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畫七 -【和男主同歸於盡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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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24 12:37 AM

第60章

  寂靜無聲的環境中,他這一聲動靜,來得響亮而突兀。

  朝年捏著手裡的畫冊遲疑地扭頭看過去,見他神色不對,急忙三步做兩步行至那張摞滿了文書的案桌前,手指抵著喉嚨規規矩矩開口:「公子,那兩百條要點,我都記下了。」

  溯侑抽長的背脊直直地抵著椅背,燈光下,他神情難測,半晌,才點了點他手中的畫冊,微微啞著嗓子,問:「是什麼?」

  朝年見他不是臨時抽查,一顆心放了大半,他鬆了口氣,將畫冊攤平放到他跟前,道:「殿下沒說,但我看著,像是主君那邊給殿下物色的夫婿人選。」

  曳動的火苗拔高又壓低,一點橘光照下來,落在溯侑的手背上,照得他肌膚透明似的亮薄。

  他視線轉了一圈,凝到那本畫冊上。

  不得不說,為鄴主做事的畫師,筆下功力確實不俗。又或者說,曾經風流瀟灑,含笑淌過紅塵的主君,在這方面,是半點不肯委屈自己的女兒。

  同樣的眼,鼻,以畫像呈現出來時,愣是有幾分截然不同的神采。那一張張面孔,有的少年意氣,英姿勃發,有的溫柔靦腆,儒雅秀氣,總之,能被畫上去的,沒一個醜的。

  溯侑隨意掃了掃,視線放在下面的任務介紹上。

  從前到後,從左到右,無一不是家世顯赫,屹立千百年有餘的世家,上面一字一句,全是底氣,也寫滿了簪纓世家的滿門榮耀。

  溯侑凝著眉一頁一頁往後翻,不知翻到哪一頁,他像是沒了興趣,意興闌珊地將畫冊「啪」的一聲合上,問:「殿下的王夫,在這裡面選?」

  偌大的殿前司此刻只剩他們兩個人,談的又是男女之間的風韻之事,朝年壓低了聲,分析得頭頭是道:「王夫怎麼選,從哪家選,得看殿下自己。但殿下嘛,和你一樣,出了名的只熱衷修煉和案桌前的政務,在這方面,估計沒什麼想法。」

  「所以到最後,應當會分析利弊,選最合適的家族。」一說到這個,朝年可有話說了,他將那畫冊掀開,翻到第一頁,指著上面的人給溯侑介紹道:「何家二公子。」

  說完,他又翻到第二頁,道:「這是許家小公子。」

  何家,許家,都是聖地外風頭正盛,熬過數千年變幻的巨富之家,甚至有實力跟沉羽閣爭一爭,鬥一鬥。

  這兩人,哪一個拿出去,都是搶手的香饃饃,而到了鄴都,在鄴主的眼裡,便成了被挑選的那個。

  「我向朝華打聽過,如果不出所料,殿下未來的王夫,便是這兩人中的一個。」朝年想了想,又朝下看了眼,沉吟片刻,又道:「當然,若是殿下覺得這兩個都不錯,全收了也不是不行。」

  所謂說者無意,聽者有心。

  溯侑指腹摁了摁腕骨一側,半晌沒說話。

  他不得不承認,跟這些屹立無數年的古老門庭相比,他空有公子之位,孑然一身是真,無所依仗也是真。

  可他也得承認。

  他聽不了這種話,一句都聽不了。

  別說什麼王夫,侍君與側君,但凡有個男的接近薛妤,露出親近之意,他都無法克制,難以忍受。

  「你還挺會想。」

  不知何時,薛妤無聲無息站在殿前司後門的通道後,雪膚烏髮,身影纖細窈窕,形狀好看的手指間繞著幾根雪白的絲線,隨著她走動的幅度鬆鬆地晃蕩著,像某種細細的倒垂下來的籐蔓。

  她踱步而來,站在三五步開外,視線落在被捉了個正著,心虛得左顧右盼的朝年身上,紅唇微動:「跟你們公子胡說八道什麼呢。」

  朝年跟著她的時間長,相對別人,該規矩的時候規矩,該放肆的時候,也更放肆。眼下見她不生氣,他索性大著膽子好奇地問:「殿下,這些人裡,你有鍾意的沒?」

  溯侑跟著看過去,眉眼清朗深邃。

  他無聲捏緊手中的墨筆,既緊張,又忐忑。

  「沒看。」薛妤的回答利落得有點不近人情。

  朝年掀開畫冊翻到第一頁,不動聲色推到她手邊,道:「殿下,你不然看幾眼?不然主君那裡,催起來也不好說。」

  溯侑神色微不可見陰翳下來,他想,兩百條需知,對朝年來說,還是太少了。

  可與此同時,他其實心知肚明,朝年後面那句話說得沒錯。

  這一段,躲,是躲不過的。

  薛妤瞥了眼那不厚不薄的圖冊,並沒有拿起來看兩眼,反而隨手拿了本堆在溯侑案桌上的奏本,輕聲道:「飛雲端開啟在即,主君不會問這些。」

  實際上,幾百年後這世間一團亂賬,就連聖地也處在水深火熱的動盪之中,再加上松珩來的那麼一出,薛妤的心思,壓根沒一分是放在這種事上的。

  琉璃燈下,光氤氳成聚而不散的一團,隨著朝年三言兩語的攪合和薛妤難得的配合,氣氛難得柔和了幾分。

  朝年閒不住嘴,憋不住話,他聽完薛妤那句十分敷衍的話,頓時知道是個什麼意思了。

  他手臂撐在朝華桌上,賊兮兮地開口:「前兩天,朝華問我珊州進展的時候,跟愁離聊起九鳳家的時候還說呢。說殿下日後的王夫,家世背景什麼的都不說,最先一點,要有容人之量,別因為一點小事就跟殿下鬧。」

  溯侑眼神飛快閃爍,覺得今夜朝年說的每一個字,都在往自己胸膛裡扎。

  大度,容人之量。

  別的還好說,但就這兩個詞,他有自知之明,跟自己肯定是不沾邊。

  薛妤側身,就著溯侑的案桌,掃了小半塊地方出來,又取了只筆,在白紙上飛快落下幾個字。聽了朝年的話,難得勾了勾嘴角,道:「你姐姐心全偏到我這邊了,說的話沒法聽。」

  這話朝年顯然也認同,他眼珠轉了轉,看向溯侑,不知哪裡來的膽子,脫口而出便問:「公子呢?可有喜歡的姑娘?」

  聞言,薛妤才提起的筆,在半空停了停,像是也被這個問題勾起了興趣,刻意等著回答似的。

  若此時此刻,只有朝年一個人在,溯侑望著他那笑嘻嘻的臉,有成千上百種否認的,一帶而過的方式,他甚至能勾著點玩世不恭的笑,將朝年騙得將自己的老底交代乾淨。

  可偏偏,她在這。

  就在他身側,咫尺間的距離。

  那句「沒有」,便像是卡在喉嚨裡的魚刺一樣,咽也不是,吐也不是。

  四周俱靜,只剩下幾人起起落落,一聲接一聲的呼吸聲。

  溯侑用力握了下手掌,半晌,他似是認命般地嗯了一聲,啞著聲線道:「有。」

  他不是不能否認,不是不能說謊,可,以薛妤的性格,他不說,她就永遠不會朝這方面想。

  他亦想不唐突,不衝動,徐徐圖之,水到渠成,等站到足夠高的位置,有足夠多的底氣,再邁出一步,又邁出一步。

  然,薛妤都要考慮婚姻之事了。

  朝年沒想到能撬動他這張嘴,更沒想到還真撬出了東西,一下來了精神,連聲道:「還真有?那姑娘是哪裡人?公子與她是怎樣認識的?」

  他問完,想起什麼似的,拍了怕大腿,恍然大悟道:「是不是離開玄家後的百年裡遇上的?那這麼說起來,是老相識。」

  溯侑面色微凜,道:「朝年,你審犯人?」

  朝年不由縮了縮脖子,半晌,又不怕死地問了句:「公子,我就是好奇,真好奇,想像不出來,你到底喜歡怎樣的姑娘?」

  喜歡怎樣的姑娘。

  這個問題,大抵是所有經歷過青春歲月的少年郎都曾思考過的,嫻靜的,溫柔的,或是活潑俏皮的,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想法,那是一段溫柔的旖夢。

  溯侑是個例外。彼時,他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哪還有什麼心思考慮別的。

  他推了下跟前堆成小山的卷宗,藉著餘光去追尋薛妤的反應,停頓半晌,道:「沒想過。」

  「喜歡上之後,覺得她,怎樣都好。」

  哪裡都好。

  這話一說出來,不止朝年,就連薛妤也愣了下。

  她見過他在外說一不二,生殺予奪的樣子,也見過他微醺時瞇著眼的瀟灑,柔旖,唯獨沒聽過他這樣的語調,沒見過他這樣懷念著含笑說起一個人的模樣。

  若不是她通過璇璣看過他的記憶,知道他並沒有什麼情深根種的老相識,也沒有什麼糾纏不清的紅顏知己。

  她險些都要信以為真了。

  ====

  時間倥傯而過,一眨眼,鄴都下了第一場雪,日月之輪下,築起無數空中樓閣,密密麻麻,星羅棋布,一眼望不到盡頭。

  飛雲端開啟只剩最後一日,鄴都外面,比裡面熱鬧不知多少。

  沉羽閣分閣掐著點在前幾天完工,七層寶塔高聳入雲。他們做了不知多少年生意,最知道怎樣的時候,該推出怎樣的東西,於是各種大大小小療傷的,保命的丹藥,還有防身的,另有作用的法寶,往往才推出去,就被搶購一空。

  這些世家出手,大方得出人意料。

  薛妤見過沉瀧之幾面,後者忙得腳不沾地,臉上卻一派春風得意,顯然收穫匪淺。

  到了晚上,那些鬧得震天響的動靜反而平息下來,師門世家中的帶隊前輩,一而再再而三地反覆詢問,檢查門中弟子的天機書。那些該叮囑,該牢記的注意事項,掛在嘴邊翻來覆去的重複。

  就連聖地也不例外。

  妖都在這個時候浩浩蕩蕩登場。

  只見九鳳為首的隊伍朝前,格外坦蕩地空著手經過檢測的天機書卷軸,在遭遇那層橫亙而至的阻礙時,她眼皮涼涼地往上抬,五指微張,一層漾蕩著漣漪的靈戒順勢而開。

  數不盡的靈石在所有人的視線中如瀑布一樣倒下來。

  嘩啦啦。

  嘩啦啦。

  數百米之內,耳邊全是這種清脆的,響亮的節奏。

  「嘖。」季庭漊望著這一幕,不禁搖了搖頭,側頭去跟薛妤搭話:「看見沒,妖都財大氣粗,一點不摻水分。」

  「若是不出意外,我們在秘境外圍應該跟他們對不上,但進了秘境之淵,為爭奪機緣,那就不一定了。」

  薛妤唇瓣翕動,道:「無主之物,各憑本事。」

  「說是這樣說,就怕他們不光明正大。」季庭漊正色起來,瞅了瞅左右,低聲道:「對了。妖都那個神神秘秘將溫家擠下去的第二世家,你聽到消息了吧。」

  「有所耳聞。」

  「他們簡直有病。」季庭漊顧忌著場合,憋了一肚子氣,在薛妤面前,直言道:「他們最近在查羲和。」

  薛妤凝眉望過去,才要開口,便見溯侑走過來。

  他站在一邊,身姿挺立,氣度高華,長劍抵在小雪覆落的枯黃草堆上,眉目疏朗,站在人群中說不出的惹眼。

  「我知道你跟你的公子感情好,但你現在先聽我說完。」季庭漊堅持不懈道:「我話說了半段,薛妤你看著我,你讓我說完。」

  薛妤不耐煩地壓了壓唇角,溯侑朝季庭漊不緊不慢做禮,像是被什麼字眼取悅到了,分外好脾氣地道:「聖子請講。」

  「他們堂而皇之迷暈了羲和五六個執事,用不知道什麼亂七八糟的手段挖走了他們的記憶,除此之外,他們在查羲和過去二十年,甚至三十年經手的每一樁案子。」

  「每一樁。」季庭漊比了個「服氣」的手勢,道:「大小都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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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6:56 PM

第61章

  「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查妖都這個第二世家。」季庭漊說話時,拎著裙擺漾著笑意,如花蝴蝶一樣飄過的音靈也朝這邊走來,他頓了頓,緊接著目不斜視道:「妖都神秘,向來不願為人談資,新上來的第二世家更是如此,我查了小五天,才依稀有點眉目。」

  「這家姓隋,具體種族不清楚,我費大心力,看了一小段他們和溫家打鬥時的畫面,戰鬥力沒話說,一雙翅翼也很漂亮。找人是因為幾百年前,兩三百年前吧,這家的當任家主有了個嫡次子。」

  「他們抱著孩子來人間,但不知道什麼原因,夫婦兩急沖沖外出,將孩子交給乳母,再回來時,乳母和身邊從侍都被天雷燒死了,唯獨那個孩子,消失了蹤影。」

  說起來,季庭漊也覺得稀奇,他皺眉嘀咕了句:「果真是妖都,個個特立獨行。」

  「少說兩句吧你。」音靈撥弄嘎吱嘎吱地踩著雪層,撥弄自己閃閃發亮的指甲,掀了掀眼皮,笑道:「忘了溫家是怎麼掉下前五的?你注意點,別還沒進飛雲端就受了傷。」

  「我們聖女殿下是何時來的?」季庭漊恰到好處地止住話題,看向音靈,笑得溫吞:「路承澤呢?怎麼沒見他的影子?」

  「赤水離鄴都遠,來得晚,才到不久。路承澤,被長老抓著聽嘮叨。」

  音靈昂了昂下巴,看了看薛妤,又轉向她身邊的溯侑,眉眼間透出一種未加掩飾的打量意味,道:「最近,薛妤殿下身邊這位指揮使十分有名氣啊。」

  她頓了頓,而後笑:「聽說現在升為公子了。」

  「是。」聖地間幾位傳人的關係一向不錯,薛妤頷首應了聲。

  「很少見你這樣欣賞一個人。」

  音靈頗有些稀奇地收回視線,她從衣袖中掏出一張手帕,揚了揚散開,鋪展在幾人眼前,道:「給你們帶來了樣好東西,瞧一瞧。」

  「什麼東西。」季庭漊湊上去一看,眼瞳微微縮了下,問:「這是要幹嘛?」

  薛妤朝前走了兩步,也掃了兩眼,她動了動唇,道:「秘境之淵的外圍地圖。」

  「不夠完整。」音靈將手帕捲成一團丟回靈戒中,隨手揚了個結界出來,道:「秘境一共開十年,即便是我們,這輩子也就只能進去這一次。說是要讓我們負責帶隊,可進了秘境,一個在外圍,一個奔著秘境之淵,雙方肯定是要分開。」

  「再說秘境之內,機緣各憑本事。」她頓了頓,瞇著眼道:「據我所知,這次能有資格進秘境之淵的,一共是八百多人。其中,聖地有一百八十二個名額,妖都繳納了巨額靈石,且實力符合進秘境之淵要求的是一百七十六。」

  「聖地分為六個,妖都分為五世家,兩相對峙,實力不相上下。餘下世間各門各派,各大隱世家族佔四百多個名額,雖然沒有哪一方數量能與我們和妖都對抗,可他們會組隊。」

  「事關一生前途,這個時候,可不會有人管聖地不聖地的。」

  一番話下來,季庭漊不由瞇了下眼,他道:「你的意思是,鄴都,赤水和羲和組隊同行?」

  「跟聖地沒關係。」音靈晃了晃手中的銀鈴鐺,道:「在飛雲端外圈,必然是各走各的,等各位安置好自己的人,我們幾個便約在一起,沖一衝秘境之淵最深處,如何?」

  季庭漊高深莫測地捏了捏下巴,問:「其他幾個,你不問問?」

  「都問。」音靈言簡意賅地解釋:「不瞞兩位,赤水在窺探天意這方面領先一步,主君前兩日說,這次飛雲端提前開啟,扶桑樹可能會降下莫大的機緣,培育真正能扛起世間重責的棟樑之材。」

  「妖都那邊,九鳳家有莫大的手段,估計也聽聞了此事,他們很有可能結伴而行。」

  聽了音靈這幾條為展現誠意而放出來的消息,薛妤低垂著眼,心裡沒什麼意外之感。

  他們三個回來,時間沒變,可前世發生的種種事都在提前,不論是獸潮徵兆,還是飛雲端提前開啟。

  現在人間妖族實力拔高,妖都來了個來歷不明的第二世家,這一輩還出了個九鳳和風商羽,相應的,世間其他人,其他勢力也得增加籌碼。

  這是世間平衡之道,無可厚非。

  「個人的話,我沒問題。」季庭漊撿了根樹枝在雪地上畫了幾個圈,聳了下肩開口:「只是一路同行,得到的機緣或者天靈地寶如何分配,這點要提前說好,別走到一半,因為這個打起來,傷了和氣。」

  「放心。」音靈目的達成,眉眼小弧度彎起來,她拍了拍季庭漊的肩,又去看薛妤。

  薛妤點了下頭,道:「可以。」

  「行。」音靈朝身後的女侍吩咐:「去將佛子佛女,崑崙少掌門和太華少君請過來。」

  不多時,幾位備受矚目的聖地傳人聚集在日月之輪下的小山包上,站了沒一會,周邊或忌憚,或艷羨的視線很快將這塊地方牢牢包圍住。

  「都沒意見是吧。」音靈環視一圈,聲音清脆:「那就這樣定了,今日子時飛雲端開啟,半年之後,我們幾個在秘境之淵的城門前碰面。」

  天很快黑下來,沉羽閣七層寶塔閃著皎潔的光,表面像是流淌著一層水紋,漾動著晃起來,心思巧妙的奪人眼球。不少長輩悄無聲息現身,先是隔空對著左右前後點了點頭,算是彼此打了個招呼,而後拉著自家的子弟說長道短,千叮嚀萬囑咐,說著說著,又道:「走,再去買點靈寶防身。」

  這樣幹的長輩不在少數,沉羽閣一時又成為方圓幾十里最熱鬧的地方。

  到了半夜,天空突然飄下大雪,薛妤倚在一段白梅枝幹上,披肩綴上一層晶瑩,沒多久,便站成了一動不動的半個雪人。

  朝年恰好過來,見到這一幕,輕手輕腳貓著腳步踱步到跟前,伸手拂去她肩頭輕柔的一層白,結果才動了不到一下,便見薛妤睜開眼,眼睫上一層微白,看上去格外冷漠:「不用管。」

  朝年頓時老老實實停下動作,不說二話地僵在原地,在冰天雪地的寒夜裡罰站。

  不多時,溯侑尋過來,他撐著一柄描著青山綠水,白牆黛色的油紙傘,沐如春風,皎如明月,那把傘很快落在薛妤頭頂。

  見狀,朝年瘋狂朝他使眼色,就差沒直接出聲:殿下現在心情不好,不需要這個,快拿走。

  下一刻,薛妤半睜了下眼,視線在溯侑臉上轉了一圈,看到他伸手攏起一束覆了淺淺一層雪花的長髮,再細緻地將她肩頭的雪色輕飄飄掃下。

  他的手形狀格外好看,筋骨勻稱。

  她很快又闔了眼,脊背微鬆,低著聲音問:「都準備好了?」

  她柔順的長髮從指縫間流過,他捧起來時,像捧起來一掌心散發著淺香的活水。

  「一切就緒,殿下放心。」

  他的聲音落得淺而清,比那夜醉酒時還令人心動。

  薛妤默了半晌,任他動作,既沒有說把傘挪開,也沒有冷著臉凶他。

  朝年不可置信,欲言又止,而後吸了吸鼻子,格外受傷地縮到一邊。

  半晌,薛妤抬眼,看著天空中紛落的雪,不遠處荊棘橫生,籐蔓倒掛的灌木叢,以及溯侑身後大片大片連在一起空中閣樓。

  這一切,全都是記憶中熟悉的樣子。

  就連這天空中的雪,都別無二樣。

  唯一不同的是,前世站在她身側,躊躇著既想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是松珩。

  不知不覺,她又將一個從審判台救下的人,捧到了這種高度,這種程度。

  和松珩不同的是,他知恩圖報,哪裡都好。

  說不滿意,說不欣賞,那是假的。

  四目相對,溯侑透過那雙澄澈依舊的杏眼,看到裡面幾乎蒙了一層薄霧的自己。

  他天生會察言觀色,對情緒格外敏感,入了殿前司,審過獄中那些人,這項本領越發嫻熟。幾乎是一眼,他便知道。

  薛妤在透過他,想另一個人。

  誰呢。

  還能是誰呢。

  簌簌風雪中,溯侑捋好她最後一綹長髮,舉著傘的手指根根攏緊,須臾,他啞聲道:「殿下,你別想他。」

  他望進她眼底,像是一陣強勢的風,一道鋒利的劍,將千年前的舊事席捲而過。

  「叮!」剎那間,風雲變動,只見轉動的日月之輪下,一根粗碩如撐天之木,段段枝丫壓著蒼松翠雲,週身沉浮著磅礡光點的樹枝劃開蒼穹,隨意一點,連空中的雪都為之靜止。

  漫山遍野的喧鬧聲都靜了下去。

  「扶桑樹。」朝華和愁離帶著人朝這邊走來,一見這種陣仗,不由得駐足,低聲道:「好龐大的靈力——這還只是一根分枝。」

  一道古老門戶隨著漾動的漣漪,被越來越精純的靈力聚攏,漸漸現出原有的頂天立地的輪廓。

  無數提著宮燈,梳著如出一轍莊重髮髻的仙童從一朵朵綠雲上步下雲端,他們徐徐踱步,兩兩相對,站在那座巨大的門扉前,聲調拖得長而細,字字如涼水般沉到人的耳裡。

  「——雲端開,諸君請進。」

  一聽就是羲和那邊培養出的調子。

  不過此時,極少會有人去注意這樣的細節,幾乎是那個「進」字之後,四野週遭全部像是一鍋煮沸的水,咕嚕嚕迫不及待地冒起無數水泡。

  薛妤側了下頭。

  在這樣嘈雜的,蓄勢待發的響動中,溯侑替她撐著傘,風雪席捲著掃過他瘦削的肩頭,他低低咬著聲線,話音仍一字一句清晰落入她的耳朵裡。

  「殿下,你多看看我。」

  多看一看我。

  這一聲像是乞求,又像是底氣不足的要求。

  從未有人敢這樣同薛妤說話,親暱的,滾燙的,像一簇燃在指尖的火。

  薛妤頓了頓,長睫往下掃了掃,斂著下顎冷著臉無聲無息的縱容了這種堪稱冒犯的話語。

  ====

  聖地和妖都列成長長一隊,有條不紊地通過那道通天徹地的大門,一段朝上的台階,總共十二層,他們每踩上去一層,腳下就會泛出一層七彩的光暈。

  很快,通過那扇門,眼前豁然開朗,背後別有洞天。

  之前初冬的寒風,紛紛揚揚的大雪像一幅破碎的畫卷,揭開舊的一層,露出眼前嶄新的,截然不同的一面。

  「飛雲端裡原來是這幅模樣。」不知身後有誰喟歎了聲,頗為驚奇地開口道:「我還以為跟外面那些秘境一樣,有山有水,有城有人。」

  薛妤是第二次進飛雲端,她抬眸往四周看,只見他們處於一處山谷之底,周圍是七座高聳入雲的山,將所有的出路包攬在內,山與山之間有一條長長的小路,像一根懸懸欲斷的細線。

  在這裡,泉水不流,有風不動,湖面清澈,底下卻沒有游魚,別說猙獰的野獸和蠻橫的妖靈,這座山底,連蟬鳴都聽不到一聲。

  太安靜了。

  安靜到近乎反常。

  後面還在源源不斷往裡進人,像下餃子一樣綿綿不絕,毫無止歇的意思。

  「是十色山。」薛妤開口道:「山底快待不下去了,我們先出去。」

  「殿下,我們走哪條路?」朝華終於能脫離百年如一日的審人,批文書的生活,此刻躍躍欲試,摩拳擦掌,眼光火熱地舔了下唇,只是身段太過玲瓏纖細,嘟起的娃娃臉將這種氣勢壓得乾乾淨淨。

  十色山是飛雲端的第二個入口,之所以叫十色山,很有一番奇妙的說法。

  他們處於谷底,看山成山,七座山排列整齊,一座緊接一座,環成圓形,每一座都是截然不同的顏色。怎麼數,這山都只有七座,按理說顏色也只有七種,可放眼望去,卻能數出十種顏色。

  是多出了三座山,還是多數了幾種顏色,沒誰搞得清。

  有死活弄不明白的,能在這地方自己跟自己強上幾天,到最後也沒能弄明白。

  比如薛妤的父親,當今的鄴主,從前就是這麼個人。

  十色山每一條路都通往飛雲端不同的地方,像是一種隨機的篩選,其實講究不大,和天機書任務一樣,全靠自身運氣。

  說話間,季庭漊帶隊的羲和與崑崙少掌門陸秦都各自選了一條道,薛妤想起自己抽中的種種任務,視線一轉,在溯侑身上轉了轉,之後略過他,看向朝華,當機立斷道:「你來選。」

  誰選,都比她和溯侑選來得好。

  朝華也不猶豫,她飛快地掃了一圈,伸手指了指那座楓紅似血的山,道:「走那邊。」

  浩浩蕩蕩一群人擠過狹小的山道,迎面看到一座隱藏在雲霧中的小城,城中隱隱有炊煙起,耳邊鳥雀紛飛,河水一聲接一聲響起。

  朝華看向身後烏壓壓一大群鄴都來人,不由擺擺手,揚聲道:「都散了吧。進來前我一再講過的話都別忘了,遇到敵人對手放聰明點,聖地住民的身份保證不了你們能獲得多少機緣,但多半能保住你們性命。遇事別貪,打不過就走,還是一句話,命最重要。」

  除開有資格去秘境之淵的,每個聖地進外圍的都有上千人,帶著他們一起,誰也得不到什麼好的東西,再大的寶庫都不夠分,還不如自尋機緣,也免得出現糾紛不滿。

  朝華話音落下,很快便有迫不及待的人群三三兩兩成隊散開,朝四面八方掠去。有人一頭扎進了山裡,有的一頭悶到了河裡,更多的還是拾掇拾掇了自己,朝小城飛去。

  原地剩下的便是那一百多位要同去秘境之淵的,溯侑朝前一步,劍尖微微抵著雲層,不疾不徐開口:「諸位也散去吧,秘境之淵會在半年後以鐘聲為引開啟,這半年裡,大家務必保證自身,養精蓄銳,切忌因小失大,錯失良機。」

  等人都散乾淨,四周便只剩熟面孔。

  薛妤轉了轉靈戒,從裡面拿出一卷精心描畫的地圖。

  圖像展開時,除了一無所知的溯侑,其餘人都緩緩屏住了呼吸。

  薛妤自己看著那幅畫,很不滿意似的,她捏了捏手指骨節,冷著臉看向朝華:「這是主君親口所說飛雲端外圍十城九山六水,你看看,朝年的機緣在哪?」

  前一世,她顧著松珩和愁離,朝年是跟著朝華找到的地方,磕磕絆絆耽誤了不少時間。

  朝年不死心地湊上去看看,再次與歪歪扭扭,靈蛇一樣的字符對視,他默了默,又摸著鼻樑退到了最後。

  溯侑看了兩眼,難得有些茫然地抬眸看向朝華。

  他不止一次看過薛妤描摹地圖,在山海城,宿州和螺州,但那些都有現成的畫像,她只需要在上面提兩個字,寫上左右街道,便是一張一目瞭然,賞心悅目的地形圖。

  真到了需要動筆的時候,那線條就跟不受控制的長鞭一樣,有自己的思想般跑偏,歪歪扭扭,橫七豎八,難以入目。

  但是這些話,讓朝華說出來,那是絕無可能。只見指揮使面色如常地上前,正兒八經看了半晌,而後指了指某一條隆起的波浪線,咬咬牙不太確定地開口:「我父親說,依寺傍海,那應當就是這海邊上吧。」

  薛妤停了下,見久無人反駁,她擰著眉,看向溯侑,繃著嘴角問:「你也覺得沒問題?」

  溯侑當真是頭一回遇到這樣事,亦是頭一回聽到這麼難以回答的問題。

  他揉了揉眉心,想,朝華是朝年的姐姐,弟弟從哪被帶出去的,她肯定比自己更為清楚。

  「若說依寺傍海。」他無意識地摩挲了下指腹,凝眉掃了眼那張地圖,發現確實沒有比那座隆起的線條更像寺廟了,方道:「興許就是這。」

  薛妤也沒什麼表情,只是週身那股「不高興」的意思一下濃郁起來,她面無神情地將手裡的畫捲起來,頗為認真地道:「你們方才指的,是條河,滄瀾河。」

  四周肉眼可見的安靜下來。

  朝年心道不好,朝華轉動的脖頸僵了下來,溯侑呢,他揚了揚下顎,看向朝華。

  接下來的路,薛妤走得格外快,幾人跟在後面,朝華懊惱不已,推了推溯侑:「侑公子,你去,去勸勸殿下。」

  她飛快道:「殿下不高興,也不是因為我們的話,只是她對自己要求太嚴格,事事都要會,事事都要好。殿下天賦異稟,從文到武,也確實樣樣都出色,這唯一的缺點,她學了好久,練了好久,知道沒有好轉,肯定自己跟自己較勁。」

  「這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朝華眼皮耷拉下來,又道:「都怪我,太想當然了。」誰說隆起的一定是山,而不是水。

  溯侑聽完,慢慢用手帕擦乾淨方才撥落過垂蔓的手指,垂眼道:「我去。」

  往前走過數里,薛妤停在河床邊,找了個巨石坐著等他們,身邊擺著那卷十分不受喜歡的地圖。

  溯侑踱步過去,他身上尚披著來時那件素色大氅,一步一步走動時,像一捧乾乾淨淨的白雪。

  等他到了近前,薛妤不自然地皺了下眉,問:「他們人呢?推你來做什麼?」

  她坐在高高的乾涸的巨石上,裙邊壓著伶仃單薄的腳踝,神情冷艷,姿態凜然。眉眼內斂時,像高高在上,俯瞰眾生的女皇。

  溯侑在她跟前緩緩半蹲,披風掃在地面上,與她穿金引鑽的斑斕裙角細密的融合在一起,疊成一種糾纏不休的姿態。

  何為貪心不足。

  就是明知她退了一步,他一邊竭力說著克制,一邊情不自禁,又往前逼近一步。

  他仰著頭,抬著眼追尋她的視線,眼梢描著胭脂般迤邐的線條,氣音深深淺淺:「來哄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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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6:57 PM

第62章

  兩輩子,這還是薛妤第一次聽到別人在她跟前用「哄」這個字。

  她在記事時便被扣上了沉重的枷鎖,鄴都公主,未來女君,聖地傳人這些身份一摞接一摞壓在她肩上,她天資絕佳,對自己的要求也極其嚴格。

  一路走到今天,她孤高,堅韌,強大,近乎無所不能。

  外人尊敬她,臣民愛戴她,父親信任她。即便是前世的松珩,面對她時,也總躡手躡腳,想親近她,又擔心冒犯她。

  薛妤垂眼往下看,只見他半蹲在巨石前,衣袂一片片散開,像一朵盛開在春雨長街邊被人精心飼弄的花。

  很好看。

  她不由對那個「哄」字,產生了半分新奇之意。

  她手指尖上懸懸掛著三兩根長短不一的雪線,像冰晶凝成,帶著寒霜的溫度,看著卻是棉線的質感,那是極少有的她表達情緒波動的方式。

  溯侑慢慢地將那幾根線拘在掌心裡,輕輕扯著繞一圈,再一絲不苟地掛回她的指尖。

  有人說,靈陣師的手集靈氣於一身,說是精雕細琢,渾然無暇也不為過,溯侑觸上去,那種指節伶仃的美便逼人的在眼前綻放。

  兩人離得近,一個垂眸,一個抬頭,他傾身而上時,氣息都交纏在一起。

  「殿下不必生氣。」

  這個時候,那個運籌帷幄的侑公子又消失了,他像是一灘春水,漾起漣漪時溫柔,安靜,那副全然無辜純情的模樣,幾乎寫著「任人所為」四個字。

  他的聲線含著笑,字句分明:「臣是殿下手中的刃,亦能成為殿下紙上的筆。」

  從小到大,從前世到今生,薛妤從未聽過男子這樣繾綣的聲調,一聲接一聲,伴著清風送入耳畔。

  他的舉動和話語,條條過界。

  此時此刻,若在她跟前半蹲的是別人,哪怕是前世的松珩,薛妤都不會再多聽,多看半個字。

  可是溯侑——

  他幫她出了許多次手,處理了無數令人頭疼的問題,就前兩天,他才批完那些堆積如山的文書。

  薛妤繃著臉居高臨下地看他,半晌,唇角微動:「起來。我說,你畫。」

  須臾,一塊平整的巨石上,溯侑微微弓身,手裡握著一隻從靈戒裡臨時找出來的筆,石面上鋪著一張紙,薛妤說一句,他便落下幾筆,這次,說山便是山,說水便是水,清晰直白,一眼便懂。

  「落山的時候,山峰要落高一些,整體高卻不突出,便失了其形狀。」他細緻而耐心,教她最簡單的畫法:「寺廟和城門都只有描個簡單的輪廓,四五筆就可以。」

  薛妤垂著手站在他身側,看得認真,過了一會,她揉了揉眉心,冷著臉格外認真地喊了他一聲,道:「我的線為什麼總是彎。」

  他的線怎麼一氣呵成,半點沒偏差。

  溯侑頓了頓,半晌,他從一側又抽了張乾淨的白紙,從上到下懸著筆尖畫了一道直線,道:「殿下畫線的時候,不必想著它一定要是直的,去看線條的終點,會更容易些——」

  薛妤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不知道怎麼,在他話音頓落的時候掃了下他的側臉。

  他認真的樣子,別有一番風姿。

  薛妤像是被風刮得瞇了下眼,手指間無意識地垂下幾根雪絲。

  她有所察覺後凝神去看,而後抿唇,若無其事地將那幾根線繞回手指上,下一瞬乾脆全化作靈力斂進身體裡。

  ==

  等以朝年打頭,朝華和愁離走後的幾人磨磨蹭蹭趕到時,最新的十城九山六水已經完完整整畫了出來。薛妤指著其中一點道:「我看了看,外圍十座城,古寺古剎多不勝數,但佔地最大,最出名的,是臨霜城的周到寺,而它確實也建在海邊的礁石上。」

  「是這。」這回朝華看得懂圖了,她十分肯定地道:「父親當年進來,無意揣走朝年時,沒顧著看寺廟的名,但記得格外清楚,那寺外就是海,而且海裡危險重重,會猝不及防衝出許多叫不出名字的猛獸,靈鬼,步步都是驚險。」

  薛妤點了點頭。

  所以上一世,朝華不放心朝年單獨留在那裡,咬了咬牙留下來為他護法,連秘境之淵都沒去成。好在朝年屬於那片地方,在覺醒靈竅後憑藉著依稀的印象,帶著朝華東闖西闖,在兩人小命不保前成功帶著她獲得了一份相當不俗的傳承。

  思及此,薛妤掃了眼四周,正色道:「送朝年到周到寺後,我們再去東邊的彌鹿山,之後一路南下——」她的手指在地圖上轉了一圈,「經過小南山,凝水城,半年之期一到,便剛好能到秘境之淵的城門口。」

  重來一次為數不多的好處,便是經歷過一次的飛雲端,一些名頭不小的靈寶,小秘境,具體的位置都還算有印象。

  比如彌鹿山出了個清玉鐲,天階靈寶,十分適合愁離,而小南山的地宮中,有一柄古時名聲赫赫的劍,正好可以將溯侑身上的這柄換下來。

  之後,他們可以往凝水城走一走,那邊有個大墓,墓中有個脾氣古怪的墓主,被人挖出來時十分不開心,出手傷了許多人,她修的功法跟朝華有異曲同工之處,可以去試一試,不行也不虧什麼。

  正好秘境之淵就在那邊。

  至於她,如果不出所料,聖地傳人的機緣全在秘境之淵。

  幾人對她的決策都沒意見,在日懸中空時凌空起步,飛速前往臨霜城。

  ===

  與此同時,赤水的隊伍分為了兩波,一波由路承澤為首,一波則圍在音靈身側,明明是一個整體,卻氣氛詭異的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邊。

  十色山不同的路對應了不同的方向,他們運氣好,才進來便傳到了一個小世界。

  強風不留情面地刮過臉頰,刀劍似的鋒利,天色沉沉地壓著,看不見半縷天光,天氣冷得令人難以忍受。

  在秘境中不能貿然出手,這是一條千古流傳下來的勸告,特別是飛雲端這樣特殊的存在,誰知道能被扶桑樹挪進來的都是怎樣不能招惹的存在。

  這可不是什麼鬧著玩的,人家會看著聖地的面子上讓你幾分,即使是聖地傳人,身上也只是多了幾道保命符,真到危急存亡的時刻,有沒有用,能不能抗住幾分威能都是未知數。

  音靈和路承澤才各自試探過一次,結果像是觸發了什麼開關似的,天穹黑得像是要灑下墨汁,狂風大作,霜雪逼人。不得已,兩人決定緩一緩,在一個巨大的丹爐雕像邊升起了火堆。

  路承澤和松珩相對而坐,前者折斷了根枯枝,發出啪嗒一聲脆響,他抬眼看松珩,半晌,忍無可忍似地開口:「松珩,你能不能正常一點,你這算是怎麼回事?」

  自從知道溯侑被升為公子之後,他便一直沉著臉皺著眉,沒對飛雲端的機緣抱有什麼興趣,反而對去找薛妤解釋質問念念不忘。

  「我給你說過很多次了。」路承澤不厭其煩地重複了一遍,字字都咬得極重,道:「你跟薛妤早就已經結束了,結束了懂嗎?」

  松珩驀的抬眼,一向清雋溫柔的臉上幾乎閃過一層陰霾的戾氣。

  他才要站起來,路承澤便伸手重重地摁著他的肩骨,想著這人話不說死不會死心,因而開口時毫不留情,他咬牙道:「你以為你現在去找薛妤,她會聽你解釋,跟你重歸於好?松珩你真別做夢了,她要真想換個男人,別說天帝,你就是將聖地,妖都和朝廷合併了,她也照換不誤。」

  「還是你想去質問她?」路承澤死死地盯著他,「我退一萬步說,你憑什麼。她就算再怎麼強勢,再怎麼冷若冰霜,但救你,扶持你,栽培你,陪你建立天庭的都是她,這是人家的好,她願意這樣做,誰也管不了,可不樂意了,你能如何?」

  更何況是他背叛在先。

  松珩瞳孔微縮著看向他,路承澤又道:「行,你偏要一意孤行,將命送到她面前,我也沒話說。那你當初怎麼不告訴我,說你不想活了,誰也不要救你。我大費周章救你,保下你,被長老們罵得狗血淋頭,我為了什麼?為了好玩?」

  說到後來,本意只是為了罵醒他的路承澤心裡也不由真有些失望。

  他和松珩相識,說起來還是因為薛妤,因為薛妤帶他做任務,經歷了不少事情之後,發現這個人有一顆赤忱之心。他憂民所憂,喜民所喜,既勤奮,也本分,沒有什麼花腸子,能幫助人的事,他不厭其煩做一百遍也不覺得煩膩。

  他們這種出自赤水的,就喜歡和這樣的人打交道。

  後來,松珩救過他一次,兩人便算從相識走到相知,成為至交。

  「路承澤,別說了。」松珩一把拂開他的手掌,胸膛劇烈地起伏,他緩了緩,收拾好神情,格外冷硬道:「這段時間,麻煩你了。」

  「這是要分道揚鑣了,是吧?」路承澤磨著牙點了點頭,手指往後面一指,道:「行,我特意選了這個方向進來,秘境之淵你也別去了,你的機緣就在後面。」

  上一世在這裡待過十年的松珩怎會認不出自己的機緣所在,可這一進,便是十年。

  說長不長,說短不短,會發生怎樣的事不好說,可足以兩人互生情愫。

  見他眼中還有掙扎,路承澤怒道:「你現在去做什麼?去了有什麼用?得不到機緣,實力無所長進,別說薛妤了,就說溯侑。」

  「有了他之後,你見薛妤自己出手過嗎?就連我們幾個,也摸不準她現在的實力。」

  他放出致命一擊:「你若是真想挽回,十年之後,出去便是三地盛會。屆時五湖四海的天之驕子齊聚一堂,你站在上面,打敗那個她新提拔上來的公子,拿出像樣的成績,堂堂正正,光鮮亮麗地站在她面前。」

  恍若一語驚醒夢中人,松珩魔怔的思緒一下回籠,他深深吸了口氣,看向路承澤,格外誠懇地道:「承澤,抱歉,我方才——」

  一涉及薛妤,他便像是陷入一種跟自己較勁的死循環中,無可自拔。

  路承澤無力地扯了扯嘴角,擺了下手,聲音緩和下來:「多說沒用,你先進去吧。這秘境是你曾經自願放棄皇族身份,恢復靈脈的先祖留下的,除了你,世間怕是再沒人能得到。」

  聽罷,松珩看了眼坐在火堆邊的音靈,低聲道:「好。我進去之後,此地會恢復正常,你們有足夠的時間離開。」

  他不再遲疑,一步跨入深沉夜色中。

  路承澤頗為疲憊地坐回火堆邊,一旁的音靈見他身邊沒人,慢吞吞地走過來,先是喲的一聲,後吃吃地笑,落井下石道:「松珩怎麼你了,給你氣成這副樣子?」

  「別提。」路承澤頗為鬱悶地摁了摁脹痛的太陽穴,道:「怎麼就說不通呢?」

  「我反正看他很不順眼。」音靈撇了嘴,不欲在這個話題上多說,她頓了頓,拍了下他的肩頭,問:「上一次三地盛會,你去了沒?」

  「沒去。」路承澤回得快:「我當時在閉關,再說了,哪至於次次都去。」

  音靈點了點頭,道:「那這次可真熱鬧了,飛雲端一關,個個都想試試水,如果不出意外,六聖地傳人,妖都五世家那邊的正統血脈應該都會到齊。」

  「你近幾年狀態不好,可別掉下前四十五,丟人。」

  路承澤就知道她一過來就沒好話,他默了默,問:「你上次去了,排在什麼位置?」

  音靈攏了攏披風,道:「第二,第一被溫家拿了。但我們那個算不得什麼正式排名,聖地傳人就去了我一個,其他有名有姓的也都沒露面,無趣極了。」

  「反正我只是來告訴你一聲。」她漫不經心得告誡:「別因為一個外人,丟了赤水的臉面。」

  「當然,你若是不想要赤水未來主君的位置,我還是很樂意兵不血刃地坐上去。你放心,還是按族中老規矩,敗下來的那個做聖地大長老,可以吧?」

  還以為能和她好好交談的路承澤臉頓時黑了一半。

  =====

  薛妤一行人到臨霜城的時候,已經是第九日傍晚,期間,他們經歷了兩波小結界圍困,三次突如其來的破碎幻境,並得到了數十種不錯的靈植和小半瓶靈髓。

  晚霞飄飄灑灑填滿了視線余白,臨霜城不大,是座小城。

  一路走來,街道酒肆一應俱全,就連兩側府邸前掛著的牌匾都簇新,像是才提筆寫上去,一切都和外面沒什麼兩樣。

  唯獨沒有人。

  沒有人,便顯得格外安靜,一安靜下來,朝年就受不了。

  他一定要說話。

  「我真的,這幾天我一直有預感,我的真身應當是什麼上古靈器,或許是柄劍,蒼龍劍或鳳鳴劍都有可能。」

  朝華跳起來啪的給他後腦上來了一下,翻了個白眼道:「還蒼龍鳳鳴,就你這不學無術的樣子,我看可能是塊破銅爛鐵。」

  朝年被打得老實了一陣,看到薛妤鬢邊掛著的藍蝶,又找了個話題,道:「若是給我們歪打亂撞碰上個小秘境,璇璣是不是能復原啊?她若是醒了,便能指控人皇,這樣一來,那個人皇就再也成不了事。屆時扶桑樹再選一個懂事能做實事的,人間好了,我們也舒服了。」

  聽著他這一番天真無邪的話,朝華無力地張了張嘴,道:「我收回我剛說的話,你不是廢銅爛鐵,你是個木魚。」

  說話時,他們正穿過一條南北通向的長街,極遠處傳來一陣濤聲。

  許是覺得這樣的環境真的太過幽靜,許是心情還不錯,薛妤不緊不慢開口打破他的幻想:「世間三地平衡,聖地有神通,妖都有本領,就朝廷,就他人皇手無縛雞之力?你以為這種三足鼎立的平衡哪來的,裘氏皇族從上古傳到今,江山從未落入旁姓,為什麼?」

  愁離好聲好氣地補充道:「聖地之主到了裘桐跟前也得好言好語,平起平坐,為什麼?」

  朝年後知後覺,撓了撓頭,問:「為什麼?」

  「重點在朝廷啊,皇宮啊。」朝華恨鐵不成鋼地歎了聲。

  薛妤默了默,道:「上古時期,混戰結束後,扶桑樹指定聖地,指定朝廷和妖都,三方各司其職,和平相處。聖地和妖都各有倚仗,人間呢,有人修仙,加入門派,更多人卻是普普通通度過一生。」

  「相對而言,人族和人皇處於三方中弱勢的一方。」

  「於是有了一種說法,說扶桑樹將一樣足以顛覆乾坤的東西放在了皇宮,皇族一脈手中,當時的皇脈尚分為兩支,但也因此,之後的皇族將永封靈脈,只擁有短短數十年的壽命。當時另一支拒絕再爭,皇位便落到了裘家手中。」

  「別問為什麼。」朝華看向朝年,在他開口之前道:「他們管人間,若是有高高在上地位,又有漫長到橫久的壽命,還能理解無數臣民的生老病死,情不得已麼?」

  「扶桑樹的意思,往往就是這世間大多生靈的意思。」

  「但這既然是傳言,又這麼多年過去了,要是真有這麼回事,為什麼那麼多任皇帝都不拿出來用?」朝年嘀咕道:「沒有說的那樣玄乎吧。」

  薛妤瞥了他一眼,道:「世間沒大糾紛,亦沒遭遇什麼人族生死存亡的情形,這是其一。一旦放出,極有可能喚醒扶桑樹主幹意識,屆時三地勢力重新劃分,裘家人皇尊位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這是其二。」

  所以扶桑樹這一手,是令聖地和妖都有所忌憚,又牽制了人皇自己。

  世間得以太平到今日。

  可惜,時間太久,所有的軌跡都走到了有所偏差的一步。

  他們前後掠過一座橫亙數十里的山脈,看到一座佇立在巨大礁石叢中的古寺,薛妤挑了挑眉,又看了眼圖紙,確認無疑後落到地面上,在推開古寺後門時,她補充完最後一句話:「有沒有這回事我也不清楚。

  「可經過朝廷冊封,三品以上的官員,即便是毫無靈力的普通人,也能受庇護不受任何搜魂術的影響。這是真事。」

  就像那天的螺州知府,他們審不出來,大家都知道搜不了魂,但沒人知道為什麼。

  寺廟很大,前後門開著,四面都結了蜘蛛網,舉目四望,足足五六十座佛像金身端坐,供在下面的瓜果香燭都已經看不出原形,只能看出佛像上的一點亮眼的金色。

  薛妤從後門入,一路走到前門入口,她若有所感似的駐足,而後盪開最後一道小門。

  抬眸的一瞬間,恰好與立在礁石上,牢牢盯著海面,遲疑又不確定般望過來的風商羽,沉瀧之為首的幾人對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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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6:58 PM

第63章

  幾人遙相對望,海邊浪頭一個接一個拍打在礁石上,濤聲陣陣,風聲簌簌。

  沉瀧之顯而易見的愣了下,一向善於在各色人群中打轉的人遲疑著,有些不知道這樣的場合,是要先開打,還是朝薛妤打個招呼。

  說起來,鄴都還算是沉羽閣的合夥方,日後對賬,不知道要和薛妤,和她身邊這些公子指揮使打多少次交道。

  思及此,沉瀧之嘴角扯出一個苦笑的弧度,對薛妤抱拳道:「殿下,許久不見。」

  薛妤沒想到兩波人能在這樣的地方碰上,她面不改色地拂開頭頂的蜘蛛網,在原地靜默了半晌。

  大家都是古世族出身,自然知道,在秘境裡,處事圓融,提關係套近乎這一招根本沒用。這裡的東西,誰能力強就是誰的,沒什麼先來後到的說法。

  相比沉瀧之的溫和做派,妖都一慣風格使然,風商羽和身後幾人已經蓄力,警惕而慎重地看向他們,大有一言不合就動手的態勢。

  朝華手掌往半空一握,靈蛇般堆疊盤踞的長鞭舒展身軀,圈圈掛在她的手腕上。

  「等等。」千鈞一髮之際,沉瀧之算了算兩邊的實力,被背後的海風吹得衣角翻飛,鬢髮亂舞,他似是突然反應過來什麼一樣,看向薛妤,道:「我們來這片海,是因為海中有沙棘魚。沉羽閣預備建立一個分閣,專做仙家美食,沙棘魚是深海十珍之一,外面少見,因為沒秘境龐大的靈氣滋養,肉質也不嫩,我們一行人走到這裡,恰好遇到沙棘魚群,這才——」

  他頓了頓,有些遲疑地開口:「雖則這魚至鮮,內含精純靈氣,可殿下和幾位指揮使,應當不是為了它而來的吧?」

  薛妤視線不著聲色掃到他們身後,看了兩眼那幾個憋著一肚子怨氣,拖著一張靈漁網,像傻子一樣愣站著吹風的年輕男子,頓了頓,道:「你們撈魚,別進廟。」

  於是沉瀧之就懂了,他眉頭舒展開,道:「應當的。」

  於是沉瀧之勾著滿臉不爽的風商羽回頭看海,薛妤則轉身,手指頭微動,寺廟的門啪的一聲無情地關了個嚴實。

  「嚇死我了。」朝年大鬆了一口氣,拍了拍胸膛,道:「我還以為剛才要打起來呢。」

  「瞧你這樣,真打起來你怕什麼。」朝華恨鐵不成鋼地戳了戳他的後背,道:「全鄴都最能打的可都在這,對面不來五世家的人,你眼睛都不用眨一下。」

  朝年壓低了聲音道:「我這不是怕耽誤你們麼,進來前,我聽不少人說,為了最後的秘境之淵,好多人都不會在這之前跟勢均力敵的對手爭奪,最多也就像外面那幾個一樣,采採花,撈撈魚,奪個靈寶什麼的,這叫養精蓄銳,對吧?」

  「沒看出來。」朝華想拍拍他的腦袋,發現夠不著,頗為遺憾地放下手,道:「你還會想這些。」

  「那是自然。」

  「那你想錯了。」溯侑用劍尖繞開跟前的一圈蛛網,聽著他們的對話,難得勾了下唇,加入話題:「別人是閒情漫步,隨遇而安,沉羽閣可不是。」

  「沉羽閣世代都是生意人,等從這裡回去,分閣一開,秘境沙棘魚的名聲打出去,獲利的靈石,多的不說,買幾樣天階靈寶綽綽有餘。」

  他們說話時,薛妤環視四周,發現這座寺廟是真的破敗,房梁倒塌,地上是沾滿了灰塵,看不出原樣的瓜果糕點,供奉的果盤滿地都是,東一個西一個。

  總之,什麼都有,就是沒看出來半點有機緣的樣子。

  整片秘境,這樣破落的地處,數不勝數。

  「不用找了。」薛妤轉頭看向一寸寸環視四周的溯侑,道:「沉瀧之他們比我們到得早,若是真有什麼,也輪不到我們。」

  「朝年。」她朝後喚了聲,面色凝重地問:「你有什麼感覺?」

  幾雙眼睛一下子全落在他身上,朝年肩頭不由得抖了抖,他慌亂地閉眼沉思,然而,什麼感覺也沒有。

  丁點也沒有。

  「你再試試,靜下心,好好感受。」朝華見此情形,也不由得正色道:「屏息凝神,什麼都不要想。」

  誰知這一想,便是整整一個下午。

  眼看天邊最後一縷霞光散盡,朝年再一次睜開眼,這一次,嘴角往下撇,笑得比哭還難看:「阿姐,你別看我,我真的,真的沒感覺。」

  入了夜,氣溫驟降,是那種修仙之人也有點扛不住的冷,薛妤見溯侑在靈戒中翻了幾把凳子出來,走過去屈指一彈,地上頓時冒出一堆靈力蓬動的焰火,燒了一會,溫度有所回升。

  「靈寶化形和生靈成精不一樣,我所聽過的諸多案例中,大多數的靈寶一旦回到與自己淵源頗深的地方,便會有所感應。」薛妤看向朝華,皺眉問:「他真是靈寶化形嗎?」

  上一世,薛妤進飛雲端前後,大多的心神都放在了松珩身上,替他找秘境機緣花了不少的時間,朝年的情況她只聽朝華淺淺提過一次。

  因為這件事朝年的父母親瞞得很嚴,說起來是臣子家的私事,薛妤並沒有多過問,直到此時情況不對,才開口問起原委。

  朝華將手伸到火堆上暖了暖,拎了把椅子坐下,緩緩道:「進飛雲端之前,父親將我叫到書房,說的就是這件事。」

  「朝年他,確實跟我們不大一樣。」

  朝華娓娓道來:「四百年前,我還未出生。我父親進了飛雲端,當時天色漸晚,同行三五人才經歷一場血戰,路過此地,也算機緣巧合,便打算在廟裡過夜,清點所得,調整狀態。誰知到了晚上,外面海裡突然跟炸開了鍋一樣,許多面目猙獰,前所未見的東西鋪天蓋地而來。」

  「我父親及同行之人猝不及防,又才經歷過大戰,身心俱疲,難以應對,被逼到絕境時,同行之人皆身亡,他獨木難支,眼看就要喪命,眼前突然冒出一層金光,替他擋了許多攻擊。」

  「僥倖活下來後,我父親的手掌上,從此有了條褪不去的金紋,幾次秘境生死,這條金紋都大顯神通,替他擋了劫,為此,我父親心有感激。出秘境時,那條金紋顫動了幾下,我父親以為它要留在秘境之中,誰知最後竟跟他一起出了秘境,只是在出來之後,模模糊糊的向他透露了下次飛雲端開,要帶它回來的意願。」

  聽到這,朝年錯愕地指了指自己,嚥了嚥口水,道:「那條威風的金紋,是我?」

  朝華衝他翻了個大大的白眼,接道:「我父親出去後不久,我就出生了,過了一百多年,我娘又懷上了朝年,等朝年會動時,我父親伸手摸了摸我娘的肚子,再抬手時,那條金紋就不見了。」

  「所以。」愁離低聲道:「朝年確實是鄴都的人,同時也是那條金紋?」

  「多半是這樣。」朝華頗為鬱悶地轉了轉手腕上的玉鐲,道:「我都不指望他能大顯神威了,但最起碼的,靈物化形,有點感應是應該的吧?」

  「他這怎麼就,不動如山了呢。」

  朝年聽得熱血澎湃,心潮湧動,聞言,道:「姐,你別這麼說我,我難過。」

  聽完這段跌宕起伏的陳年舊事,溯侑不由轉過視線,看了看破落的窗欞外全然黑下來的天色,視線不由黯了黯,他望向薛妤,凜聲道:「殿下,恐有變故,小心為上。」

  薛妤頷首,道:「來都來了,再待一天看看。」

  又坐了半晌,朝華手掌托著兩腮,愁眉不展,薛妤和愁離說起百眾山的事,反倒是朝年,沒心沒肺,被火烤得昏昏欲睡。

  溯侑拉開身下的凳椅,起身,對朝年道:「起來,再去試一試。」

  兩人一前一後又在破廟裡轉了一圈,朝年一不留神,踩了個地下的腐爛的瓜果,腳下是一種無法忍受的黏膩感,他搓了搓手臂上瞬間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道:「公子,我——」

  他話音還未落下,便見溯侑驀的轉身,眉宇間一片沉然如水的凝重:「別說話!」

  朝年噤若寒蟬,像只被捏了脖子叫不出聲的雞。

  只聽耳邊漸漸傳來海浪沸騰的沉悶呼聲,那聲響厚重,古老,像是有人吹響了海螺的號角,乍一聽沒什麼異樣,可細聽之下,有破碎的響動窸窸窣窣摻雜在其中,像某種成百上千的東西摩挲著掙動,飛快躍過來,帶起一片潮濕的寒意。

  「回去。」

  溯侑二話沒說,掉頭便去了正門的方向。

  火堆邊,薛妤,朝華和愁離三人都已經站了起來,見他到了,薛妤側了下頭,開口:「被你說中了,來的估計就是他們父親遭遇的東西。」

  「現在怎麼辦?」朝華咬牙問:「數量多的話,要不要先撤?」

  若是她一人,固然可以為朝年留在這,可正如朝年先前所說,薛妤,溯侑和愁離,他們都是要去秘境之淵的人,如果貿然留守,受了傷,她真是一萬個愧疚都沒法彌補。

  薛妤五指微張,眨眼間,數不盡的雪線交織成陣,從高高的房梁到金身佛像的手指,處處都是一片靈光,她冷靜道:「撤什麼,全鄴都最能打的都在這。」

  朝華愣了愣,很淺地彎了彎眉,而後嚴陣以待,長鞭纏在手腕上蓄勢待發。

  片刻後,寺廟的正門被轟隆一聲衝撞開,狂風頓時毫無阻礙地灌進來,肆無忌憚地發出淒厲的哭腔,隨之衝進來的不是想像中面目可憎,不明身份的未知物,而是渾身上下淌著水,竭力往網內收著漁網,狼狽又淒慘的沉瀧之等人。

  「怎麼回事?」溯侑凝聲問。

  沉瀧之也顧不得形象,他將最後幾尾沙棘魚甩到空間戒裡,才擺了擺手,飛快道:「殿下,公子,海裡有東西,衝著寺廟來的,數量眾多且十分棘手,趕快離開——」

  他那個吧字還沒出口,才關上的門便又一次被重重衝開。這一次,暴露在火光下的,是十幾個似人非人,似獸非獸,長著獠牙和尾巴的東西,皮膚下,它們骨骼怪異的凸起,像有什麼東西在血液裡游動亂躥,格外滲人。

  它們衝過來,逮著人就撲,眼中腥紅一片,毫無理智可言。

  「什麼鬼東西!」風商羽猛的將手裡的魚餌慣在地上,徒手接了一隻撕開,與此同時,雪色翻動,長鞭遊走,劍氣淋漓,最先上來的那些東西很快炸了開來。

  確實是炸。

  那些東西生命力格外頑強,薄薄的皮膚硬得像層龜殼,指甲尖利,彎彎的往上勾起,像一根打磨得雪亮的尖刺,死的時候就像由內而外放了一場煙花,五臟六腑化為綠色的粘稠汁液天女散花般落下來,帶起一股驚人的,難以忍受的惡臭。

  被當頭炸了一臉的風商羽愣了愣,直接瘋了。

  站在廟裡的,除了朝年,每一個拿出去都有十分名氣,可奈何那東西數之不盡,殺完一批又一批,前赴後繼撲上來,地面上很快積了一層綠色的液體。

  這個時候,靈陣師的長處便展現出來,薛妤手中的雪線帶著驚人的威能,像一柄柄擲出去的匕首,一圈圈擋在岌岌可危的門口,比風商羽沉瀧之等人快了許多。

  說起來奇怪,那些東西力大無比,蠻橫粗魯,可並不攻擊寺廟本身,但廟實在太破,四處都是破洞,隨著四面門被撞開,放眼望去,他們被死死圍在正中心。

  這麼多東西。

  前世的朝華帶著朝年,是怎麼擋下來的。

  薛妤手指一根根落在半空,隨著她的動作,陣中光芒大放,可下一刻,被銀絲奪去生機的肉球炸開,一滴汁液斜飛著毫無徵兆地濺到薛妤手背上。

  驚人的惡臭縈繞在鼻尖。

  薛妤手掌微微僵了一下,而後抬眼,微不可見地皺了下眉。

  打到這一步,大家其實都沒出真正的殺招。一是地方有限,要在不傷及廟宇的情況下殺盡這些東西,十分考驗人的掌控之力,第二便是,那些招數危險,且消耗過大,非必要情況,能不出就不出。

  溯侑見狀,一劍斬出,抽身過來。他身影挺拔清雋,站在身側時存在感高得驚人,因為接連拔劍出手的緣故,他胸膛微微顫動起伏,鼻息滾熱,就連眼神都帶著灼人的令人難以忽視的溫度。

  「殿下。」見她要出手,他音色清冽:「我來。」

  說罷,溯侑朝後看了眼,再一次拔劍。

  「全部退後!」

  朝華立刻收手,拉著面色脹紅的朝年退到一邊,急急地喘了口氣,又暗罵了幾聲。

  只見下一瞬,三尺劍鋒凝為一道霜色寒芒,漫過幾人頭頂,有一剎那,風停雨止,湧動的潮水也為這蓄力一擊感到不安。

  天地靜寂無聲,溯侑握劍,劍勢卻落得輕而慢,接連三道劍氣橫推而出,最後一劍,他斜著揚出,鋒芒畢露,聲勢驟起,像是狠狠貫入地面的一顆釘,將所有魍魎之物掃開,蕩平。

  四劍橫斬出去,塵埃落定,那些肉球炸彈噗嗤嗤灑了一地。

  這一幕落下,空蕩蕩的廟宇中陷入某種難以言說的死寂中,半晌,朝華猛的掐了掐朝年,呼吸微促:「這才多久,他怎麼就到這種地步了。」

  而這,還絕無可能是他的極致水準。

  這種進步速度,真令人連嫉妒之心都生不起來。

  一邊,風商羽看著這種程度的攻擊,眼睛半瞇起來,他問沉瀧之:「你說他是妖鬼?」

  沉瀧之也被震懾住,點頭低聲道:「是。被薛妤救下的,現在任鄴都公子一職。」

  「你不是知道麼,他們翻案還是我們陪著去的。」

  「妖族的血脈往往決定天賦。」風商羽多看了兩眼,有些不解地吐字:「就這四劍,你說他是九鳳或窮奇家的嫡系都有人信。」

  「誒,誒,人鄴都的內事,我們別插嘴。」沉瀧之飛快地止住話題。

  「姐,姐。」朝年難得沒有搭腔,他連著叫了兩聲,摁著自己跳得像是要破體而出的胸膛,又看向薛妤,一臉茫然又驚奇地道:「我、我有感覺了。」

  話音才落,他像是陷入某種淡色佛光中,身影被一圈圈蛛絲裹成繭,嗖的一聲,憑空消失在寺廟中,這一切發生得快而突然,等眾人回神時,只能聽到他空曠曠迴盪的餘音:「殿下,你們別管我,別管我,等我出去我一定能大展身手——」

  說來奇怪,就在朝年消失之後,那些被溯侑切瓜般四劍震懾到的東西齊齊發出一陣古怪的嘶吼聲,而後不甘心地跳入海水中。

  一陣風過,四面狼藉,浪潮呼嘯,空氣中令人作嘔的氣味久久不散。

  在場諸位,身上多多少少都沾了點東西,朝華忍著噁心將地上的汁液用火燎了一遍,沉瀧之無奈地將被那綠汁澆了一身,要衝進海裡跟他們拚命的風商羽攔下來,好言好語地勸著。

  「現在怎麼辦?」愁離舉目四望,問。

  「暫時留下觀望。」溯侑收劍而立,沉聲道:「現在出去,沒有寺廟遮擋,容易被包圍。」

  火堆重新升了起來。

  薛妤默不作聲地擦自己的手背,沒擦幾遍,那一片肌膚就泛出紅色,她恍若未覺,半晌,突然抿唇問:「剛才那東西,你們有什麼眉目。」

  風商羽半點沒說話的心情,沉瀧之想了想,搖頭道:「我也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

  薛妤看向朝華,問:「你父親沒說?」

  「沒。」朝華身心俱疲地擦著頭髮上沾上的汁液,一遍又一遍捏洗塵訣都還是覺得自己跟從垃圾堆中走出來的一樣,她道:「出去後,父親查了許多資料,但都沒得出結論。」

  上一世的飛雲端,薛妤有碰見過險境,各種天衣無縫的陷阱一個接一個,讓人防不勝防,可那多是葬於此地的人物被惹怒,或是刻意考校而佈置出來的難題。

  像這種東西,前世有沒有薛妤不知道,但她確實沒遇見過。

  思索間,溯侑拎著把凳椅坐在她面前,他看了看薛妤被濺上汁液的那一片肌膚,溫聲道:「殿下,我來?」

  薛妤頓了頓。

  他脊背挺得直,唇邊笑意毫無攻擊性,跟剛才驟然出手,連出四劍時的風驟雨疾,鋒芒畢露又完全不一樣。

  她不說話,他便含笑湊上去,抽過一條嶄新的手帕緩緩覆上去,動作細緻認真,同時道:「殿下不必多想,等朝年出來,他會知道答案的。」

  薛妤揚了揚下顎,微不可見地頷首。

  這一幕無疑十分扎眼,朝華頭髮也不擦了,她和愁離肩並肩湊道一起,小聲問:「這是——什麼個意思?」

  愁離瞪圓了眼睛,聲音逼成一線:「你問我,我哪能知道,不過,殿下沒拒絕。」

  就是沒拒絕,所以才稀奇。

  薛妤垂著眼,能看到溯侑流暢的下顎線條和側臉輪廓,他手裡的帕子在手背上掃了兩下,掃第三下時,她繃緊的手指間突然冒出幾根細細的絲線,天女散花般落到他筋骨分明的指節上。

  她驟然抽手,格外冷淡地道:「不必了。」

  溯侑微頓,鴉羽似的睫低落地掃下去,須臾,他輕聲道:「好。」

  見狀,薛妤不由得想起方纔的情形。

  他說是她手中的劍,於是只要他在的情況下,她確實沒再大動干戈地出過手。

  雖說是哄人的話,但的確,未曾食言。

  薛妤那只這幾天格外不聽話的手半垂著,須臾,忍不住朝裡攏了攏,落進寬大的衣袖裡。

  ===

  氣氛凝滯沒多久,薛妤腰間的靈符猛的燃燒起來,她凝眉看著上面幾乎是同時顯示的「音靈」和「季庭漊」兩個名字,長指點了點前面。

  「薛妤。」那邊音靈也不搞客氣恭維的那一套了,她難得收斂了笑色,開門見山地問:「你跟哪些人在一起,在哪呢?」

  聖地傳人一向很分寸,不會過界問這些問題,薛妤眸中閃過一絲詫異,問:「在臨霜城,怎麼了?」

  說到這,音靈禁不住咬牙切齒,她道:「你那邊怎麼樣?處理好了能不能趕來小南山一趟?」

  「發生什麼事了?」

  「妖都發瘋了。」音靈飛快道:「以九鳳為首的妖都世家得了命令一樣全部聚集起來,所有進飛雲端的人族修士有一個算一個,全部被趕到了小南山,我才得到的消息,正往那邊去。」

  「我已經和伽羧善殊等人聯繫過了。」

  「怎麼回事?」薛妤沒想到會發生這一茬事,她想了想妖都的秉性,問:「有人幹什麼了?」

  「聽不確切消息說,人族有人妄圖謀取九鳳的生靈之精。」

  音靈話音才落,一直忙著擦袖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並且跟九鳳互相經常性斷絕來往的風商羽猛然抬眸,臉色肉眼可見的沉了下來。

  「她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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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7:00 PM

第64章

  誰也沒想到會發生這樣的事。

  秘境之內,生死由命,各有機緣,不論發生什麼,都算不到聖地頭上。或者說,在踏上這片秘境開始,聖地便和其他門庭一樣,成了所有人的競爭對手。

  饒是如此,音靈說的那件事,涉及人族和妖都的大矛盾,在他們不得不管的範圍內。

  秘境內無法與外界聯繫,而薛妤已經能夠想像,妖都知道九鳳被人族謀取生靈之精後會是何等的暴跳如雷,而人族那些門派世家得知妖都阻攔了他們門下子弟所有的機緣,又是怎樣的憤懣不滿,同仇敵愾。

  矛盾將被最大程度激化。

  薛妤推開椅子起身,繞著寺廟前前後後走了兩圈,布下大小相連,環環相扣的靈陣,這都是為朝年設下的,以備不時之需。

  她才直起身,靈符就再一次燃燒起來。

  她收手,倚在大門邊眺望夜海,點了點靈符上不大不小閃爍起來的「季庭漊」三字,幾乎是她點下靈符的同一時間,季庭漊的聲音便急急地傳了出來:「薛妤,消息你都收到了吧?」

  「剛知道。」

  「人倒霉起來真是喝口水都塞牙。」季庭漊罕見的維持不住形象,他焦頭爛額地道:「現在我們幾個都還沒到小南山,外面眾說紛紜不靠譜,但總的來說,那邊情況應該不算好。」

  「我剛在腦海裡過了一遍,是真想不到到底誰能蠢到這種程度,去暗害九鳳。」說到這,季庭漊甚至揉著眉心,氣得笑了一聲。

  薛妤手指動了動,聲音冷靜:「我跟九鳳接觸過一段時間,別的不說,濫殺無辜不至於,但妖都卡在這樣的時間點大動干戈,可見九鳳那邊情勢確實不好,後續處理會很麻煩。」

  要知道,不止人族的修士要機緣,妖都也要,現在一鬧起來,耽誤的是雙方的時間。如果只是一點小事,沒人會這樣做。

  「真是冤孽,做什麼都能跟妖都扯上。」季庭漊重重地歎息一聲,道:「行,我現在過去。」

  薛妤嗯了一聲,點滅了靈符,等她回火堆邊的時候,風商羽聯繫不上九鳳,轉而換了跟在九鳳身邊的另一世家嫡系。

  他捏著靈符的手緊了又鬆,成功聯繫上的那一刻甚至來不及自報家門,他問:「楚遙想人呢?那邊怎麼回事?她有沒有受傷?」

  「風商羽?」那邊的人很快辨認出他的聲音,連聲道:「受了點傷,情況不大好說,總之,你快過來吧。」

  聽到確切的受傷消息,風商羽瞳孔微縮,切斷聯繫後,他二話沒說,起身便走。

  沉瀧之等人神色匆匆跟在他身後,好在寺廟外沒了那種伺機而動的東西,一行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我們也走。」薛妤道。

  好在臨霜城和小南山離得不算遠,正兒八經趕路,不到一天就到了地方,真正進了小南山才知道,沿途城池小鎮修士不多,可謂寥寥無幾,全因為妖都將人都聚到了小南山內城,並且只進不出,進出城的十幾處關卡都有人把守。

  薛妤一行人到的時候,把守小門的還是熟人。秦清川一見她和朝華,愁離兩個,便往上揚了揚眉,頗不正經地笑:「喲,瞧瞧這是誰,我們薛妤殿下和兩位指揮使大人,失敬失敬。」

  說罷,他朝後看了看,視線在溯侑身上掃了兩圈,眼睛裡亮起火熱的光,他舔了舔唇,問:「這就是咱鄴都新封的公子?」

  聽到那個「咱」字,秦清川身後那個矮胖一點的男子挪到他身側,壓著聲音道:「清川哥,我們站妖都的陣營,這麼叫被九鳳聽到了,要挨揍。」

  這幾個在百眾山長住過的從來沒什麼正形,薛妤不欲多說,她一邊邁過關卡一邊問:「九鳳人呢?裡面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秦清川肩頭聳動,也知道輕重緩急,側了下身為他們不緊不慢地帶路,同時簡單介紹了下情況:「赤水,崑崙和北荒的聖地傳人已經到了,其他人應該也快了。薛妤,這次恐怕無法善了。」

  這種時候,薛妤冷靜無比,她默了默,問:「九鳳的生靈之精被奪取了?」

  「差一點。」秦清川道:「不過就算只差一點,九鳳也受了不輕的傷。那把用來暗害她的匕首,凝聚了至少四種仙金,而真正傷了九鳳的,是一縷蒼龍氣勁。那把匕首至少在蒼龍遺軀或龍息邊蘊養了小半個月。」

  「不可否認,這是專門為九鳳而鑄造的殺器。」

  「蒼龍?」愁離詫異地開口:「可蒼龍早就死傷殆盡,人間再不見蹤跡。」

  「蒼龍死後,軀體萬年不腐,龍息永久不滅,世間確實可能存有遺軀。」

  秦清川將他們帶到一座駐守嚴實的酒樓外,以酒樓為中心,左右兩條街和周邊的小酒肆全部大門緊閉,寒風一吹,清冷寂靜,蕭蕭瑟瑟。

  「九鳳和幾位聖地傳人都在裡面。」秦清川朝他們擺了擺衣袖,道:「這氣氛我有點吃不消,就不進去了。」

  薛妤推門而入,才走了一步,又回頭看向朝華和愁離,道:「你們去看看城內現在是什麼情況。」

  兩人頷首,轉身離去。

  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後上了二樓,這家酒樓的佈置不比尋常,才上二樓,入目便是一個空空如也的戲台,佔地頗大,對面別出心裁地設置了一間可容納十數人肆意喝酒玩樂,聽曲聽戲的雅間。

  因為樓裡沒有其他人,外面又設置了一層接一層的小結界,於是雅間裡的人說著說著,特別是兩邊一不合,聲音就無法自控地拔高,拔尖起來。

  「秦沐,我們就是想來好好解決問題的,你這麼咄咄逼人是怎麼個意思,要鬧哪樣?」這是陸秦忍無可忍的聲音。

  秦沐,窮奇一派嫡系長子,秦清川的兄長。

  「我們咄咄逼人?」男子呵的笑了一聲,道:「我信這次的事跟聖地沒關係,你們不至於肆無忌憚到這種程度,但這柄匕首,那兩枚玉青丹和九鳳身上的傷,你們敢說,跟城裡那些人毫無關係?」

  「你們是來解決事情,還是來推卸責任?」

  陸秦咬牙道:「沒想到幾年不見,秦沐你這個人顛三倒四,槓上開花的功夫是越來越到家了。」

  薛妤面色微凝,她退步上前,推門而入,環視一圈,聲色帶著冷然的質感:「什麼玉青丹?」

  恰在此時,九鳳掀開一道珠簾,懶懶洋洋地瞇著眼靠在牆面上,神情沒什麼大的變化,但臉色肉眼可見的蒼白,她回答了薛妤的問題:「人族暗中調查我,知道桃知和蘇允和我關係好,能近身,就命人強綁了他們,灌下玉青丹。其中,蘇允還神不知鬼不覺被人下了牽機引,一見我,便控制不住要拔刀。」

  「我背後這刀,就是他捅的。」

  話音落下,九鳳皺眉咳了兩聲,手掌不受控制地抖了抖,唇邊蜿蜒出血跡,她垂著眼,用帕子一點點擦乾淨,而後漫不經心地團成團,重重擲在地上。

  她掃視一圈,涼涼開口道:「十日,我只等十日,十日之內,查不清背後家族,那些人,一個都別想離開小南山。這次秘境試煉,到此結束。」

  「這就是我妖都的態度,諸位都聽明白了?」

  說著,她瞳仁漸漸漫出妖異的金色,裡面逼出細細的一條窄線,九鳳族純正的威壓毫無阻攔釋放出來,妖都五世家的人一個個垂首斂目,皆是臣服敬畏之態。

  在妖都,在妖族,九鳳血脈便代表著絕對的話語權。從古至今,自打蒼龍與天累消失後,九鳳家妖都第一世家的位置從未變過,自有其實力和底氣。

  就連在座的聖地傳人,都感受到了頭頂的壓力,一個個沉默著凝重了神色。

  薛妤神色如常地站在原地,須臾,她若有似無地側首,看了看同樣站得筆直的溯侑。

  無與倫比的天賦,令人望塵莫及的修煉速度,還有明明是半妖之軀,卻不懼九鳳威壓的異象,件件都無法用常理解釋。

  薛妤自小跟妖物鬼怪打交道,因此更能深刻的明白,血脈對妖族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

  她冷聲問自己,無人問津的低等血脈,妖鬼結合,真能生出這樣的人來嗎?

  是,世間萬物總有例外,有出人意料的時候,尋常妖族中也不是出不了強大的妖,但往往跨度不會太大。比如梁燕,再比如輕羅,自身根基就擺在那,無法更改,努力固然有用,可讓她們短時間能就披荊斬棘與朝華等人比肩,甚至徹底超越,那絕無可能。

  但現在,不是深思那些的時候。

  薛妤收回視線,同時回攏思緒,她走到那裝著匕首的托盤前,仔細觀望後又看了當時截留下來的一段影像。

  行。

  證據確鑿,無可辯駁。

  一樣樣證實下來,即使是薛妤這樣的脾氣,都皺著眉,微微握了握拳。

  半晌,她看著滿當當擠了一室的人,薄唇微動:「所有非妖都五世家嫡系,非聖地傳人者,全部出去。」

  她不說話時如霜雪皎月,說話時儀態天成,天生帶著一股令人生不起抗拒反駁之意的貴氣,即使是妖都的人,也在看過自家主子的臉色後紛紛站起身,聽了她這句命令。

  「十九。」薛妤道:「你留下。」

  「人都走了。」秦沐似笑非笑地點了點桌面,道:「鄴都公主能說說自己的打算了麼?」

  九鳳好整以暇地以背抵牆,亦是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

  「那兩枚所謂的玉青丹,是不是能控制人生死?」薛妤問。

  「聽桃知和蘇允說,確實是這樣的效用。那人只給他們兩年時間,讓他們務必拿到我的生靈之精。」九鳳曬笑,笑著笑著又禁不住咳了一聲,道:「挺會算計的,只可惜,就差了一點。」

  聽了這句肯定的回答,薛妤只覺得心裡像是翻江倒海一樣沸騰,她腦海中閃過許多畫面,有關薛榮,有關那封和皇宮往來的信,那些串不起來又處處解釋不通的細節,此刻走馬觀花一樣在眼前凝成實影。

  驀的,她提了提肩,聲音幾乎是滾在舌尖上一路到了嘴邊,方被冷靜而理智地組成一句話:「不必查了,玉青丹只可能有一個來處。」

  她與九鳳對視,道:「這種東西,普天之下,唯有鄴都能拿得出來。」

  一語落下,滿座皆驚。

  這是怎麼回事。

  妖都五世家的人眼神都聚在她身上,卻沒妄做舉動,或呵斥或質問。話說到這個份上,扯到鄴都,加上九鳳與薛妤曾同行一路,這事經九鳳說過兩嘴,又有秦清川添油加醋的渲染,妖都五世家的人沒人敢小覷這位鄴都公主。

  有腦子的人一想,就覺得這事不尋常。

  「鄴都生有一種花,分別需要至純的妖氣和至陰的死氣做養料,極為嬌貴,稍有差池便會連根帶莖消散,它只長在私獄和絞殺台的融合之地,百年下來,頂多只會開五朵。那花是製作玉青丹最重要的引子。」

  「那花叫玉青,玉青丹由此得名。」

  「鄴都常用這種丹藥來控制不聽話的臣下,牽制有異心的世家。」

  「所以。」秦沐皺眉,若有所思地開口:「有人用玉青丹,將傷害九鳳一事嫁禍給鄴都,想看我們打起來?」

  「為了什麼?」他提出疑惑:「就算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那誰能做後面這個漁翁?」

  妖都和聖地發展到今日這樣之情形,根基牢不可破,底蘊深厚難以撼動,即便是兩敗俱傷,也沒有別的第三方勢力能夠全身而退,取而代之。

  「窮奇公子,話不能說這樣圓。」善殊開口,徐徐道:「當初扶桑樹制定三方牽制,三方鼎盛,還有一方,你是徹底不放在眼裡了?」

  「朝廷?」

  秦沐與九鳳對視一眼,後者沉思半晌,看向薛妤,道:「你我算有一路之緣,我不跟你繞彎子。妖都名聲不好,這我知道,但我們也並非不通情理,妄圖大開殺戒之人,今日人族過界在先,你的猜測口說無憑,我需要一份完整的,合理的解釋。」

  「第二,幕後黑手如何處置,聖地不得插手。」

  她頓了頓,又提了第三個要求:「玉青丹的解藥,我需要兩枚。」

  事關飛雲端機緣,九鳳身上還有傷,妖都也不想久耗,就這樣的處理方式,幾乎能算得上妖都最通情達理,得禮饒人的一回。

  薛妤應下前兩件,到最後一件時,她睫毛微動,如實道:「玉青丹難得,解藥也難得,往往一粒玉青丹配一份解藥,我這裡沒有多餘的。」

  最後一顆,就在進飛雲端前,她給了溯侑。

  「若不出意外,秘境之淵能配出藥引,屆時,可尋個煉藥師為你配置兩份,只是找藥的過程,需要耐心。」

  說完,薛妤提步跨過台階,朝樓下而去。

  兩人一前一後行至湖邊,到了秋冬季,垂柳只剩柔韌的枝條,上面零星掛著幾片昏黃的樹葉,麻雀和燕子在枝幹上探頭探腦,隨時準備撲稜翅膀逃離。

  薛妤找了個石墩坐下,她微微垂著眼,兩邊鬢髮軟軟地落在腮側,發頂烏黑,肩骨纖細,旁人看不出她的任何神情。

  溯侑蹲在她跟前,輕聲道:「女郎。」

  薛妤低低地應了一聲,聲調沒有波瀾,像是陷入了某種沉思,半晌,她緩緩抬眼,嫣紅的唇張合:「我想不明白。」

  「我知道人皇居心叵測,也見過他屠戮百姓,可我始終不清楚,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麼。」

  「你說,能是因為什麼?」

  缺了這至關重要的一環,她的思路連不起來。

  這便是她另一個令人著迷的地方,聰穎而不盲目,強大卻不自負,她坦誠,亦能真心聽別人的意見。

  「臣有一種猜測。」溯侑捋了捋思路,冷靜地陳述:「上回在螺洲城,收服璇璣時,她曾出手,帶了一縷東西上來,那東西的氣息一晃而過。殿下無所察覺,可臣體內流著一半妖族的血,因此有所感應,它很強大。」

  他甚至在那一瞬間生出了種天然的不受控制的敵意。但時間太過短暫,等他想深究,那縷氣息卻像是從未出現過一樣,徹底銷聲匿跡。

  因為不能確定,這件事他就一直沒有提及。

  「血脈上,不遜九鳳。」

  古往今來,不遜九鳳的妖獸,一共就兩種,一是蒼龍,二是天累。

  「所以,這次謀取九鳳的生靈之精,是因為要用此替代被璇璣破壞的那份空缺?」薛妤低喃,一條線完美地在腦海中鋪開:「裘桐培育鬼嬰,吸收血氣,皆是因為要滋養那樣東西,那樣東西又是妖族所留,可能是蒼龍或天累。」

  順到這一步,剩下的細枝枝節幾乎全簌動著搖曳起來。

  薛妤深吸一口氣,道:「讓人去問,在座那些人,誰帶了介紹上古妖獸的古籍,蒼龍和天累遺留之物,分別有怎樣的效用。」

  溯侑眼尾稍彎,落出細長的一道勾,勻得別緻而精巧,他低聲道了個好字,隨著動作,鬆垮的衣領滑下去小半截,露出如山巒般清秀起伏的鎖骨。

  「女郎。」他就著這樣的姿勢,抬眸喚她,側首咬著低糜的氣音,問:「臣聽不聽話?」

  薛妤看向他。

  「女郎方才說,玉青丹是為了控制不聽話的臣下。」

  薛妤從那雙迷人的桃花眼中,讀出了他的未盡之意。

  ——所以給出解藥,是不是因為他聽話,懂事。

  薛妤默了默,道:「既然是錯判,解藥自然該給你。」

  她垂下手,他便很懂事地將身體朝前傾,她順勢將他的衣領往上提了提,遮住那一截令人目眩神暈的瀲灩風光,視線在他臉上掃了兩圈,又認真道:「不過,確實聽話。」

  誰知他就著這個姿勢,在她耳邊低喃道:「一日在女郎身邊,臣便一日都如此聽話。」

  聲音極酥。

  薛妤手指微僵,在線條落下來之前將它們全收回了體內。

  她想。

  等會回去,要問問妖都九尾狐世家,有沒有丟過一隻幼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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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7:00 PM

第65章

  秘境中自成世界,隨幕後之人的心意變幻,其中,飛雲端是最具靈性,最變化多端的那個。

  有些城池中擠滿了人,街裡鄰居,驛館酒肆,甚至官府衙門,熙熙攘攘的熱鬧,他們這種外來人行走其中,需要格外留神。而有的城池,寂然無聲,放眼望去,宛若一座死城。

  臨霜城原本屬於後者,但因為這些時日不斷增多的人族修士,城中添了許多活氣,酒樓和街道上漸漸有了人。只是他們的眉宇間,全是鬱悶的憤懣之色,坐在一起時,眼神對視裡,全是心照不宣的暗罵話語。

  算來算去,最安靜的卻是妖都五世家住的朝天酒樓。

  二樓,最裡側是一座打通了三間房隔出來的臥房,綾羅綢緞堆疊,明珠寶石隨處可見,十六扇四季山水屏風被一股巧力撞開一半,鬆鬆斜斜地罩著裡頭的情形。

  蘇允自從清醒後就縮成一團,他第無數次拉著臉誠心誠意地乾嚎:「九鳳姐,我是真不知道,真不知道自己還被下了牽機引,我都不知道那是個什麼東西。」

  他磨了磨自己被綁得死死的腳,見九鳳漫不經心地放下了手裡的茶,連聲道:「綁手沒事,能不能把腳鬆開,這我能用腳幹什麼啊!」

  說到這,蘇允不由得吸了吸鼻子。這世上就沒有比他更冤的人。

  先是莫名其妙被抓到黑屋裡承受一頓威脅,之後想聯繫九鳳,發現兩人的靈符都被扯著丟了出去,就算新買一個,沒有九鳳留下的氣息,也根本聯繫不上她。他和桃知只能一路緊趕慢趕,戰戰兢兢混在鄴都如雲流般聚集的傑出天驕中進了飛雲端。

  等到了飛雲端裡面,尋了個相對比較安全的角落,桃知才敢將九鳳留下的妖燈點燃,和後者匯合。

  天地良心,幾人碰面的那一刻,蘇允便衝了上去,將所有事情全都一五一十主動坦白,眼見九鳳和身邊人臉色越來越沉,他卻突然像是被某種東西操控了身體一樣,咯登頓了一下,隨後驀的翻出那把匕首,朝九鳳的後背捅了上去。

  血流如注。

  這一下在所有人的意料之外,見了血後,蘇允幾乎是控制不住地雙手飛快結印,那是黑衣人教他的東西,而他壓根沒記,聽過就忘了。可施展出來時,竟如此流暢,沒有半分生澀之感。

  那把匕首專克九鳳,龍息和九鳳的氣息對撞的一剎那,加上匕首中仙金和蘇允的手勢起了作用,九鳳動作滯澀了極短暫的一剎,那是強強相對後不由自主,出自身體本能的躁動,敵意和反抗。

  那一剎,足以蘇允成事。

  蘇允傻了,徹徹底底的傻了,他腦子裡只有兩句話,來回的轉悠。

  他捅了九鳳。

  他完了。

  他用盡全身力氣對抗那股衝動,可仍控制不了自己。

  一連串慘絕人寰的尖叫從他嘴裡發出,就在結印最後一刻,桃知第一個反應過來,他伸手,穩穩握住那道刀刃,將它硬生生挪了個位置,印法這才戛然而止。

  蘇允魂都沒了,沒等九鳳興師問罪,他眼睛一翻,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九鳳輕飄飄瞥了他一眼,道:「好好說話,哆嗦什麼,捅我時候的膽子呢?」

  蘇允想哭:「九鳳姐,那絕不是我能有的膽量,再借我十個膽我都不敢這樣做,真的。」

  九鳳屈指一彈,給他鬆了綁,而後看向一側坐著的桃知,問:「好點沒?」

  「我身上帶的桃花露不多,還夠你用一次,我已命人去別處拿了。」

  桃知含笑頷首,臉色是掩蓋不住的蒼白,可渾身上下,舉手投足間,仍透著清雋之意,那是一種天生從骨子裡透出來的溫柔。

  「好多了。」他輕聲道:「你好好養傷,別為這種事著急。」

  那柄匕首雖說專門針對九鳳,可上面承載的力量,絕不是一般的小妖能徒手去接的。桃知手掌伸上去,將匕首掰下來,一來一回,眨眼間的功夫,手垂下來時,掌心已經被靈光腐蝕得只剩白骨。

  九鳳思來想去,覺得同源的力量更能滋補,於是招來了桃花族的少族長。那已經是桃知見過的同族中最強的人,他在九鳳面前,姿態卑微到一種難以想像的程度。

  她一直在自己,在雲籟和蘇允面前描述自己在妖都怎樣怎樣厲害,一手遮天,可真正意識到的那一瞬,還是有種不真實,茫然失重的感覺,旋即便是如釋重負,啞然失笑。

  這種感覺沒有持續多久。

  門嘎吱一聲,從外由裡推開,風商羽和沉瀧之幾人大步走進來。他比薛妤等人走得早,奈何時運不濟,趕著趕著路,途中又遇到一波那種鬼東西,他沒耐心糾纏,用了殺招,可還是耽誤了一些時間。

  他才到小南山,什麼都沒管,就先來了朝天酒樓。

  不得不說,鳳凰和梧桐樹之間那種天生的,難以斬斷的牽絆,便是風商羽腳步才落在街道那邊,九鳳就有所感知地嗅到了味道。

  在房門被推開的同一刻,她涼涼地掀了下眼,道:「你來幹嘛?看我笑話?」

  風商羽視線在她身上掃了一圈,感受到她萎靡不少的氣息,壓著氣沒理會她的挑釁,問:「傷哪了?」

  九鳳懶洋洋地撥弄著茶蓋,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樣子。

  她的臭脾氣,妖都有目共睹,人人皆知。風商羽算是感受最深刻的一個,他沉著眼,實在不想在這個時候跟她爭執吵鬧,於是乾脆朝前幾步,伸手扼住她手腕。

  妖力順著九鳳的經脈遊走,感受著她體內一塌糊塗,亂七八糟的氣息,風商羽深深吸了一口氣。

  九鳳掙了掙他的手。

  風商羽沉聲道:「亂動什麼。」

  九鳳不由瞇了瞇眼睛,可等他的氣息順著經脈湧入體內,兩人指尖都不由僵了下。那種天生注定糾纏的兩種力量融合在一起,像是兩蓬煙花在各自腦袋上炸開,嗡的一聲,九鳳幾根漂亮的指尖舒舒服服地舒展開。

  「楚遙想,你是真能折騰。」

  風商羽在九鳳身側坐下,手掌扣著她的手腕,一直未曾鬆開。

  許是男人天性使然,他一眼便看到了坐在對面,嘴角噙著笑,令人如沐春風的男子。

  桃知道:「桃知見過公子。」

  蘇允壓根不敢出聲,生怕一出頭就被紮成篩子。

  「帶你認認人。」自從受傷來一直躁動難捱的妖氣被梧桐樹的氣息很好的安撫下來,九鳳人都軟了,她勉強給了風商羽一個正眼,對桃知道:「風商羽,妖都風家的大少爺,我從前好似跟你提起過。」

  桃知頷首,笑道:「是,我知道。」

  「你未來的王夫。」

  這話說得。

  九鳳不由抹了把臉,含含糊糊地道:「勉強算是吧。」

  「勉強?」風商羽摁了摁她的手腕骨,力道微重,帶著點不滿的意思。

  「你還興師問罪起來了?」九鳳趴在桌上,紅唇微動:「風商羽你別太得寸進尺,那日可是你說的,說自己有數不清的選擇,你現在幹嘛,反將一軍?」

  說罷,她又道:「桃知,我在人間認識的朋友。」頓了頓,她別有深意地瞥著風商羽,道:「很好的朋友,這次就是他幫了我。」

  聞言,風商羽的耳邊似乎響起了他那鏗鏘有力的質問「找到人之後呢,準備給個什麼位置,侍君還是側君」。

  那時候,他是真的被九鳳脫口而出的那些話氣到了。

  朋友和王夫,這兩個字眼讓風商羽壓在心底的怒火消了一半,也讓桃知受傷的那隻手倏地動了動,鑽心的疼痛漫開,他卻眨著眼很輕地笑了一下,眼底皆是釋然之意。

  風商羽看向桃知,鄭重其事地道:「多謝。」

  「應當的。」桃知斂了下眼,起身朝九鳳告辭。

  九鳳看了看一旁瑟瑟發抖,欲言又止的蘇允,將他手上的繩也隨手挑開了,後者千恩萬謝地看了她一眼,緊跟在桃知身後灰溜溜地奪步而出。

  跨過門檻時,恰好與門外的溯侑擦肩而過,桃知和蘇允駐足,前者溫聲問:「溯侑公子怎麼在這?」

  「在等女郎。」溯侑掃向蘇允,勾了勾唇,道:「才進小南山,便聽說了你的壯舉。」

  蘇允連忙擺手,緊接著垂頭喪氣地歎息一聲,丁點不想回憶當時細節的沮喪模樣。

  幾個人各有各的事,隨意聊了兩句後分別,桃知和蘇允走向另一邊,遠遠的,兩人的聲音壓不住地往溯侑耳朵裡飄。

  「桃知,你不難過吧?」蘇允惴惴問。

  桃知很輕地歎了口氣,看著他那雙既同情,又沉重的眼,停了下步子,搖頭道:「難過什麼,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了。」

  「怎麼就是最好了?」蘇允嘀咕道:「你喜歡她,好歹讓她知道啊,我看你們兩,真的特別配。」

  「你還是太小了,什麼都不懂。」桃知縱容地笑了下,緩緩道:「不說喜歡與不喜歡,蘇允,我和她,原本就是兩個世界的人。」

  「我喜歡人間的山水,喜歡九鳳海起伏的潮瀾,那對我來說,便是值得守護的全部,而人間,卻只是她閒暇時心血來潮看一看,玩一玩的地方。」

  這世上許多事,許多人,根本不是喜不喜歡能界定的。

  「兩個人在一起,並不只有甜蜜,時間久了,爭執與吵鬧在所難免,我難道要因為一句喜歡,而讓她生氣時都要下意識收斂氣息嗎?」桃知失笑,輕聲道:「朋友,已是遇見一場,相識相知後最好的身份。」

  更別提,她從未隱瞞過自己身邊已有人這件事,他哪敢因為一己私慾,讓她陷入進退維谷的兩難局面。

  今時今日,看過了她在妖都意氣風發的樣子,也見過早早便出現在她嘴裡,時不時要被拉出來罵幾句,批判幾句的男人。

  看得出來,那人對她很好。

  那也沒什麼不放心的了。

  溯侑垂著眼,將聽到的那些話一字不落地丟出腦海。

  早在十年前,九鳳大顯身手,他聽到桃知那句「她不過是釋放了一縷氣息,我連手都在顫抖」的話後,便下定決心進洄游,從那個時候開始,兩人便注定走上截然不同的路。

  他沒法那樣豁達,亦做不到雲淡風輕的從容。

  他非要站在她身邊,一天接一天,一年復一年。

  薛妤到時,將手中摞成一小疊的紙張放到他手中,兩人一前一後跨過門檻,進入屋內。

  屏風後,九鳳被梧桐一脈的氣息和妖力安撫得明明白白,她卻仍不依不饒,戳了戳風商羽的手背,斜著眼瞥他,問:「嗯?問你呢,回來做什麼?」

  「九鳳你也別怪他,這人從聽說你受傷,臉就一直繃著沒下來過,從臨霜城到小南山,眼都沒闔一下。」沉瀧之搖著扇子揭了風商羽的底,說罷,他拍了拍後者的肩,道:「強什麼呢?」

  風商羽默了默,半晌,看向九鳳,將她蜷縮起來的指尖攏到掌心中,問:「還生氣呢?」

  九鳳從鼻子裡冷哼了一聲。

  薛妤進來見到這一幕,不由頓了頓,她站在原地,眉心微攏,問:「我來得不是時候?」

  「是時候。」九鳳和她不是第一次見,免去客氣官方的一套,她指了指對面的位置,道:「坐下說。」

  知情識趣的妖侍奉上熱茶,薛妤和溯侑前後入座,九鳳懶洋洋地勾著風商羽的掌心,背往後靠,目光落在溯侑身上,道:「十年不見,你身邊這個小少年,確實潛力非凡吶。」

  「楚遙想。」薛妤直呼她的名字,頗為嚴肅地將那疊紙張推到她跟前,道:「我鄴都的公子,你別亂看,說正事。」

  溯侑聞言笑了下,朝九鳳和風商羽,沉瀧之等人頷首。

  九鳳摁著那疊紙,半晌沒動,只是也跟著收斂了眼底的笑意,末了,她問:「我先問一句,這次的事情,是不是真跟朝廷有關。」

  既然來了,薛妤沒想瞞她,她頷首,吐出四個字:「十之八九。」

  「果然。」九鳳嘴角勾出一個冰冷的弧度:「我思來想去,實在想不到哪個人族世家跟我有這樣的仇,更想不出誰有這樣的膽子。」

  「人皇,還是昭王?」

  薛妤默了默,道:「人皇。」

  九鳳拍案而起。

  「現在不是動氣的時候。」薛妤看著她手背上疊出來的經絡,眉心脹痛,她掃過在座諸位震驚凝重到無以復加的神情,冷靜開口道:「飛雲端十年,大家不可能在這個時候提前出去。當下之急,是你養好傷,再將那兩個的玉青丹解開,出去之後如何說,如何做,才是聖地和妖都眼下要商量的。」

  這些年,人皇裘桐的舉動一次比一次過分,行為舉止堪稱瘋狂,他既然盯上了九鳳,一擊失敗,想必不會善罷甘休,就此收手,若是還有第二計第三計,真讓他做成了,復活了手裡的什麼東西,那後果不堪設想。

  還有一個原因是,朝廷畢竟不同尋常,薛妤再怎樣,也不能一人做決定,更不可能放任妖都行事,打草驚蛇,或傷及無辜。

  「十年前,塵世燈的事,你可還記得?」薛妤補充道:「那也在人皇的謀劃之中。」

  九鳳二話沒說,抓起那疊紙便從頭到尾看了下去,十幾張紙,外加幾份結案報告,一眼便知,這事絕非空口白說,隨意杜撰。她越看越驚,越看越怒,到最後摁下紙張時,指甲都繃出一抹艷麗的顏色。

  「是我小看他們了。」她將那一搭資料遞給風商羽,一雙鳳眸氣勢逼人,「我原本以為,扶桑樹雖定下三方鼎立,可真正長盛不衰的只有聖地和妖都,皇室中人靈脈封固,不過百年壽命,翻不起什麼水花。誰能想到,他竟有這樣的野心。」

  不怪九鳳這樣說,她出生至今,見過三位人皇,個個都是耽於美色,無法自拔的昏君,得虧有一幫純臣撐著,又有江山不外落旁姓之手的規定,不然裘氏早被人打下皇位了。

  九鳳抖了抖手中的紙,看向薛妤,問:「這事還有誰知道?」

  「暫時只有你們這幾個。」薛妤尖細的下巴在半空中點了點,言簡意賅:「等從這出去,我再去見他們。」

  他們,指的是誰,不言而喻。

  九鳳從風商羽的掌心中抽出手,才在原地轉了兩圈,感受到那股洶湧襲來的疼痛之意,她頓了頓,又老實坐回去,將手塞回原來的位置,皺著眉問身後的從侍:「隋瑾瑜在哪呢?到了嗎?」

  「聽秦沐大人說,半刻鐘之前才到酒樓。」從侍畢恭畢敬地回。

  九鳳擺了擺衣袖,吩咐道:「去將他請過來。」

  說罷,她與薛妤對視,撇了下嘴,介紹起這個人來:「妖都五世家變更,早在十五年前就發生的事,我曾和你說過,這些年,你應該也有所耳聞。替換溫家居第二位的門庭姓隋,等會你要見的是他們家的大公子,隋瑾瑜。」

  「這家神秘,低調,雖說他們居於第二,被九鳳一脈壓著,可未必沒有一搏的實力。」九鳳伸出指尖碰了碰茶盞,接著道:「隋瑾瑜這個人,我統共也只見過幾回,還都鬧得不大愉快。雖然沒有正式交過手,對過招,但不可否認,他很強。」

  「若不出意外,未來做主妖都的,便是我與他。」

  能讓九鳳在人前坦然說厲害的,在年輕一輩中,可謂鳳毛麟角,屈指可數。

  眼前的薛妤是一個,將要來的隋瑾瑜是一個。

  一邊,風商羽也看完了事情完整經過,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凜聲道:「從登基前的妖鬼變亂,到之後的鬼嬰,飛天圖,這位人皇,所謀甚深吶。」

  沉瀧之不由咂舌:「來前我想過這事肯定不簡單,但沒敢想到這方面去。」

  薛妤雙手落在膝頭,看著茶盞在眼前裊裊騰起的熱氣,思緒攏成雜亂的一團,又漸漸抽理清楚,如此重複,心中漸漸有了決斷。

  沒過多久,門嘎吱一聲推開。

  薛妤抬眼,循聲望去,只見男子頭戴羽冠,五官深邃,丰神俊朗,拉著凳椅往眾人跟前一坐時,渾身都是一股紅塵裡來去的風流之色。

  「九鳳大小姐,妖都千里急召都用上了,找我有什麼事?」隋瑾瑜高大的身軀舒展,頗不以為意地問,問過之後,視線落到薛妤臉上。

  才轉了兩圈,他眼眸微動,與她身側一道格外幽深,暗含警惕的視線對撞。

  那是一個相貌分外出色,姿容迤邐的少年郎,細細一看,他眉宇間,還落著幾分令人膽戰心驚的熟悉之感。

  隋瑾瑜嘴角的笑意不免收攏幾分。

  「少裝。」九鳳毫不留情地戳穿他,道:「我受傷快死的消息如今傳遍了整個飛雲端,你能不知道?」

  隋瑾瑜也不反駁,只是曲起指節點了點椅邊,那副不甚在意的模樣,彷彿在說,這事跟我有什麼關係呢。

  「隋瑾瑜。」九鳳氣得不行,提醒道:「你可別忘了,這幾年,跟著你們家滿世間找人,得罪一家又一家的,可都是我們九鳳一族。」

  風商羽無奈地開口:「她才受傷沒多久,你別氣她。」

  「行。」隋瑾瑜好整以暇地端正了姿勢,含笑道:「九鳳,我不認識人,你介紹一下。」

  「薛妤,鄴都公主,聖地傳人。」九鳳說罷,見他還目光灼灼地看著溯侑,言語簡短地補充道:「鄴都公子。」

  公子。

  所以,這是姐弟?

  隋瑾瑜略感失望地收回視線,九鳳將那些紙張遞過去,示意他看看。

  片刻後,隋瑾瑜將那些紙丟回桌面上,不緊不慢地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要我說,還是妖都平時太低調,因而人人能將主意打到頭上來。」

  說這話時,他不由想起了自己那個命途多舛,至今生死不知的弟弟。

  那時,他們家隱世而居,處處與人為善,只可惜啊,人善被人欺,往往沒什麼好下場。

  「我今天先來一步,有一個問題想確認。」薛妤全然不理會妖都世家之間的暗潮湧動,她看著九鳳,凝聲道:「古時,排名在九鳳之上的大妖還有兩種,一是蒼龍,二是天累,這兩種大妖的妖丹,遺軀,分別有什麼作用?」

  昨夜溯侑去辦這件事,將聖地傳人問了個遍,可入飛雲端,大家帶的最多的是傷藥,其次便是各類靈器,靈寶,再不濟也是價值不菲,能短暫增加靈力的符篆,帶了書卷的是少之又少,更別提還得加上「上古時期」這個前提條件。

  那是一本都沒找到。

  不得已,薛妤只能來問同為妖族的九鳳等人,關於妖族祖先的歷史,他們怎麼也比聖地傳人清楚。

  九鳳遲疑著道:「這我不好說。這兩種大妖早已消亡,數萬年來不見蹤跡,而且有關它們的資料全屬絕密一類,即便是我們族內,有資格細看的也不多。」

  「消亡。」隋瑾瑜意味不明地念了聲,聲音輕得令人毛骨悚然,良久,他道:「這可未必。」

  九鳳無語地掃了他一眼,嗤的笑了一聲,問:「怎麼,難不成你就是蒼龍,還是天累?」

  「想什麼呢。」

  隋瑾瑜摩挲著指腹,眼神晦澀幽暗。

  蒼龍早已消亡,這話是真,可天累一族,卻遺留了極小的一份支脈下來,他們血脈不完全純粹,天累的天賦和技能只繼承了七分,但饒是如此,也已經是能和嫡系九鳳爭鋒搏殺的實力。

  數萬年下來,直到這一任,他們家,也曾出過一個純正的,完整的天累血脈。

  「天累如何,我不知道,不清楚。」隋瑾瑜面不改色地說完,頓了頓,又看著溯侑,道:「蒼龍的事,我曾看過古籍,瞭解一點。」

  「蒼龍的龍息,若是完整狀態下被激活,可解世間一切封印。」

  「而它們的遺軀,能揮出生前巔峰狀態下的全力一擊,一擊過後,將化為齏粉,不復存在。」

  他的話音落下,薛妤很輕地閉了下眼。

  這樣,所有的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時至今日,她幾乎能確定,人皇手中有的,便是一顆蒼龍龍息。

  他想解開被封存的皇族靈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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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7:01 PM

第66章

  從九鳳那邊出來,薛妤徑直踏入了自己的房間,她喜靜,要了三樓最裡側的一間房。

  小南山此時正值初春,窗牖半開,外面三兩株杏樹枝丫上開滿了花,像壓著層層綿密的粉霞,一陣風拂過,又宛若下了一陣纏綿悱惻的杏雨,溫柔紛紛藏入眼底。

  書桌正對著外窗,薛妤站在一團柔和的光影中,眉目秀麗,她用指腹摁著那堆紙,站了片刻,像是做了某種決定,對朝華道:「去通知其他聖地傳人,讓他們都來一趟。」

  朝華點頭應了聲好,愁離看了看四周,親自動手整理了一片可供六七人商議的地方出來,並且依次擺放上凳椅,忙了半晌,她捏著閃爍起來的靈符,輕手輕腳抵著門出去了。

  半個時辰後,聖地傳人齊聚一堂,那份有關人皇作亂的資料從善殊手中,傳到了陸秦手中,若說來時幾人臉上還帶著點散漫的笑,看完之後,就徹徹底底,一分都看不見了。

  「朝廷瘋了嗎?」音靈想了想,發現自己對現任人皇沒印象,於是垂眼翻到資料最後一頁,看到那個名字後壓著唇道:「裘桐這是要做什麼?挑釁妖都,是有意要引發兩地大戰嗎?」

  論起和裘桐打交道,除了薛妤,就是被坑得一個多月沒臉見人的陸秦,此時新仇加舊恨,他咬牙控訴道:「我當時就跟你們說,這人心思歹毒,且極能隱忍,喜歡一個接一個地給人下套,你們還不信。看看,現在證據確鑿。」

  說起裘桐,說起那個四星半的任務,簡直是陸秦畢生之辱,不可提及之痛。

  在最後一人面色凝重地放下那疊資料時,薛妤看向陸秦,道:「人皇裘桐生來病弱,全靠湯藥養著,這事你可還記得?他所做種種,是為了激活龍息,解開自身靈脈。」

  陸秦怎麼不記得,當年他就是被那病懨懨的樣子騙得毫無防備,傻子一樣團團轉,他曲起指節,問:「那這事,妖都那邊怎麼說?」

  塵世燈和螺州飛天圖的任務是薛妤和善殊一起接的,當年那些異樣,回憶一遍,仍歷歷在目。善殊放下手中的茶盞,搖頭道:「妖都以九鳳為尊,越是純淨強大的血脈,越是難以孕育子嗣,歷任九鳳族嫡系基本只出一人,人皇這樣的舉動,與斷九鳳家後路無異。」

  音靈倒是看得開,她握著墨筆在紙張上畫了個圈,乾脆道:「人皇謀害在先,想必做好了承受後果的準備,既然這樣,那便打吧。」

  「看看這些年,為了人族,為了朝廷,我們明裡暗裡擋下妖都多少回,結果在人皇眼裡,我們反正是別有用心,另有所謀。對,反正將天捅個骷髏出來,那也是聖地去接妖都的茬,他只用坐收漁翁之利,聰明啊,全天下就他最聰明。」

  善殊低低地歎了一口氣。

  若是真要打起來,人間生靈塗炭,誰又能獨善其身。

  在場諸位,多數皺眉沉思,音靈昂首生悶氣,唯有路承澤嘴角溢出苦笑。他和薛妤是真正感受過那種亂鬥情形的人,遠比想像中殘酷慘烈百倍,而那還只是個開端。

  可以想見,若是這次,妖都打頭陣,人間妖物必然順勢而起,像捉住救命稻草的人,爆發出積蓄的所有能量。

  「憑這幾件事,裘桐人皇之位保不住。」薛妤一件一件將事情說清楚:「裘氏皇族由古至今,延續萬載,朝臣不少,根基頗深,此事一出,即便證據確鑿,『聖地和妖都聯手對付朝廷,想要扶持傀儡皇帝』這樣的說法仍不會少,因此,我們要有應對之策。」

  路承澤別有深意地看了看薛妤,開腔問:「你的意思是,要把當年扶桑樹欽定另一支有資格繼承人皇之位的家族找出來?」

  「這是唯一合理的,能解決問題的辦法。」

  路承澤看她無動於衷的模樣,不由有七八分確認,她不知道松珩的身份。

  「第一,他們未必願意。第二,若是找到時,他們修為不俗,已成氣候,如何坐上皇位?」他問。

  「真到了那時候,只能六聖地主君聯合,上奏羲和,喚醒扶桑樹神靈。」薛妤坦然回應:「我們現在要做的,有兩件事。」

  「說服九鳳將人族修士放回。」她說完,皺了下眉,思忖半晌,又說:「玉青丹跟鄴都關係不淺,我需要查明真相,以絕後患之憂,這件事我去和他們說。」

  說完,薛妤定定地站了一會,而後伸手,從溯侑手中接過幾份卷宗,她微垂著眼,睫毛掃下來長長的一排,襯出點陰影,「人族乃至聖地對人間妖物的偏見越來越重,導致他們難以生存,能活下來的有不少成了氣候,他們隱忍,伺機報復,致力於與人族,修士作對。」

  「這樣的情況,你們不是不清楚,我和主君都不是第一次提。」

  「說白了,鄴都只是行代管之職,人間妖物最後還是要交到妖都手中,而現在這樣,妖都根本不接手。」

  聽到這,音靈忍不住道:「妖都那種德行,說是因為我們錯判亂判,但講真的,我們也不是神,每天那麼多事等著處理,偶爾的錯判根本無法避免。他們根本就是不想接手,天機書的任務,他們不也沒當回事?」

  算來算去,就聖地傳人過得最辛苦,什麼都要管,什麼都要做,還經常夾在中間兩邊不是人。

  薛妤罕見的在眾人前嗤笑一聲,將那疊卷宗甩到她和路承澤跟前,聲線冷而淺,一字一頓道:「聖地中,就赤水和鄴都接觸妖鬼最廣,聯合辦的案子最多,你們自己看看,去年赤水移交給鄴都的八百多個案子裡,有四百三十五件屬於錯判。」

  「說錯判都算好聽的,隨意來個人一看都知道孰對孰錯的案子,筆一勾,印一蓋,馬上顛倒黑白,成了人無過,妖的錯?」

  音靈神色立變,她抓起其中兩頁看下去,眉越皺越緊,最後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其拍到路承澤跟前,劈頭蓋臉問:「全是你負責的東西,怎麼回事?」

  路承澤一頭霧水。

  是,不可否認,他跟所有修仙門派,世家貴族一樣,存了私心,總覺得人族聰慧,識大義,真算起來,還和他們是同源,所以往往有所偏袒。

  可親自見過前世妖族如此反撲,見過血流成河,山河凋敝,只要是個人,都會有所動容,有所反思。重來一次,他雖然做不到和薛妤一樣用雷霆手段整肅下屬,強行扭轉他們的思想,可在處理人妖糾紛這一塊,他是真用了心,說是三令五申也不為過。

  怎麼就八百件錯了一半以上的。

  路承澤納悶地捏住那不薄不厚的一疊卷宗,看著看著,眼也沉了下來。

  這都是他交給松珩處理的。

  這些年,松珩修煉,用的一等的資源,路承澤認為是朋友間的意氣,無所謂,但族內總有非議,再加上松珩自己要求,他便想讓他做點事堵悠悠之口。松珩日後是要出去自立門戶的,一些核心的重要的事交給他又不妥,於是就將這一塊給了他。

  他是天帝,這點事不至於幹不好。

  這方面,路承澤還是很相信他。

  結果呢,當著這幾個人的面,路承澤一目十行掃下去,看到最後,胸膛裡的一股氣撐得快要爆炸,手指都在微不可見地顫抖。

  什麼東西。

  什麼狗事情,這都能錯。

  如果不是相識千年,光憑這一疊紙,他都認為這是自己的仇敵在暗算他。

  太華的公子抵了抵眉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了看音靈,又看了看臉色陰晴不定的路承澤,淡聲道:「最近人間各種怨氣,惡氣齊齊增長,太華忙得腳不沾地,若是聖子真連斷個案都做不到,可以跟太華換一換,我去斷案,我樂意至極。」

  「我真是受夠了。算我請求兩位,不要添亂,謝謝了。」

  音靈被說得臉一陣紅一陣青,自家做錯了事,連累了兩家,怪不了別人,她看向薛妤,凜聲道:「抱歉,這事是赤水的不是。」

  說完,她視線如刀,割在路承澤的臉上,後者深深吸了一口氣,也跟著道:「這種錯,不會再有下一次。」

  眾人心事重重從薛妤的房間中離開,唯有路承澤磨磨蹭蹭,遲疑了又遲疑,最後還是沒忍住走到薛妤的案桌前。

  結果還沒說上半句話,便被溯侑側身不動聲色地擋住了。

  昭昭日光中,他眼中的警惕和敵意不加掩飾,幾乎要化成水流淌傾瀉出來,卻並不刺眼,反而現出一種艷麗的張揚之意。路承澤不由得提了提嘴角,頗為無奈地道:「松珩沒來,我和你們女郎說正事。」

  「要說什麼。」薛妤對他根本沒什麼好臉色,她閒閒地掀了下眼,惜字如金:「說。」

  「這次的事真不是我幹的。」說起這個,路承澤頭大如斗,他硬著頭皮道:「我交給松珩處理了。薛妤,大戰我同樣不想看見,能避免就避免,我知道該怎樣做。」

  薛妤撂下筆,道:「我不管誰處理的這件事,赤水失察是事實。」

  「是,這我否認不了。」

  路承澤噎了噎,猶豫不決地站了半天,最後握了握拳,抬頭,下定決心似的開口:「我來,是要告訴你一件事。」

  「松珩應當沒跟你說過。」他實在沒幹過這種出賣好友的事,可如今形勢使然,再不說,等他十年後出關,天地都變了,「上古時,扶桑樹欽定兩支有資格坐上人皇之位的家族,裘家是一支,還有一支姓元,後避世而居,中間幾次更名,到了這一代,分成兩支,分別姓沈,松。」

  聽到那個松字,薛妤動作微頓,她抬眼去看路承澤,後者給了她肯定的答案:「是,松珩就是他們那一脈的後人。」

  「松珩前世,今生,在飛雲端獲得的機緣,還有那本十分契合他的天階秘笈,都來自他的先祖。」

  「這事,我也才知道不久。」

  璀璨的光線似乎在眼前荒唐地躍動了兩下,路承澤見她沉默不語,硬著頭皮往下說:「你們之間的事,我也不好說,但撇開私事,我們同為聖地傳人,身上有不輕的責任,未來之時局,非一人所能改變。你有什麼事,不必憋著,可以與我提前商議。」

  「畢竟很多事,只有我們知道。」

  說罷,他轉身離開了薛妤的房間,跨過門檻時,還順手帶上了大門。

  薛妤伸手抵住太陽穴。

  一千年的栽培,不論私情,那些流水的靈丹妙藥,天材地寶是真的,那些處事之道,耐心教導也是真的,而今時今日,她卻得知,他從來別有用心。

  那麼多的不解,在此刻得到了解釋。為什麼松珩的好只對人族,為什麼他視妖族為眼中釘肉中刺,為什麼他會毫不猶豫地封了鄴都百眾山,因為他的身份,注定了她說什麼,做什麼都無濟於事。

  他是皇權正統,自然只會向著自己的子民。

  這一刻,饒是薛妤知道這樣太過絕對,也仍忍不住用最大的惡意去揣度松珩這個人。

  她想,所以他跟裘桐一樣,既渴望站在權力之巔,又捨不下長久的壽命和一身修為本事,所以他處心積慮待在她身邊,用種種假象騙她出鄴都,陪他建立天庭。

  現在想來,他那一聲接一聲的阿妤,每一字,每一句,都早有謀劃。

  一千年。

  被人蒙在鼓裡的滋味不好受,被人徹頭徹尾利用更不好受,薛妤靠在椅背上,緩慢地闔眼。

  須臾,她睜眼,站起身來提筆落字,半晌,將紙張對折,喚在外守著的朝華,吩咐道:「跟我們的人聯繫,照上面說的去做。」

  朝華立刻應了。

  等做完這一切,薛妤擱筆,看向自始至終站在不遠處的溯侑。他在她的眼前,一步步成長成現在的模樣,容貌,氣勢,實力齊聚一身,他遠比松珩更出色,更優秀。

  可有一瞬,她卻覺得,他們何其相似。

  溯侑幾乎是立刻察覺到了她的變化。她什麼也沒說,可那一眼,冷冷淡淡,那些好不容易被他磨出來的些微縱容,親近,信任全斂收回去,只剩一層薄薄的透著冰的外殼。

  他行至她跟前,眼尾的線條收得乾淨利落,唇線緊繃著,低聲喚她:「女郎。」

  聲音是難得的忐忑。

  薛妤揉了揉眉心,默了默,道:「我一直未曾問過你,為何你覺得自己是妖鬼?」

  自從他聲名鵲起,極少有人在他面前提身世,可見她問起,他仍答得詳細,近乎將自己剖析在她眼前:「我對從前有點模糊的印象,記得當年一直抱著我的人是怎樣的氣息,後來離開雲西鎮,見過一隻凝成實形的厲鬼,她們給我的感覺一樣。」

  「我被抱回玄家後,有個鎮上出名的老修士曾來看過,說我就是一半妖一半鬼的血脈,確認無疑。」

  薛妤接著問:「可有看過自己的原形?」

  溯侑抿著唇,低聲道:「沒有。」

  他對這個,從來避之不及。

  薛妤頷首,將自己的想法細說:「鄴都妖鬼,我見過許多,即便是窮奇家的嫡系二公子,論修為悟性,也不及你。這不是一般的種族能做到的。」

  更遑論他還是半妖半鬼。

  這種事,懷疑歸懷疑,話卻不能說得太過絕對。

  薛妤思量半晌,看向溯侑,開口道:「我看看你的翅翼。」

  她好似對誰說話都這樣,淡淡的疏離,沒什麼大的情緒波動,可溯侑仍一下就聽出來,不一樣的。

  她在刻意冷著他。

  因為路承澤說的那幾句話,因為松珩。

  那個同樣被她栽培起來,卻極有可能給她帶去了莫大傷害的男人。

  溯侑安安靜靜地站著,鴉羽似的長睫垂落,在陽光下掃出一片沁人的陰翳。

  他良久不說話,薛妤見狀,便道:「算了——」

  「好。」溯侑極輕地吐字,道:「女郎想看什麼,都可以。」

  薛妤揚著下頜,揮袖甩了個結界出去。

  下一刻,溯侑不再控制,他肆意催動氣息,妖氣濃稠得化為了潮水,一陣陣往兩人身上撲,那雙翅翼流光閃爍,在薛妤的眼底不安地微微動著翅尖。

  比十年前大了許多,上面的花紋也複雜了許多。

  風一吹,眼前彷彿滿面碎金流動,像一朵朵鑲著繁雜金邊的花,羞澀地悄然綻放在眼前。

  漂亮得令人目眩神暈。

  薛妤凝神細看,許久,沁涼的食指徐徐捏住他翅骨中斜斜抽長出最長的那根翎羽。它在一片絢爛奪目的光亮中格外惹眼,上面的古老紋路像是刻進了每一片絨羽中,像是流淌著灼熱的岩漿,摸上去卻是冰涼的,金屬般的質感。

  就在她沿著紋理寸寸往下時,溯侑卻繃著指尖,輕輕地抖了一下,從喉嚨裡發出難以克制的,悶悶的氣音。

  薛妤遲疑地停下動作,問:「疼了?」

  溯侑搖頭,被那一陣接一陣鑽心的,惱人的癢意逼得手足無措,他捏著劍鞘,輕聲道:「沒事。」

  薛妤見過的妖有無數,從未見過如此奇特的,奪目的一幕,她甚至覺得,即便是九鳳真身展露出來,在他面前,也只是平分秋色。

  她勾著那根翎羽尾端,一下一下摩挲,搜尋著記憶中那麼一兩個有些許牽強相似的種族。

  溯侑覺得自己像一團火,要燒到她的指尖,又覺得自己成了一灘水,被她拘起來,又澆回去。

  他清瘦的身軀無聲無息順著劍鞘滑落下去。

  薛妤怔了怔,才要說話,便見他微微側首,目光追著她的眼尾看過來。

  四目相對,只見他悄然變了副模樣。原本極為深邃勾人的眉眼中描出一根鮮艷的翎羽,眼尾兩端無聲延出兩道深郁的胭脂色,像是高燒氤氳出的紅,又像是開出了朵旖旎的花,唇色濃郁,臉上的神情說不出是忍耐,還是甜蜜的難捱。

  薛妤若有所覺,看向安然攏在自己掌心中的翎羽。

  溯侑唇角翕動,眼裡像是蒸騰出一點點難以描述的熱氣:「女郎,我跟他不一樣。」

  「女郎讓做什麼,我便做什麼。」

  「我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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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7:02 PM

第67章

  週遭好似陷入一片潮濕而粘連的寂靜中,難捱的氛圍內,面容像被精雕細刻過,一筆一畫都纏上旖旎風韻的少年側目望著她,那模樣,的的確確是說不出的乖順。

  薛妤卻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千年裡,松珩看她的眼神也是如此,乾乾淨淨,一片坦蕩,好似任何的揣測和懷疑都不該落在他身上。

  一個人皇支脈潛伏在自己身邊,利用她的欣賞和對人間戰亂的不忍,終於達成自己深藏於心的目的,這一步一步,處心積慮,步步為營。

  當初扶桑樹制定三方,既是為世間生靈考慮,也是論功封賞。不論是妖都,聖地,還是人皇兩脈,亦或者那些隱世的古老世家,都曾得到足以傳世的珍寶,秘笈,那是它們屹立不倒,長盛不衰的底蘊。

  松珩知道他的身份,但他從未說過,一字都不曾提及,他就那樣一邊享有著先祖留下的功法秘笈,同時看著她忙前忙後,帶著他出入各種秘境,尋找適合自己的功法和道路。

  他心安理得。

  那溯侑呢?他的天賦,悟性,實力,自從那次生長期過去後一步千里,身邊的人覺得詫異,又為之驚羨,他那麼聰明,就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身份,懷疑過自己的來歷嗎?

  如果他是大妖,那大妖骨子裡生來帶著的傳承之力,他一分都不曾感受到嗎?

  自己的身體,不會有人比自己更清楚。

  而十年來,不論是他的疑惑不解,還是他的明晰瞭然,都沒有對薛妤說過。

  這一點,跟松珩太像了。像到薛妤腦海中一邊說服自己他們並非同類,一邊別過視線,皺著眉陷入一段深重的沉默中。

  她非孑然一身,她有自己的臣民,因一己之過,一念之差而造成彌天大禍的事,她不能再做第二次,也沒有機會再讓她重來一次。

  薛妤鬆開那根華麗的鋪著一片金燦燦浮光的翎羽,淡聲道:「行了,起來吧。」

  察覺到她昭然的冷落和疏離,溯侑眼裡霧濛濛的水汽凝成了茫然的一片,他頭一次想要辯駁什麼,話到嘴邊,啞然失聲,知道她不會聽,亦不想聽。

  人的疑心一旦起來,絕不是三言兩語的辯白能打消的。

  哭天搶地的喊冤,別說薛妤,就是他自己,在鄴都私獄中都聽厭,聽膩了,於是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那沒有用,一點用都沒有。

  他起身,收回翅翼,薛妤則收回結界,行至案桌邊,頭也不回地道:「去將朝華找來。」

  溯侑緩緩攏了下手掌,藏匿進衣袖中,他低聲道了聲好,提步跨出門檻。

  房內,薛妤才握著的筆頓了頓,落筆時,在素白的紙張上點出深深的一筆墨漬。

  不多時,朝華握著一堆案卷,面色凝重地進門,她將手中的資料遞給薛妤,壓低了聲音嚴肅地開口:「女郎,這上面記載著公子從進鄴都起到今日所負責的每一件案子及做的人員調動,您看看。」

  飛雲端內,他們與外界無法聯繫,可殿前司職位特殊,薛妤對為首的幾個管得極嚴,每過手一件案子,每做出一次決策均被記錄在冊,且隨身攜帶,翻出來看時,一目瞭然,再清楚不過。

  薛妤看過不少次溯侑的記錄,從前任何一次,都帶著欣賞,甚至期待,看過之後,覺得他應該站得更高,走得更遠。唯獨這一次,她從頭看到尾,從始至終皺著眉。

  很乾淨,即便她帶著懷疑的審視,也仍是挑不出瑕疵的乾淨,他做的每一項決策,經手的每一樁案子,都極其客觀完美。

  透過指間的這些案卷,她甚至能看出來,他在刻意給自己增加數量和難度,這樣,送到她案桌前的東西便會相應的少許多。

  半晌,薛妤坐回凳椅上,將厚厚的一沓紙丟在桌面,指尖不輕不重地摁著椅邊一側,問朝華:「你覺得他這個人,怎麼樣?」

  朝華有點摸不清頭腦。

  薛妤對溯侑的看重人盡皆知,事實證明,後者也擔得起這份信任和欣賞,可這白天都還好好的,怎麼太陽才落,一眨眼就成這樣了。

  疑惑歸疑惑,可問及這個問題,朝華還是收斂所有情緒,公事公辦地答:「不錯,各方面都強,在為殿下分憂這一點上,臣自愧不如。」

  說完,她問:「殿下,怎麼了?溯侑他,有什麼異常之處嗎?」

  薛妤側了下頭,看著窗外順著暮色黯淡下去的滿樹杏花,聲線低了不少,隱有自嘲之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說的大概就是這種心情吧。」

  朝華頓了頓,提醒道:「殿下,這些卷宗由殿前司一位公子,兩位指揮使保管,我這一拿出來,溯侑可能有所察覺。」

  「不必瞞。」薛妤眼也不抬地道:「也瞞不住他。」

  「該如何就如何。」她說完,收拾神情站起身,道:「我去見九鳳。」

  二樓最東側的廂房中,九鳳幾根手指尖懶洋洋地展開,落在風商羽掌心中,一會安安靜靜地蜷著,一會活泛地蹦躂。玩了一段時間,她掀了掀眼皮,看向巋然坐在對面的隋瑾瑜,道:「知道妖都急召召不動你們隋家,你要怎樣,說吧。」

  隋瑾瑜身體朝前傾了傾,一雙漆黑的眼瞳冷下來,他正色道:「還是老規矩,我要查北荒。」

  九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朝他比了個三的手勢,幾根手指頭幾乎湊到他眼前,道:「如果沒記錯,這是我第三次跟你說了。隋瑾瑜,你們第二世家的人若是有空,大可以去外面走走,瞭解瞭解這世間基本情況,再如何避世也不能避成這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對吧?」

  「聖地真不是說查就能查的,上次幫你查羲和,已經是破例了。」九鳳接著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妖都是有實力跟聖地拼,咱們不怕他們,但你別忘了,還有天機書和扶桑樹呢,那兩樣東西可都在羲和住著!」

  「那我弟呢?」隋瑾瑜聽完,似笑非笑地開口:「就不找了?」

  自從隋家橫空出世,近十年,「弟弟」就成了九鳳最聽不得的兩個字眼。

  溫家被打下去是因為這個弟弟,緊接著他們強搜妖都各大世家,從前三十查到前五十,再到各大鬥獸場,通天酒樓,連斷山脈,說是翻了個底朝天也不為過。

  有溫家的前車之鑒,前十的世家捏著鼻子冷眼旁觀,看著他們瞎折騰,以為時間久了,沒看到希望怎麼也該消停了,哪成想到,他們盯上了人間。

  不短的一段時間,各大世家的掌權者經常能接到平白燃起的靈符,靈符那邊是或委婉含蓄,或暴跳如雷的控訴,說妖都最近行事太過狂妄,希望雙方不要打破好不容易維持的和平。

  一家兩家,妖都尚且嗤之以鼻,可時間久了,他們詫異的發現。

  妖都現在是滿世界樹敵。

  九鳳的外祖父一想,感覺不對勁,查過之後,當即傻眼。

  按理說,哪個世家就算要找人,找東西,都是悄悄進行,徐徐圖之,可隋家不是,他們的方法相當簡單粗暴,要麼強行出手,搜魂,要麼就是上別人門派上一坐,直不楞登地問人家的掌門、長老。

  說好聽點叫問,說不好聽的,跟審犯人沒什麼區別。

  能找到人才怪!沒被群起而攻之都算好的。

  沒辦法,九鳳家只能出面,幫著想辦法,人是死是活,給個交代,不讓他們這麼大張旗鼓亂搞就行。

  結果喝完茶,雙方寒暄客氣完,進入正題了,九鳳那邊的人一問,那麼小的孩子,怎麼會帶去人間,他們不說,問那孩子真身是什麼,神通是什麼,他們也不說。

  九鳳家沒遇見過這麼離譜的事,最後只能意思意思道,下次要幹什麼,要查哪家,先說一聲,能協商的他們去解決,也免得紛爭。

  迄今為止,隋瑾瑜開了兩次口,一次要查羲和,現在要查北荒。

  九鳳忍了忍,重重地摁了下眉心,道:「你查羲和我尚能理解,查北荒又是為什麼?」

  隋瑾瑜凝眉,三言兩語解釋道:「祖傳天賦。我父親窺見世間冰山一角,我弟弟曾與北荒之人有過糾葛,打過交道。」

  九鳳凝聲問:「開天眼?」

  隋瑾瑜沒有應聲,他徐徐起身,將掌中令牌壓到九鳳跟前的桌面上,道:「九鳳家辛苦,未來若有能幫的,我們亦不會推辭。」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九鳳惡狠狠地咬牙,將那塊令牌拍得震天響,對風商羽道:「看見了沒?話沒說兩句,就給戴上高帽子了。」

  她話音落下沒多久,「篤篤」的敲門聲傳出,薛妤清冷的聲線隨之落入耳中:「是我。」

  九鳳將那塊令牌丟入靈戒中,揚聲道:「進來吧。」

  薛妤落座,這是一天內兩人第二次相對而視,她抿了下唇,將早些時候聖地傳人間的對話簡單複述了遍,而後直截了當地道:「飛雲端十年,人皇一事無法解決,只能出去後再說。」

  「該給的交代給了,小南山城內的人族修士,什麼時候放?」

  「放人,隨時都可以。」九鳳跟她不是頭一天認識,她眼波微轉,也乾脆地提出了要求:「你身邊那三位,不管是指揮使還是公子,得留一個下來跟我進秘境之淵,在裡面幹什麼爭什麼我也不管,但要幫我將玉青丹解藥所需的藥引配齊。」

  「你放心,我不欺負人。解藥配齊之後,隨時可以走。」

  這個要求在薛妤的意料之內,她沒什麼波動地應下來,道:「我去。」

  九鳳點頭的動作停在一半,詫異地止住了,她揉了揉耳朵,有些遲疑地問:「誰?」

  「我。」薛妤看向她,吐字清晰,沒給人聽錯的機會。

  九鳳打起精神,正兒八經觀察她,半晌,揚眉道:「行是行,但你這,不找機緣了?」

  薛妤靜默半晌,唇瓣微動:「一些不起眼的靈藥藥引,秘境外圍就有,先找這些,主要的那份,等進秘境之淵再找。合理安排,用不了多長時間。」

  飛雲端刻意提前,再加上前世記憶使然,跟其他人相比,在尋找機緣這方面,薛妤確實沒那麼重的壓迫感和危機感。

  她甚至有種無法言說的直覺,他們的機緣,扶桑樹說不定早就已經準備好了。

  如果真是這樣,跟送機緣也沒什麼區別。

  見她這麼說,九鳳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麼。

  她坐直身體,視線從薛妤滿頭傾瀉的烏髮落到她鬆鬆掛著透潤玉鐲的手腕上,最後與她清冷的,常年不起波瀾的杏眸對視,突的來了興致一樣,問:「誰惹你了?」

  薛妤皺眉,道:「什麼?」

  「嘖。」九鳳搖頭,白皙的手指隔空點了點自己的額心和嘴角,搖頭道:「不開心幾個字都寫你臉上了,這麼明顯,還說什麼。」

  「說起來,聖地傳人跟我打過不少交道,常常被一點雞毛蒜皮小事氣得跳腳的不是沒有,但惱怒這種情緒出現在你身上,還真是挺稀奇。」九鳳拍了下風商羽的手背,道:「我看你總跟個雪人似的,還以為是天生的沒情緒呢。」

  薛妤不動聲色地起身,既沒說是,也沒說不是,她像沒有聽到這幾句話一樣,只是在出門前輕聲提醒:「記得放人,在天黑之前。」

  出門後,她走在長長的走廊中,腦海中回憶起九鳳那幾句似調侃似打趣的話,微不可見地頓了頓腳步,手指撫了撫眉心。

  不開心。

  她確實。

  有一點不開心。

  ===

  飛雲端內,鄴都成員散開,各找各的機緣,可真遇見什麼秘寶,大家秉著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原則,也會互相通知告訴一聲。

  溯侑接完一張張不斷燃起的靈符,垂著眼靠在一株杏樹上,在風口站了片刻。待得越久,他心中的豁口便砸得越大,眼底的陰翳幾乎凝成了一片沉沉的烏雲。

  前世。

  他將這個詞翻來覆去地念了好幾遍。

  等天色徹底沉下來,小南山得了可以外出的赦令,一陣接一陣沸騰起來。一座不大不小的城池裡,亮起數不清的燈,悠悠蕩蕩掛在屋角簷梢,風一吹,便浩浩蕩蕩連成了一根晃蕩的線。

  溯侑攏著一身寒氣,回到自己屋裡,才推開門,便敏銳地察覺到了什麼。藉著燈火的光,他瞇著眼去看筆墨紙硯擺放整齊的案桌,最上面那一摞資料,放得井然有序,可他一眼便知道。

  被人動過了。

  誰會拿這種東西。

  不是朝華,就是愁離。

  毫無疑問,無需多想,她在查他。

  溯侑抵著劍尖,身體多半的重量都抵在門檻邊的牆面上,他仰著下巴,露出一條流暢而鋒利的線,神情卻並不明晰。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覺得自己像是被困在了一座囚籠裡,他分明是一頭困獸,心中的浪潮一湧千層高,卻仍有所顧忌地囚著自己,束縛著自己。

  可越這樣,他想的就越多,到最後,幾乎不受控制。

  下一步呢。

  他想,下一步,她是不是要罷黜公子之位,將他調離身側,漸漸聽之任之,不管不問?

  她讓他進洄游,一步步將他往上提,為他翻案,給他公子之位,做這些時,她從未說過二話,那收回這些東西時,是不是也如此乾脆,眼都不眨,眉都不皺?

  那他怎麼辦呢。

  溯侑緩緩垂下眼,長長的睫毛掃落一層陰影,握著劍的手背浮出根根分明的經絡,腕骨微突,肌膚白得幾近乎透明。

  他壓根不能想這些。

  後半夜,溯侑終於動了動手指,他緩步走到案桌前,將記錄了自己一舉一動的資料一張張理好,鋪平,恢復原樣,而後拎著劍幽靈一樣躍下了窗欞。

  跟著人族修士一起出小南山的,還有各聖地的人,眼下事情解決,他們多逗留一日,就是多浪費一天時間。

  赤水就是出城洪流中的一部分。

  路承澤和音靈處不好,後者不放心他,點燈熬油改好了那錯判的四百多樁案子,又咬牙切齒地寫了一份總結報告,現在一見路承澤就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劈頭蓋臉全是挖苦。

  於是自然而然的,兩人選擇分開走。

  誰知才出小南山沒多遠,行至一處截斷的山脈,路承澤便一腳踏入了泥沼般的劍氣結界。

  他反應極快,幾乎是察覺到的同時便如雲煙般連著躍出四五步,而後手腕一動,玉扇一合一開間,漫天的風全成了攻擊人的招式,席捲而上,一層層籠罩著四周懸浮的嗡鳴靈劍。

  「我曾聽松珩說過你的狂妄,但確實沒想到,能有親身體會的一天。」路承澤輕飄飄落地,盯著在自己身前凝出實形的溯侑,凜聲問:「半夜暗襲聖地傳人,被薛妤知道了,你知道是怎樣的後果嗎?」

  回應他的是沙沙的腳步聲。

  一步,兩步。

  等他完全脫離霜色的劍意,路承澤看清他的模樣,不由得愣了愣。

  說實話,他見溯侑的次數不算多,但也不少,往日,後者跟在薛妤身側,如春風明月,蒼松翠竹,笑起來甜,皺眉時都是一番少年的蓬勃意氣。

  而現在,他穿著一身寬大的黑長綢緞,襯得肌膚一片病氣的白,手腕和腳踝都露在外面,勁瘦伶仃,透著某種一折就斷的脆弱假象,眼低低地垂著,手裡抓著一柄氣勢不凡的劍。

  這種狀態,很妖。

  溯侑慢慢地抿了下唇,抬眼看他,輕聲道:「她不會知道。」

  路承澤從胸膛裡擠出一聲笑,為他的大言不慚瞇了下眼,他道:「我知道薛妤調教人的水平高超,一個已得到了印證,至於你,我現在也來領教領教。」

  「五十招而不弱下風,我回答你兩個問題。」

  回答他的,是結界內驟然暴漲的劍意。

  一時間,結界內飛沙走石,山河塌陷,日沉月落間,颶風越刮越大,路承澤的眼神也越來越沉。

  從一開始的留有餘力,到現在的全力以赴,他們只過了十招。

  路承澤鬱悶至極,他跟厚積薄發,靠先祖遺留之靈力突飛猛進的松珩不一樣,他是聖地傳人,在實力這塊,是真的沒話說。

  他能接受被同為聖地傳人的薛妤壓一頭,但溯侑,他再如何出風頭,那也只是薛妤身邊的公子,說白了與從侍無異,若是連他都打不過,真的,赤水未來主君之位,他拱手讓給音靈算了。

  赤水丟不起這人。

  路承澤發力,可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越打到後面,力不從心的感覺就越強。

  他甚至覺得,跟自己交手的,是一頭沒有缺點的洪荒巨獸,那麼瘦弱的身軀,既不怕妙到毫釐的技巧對決,也不怕招招到肉的肉身互搏。

  第四十招,路承澤被切斷了一縷鬢髮,他瞳孔微縮,不由退了一步,之後便被步步緊逼的攻勢絞得只能退兩步,三步,甚至十步。

  第五十招,路承澤捂著胸膛,重重地喘了一口氣,悶悶地逼出一口淤血。

  溯侑收劍,腰間是肉眼可見的一道嫣紅傷口,他置若罔聞,一雙眼直白而淡漠地落到頗為狼狽的路承澤身上,一點不留情面地道:「你輸了。」

  路承澤忍不住握了握手掌。

  「我說話不反悔。」他直起身,看溯侑的眼神終於帶上重視之意,他道:「兩個問題,你問。」

  「女郎和松珩,是什麼時候的事。」溯侑側首,指腹柔柔地摁去眼尾暈開的一點血色,動作令人心驚肉跳,「女郎」兩個字出口時,卻又是蜜糖一樣纏綿的甜蜜。

  路承澤彎腰咳了兩聲,方道:「你可聽聞過『前世』二字?」

  溯侑抿了下唇,眼神沉鬱到極點。

  良久,他開口問第二個問題,聲線輕得令人毛骨悚然:「松珩做了什麼?或者說,女郎因什麼而跟他分開。」

  路承澤詭異地沉默了半晌。

  須臾,他伸出手掌,揉了揉眉心,這一刻,饒是他有心為松珩開脫,也沒法昧著良心說話。

  「他有了別人,而後,封了鄴都百眾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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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7:02 PM

第68章

  夜幕沉沉,風消雨寂,連綿山脈中劍意結界無聲瓦解,如殘雪遇新陽般大片大片消融,塌陷。

  沼澤似的黏稠感一掃而空,眼前視線鋪展開,路承澤甩了甩衣袖,捏著玉扇的扇骨一根根合攏,啪的一聲敲打在掌心中,他看著收劍而立,站在樹下的溯侑,沉聲道:「三地盛會,我期待與你再打一場。」

  在這一點上,聖地傳人有聖地傳人的自尊和風骨,輸得起,卻不服輸,奮起直追,勤勉自身是必然。

  回應他的,是一片山雀撲稜翅膀掠過頭頂的聲響。

  路承澤聞言不再說其他,他如落葉一般,轉身輕飄飄沉入溶溶的夜色中。

  良久,溯侑緩緩轉了下眼,筋骨勻稱的手掌鬆鬆握著劍柄,有極短暫的一刻,幾乎覺得自己沉入了暗潮湧動的海底。冰冷的海水如雲霧般沒過他的四肢和頭頂,被捆縛的窒息感化作一個接一個的浪頭前赴後繼打過來。

  其實對「前世」之說,溯侑心中早有預料。

  薛妤為他解開玉青丹的那一日,曾頗為冷漠地說起松珩,說「和你一樣,我培養了他很久」,那句話之後,他聽了許多人的說辭,一遍又一遍將鄴都官員名列從頭看到尾。從前的,現在的,一個姓名都不曾漏過。

  可事實證明,在鄴都,松珩這個人是透明的。

  沒有任何他存在的跡象,薛妤身邊亦是如此。

  如此一來,再加上路承澤告知松珩人皇一脈身份時,那句別有深意的前世今生,有些東西,足以浮出水面。

  他始料未及,難以接受的,是路承澤後面說的那句話。

  有了別人。封了鄴都百眾山。

  薛妤身上有太重的擔子,她從來不能瀟灑肆意,隨心所欲地做很多事,她的目光更不會只停留在一人,或一事身上。

  情愛注定只能在她心裡佔據一個小小的角落。

  可鄴都不一樣,那是她多年的堅守,亦是她從小到大嚴格要求自己,處處以身作則的信念,是她心中最柔軟,也最重要的一塊。

  溯侑一閉眼,甚至能想像,得知百眾山被封的消息時,她是怎樣的心情。

  她能接受培養千年的人背叛倒戈,也能接受枕邊之人另尋新歡,因此而產生的後果,苦頭,她通通可以不動聲色悶聲往下嚥,可唯獨接受不了因她輕信他人而導致鄴都遭受無妄之災。

  她會將所有的一切攬到自己身上。

  那種自責,悔恨,晝夜難寐,能將一個人的理智拉扯到崩潰的沉淵中。

  所以在得知松珩從始至終明白自己的身份,卻隱瞞一切跟著她,別有用心算計她之後,那些對他的排斥,疏遠,冷漠,懷疑,全都說得通了。

  他的天賦,他的實力,不像一隻夾縫中艱難生存下來的妖鬼。

  她懷疑他,理所應當,順理成章。

  想必此時此刻,在她的眼裡,心裡,他跟松珩沒有差別,一樣的圖謀不軌,心懷鬼胎。

  時隔百年,溯侑恍若再一次站在了半人高的雪地中,四周俱靜,他怔怔地看著前方亮起的燈,卻被一堵厚實的牆遠遠隔開,如臨冰窖,黯然失聲。

  只是這一次,即便他一夜枯站到晨光大綻,也生不出一星半點中途抽身,轉頭就走的想法。

  就在半個月前,一場月明星稀的夜色裡,她垂著眼,幾根手指攏著他的衣襟往上提,姿態自然得近乎現出一種熟稔而放縱的親近,她說,給他公子之位。

  堆積如山的文書沒關係,兩頭忙碌的忙碌也無所謂,他不求名利,不求虛妄的繁華。

  他只知道,唯有站上那個位置,才能陪著她。

  一直陪著她。

  溯侑下顎凝成瘦削而利落的一筆,他臉色白得嚇人,像某種才燒出來的新釉,被沉甸甸的黑色一襯,顯得僵硬又脆弱,宛若某種一碰就碎,苦苦強撐的外殼。

  他定定地看著遠方,眼眶猝不及防接了天穹上幾顆雨珠,和著一點胭脂的色澤,慢慢於眼尾掃出一片霧濛濛的潮氣。

  他不問前塵,不計後果,什麼都能退讓三分,唯獨離開她這件事。

  絕無可能。

  第二日天明,小南山經歷一場人潮的驟來驟去,又恢復了素日的寧靜。街頭小巷,深宅舊院中人影空蕩,就連昨天住滿了人的朝天酒樓,都只剩下為數不多的幾家。

  事情敲定,妖都和聖地的人都退得七七八八,窮奇,隋家這樣的大族,天不亮就去了別的地方,現在還留著的,只有九鳳,風商羽和薛妤身邊的幾個。

  溯侑到得早,攜著一身霜露站在小院中的杏花樹邊,瘦削的肩頭零星落了幾片花瓣,像是要站成一個無知無覺的冰雕人。

  朝華離他不遠,坐立難安地用左腳支撐著身體,沒過多久,又換成右腳,一張巴掌大的小巧臉上盛滿了亂糟糟的不安,她朝溯侑昂了昂下巴,低聲問:「女郎夜裡有可有召你進去?」

  溯侑猛然動了動睫,摁著手指骨節搖了下頭。

  「待會少說點話。」朝華看看他,又看看愁離,提醒似地好心道:「每次女郎陷入這種狀態時,格外不喜和旁人說話。」

  三人中,就朝華跟在薛妤身邊的時間最長,知道的事也多,溯侑微微抬了下肩,偏頭問:「每次?」

  「也就兩三次。」朝華瞇著眼看天空中壓了一層的雲,像是撥開了一層無形的簾子,又清晰地窺見了過去的某些畫面,「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肅王侯和老主君相繼過世的那段時間,女郎那時還是鄴都的二姑娘,得知噩耗的那天,主君抱著她,說從今以後,她要開始學許多東西,要扛起很重的責任。」

  「那時候,女郎也像現在一樣,什麼人都不想見,什麼話都不想說,不過只用了兩三日,便恢復了正常,將手頭上的事處理得十分出色。」

  朝華話音落下不久,薛妤和九鳳便一前一後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九鳳一如既往的招搖,髮髻上堆滿了金燦燦的髮簪髮釵,流蘇穗盈盈落下來,隨著動作前後晃蕩地搖著,經過幾日的溫養,原本病懨懨的神色又飽滿起來,一顰一笑,明晃晃的惹眼。

  相比之下,薛妤只能用素淨來形容。她一頭絲緞似的烏髮全散下來,因為未施粉黛,一雙杏眼中含煙,唇珠不點而紅,不濃不淡,恰到好處的一筆,站在九鳳身側,氣質如清月般不可高攀。

  九鳳晃著滿頭珠翠,宛若皇宮大院內的貴人娘子,她走到溯侑眼前,眼波一掃,道:「你們的女郎,可就由我帶走了。」

  薛妤沒理會她欠欠的挑釁,她抬眼看向幾人,道:「我跟著九鳳去採摘配置玉青丹解藥的靈植,你們三人分開走,注意時間,不要走太遠,等我傳信。」

  說罷,她朝三人擺了擺手,潤透的玉鐲順著動作滑落半截,露出一段凝然的肌膚,眉眼在日光下顯得清而冷。

  果然是一句多話都沒有。

  朝華和愁離凜聲應下,唯有溯侑,一雙眼蘊著沉而重的墨色,須臾,才抿著唇,輕而緩地說了個好字。

  三人一路出了小南山的城門,愁離最先停下腳步。

  經歷過一整夜的風雨,今天終於收聲斂色,於天穹上柔柔地鋪撒上一層細碎的金燦燦璀光,這樣的天色裡,冷淡了一路的氣氛都似乎有所緩和。

  「昨日,女郎召我進屋說了兩句。」愁離看著兩位同僚,聲音溫柔含蓄:「玉青丹是控制鄴都臣下最可靠,也最令人心安的一種,丹藥和解藥都屬絕密之類,通常只有當任主君及少君知道具體藥方配比,因此採藥過程,我們不便跟著。」

  她看向朝華,道:「女郎說你可以往凝水城走一走,那裡興許有你的機緣。」

  朝華頷首。

  見狀,愁離不由得有些擔憂地看向溯侑。往常,他是最受薛妤重視的一個,而如今,三人中,她和朝華都得到了薛妤的提點,唯獨關於他,隻字片語都沒有。

  像是被徹底遺忘。

  這樣的落差,很難不讓人多想。

  她心思細膩,一段時間共事下來,深知眼前之人總斂成一副光風霽月,溫柔甜蜜的模樣,可那也僅限在薛妤眼前。他真正的心思藏得深而嚴,絕非表面所見那樣溫順可人。

  該說的話說完,朝華和愁離各自朝著自己的方向掠去,一個朝東,一個朝西,身影像顏色鮮艷的綢緞,被風吹著往前飄,很快消失在視線中。

  小而破的城門前,不遠處是妖都設置的簡單關卡,三兩塊沉而笨重的木柵欄七歪八倒地分佈著,像是被一哄而散的人群重重衝開,不堪重負地維持著最後的形態。

  溯侑站在原地,濃密的睫毛根根分明,深深淺淺地垂著,許久不曾有動作。

  他想著愁離那兩句隱晦而暗藏深意的兩句話,幾乎能完整地,毫無遺漏地猜出薛妤的意思。

  ——玉青丹已解,秘境中機緣在個人,他若真別有目的,此時遠走,看在從前種種上,她既往不咎。

  時間好似倒流,兜兜轉轉又回到了百年前。彼時,他終於不對玄家抱有期望,自覺恩已報完,於是義無反顧邁開步子往繁華的大千世界裡走,幾經沉浮,終於有了足以立足的本事。

  那時候,他想,從此天地之大,他在紅塵中恣意來去。

  而真到了臨別的岔路口,他才如此直觀而明晰地感受到,那些令人嚮往,蠢蠢欲動的自由,全是假象。

  他被困在冰山焰火之中,畫地為牢,根本無路可走。

  溯侑緘默半晌,解下隨身佩戴的靈符。他手指很涼,根根筆直修長,捏著靈符時,冒出一根根細小的經絡,像葉片上縱橫生動的紋理。

  半晌,靈符閃爍起來,另一邊,沈驚時有些驚訝的聲音傳來:「溯侑?」

  溯侑低而輕地應:「是我。」

  「還真是你。」沈驚時笑了下:「我還以為自己看錯了名。」

  「怎麼了?找我有事?」

  「一件小事。」溯侑平視遠方,朝陽終於破開雲霞,晃晃蕩蕩灑滿天際,像有一隻手,豪爽地往人間撒了一把燦燦的金子,他在這樣寧宓的景色中徐徐開口:「我聽說,北荒的千籐引,在你手裡握著。」

  「是,但也只剩三根了。」果真是小事,沈驚時並不否認,他一聽就明白了來意,甚至還頗有興致地問:「能進飛雲端的可都算是不錯的苗子,怎麼還能用上這種東西?」

  溯侑摩挲著指腹,不動聲色地扯了個極具信服力的謊:「前幾天九鳳的事,查到一些線索,人不肯說真話,又總想著逃,這才想找你借一根千籐引用。」

  「原來是這事。」

  「你都開口了,自然得借。」沈驚時不疑有他,真涉及兩方交接,該說的話,該給的提醒都說得十分明白:「不過我提前說好,千籐引不如你們鄴都的玉青丹精貴,它極為霸道,不僅能頃刻間決定被束縛者生死,平時持引者若有較大的情緒起伏,也可能受到牽連,且極難解開。若要使用,還是慎重為上。」

  「我知道。」

  「那行。」沈驚時報了個自己的位置,又笑了下:「剛好我們這有個天品靈陣師坐化之地,聽說裡面藏著幾幅靈陣圖,你可以為鄴都殿下爭取下。」

  ===

  時間倥傯而過,日昇月落,十幾天眨眼便在眼皮底下晃了過去。

  這段時間,薛妤一行人在小南山郊外連片的山脈中辨認各種毒藥靈藥,日子全無變化,陷入一種循環往復的枯燥中。

  九鳳身邊跟著的人不多亦不少,這位大小姐看膩了妖都的熟面孔,這回難得和薛妤同行,又佔據主場,話不由自主多了點。

  「這次怎麼沒帶上你那位小公子?」一日清晨,九鳳擺弄著一柄金燦燦的團扇,施施然遮了半邊臉,勾著縷笑側首:「我每回與你見面,可都看你們形影不離,怎麼?膩了?」

  這話說得。

  風商羽以手抵額,道:「楚遙想,你正經點。」

  「我哪兒說錯了。」九鳳眼珠轉了一圈,振振有詞地反駁:「萬物皆有愛美之心,喜新厭舊亦在常理之中,這本就不是什麼大事。」

  「喜新厭舊?」風商羽不悅地拉過她的手,摁了摁她的手指骨節,沉聲道:「你一天到晚,想點好的行不行?」

  小山丘群中長滿了半人高的茂密花草,間或夾雜著小而精巧的樹,薛妤彎腰撥開一叢橫生的荊棘,還未直起身,便聽見九鳳那兩句擲地有聲的話語。

  她手中動作微不可查地停了下。

  朝華說得沒錯,每次遇見什麼令人搖擺不定,或難以接受的事,薛妤總會下意識找個安靜的角落,一遍遍將事情捋直,捋順了再出來。

  她不習慣面對熟人故作無事的試探,關心和安慰。

  「沒什麼。」薛妤掂了掂手中藥草的重量,又攔腰割斷幾株,放進九鳳身側從侍捧著的草簍裡。

  九鳳撇了下嘴,意興闌珊地把玩著草藥的葉片,道:「你可別說什麼為了秘方不外露才親自上陣的,你的指揮使信不信我不知道,反正我不信。」

  「都不是第一次見了,你有什麼話就直說。」她抱著胳膊搓了搓,嘀咕道:「你這樣,還讓我怪不好意思的。」

  「確實有事問你。」薛妤回過頭,先前的冷淡又變做開誠佈公的認真嚴肅,她餘光描著九鳳姝艷的輪廓,唇瓣張合:「凡為妖族,必仰仗血脈之力,血脈稀薄不純者往往難有所為,這話,能代表多少妖族?」

  「幾乎全部。」這個問題,九鳳沒什麼遲疑,回答得快而順:「其實你現在管著鄴都,對此多少有些瞭解,我換種說法跟你說。」

  「妖族的血脈,相當於人族的靈脈悟性,你看崑崙,以及其他從遠古傳承下來的門派,他們擇徒時,往往就要那些天資高,根骨佳,悟性好的。不是說勤能補拙,厚積薄發就不存在,而是相比於前者,後者太難出頭,他們往往需要數千年如一日的苦練和從不鬆懈,堅若磐石的道心,就這一點,足以篩掉九成以上的人。」

  「血脈之力稀薄的妖族,憑各種機緣熬個上萬年,也能有所成就,說不定可以力壓同期所有天驕,可年輕一輩中,出色的一定是血脈能力純淨的妖族。」

  這樣的道理,其實薛妤都懂,她緘默著,許久之後,才問了第二句話:「若為大妖,成長期後不久,便會覺醒祖傳記憶,是真是假?」

  「按理說是這樣。」

  一連兩個問題,九鳳漸漸明白她這是比照著誰問的,她晃了晃自己手腕上的鈴鐺,撥弄出叮噹當的響聲,回答得還算盡心:「這個得看種族。像窮奇,他們覺醒得就早,都不用等到成年期便能覺醒,但九鳳一族在這方面就十分遲鈍,我到現在都沒覺醒這麼個東西。」

  看到薛妤微微詫異的神情,九鳳不由笑了下:「這有什麼奇怪的,祖傳記憶又不是什麼別的東西,只是一段含含糊糊的片段,頂多告訴你自己是怎麼種族,講一些種族天賦及如何施展的問題,這些東西大人教就行,根本不用指望祖傳記憶。」

  溯侑無父無母,一路跌跌撞撞,沒人教他。

  他篤定自己是妖鬼,生長期都敢那樣胡來,劍走偏鋒,若是沒有覺醒祖傳記憶,即便是有所察覺,有所懷疑,也無處驗證。

  「怎麼?和著你這段時間憋悶成那樣,是為了溯侑?」九鳳笑著搖了搖扇子,似乎十分不解:「他本就非你族類,你若起了疑心,徹查便是。若是查出來有問題,按情況治罪,若是沒問題,你自己卻還是無法安心,乾脆罷黜驅逐。」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這個道理,你我都該懂才是。」

  薛妤沉默地站了半晌。

  九鳳說得有道理,這也是最正確的做法,可即便鬆珩的背叛尚歷歷在目,她清楚地知道鄴都再承受不起一次飛來橫禍,卻總想起那日他不受控制半跪在地上,將足以致命的破綻送到她手中時,那副乖巧而懵懂的模樣。

  她其實信他。

  信他不像松珩,更不會成為松珩。

  「其實照我說,溯侑的身份,確實是有疑點。」九鳳想起後者進步的速度,道:「十年前在宿州城,我就察覺到了不對,他那雙翅膀確實好看。你應當不知道,對我們這些天上飛的來說,羽翼的華麗程度往往決定了種族的強大程度,但很奇怪,我從未見過擁有這種翅翼的種族。」

  「說起帶翅的。」九鳳頭疼地嘶了一口涼氣,道:「隋家這個大難題真是愁死人,我原本還想著溯侑莫不是就是他家走失的孩子,但和隋瑾瑜一對比,發現還是不一樣,花紋顏色都是兩個極端。」

  「天寬地闊,山高水遠,我上哪給找個兩百年前丟失的幼崽。」

  山風吹過樹梢,小山丘上的花草齊齊朝一個方向倒,像被人整齊地壓出了一道驚人的弧度,清香隨之撲面而來。

  薛妤摁了下眉心,倏地道:「或許,是我太多疑。」

  是她身在局中,難以自清,是她受松珩的影響太大。

  璇璣吸收血氣那天,溯侑的記憶她完完整整看過。他在鄴都的所作所為,每一件她都看在眼裡。

  沒什麼好懷疑的。

  她只是賭不起,也沒法拿鄴都當賭注去全然相信一個人。

  「你要真沒法釋懷,又捨不得怎麼對他,乾脆就放他走,想去哪去哪,他自己也樂意,兩全之法,怎麼樣?」九鳳嘖的一聲,如是說道。

  薛妤像是被戳中了某種隱秘的心事般低了低下頜,須臾,伸手摁了下眼尾。

  這麼多天,她自己跟自己較勁,其實就是看不懂自己。

  ——放他走。

  從此山高路遠,可能再也不會見面。

  她好似也,不怎麼情願。

  恰在此時,薛妤腰間的靈符一下接一下燃燒起來,她捏起來一看,緊接著伸出食指點上去。

  靈符另一邊傳來善殊溫柔似水的聲音:「阿妤。」

  「是我。」薛妤彎腰,以指為刃,切斷了一株靈藥的根莖,才要起身放入藥簍,便聽靈符那邊傳來滔天的喧嘩聲浪,她皺了下眉,還未問及來意,便聽善殊先開了口:「那卷蒼生陣圖,是你想要?」

  蒼生陣圖。

  薛妤神色微凝,她道:「我有這卷殘圖的上陣,下陣還不曾有機會得到,怎麼了?」

  「難怪。」善殊似乎無奈地笑了一下,輕聲道:「我們在凝水城,十幾天前,城中被發現出現了個天品靈陣師的坐化之地,裡面有幾卷陣圖和一些靈陣師生前領悟。」

  「其中就有這個蒼生陣圖下陣。恰好你們小公子也到了這裡,在看清陣圖上標字之後,便孑然一人入了陣。」

  薛妤握著靈藥的掌心微微收攏,她皺眉,以為自己聽錯了,問:「什麼?」

  「真是亂來。」善殊低低地歎了一聲,道:「我知道你們的規矩,靈陣師考驗後人的陣,唯有靈陣師可進,劍修誤入,會被認為是挑釁,從而引發鎮壓,絞殺的反噬。」

  「我要跟你說的是,溯侑進去十餘天,方才引發出靈力浪潮,好似快成功了。」

  「不過,情況不好,他傷得有點重。」

  薛妤幾根交纏的手指無意識蜷縮了下,她閉著眼吸了一口氣,冷靜下來後道:「善殊,你幫我看著他,我這就過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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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7:03 PM

第69章

  跟小南山死氣沉沉,枯敗一片的氛圍相比,凝水城處處盈滿生機,一場連綿細雨過後,城內城外全活泛起來,街頭巷尾熱鬧地擠滿了人。他們中的大多都是扶桑樹製造秘境時憑空捏造出來的影像,從上古至今,兢兢業業地在秘境中迎來送往。

  十幾天前,隨著天品靈陣師坐化之地的消息傳開,和地底驟然噴湧出的蓬勃春意一起,這座城迎來了不少慕名而來,志在必得的「外來者」。

  天香巷,當地出了名的尋歡作樂的風月之地。

  二樓僻靜的雅間內,兩名腰肢纖細,盈盈款款的舞姬媚眼如絲湊上前,好端端的一杯酒,不知怎麼,愣是被輕佻慢捻地倒出了風情萬種的勾引之意。

  軟塌一側,盤膝坐著三位男子,為首的兩個衣冠楚楚,器宇軒昂,往那隨意一坐,舉手投足間都是成熟男子獨有的魅力。

  其中一個挑著眼,笑盈盈地接受了這份送上門的美意,他一隻手肘抵著桌面,一隻手則漫不經心地環上了舞姬不堪一握的腰肢,極具暗示意味地摩挲兩下,旋即放開,舉著酒杯與身側之人碰一下。

  「難得見許家大少爺有空,主動約我。」說話的那個搖了搖頭,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道:「稀奇,讓我看看,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怎麼,來放鬆放鬆?」

  「陳錄安。」許子華皺了下眉,沒理會他的一驚一乍,不輕不重地放下手中的酒盞,道:「我問你點事。」

  陳錄安給了他一個早有預料的神情,他輕佻地拍了拍舞姬的臀,道:「去,跟你姐姐合舞一曲。」

  「不愧是扶桑樹親自捏造出來的秘境,外面那些荒草叢生,渺無人煙的,怎麼跟這樣的比。」陳錄安享受似地歎了一口氣,見舞姬婷婷裊裊站到了戲台上,才側過身看向許子華,道:「城郊那塊坐化之地現在可是人滿為患,什麼事這麼重要,能讓你這個時候親自來一趟。」

  「三張靈陣圖,我們已得了一張。」許子華眸光深邃,簡單解釋了幾句:「虎視眈眈的人太多,這種時候,得利者暫避風頭為好。」

  「陳家秘法獨特,能知常人不知之事。」他身子朝前傾了傾,開門見山道:「我來,是想知道,鄴都那位公子的事。」

  「別說得那麼神乎,不過是借助花鳥魚蟲知道點世間瑣事。」陳錄安搖了搖頭,道:「你若問別的事,別的門庭,我還能幫你想點辦法,聖地是真不行,你當鄴都的日月之輪是放著當擺設的?」

  「不必瞭解得多細。」許子華皺眉道:「許家乃靈陣師世家,這次天品靈陣師遺留之陣圖,說實話,最令人動心的是蒼生陣圖,十天前,我親自入陣,但沒通過審核之陣,因此只得退而求其次,拿走另一卷。」

  「現在鄴都那位公子要成功了,是吧?」陳錄安遞給他一個高深莫測的眼神,問:「那你現在是什麼打算?」

  陳錄安這樣問不是沒有道理。畢竟秘境之中,步步都是險境,很多時候,好的東西,能拿到手中,卻帶不回去。

  靈物中途易主,再正常不過的事。

  許子華坦然道:「實不相瞞,有兩個想法。」他敲了敲桌邊,「這位鄴都公子升得太快,我分不清他到底是憑實力,還是憑皮相惑主上的位。」

  「他是劍修,卻能通過審核之陣,不管是歪打正著,還是早有準備,但至少在靈陣這塊,不是真的一竅不通。他極有可能得過鄴都那位公主的指點,是後者信賴的左膀右臂,如果是這樣,許家未必不能助他一臂之力,送一程機緣。」

  「如果是別的,他孑然一身,從靈陣中出來已是重傷,要悄無聲息使點手段,不難。」

  聽到這,陳錄安不由朝後看了眼,視線在那位坐得端正,氣質清貴的小公子身上掃了兩眼,笑著道:「我險些忘了,外面隱隱有消息在傳,說鄴都可能與許家結親,鄴主看上了我們許二公子。」

  「你這就開始為允清鋪路了?」

  「有備無患。」提起鄴主,許子華道:「聖地之主,哪有什麼看上不看上,是鄴都內城的人透露了一點消息,許家想爭取這個機會。」

  「允清被家族培養得極好,不論天賦,才情,氣度,不輸任何人,他有實力坐上那個位置。」

  「等過段時日,許家會以學習的名義將允清送入鄴都,鄴主既然起了為女兒擇夫婿的心,他不會拒絕的。」

  陳錄安不由笑了笑,自幼被當成皇夫培養長成的世家公子,最不缺的便是手段。

  這位許允清,說不定比他哥哥還厲害呢。

  「關於這位,我這邊的消息也不多。」陳錄安如實道:「他名溯侑,妖鬼出身,十一年前被鄴都殿下從審判台上救下,之後一路跟在她身邊,幾乎形影不離,半年前被封為殿前司指揮使,僅過了一個月,便壓過另外兩位指揮使,坐上了公子之位。」

  「年紀輕輕,他在聖地中,卻已封無可封。」

  他平鋪直敘,陳述事實,可落在許家兄弟兩人眼中,這字裡行間,一字一句都是再明顯不過的偏袒。

  許子華眼神閃爍片刻,很快有了計較,他看向陳錄安,道:「我知道了。錄安,多謝。」

  陳錄安昂了昂下巴,含著笑看向許允清,道:「說起來,這位鄴都公主不花,允清,哥哥今日就教你一句話。」

  「這世間男女,凡居高位者,甭管表現出怎樣的清冷自持,無慾無求,總有破戒的時候。你看,眼下活生生的例子擺在眼前,別人都近不了那位殿下的身,可那位公子能,那他身上定有特別之處,你照著這點接近她,投其所好,目的便成了一半。」

  許允清微微笑了一下,輕聲道:「錄安兄說得有道理,允清受教。」

  ====

  凝水城城外,大山與大山的間隙之中,谷底幽靜,草木葳蕤,山泉順著石縫流出一條接一條交錯縱橫的岔路,潺潺流動,原本該是一片靜謐安詳的畫面,這十幾日,卻被趕來圍觀,爭奪靈陣圖的人圍了個水洩不通。

  隨著昨日那陣急促爆發的靈光,最受人關注的那座蒼生陣圖的審核之陣便成了眾人眼中的焦點,漫山遍野傳開的竊竊私語都與此有關。

  「——問過了,是鄴都的人,身份還很不低,能得到這圖,不奇怪。」

  這山裡大多數人都不走靈陣師的道路,其中不乏看熱鬧,或是抱著撿個漏的想法擠來此地的,真本事未必有多高強,嘴上功夫卻不遜:「即便是聖地,也太托大了,天品靈陣師又不是地裡的大白菜,說能得手就能得手,你看那邊的靈陣師世家,哪個是一個人前來的?」

  「看著吧。」有人指了指最中間那座霧氣瀰漫,霞光千層的遴選之陣,幸災樂禍地嘿了一聲,看好戲似地道:「在機緣和天寶面前,可沒什麼聖地不聖地的。」

  與此同時,被他們議論了一輪接一輪的人正站在大陣中心,不,他此刻的姿勢,甚至不能被稱為站,一向挺肅如竹的脊背微微朝前傾,執著劍尖的手背經絡橫疊,清晰得一目瞭然,好似在憑一己之力,撐著全身的重量。

  他被大陣中無形的一層屏障壓著,又執拗而固執得不肯再低一寸。

  自從成長起來,溯侑極少,極少被逼到這樣的程度。

  天品靈陣師,翻手便是雲雨,出手便是不可預測之威,確實不是現在的他能抵擋的,按理說,他撐不了這麼久。在提著劍進大陣時,就該和許子華一樣被捲出去。

  「你這是何必。」一邊,跟他打了十幾天交道的天品靈陣師殘魂撫著長長的鬍鬚,近乎無奈地歎了一口氣,苦口婆心道:「這世間之事,不可強求,強求即為不美,你是劍道不可多得的苗子,秘境之淵中,大把大把的老傢伙搶著要你,在我這付出的時間與精力,全是浪費。」

  溯侑漆黑的瞳仁只在聽到那句「強求即為不美」時微微波動了下,但也只是一下,很快又如死水般沉定下去,他抬著眉,朝前看,吐出無動於衷的四個字:「還剩五步。」

  五步之外,築起一座高台,台上是閃閃的靈光,那便是蒼生陣圖下陣。

  殘魂被這油鹽不進的性格氣得仰道,他揪了揪自己的頭髮,近乎咬牙切齒,又開始重複幾日前說的話:「我這圖不值錢,但卻凝聚了畢生心血,若傳給你——」

  他死不瞑目。

  溯侑置若罔聞,半晌,他抬起腳步,緩而堅定地朝前邁了一步。他身上分明空無一物,提腳時卻彷彿有漫天叮噹的聲響從四面八方傳來,彷彿無形之中,他身上繫上了無數根鎖鏈,一動,便牽一髮而動全身。

  一步之後,他身上深重的血色像是增添了層新顏料一樣,緩緩慢慢地沁染了舊的褐色紋理,亮出一點鮮艷的色澤。

  氣息又萎靡不少。

  殘魂忍無可忍,遁入大陣之內的隱匿空間,仰著頭對一片虛無空氣道:「扶桑,你到底什麼意思。」

  「你別不吭聲,我知道是你在搗鬼。」他深深吸了一口氣,一口氣連著道:「我不知道現在外面什麼樣,你長成什麼樣,但你別忘了,遠古時是誰義無反顧陪著你們反抗『魅』的,雖說我們這把老骨頭都是自願獻身,肅清山河,可你將我們挪騰進這秘境時,說這可是安息之地,是獎賞!」

  獎賞二字,他咬得格外重,像是刻意提醒什麼。

  「別的也就算了,蒼生圖我不能給一名劍修。」他堅定地加了一句:「絕對不行。」

  話音落下,許久都沒有響動。

  說起來,殘魂自己都想不到事情是如何發展到現在這一步的。按理說,蒼生陣圖雖供放在高台之上,可進來的人能不能得到,最主要還是得看他這位原主人的態度。

  在發現一名劍修闖進來時,殘魂只是不悅地皺了皺眉,揮揮袖子捲起一陣風準備將人丟出去,可這個空間,說到底考驗的是人的心性,毅力,後者心性堅定,他每次發怒,只能將人丟到大陣邊緣。

  很快,那少年便又捲土重來,且一步比一步凝實。

  前幾天,他規勸了數次,是有惜才之心,到了第五天,他忍不住動了殺心。

  滔天的靈光在他掌心中聚成一個絞殺陣,鋪天蓋地對著溯侑而去。

  既然不聽話,那便只有以死止步。

  無形中,有一股看不見摸不著,卻宏大得不可抵抗的力量輕輕卸下了他一部分力道,陣中的少年會受傷,受重傷,卻不會面臨瀕死的絕境。那股力量相當玄妙,像外在溫柔的干預,又像出自他自身的一種本能的守護。

  於是殘魂只能吹鬍子瞪眼地看著,在這短短十幾天的時間裡,那名膽大狂妄的劍修修為在他眼皮子底下,就跟插進地裡的脆嫩秧苗似的,又抖擻身子漲了一截。

  少年陷入一種詭異的狀態,他像是受了某種深重的刺激,只懸懸維持著丁點微末理智,踩鋼絲似的,每一步都劍走偏鋒,每一步都叫人膽戰心驚。

  離了譜了。

  殘魂想,支撐這人一路走到最後五步的,總不可能真是他的蒼生圖。

  不知過了多久,殘魂感受到迎面而來一陣柔和的風,一面小小的卷軸在風中啪嗒一掉在他眼前,上面寫著游龍走鳳般的兩句話。

  遊魂狐疑地湊上前一看。

  ——非我所為。

  ——冥冥中一切皆為天意。

  文縐縐的,根本看不懂意思。

  遊魂才要表示疑問,便聽鎖鏈扯動著又落出清脆的一聲響,那響動如崩裂之山,怒嘯之水,綿綿不絕,拉出長長一段餘音,空蕩蕩迴響在大陣之中。

  溯侑離高台,僅一步之遙。

  遊魂大驚失色,急忙折返。

  大陣外,光芒漫天,從裡朝外散發出的靈光比天上掛著的太陽都刺眼,璀然生輝,見此情形,漫山遍野的喧鬧好似有一刻意想不到,不知所措的靜止。

  許家陣營中,見到這一幕,許允清唇瓣翕動,女子般濃密的睫毛上掛著一層深重的陰鬱,他吩咐道:「謝蘊,帶著你的人,站出去。」

  謝家是許家附屬家族之一。

  謝蘊心領神會,很快照做,與此同時,另一個依附謝家生存的世家也站了出來。

  這個時候,這樣的舉動,是什麼意思,人盡皆知。

  大家看好戲一樣旁觀,唯有不起眼的一處小山包上,善殊將一切收於眼底,她斂了下裙擺,輕輕皺眉。

  她看不見大陣中的情形,卻能感受到裡面那人萎靡至極的氣息。這樣的狀態,經受任何一道攻擊,便會推金倒玉般驀然倒下。

  兩個世家,足足十餘名男子走出,他們並無二話,擺明了要半路摘桃子。聯合出手時,足以攪動風雲的磅礡靈氣交織在一起,編成一支鋒利無匹的長矛,激起尖銳的破空之音,帶著萬鈞的力道,重重朝大陣中心擲去。

  眾人屏息留神。

  然而,就在長矛即將刺入光幕時,一層淡淡的金色光層如流水般溫溫柔柔鋪展開,令人心神曳動的氣息自半空降落,沒有什麼繁複的華麗的招式,可那道十幾人合力的攻擊,確實在此刻被阻擋了下來。

  善殊衣袖飄然垂落,她收手,輕聲道:「謝家此舉,不厚道。」

  聖地傳人每一次出手,好似都會引發一陣接一陣不止歇的熱議,善殊的出現,無疑將這場精彩絕倫的爭鬥戲推上了新的高潮。

  許允清眼神微動。

  一個公子,能讓另一位聖地傳人現身,甚至出手,本身就是件難以解釋,不合常理的事。

  除非有同等份量,地位的人提前開口囑咐過什麼。

  而這意味著什麼,許允清再清楚不過。

  他低頭,對謝蘊等人投來的視線視而不見,只是徐徐垂了下眼睫。

  為首那兩個附庸便懂了,他們先是朝善殊拱手讓了個禮,而後道:「佛女見諒,靈陣師在世間本就罕見稀少,勢單力薄,正闖陣的人是名劍修,他原不需要這個。我們出手,也不為別的,旁人不懂靈陣師的門道,方纔那一擊,是為幫裡頭之人破陣,而非故意傷人。」

  聽完這樣的話,沈驚時忍不住揉了揉耳朵,道:「我今天算是漲見識了,什麼叫顛倒黑白,厚顏無恥。」

  謝蘊等人幾句話,將自己摘得乾乾淨淨,清清白白,「正闖陣之人」意思就是他們不知道溯侑的身份,後面真出什麼事了也是不知者無罪。

  跟這種人,根本就說不通。

  話音落下,謝蘊又抱拳,將禮數做足:「請佛女不要再阻攔我等。」

  下一刻,只見那些人再次匯聚靈力,這次聲勢仗陣尤其之大,長矛上甚至隱隱凝出一圈蕩動的氣浪,那是空間承受不住要融化的徵兆。

  善殊壓了壓下唇,抬起的手指才落至半空,便見眼前絢爛的日光下,變故陡然而生。

  先是那根長矛,宛若刺入泥沼中,進退兩難間,飛快爬上一抹冰冷的霜色,如蛛紋般細細密密,飛快纏繞上那道由純然靈力凝成的恐怖攻勢,頃刻間便分崩離析地消融瓦解,連聲音都沒來得及發出一聲。

  隨後,數十道雪絲天女散花般落開,一根接一根精準地釘在先前振振有詞,臨空出手的人身上,在數百道驚疑不定的目光中,那幾人宛若提線木偶般懸空,掙扎,而後驚駭欲絕地睜著眼,被砸進四周深山之中,此起彼伏的山體炸裂聲傳開,令人頭皮發麻。

  而從頭到尾,那些自詡實力還算不俗的少年天驕,毫無還手之力。

  這便是未來鄴都女皇的實力。

  見此情形,許允清忍不住攏了攏手掌,眼中漸漸浮出泡沫一樣虛幻的色澤。

  薛妤於空中站立,她環視四周,冷冷地瞥了眼謝家的位置,而後無視週遭窒息般的死寂,一步跨出入了大陣。

  大陣被毀了七八成,在一眼能望到頭的動盪空間中,她一眼便能找到自己要找的人。

  溯侑傷得極重,即便是竭力撐著身體,也還是控制不住地滑落下去,那把陪了他不少時日的劍斷成了三截,就落在他腳邊,他沒去管,或者說,沒力氣去管。

  他形狀好看的左手被反噬的靈浪沖得血肉模糊,血液汩汩往外湧,沾濕了他掌中握著的那卷小小陣圖,透過指節間的間隙,能看到幾個小小的字。

  ——蒼生陣圖。

  他又一次狼狽得不成樣子,一身衣裳幾乎被血染成了新的顏色,聽到動靜,竭力仰起頭看她時,眼神中甚至有種空洞洞的茫然,隨後便有一點灰燼後的餘光,零零星星地亮起來。

  像是沒想到她會來。

  薛妤走到他面前,她二話沒說,先給他餵了一顆靈藥,她的指節極冷,像是才從冰窖中染了一身寒意。

  做完這些,她緩緩蹲下來,斑斕金的裙擺閃著細細的光,在地面上疊起幾層自然的褶皺,她凜聲道:「這是第幾次了。」

  溯侑將手中的陣圖遞到她跟前,唇瓣是血色流盡的蒼白,他的聲音很輕,輕到幾乎帶著一點虛妄的謹慎,怕她掉頭就走,又怕她說出什麼令人難以承受的話,他輕輕地喚她:「女郎。」

  「溯侑!」

  薛妤拂開那張陣圖,聲音幾乎帶上了一層抑制不住的怒意:「我問你話。」

  溯侑緩緩收攏指節,緘默片刻,唇微微動了動,卻沒吐出什麼音節,只有氣息顫動著,眼睫如蝶翼般抖動兩下。

  半晌,他看著她,手指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衣袖上,而後順著上面精美的刺繡圖案,一路往上,黑緞一樣的髮絲垂下來,三兩縷落在她的手背上。

  他的手指滾燙,像才從被窩裡捂成了暖烘烘的溫度,先前的動作處處小心,佔盡劣勢,觸到她手指時,卻現出全然的,不容人拒絕的強勢來。

  一根晶瑩剔透的青色絲線纏著他的指骨,另一頭卻被他藏在掌心中,一路順著攀到了薛妤的食指指尖。

  她皺著眉意識到不對,才要撤身往後,他卻提前察覺到一樣隔斷了她的退路,那根線飛快地落在她中間的那段指節上,發芽生根,蓬勃滋生。

  他態度認真而誠摯,像是給她推上了一枚樣式精巧的靈戒。

  「千籐引。」

  薛妤感受著某種驟然建立起的全然掌控之感,她驟然看向溯侑,眼瞳在觸及他唇畔猩紅血跡時,驀的縮了下,她臉色如冰霜,一字一句問:「你不要命了是嗎?」

  「女郎。」他摁著胸膛咳了一聲,嚥下一團血沫,答非所問,低喃道:「我和松珩,不一樣。」

  「我不是他。」

  溯侑重複了遍,字字句句,就連尾音的氣息,都是讓人刻意心軟的語調:「我哪也不去。」

  他就待在鄴都,待在她身邊,他哪也不去。

  說罷,他緊緊地拽著她衣袖一角,是隨時能被推開的力氣,但卻像是用盡了全身氣力一樣,指尖都壓出一團青白色。

  話音才落,溯侑眼前一片天旋地轉,眩暈的黑暗沉沉壓過來,他肩頭顫動,再也支撐不住,人往前面倒下去。

  薛妤伸手,接住了他。

  服了那枚丹藥,他臉上漫出一層薄薄的胭脂紅,像高燒蒸騰出的色澤,眉梢鋒利,眼尾卻無辜地勾出細細的一點,左側有粒小小的濺上去的鮮血,像一顆勾人心魂的淚痣。

  他像一朵以鮮血之色點綴的花,在陽春四月的風光中,全然的,毫無保留地悄然綻放在她臂彎中。

  薛妤垂眼,看了半晌,而後伸手,指腹摁在他眼尾,那顆小小的血點上,輕而緩地碾了下。濃郁的顏色暈染開,畫出凝長的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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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7:08 PM

第70章

  靜坐片刻,薛妤動了動臂彎,想將懷裡的人帶出大陣,下一刻,耳邊突然傳來一聲不輕不重的提醒:「他現在狀態不對,先別動他。」

  她循聲望去,靈陣中的光匯聚起來,凝成一個老者的虛影,白髮白鬚,看人時眼周堆起皺紋,瞳仁渾濁,可看著慈祥,精神矍鑠,舉手投足有股大家之分。

  薛妤自己就是靈陣師,對此再熟悉不過,一眼就辨認出殘魂的身份。

  殘魂細看薛妤,越看越滿意,眼下有個賣弄見識的機會,於是解釋得十分仔細:「他在我這陣裡活活耗了十幾天,又拖著滿陣鎖鏈走了上百步,重傷不假,可也借此突破了桎梏,現在暈過去,算個頓悟的過程。給他喂一粒恢復的丹藥就行,別的不要插手,更不能挪動他。」

  「這少年爭取蒼生陣圖,是想將此物轉贈給你?」殘魂飄到薛妤對面正兒八經盤著腿端坐。他雖在陣中,卻能看到方圓數里的動靜,薛妤方纔那「以線成陣」將人摔入深山的一手,就連他這種出生遠古,眼高於頂的人都生出眼前一亮的驚詫之意。

  同為年輕後輩,在靈陣師這條路上,眼前的女子,又明顯比許子華,許允清兩人走得深遠。

  現在,殘魂終於信了天機書那語焉不詳,看起來像是專門糊弄人的兩句話,果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就知道,扶桑樹做不出這種讓劍修獲取靈陣師傳承的事。

  「是。」薛妤頷首,視線落在溯侑手心裡捏著的蒼生陣圖下陣上,冷凝的眉眼微有軟化的跡象,道:「他太莽撞,多謝前輩不殺之恩。」

  前世,千年苦修後,薛妤破開大境,同樣躋身天品靈陣師之列。她心知肚明,像這種遺留的大陣,他們這種修為的年輕人一旦入陣,哪怕有極高的天賦,極強的毅力,只要沒能讓陣主滿意,也只有被丟出,鎮壓,絞殺這三種後果。

  聞言,殘魂尷尬地靜默半晌,他重重地咳了一聲,肅整聲色,道:「以劍修之身入靈陣師之陣,他確實莽撞。不是我不想殺他,而是殺不了他。」

  「這孩子身上,有點蹊蹺。」

  聞言,薛妤手指動了動,她垂眼看著安靜躺在臂彎中的那張臉,蒼白的,像只瀕臨破碎的精緻娃娃。

  仔細想想,他每一次被逼到極致而展現出的不同尋常,都跟她有千絲萬縷的關係。

  「我知道。」她抿了下唇,仍朝老者點了下頭,直白地輕聲開口:「前輩讓我們留在這裡,是覺得我適合蒼生陣?」

  須知,陣圖與現成的大陣並不一樣,陣圖可以自己參悟,而後復刻,去其短,取其長,而現成的大陣,可縮成巴掌大由她帶出去,必要時祭出來,是一件既可攻,又可守的大殺陣。

  當初松珩鎮壓鄴都百眾山,用的便是一座完整遺留下來,不遜於蒼生陣的遠古之陣,同時加持十萬天兵之力,所釋放出的能量深不可測。

  「老夫一縷殘魂遺留至今,送出陣圖上百份,唯獨這座蒼生陣,凝聚畢生心血,一身參悟,需等個真正的有緣之人。」殘魂正色,話語澎湃,頓生出一股豪氣:「蒼生陣非我一人之力,乃合聚三位天品靈陣師的心血而成,它以遠古形勢為陣地,山川,湖泊,草木皆在其間,因此取名蒼生。」

  說到這裡,殘魂看向她,凝聲道:「你是天生的靈陣師苗子,別的陣法,我二話不說便會傳下去,但蒼生陣既看天賦,又看領悟,這份領悟,是對蒼生的領悟。」

  言下之意,他覺得她合適沒用,得看她自身的領悟。

  薛妤前世研究過蒼生陣。

  事實上,到了現世,靈陣師日益減少,因其入門前提苛刻,過程艱難,若非出生靈陣師世家,在這條路上,少有前輩能夠全程指引。初時摸爬滾打,但到了高深之境,學習拆解上古之陣,納為己用,是必經之路。

  在陣圖這塊,遠古走得十分深遠,數倍勝於現世。

  「按靈陣師傳承的規矩來。」薛妤起身,分離出一具一動不動供溯侑依靠的身軀,她站在殘魂身後兩三步的地方,神色淡然,言語認真:「我入陣。」

  殘魂揚手一揮衣袖,旁邊另外兩座陣法的靈光像是被隔空抽取,全匯聚在他們腳下,一時間,光芒呼嘯,一座精妙絕倫的大陣漸漸在眼前現出輪廓。

  薛妤無有遲疑,一步踏入陣內。

  她對蒼生陣上陣陣圖熟悉,自己也曾演繹復刻了數遍,可真正踏入完整的蒼生陣時,仍是截然不同的體會。

  薛妤穿過巍峨屹立的山脈,跨過磅礡奔騰的河流和蔥蔥鬱郁的密林,最後隨著風月,來到人間城池。踏足城門的一剎那,她腦海中彷彿湧入無數道聲音。

  那是個和現世沒什麼差別,卻又好像處處有變動的遠古。

  這一次入陣,從天明到天黑,在山谷中月色傾瀉之時,薛妤揭開陣法一角,踏了出來。

  殘魂仍負手在陣邊看著,過了半晌,才收回視線,滿意地點頭,對薛妤道:「天賦並不難得,最難得的是身居高位之人仍有一顆對萬事萬物的敬畏之心。」

  話音落下,他朝大陣招了招手,陣法頃刻間縮小,化作巴掌大,盈盈懸在薛妤跟前。

  她手指點下去,那陣法便隱隱嵌入掌心肌膚中,閃著若有似無的靈澤。

  在大陣消失的那一刻,殘魂的身體只剩薄薄一層,賴其生存的力量在剎那間被抽取乾淨,連鬍鬚都變作透明之色。

  「多謝前輩賜陣。」薛妤拱手,鄭重其事地朝肉眼可見虛弱下去的殘魂行了一禮。

  後者無謂地擺擺手,道:「苟活萬年,蒼生陣今日易主,我的任務也算完成了。」

  他指了指地面溯侑,又看了看顫動起來的空間,撫著鬍鬚道:「他的狀態穩定下來了,你們現在出去。沒蒼生陣的支撐,這座空間支撐不住,很快就會坍塌。」

  話音才落,頭頂拱起的透明靈罩應景似的發出卡噠一聲,像玻璃裂開了一道縫,且持續朝四周擴散,很快便會如天女散花般碎成無數片。

  薛妤將溯侑扶起來,踏出一步後,她若有所思地駐足,遲疑片刻,問:「前輩,遠古時發生了什麼?」

  扶桑樹為何甦醒,為何親自設定平衡,欽定三地。

  蒼生陣前調如此平和詳靜,那後調恐怖的絞殺之力,又是為對付什麼而設置的。

  她這個問題,令殘魂臉上的欣慰之色盡數收斂,取而代之的是種難以言說的複雜神色,就在他沉默的當口,天穹潰散,地面劇烈震顫,殘魂猛的一揮衣袖,將兩人推出了大陣的距離。

  薛妤回頭去看,卻見老者負手而立,說話時眉頭抖動,聲音悠悠的,像某種綿長的歎息:「後世之人,可有聽說過『魅』嗎?」

  ====

  三兩團光暈透過窗牖照到床邊垂落的幔帳上,兩點透透的光照在眼皮上,一晃一晃的閃動,溯侑緩緩睜開眼,指節忍不住彎曲一下,疼痛如海水,綿綿不絕地湧上來。

  他清醒過來。

  扭頭看床沿,映在眼前的,是一面拉了大半的床帳,帳子材質不俗,最外面那層經光一照,像潺潺流動的水紋。

  先前的種種事件清晰地回流到腦海中,他驀的上下動了動眼睫,抿著唇起身,「嘩啦」一聲拉開床簾,隨後抬眼一掃,急欲下榻的動作像是得到了某種有效的安撫,他慢慢鬆了手。

  這是一間打通了的臥房,視野寬敞透亮,床榻在最裡側,外面是面阻隔視線的屏風,屏風前擺著一張案桌,薛妤難得沒端坐著執筆圈畫,而是另拉了一張躺椅半靠著,手裡捧著一卷書冊。

  她穿得寬鬆,半躺著時裙擺柔柔掃在雪白的腳踝上,長長的烏髮水一樣淌在手肘和肩背上,像一團團柔順滑膩的珊瑚。

  陽光灑在那張躺椅上,連著椅子上的人,都細細碎碎的盈滿了一身碎金。

  聽到了動靜,薛妤將書卷合上,丟在案桌上,她從躺椅上起身,行至床榻前,與那雙純粹的眼眸對視,指尖點了點他身後的靠枕,道:「去靠著,坐好。」

  每當只有兩人獨處的時候,他身上那股居於高位,處理事情時的強勢和冷硬如雲煙一樣散去,幾乎透出一種聽之任之的全然弱勢來。

  薛妤掀開薄被一角,坐在床沿邊。

  「身體如何?」在那道忐忑得欲言又止的視線中,薛妤緩慢開口,約莫是顧及他身上的傷,聲音落得低些:「我幫你梳理過經脈,大妖肉體大多強橫,一般的傷勢皆能自愈,但你這次硬闖靈陣師之陣,強搶陣圖,所受損傷太重,需調養月餘。」

  聽到「大妖」二字,溯侑落在緞面上的指節像是驟然結冰一樣僵了僵,他看著她,道:「好點了。」

  那麼重的傷,除了一張臉,全身上下幾乎沒好的地方,暈一陣醒來,落在他嘴裡,就是一句順理成章的好點了。

  她算是看明白了。

  在嘴硬和折騰自己這方面,他基本屬於無人能及的那一類。

  「正好,我有幾件事要問你。」

  溯侑靜靜靠著軟枕,眉目深凝,是商量公務一樣嚴陣以待的姿態。

  薛妤忍不住皺眉,話說得極重:「以劍修之身入審核之陣,誰教你的?」

  「這其中的厲害,將會面臨的後果,你是半點不知道是嗎。」

  誠然,薛妤極少有這樣連著問話,不給人喘息機會的時候。

  對她而言,面對臣下,好似只有兩種態度,要麼是立功後的論功行賞,要麼便是犯罪後的公事公辦。

  她連呵斥都少。

  溯侑以為她會說起自己身世的蹊蹺之處,或分析,或猜測,要麼就是說起蒼生陣圖的事,不曾想劈頭蓋臉砸下來的,會是這樣的話。

  她向來不喜歡身邊的人以身犯險,以命搏命,那在她看來,永遠是最不頂用,最不值得的方法。

  十一年前那句老老實實抄了上百遍的話語,現在想起來,仍記憶猶新,歷歷在目。

  可出了這樣的事,有了那樣的心結,他根本沒有別的辦法解局。

  見他默然不語,薛妤頓了頓,又冷聲接道:「沈驚時跟我說,在將千籐引給你時,弊端跟你說得清清楚楚。它起源於赤水,霸道程度根本不是玉青丹能比的,你那時渾身是傷,仍強行落契,差一點,你的手就廢了。」

  得知那根千籐引被溯侑用在自己身上時,沈驚時震驚得無以復加,連聲解釋自己絕對與此事無關,但饒是如此,也仍氣得佛女舉著團扇在他身上拍了幾下。

  思及此,薛妤一字一句提醒道:「溯侑,你是劍修。」

  對劍修而言,沒了手,與廢人無異。

  話音落下,室內陷入一片長久的寂靜中。

  薛妤頓了頓,提著唇角道:「你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

  「沒事的。」溯侑輕聲道:「臣不是沒有分寸——。」

  薛妤提高聲音打斷了他:「我要聽真話。」

  她說話時,溯侑姿態不變,一句接一句悄無聲息地受著。直到此時,她最後一個字音徹底落下,他緊繃的指節才驀的鬆開,像是某種破釜沉舟,孤注一擲的前兆。

  他抬著眼,與薛妤四目相對,瞳孔中是深邃而漆黑的一片,開始一個接一個回答她問出的問題:「知道。」

  「以劍修之身進審核陣,輕則重傷,重則死亡,我知道。千籐引霸道,我也知道。」

  他看向神情終於繃出一道裂紋的薛妤,語調中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執拗,字句晦澀:「可若不這樣,在殿下心裡,我將永遠處於松珩的陰影之下。」

  「我不願意。」

  只有這樣,他才能真正有一個否認的,解釋的機會。

  也唯有這樣,她也才能徹底放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縱容他得寸進尺的妄近。

  案桌上平鋪的紙張被風吹得連著拂動幾張,發出沙沙的聲響,他勾了勾唇角,像是平靜地陳述一種事實:「殿下如今查我,忽視我,十年一過,出飛雲端後,便會毫不猶豫地罷黜,驅逐,厭棄我。」

  這便是聰明人和聰明人之間的對話。

  他什麼都知道,什麼都能想到。

  薛妤沉默半晌,在某一刻,她倏地將一本小手冊丟在他的床頭,道:「我若真想如此,不必等到現在。」

  「溯侑,這是第三次了。」

  「人非草木,孰能無情。」薛妤下顎微抬,髮絲垂到腰際,將身體曲線拉成長而窈窕,現出一種不同尋常的柔和,她皺眉道:「你怎知我不會猶豫。」

  不可否認,溯侑先前直言坦誠的那些話,句句是肺腑之言,可其中的語氣,說沒有刻意引人心軟,令人動容的意思,也是假話。

  他在薛妤這裡,本就是根不放過任何一點縫隙,鬱鬱蔥蔥攀滿每一點空隙仍覺得不夠的籐蔓。嗅到一縷陽光,就能爬滿整片牆。

  隨著薛妤兩句話落下,溯侑垂落成一排的睫毛驚訝般倏地向上拂了拂。

  薛妤不知他內心湧動的潮瀾,她站起身,眼前是他掩不住疲憊的蒼白臉頰,再往下,是還未完全恢復好,青青紫紫斑駁浮腫的長指。

  她站了片刻,看了片刻,想起昨日他倒在血泊裡,毫無生氣的樣子,不由抿了下唇,後知後覺自己方纔的語氣太重。她難得躊躇,最後傾身,攏了攏遮住他視線的長髮置於耳後。

  她仔細端詳著他臉頰左下方一抹微小的劃痕,皺眉道:「長得這麼好。」

  「能不受的傷,盡量不受,行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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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7:10 PM

第71章

  他們臨時住的是凝水城郊外的一家驛館,驛館是加固的竹樓,只有三層,依山傍水,推門一看,頗有種置身江南水鄉的獨特韻致。

  隨著最後一座靈陣潰散,天品靈陣師機緣塵埃落定,將山澗圍得水洩不通看熱鬧的人又如退潮般散去,於是這座山中驛站徹底安靜下來。

  小樓裡,除了掌櫃和小二,就只有一對母女,幾個歇腳的商販以及一個時常瞇著眼睛在躺椅上曬太陽的老太太。

  善殊和薛妤幾人佔據了整個二樓,日昇月落,時間慢悠悠晃過,一眨眼便是十多天過去。

  這半個月,溯侑在結界中養傷,足不出戶,薛妤和善殊時不時出去幾天,一個留意附近的靈浪波動,看有無遺漏的小結界傳承,一個則專注靈植靈藥,為玉青丹解藥做配比。

  至於沈驚時,他就在二樓露台的小圓桌上翻看一摞接一摞的書籍,半個月下來,看到密密麻麻的字就覺得嘴角發苦,眼前發暈。

  溯侑踏出房門時,正是清晨,山間霧氣和露水皆重,枝葉搖展,像是被雨水洗過。他腳下轉了個彎,在拐角處見到了撐著手肘埋在書堆裡的沈驚時。

  他走近,曲著長指在桌面上敲了敲。

  沈驚時抬頭,對他今天出關並不感到驚奇,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手中厚如牆磚的書本合上,伸手比了比對面的位置,似笑非笑地道:「來,溯侑公子,您請坐。」

  他一坐下,沈驚時便忍不住發作了:「你當時跟我說的什麼,說要用千籐引審人是吧。」

  溯侑傷好得差不多,刻意勾著唇角時,又是一副霽月光風,令人信服的模樣,就連眼裡的歉意,都是令人找不出瑕疵的真誠。

  「抱歉。」他用手抵了抵眉心,道:「一時情急,不得已只好找這個借口。」

  說罷,又從靈戒中取出一根靈光湛湛的長鞭,起身遞到沈驚時跟前,道:「此物名游龍鞭,出自沉羽閣,一點小意思,聊表歉意,望沈公子收下。」

  又是道歉,又是給禮物,話語舒服得令人如沐春風,再大的氣也消了。

  沈驚時也不跟他客氣,他將長鞭放於掌中甩了幾下,道:「你這游龍鞭,給得真不冤,為了你那信口胡說的兩句話,我被善殊追著打,這還不說。」

  沈驚時拍了拍自己身前身後摞著的書,格外幽怨地道:「就這東西,我看了整整十六天。」

  溯侑笑了笑,又說了聲對不住,這才伸手翻了翻最上面的一本,看了幾行,挑眉問:「遠古事錄?」

  「是。」沈驚時將最高的一摞推到他面前,道:「正好你出關,也跟著看一看,看能不能找出點有用的蛛絲馬跡來。」

  像是知道溯侑要問什麼,他先一步解釋:「鄴都殿下收服蒼生陣時,曾有頓悟,問那道殘魂遠古都發生了什麼,卻只得了一句話。」

  說罷,他提筆蘸墨,在素色的紙張上落下一字,筆尖在大字邊點了點,道:「諾,就是這個,他問我們有沒有聽說過『魅』。」

  聞言,溯侑不再多問,他才翻開一卷書冊,便見沈驚時將墨筆撂在硯台上,道:「這事前因後果,我聽得差不多了,雖不知道鄴都殿下為何突然對你起疑——」

  他話拐了個彎,突然推開眼前屏障,語調變得別有深意起來:「你知道鄴都肅王侯之死的內情嗎?」

  這事在鄴都都屬於絕密,薛妤不提,其他人更不敢問。

  溯侑跟著合上書,他抬眼,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坦然道:「不知。」

  「這事知道的人少。」沈驚時伸手在露台邊折了幾片綠葉下來,擺在桌上,手指蘸了點水示意:「從古至今,六聖地和朝廷屹立不倒,巋然不變,但妖都並不如此,他們崇尚實力,也只服強者。雖然打來打去,前二十也就是那些眼熟的家族,可前五的位置,除了九鳳家,其他四家確實一直在變動。」

  「兩百多年前,妖都五世家分別為九鳳,虎蛟,窮奇,玄龜和岓雀。」沈驚時說得簡單易懂:「前四個到現在仍如日中天,唯獨岓雀,一蹶不振,沒落到幾乎在前二十中墊底的位置。」

  「其實就拿虎蛟,也就是溫家來說,他們也掉下了前五,可底蘊仍在,下一次機會來臨,仍有搏取前列的雄心壯志,不會像岓雀一樣,宛若被釜底抽薪了一樣沒有還手之力就掉了下去。」

  畢竟是千萬年的世家,除非遭遇了什麼重大的變故,不然不至於如此。

  「這事,跟肅王侯有關?」溯侑問。

  「是。」沈驚時頷首,他不知從哪知道了這些,說得煞有其事,頭頭是道:「肅王侯的原配夫人是聖地大家之女,生下長子後得了種怪病,沒多久便撒手人寰。」

  「肅王侯在鄴都占嫡又佔長,風姿出眾,人心所向,是心照不宣,值得擁護的皇太子,一次往人間完成天機書任務,巧合的是,那場任務由兩人同時抽取。」

  「肅王侯與妖都岓雀家的二小姐碰到了一起。」

  「才子佳人,實力相當,眼界相當,在一場四星半的任務中,兩人幾次歷經生死,很快便走到了一起。」

  這種浪漫的開端,確實不是奉父母之命成親能有的感覺。天之驕子一旦動心,便如烈火烹油,一發不可收拾。

  「因為肅王侯夫人的病,兩人的孩子也受到了影響,出生時氣息奄奄,先鄴主每日耗費自身靈力溫養,數十年如一日,最後為了徹底治根,用極為苛刻的禁術為那孩子除了後患之憂,可自己卻元氣大傷,一日日虛弱下來。」

  肅王侯的孩子,溯侑記起了那個瘋狂鑽牛角尖的薛榮。

  見他聽得認真,沈驚時也興起,抿了抿茶水娓娓道來。

  意氣風發的肅王侯啊,從不知心動原是那種難捱的,甜蜜的滋味,他一刻也不願意再等,想將心上人迎回鄴都。

  薛肅回鄴都後,二話沒說便入了書房,跪在父親跟前,將前因後果,自己心中所願,日後的打算開誠佈公地攤在先鄴主眼前,不料引來先鄴主的勃然大怒。

  「這事絕無可能。」鄴主眼尾眉梢全是怒意,他拂一拂衣袖,胸膛劇烈起伏,凜聲道:「薛肅,你是鄴都未來的頂樑柱,你已為人夫,已為人父,不是三歲孩童,不能想一出是一出,說什麼是什麼。」

  「兒臣有哪一處做得不夠好?」薛肅像是早知道會面臨這樣的詰問質疑,他脊背挺直,唯獨在這個問題上,半分不肯妥協,「鄴都未來的君主,對得起臣下,對得起子民,難道連娶自己心愛的人都成了妄想?」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刺得鄴主好半晌沒說話。

  是啊,鄴都興盛,一門雙驕,次子薛錄在外風流慣了,天賦再高,實力再強,也擺明了是個不著調的,遊山玩水,眠花宿柳,總之,跟人沾邊的事他是一樣不做。

  所有的擔子,都落在了長子薛肅身上。

  他克己守禮,溫和待下,對父親恭敬,對幼子愛護,是哪哪都挑不出的出色,一朝嘗到情愛的滋味,也成了塵世間的一個俗人,想琴瑟和鳴,亦想天長地久。

  鄴主看著跪在跟前的長子,他已長成了合格的上位者,站起來比他高,話語中不容置喙的語氣比他還濃烈。

  「我不是非要阻擋你。」鄴主頹然歎了一聲,頗為疲累地道:「問題在於,你非常人,她亦是,聖地與妖都水火不容,互相制衡,互相猜忌,這樣兩家門庭,如何結親?」

  「你既然方方面面都想到了,那你來說說,我們與妖都五世家之一的家族結親,其他五聖地,該怎樣想?」

  薛肅道:「清者自清,外人的看法,我從不放在眼裡。」

  鄴主最終妥協一步,他搖頭,道:「這樣,我傳信給岓雀家主,問問他的意思,若是人家同意,再談後續,若是人家一口回絕,我也沒辦法,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薛肅鄭重道:「多謝父親。」

  誰知到了晚上,岓雀家家主燃燒靈符,萬里傳音,怒急攻心,破口大罵。

  和聖地方方面面的顧慮相比,妖都人的秉性來得直爽許多,反正翻來覆去,來來回回就一個意思,不可能。不論是鬼迷心竅真動心,還是早有預謀假在意,都不可能,想都不要想。

  很快,妖都那邊傳來消息,說岓雀家二小姐和句芒家長子定了親,婚期近在咫尺,引發熱議。

  至此,薛肅再也忍不住,他給家人留下一封言辭懇切的信,說要親口問一問她,若她說這是她自己的意願,從今以後,他死心,再不提此事。

  鄴主一看,心中咯登一下,左思右想不放心,於是一路追去了妖都。

  薛肅果真出了事。

  岓雀家嚴防死守,不僅派出了族中大妖圍守,還刻意讓那位二姑娘的哥哥與弟弟寸步不離地守在院子裡,薛錄一去,三人正面對上,誰看誰都是滿眼怒氣,很快引發一場不可遏制的血戰。

  薛錄實力非凡,在那一輩中,甚至是六聖地傳人中最優秀出色的那個。那場大戰到最後,岓雀家的第三子,身亡。

  另一個重傷垂危。

  聖地傳人旁若無人闖入妖都,殺害五世家的嫡子,這事不到一個時辰便傳遍了整個妖都。

  岓雀家家主目眥欲裂,理智全失,他親自出手,捉拿薛肅,又命令全族攔截匆匆趕來的鄴主,將父子兩圍困,試圖取其性命。

  打到最後,天崩地裂,血染殘陽,直到引來聖地另外五位君主,加上九鳳家出面,閉門談了整整一夜,才將事情平息下來。

  說到這,沈驚時攤了攤手,道:「鬧到這一步,不能再聽之任之下去,只能雙方息事寧人。」

  「在當時,這件事事關妖都和聖地顏面,兩邊都下了封口令,同時散播出各種謠言沖蕩真相,真正的內情只有三地嫡系知道。」

  「這還真是得虧了當時鄴都一門雙驕,折了一個,另一個也能堪大用,看看岓雀家,嫡系死的死傷的傷,家主一隕落,幾百年過去,沒有再能挑起大梁的,時至今日,算是徹底沒落了。」

  「這是鄴都的家事,肅王侯又是鄴都那位殿下的親伯父,我覺得,鄴都那邊的態度可能不太樂觀。」沈驚時丟給溯侑一個別有深意的眼神,笑著道:「提早跟你說起其中原委,你自己想想應對之策,但是借東西這種事,你下次還是別開口了,我肯定不敢再給你的。」

  話說到這種分說,溯侑若還是不明白,便有點刻意裝傻的意味了。

  他接過熱茶抿了一口,笑了下:「很明顯?」

  這就算是坦然承認了。

  沈驚時頓時咦了一聲:「溯侑公子不動聲色,若無其事的本領極為高超,見一個唬一個,怕什麼。」

  說完,見溯侑端坐在對面,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又繞過去,拎著本書拍了拍他的肩頭,道:「放心,聖地傳人對這類情緒感知不強,只要你想,還能瞞許久。」

  話音才落,溯侑伸手推了推窗,窗外是一條崎嶇小路,濕漉漉蜿蜒進山澗中。視線盡頭,薛妤和善殊相攜而歸,不知名的花瓣三三兩兩掉落在肩頭,溫溫柔柔鋪了長長一路。

  早春的風光,生動鮮活得令人難以抗拒。

  他指腹摩挲著茶盞外側凸起的花紋,身體往後微微一靠,歎息般地低聲道:「都這麼明顯了。」

  她怎麼好像還是——心如止水,別無二念。

  ==

  不多時,薛妤踱步上樓,見到溯侑,眉梢微動,身體頓了頓,自然而然地倚靠在樓梯一側,問:「傷好了?」

  溯侑彎了彎唇,輕輕頷首。

  薛妤走過去,拉開張椅子坐在他身側,道:「手伸出來,我看看。」

  溯侑垂著眼,將手掌伸在她眼前,她掃了兩眼,見上面亂七八糟的淤青勒痕全部消散,不見蹤跡,滿意地提了提唇角,才要開口,便同時聽見四聲清脆的「啪嗒」脆響。

  這種聲音太熟悉,幾乎已經下意識刻在了在座幾人的骨子裡。

  幾人同時抬頭。

  果不其然,天機書小小的卷軸展開,四行清晰的小字步調一致地顯露出來。

  ——秘境之淵開啟。

  善殊看向薛妤,皺眉道:「又提前了。」

  是啊,又提前了。

  「飛雲端由扶桑樹親自操控,是其意志的體現。」薛妤指腹摁在桌面上,透明的指甲泛出一種凝重的青白之色,她起身,掃過桌上堆成小山的書籍,道:「先過去吧,這些也不必再查了,我想,等到了裡面,該浮出水面的,自然都會讓我們知道。」

  因為薛妤前一世的預知,他們所處的凝水城離秘境之淵並不遠,全力趕路也就兩個多時辰。

  他們付了住店的錢,一路南下,行至半途,見天穹上陡然熱鬧起來。

  有資格進秘境之淵的年輕人有千餘個,此刻得到了天機書的提醒,各顯神通,離得遠的不惜耗費靈髓催動靈寶,雲層之上光芒絢爛,各有千秋。

  都想頭一波進秘境之淵,好佔得先機,拔得頭籌。

  九鳳花枝招展的鬼車尤為惹眼,一眼就能被人認出來。

  薛妤走上前,將這些天摘的草藥和先前找到的放在一起,九鳳撫了撫眼尾,頗感欣慰地笑:「這一次,天機書還算有良心,這種事情,還是同時通知了我們妖族,心眼沒算偏得沒法看的地步。」

  「少來。」薛妤瞥了她一眼,不緊不慢道:「妖族不做任務在先,即便真偏心,也沒什麼好說的。」

  九鳳也不反駁,她道:「能用錢解決的事,誰想動手呢。真說起來,我們也沒壞規矩,該交的錢,可都在你們鄴都門前那麼多雙眼睛的注視下交齊了。」

  恰在此時,一直籠罩在秘境之淵門前那一層透明的流光突然黯淡下來,無形的屏障撤去,一個巨大的豁口出現在眾人眼前。

  「開了。」

  「這就是秘境之淵?」

  「怎麼好像和我爹跟我說的不一樣。」

  遲疑和驚歎只維持了一息的時間,很快,有人一馬當先踏入豁口內,消失了身影。

  九鳳正色,和薛妤,善殊等人前後並列著踏入了秘境之淵。

  等他們雙腳真正踏到地面上,還沒來及觀察眼前這個最為神秘,一直為人稱歎的小世界,眼前場景一黯,薛妤等人雙腳便像是生了根似的釘在原地。

  「這是什麼意思?」九鳳提了提腳,發現提不動,問身側的薛妤:「來錯地方了?」

  「沒。」薛妤環視左右,發現眼前漸漸亮起來,言簡意賅道:「看周圍,別說話。」

  「……」九鳳突然道:「我們一共六個人進來的,是不是?」

  「是。」善殊輕聲細語回答了她。

  九鳳眨了下眼,確認過後吸了一口氣,道:「那我怎麼還看到陸秦和季庭漊了。」

  善殊頓了頓:「我也看到了。」

  薛妤像是預感到了什麼似的抬眼,見九鳳身邊也漸漸出現幾個熟悉的人影,無言地沉默了半晌。

  果不其然。

  下一刻,天機書小小的卷軸任務一欄中再起亮起光芒,一字一句,清晰地落在所有人眼裡。

  【五星任務——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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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7:16 PM

第72章

  真是沒想到,一點都沒想到。

  「什麼意思。」才誇過天機書良心的九鳳難以置信地指了指自己,呵地笑了一聲:「意思是我想要獲得秘境之淵的機緣,還得先完成這個任務是吧?」

  善殊低低歎了口氣,道:「若是不出意料,大抵是這樣了。」

  薛妤視線在黑暗的空間中掃了一圈,看得出來,這是一個被臨時開闢出來的小空間。光線像是被一張看不見的巨嘴吞噬,只刻薄地留下一點微末的光,能看到人的眼睛,卻辨不出具體輪廓。

  若是所料不錯,他們此時只能算半隻腳踏入秘境之淵,正如九鳳所說,這個任務不做,即便不被丟出去,也別指望能得到什麼頂尖的好機緣。

  擺在明面上供人自行領會的選擇。

  這不是薛妤第一次感覺到,天機書和扶桑樹幾乎是在強硬地逼著他們往前走。

  按理說,這兩樣是與天同壽,亙古長存的聖物,時間在它們眼中,是一成不變,最無用,也最多餘的東西。而如今,它們表現得如此急迫。

  五百年一次的飛雲端,從未有過提前或延後的情況,在他們身上提前了,秘境之淵也是如此,再結合前世的境況,薛妤有種惶惶的直覺。

  好似在不久的未來,會出現什麼無法挽救的情況,他們則是解局的關鍵,需要快速成長,強大起來。

  薛妤看著那亮起的,語焉不詳只有一個字的五星任務,眉尖忍不住蹙了蹙。

  她得承認,這和她想的不一樣。

  見識過千年之後的場景,回來後,她便一直有所防備,有所準備。

  在她看來,前世會發生那樣的局面,是因為幾族矛盾頗多,妖都負氣不管事,聖地居高而不作為,朝廷態度越發尖銳。這些都是存在了許久,根深蒂固無法在一夕之間拔除的。

  她只能從自身做起,整頓鄴都,嚴查人間的冤假錯案,同時要求羲和,赤水等地一視同仁。而更多的舉措,她原本準備等時機成熟一點,再同各地商議。

  比如冤假錯案真正減少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妖這一塊,還是得由妖都接手。再比如,她準備在人間建立數百個「求助陣」,凡走投無路,被逼到絕境的妖與鬼都能通過此陣,將自己所遇困境訴說給聖地,聖地再通知地方執法堂處理。

  這樣,人間就能減少許多本不必要的爭端。

  這些都需要時間,她原本以為,留給她的時間還有很多,多則千年,少則七百年。可扶桑樹和天機書的所作所為,無疑否定掉了她的想法。

  那還有什麼。

  還能有什麼。

  是三地動盪提前,還是另有波折橫生。

  薛妤抵了抵眉心,在窄小而逼仄的小空間中開口:「都報自己的姓名,算一算人數。」

  妖都財大氣粗,可以不做任務,將山一樣的靈石倒出來充數,但無法對秘境之淵的機緣置之不理,九鳳認清現實,不情不願地道:「妖都九鳳家。」

  善殊,沈驚時,溯侑一一出聲。

  緊接著便是一道格外熟悉的聲音:「季庭漊,羲和。」

  「崑崙,陸秦。」這聲音怎麼聽怎麼像苦笑。

  黑暗中,有人漫不經心地撥弄了下手腕上的銀鈴鐺,聲音清脆:「說真的,這還是我第一次接四星以上的任務,跨度有點大,還挺不適應。」

  赫然是音靈。

  「好得很。」九鳳聽著這一溜的自報家門,嘴角微動:「感情妖都五世家的,就我一個。」

  有求於人,勢單力薄是什麼滋味,她今天算是體會到了。

  「八個人。」薛妤算了算,又取下靈符,想問問朝華,愁離那邊都是什麼情況,可手指連著點了幾下,全無反應。

  她停下動作,頓了頓,說出自己的猜測:「聯繫不上。估計跟我們差不多,各有各的任務要做,雙方沒法聯繫,大概率,之後在秘境之淵裡面也碰不上他們。」

  相當於將扶桑樹提前劃分出了區域,將一千個人打亂,分開,重組,根據任務放入不同的環境中。

  「都將任務接了吧。」善殊聲音極為平和,在黑暗中,有一股格外能安撫人的溫和氣質:「也沒什麼別的辦法。」

  事到如今,已經不是想不想接的問題,而是不想白浪費十年時間,就得咬著牙去完成這個任務。

  沒得選擇。

  一行人或快或慢地伸手,等九鳳陰晴不定地收回手指後,天機書歡快地簌簌抖了兩下,又震盪出八份帶著氤氳光澤的令牌。令牌下綴著長長的流蘇穗子,像是被放在血液中浸泡過的艷色,齊齊抖動起來時,像圍成了一座壓抑,沉悶的小陣。

  說到陣,眾人齊齊看向薛妤。

  薛妤搖頭,最先取下一份,藉著那點碎光,依稀分辨出上面的字跡。

  ——薛妤,除魔師世家,無親眷。

  除此之外,令牌下面還有一行小字。

  ——身份牌暫不可對外人展示,不可暴露自己身份。

  「魔。」薛妤指腹緩緩覆上那個字眼,睫毛微垂,若有所思地看向其他人。

  有除魔師,就必然有魔,但他們彼此不知身份,這就意味著,連最基本的敵我陣營的都摸不清楚。

  氣氛一下子詭異的沉默下來。

  八人中,九鳳是一次任務也沒做過的新手,看到這種這不行,那不行的提示,嘶嘶抽著氣,忍耐著道:「不是,這種五星任務就一個字?前因後果不知道,最後要做什麼也不知道,合著做個任務不是靠猜就是靠蒙?」

  「五星任務,我們都是第一次接觸。」善殊好脾氣地回答她的問題:「線索估計是要我們自己找,總會有提示的,不然我們也無從下手。」

  「空間崩碎了。」薛妤最先感受到半空中的靈力漾動,她看著腳下,唇瓣微動:「出去再說。」

  她話音落下,天光寸寸照進來,大家忍不住瞇了下眼,溯侑則不期然側首,往回望了一眼。

  真正的秘境之淵像一張緩緩鋪展的卷軸,在抽離黑暗之後,清晰無比的展露出自己原有的輪廓。

  那是一座格外恢弘的城池,時值夜晚,花燈千萬盞,穿過連綿肅立的宮群,又繞開人滿為患,熱鬧無邊的長河拱橋,居高往下看,整座城像是一把巨大的散開的拂塵,起於皇宮,末於城外斷尾高山。

  薛妤等人足尖點地,如秋末落葉般悄無聲息地落下來。

  落腳的地方是一間三進三出的院子,院中處處如常,唯有後面那座破舊的三層高的小竹樓顯得格格不入,像是精緻花瓶中突兀放進去的一根狗尾巴草。

  門外,管家弓著腰一邊往裡走一邊低低碎碎地衝著奴僕模樣的男子罵:「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東西,這種當口,事情還能耽誤,大人們若是怪罪下來,可別說我不給你活路。」

  一抬眼,便見到了神色各異,站成一排的「大人們」,管家急忙上前,褶皺擠出一朵慇勤的花,他朝著陸秦拜下去,道:「大人,先前吩咐下去的東西都準備好了,只是運送火樹時出了點岔子,恐怕得多耽擱一天。」

  陸秦在原地站了半晌,須臾,僵著手掌面不改色地道:「知道了,下去吧。」

  管家低頭退下去,庭院內恢復一片沉如水的寂靜,幾人同時張望,最後還是音靈往石凳上一坐,開口問:「我們當中,可有人知道『魅』是什麼?」

  其他人皆搖頭,唯有善殊與薛妤對視一眼,前者理了理思緒,將其中的緣故說了一遍,又道:「我們查了許多上古時的書籍,也不曾查到其來歷。」

  「先將院子都查一遍。」薛妤率先走向那座小竹樓,道:「等搜尋完對我們有用的資料,再出門去街上走一圈,瞭解我們現在所處的環境。」

  「行。」經歷過最初的驚詫,難以置信後,九鳳現在是既來之則安之,她揮了揮衣袖,道:「我提前說,我這是第一次接天機書任務,前頭大概是幫不上什忙,你們若是找到了線索,讓做怎樣的事,開口便是。」

  「早點完成任務,也好早點去尋機緣。」

  季庭漊錯眼看過去,一邊跟著薛妤和溯侑走向小竹樓,一邊道:「喲,看不出來,我們九鳳大小姐也有這樣的覺悟。」

  「你才登上聖子之位,不知道的東西自然多了去了。」九鳳還從未在口頭上吃過虧,當即噎了他一句,季庭漊被哽得說不出話來。

  九鳳提著裙擺跨過門檻,看向善殊和音靈,壓低聲音問:「這幾個人裡,誰做這種任務最快?」

  八個人裡,九鳳曾跟薛妤和善殊走過一程路,也算一段緣分,因此每回九鳳說話,她都會應答。但按理說,聖地傳人和妖都世家的掌權者一般不會走得太近,可善殊看著九鳳那雙「求知若渴」的眼睛,不由想起她和薛妤一起處理螺州飛天圖任務時,說的那番話。

  ——「我不善攀談,不愛與人打交道,刻意湊上去,反而顯得別有所圖,但若是可以,聖地傳人應當改善與妖都世家之間的關係,未來很多事情,我們可能要一起解決。」

  ——「並非低人一等的討好,這僅僅是為了保證,真發生事情的時候,我們中有兩個人的話,妖都那邊是能聽進去的。」

  這次五星任務,唯有九鳳摻雜在他們中間,這是扶桑樹的安排。

  薛妤的話,算是再一次一語成真。

  善殊頓了頓,細細解釋:「音靈是我們幾個中運氣最好的一個,她抽到的任務不是兩星半便是三星,季庭漊手氣也不錯,抽到三四星的任務居多,剩下我,陸秦,薛妤運氣不大好,都曾抽到四星半的任務。」

  九鳳抽了抽嘴角:「這麼算起來,我運氣最差。」

  第一個任務就是五星,天機書不是偏心,它是缺德。

  陸秦見善殊要娓娓道來那些不堪回首的事,急忙擺手,道:「別說我,別說我,我不配解決四星半的任務,真的。」

  音靈專門揭人老底,她笑著對九鳳道:「你不知道,我們崑崙少掌門可威風,當年憑一己之力,將薛妤坑得替人皇殿後,事後自覺無顏見人,曾閉門不出整整兩個月,現在見到薛妤都發怵。」

  「還有這回事呢?」九鳳挑著眉往陸秦身上掃了好幾眼。

  後者摀住半邊臉,虛弱地哀嚎:「你們到底什麼時候能將這事忘了。」

  善殊見他再次陷入痛苦的回憶中,含著笑好心結尾,將話圓回來:「做這種高難度的任務,還得看前頭那兩位。」

  「我看也是這樣。」九鳳盯著薛妤和溯侑的後背半晌,煞有其事地道:「有種話本裡的高手氣質。」

  這一下,幾個人都忍不住笑了笑。

  三層小竹樓的門被嘎吱一聲推開,薛妤聽著後面一聲接一聲頗為友好的交談,肩頭微微鬆了兩分,她扭頭對跟在身側的人道:「十九,你留在一樓,我上二樓,若有線索,隨時找我。」

  「好。」因為一聲久違而親暱的稱呼,少年側臉微揚,露出清雋而乾淨的輪廓。

  半個時辰過去,八人將整座小竹樓裡三層外三層地翻了個遍,確定沒有遺漏之處了,便三三兩兩聚到庭院中的石桌邊,桌面上堆著一張寫到一半的紙和兩封被金線封著的信件。

  後面兩份信件打不開,被印上了某種玄妙的上古之陣,即便是薛妤,也不敢在沒有把握的情況下輕舉妄動,怕引發什麼意想不到的後果,打草驚蛇。

  於是明顯的線索便只剩下那張紙。

  薛妤凝著手中的紙,將那段話翻來覆去地看了兩三遍。

  只見紙張字跡遒勁,力透紙背。

  ——【天子腳下,事故頻發,京中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聖上親啟祭台,命司天監勘察三夜,隔日頒布兩道密旨。】——【魔女紫芃自瓊州魔島而出,將於半月後抵達京城,與定江候成婚。此女關係甚大,干係聖上之計,定江候自願以身為餌,向上奉告,在大婚之夜,趁魔女及親信不備,聯合誅魔司七位大人施展奪魂之術。】——【此計推遲數十年,終得應允,心中忐忑,喜半參憂。】憂字之後,便是一筆凝長的停頓,暈出顏色深重的一團墨漬,憂愁之意頓時躍然紙上。

  薛妤將紙張放到桌面上,其餘幾人一個接一個看過。

  「我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九鳳揉了揉眉心,道:「我看到這種繞七繞八還要除妖除鬼的就煩。」

  「這紙上所說,除魔司七位大人,對應的應當就是我們其中的七位。」

  薛妤沉思許久,取了屋裡的紙筆,就著半幹不幹的墨點了點,在紙上拉出一條線,從容不迫地分析:「從現有的信息來看,十五天後是一個節點,亦是我們破解謎團的關鍵轉折。」

  「定江候和魔女成婚當晚,我們施展奪魂之數,所得到的東西說不定就是解開這兩封信的契機。」

  「現在出現了魔,可魅是什麼,還是不得而知。」薛妤分別寫下這兩個字,道:「這十五天裡,我們需要弄清楚身處的環境,這位瓊州魔女是什麼來歷,民心動盪,聖上大怒又是因為什麼。」

  藉著角落裡的兩盞花燈,她餘光掃過其餘七個人,問:「定江候是哪位?」

  大家頓時左看看右看看,否認聲接連響起。就在薛妤忍不住皺眉時,溯侑朝前走了半步,他與她對視,輕聲吐字:「我。」

  薛妤目光微凝。

  她沒想到是他,或者說,在看到成親這個字眼時,她就下意識將他排除在外了。

  微弱的燈光下,少年眉眼近乎招搖到了旖麗的地步,唇色潤著胭脂色澤,兩腮肌膚透明,整張臉是矛盾到極點的顏色衝撞,驚心動魄,明艷純粹。

  很難想像,這樣一個人,穿上喜服時是什麼樣子。

  薛妤手中的動作停了停,她擱下手中的筆,而後抬眼,仔仔細細去看他的眼睛。

  還是那樣乖而純粹的光亮,她問什麼,他便回答什麼,永遠學不會隱瞞一樣。

  只要任務需要,別說當個新郎,便是要他的性命,他好似也不會說半個反抗的字。

  半晌,她點頭,道:「知道了。」

  說完,她捏著那兩封不薄不厚的信坐到一邊,像是陷入了某種沉思。

  見狀,陸秦和沈驚時等人蜂擁而上,圍著石桌各抒己見,發揮各自的想像力,越說越離譜,後來自己也意識到了不對,紛紛閉嘴。

  月懸中空時,薛妤驀的起身,她垂著眼,將手中信封摁在桌面上,動靜不輕不重,可就是引來了其餘人的注視。

  她伸手揉了揉眼尾,道:「我去找找別的線索。」

  看著遠去的背影,九鳳給了沈驚時一手肘,道:「看見沒,看見了沒,一下子就不開心了。」

  善殊看了看很快熟成一團兩人,也跟著看了看,而後搖頭,道:「阿妤是這樣的性情,只是臉上表現得冷了點,其實沒別的意思。」

  「那不一樣。」九鳳篤定:「別懷疑,我在這方面還沒感知錯過。」

  他們的話語一句接一句灌入風中,傳入耳裡,溯侑修長的指節微微攏起,而後在一個低低的尾音中倏的舒展,連帶著眉眼都彎出一點璀然弧度。

  是。

  她一瞬間沒收斂住的情緒,他也感覺到了。

  濃密的睫毛克制不住顫了顫,溯侑仰著頭看了眼三層小竹樓,想。

  可能。他癡心難改的怦然心動,孤注一擲的奮力追逐,終於等來了一絲不太明晰的回應。

  與此同時,沈驚時朝溯侑揮了揮袖,無聲做口型催促:「快去,快去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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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7:17 PM

第73章

  古城的月懸在半空,既圓且清,薛妤坐在小竹樓的第三層,樓裡氣息陳腐,瀰漫古舊的書卷紙墨氣,絲絲縷縷沉入鼻尖,有一種別出心裁的提神熏香作用。

  她拉了張凳椅掃去灰塵,在小小的窗邊坐下來,手裡捧著一本厚重的除魔典,翻開一看,裡面涉及的符篆陣法格外玄妙,跟後世除妖陣有異曲同工之處,但相比之下,更晦澀難懂些。

  其餘的都沒用,後世沒魔可除,她要找唯有紙上提到的奪魂之術。

  她一頁頁翻過去,沒多久,就找到了自己要找的東西。顧名思義,奪魂之術陰損,所呈現描繪出來的畫面也極為簡單直白,不堪入目,薛妤看了兩眼,覺得自己心裡起了一股躁氣。

  她手指微動,做了個記號後合上書冊,平視前方,而後緩緩蹙起眉尖。

  心不靜,則情緒不寧。

  樓下腳步聲傳來,聲音不輕不重,在空曠的竹樓裡蕩出一層低低起伏的迴響。按理說,她此時該戒備警惕,可這動靜太熟悉,以至於她都不需要仔細辨別,一下便聽出來是誰上樓來了。

  在踏上最後一層階梯時,腳步聲便輕輕靜靜地止住了,薛妤循聲望去,隔著煙氣水霧一樣的朦朧光線,她的視線落在倚在樓梯口的清雋少年身上。

  他含笑走近。

  及至跟前,還未等他開口,薛妤便將手中沉甸甸的書遞到他身前,又伸手點了點立櫃後面的一張凳椅,道:「找到奪魂之術了,你看看。坐著看。」

  燈光下,她側臉精緻,聲色清冷,每一處都是經得起吹毛求疵挑剔,又處處透露拒人千里的模樣,單從外相上看,很難想像出她動情,動心是什麼模樣。

  溯侑接過那本書,又拉著一張凳子在離她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下,順著留下的記號翻到記載了奪魂之術的那一頁,仔細看過後,抬眼輕聲問:「女郎有怎樣的看法?」

  「現在最令人困惑的一點是,我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麼。」

  往常,哪怕是四星半的塵世燈任務,不論過程如何波折,至少從一開始,他們便知道自己的任務是找燈。

  這一點,溯侑同樣想過,他道:「按如今情勢來看,大概是要層層抽絲剝繭,將那兩份信解開才能有新方向。」

  薛妤偏頭去看窗外,瞇著眼徐徐道:「這裡應該是遠古皇城。」

  「從遠古流傳下來的書籍不多,不是記錄簡單的風土民情,疆土格局,便是詳細介紹各式各樣的宮廷御膳,食肆小吃,但關於別的東西,全刻意隱去了。」

  比如蒼龍和天累兩個如此強橫的種族,是怎樣突然在一時之間走向消亡的,再比如魔是什麼,魅是什麼,遠古傳下來的書籍,無一例外,沒有隻字片語提到。

  從古至今,不論盛世清明還是民生潦倒,口誅筆伐,大張撻伐的士子不少,喜山喜水,縱情人世的文人墨客更不少。文人的手,他們的筆,是遏制不住,防不勝防的。

  那麼多人,總能有一兩篇倖存著流傳下來。

  可沒有,一點都沒有。

  處理得如此乾淨,除了天機書和扶桑樹,不做他想。

  「臣聽說,遠古沒有聖地,亦沒有妖都,人皇長生不死,威嚴蓋世,是世間至高的主宰。」溯侑順著她的話題緩緩道來:「後來,扶桑樹甦醒,欽定妖都,聖地,人皇的權力一降再降,成了今日的朝廷。」

  想也不用想,這其中肯定有難言之隱,無法抹去的種種苦衷。

  「扶桑樹蘊天地萬物而生,所做決定即是蒼生之決定,它既然下決心湮沒這段歷史,萬載不提,又為何偏偏在此時將我們聚集在一起,揭開塵封的一角。」

  這些事情,根本無法深想。

  溯侑看著她腮邊垂落的鬢髮,想,她永遠就是這樣一個純粹的,注定背著許多包袱前行的人。既要避免前世之結局,又時時刻刻都背負著聖地傳人,鄴都公主的責任,跟著扶桑樹的提示猜東猜西,顧慮頗多。

  為民,為妖,為眼前所見美好而溫柔的一切。

  就是這樣一條路,前世,她孑然一身走到了底。

  他緘默一息,輕聲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女郎不必擔憂。等這個任務結束,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很明顯的安慰話語。

  薛妤前世從松珩嘴裡也聽過許多次,他讓她不要太累,不要太忙,不要為了和自己不相干的東西糟蹋自己的身體,可這人的語氣,真是一聽就不一樣。

  或許得益於這把風風韻韻,敲金擊石的嗓音,原本再普通不過的話語,被他緩緩地咬著字音說出來,既輕且清,像溫柔的一陣夜風,又因為話語中天生的涼薄之意,繞繞沉沉拂進耳畔。

  跟那天,他說來哄她時是一樣的語調。

  四目相對,薛妤的睫毛突然眨了一下。

  完美無瑕的面容下,一道小小的裂紋便足以成為敲擊的豁口。

  溯侑順勢起身,朝前踱步,而後半蹲在她身前,衣袖花瓣一樣散開,三三兩兩落在竹樓的地面上,清洌的松香中,他微微抬著下頜,溫聲道:「現在,說說之前的事。」

  「女郎因為什麼而不開心?」

  薛妤沒想到他會問這樣的問題,微微一怔後,眸光微動。

  那一瞬間起來的情緒波動,她自己也不明白怎麼回事,現在真要回想著去說出個所以然來,不過是覺得這個五星任務太過嚴苛,不近人情,而他的態度又理所應當,幾近到了坦然接受的程度。

  薛妤不由看向溯侑。

  不知是不是身份習慣使然,他總喜歡仰頭看她,追著光漾動的姿勢。可恰恰是這個姿勢,他像一朵全然舒展花瓣的柔旖花朵,不論是深邃的眉眼,還是挺立的鼻脊,亦或者流暢鋒利的下頜線條,都以一種驚人的姿態被她逐一收入眼底。

  劍走偏鋒,含蓄又從容的漂亮。

  薛妤望進那雙瀲灩桃花眼中,嫣紅的唇微動,誠實到接近內心剖白:「我沒想過是你。」

  「臣在八人之中,定江侯的身份,有幾率獲得。」溯侑沒有點到為止,他罕見的用一種強勢與誘惑參半的語氣道:「這不奇怪。」

  薛妤沉默半晌,望著他道:「我知道這並不奇怪,是我私心作祟。」

  「你是殿前司的公子,是我親自培養出來的心腹之臣,你的大婚,應當燃燈燭千盞,綴明珠美玉,束綾羅紅綢滿街,而非在一個五星任務中,因情勢所需,成為一個為所謂口中大義而獻身做誘餌的負心之輩。」

  「那位紫芃魔女,你連面都沒見過。」她顯見的有些不開心,眉尖微攏,道:「這是你第一次成親。」

  這好似是她第一次提起男女之間,婚姻之事。

  冰涼的指尖在寬大的衣袖中屈了屈,溯侑睫毛根根垂落,他問:「以殿下所說,該給臣配個怎樣的女子為妻。」

  小小的樓閣中,氣氛好似隨著這一句話深重起來。

  薛妤許久不說話,等他耐不住這種死一樣的沉寂而皺著眉去凝望她眼神的時候,她才倏然動作,捲起手邊的書卷在他肩上敲了一下,聲線帶著一點猝不及防的冷與僵:「你起開。」

  像是扭開了一個開關,溯侑眉眼徐然舒展,漆黑的瞳仁裡描上幾筆明顯的笑意,他低聲糾正:「女郎說錯了。燈燭千盞,明珠滿堂,紅綢當街,皆非公子成親的儀制。」

  皇太女大婚或主君大婚,才是那樣盛大的排場規格。

  瞥見她眼中水一樣漫上來的懵懂怔然之色,溯侑幾乎是強逼著自己退了一步,他垂著眼從喉嚨裡逸出一聲笑,不知是在說服自己,還是在跟她說話,他道:「足夠了。」

  這樣的回應,無疑比他想像中好了太多。

  「嗯?」薛妤問。

  她才說讓他起開,他卻並沒有挪動腳步,依舊那樣含著笑抬眼望著她,聲音不輕不重,連字句之中的停頓,都全是刻意撩人的樣子:「不著急,女郎,我們慢慢來。」

  「我會一直陪著你。」

  ====

  很快,兩人一前一後從三樓小隔間裡走下來。

  從進來到現在,不過兩個半時辰,九鳳和沈驚時已經經常能頭一歪湊到一起嘀咕兩句別人聽不懂的話,此刻仔細看過薛妤的臉色,九鳳頭一偏,對沈驚時篤定道:「好了,差不多好了。」

  「看不出來。」沈驚時嘖嘖稱歎:「溯侑這麼會哄人呢。」

  「你懂什麼。」說起這個,九鳳來了精神,道:「人家那張臉,都不需要說話,往跟前一站,氣就消了一半,這個無需質疑。」

  沈驚時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接道:「我知道世間男子大多以色待人,但女子看男子,也是如此?」

  尤其是薛妤,怎麼看怎麼都不像是這樣的人。

  「說什麼呢。愛美之心,人皆有之。」九鳳說著說著,看兩人又在庭院中坐下,圍著那張紙翻來覆去的分析,不由頭皮發麻,聲音跟著弱了半截:「這張紙之前不是看過了嗎,怎麼又拿出來議論,這還能看出朵什麼花來。」

  沈驚時也嘶的倒抽了一口冷氣,道:「我是真的不擅長這種需要抽絲剝繭動腦筋的事。」

  「天天嚷著不擅長。」善殊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招手道:「不擅長也過來,好好跟著學一學。」

  庭院中的圓桌邊,薛妤環視四周熟悉的面孔,問:「接下來如何行動,你們有什麼想法?」

  被那個四星半任務坑得至今有陰影的陸秦默默地撫了撫鼻脊,默不吭聲,九鳳轉著眼珠子擺了下手,剩下音靈,季庭漊和善殊幾個互相交換了個眼神,也沒什麼頭緒。

  「先出去看看。」一片尷尬的沉寂中,溯侑長指點在紙張上,道:「留兩個人下來對府中下人施展術法,問出這座府的用處,主人情況和我們八位之間的關係。再分兩個人出來尋找有沒有遺漏的,被忽略的線索。剩下幾個去各大酒肆茶樓,胭脂首飾店瞭解如今年月,局勢分佈,京中人心惶惶又是因為什麼。」

  「行。」九鳳二話沒說便開口:「我審下人,這活適合我,我挺喜歡。」

  善殊溫聲道:「不論是留在宅院中的,還是出去打探消息的,都要注意安全,不要掉以輕心。這是五星任務。」

  薛妤點頭,看了眼半空中的圓月,道:「明日正午,這間院子裡集合。」

  大家紛紛點頭。

  「十九。」薛妤起身往外走,腳步跨過門檻上時,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轉身,看著正往這邊走來的清雋男子,道:「你留下來搜資料,他們都不太注意細節。」

  溯侑止住腳步,皺了下眉,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點頭,道:「若是發現情況不對,及時抽身,之後大家再一起想辦法。」

  「放心。」薛妤頷首,言簡意賅:「我有分寸。」

  等人一散開,沈驚時便湊上來,對溯侑使了個別有深意的眼神,嘖的一聲,低聲道:「聽聽,我們不注意細節是假,我看是溯侑公子的傷未好全才是真。」

  ====

  陽春三月,柳絮紛飛。

  不知昨天是什麼日子,薛妤戴著幕籬出門時,御河邊仍掛著數不清的宮燈,人卻稀少,河裡飄飄蕩蕩地順水流下許多燃著燈的紙船,有人撐著船在下游將成片成片記載了人們祈願和美好祝福的紙船輕輕鬆鬆一撈,甩到船尾,堆起高高的一疊。

  大多店舖都關了門,唯有打尖的驛站還點著燈,再有便是城中的幾大酒樓,因為也供修士吃喝玩樂,晚上也陸續有人前來。

  薛妤選了最大的一家,踏上了台階。

  熱情的小二將她引上了二樓,她刻意選了前後都有人攀談的一桌,側頭要了幾樣樓裡有名氣的糕點和菜餚,等菜上桌時,前後桌的動靜都清晰地入了耳裡。

  「華兄,一別數年,許久不見。」薛妤斜對面坐著兩位年近不惑的男子,做東的那個舉起手中的酒盞,唏噓不已:「今日這酒,一定得喝。」

  被稱為華兄的那個將杯中酒液一飲而盡,像是不常喝,所以幾口酒下肚,臉便泛起了深色的駝紅,他感歎道:「如今從南嶺來一趟皇城,是真不容易。我隨行車馬被攔著盤問了數次,差點沒能放行。」

  「哎。」聽聞此話,他對面坐著的長鬚男子歎息道:「快別說這個,提起來我就頭疼。自打百年前魔物出谷,四下橫行,各地死的人是越來越多了,好不容易有好轉之向,還沒來得及歡呼,那些魔物不知怎麼的,一股腦往皇城來,天子腳下,蝗蟲一樣氾濫成災。」

  「可我怎麼聽說。」外來的那個警惕地瞥了瞥四周,壓低聲音道:「定江侯要和瓊州魔女成親?這事若成了,不是越發一發不可收拾嗎?」

  「昨日酒巳節,御河左右兩條街,我多了不說,至少有五成是魔物,他們也有樣學樣,變作人的樣子,擂台比劍,放花燈,那種場面,真是,我看著便覺得膈應。」

  「再等等吧,聖上還在皇城坐鎮呢,說不定吶,把魔物全部趕到皇城是早有計劃。」說起這個時,兩人的聲音如蚊蠅,刻意含糊字眼,薛妤需得仔細辨認,才能聽清其中的意思。

  「兄長何出此言?」

  「你也知道,我遠方表兄在朝為官,官拜三品,專管各族入京,朝貢之事。他最近幾月忙得腳不沾地,我聽我姨父醉酒時提過一嘴,是因為短短兩三月間,不少強橫的隱世家族都悄悄到了皇城。」

  「隱世家族?」其中一人追問:「都有哪些?」

  酒量不高的人神智都已不怎麼清楚了,他往桌上一趴,嘟囔著掰著手指,含糊道:「三大修仙門派,唔,還有蒼龍,天累那邊,都來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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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7:34 PM

第74章

  從酒樓裡出來,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隨後,她又走了不少地方,將這座遠古皇城的現狀瞭解得七不離八。

  正如溯侑所說,遠古以人皇為尊,五湖四海,奇種異族,莫不臣服。修仙門派欣欣向榮,妖族強大的世家隱世而居,日子一時算是平靜無波。

  誰知七百多年前,變故橫生,世間生出了『魔』。

  他們修的是獨成一派的魔功,額心生詭異的黑紅紋路,血淋淋一大片,依靠吸收惡氣而活。因為出世不久,無人管束,他們中的許多圖方便快捷,便會惡意製造許多意外事故,玩弄人心,等惡氣積攢到巔峰,再出手慢悠悠享用美食。

  之後,又誕生出兩片魔島,一為瓊州,二為蠻洞,瓊州以魔女紫芃為主,而蠻洞則以人身蛇尾,暴戾非常的魔物忝禾為尊,雙方自出世之日起便在爭鬥,百年不休,牽連了許多無辜之人。

  在百年前,人皇召見魔族二主,說起此事,可魔族誕生不過百年,對這片天地都尚處於摸索之中,他們應召而來,有樣學樣地拜見人皇,卻不敬人皇,談吐間,甚至以你我自稱。

  當人皇要求他們約束子民,兩島互不爭鬥時,兩人幾乎異口同聲拒絕,魔女甚至揚言:「魔族天性,唯從一主,內部之鬥,至死方休。」

  人皇動怒,拂袖而去。

  如同每一個才出世的種族一樣,魔族跌跌撞撞地朝天地間邁步,他們大多懵懂,憑本能做事,而這樣的本能,對人族來說,卻是一件難以接受的事。

  眼看魔族實力日漸攀升,卻不懂事故,不通人情,更不在意世人成見看法,這對人皇來說,無異於眼中一根尖刺。

  為了拔除這跟尖刺,皇城中新設誅魔司。

  可這注定治標不治本。

  每日早朝,仍有大臣叫苦不迭,各州各地,幾乎逮著魔這個字眼誇大其詞,大做文章,說他們以人血為食,人骨為飾,喪心病狂,毫無理智。

  於是,便有了任務中那張紙張上所寫的一幕。

  薛妤轉身去靈寶閣,買了八顆遠古修士互相聯絡的靈珠,這珠子不比靈符,一顆只能用一次,用過之後便作廢。

  他們落腳的地方是西巷,牌匾上提字為陸府,處於兩段長長小巷拐角的盡頭,宅子佔地不小,卻坐落得隱蔽,像是刻意為之。

  回去的路上,天已經亮了一點,路上開始有行人走動,薛妤問過其中兩個,可知道陸府的消息,一個搖頭,另一個是在同條街上府宅中當值的下人,算半個鄰里。

  他捲著袖邊打著哈欠道:「那家神秘得很,據說住的是修仙門派的人,但具體我們也不清楚,只是偶爾能看到紅光閃動,有一次半夜還鬧出地動山搖的動靜,不過很快便消了。」

  見薛妤問這個,那位佝僂著身子的下人好心道:「你是外來的吧?其實不必怕這些,近幾年皇城中常有這種現象,許多仙長都下了山,時不時便出手幫一幫我們這些擔驚受怕的人。」

  「別怕。」他見薛妤獨身一人,又是戴著幕籬的姑娘家,安慰道:「說起來,魔物這些年沒之前猖狂了,只是很喜歡熱鬧,常出來嚇人,遇見了只要不抵抗,哭幾句裝可憐,便大多能躲過一劫。」

  薛妤道了謝,順著那條長得似乎不見頭的巷子往前走。

  踩在一道布著輕微裂紋的青石磚上,她腳步停下來,看著交織著魔氣的空間,掀了掀眼看青灰色的天穹,不輕不重道:「出來。」

  天空中輕飄飄降下兩人,兩個都戴著半截面具,露出額心出深紅色雜亂無序的血色紋路,他們見到薛妤,並不見禮,可神態並不自然,反而有點僵硬,為首的那個朝前踏出一步,道:「我主有請魔女。」

  薛妤眼裡閃過一線驚訝之色。

  她知道五星任務可能危險重重,變幻多端,反覆無常,可這種反轉,確實是她沒有想到的。

  五星任務給出的身份牌,一開始便清晰明瞭,「誅魔師」三字絕無可能看錯。

  那現在是怎麼回事。

  「在哪?」想起兩位魔主之間勢同水火的關係,薛妤的語調並不柔和,尾音壓得很平,透露出一點不耐至極的意味。

  「魔女跟我二人來。」

  說罷,他們便一展魔焰滔天的羽翼,猛的飛上了天,不知使用了怎樣的收聲斂氣的靈寶,一路平穩,丁點波動都未逸散出來,薛妤手掌微揚,以陣線封路,尾隨其後。

  片刻後,一座小巧別緻的庭院內,三人前後降落。地面上葳蕤青翠的花草在薛妤落地的一瞬間褪去了偽裝,露出原有的真面目。

  只見院中氤氳美景,小橋流水,全成了被利器劃破的畫卷,一蓬火花炸開,露出裡面黑色的山,墨汁般的水,還有長著尖刺吐著不明汁液的緋紅色花朵。入目所見,皆是一副詭異的彷彿強行拼湊在一起的情形。

  緋紅花叢間,斜斜倚著一個人,他長著人間男子清秀的面容,自腰腹之下,卻是一段粗壯有力的蛇尾,盤起來時堆成一座閃著寒光的山。偶爾一拍蛇尾,那些花便被連根排成餅,連著地裡的泥土都濺出三分。

  他朝薛妤看過來的時候,深灰色的瞳仁豎起,那是一種警惕的,同類之間本能的敵視。

  薛妤心中有了數,這就是蠻洞的魔主忝禾。

  「你現在還真將自己當做人族了?」忝禾聲線如砂礫般沙啞,盯著人看時,給人一種被獵手盯上,難以脫身的感覺。

  薛妤眸光閃爍片刻,而後,她朝他走過去,在對面那張椅子上坐下,下一刻,又從從容容摘了頭上戴的幕籬,隨手放到桌上,方抬眼,問:「大張旗鼓找我,要說什麼?」

  忝禾的蛇尾躁動地甩了兩下,盯著她的臉看了半晌,惡劣而輕蔑地笑了下,開口道:「見面居然沒喊打喊殺,我還以為你轉性了。」

  他接著道:「如此大膽,原來只是一道分身。」

  他說話的時候,薛妤一直在不動聲色觀察,方纔的一系列動作,全是她故意為之。她不是大意的人,可這個任務給她的感覺,是循著上古一條已經發生的時間線在走,就像現在,她同時頂著紫芃和除魔師的身份,說話做事,卻是自己平常的語調。

  就連這張臉,都是屬於薛妤自身的。

  可忝禾沒有意識到不對。

  不管是之前酒樓裡的兩人,還是如今的忝禾,都在一條接一條往外拋出線索,前者引出今時大概時局,後者說出她乃紫芃分身一事。

  好像不管他們幾個接任務的人做了什麼,即便閉門不出,這已經發生的事,就是已經發生過了,他們只需要踩著這條路往前走,便能知道想知道的一切。

  可,這是五星任務。

  薛妤不是第一次做任務,她知道那五顆閃爍的星星代表著怎樣的難度,就是整條故事線全部讓他們一點點補充,耗上個一年半載的,她都不覺得奇怪。

  她回神,仔細觀察忝禾額上的那道紅紋,果真是鮮艷似血的顏色,跟靈力不同,魔族的魔氣是黑色的,墨汁一樣濃稠深重的顏色。

  「你要說的若只是這些,恕我不奉陪。」薛妤作勢要拿回桌上的幕籬起身回去。

  忝禾指尖一動,那幕籬便被重重掀翻在地,他蛇尾一拍,將僅剩的十幾株鮮花連根拔起,眼光閃爍,戾氣橫生。

  須臾,他像是想明白,殺一道分身並沒有意義,便道:「紫芃,你想如何,不關我事,想嫁誰嫁誰,隨你高興,可你和定江侯成親,日後長居皇城,另一塊魔族起源之石,你還是交給我為好。」

  「你我再清楚不過,此物關乎我們生死,一旦被人族得到,銷毀,從今以後,天下誕生的魔族將少一半。」

  這話的意思,再清楚不過,即便是薛妤這樣未知全貌的人,也能輕而易舉猜出一些東西。

  魔族有兩塊起源之石,分別握在魔女紫芃和魔王忝禾手裡。

  起源之石關乎魔族生存之計,若是兩塊起源之石被湊齊,毀掉,那魔族便不會再有新生兒降世,不過千年,魔種便會徹底滅絕。

  但這種要求,對一直以來的死對頭而言,不是冒犯,就是挑釁。

  兩個脾氣火爆的魔主,一言不合之下,很可能會大打出手。

  薛妤手中纏出鬆鬆的雪線,因為有前世之領悟,又得了蒼生陣,她的修為水到渠成般一路拔高,甚至已經開始逼近前世的實力。

  她不知道那段故事線裡,紫芃和忝禾有沒有交過手,交手的結果如何,可私心裡,在沒摸清敵人實力的情況下,她不想貿然和一個從未打過交道的魔族動手。

  可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不是她說不想便不想的,薛妤做好防禦的準備,漠然出聲:「這不可能,我拿不出來。」

  忝禾危險地瞇起了眼睛,他道:「人族有一句話,叫嫁雞隨雞,嫁狗隨狗。」

  「你如今,是想站到人族那邊,對付自己人?」

  「胡說八道。」薛妤說完,道:「管好你自己的事就行。」

  說完,她起身離開,忝禾也不阻攔,他只是擺著蛇尾,幽幽地補一句:「魔族若因你的一意孤行而蒙遭大難,你便是全族的罪人。」

  薛妤腳步僵了僵。

  這句話,沒人對她說過,可她在心裡,對自己說了成千上萬遍。

  驟然再聽相似的話語,有一種恍若隔世之感。

  眼看薛妤從小巷子出去,先前將她請過來的下屬湊到忝禾身邊,他額間紅紋艷麗,太過精緻,仔細觀察久了,甚至覺得那花紋不是長出來,而是畫出來的,他問忝禾:「主上,就這樣讓她走了麼?」

  「不然呢?」忝禾斜眼過來,暴躁地一巴掌拍到下屬頭上,陰惻惻道:「皇城現在跟鐵桶一樣,誰知道那個肚子裡憋著壞水的老皇帝有沒有佈置陷阱要捉我,她是分身,我就不是?誰也打不過誰,還要受傷,打了幹嘛。」

  那下屬被打得眼皮耷拉下來,像某種怒氣橫生的隱忍,從忝禾的角度看,卻是卑躬屈膝的順從,和平時半點沒差。那下屬頓了頓,又遲疑著問:「那,那起源之石,就放在魔女身上?」

  「她那個人最為精明,起源石必定放在自己最放心的地方。」忝禾道:「她被那個定江侯迷得神魂顛倒,你瞧著看,即便跟定江侯成婚的是這個次身,她的主身也必定會進皇城,到時候我們再派人去瓊州簾洞去找,起源之石十有八九就藏在裡面。」

  「至於紫芃這具分身。」人面蛇神的魔物從鼻腔裡擠出一聲冷笑,道:「我這魔氣這麼濃郁,現在皇城中全是那些不知所謂的誅魔師,她從這走出去,都不需要一刻鐘,便會被他們攻擊。」

  「嘿,雖然那些東西夠缺德。」忝禾舔了下唇,道:「但製作出來的各種驅魔藥,傷魔箭,鎮魔陣,都還挺難纏,正主不出面的情況下,真夠一道次身喝一壺的。」

  他想想那個畫面,心情又好了起來:「被騙了也好,魔族只需要一位魔主,至於紫芃,談情說愛的適合她,她也自得其樂。」

  那個下屬眸光深邃,他站在忝禾身後,冷冷地想,不愧是只有百歲見識的種族,三言兩語幾句話,便將什麼都和盤托出了。

  確實如忝禾所說,薛妤現在走在一道岔口中,面色凝重地觀察著周圍的地形。

  她遇到了一個難題。

  那樣濃郁的魔氣,不管她捏除塵術,還是用什麼隱匿的法寶,那股氣息都清除不掉。

  薛妤第三次使出除塵術,發現丁點效果沒有之後,便徹底停下了動作。

  她意識到,不是除塵術沒用,而是她現在的身份,在遠古這條錯綜複雜的故事線裡,發生了這麼一出事。

  如果她所料不錯,接下來,可能有人會循著這股魔氣找來。

  薛妤視線從長長的巷中延伸出去,來時她留意了路,翻過一座牆,牆的另一邊往西,拐一段路進去,便能看到陸府的影子。

  不遠。

  在她走出第十步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破風之聲,「咻」的一聲,薛妤早等著這一出,當即側身,連著在空中翻了幾圈,衣影捲成一片片,將那道疾如迅風的利箭避開。

  三四位道骨仙風的老者聯手而至,身後還跟著個少年,方才就是他抿唇射出了這一箭。

  為首的那個目如閃電,厲聲道:「你與魔物有勾結?」

  薛妤極為不喜這種不分好壞隨意出手要打要殺的人,她皺了下眉,道:「皇城之內,天子腳下,隨意出手傷人?」

  「天子庇佑的是心懷善念的臣民,不是你們這種出世百年,作亂百年的異族。」說話的是那名少年,他搭弓,上箭,瞄準,一氣呵成,幾乎是蠻橫而不講道理的,第二箭第三箭緊接而來。

  「人皇承天命,即便是魔族,也該行包容,引導,教馴之職。」

  「放肆!」老者一聲斷喝,道:「無稽之談。」

  薛妤徒手接下幾箭,那些箭矢才到她手中,便成了裂紋般的冰色,很快化為碎屑。見狀,為首的幾名老者神色凝重起來,再不袖手旁觀,而是齊齊出手,將薛妤圍困在正中央。

  那幾個老者出手狠辣,少年更是如此,薛妤在幾人中應對,先是游刃有餘,直到幾人聯手佈置了個手勢繁複的結界,好似專門針對魔族一樣,薛妤的身形有些微凝滯。

  就這一凝滯的時間,老者朝少年大喝:「就趁現在!」

  少年瞇著眼,瞄準薛妤,手中箭矢脫弓而出。

  像所有的巧合都是為這一箭做準備一樣,在薛妤放大的瞳仁中,那一箭閃著寒光,正對眉尖而來,在千鈞一髮之際,她輕聲吐字:「冰凝。」

  成千上萬根雪絲憑空而出,以霸道的絞殺姿勢涉身四周,那根箭矢如陷泥漿,速度明顯緩慢下來。但最後,卻避開要害,擦著薛妤的左手手側而過,濺起一縷鮮艷的血色。

  雪絲像漫天大雪般以一種溫柔的姿勢將那幾大一小淹沒。

  薛妤冷眼旁觀,在轉身出巷子的時候,她摸了摸自己手臂上的那道擦傷,想,所以在遠古時,那個名為紫芃的魔女在臨近婚期時,不知用什麼辦法分出一道次身,潛入鎮魔司,成為八人中的一位,而後被忝禾發現,兩人見面,不歡而散,出來後受幾名除魔師圍困,中了一箭。

  故事情節在自己推動,與其說他們作為任務者,不如說是看得更為直觀明晰的旁觀者。

  照現在這種走向來說,下面便只有三件事,一是十五天後定江侯與魔女紫芃大婚,二是那兩道被鎖的信封,再有三,便是關於任務中那唯一一個提示,「魅」應當會順勢而出。

  薛妤想了一路,在踏進陸府前,伸手將手臂上被擦破的那片衣料拂了拂,將血腥味強行鎖住,而後跨過門檻。

  才一進去,便聽到九鳳和沈驚時一唱一和唱雙簧似的審人。

  管家眼神渙散,神志不清,明天中了某種術法,還未清醒過來。

  「所以這宅子是專為除魔司設置,除魔司奉皇命辦事,主事有七人,一個半月前又加了位女除魔師進來,對不對?」沈驚時逼近管家,問。

  因為術法原因,管家一說話便想吐,他難受地「嘔」了幾下,嘴裡全是苦水,唇色蒼白,喃喃道:「是,是。」

  九鳳操著張紙,龍飛鳳舞地記錄下這些消息。

  善殊看沈驚時一會這一會那,時不時還湊上去跟九鳳嘀咕兩句,不由拍了拍手裡的兩本書,道:「沈驚時,你老實點,別晃,晃得我頭暈。」

  「我也暈。」九鳳頭也不抬地接:「沈驚時有時候跟那個什麼,薛妤身邊那個叫朝年的小少年一樣,話多得,我腦袋都嗡嗡地響。」

  寫著寫著,她停了筆,揚聲對站在一邊的陸秦道:「勞煩崑崙少掌門去磨個墨,我這都干了。」

  一上午被使喚至少十次的陸秦認命地歎了口氣,起身去拿了。

  許是本來就熟悉,就目前來看,不可一世的九鳳族大小姐跟聖地傳人小團體相處得良好,絲毫沒有孤僻,不合群的現象,反而如魚得水,融洽自在。

  「回來了?」善殊最先發現薛妤,她問:「發現了什麼?沒受傷吧?」

  薛妤搖頭,略過受了小擦傷這一點,將一天遇見的事詳細說了遍,末了,道:「這條任務線在自行發展,我們無法干預,也影響不了什麼,順其自然就好。」

  其他人若有所思,沈驚時負責審人,便一鼓作氣地將自己查到的消息說了:「這座府名為陸府,是陸秦的府邸,由朝廷撥款建成,東西南北邊都佈置了環環相扣的隱匿陣法,除魔司幾位大人研究除魔招數時鬧出的動靜多半不會被外界所見,所以十分隱秘安全。」

  「除魔司呢,由聖上親設,現在那些修仙者除魔時用的匕首,箭矢,毒液,都出自除魔司之手,在民間風頭無二。」

  「除卻作為定江侯的溯侑,我們其餘七人都在除魔司任職,頭上有官銜。」

  他說完,音靈將手中看了半晌的泛黃書籍放下,搖了下手中的鈴鐺,道:「我贊成薛妤說的。」

  迎著眾人的視線,她徐徐道:「我總覺得,我們在這個地方不會耗得太久,這個任務也不會很難。」

  薛妤與善殊對視兩眼。若是別人說這樣的話,他們或許不當回事,可音靈她,運氣好,直覺准,每回還沒開始抽任務,就能說出「我覺得這次任務又是三星」這樣的話。

  一抽,果真是三星。

  一個兩個都這麼說,九鳳如釋重負地提了提眼角,道:「雖然你們這樣說讓我很安心,可這不是個五星任務嗎?」

  「之後看看再說。」見討論不出什麼所以然來,薛妤視線在院內掃了一圈,如是道。

  「不在我後面。」九鳳迎著她的目光側了半邊身,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嘴角一撇,諾的指了指小竹樓,道:「好像又發現了什麼東西,在裡面整理呢。」

  薛妤沉默了下,半晌,她摁了下有些暈眩的鬢角處,低聲道:「我上去看看。」

  上樓,溯侑果真忙著,只見書架搬空的位置用白色的砂畫成了個玄奧的陣法,他手中捏著根竹枝,凝眉細看,薛妤也跟著看了半晌,開口提醒:「是束縛囚困之陣。」

  溯侑倏地抬眼,他仔仔細細將薛妤看了一遍,問:「回來了?有沒有受傷?」

  「一切可都順利?」

  薛妤搖頭,接過他手裡的竹枝完成了最後幾筆,才緩著聲音將之前跟九鳳等人說過的經歷又重複了遍。

  兩人離得近,她低頭的一剎,溯侑聞見了一股淡淡的腥甜之氣,轉瞬即逝。

  像極了血液的氣色。

  夜裡,勞累了兩天兩夜的人決定自個找個房,打坐的打坐,休養的休養。

  薛妤一進門便甩了個結界出來,她坐在案桌前的躺椅上,捲起左邊的衣袖,只見小臂上那一點微不足道的擦傷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腐蝕成一大片,血肉潰爛成黑色的一片,像是被烤焦的某種木炭。

  一陣陣暈人的熱意上湧。

  按照身份,她現在是魔女的一道次身,而那箭,專門克魔。

  萬物相生相剋,托這個身份原主的福,難受是肯定會有點。

  薛妤閉著眼往椅背上靠了靠,想了想後,從靈戒中翻出一個銅盆,一把匕首,冷靜地將刀刃放在燈上烤熱。匕首在她指尖翻了個漂亮的弧度,而後沿著那塊腐肉的位置一路朝下,利落而乾脆地劃了個圈出來。

  她動作熟練,眼也沒眨,只在最後血流如注的一剎那忍不住皺了下眉。

  結界隨之有一瞬短暫的波動。

  薛妤為自己纏上一層白布,而後松下袖口,用另一隻手肘撐著下頜,在燈下顫顫地動著睫毛。

  疼是次要,暈是真暈。

  令人扛不住的暈。

  直到腳步聲停在跟前,薛妤藉著燈光,看到一圈松枝描鶴影的衣邊,她動作微頓,在燈下抬眼去看他,又看了看被無聲無息撕裂的結界,道:「恢復得不錯,實力又有進展。」

  溯侑的臉色並不好看,他甚至第一次覺得,薛妤這樣的性格,真是令人止不住的,打心眼裡的惱怒。

  而後便是酸脹到極致的茫然與疼惜。

  她永遠學不會朝任何人展露自己的任何哪怕一點脆弱,什麼難受的,憤怒的,深重的東西都藏在心底,即便有傷在身,和人說話時,依舊是沒有尋不出任何瑕疵的冷靜自若。

  他垂著眼去看她的左臂,半晌,低聲道:「不能這樣處理,得上藥。」

  這句話,薛妤往日不知從朝年朝華嘴裡聽過多少次,每次都恍若未聞,依稀記得,他最開始跟在自己身邊時,也曾受朝年慫恿,給她送過傷藥,而後被三言兩語無情拒絕了。

  今時不同往日,薛妤看著他燈下深邃的緊繃的輪廓,眸光微動,不知是在為她之前那句從容的「沒受傷」感到心虛,還是因為一些別的,在他伸手過來時,已經到了嘴邊的話,又嚥了回去。

  溯侑的手掌終於碰到她的手腕,細細的一截,卻是滾熱的,近乎灼手的溫度。

  薛妤想起之前看到的傷口情形,一向清脆的聲音像被高燒蒸得低了許多,兩條細長的眉不滿地攏起,在他捲起那截衣袖前開口道:「丑。別看。」

  溯侑難得沉默下來,他的眼瞳是濃郁的深色,沉甸甸壓抑的一片,側臉線條褪去甜蜜的偽裝,幾乎現出一種不近人情的冷然涼薄。

  這下,饒是薛妤再遲鈍,都感覺得出來,他有點不高興。

  或許還不止一點。

  這讓她接下來直面溯侑捲起她半截衣袖,卸下那條白紗這種有些違背她意願的動作時,都遲疑地處於一種無聲的縱容之態。

  就連那句「不用傷藥,我鍛煉肉身」這句話都沒說出來。

  溯侑動作很輕,直到他放下那截衣袖,薛妤都沒感覺到怎樣劇烈的疼意。

  他垂著眼睫,抬眼時,是一種平時偽裝在光風霽月外表下,極少在她面前展現出的陰鬱,話語卻仍是輕的:「下一次,女郎可否帶我一起。」

  薛妤摁了摁眉心,道:「你自己還受著傷。」

  四目相對間,溯侑起身,深重的威壓旋即毫無保留的,節節增強地充斥席捲著整座結界,隨著他朝前走出的兩步,肆虐的狂風般撕碎,叫囂,碾壓屋內的一切,唯獨將她安然地圈在最中心。

  以一種全然的守護姿勢。

  風暴最中心,他黑髮舞動,終於再次停到薛妤身側,他彎下腰,凝著她的眼睛,道:「女郎,我不弱,比你看到的,想到的還要強。」

  「這已經不是十年前了。」

  他似乎要以這種強勢的方式提醒她,讓她明白,他不再是那個經脈寸斷,處處需要她助力,保護的小少年了。

  而這樣的一種強調,在最後,仍以他搭著那張凳椅的扶手,現出一種乖巧的,仰望的姿勢為結尾。

  他在她耳邊,用一種炙熱的,近乎控訴般的聲調道:「我不放心。」

  「哪怕是受傷,女郎也只會瞞著,誰都不告訴。」

  不告訴別人,亦不告訴他。

  「今日若是我在那裡,即便不能接下這一箭,但至少,不會讓它落在女郎身上。」

  這其中的深意,兩人心知肚明。

  月色似水,透過窗牖傳進來,投了幾點清靜的斑點在溯侑手背上,薛妤聽著他最後一個字音落下,眼裡的冰山近乎無措地融碎一點。

  許久,她拍了下他的肩,唇瓣翕動:「帶你。」

  「別生氣了,嗯?」

  短暫的停滯之後,俯身於耳邊的男子氣息灼熱,似是低笑了聲,而後見好就收地起身,應了聲好。

  這一聲之後,威壓驟減,陰雲退散,氣氛漸漸恢復正常,薛妤又推了幾張新整理出來的推測給他,兩人低聲談論了一陣跟任務有關的事。

  良久,薛妤在燈光下去看他,驀的,指節動了動,道:「十九。」

  「不出意料,我應該就是那位魔女。」

  薛妤說完,點了點那張紙,溯侑看過去,只見上面寫著——

  半月後,定江候與魔女紫芃成婚。

  溯侑偏頭去看她,似乎能透過那張臉,自作多情地理解出字句之外的意思。

  就是那個半個月之後要跟他成親的魔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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