紅光滿面,就算輸給了老對頭陳錄安都笑吟吟都沒見垮臉。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就是來撈錢的,名次什麼都不用放在心上。

  當天夜裡,薛妤和溯侑被九鳳等人催著又坐到了一樓大廳那張長長的桌邊上。

  九鳳手裡正抓著一張才揭下不久的單子,她掃了眼身邊的人,從下往上開始找:「……路承澤排在第六十八,善殊三十三,音靈二十九,陸秦二十七。」

  「為什麼名次這麼低?」音靈看向崑崙的掌門首席:「陸秦,這次怎麼排的?」

  「裁判們定的,他們會特意避開一些大熱人選間的對決,這些至少都要留到明後天才開始。你看我做什麼,我也被壓了。這單子就是比到現在的初步名單,等後續對決開始,會慢慢排上去,還有四天呢,你急什麼。」

  「還有呢?」蒼琚不緊不慢地敲了下指節:「我的名次是被你吃了?」

  九鳳懶得理他,接著往上念:「伽羧二十一,季庭漊二十,秦清川這次不錯,也在二十,隋家老二和老三並列十八,蒼琚第八,隋瑾瑜第六。」

  「溯侑第五,薛妤第四,嗯?陸塵都比過四十五場了?運氣不錯,都排到第三來了,好好珍惜這個位置。」九鳳將名單摁在桌面上拍了下,慢條斯理出聲:「誰來說說這個讓路承澤神魂顛倒,排名跌破新低的松珩是個什麼路數?壓在我頭上排第一?」

  「他最近大出風頭。」沈驚時馬上要上任當攝政王,名次對他來說沒任何意義,這十天就帶著朝年到處亂逛,此刻自然而然地接話:「人族一些排名在前四十的天驕和他私交甚好,聽說他在飛雲端中得了大機緣,修為一步登天,手上有幾個上古陣法,運氣也挺好,沒遇上你們,但與之對戰的排名都不低。目前為止,他也是奪冠熱門。」

  「這人可是正宗的朝廷黨,人族至上,人族天驕會親近他也算正常,但願他們有點腦子,能從路承澤悲慘遭遇中獲得點教訓。」音靈慢吞吞地道:「我算是看明白了,這人就是顆毒瘤,走到哪哪倒霉。」

  沈驚時又道:「他還不是最出風頭的,我們溯侑公子才令人關注的那個。」

  他看向耷拉著眼皮,坐在薛妤身邊,顯得和周圍熱鬧的一切格格不入的溯侑:「雖說我們看著不習慣,但外面許多姑娘可喜歡這張臉,特別是他對戰季庭漊最後那橫出的一劍,不止小姑娘心動,劍修們也激動,我和朝年才從賭場上回來,幾乎所有的劍修全把注壓給了他,篤定他不是第一就是第二。」

  就是這張因為存儲了太多力量而顯得冷硬鋒利的臉,他在薛妤的眼裡,從很好看變成了還好。

  溯侑涼涼瞥了他一眼,沒搭茬,問:「明天的安排出來了沒?誰和誰打?」

  「應該有我。」薛妤接話:「我這兩天只打了五場。」

  「是。」九鳳抓著另一張單子看了看,頗有興致地挑了下眉:「明天上午,你和隋瑾瑜打第一場,下午還有兩場,溯侑和我打,兩個時辰後再去對那個松珩。」

  這精彩的安排,聽得在座所有人都抬了頭。

  九鳳也沒先關心自己要和溯侑正兒八經地碰一場,反而意味深長地看向隋瑾瑜:「隋瑾瑜,這可是你口中的恩人,對恩人出什麼招,都想好了?」

  隋瑾瑜無聲罵了句髒話。

  「怎麼下午連著安排同一個人打兩場?」薛妤皺眉,看向陸秦:「還是排名最前的兩個。」

  到了這個程度,真要打起來,沒有不受傷的,受傷嚴重的話,那兩個時辰就是吞一整瓶修復丸都不夠恢復的,接下來也根本沒法再去全力以赴打下一場。

  「都是這樣的,到明天後天,前十前二十的排名大概會定下來,很多默默關注這邊情況的大人物大多都是等到第十天,十一天,看了最精彩的幾場就走。」

  等聽完大概的消息,大家陸陸續續離開,只剩下九鳳,隋瑾瑜這幾個妖都的領頭人,薛妤起身要走,溯侑鬆鬆拉了下她的手腕,道:「你先回去,我等會來。」

  薛妤頷首,身影消失在樓梯一側。

  「如果不出意外,明天我和溯侑那一場,是最適合公開他身份的時機。」九鳳看向隋瑾瑜:「你們怎麼想的?」

  「就這樣辦吧。」隋瑾瑜道。

  九鳳看向溯侑,兩位妖都未來的君主對視,誰也沒退半分,氣氛剎那間變得劍拔弩張,她紅唇微張:「君主也有大小之分,我不想聽什麼天累和九鳳排名之論,我也不管你接下來是要和誰打,還剩幾場,我只認實力。你若打贏我,遠古天累排名在九鳳之上,我認,從今以後,你在妖都絕對的君主之權,我也認。」

  「可以。」溯侑應著,又難得笑了下:「楚遙想,你要不提她,我真不一定能贏。」

  但既然提了,他一定贏。

  九鳳才想放幾句嗤笑的話,被風商羽連拉帶哄地帶走修煉去了,現場只剩下隋瑾瑜和溯侑。

  「楚遙想很強,是近千年來九鳳族血脈最純淨,最有天賦的一個,那個松珩也不好對付,明天會是一場硬仗。」隋瑾瑜想了想,實在不是很放心,從靈戒裡找了又找,找出幾瓶頂尖的療傷丸和恢復靈力的藥散,全部交到溯侑手中,道:「這些東西都拿著,和楚遙想比過後趕緊恢復……」

  隋瑾瑜平時也不大愛說話,冷淡起來時頗有種謫仙乘風而來的意味,但在溯侑面前,他的話從來沒少過。

  很吵,但也是真關心他。

  「哥。」溯侑垂著眼,突然出聲:「明天和她交手,別打拖延戰,速戰速決。」

  隋瑾瑜愣了下。

  溯侑將掌心裡躺著的瓷瓶推給他,道:「你自己拿著。」

  沒等隋瑾瑜反駁,他又補充著說:「明天,你可能會比我更需要這些。」

  「……?

  ===

  溯侑徑直上了二樓,想了想,推開了自己的房門。

  房裡已經點上了燈,窗牖大開著,海風猛的往裡灌,薛妤站在窗前,身影被拉成纖細窈窕的一截,脖頸白而修長,名畫一樣被框起來,每一處都著墨甚多。

  「等我呢?」溯侑走到她身邊,拉過她的手問:「在想什麼?」

  「很多事情,龍息那邊……我一直不大放心。」薛妤不習慣和人說自己內心的擔憂,但溯侑是她親近和喜歡的人,那天說好不隱瞞,她全記到了心裡,「還有人族,聖地和妖都的以後,我不確定扶桑樹送松珩和路承澤回來是不是也別有深意。」

  「查都沒法查,線索全斷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她微微抬起眼去看溯侑,壓著唇線低聲道:「不喜歡這種事事靠猜的感覺。」

  她說這些話時,臉上神情是一種驚人心魄的率然坦誠。

  「妖都。」溯侑攏著她五根指尖的力道微重,道:「這次回去後,我正式接管人間妖族。人與妖都非生來知善惡,明是非,但人從幼年到成年,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傷人的能力,妖族不同,在他們不懂何事何為,何事不可為的時候,就已經做下了許多錯事,所以被人厭棄,為人不容。」

  「等初步整合之後,我會在人間設置學堂,教他們人間規矩,律法,之後可發展成門派,他們若是願意,妖都的門隨時為它們敞開。」

  惹事的妖族少了,加上沈驚時,聖地從中調和,人與妖和諧共處才可能實現。

  薛妤看向他,不知道說什麼,半晌,開口吐出兩個字:「多謝。」

  她能想到,這件事真做起來,會有多麼不容易。

  「謝什麼。」溯侑不滿地瞇了下眼,手掌在她窈窕有致的腰身上流連起伏,俯身不輕不重咬了下她的唇:「我們之間,誰謝誰?」

  他頓了頓,力道輕下來撩撥她,聲線滾熱含糊:「阿妤……是我應該謝你。」

  因為遇見了你,那些不堪的難以放下的過往全成了雲煙。從此在這世間,看山成山,看水成水,他也會慢慢期望山河安穩,人間喜樂,等來年元宵,能和心上的人去看一場場熱烈的煙花,吃一碗熱騰騰的白湯圓。

  也謝謝你,當年執拗強撐著站在雪夜中的十七歲少年,終於等到了渴求已久的溫情。

  「你等一下。」薛妤別開頭,唇上水光一片,她將縮在手心中巴掌大的蒼生陣塞到他手裡,道:「松珩手裡有一塊上古封印陣,你拿著這個,以備不時之需。」

  像是猜到他要推拒,薛妤皺眉,道:「我打隋瑾瑜用不著這個。」

  溯侑忍不住笑了下,他低頭摩挲著她嫣紅的唇瓣,低得不能再低地嗯了一聲。他太知道怎麼去勾她,沒多久,就引得她毫無章法地在他唇上重重地磕了兩下。

  他抓著自己衣領往下微扯,露出鎖骨上一截冷白的肌膚,在燈光下,任何微小的動作都成了引人沉淪的前奏:「咬這裡,殿下。」

  「明天,我帶它去見個賊心不死的人。」

  ====

  第二日,比試台前人滿為患,裁判也由原有三位增加到五位,薛妤到的時候,隋瑾瑜也到了,此刻正承受著音靈,九鳳,善殊等人一個接一個的目光安慰。

  比賽還沒開始,他就有種自己已經輸了的錯覺。

  時間一到,兩人躍上比試台,隋瑾瑜頭皮發麻:「薛妤姑娘,十九的事,實在是多虧了你,那這……」

  薛妤打斷他:「不用說這些,好好打。」

  隋瑾瑜想,自己好歹是和九鳳拼得平手的天累,即使不純粹,那也是天累,退一萬步說,就算不如薛妤,也絕對不至於輸得多難看。

  至少兩敗俱傷打成平手不成問題。

  但很快,隋瑾瑜就知道為什麼那幾個會用這樣的眼神看他,為什麼自家弟弟會提前說讓他速戰速決,又為什麼,世上靈修最怕對戰的,不是大塊頭體修和殺瘋了不要命的劍修,而是徹底長成的靈陣師。

  他一步踏進了薛妤的陣法中。

  真的就毫無察覺,等腦子裡咯登一下的時候,已經在陣中了。

  這可怕的結陣速度!

  比試台上下起了鵝毛大雪,片片輕柔,在接觸到人體肌膚時卻轉化為了足以切斷骨骼的刃片,橫著,豎著,斜著,時快時慢,時輕時重,毫無規律。

  除此之外,最難纏的還是陣法本身。

  他前腳才打碎一個,後腳就又踩了進去,一次兩次,八次十次。

  「夠了。」隋瑾瑜忍無可忍,一拳蓄力,猛的轟到比試台地面上,遍佈了層層禁制的地面應聲而裂,碎成了蛛網狀的交叉縫隙,陣法內佈置的留影石炸裂了一半。

  兩人尚未分出勝負,但一個灰頭土臉,一個光鮮亮麗。

  妖族骨子裡喜愛戰鬥,只會越挫越勇,隋瑾瑜此刻就是這樣的狀態,他凝神看著站在鵝毛大雪中的薛妤,手掌慢慢往半空中微握,一桿純然漆黑的長矛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

  接下來的戰鬥,不再呈現出一邊倒的局勢,隋瑾瑜長矛一擲,陣法應聲而碎,兩人的身影快到難以捉摸。

  兩人過手五十招的時候,隋瑾瑜開始意識到不對勁。

  他的戰鬥節奏幾乎被薛妤牽著鼻子走,這人在謎團分析時那種可怕的能力,在戰鬥中不減反增,他甚至覺得自己踏出去的每一步,都在她的預料之中。

  三地中有一句話傳播極廣,如果你在與一名靈陣師對戰時覺得不對勁,那就是真的不對勁了,但你沒有辦法,因為停不下來了。

  確實停不下來。

  兩人過到一百五十招,這個時候,比試台上的保護光罩已經完全被打碎了,裁判們齊齊起身出手維持靈罩,九鳳看得嘖了一聲,對溯侑道:「隋瑾瑜確實很厲害,戰鬥力不是瞎說著玩玩的,但就算這樣,薛妤還是輕微放了水。雖然現在沒了留影石,但我能猜出她會跟你哥哥說什麼。」

  「想不想知道?」

  「我能猜出來。」溯侑靠在樹幹上,聲線微低:「她會說,我答應過溯侑對你手下留情,你現在認輸,這個陣法,我可以不開。」

  九鳳笑倒在風商羽身上。

  破碎的比試台中心,隋瑾瑜看著一步步由自己的行動規矩勾勒出來的巨大陣法,腳下被束縛著,胸膛微微起伏,急促喘息,臉色十分難看。

  那不是之前小打小鬧一拳碎一個的陣法,而是屬於真正大成期靈陣師精心構造出的完美陣法,擁有難以預測的浩大力量,就連外圍蕩出的靈氣波動都散發著令人心悸的氣息。

  「天品、靈陣師。」隋瑾瑜隨手撈了一把繃碎的雪線,感受著浮光在眼皮前劃過,嗓音乾澀:「你已經到這一步了?」

  薛妤慢慢蹲下身,純白的裙擺微微拂過碎裂得不成樣子的地面,並不避諱地道:「是。」

  天品靈陣師,是她前世千年後達到的境界。

  但這一世,經過飛雲端中的積澱,加之天資絕然,有前世一步步穩紮穩打的堅實基礎打底,又得到了遠古巨陣蒼生圖,實力水漲船高,她恢復原有的境界不過只是時間問題。

  現在,時間到了。

  「這段時間,溯侑很開心,我看得出來,隋家對他不錯。」說話時,薛妤修長的手指摁在地面上,靈澤湧動,「你是他的親兄長,你現在認輸,這個陣法,我不開。」

  這話說得,他要是認輸,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溯侑還在身後看著呢!

  隋瑾瑜額上爆出細小的青筋,他大刀闊斧地用手中長矛將方圓寸許的靈絲攪碎,還未來得及起身,就見薛妤手指重重地摁了下去。

  這一下,他連人帶矛,翻滾著跌進靈陣中。

  片刻後,由裁判們出手佈置的靈氣光罩猛然炸裂,碎成成千上萬的靈力氣浪,掀飛了不少伸長了脖子等待結果的人。

  塵土散盡。

  隋瑾瑜踉蹌著跌出比試界限,捂著胸膛重重嚥了一口血沫,察覺到諸位熟人投過來的視線,他胡亂地抹了把臉,頗為悲愴地閉了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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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9:44 PM

第104章

  隋瑾瑜下場後,迎來了諸多人的慰問,其中以九鳳的話語最為扎心:「給你認輸機會,你偏不,這下好,都看著你呢,風頭出大了。」

  「別找了。」這種時候,沈驚時和九鳳一唱一和的功夫跟提前演練過一樣,他看著嘴角青紫,很快腫起一塊的隋瑾瑜,安撫般拍了拍他的肩,頗為同情地開口:「你被轟下台的時候,隋遇賬都不跟沉瀧之對了,掉頭就招走了溯侑,兩人談事情呢。」

  「幸災樂禍是吧。」隋瑾瑜嘶地摁著嘴角,看著一步下台的薛妤,不太自然地別了下眼:「楚遙想,別忘了,你最後也得跟人過招。」

  「恰巧不巧,我這段時間小有突破。誒,你到時候認真幫我看看,等我和你弟比完,告訴我最後那招有什麼漏洞,我好完善調整一下。」九鳳說著說著正色起來。

  隋瑾瑜忍無可忍,他伸手點了點自己腦門,滿臉「到底是你瘋了還是我瘋了」的表情:「我在你眼裡是不是頂著八個大字,左邊沒有腦子,右邊很好糊弄?」

  「你和十九比試,希望我幫你?我不坐在下面邊笑邊坐著嗑瓜子都算念著你從前幫過我的舊情了。」

  九鳳笑起來,風商羽才比完一場,微微喘息著,見到這一幕,伸手去揉她鬧得熱烘烘的耳朵,九鳳習慣性地往他身上靠,炫耀地晃了晃手指:「外面不是一直還挺好奇九鳳和梧桐一族的融合絕技嘛,這次讓你們好好看看。」

  一句話,讓隋瑾瑜才丟完人,就開始擔心溯侑接下來的那兩場比試。

  蓬萊島周圍遍佈著零星的小島嶼,像沙灘上的鵝卵石,大的都被人佔了,只剩些幾乎與海面齊平,露出點只夠兩三人站立位置的小土丘。

  隋遇和溯侑就找了這樣一個無人問津的地方談話。

  「先祖的力量,你沒有吸收。」隋遇眺望浩瀚的海平面,篤定地道。

  說起來,隋遇也是真的夠操心,現在偌大一個隋家,長輩們全沒人影,溯侑的父母閉死關,另外幾個都在外面爭奪靈脈,得知溯侑回來的消息,個個高興得要命,但就是沒一個能抽得開身。

  一抽身這百年來靠打架多爭取來的十幾條靈脈就都拱手讓人,於是千叮嚀萬囑咐,一道接一道靈符跟催命似的亮起,讓他別喝酒,別睡覺,靠譜點,多管點事。

  隋遇煩得要命,對隋瑾瑜這些壓根沒比自己小多少的侄子們一向是眼不見心不煩,但溯侑確實不一樣。

  他心裡覺得虧欠。

  這個孩子當年是從他手裡走丟的。還吃了那麼多的苦。

  「嗯。」溯侑道:「只是用身體做了個存儲的容器,這些力量不急於一時,太快吸收只是圖一時便利,沒什麼用處。」

  「等再進一次祖地後看。」他脊骨挺直,臉上沒有笑意時,瞳仁中一片驚心動魄的潮瀾陰翳:「暫時沒什麼兩全之法。」

  「你能有這種自制力,十分難得。」隋遇頷首,頓了頓,又說:「如果我沒猜錯,這次楚遙想最後的殺招會是絕對默契的融合技能,九鳳族和梧桐族的契合度不可小覷,但是照你目前這種情況,用囚天之籠恐怕有風險。」

  囚天之籠是天累族的成名絕作,在遠古時就擁有令人聞之色變的恐怖震懾力,是名副其實的奪命之招。

  但囚天之籠一旦放出,會瞬間抽乾施法者體內的所有妖力,這樣,即便溯侑贏了楚遙想,也絕對沒法在短時間內再去和另一人血拼。

  所以,囚天之籠只能留到後面用,而前面和楚遙想對戰的這局,他也不能輸。

  「我讓人去查了,這樣的排位順次,根本沒按常理來。」隋遇皺眉,踢開了腳下攔路的碎石,道:「那個松珩,等著你和楚遙想兩敗俱傷呢。」

  「沒事。」溯侑道:「我有分寸。」

  「你……」隋遇眼皮跳了跳,道:「量力而為即可,你年齡還小,沒必要爭一時之氣。」

  「六叔。」溯侑看向隋遇,他長得高,清雋挺拔,言語中卻滿是不容置喙的沉靜之意:「囚天之籠並非天累高居天獸榜第二的倚仗,它對天累而言,不是榮耀,是明知必死而赴死的決心。我是比試,不是求死,用不著這個。」

  寬慰的話,說得隋遇啞口無言,半晌,他無力地擺了擺手,問:「你這臉和聲音,多久能變回來?」

  溯侑狠狠皺眉,他撫著繃直的眼尾線條,頗為敏感地垂了下眼:「很難看?」

  「怎麼會難看。」隋遇見他真心要問,眼睛掃了幾下,話含蓄了再含蓄:「只是看上去情緒總不高,不太愉悅的樣子。」

  其實何止。

  他現在說得每一句話,不是像命令,就是像一種刀懸在脖子上的審判詞,從前桃花眼中的笑色,那更是消失得徹底,零星半點的痕跡都找不到了。

  隋遇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放鬆心態應戰,沒多久就離開了。

  今天天氣不錯,海風舒緩,溯侑垂著眼站了半晌,而後倏而抬眼,頗為暴躁地捲了捲袖邊,露出一截蒼白瘦削的腕骨。

  從來蓬萊島到今天,十二天了,他先前信誓旦旦說的幾天就好,結果並沒有。

  聲音沒有,臉沒有,瞳仁的顏色更是想都不用想,甚至還有逐漸描深的跡象。

  三地盛會馬上就結束了,他和薛妤又要分開,三年五年,甚至十年。

  妖都有妖都的事要管,薛妤呢,忙起來腦子裡根本沒有談情說愛這回事。

  他們的以後……

  溯侑慢慢將衣袖放下,緊蹙的眉峰拉成平直的一條線,轉身回了比試台。

  高高的看台上,薛妤正側首和陸秦說話,因為裘桐的那次四星半任務,後者在面對她的時候,心虛使然,氣勢總是下意識矮半截:「……不是,我是崑崙的掌門首徒沒錯,但蓬萊島比賽制度的事,我真沒插過手,那都是裁判們商量後定下的安排。」

  「隋家也在鬧這件事呢,隋遇昨晚差點把我師尊的屋頂掀飛了。」對上薛妤那雙沒什麼溫度的眼睛,陸秦吸氣再吸氣:「是這樣,簽呢,是不是大家一起抽的?上萬雙眼睛看著,我師尊都親自盯著呢,這肯定沒法作假,而且最後幾天都這樣,不是第三和第四打,就是第一和第二打,強強對撞,早晚要碰上的。」

  「這不是正常人能排出的東西。」薛妤眼睫往上掀了掀,話語並不算客氣:「我看著這張表,只能看出一行字,就是『他要麼直接輸給九鳳,再輸給松珩,要麼險勝九鳳,最後再因為筋疲力竭輸給松珩』,你自己也有腦子,你看著這東西,能看出『公平』兩個字?」

  「不用查了。」路承澤不知什麼時候走過來,他「啪」的一聲將手裡的紙張丟到陸秦座椅邊,扯著嘴角拉出一個嘲諷的弧度:「我問出來了。」

  「什麼東西。」陸秦抓過其中幾張,一眼掃了下去。

  這種寂然無聲的氛圍中,溯侑恍若未覺,他走到薛妤身側,捏了捏她的腕骨,又將上面水頭頗足的玉鐲轉了兩圈,聲音壓得低,透出點磁性來:「受傷了沒?」

  薛妤抬眼看他,瞳孔中好似還燃著兩簇冰冷的怒焰,閃著一種令人心動的水光,她壓了下唇,有些不知道如何開口地道:「我沒事,但隋瑾瑜受傷了,應該流了點血。」

  「我去看過。」他道:「沒大事,恢復的丹藥都不用吃。」

  「你們好歹也收斂點。」路承澤臉色並不好看,他朝兩人搖了下頭,道:「一個要上去打兩場的人都沒什麼動作,反倒我們累死累活地來回折騰。」

  「說吧。」薛妤視線掃過陸秦手裡的東西,又看向路承澤:「那是什麼,都怎麼回事。」

  「溯侑的事沒什麼,一點控制排名的小手段,他手氣不行,倒霉了點。」路承澤道:「你應該也聽說過,這是歷屆盛會的慣用方法。在實力相差不大的情況下,前三名大多是妖都一個,聖地一個,人族一個。這次熱鬧,含金量也高,但一看排名,人族那邊除了陸塵,江雪嬌等兩三人一騎絕塵外,中間幾乎斷層。」

  「松珩第一的位置有水分,未必能坐穩,陸塵第三肯定會掉下去,但九鳳穩在前三,你和蒼琚差不多也是這個位置,後面還有個溯侑和隋瑾瑜。這樣一來,妖族佔大頭,聖地居第二,人族搞不好這次前三一個名額都沒。」路承澤補充道:「你去看看單子就能發現,前二十到四十的排名裡,人族僅僅只有一個。」

  他說到這,薛妤再不懂也懂了。

  既然是三地同時舉辦的盛會,那麼裁判就是從這三地中撥的德高望重的前輩,不論是妖都,聖地,還是人族,誰也不希望看自家勢弱弱成這副模樣。因此,不論是妖都還是聖地,前三確定會有一個位置的前提下,再有第二個人要衝上來,可以適當用一些小手段阻一阻,就像溯侑這樣。

  那簽,即便他沒抽到,也會落在隋瑾瑜,薛妤或蒼琚的手中。

  沒贏,那是理所應當,也不算丟臉。贏了,那就是實至名歸,人實力擺在這,這麼多雙眼睛都看著,再搞些別的就沒意思了。

  從前人族強勢,聖地和妖都良莠不齊時,他們也曾這樣「讓」過名額,如今要回來,其他裁判會同意也算說得過去。

  「這紙又是怎麼回事。」薛妤點了點陸秦手上的東西,問。

  「一個多月前吧,從聖地向朝廷和各城出手時起,崑崙那邊就不安定。」

  崑崙和其他聖地不同,它是個門派,除了原有的古仙弟子,還對外擴招,只要有靈氣有慧根的,都可以入學。久而久之,當年求學的人留在崑崙,成了教習,成了長老,但人越老,就越是念著自己真正的根。

  人族是他們真正的根。

  而崑崙只是個成長的契機。

  這兩者相撞,大多數人都會選擇前者,因為那是真正不可捨棄的東西。

  路承澤接著道:「朝廷往那邊遞了很多回消息,已經有不少長老和山主向掌門提起要回朝廷幫襯一段時間,而崑崙忙著整這個三地盛會,又是內部分裂,很多細節顧不上。」

  這些細節,指的是那些長老們不僅人要回去,還在暗地裡試圖運東西走。

  「癡心妄想。」陸秦冷嗤一聲,道:「他們能活著拿走一塊靈石,我陸字倒過來寫。」

  ===

  溯侑和九鳳的這一場比試被渲染得極為誇張,環繞著整整半座島建起來的高台很早就有人開始佔位置,還沒到中午,就已經密密麻麻坐滿了人。

  比起人族和古仙之間比較含蓄收斂但容易令人看不懂的打法,許多人還是更喜歡看妖族與妖族之間的對戰,特別是頂尖妖族之間的比試,那透著一種令人血脈噴張的激昂,血淋淋,赤裸裸,打到最後,往往能看到真身之間肉到肉的搏擊。

  比試開始前一個多時辰,溯侑去看了眼隋瑾瑜,組織著言語既不顯得嘲笑又不顯得看笑話地安慰了兩句,再回二樓一看,發現找不到薛妤人了。

  「人呢?」他拉著路過的沈驚時問。

  「是這樣的。原本呢,你家殿下坐在那邊拆密信,我家殿下坐在另一邊喝茶,結果風商羽拎著一大堆什麼東西誇張地從我們眼前過去了,喊住一問,說要佔位置,不然等開場,根本沒地方看。」沈驚時指了指對面已經被收拾乾淨的角落,竭力還原當時情形:「風商羽走了之後,一切還是原樣,但沒過多久,你家殿下就「啪」的一下收了密信,讓朝年堆到房裡去,自己往看台的方向去了。」

  「你可真能行。」沈驚時揶揄地提了提眼角,道:「這才多久,都能讓鄴都皇太女親自為你佔座位了?」

  說起來,沈驚時是少有的對溯侑變換的容貌沒什麼反應的人,他是真無所謂,天王老子站在他面前都別想讓他害怕。

  溯侑摁了摁眼角,對這種結論不置一詞:「我去找她。」

  「你等一等。」沈驚時拍了下他,道:「你上次問我的事,我找到點眉目了。」

  溯侑只問過沈驚時一件事,那就是他這張臉和聲音怎麼恢復,為此,他給了因為押注給善殊而身無分文的沈驚時相當客觀的一筆靈石,看得朝年嗷嗷亂叫,捶胸頓足,羨慕不已。

  他驀的看過去,道:「你說。」

  「話說在前頭,我們祖先留下來的書多而雜,大部分靠譜,但小部分是連推帶猜,不見得能經得起推敲。」沈驚時見他頷首,才接著往下說:「為了那筆錢,我賭場也沒去了,通宵達旦地翻書,還真給我找到一個方法。」

  「岓雀你知道嗎?就是和鄴都兩敗俱傷,最後跌下妖都世家排名前五的岓雀。那是出了名的漂亮種族,和九鳳這種帶滿攻擊性的華麗不同,他們有最漂亮的絨羽,羽上飄著藍色的水紋,一扇翅翼,如同河水慢騰騰被風吹開——除此之外,他們還有製麵膏的絕活,面膏中放一根絨羽,再用他們族中一種特用的石頭磨成粉,調成糊狀抹在臉上,可解因吸收太多力量而起的凍傷。」

  「還有岓雀嫡系的眼淚,將其凝結成冰,掛在香囊中,懸於室內三十日,可解瞳色。」

  「不過我覺得你這樣也挺好,真想變回去?」沈驚時細細觀察了遍,道:「你之後接管妖都,就這樣子,皺一下眉,那群頑固不化的老頭保管不敢多說第二句話。」

  「再把薛妤嚇走。」溯侑涼涼地瞥了他一眼,道:「我到時候去皇城投奔你?跟你過?」

  「別,你來皇城做什麼,和我抱頭痛哭嗎?」沈驚時警惕地抬眼:「你可答應過,善殊有遇到什麼棘手事件的時候,你要出手相助。」

  「你對善殊——」

  沈驚時飛快地打斷了他:「行,你別說,也別問。」

  「沒什麼想法,她是佛女,一輩子不沾情愛,我絕不可能因一點什麼模糊的衝動感情拉她下紅塵淌一趟,最後看她修為盡失,地位盡失,所求皆破滅。」他推開樓梯邊的小窗,風從巨木外拂進來,「我寧死不會對她說喜歡二字。」

  溯侑沒再說話,他摁著沈驚時的肩頭,道:「多謝。」

  沈驚時笑了下:「我跟你一起去,善殊也在陪你家殿下佔位置呢。」

  ===

  正午,雲卷風舒,陽光驟烈。

  溯侑找到薛妤時,善殊和音靈都在笑,幾個聖地傳人實在太惹眼,在比賽沒有開始前,一大半的目光是投向他們的。

  她們坐在最靠前兩排的邊緣處,角度刁鑽,視野還算清晰,但太近了,一般這種程度的比試,靈氣罩肯定會被打破,殃及池魚,首先接受衝擊的就是這片地域。

  他走過去時,那些驚艷,愛慕的視線便一下變成了忌憚和看熱鬧。

  「溯侑,你今天還真得好好打,這可是我們薛妤殿下掏錢跟人買的位置。」音靈拍了拍扶手,道:「方纔那人接著幾塊靈髓跟捧了座山一樣暈乎乎地走了,視線都在亂飄。」

  薛妤坐著,仰頭去看溯侑,因為抬頭的原因,瞳仁顯得圓而水潤,溯侑竟然從裡面看出了一絲少見的緊張。

  他微怔,而後失笑,散漫地揉了揉她漾動的髮絲:「怕我打不過?」

  「沒。」薛妤搖頭:「修煉之途,勝敗都是常事,打不過楚遙想,不丟人,也沒什麼可怕的。」

  「那是怎麼。」溯侑微微彎下身去看她的眼睛:「還學風商羽,提前來搶位置。」

  「我還學他,帶了好多東西來。」她不躲不閃,如遠山煙黛的眉慢慢皺起一點,將掌心中的靈戒攤開,道:「療傷的藥。等比試結束,你直接到我這來。」

  溯侑一下子不知道該怎樣形容自己的心情。那是一陣酸酸麻麻的微脹,融入胸腔,最後在血液中跳動。

  那個永遠忙碌於蒼生和大義間的姑娘,喜歡一個人時,會慌亂地闖皇城,顧不上規矩,也會因為一場小小的比試而正襟危坐地坐在最靠前的位置張望。她從不用傷藥,卻為他準備了這麼多。

  溯侑有些茫然地扇動長長的眼睫,有那麼一瞬間,想將靈戒和她一起藏起來,藏到……這世間最隱秘的地方去。

  他從來不知喜歡和愛是這樣一種洶湧幽暗的情緒。

  沒過多久,九鳳繃著睡出三層的眼皮在場上找了半天,找到風商羽後,又為了那層腫起來的眼皮愁眉苦臉了半天。

  直到裁判一聲令下,兩人才各自慢騰騰地從看台邊繞下來,平地躍上比試台。

  「客氣話都不說了,介紹也免了,老熟人了。」九鳳輕飄飄抬眼,對欲言又止的裁判蹦出這幾個字,又摁了下眼皮,道:「直接開始吧。」

  裁判也不多說,立刻比了個手勢。

  九鳳身體微弓,柔韌曼妙的身軀拉出一個借力的弧度,如離弦的箭一般踩著最後一個字音衝了出去。

  溯侑閃身,反手斬出一道銀灰彎月,重重朝殘影落下的方向一往無前橫推出去,他自己則接著巧勁猛的踩上彎月的背,在半空中騰飛一圈,飄然落地。

  第一招,兩人各自在對方原有的位置上站定,一個颯爽,一個從容,像輕飄飄打了個照面,連衣角都沒碰上一點。

  但在這頗為友好的第一招後,兩人像是同時達成了默契,摒棄了「試探」二字,也確實沒辜負這提前兩三個時辰就來佔座的觀賽者們,重重地扯下了那層名為「暴力」「野蠻」的紙。

  拳拳到肉,招招見血。

  凜厲的劍氣切割無數片殘影,驚起平地颶風。九鳳一雙玉白的手掌橫推,拳頭不大,卻很直接,很快,手指上淌下一條顯眼的血跡,蜿蜒到了手腕上,又隨著動作被甩飛。

  鮮血使人忌憚,但在妖族眼裡,那是一種躍動的亢奮。

  肉與肉碰撞的沉悶聲響一刻沒停,裡面的人打得熱火朝天,外面的人聽得熱血沸騰,同時膽戰心驚。

  薛妤一直皺著眉捕捉其中的殘影,直到某一刻,她出手,袖袍平地結陣,形成一個半弧狀,在前面豎起一層無形屏障,她道:「靈罩被打碎了。」

  「這才多少招。」隨著薛妤話音落下,一聲炸裂的巨響從靈罩外響起,以難以想像的速度倒飛著扎進薛妤的陣法中,被擋在外面,驚落一地塵土,音靈有些詫異地開口:「這還是加固後的靈罩。」

  裁判們紛紛出手,急速構建了一個新的,但加固的速度比不上他們破壞的速度,辟里啪啦的炸裂聲響沒有停過。

  一百招,兩百招。

  打到後面,凡是有點眼力的人都意識到。

  兩頭當世最危險的滔天凶獸都已經踩在失控和暴怒的邊緣了。

  「哈哈哈可以,暢快。」九鳳停下身形,用拇指慢慢抹去唇邊的血跡,擦得雪白的腮邊殷紅一片,又緩緩嚥下一口腥甜的液體,道:「這個破檯子經不起這麼打,一招定勝負?」

  「可以。」溯侑黃金瞳中的盛光已經強到一種令人難以想像的程度,他慢條斯理地擺正了自己斷裂的指骨,連眉毛都沒皺一下,因為血液和直接的搏擊而激盪起的肅殺凶戾,全藏在微啞的音線中:「速戰速決。」

  九鳳沒再說話,她張開了手臂。

  一棵巨大的梧桐樹影在眾人的視線中漸漸清晰,它像是跨越另一個時空降臨,樹影如雲流般浩大,綿柔,帶著莫測的威能。

  這樣一棵根本不可能被容納下的龐然巨物就那樣在靈罩內紮了根,隨著它的輪廓越來越清晰,遮天蔽日的樹冠上,一隻巨大而高傲的鳳凰拖著九根流淌著岩漿的火羽,孑然而立,像高高在上的神靈,在以一種俾睨的姿態看這芸芸眾生。

  薛妤的臉色一點點凝重下來,音靈笑意收斂,望著這一幕驚歎:「融合之技,難怪九鳳族要和梧桐族聯姻。我都不用和楚遙想打了,上去挨這一下,重傷肯定跑不了。」

  「化解這個,需要技巧和時間,但她堵住了溯侑的退路。」薛妤道:「想要正面搏擊,很難。」

  而就在那只巨大的九鳳猛然睜眼,帶著滔天火雲,如流星般朝著台上的人俯衝而下時,音靈猛的拍了下薛妤的凳椅邊緣,聲音中夾雜著震撼之色:「那是……什麼?」

  薛妤站起身,一手撥開揚到面前的塵土。

  在眾人的視線盡頭,那名身形挺拔的劍修儼然變了樣子。

  先是露出足以切割一切的利爪,再是流光般撒著碎金的身軀,尾羽根根展開,如垂天之雲,身形怒張時,靈罩根本關不住它。站在前排的人甚至覺得那種鋒利的羽翼絨毛近在咫尺,能輕而易舉地劃破他們的筋骨,此刻有一個算一個,躲得很遠。

  並不是如薛妤平時看到的那樣,他撕碎了那點聽話的乖順,再咽進肚子裡,暴露出了它原有的殺戮之態。

  兩頭洪荒巨獸同時怒嘯,帶著令人眼前絢爛的流光和焰火深入雲霄,朝天廝殺,滾熱的鮮血如磅礡大雨般灑下來。

  音靈縮著脖子,覺得實在沒有必要被這兩位瘋起來拚命的狠角色殃及池魚,拉走了善殊,前排只剩下薛妤和風商羽。

  不知過了多久,它們垂落回靈罩內,裁判們互相看看,才要說話,就見那頭白骨森森的冷艷鳳凰略退半步,朝天累微微低了下頭。

  這是一種認同的姿態。

  「天累,還真的是天累!」遠處人聲沸騰,驚疑聲不定。

  在裁判舉出勝負標識後,薛妤一步躍上去,半蹲下來,與天累那兩隻漠然的黃金瞳對視。

  半晌,它閉了下眼,縮小成一團,蜷縮在她乾淨的白裙邊。

  薛妤抱著它,面帶寒霜地下了台。

  在滿場嘩然中,縮小版的天累慢騰騰地睜開眼,瞥向看台中的某一處,在松珩繃得龜裂的神情上停了停,極其刻意地抖了抖才經歷過大戰,顯得殘破的羽翼。

  挑釁般的動作。

  下一刻,一隻冰涼的手握著那片小小的翅膀,撈進了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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