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畫七 -【和男主同歸於盡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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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17 11:26 PM

第15章

  夜半,潮瀾褪去,暮色回歸,距離雷霆海最近的村落裡,家家戶戶燈火通明。

  村子裡原本種了許多樹,在雷電和風雨之下,全部毀了,一棵棵東倒西歪,不成型地橫鋪在路面上,一眼看過去,像是光禿禿的土地裡開了一叢叢生機勃勃的葉和花。

  薛妤幾人踩著七零八落的枝葉走進村裡。

  一場肆意的雷霆雨將整座村子驚醒,老人,婦女和小孩被全副武裝的男人們保護在身後,他們或警惕,或疲累地盯著黑漆漆的天空,似乎那裡有口黑漆漆的吃人的井,而他們梗著脖子與之對峙,連村裡進了幾個生人都沒注意到。

  實際上,從那些狂舞的雷霆撤走之後,這片天空又恢復了原來的澄淨,肆虐的妖氣被風一吹,散得比什麼都快。

  他們強壯著膽的對峙,也全無半分效果。

  不知過了多久,村裡見多識廣的老人終於伸手抹了一把臉,啞著嗓子道:「她回去了,都將東西放下來吧。」

  像是得到了什麼可以釋放情緒的指示,下一刻,不少被大人捂著嘴不讓出聲的半大小孩癟癟嘴,「嗷」的一下哭出聲,村裡的婦女們見了這一幕,都紛紛別過身紅了眼。人群中,有女子小聲抽泣,低低哽咽:「這日子什麼時候能到頭……」

  率先發現薛妤的是村裡的老族長,他年輕時曾去外面闖蕩,也曾拜了個山門修習,算是略通些術法皮毛。

  方纔雷電交加,大雨瓢潑,他看得分明,為首的女子雪衣長髮,一出手就是萬千道流轉著晶瑩色澤的長線,交織成無雙雪景,悍然與那些雷霆對撞,像是要將它們從村落中連根拔起。

  「幾位……」他伸手顫巍巍撥開人群,擠出個勉強的笑來,一張臉像飽經風雨的樹皮,聲音裡全是掩飾不住的疲憊。

  自報家門向來是朝年的活,少年長了張稚氣未脫的臉,嘴甜,會來事,當即從薛妤身側往前站一步,道:「老伯,我們來自聖地,這次來是專為大家解決雷霆海的事。」

  說完,他熟練地解下腰間的身份牌遞到老族長手中,火把的微光下,令牌上青面獠牙的巨獸靈光閃爍,栩栩如生,像是隨時會活過來一樣,格外滲人。老村長臉皮連著抖了好幾下,趕忙將令牌原路塞了回去。

  他們旁邊剛好圍著幾個豎著耳朵聽動靜的人,一聽他們來自聖地,全部撂下手頭的活,湊到前面來聽。

  「聖地?是哪個聖地?」年輕一輩大多是從小聽著聖地威名長大的,僅僅這兩個字,對他們而言,就充滿了無限想像空間。

  他們七嘴八舌議論開:「羲和聖地的牌子我看過,是棵樹,不是這個。」

  「那是哪?總不能是北荒。」有人第一個將北荒排除出局,還未來得及細細分析,就被身後的人搶了話頭:「誒誒,讓一下我,讓一下我,這上面畫著鬼怪,用腳指頭想也知道是鄴都,你們真是笨死了。」

  這少年才撓著頭從人堆裡擠出來,就被老村長一巴掌拍到腦門上:「給我老實點,亂喊亂叫什麼,什麼鬼怪,這叫鬼神,鬼仙!」

  「淨給我胡言亂語。」

  「還不跟著你阿娘回屋睡覺去。」

  少年躲了下,先是不以為意地撇了下嘴,看了看薛妤等人,又看了眼目帶警告的老族長,明顯一副硬生生憋著話的樣子,這腔話在他被夥伴們拉著轉身回屋的時候終於繃不住了,他扭過頭,看著為首的薛妤飛快道:「我們這地方凶險異常,羲和與附近門派都派弟子來過,不僅沒有解決海中雷霆,有的還將自己賠了進去,我勸你們——嗷!」

  他被老族長揪著耳朵丟回人群中。

  「這位是?」薛妤十根玉一樣細膩的時手指上交纏著霜色的雪絲,她抬眼,饒有興趣地看了眼捂著耳朵嗷嗷叫的少年,一雙沉靜的眼落在老村長那張乾枯的臉上。

  「噢,這是我家的頑皮小子,叫蘇允。他父親去得早,家裡只剩他一根獨苗,平時被我寵壞了,日日一副咋咋呼呼,渾然不長記性的樣子。」老族長擺擺手:「提起來就令人頭疼。」

  「聖地前來解決此事是再好不過了,說起來自從塵世燈失蹤,我們日日懸心吊膽,比前幾年還害怕。」

  族長引著他們往村裡去,一邊說一邊道:「那小子鬧歸鬧,其實說得也不錯。羲和聖地和附近稍出名些的門派都不止一次派門下弟子來過,可說來奇怪,稍有點名氣的門派派人來呢,那海就風平浪靜,別說雷,連大一點的浪都找不著。若來的是籍籍無名的小門派,那海便像嘲弄人一樣,夜半三更發作,捲著那些人入了海,至此再也尋找不到。」

  薛妤聽完,總結下來,就是這妖會看人下碟。

  「不過這也是三年前的事了。」老族長幽幽一聲歎息,看了看如濃墨潑灑的天色,道:「自從塵世燈鎮入海底之後,雷霆海就再也沒做過亂,眼看大家生活都恢復原樣了,誰知道——」

  「若說三年前海裡那東西還有所顧忌,專挑軟柿子捏,那這幾日,簡直是無所忌憚。」老族長越說越急,連著咳嗽了好幾聲。

  等他氣息平穩下來,薛妤環視四周,視線從倒塌的樹木,傾頹的房屋上一一滑過,最後落到村長臉上,打斷了他大段大段的控訴:「你們說那妖殘暴不仁,但雷電過後,村裡只有房屋受了波及,村民沒有受傷,甚至圈養的家畜也並未受到傷害。」

  「它既然不會傷人,你們怎麼那麼怕它?」

  跟在村長身後的,是一個方臉中年男子,見老村長精神不濟,搶著解釋了原因:「小仙長們有所不知,這海裡的怪物不知有多少隻,每次雷電轟到村子裡時顯露的都是不一樣的面孔,用的是不一樣的招式。」

  「雷霆海附近大大小小的村落有上百個,雖然極少出現死人的情況,受過傷的人卻多得很——只有一個是例外。」

  「剛才那朵花。」薛妤替他補全了。

  「正是。」那方臉男子道:「但不瞞仙長,我們也不敢托大,之前有一回,也是這朵花來了我們村。我們以為它不會傷人,哪知它竟在我們眼皮底下,將一位年僅五歲的幼童活生生劈——」他說不下去。

  行過一處被雷電劈中的土壤,薛妤毫無預兆地彎下身,長指沾了點泥土送到鼻前聞了聞,旋即皺眉。

  「女郎,看出些什麼了沒?」朝年有樣學樣地模仿了一遭她的動作,只聞到了一點淡淡的花香和泥土潮濕的腥氣,至於那朵花留下的到底是妖氣還是鬼氣,那是半點沒區分出來。

  薛妤並沒有立刻回答他,而是換了另一處地方,耐心而細緻地重複著以上動作,其他人看著,十分自覺地退出了幾尺遠,就連呼吸都小心翼翼地屏起來。

  唯獨一人例外。

  溯侑默不作聲走到被雷電從中劈開的半大小樹跟前,半蹲下身,墨色的衣角水一樣蜿蜒到地上。他以指為刃,將一小塊發黑的木塊切下來,放在掌心中靜靜觀看,一雙琉璃似的眼裡潮瀾湧動,又在夜色的掩飾下瀰散得乾乾淨淨。

  「我這邊也——」半晌,他站起身,看向薛妤,像是看穿了她心思般輕輕吐字:「很乾淨。」

  他天生就是妖物鬼怪中的惡種,對同類的氣息格外敏感,又經歷過許多生死險境,稍有不慎都活不到現在,敏銳的洞察力幾乎成了刻在身體中的本能。

  薛妤看向這個在場唯一能跟上她節奏的人,微不可見點了點頭,音色清而緩:「確實幹淨。我也沒察覺出什麼異樣。」

  在一旁圍觀全程的老村長看了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忍不住問:「小仙長,這、這乾淨是什麼意思?」

  薛妤默不作聲接過朝年遞來的手帕,將沾了泥土的手指根根擦乾淨,垂著眼才要開口,就見身形單薄的少年提了一根被斬斷的樹枝隨手在原地畫了個繁複的圖案。

  一邊畫,他一邊道:「意思就是,方才來的那隻,不論是妖還是怪,都沒有沾染過血腥氣。」

  「簡而言之,她從未害過人。」

  老村長傻了眼,他連聲道:「這不可能啊,這花,這花我們見過不止一次了,那次它發狂,不僅將村裡一名幼童炸死,還捲了幾位婦人進海。那些被捲進去的人,可是一個都沒回來。」

  「會不會是適才那場雨,將該有的氣息衝散了?」

  薛妤緩緩搖頭。

  不說溯侑五感直覺如何,單薛妤自己就不可能在這種小事上出錯。鄴都是妖鬼之城,在薛妤手下走過一遭的精怪數不勝數,在她眼裡,氣息是最騙不了人的東西。

  見狀,老村長也不再說什麼,他畢竟只懂些皮毛,所謂一行人干一行事,捉妖拿怪這一塊,那肯定是聖地有經驗。他一個門外漢問幾句可以,若是在他們探查的過程中還不依不饒地指手畫腳,那就真是十二分的說不過去了。

  「仙長們也看到了,我們村子靠海,祖祖輩輩以打漁為生,生活雖比不上那些大城池富足,但也自得其趣,樂在其中,對海裡的東西,我們更是從來敬而遠之,戰戰兢兢不敢招惹。」憶起從前,老村長重重地歎息一聲,原本就不直挺的脊背越發彎下去。

  「不止如此,村裡還擺了個供奉台,每次漁船平安歸來,我們都會挑些上好的漁獲放上去祭給它們享用。」方臉男子接著補充:「那時候,好幾次村裡的青壯年出海碰上大浪,漁船險些被打翻,正凶險的時候,起先還怒濤陣陣的海面忽然變得風平浪靜,漁船也像是被人往上托住了一樣,次次化險為夷,平安歸來。」

  「誰知道怎麼就突然惹了裡面的東西。」這事,老村長每次跟別人說一次,自己就跟著百思不得其解一次。

  「原本塵世燈還能鎮一鎮那妖,哪知竟被偷了。若叫我知道是誰做了這樣的事,我非……」方臉男子咬牙切齒。

  薛妤打斷了他放出的狠話:「雷霆海的動亂,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距離那些雷電第一次落在村子裡,過去十年了。」

  「那片海在這之前就叫雷霆海?」薛妤問著,同時走到溯侑身側,凝神看著地下成型的推溯陣。

  裡面有絲狀的靈光一圈圈盤踞著游動,像一條巡視領土的靈蛇。

  「不,是後來出了事之後,叫的人多了,大家才跟著都這樣叫了。」村長在一旁補充說:「從前那海叫九鳳海。」

  「九鳳?」薛妤驀的抬眼,問:「你們供奉時也這樣叫?」

  一邊,溯侑也像是想到什麼,他漫不經心地丟掉手中的小枯枝,施施然抬起一雙桃花眼,烏黑的瞳仁裡彷彿時時綴著山風般清涼的笑意,在燈火下乖得令人心動。

  老村長被他們的反應弄得有些不知所以然。

  跟其他聖地、門派來的弟子不同,這次鄴都來的人以眼前的女娃娃為首,她從始至終都表現得很冷靜,這麼明顯的語氣波動,老村長還是頭一次聽見。

  「是、是。」老村長踟躇了下,努力回想那些尚還留存在腦海中的小細節:「我們都是手無寸鐵的普通人,哪知道海裡住著的是何方神聖,但既然選擇祭祀,若是連個名姓也不說,那這份心意豈不是白白打了水漂?索性那海叫九鳳海,我們便稱海裡的那位為九鳳大人。」

  「它應了?」

  「這應不應的,我們也拿捏不準,不過自那之後,村裡的人出海確實很少再出事。」

  沒有拒絕,其實就是應了的意思。

  薛妤若有所思,心裡有了數。

  一路到村子最裡頭,三三兩兩的石屋佇立著,那些被雷電驚醒的婦人們牽著自家孩子,一面暗暗垂淚一面彎著腰在村裡壯年們從前邊拖回的樹木斷枝中細心挑揀。

  不遠處,幾個人高馬大的青年坐在木凳上,手裡拿著鑿刀和小斧頭,將那些被挑選出來的樹快速砍斷,開始接下來的精雕細琢。

  這一幕映入眼底,老村長像是看穿了他們眼中的疑問,不等他們開口問,便自顧自地解釋了:「我們這些村落本就是靠著海過日子,十年前開始發生那樣的事,大家連睡覺都恨不能睜著一隻眼,哪敢再出海。可這麼下去總不是個招,人總得吃飯,總得活下去。」

  「於是你們就看上了這些雷擊木。」薛妤一眼掃過眼前的情形,心底如明鏡似的敞亮:「你們在村裡種了許多樹,雷劈過後撿些品相好的加工成珠子、手釧,販給大城池裡有需求的人家。世人皆知雷電之力可以鎮家宅,驅邪祟,願意出高價收購的人往往不在少數。」

  朝年沒想到人還能想出這種賺錢的法子,忍不住嘖的歎了一聲。

  薛妤說話的時候,溯侑就安安靜靜匿在夜色中看,流水般的長髮被束帶鬆鬆繫著,整個人像一條無辜釋放媚態的美人蛇。

  她的唇形狀優美,在橘色火把的照亮下顏色嫣紅,像從前他在皇城中看過的一種名貴花,艷麗到幾乎咄咄逼人的程度,偏偏眼神冷漣漣的,連帶著如珠玉般的聲音也沒了溫度。

  「如果我猜得不錯,這比你們靠打漁生活更省力,來錢更迅速吧。」

  「所以這也是大難臨頭,附近幾百個村落卻少有人舉家搬遷的原因所在。」

  所謂富貴險中求,說的就是眼前這幅情景。

  老村長樹皮似的臉顫抖了幾下,最後無奈地歎了一聲:「仙長教訓的是,不過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若是塵世燈還在,若是那海不動盪,誰會想冒著生命危險賺這種錢呢。」

  薛妤審過太多的案子,見過太多的離奇事。誠然,一些雷擊木不算什麼,村裡人想賺錢也沒有任何錯,可結合先前老村長說的那些話語,變成了千絲萬縷的兩條線盤踞在她腦海中。

  一個不傷人,只劈樹的大妖,一群不搬遷,冒著生命危險守在村裡的人,還有突然消失的塵世燈。

  是誰習慣了遍地撿金的生活,不想再過風淋雨曬,大浪當頭的打漁生活,趁人不備偷走塵世燈。

  還是有誰暗中飼養大妖,亦或者以物換物,達成交易,讓海裡的東西源源不斷送來免費的雷電。

  這些都是憑空想像,沒有真憑實據,可流出去的雷擊木對人有損害是真,妖物會借此尋人害人也是真。

  「女郎。」眼見薛妤臉色一冷,就要開口,溯侑忽的開口喚了她一聲。

  因為一場蓄謀已久的雷雨,導致海邊天氣驟降,凜凜寒風中,他穿得格外單薄,像是著了涼受了寒,眼裡被病氣氤成霧濛濛一團,臉色格外蒼白,腮邊卻薄薄掛著兩點暈紅,像是臨時補了淺淺一層脂粉。

  「別動怒。」

  他聲音不似尋常男子的粗獷,而是少年獨有的一點軟和意氣。

  兩相對視,薛妤倏地想起眼前站著的這個,才剛過兩百歲,比她晚出生整整五十年。

  用善殊的話來說,還是個孩子。

  她閉了下眼,將頭偏向一邊。

  稍稍安撫住冷艷高貴的鄴都公主,溯侑朝前走了兩步,再抬起臉,抬起眼時,儼然是老一輩最喜歡看到的溫柔,謙遜,得禮,他勾了下唇角,道:「老伯見諒,我們女郎不是在指責什麼,只是有些生氣。」

  薛妤望過去。

  「大妖施法降下的雷電和天生雷電並不屬於同一種,恰恰相反,它們作用全然相悖。這些雷電裡附著著大妖的力量,對它們而言,這些枝丫是一種信物,誰持有它們,誰就會得到它們的關注。」

  他的聲音如三月綿綿春雨,字字都彷彿帶著淺而淡薄的笑意:「這些東西流出去,落到別人手中,後面真要發生了什麼不如人意的事,鬧起來,豈不更麻煩。」

  老村長這才恍然大悟似地拍了拍手掌,道:「多謝小郎君告知。誒!我們這等只通俗物的鄉間野人,哪裡懂得這麼多,真是罪過,大罪過。」

  說完,他又看向薛妤,連著說了幾聲對不住,又道:「仙長放心,這後面的事就交給我來處理,保管這些珠子再不會流半顆出去。」

  薛妤靜靜凝著那只漂亮得幾乎不像凡物的妖鬼,想,這應該是這幾天來,他說過最長的兩段話。

  然而裡面每一個字,每一段句,全部踩在了她的心上。

  她想說的話,全讓他以另一種委婉的,充滿暗示意味的言語方式表達出來了。

  再看看一邊一頭霧水的朝年和輕羅,饒是以薛妤今日的眼界,心性,也不得不承認。

  此刻站在眼前,美得不似凡物的少年,不僅擁有最頂尖的天賦悟性,還生了顆令人羨慕的九曲玲瓏心。

  聰明。

  還會偽裝。

  須臾,薛妤才動了動唇,語氣和緩下來:「妖物的事,交給我們來解決。」

  說完,她轉身踏向老村長給他們安排的石屋,朝年,梁燕和輕羅旋即跟上。

  溯侑是最後一個邁動步子的,老村長還在他耳邊念叨:「多謝小郎君提點,我這是老糊塗了,老糊塗咯。」

  他歎了一聲,有些感慨地道:「小郎君是個好人。」

  溯侑聽了這話,頓了下腳步,橘色的火光映著他半邊側臉,現出一種軟絨絨的溫暖乖巧之意。

  好人。

  他咀嚼著這兩個字,像是聽到某種笑話般提了提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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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17 11:27 PM

第16章

  村裡不敢怠慢從聖地來的客人,五個人分了四間屋,屋子用平整光滑的山石堆砌而成,從外面看四四方方,樸素無華,僅僅能起到遮風避雨的作用,其實內裡暗藏乾坤。

  「嘖。」朝年仔仔細細在石屋裡繞了一圈,也終於回過味來:「這村裡的人,有錢啊。」

  石屋裡擺設講究,一面長而高的壁櫃上立著細膩潔白的羊脂玉瓶,瓶中斜斜伸出枝梅來,看上去像是有人臨空畫出了這有力而遒勁的一筆,靈動十足。

  再往上,立著一尊笑得眼不見縫的歡喜玉佛,周邊衣飾以足金點綴,十六扇山水屏風後,珠簾搖曳,琳琅作響。

  無論如何,這種屋內陳設,對一個以打漁為生的村落來說,都無疑太過奢靡了。

  其實也不怪那些村民刻意留出幾間這樣的屋,在他們想像中,這些東西在稍有些底蘊的家庭都算不得稀罕東西,更遑論說聖地呢。

  聖地,只怕遍地都是金,滿牆都是玉,屋裡堆著說不清用不完的天材地寶和靈物。

  而事實上,薛妤並不講究這些身外之物。

  朝年跟著她做事最久,平時跟著跑的最多的地方,不是陰冷黑森的鄴都大獄,就是熱鬧翻了天,時時都有大妖摩拳擦掌想搞事的百眾山。就連在外面接天機書的任務,都日日行色匆忙,風餐露宿。

  薛妤倚著那面牆閉目沉思,想起許多事。

  上一世這個時候,她抽到的是個三星半的任務,也不簡單,前前後後花了兩個月。等任務結束,清算的時間也快到了,她自覺不可能完成剩下的兩個,幾番思索下,帶著當時精神還沒緩過來的松珩等人回了鄴都。

  這一世不同。從審判台留人到天機書任務難度,一路都在發生前世沒有的變化。

  直至此時,她幾近可以確認,這是一個真實的,跟陣法,秘寶,時間術全然無關的世界——千年前的世界。

  知道鄴都出事後的日日夜夜,她不知多少次想過,但凡給她一點時間,但凡讓她發現一絲端倪,故事的結局必然完全不同。

  她栽培松珩,全然信任松珩,可鄴都的權力並沒有分散,依舊牢牢把控在她手中。天族有重兵,她也有。

  錯就錯在他精心籌劃,而她一無所知,措手不及。

  那現在呢。

  「女郎。」朝年感歎完,扭過頭無知無覺問她:「我們是要接這個案子嗎?」

  薛妤被他的話拉回思緒,起身行至小小的窗牖前,潮濕的海風無知無畏倒灌進來,將她素白的衣袖捲得朝後翻起,像是半空中盛放的一蓬蓬花。

  「待幾天看看。」薛妤摁了下眉心,道:「既然看到了妖,總不能坐視不管。」

  朝年連連點頭,又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左右徵求意見:「誒,你們覺不覺得,方纔那老村長沒跟咱們說實話。」

  「是。」屋裡幾個人中,唯有輕羅最好騙,也最會給人捧場,她低低道:「那村長走了一路,說兩句就咳,全程沒敢跟女郎對視一眼。」

  貓妖擁有一雙在夜裡也熠熠發光的眼,能觀人與微,洞察秋毫。

  薛妤其實就煩這個。

  她情願去面對面跟什麼妖什麼怪對峙,打一場,那總歸是可以快速解決的事,可一旦涉及到了人,事情總是要複雜無數倍。

  例如這事若是鬧到最後,查出來一切都是村民私心作怪,薛妤是不能夠對他們出手,像犯了罪的妖鬼邪祟一樣帶回鄴都受審的。

  她得通知當地官府來拿人。

  普通人的賞罰生死,都由朝廷決定。

  薛妤眼波微轉,她朝溯侑揚了揚下巴,問起正事:「推溯陣成型,查出什麼東西沒有?」

  「推,推溯陣?」朝年悚然看向溯侑,像看什麼稀奇怪物似的回過神來:「就你方才拿著樹枝在地上畫的那幾下?」

  就能成個陣了?

  朝年聲音裡充滿了不能理解的情緒。

  溯侑先回答了薛妤的話,他搖了下頭,道:「沒有濁物氣息,從頭到尾,很乾淨。」

  薛妤像是早就猜到了這個結果,並沒有顯現出什麼不一樣的情緒。她隨手扯了張椅子坐下,睜著雙清漣漣的眼,視線似觀察,又似審視般落在溯侑身上,好半晌才慢吞吞開了口:「就目前我們擁有的線索,你說說看,下一步該怎麼走?」

  朝年一聽這話,腰桿都下意識挺直了。

  他從小跟在朝華身邊長大,也自然而然知道,薛妤只對自己欣賞的,亦或者辦事能力得她認可的人才會問這樣的話,就比如他姐姐朝華,官級就是被這麼一句一句話問得蹦著往上升的。

  他就沒這種待遇。

  溯侑斂著眼,覆下長長的睫,在眼瞼下形成沉鬱的一片,「附近村裡施雷的妖究竟有幾隻我們並不清楚,可就我們親眼所見的那隻,確實沒有害人。它來一趟的目的,好像僅僅只是為了劈那些樹。」

  「那海叫九鳳海,村民們祭祀時也帶了九鳳的名,證明那片海域確實有九鳳棲居。」

  「一山不容二虎,尋常妖物不敢這樣常年累月搶九鳳風頭。」

  它們跟人一樣,越往高處爬,面對比自己強的,就越要伏小做低。

  溯侑輕輕吐字:「除非它做這件事之前,提前得了九鳳的應允,或者,這就是九鳳自己的意思。」

  「九鳳族群生來強大,落地就是妖族中的王者,它們桀驁不馴,骨子裡流淌著凶性,若是真看不慣這一方村落,這村裡村外的人,一個都活不下來。」薛妤接著他的話道:「既然不是它自己的原因,那麼,它還能因為什麼,任由手下大妖在自己的地域恐嚇人族十年之久?」

  久到九鳳海都成了人們口耳相傳的雷霆海,它仍無動於衷。

  「那隻大妖去求了它,與它達成了某種難以令人拒絕的交易。」溯侑順著她的思路,一字一字往下說。

  有什麼明朗的東西在薛妤腦海中一閃而過,她才要繼續沉下去想,腰間綴著的那枚靈符就在她眼前燒了起來。

  「阿妤姑娘,是我。」任何時候,善殊語調都帶著潤物細無聲的溫與雅,玉符那頭,女子頓了頓,似乎在斟酌言語,須臾,方丟出石破山驚的一句:「金光寺有妖來襲,可能需要麻煩阿妤姑娘來一趟。」

  薛妤霍的起身,臉色陰晴不定。

  薛妤再一次用路承澤的身份牌闖了霧到城,善殊早就在屋內等著她,看她來了,也顧不上禮節寒暄,長話短說介紹起情況:「半個時辰前,主持和霧到城城主回到寺裡,正準備為死在一場火災中的數十人超度。」

  「就在此時,東南邊突然傳來一聲巨響,我趕過去時,那間房像是一夜之間被雪落滿了。再闖入房中一看,床上躺著城主的弟弟,衣裳穿得齊整,被褥也蓋得好好的,整張臉卻脹成青色,脖子上有條深紫色觸目驚心的勒痕。」

  「我到的時候,那妖還沒走,就站在窗邊。」善殊看了看薛妤,接著道:「是位化作人形的女子,頭髮極長,一路拖到地面上。」

  「我原本可以留住她。」善殊撥弄了下手腕上掛著的小葉檀香佛珠手釧,指了指東邊的方向,「她沒有跟我們交手的打算,見人來了,只淡淡掃了一眼,就在空氣中散去身形,我們還要再追,天空中突然飛出一架——」她頓了頓,才將話補充完整:「馬車。」

  「那副車架擋了我們的去路。」

  「馬車?」

  「是。」善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道:「北荒少有妖怪作祟,我學識短淺,辨別不清它們的品類,這才想麻煩阿妤姑娘看看,指點個方向。」

  所謂術業有專攻,讓一個整日與神佛為伴的人認認菩薩還行,認妖邪的話,善殊可就真是眼前一黑,什麼也不懂。

  「那副車架還在,我沒讓人動它,只用了個簡單術法將它圍了起來。」

  薛妤跟在善殊身後前去看那半夜從天而降的離奇馬車,腳才踏出房門,就發現寺裡寺外燈火通明,還不斷有穿著森冷盔甲,執著刀劍的士兵下餃子一樣湧進來。

  「夜裡受傷的那位,是城主的二弟,自小體弱多病,是個普通人。受了這一遭,人醒來咳得不行,現在大家都在那邊守著。」善殊湊近耳語:「霧到城城主叫陳劍西,是出了名的暴脾氣,適才將門口的守衛劈頭痛罵了頓,等會若是有什麼言語不當的地方,你別當回事,別往心裡去。」

  能當上一城城主,必然是成名許久的人物,聖地固然高高在上,可在她們沒有表明自己身份之前,在他眼中,也不過是乳臭未乾,嘴上嚷嚷著一番雄心壯志的小年輕。他身為長輩,身為強者,跟她們說話時肯定不會刻意收斂性格,斟酌言語。

  很快,薛妤就看到了善殊口中的「馬車」。

  車是真的,但馬是假的,只見半空中,銅馬怒嘶,揚蹄欲踏,廂外垂著的藕粉紗簾被風吹得揚起,裡面空無一人。風一吹,那些紗帳上繫著的銀鈴叮噹叮噹響,像小孩咯咯的笑,整副車架上繚繞著一股揮之不去的沉沉死氣。

  「不是馬車,這是九鳳的鬼車。」

  「九鳳?」善殊一雙溫柔含笑的眼滯了下,即使是常年居於無妖患的佛洲聖女,也聽過這類大妖的聲名。

  「是。九鳳生來有架鬼車,當鬼車落在哪戶人家時,就代表哪戶人家將發生災禍了。」

  薛妤抿了下唇,看著銅車架上落著的藕粉帳子,道:「她在警告我們。」

  「我們猜得不錯,確實有東西得了她的應允,還請動了她出手。」

  「這事,有些棘手了。」良久,善殊緩緩開口:「如果涉及九鳳,怕會扯到妖都那邊……」

  「我這下算是知道,為什麼雷霆海鬧事這麼多年,那些前輩怎麼個個不出手了。」善殊露出個苦澀的笑,道:「我這運氣,可真是,叫人不知說什麼才好。」

  「他們不出手,說明這只九鳳跟我們年歲相差不大,這事只能交給我們解決。」運氣最差,次次被天機書逮著干苦力的薛妤沉默了半晌,道:「進去看看城主那個被妖怪盯上的二弟。」

  甫一踏進東邊的院子,濃到幾乎化成霧糊在臉上的藥氣撲面而來,僕婦們端著湯藥來來回回,臉板成了木,腳步挪動間,一丁點響動也沒發出來。整間屋子從裡到外,安靜得近乎詭異。

  陳劍西以武入道,長了張方正的臉,身材魁梧,看上去格外壯碩,說起話來聲如洪鐘:「老悟,你說能好能好,這一直咳,血都咳出來了,怎麼半點好轉跡象都沒有?靠不靠譜啊你!」

  他身邊站著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僧,像是習慣了他急吼吼的脾性,也不過多計較,伸手探在床沿上那位咳得人事不知的二公子手腕上,凝了一會,方直起身,眼睛瞇得只剩下小小一條縫:「放心,沒什麼大礙。」

  話音剛落,那位才險險逃過一命的二公子就又驚天動地地咳了起來。

  陳劍西箭一樣銳利的視線直直落在金光寺主持的身上。

  「看我做什麼。」悟能主持慢吞吞地從袖裡掏出一顆渾圓的丹丸,一邊道:「不是我不給。是我這藥你二弟吃過很多回了,沒什麼用了。」

  「照我說,要不索性由他……」悟能欲言又止,一邊說一邊看他臉色,最後歎息一聲,止住了話。

  聽到這話,陳劍西臉上的陰霾之色更甚,他一把奪過悟能手中的藥,一邊將床上瘦弱的男子撈起,要將手中的藥強行塞進去。

  這時,薛妤見那位不大靠譜的悟能主持像是預料到要發生什麼不好的事一樣微妙地將頭側向一邊,眼神往床幔上飄。

  她不動聲色看向床沿邊的兩兄弟。

  跟陳劍西的大塊頭比,陳淮南無疑是瘦弱的,此刻身形交疊,甚至現出一種詭異的小鳥依人之感。

  原因無他,陳淮南太瘦了。瘦到幾乎只剩下一層皮和撐起內裡的骨頭,稍微咳幾聲,手背和額心上青筋都迸裂。

  他尚存了幾分清醒的意識,咬緊了牙關,死也不肯吃那顆藥,苦汁般的湯藥淌進雪白的中衣,洇出一團團深色的水痕。

  陳劍西將藥碗往旁邊重重一放,睜著一雙眼,卻沒說什麼,只是一隻手繞到陳淮南後頸,力道精準的一捏,人就如麵條一樣軟綿綿地倒在了被褥裡。

  陳劍西再面不改色地捏起他的下頜,將掌心中的藥塞到他嘴裡,以藥汁灌下。

  做完這一切,他才看著那張深陷在被裡,疲倦得不像樣子的臉,閉了下眼平復情緒。

  「兩位姑娘,淮南的情況你們也看到了,他只是個普通人,年少多病,卻常因為我這個哥哥遭到牛鬼蛇神算計——」陳劍西替弟弟掖了掖被角,帶著人往外走,一邊走一邊道:「家裡從小保護他,他自己也乖巧,不可能也沒有機會接觸那些妖物。」

  「這一點毋庸置疑。」

  一下將薛妤和善殊想問陳淮南和今夜來的那妖怪有沒有舊淵源的話卡在喉嚨裡。

  「佛寶丟失的問題,恐怕要拜託兩位姑娘了,之後一段時間,我得寸步不離守著淮南。」

  「誒,誒誒,跟你沒道理說。」悟能低低地嘀咕了兩句,而後看向善殊和薛妤:「我們走,不跟這強驢一般見識。」

  陳劍西明顯有所隱瞞,沒有說真話,要想瞭解情況,薛妤只能從別處下手,眼前的金光寺主持就是個突破口。

  想到這,薛妤點頭,從善如流應了聲好。

  悟能帶著他們一路往西,進了一間小側殿,地上簡單擺了幾個蒲團,幾張矮椅,供著一盆炭火。除此之外,就沒別的東西了。

  薛妤和善殊皆落座,溯侑一人抱著劍倚在門邊,身影骨架被光線拉得瘦而長,半張臉沉在陰影裡,現出一點點少年的孤傲之意。

  薛妤才要開口自我介紹,悟能卻順著她的視線看向溯侑,樂呵樂呵地誇道:「年輕人生得真俊,雪娃娃一樣。」

  不遠處,善殊朝她無奈而歉然地笑了一下。

  薛妤眼波流轉,看到陡然一被誇,全身都繃成一張弓的溯侑,頷首輕聲附和了句:「是。他是長得好看,常有人這樣誇他。」

  接下來的小半個時辰,三人在裡面你一句,我一句地小聲交談。溯侑僵著背倚在門邊,烏仁仁的瞳孔裡映著天邊驟亮的晨光。

  不知過了多久,他突然側了下頭,伸出節節分明的長指,輕而遲疑地觸了觸自己一側臉頰。

  真的。

  很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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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17 11:27 PM

第17章

  屋內,炭火橘色的亮明明滅滅,斑駁的火光襯得悟能主持那雙伸出的手又皺又癟,蒼老得不成樣子,然而瞇著眼睛笑時,總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和善親切之感。

  「我聽善善提起過,叫薛妤是吧?」悟能將手放在火盆冒出的熱氣中烤了烤,與其說是問話,不如說是自言自語的嘟囔,沒等薛妤回答,就又開口:「天機書總算起了回作用,將你們找來了,不然這樣的事,我們怎麼插手嘛。」

  抱怨腔十足,顯然被這些事困擾了很長一段時間。

  薛妤不是第一回聽這樣的說辭,當初皇室奪嫡,她和陸秦抽到天機書任務,木著一張臉看那些讓他們聚集在一起的「前輩們」時,那群老頭也是這樣一邊心虛地左顧右盼,一邊說「哎呀,這種事我們是真管不了,怎麼管嘛,一管人間就要大亂了。」

  薛妤不動聲色問:「不是是怎樣的事,能讓主持和城主覺得棘手?」

  「你們也看到了,方纔那輛鬼車。」悟能愁得直搖頭:「實不相瞞,剛開始那片海鬧騰的時候,就已經有人去走過一遭了,也確實看到了作亂的妖物,當即祭出靈器擒拿,誰知突然從海裡飛出一隻鳳凰,將他的靈器生生撞飛。」

  「那鳳凰化成人,是個年歲不大的女子,行事乖張,言語傲慢,居於鬼車之上,左右站著二十四位衣著華麗的侍童,哼!」悟能沒好氣地從鼻子裡冷哼一聲,道:「好大的排場!」

  「若是成年了還好,偏生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娃娃,背後的家長不知是妖都哪一家,我們出手,怕重了。」

  「妖都那些人又不講規矩,蠻橫得很,哪管是不是自家的孩子先闖了禍,反正先打了再說,到時候真是長十張嘴都說不清。」

  話落到這,薛妤已經全然完完全全懂了。

  這世間凡事都有規矩,權力集中點卻只有三處。

  一是人皇,管普通人賞罰生死,二是聖地,約束所有修道,修仙之人,第三處,就是悟能口中的妖都。

  若說前面兩者令人信服,那每每說起第三處,總叫人神情微妙。

  妖都,顧名思義,是諸多凶名在外的大妖的聚集之地,裡面居住了妖,怪,鬼幾族,以赤水為界,後面十萬深山大林全是他們的領地,妖都就建在其中最繁華,最昌盛的地方。

  至於裡面是什麼樣,薛妤其實沒見過,也很少聽人說起過。妖族排外,正如如今人族排斥它們,若是沒有大妖帶領,或本身不是妖族血脈,很難在那裡存活下來。

  可除了居住在妖都裡的妖鬼,塵世間每日都有數不清的妖,精,怪修出靈智,它們懵懵懂懂,無人教導,全憑本能做事,因此而生出許多的麻煩。

  說起來,鄴都和妖都還有些淵源牽扯。

  按理來說,所有既不修仙,又不是純粹人身的東西惹出來的事,全歸妖都管,可妖都就是不管。

  那群老頭的意思是,小崽子們鬧騰,那是妖的天性,怎麼管?這要管了就是扼殺天性了,還怎麼成為合格的妖。

  他們這麼說,可這事總不能真沒人管。於是皇宮和六聖地一合計,紛紛將目光投向當時管靈異邪祟之物的鄴都,言下之意就是,反正管一樣是管,兩樣也是,為了世間的太平,只能暫且委屈委屈了。

  不管事也就算了,妖都那群老頭還總拐著法子添亂,時不時就傳一道符給各大家的家主,清一清嗓子告知諸位,我們妖都哪家哪家的崽子今天去塵世間歷練了,你們若是遇見了可千萬別動手。他們要是在外惹什麼小事就算了,惹了大事,就通知我們一聲,自會有人來處理。但若是誰以大欺小,以多欺少,那我們這些老頭子可就要去誰家喝喝茶,談談心了。

  反正,說來說去,就是不能動。

  就比如今天的九鳳,想都不想用,必定出自妖都。

  但妖都雖然蠻橫,卻有一點好,輸得起。

  不能以大欺小,以多欺少,那單打獨鬥,年齡相同的情況下,人族把妖都哪家血脈打趴下了,只要不打死,他們都不插手。這在他們眼裡,叫技不如人,沒什麼好說的,多說一句都是丟人現眼。

  這只怕也是天機書逮著薛妤和善殊來的主要原因。

  薛妤看了眼悟能身邊眉眼溫柔,遇事不慌不忙的善殊,想,還好來的不是陸秦。

  她真是怕了那種身在局中渾然不覺,最後卻能精準的被人利用反過來捅自己一刀的隊友了。

  「悟能主持,我想瞭解方纔那位的情況。」既然一個想找回佛寶,一個想完成任務,那薛妤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雷霆海附近大大小小上百個村落,那妖駕馭雷電,有九鳳幫助,這麼多年下來,死的人只寥寥幾個,證明它不是弒殺的性格。」

  「更沒必要以身犯險,在明知你和陳城主都在的情況下對他的弟弟下手——除非他們之間有什麼舊淵源。」

  善殊認同地點點頭,側首看向悟能:「而且方纔,城主和他弟弟之間的相處,也確實有奇怪之處。」

  悟能像是料到她們要問這個,瞇著眼慢慢回憶:「陳劍西這個人,耿直,爽快,仗義,膽大心細,別看他方才凶神惡煞的,其實平時不這樣。但有一點,你問什麼都好,說什麼都行,就是不能把話題落到他弟弟陳淮南頭上去。」

  「一提就翻臉。」

  薛妤問:「您認識陳淮南?」

  「不熟。」悟能搖頭,「當年我承了陳劍西一道情,之後常有書信往來,也勉勉強強稱得上一聲老友。」

  「然而相識幾載,他從未說起過自己有個弟弟叫陳淮南。」

  善殊耐心地提醒他:「可你方才在陳劍西跟前說,那藥陳淮南已經吃過很多次了。他得的是什麼病?方才服下的那顆又是什麼藥。」

  「你這丫頭,也讓老衲喘口氣。」悟能笑吟吟地說了句,他微微仰起頭,像是在透過門隙看窗外的晨光,又像是突然陷入某種回憶中。

  「陳劍西肩上擔著霧到城城主的擔子,忙起來分身乏術,幾乎沒有清閒時候,我呢,又常年住在金光寺,因此雖然同住一城,見面的次數實際不多。」

  「直到兩年前,突然有一天,陳劍西來找我喝茶。」

  悟能指了指遠處的亭子,道:「我們坐在樹蔭下品茶對弈,他心事重重,下幾把輸幾把,我便猜到他來找我是有事相求。」

  「不出意料,他問我有沒有一種藥,吃下去能讓人短暫忘卻憂愁,不哭不鬧安寧睡去。」

  「我欠他個人情,這藥不是什麼稀罕的東西,於是我滿口答應。誰知這一供,就是整整兩年。」

  「就是方纔你們見我拿出來的那顆,叫忘憂散。」

  聽到這,薛妤和善殊同時皺眉。

  這場交談一直持續到天大亮方散,悟能主持耷拉著腦袋深一腳淺一腳地率先出了門,一邊搖頭一邊止不住嘟囔什麼。

  善殊對此習以為常,她朝薛妤解釋:「悟能師父是這樣的性情,看著不著調,實則一心為民,只是年齡大了,操勞多了,話也就多了。」

  薛妤收回視線,點點頭表示理解,實際上心思根本不在悟能身上。

  「我們得見見這個陳淮南。」她凝眉,蔥一樣水靈的指尖在一側小桌上或輕,或重地敲兩下,發出噠噠的兩聲,這是她想事情正出神的標誌。

  「陳劍西的態度已經分明,要想見到他,不會容易。」善殊也罕見的發了愁:「不若我們先想辦法見見九鳳——既然意不在殺人,總有別的所圖。」

  有所圖謀,那就好談。總比她們這樣雲裡霧裡連對方目的是什麼都搞不清的強。

  「她不露面,潛伏在暗處,我們也沒轍。」薛妤言簡意賅道:「我和她談不了,她不會信我的話。」

  善殊一頓。

  確實,薛妤手上沾了無數大妖小妖的血,只怕九鳳一露面,就會演變成生死仇敵狹路相逢的場面,更別說信任不信任了。

  「為今之計,也只有等待了。」善殊很快拿了主意:「那妖並不是每晚都出來,兩次出現至少相隔十五天,這十五天,我們想辦法弄清陳淮南的事。」

  薛妤道好。

  令所有人沒想到的是,接下來十幾日,不論薛妤和善殊怎麼找人打聽,都探不到任何關於陳淮南的消息,甚至都沒人知道他現在被陳劍西安置在了什麼地方。他整個人,連帶著他所有的生活跡象,恍如人間蒸發。

  陳淮南見不到,九鳳不出現,大妖不露面,所有的線索,基本被攔腰斬斷。哪怕在腦海中拼接千遍萬遍事情的完整始末,沒有實際線索擺在面前,什麼都等於白想。

  薛妤等人在的小村落更是風平浪靜,自打那天薛妤動怒,溯侑勸解的一番話下來,村裡人看他們的眼神就不大友好,甚至還有孩童跑到朝年面前,甜甜地問他們什麼時候回去。

  一聽就是背後大人授意。

  薛妤聽過之後,什麼話也沒說,獨自一人拜訪了城主府,彼時陳劍西並不在城主府上,而距離管家通報到陳劍西出現在眼前,她足足等了一個時辰。

  結果接連問了四五個問題,陳劍西眼皮都不掀一下,等她話音落下,才慢慢放下手中的茶盞,一字一句道:「姑娘應天機書請托,是為解決塵世燈和佛寶丟失一事,淮南的事,不勞姑娘操心。」

  薛妤討厭極了這種既要你辦事,又什麼也不肯說的人,這導致她在回小村落的時候,依舊帶著一身寒氣。

  什麼線索都不給,只說要找東西,她上哪找,天上嗎?

  先出來個不按常理出牌的九鳳,再來個守口如瓶的陳劍西,薛妤總算知道四星半是怎麼一點點升上去的了。

  天氣轉暖,雷霆海附近的村落裡開了點花,一簇簇團著擠在枝頭,又被舒展的枝丫顫顫巍巍盛著伸到薛妤那間石屋的窗底下。

  彼時,溯侑站在大樹一節枝丫上,劍尖抵著老樹龜裂的樹皮,肩上落了三兩片純白的花瓣,某一瞬,他似有所感地抬眸,正見她在屋裡踱步,髮絲間顫顫晃動著珠釵,珠釵下是一截白勝雪的脖頸。

  他極慢,極緩地眨了下眼。

  ==

  深夜,整個村落陷入死一般的幽靜,像是被一張血盆大口連皮帶肉吞進腹中,村裡種了那麼多樹,夜裡卻連聲鳥鳴都聽不見。

  薛妤正在翻朝年白天費盡心力整理出來的陳劍西生平。

  看到一半,她似有所感,側頭確認了片刻,而後將手中書卷啪的往桌上一放,身影青煙似的掠向了一側隔得不遠的石屋。

  入門,就是一道阻止人進入的術法,薛妤動了動長指,面不改色穿過去了。

  這是溯侑住的地方,少年看著乖巧,實則孤僻,不肯跟朝年同住一屋。

  此刻,屋裡敞亮,燃著燈,薛妤一眼就看到了鬆鬆倚著牆,手腕汩汩淌著血,臉色蒼白如白紙的少年,他腳下是幾近成型的晦澀陣法,整件屋子因為它的存在,溫度一降再降。

  這不是仙門正統陣法,相反陰邪至極,薛妤就是被它驚動才一路尋來。

  「溯侑。」薛妤的視線從他腳下的陣轉到他臉上,聲音輕而緩,話語中卻隱有動怒之意:「審判台下來第一天,我跟你說過什麼,都忘了是嗎?」

  少年抬起一雙烏溜溜的眼,用一種執拗的語氣道:「我不用它害人,不算邪法。」

  「你想用它做什麼?找人?」擁有千年記憶的薛妤僅僅掃了一眼,就知道這陣是什麼來路:「找誰?」

  薛妤突然記起來,那天雷電劈下來,眼前的少年曾撿過一枝被毀的芽苞,上面有大妖的氣息。

  正好可以用來作引施法。

  薛妤一腔火氣頓時不知道往哪發,她扯了下嘴角,冷然道:「你知不知道,這個陣若成,你引來那隻大妖,必遭反噬,若引來九鳳,會被當場格殺。」

  溯侑沉默。

  他知道,所以他都算好了,他身上有些保命的東西能拖延片刻,只要那只妖一來,薛妤必定能夠察覺。

  而他,大不了重傷。

  他從審判台下來時就是重傷,是薛妤救了他,讓他恢復至今。

  這本來就是他欠她的。

  薛妤看他長久不說話,長長的發如水流般遮住他的臉和眼,只能看見他兩個肩頭,像是竭力壓制什麼情緒般一點一點耷拉下去,頓時想起他的年齡,他的心性,以及今日他不惜以死幫她的好意。

  「出來。」她動了動唇,道:「我不需要用這種方式完成任務。」

  溯侑慢慢抬起眼,一雙惑人的桃花眼微微挑著,聲音一字一句輕得出離,像是實在不解極了:「一隻妖鬼,換天機書一場任務。」

  和當地村名的感謝,族人長輩的讚賞,以及如日中天的聲望。

  「不值得嗎?」他歪了下頭,問這話時如孩童般純粹,及至此刻,他盛極的容貌甚至將他的神情襯出一點點委屈和無措之意,無辜得令人生憐。

  薛妤靜靜站了片刻,像是被問住了,又像是在認真思考這話該怎麼答。

  「我不知道別人如何。」她眼底像是洇著一片浮動的碎光,迎著溯侑探究的視線,她一字一句道:「就我而言。」

  「不值得。」

  她再開口時,朝他伸了下手,道:「陣法易成難解,你牽著我出來。」

  「今日這種事,下不為例。」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

  沒有讓薛妤等很久。

  這一次,溯侑乖乖將手遞給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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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17 11:28 PM

第18章

  他的手形狀堪稱完美,骨節勻稱,皮膚泛著冷白,因為太瘦,手背上細密交織的經絡清晰可見,握在手裡,是一種玉石般清涼的質感。

  薛妤將人拉出來,溯侑於是很自覺鬆了手,站在一側牆角的陰影裡,捏著一枝被雷電烤焦的芽苞,安靜得像一棵開出花骨朵的樹。

  這樣的天氣,他身上僅穿了件長而寬大的黑袍,老氣橫秋的款式落在少年身上,除了襯出那張臉毫無血色的蒼白,並沒能削弱半分原有的風韻。

  如悟能所說,他確實長得很好看。

  薛妤的視線從他臉上落到他手上,半晌,道:「給我。」

  溯侑鴉羽般的睫毛顫顫落幾下,像是做了錯事的孩子,不敢看她臉色,只是默默將手裡捏得死死的那截枝丫放入她手掌中。後撤時,指尖不經意蜷了蜷,觸碰到她溫熱的掌心,又觸電似的縮了回去。

  薛妤臉色並無變化,她接過樹枝,半蹲下身,長長的髮絲因為這個動作而朝前垂下,遮住了她半邊側臉。

  她恍若未覺,只是皺著眉,以樹枝為筆,在那個已經有雛形的「引靈陣」中勾勾畫畫,不過寥寥數十筆,陣中局勢一變再變,陰冷之氣一點點降下去。

  「你從前,走的什麼道?」

  薛妤是這世間少見的靈陣師,縱使這具身體現在尚停留在大靈陣師境界,可千年的造詣仍在。

  她能感受到佈置這陣法的人手法並不嫻熟,像是臨時參照著某種陣圖一點點摸索著刻畫出來的,即使這樣,他也依舊接近成功了。

  不止在靈修,甚至靈陣師一道上,他也展現出了不同常人的天賦。

  「沒。」溯侑抬了下眼,因為陣法輸入過多靈力的原因,他兩邊眼尾尚綴著點暈開的紅,顏色深郁,像是有人提筆用胭脂畫了兩朵小小的雲,他低聲道:「有什麼學什麼,不講究。」

  像他們這樣的,也講究不了。

  前期活下來都是問題,後期有心想專注一條路,但那時候學的東西已經雜了,更沒法改。

  「也好。」薛妤點了下頭,道:「你現在等同於從頭來過,從前學的那些就都全忘了吧。」

  「這半年你主修鄴都心法,同時想一想,往後的路要往哪條道上走。等回了鄴都,我帶你去藏書閣選適合的秘笈。」

  只有在這種時候,她才像是從聖地走出來的殿下,出手大方,渾然不在意那些秘笈,功法在外面價值多少。

  就像那顆用在他身上的七彩丹,她碾碎了用氣勁拍進他身體時,也如同說這話時一樣自然,沒有猶豫,沒有遲疑,也沒覺得有任何不對。

  「今天這陣。」薛妤頓了頓,側首去尋他的眼睛,強迫他與自己對視,鄭重道:「不准再有下次。」

  「好。」溯侑白得幾近透明的長指在寬大的袖袍下動了動,輕聲吐字。

  時至深夜,一輪清冷的月被雲遮了一半,另一半顫巍巍懸在天邊,薄霜似的皎光均勻灑在草木葳蕤,古樹參參的村落裡。

  對面不知誰的石屋窗台外,養著一牆的迎春,在這樣夜闌人靜的時刻,發生了某種奇妙的變化。

  也許是吸飽了雨露霜華,枝條上一朵迎春無聲綻放,從裡面跌跌撞撞跑出來個指拇大小的姑娘,像是喝醉了酒似的醉醺醺抱了朵花苞趴在枝頭,好半晌沒有動靜。

  萬物成精,這是世間常有的事。

  只可惜命不好,生在塵世,生在人族的村落裡,明日一早被人看見,那些人會如何對她呢,是見錢眼開地高價賣給城中商賈人家,還是眼也不眨地扼斷她的生機。

  溯侑僅僅掃了一眼就收回視線,卻發現薛妤出乎意料看得認真。

  她對塵世中熱鬧的,鮮活的事與物總抱有許多新鮮和好奇。

  於是他又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看到那座石屋悄悄開了扇窗,從裡面探出半個腦袋。沒過多久,有人就從石屋裡溜了出來,一邊跑一邊胡亂繫著衣扣,可即便如此,還是被夜裡的溫度凍得狠狠打了個哆嗦。

  他顧不上許多,先支著腦袋左右張望,見四下確實無人,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將那小得可憐的花妖放入掌心中,而後靈猴一樣往遠處躥。

  「蘇允。」薛妤望著這一幕,想起那個在他們第一天來就跳起來告誡的少年,認出了他的身份。

  「他去了雷霆海的方向。」溯侑很快跟上她的節奏。

  「跟過去看看。」

  兩人悄無聲息融入黑暗中,他們藉著夜色與樹林的間隙,不遠不近綴在蘇允身後。

  蘇允沒有修習術法,但少年好動,又長於林間,跑起來臉氣都不帶喘,偶爾一腳猜到落葉,清脆的嘎吱聲響很快被風聲遮蓋。

  他一路穿過林間,拐入一條荒廢的長滿雜草的小道,又一口氣不歇地跑到灘涂邊,這才終於停下來狠狠喘了幾口氣,胡亂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沁出的汗。

  浪潮聲從四面八方呼嘯而來,蘇允左腳搭右腳踩在被浪花拍打的一塊巨石上,朝深海中不知吼了幾句什麼。

  某一刻,海水幾乎停止了湧動。

  溯侑感受紛雜的氣息像纏繞的海藻般緩緩逼近,其中一股尤為可怕,如曜日中汩汩湧動的岩漿,只是稍微流露一絲氣息,就能將人放出去的神識灼得有去無回。

  來人眾多,且格外強大。

  他才要側首提醒,肩頭便被一隻手不輕不重壓了下,餘光裡是大片大片鋪開的瓷一樣白膩的肌膚,少女身上淡淡的香止不住往他鼻子裡鑽,她清冷的聲音尚帶著呼出的熱氣,一點一點拂在耳邊:「來了。」

  「別動。」

  不知是因為她這兩句話,還是因為別的些什麼,溯侑深色的瞳孔顫了顫,像被人用了什麼定身術一樣,慢慢的就連呼吸都凝滯下來。

  薛妤凝視著大海中央,面色徹底凝重下來。

  這一環確實在她意料之外,這個叫蘇允的少年,那日跳出來跟他們嚷嚷時她就探查過,氣息純淨,是個普通人,因此沒有放在心上。

  這些天她忙著查九鳳,查陳淮南,包括去查金光寺和陳劍西,唯獨沒想過一個純粹的人類少年,會跟妖族有這麼深的牽扯。

  月色清冷,起伏綿延的海面突然從中間裂開,像是被什麼不可抗拒的力量強行撕裂,顫巍巍拱起一座水橋,橋上漸漸有人影現出,或倚著或站著。宛若有人臨空落下幾筆,便有畫中人物栩栩如生呈現在眼前。

  薛妤的視線徑直略過那些氣息微弱,尚不成氣候的小妖小怪,最後落在最中間那位女子身上。

  女子一身張揚熱烈的紅色留仙裙,頭上盤起的髮髻上講究而精緻地插著當下最時興的珠釵,剩下的發柔柔垂到腰側,眉心用硃砂般的顏料恰到好處勾出一片鳳羽,心思巧妙得令人稱歎。

  她隨意抬了抬下巴,身邊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妖們便一哄而上,各出手段,使那座小小的水橋開出各式各樣的鮮花來,而她這才似略微滿意了似的從「鮮花橋」上步步垮下來。

  她的氣勢太壓人,氣息太張揚,以至於無需辨認,但凡長了眼的人都能辨識出她的身份。

  這就是那位令悟能等人心生忌憚的妖都九鳳。

  「小鬼,大半夜的,吵什麼。」九鳳生了雙嫵媚的鳳眼,漫不經心說話時顯得渾身都流淌著一股懶洋洋的意味,她伸出長指,戳了戳蘇允的腦門,語調軟綿綿的酥到骨子裡去:「給姐姐帶什麼好東西來了。」

  「是這個。」蘇允自然而然地扭頭躲開那根軟若無骨的手指,張開掌心,露出掌心中那個連爬都爬不起來的小花妖。

  許是出來的時間不能太久,他說話便格外的快:「我前段時間看著花苞上有些靈氣,心想可能要誕生個小花仙,這些時日在長春花籐上格外費心一點。因為聖地來了人,我阿爺這幾日格外不高興,見我就罵,說我荒廢學業,溜貓逗狗的沒個正經樣子,罵著罵著起了興,將一盆熱水倒在了花架上。」

  「這才導致它出生不足。」

  「你看可還有救?」

  「噢?是這樣。」九鳳眼風輕飄飄掠過他掌心中孱弱的花妖,掩唇打了個哈欠,才格外無情地道:「我管不著。」

  蘇允急了,他撓撓頭:「怎麼就管不著了,你不是這片海的頭頭嗎?那這,這小花仙長大後也可以為你做事啊。」

  九鳳這下是真笑了,她道:「小鬼,你當我是你們口中的山大王呢,還頭頭。」

  「行。」她像是那種高興了什麼主意都能輕易改變的性格,「那就留下吧,正巧我的十二花仙裡缺這麼朵迎春。」

  蘇允肉眼可見的鬆了口氣。

  「不過。」九鳳眼低低垂下來,眼尾處壓出一道格外涼薄的線,整個人的氣勢在一瞬間層層拔高,「在有些人眼裡,這可不叫花仙。」

  她語氣輕得令人高骨悚然:「這得叫,該死的花妖。」

  她話音落下瞬間,爆炸般的氣浪從她鮮紅似血的衣袖間迸出,而後去勢不減,攜著萬鈞力道在蘇允收縮的瞳孔中擲入他後背數十里林間,頓時聲浪濤濤,泥漿翻滾。

  「不是想見我嗎?」半空中,九鳳居高臨下,紅唇輕啟:「還不出來?」

  薛妤早就想到會瞞不過她,她一步步出來,仰著頭看九鳳時,臉上並沒有被人揭發的狼狽和膽怯。

  「你這手上,還真沾了不少我妖族的血啊。」九鳳眼底像是燃燒起兩朵絢麗的火蓮,她舔了舔唇,滿臉勾人的媚態:「真令人討厭。」

  「托妖都的福。」薛妤指尖雪絲拉成千萬條,將他們所在整個區域密不透風地圍起來,而後化為灰燼,消失在空氣中,於是方圓數里的海面,像是生了無數堵門,將風聲和浪潮聲一併隔絕開,「鄴都十分願意將這管束的權力交回妖都。」

  九鳳冷冷地哼一聲,身後浮現出巨大的鳳凰虛影,華麗的尾羽每一根都似綴著鎏金,妖嬈地綻放出朵朵火蓮。

  「你要在此處與我交手?」九鳳勾唇笑了笑,眉宇間終於凝起些火熱之色:「好啊,我已經許久沒遇到如此乾脆利落的人了。」

  薛妤皺了皺眉,問:「若我不與你交手,雷霆海一事,可有交談的餘地?」

  九鳳終於仔仔細細打量這位素未謀面的鄴都公主,半晌,將一綹碎發別回耳後,道:「沒有。」

  薛妤頷首,朝她揚了揚下巴,話語格外簡單利索:「那來,打。」

  她跟九鳳素未謀面,卻在許多人,許多書中得知妖族本性,他們骨子裡彷彿就帶著戰鬥的本能,凡事以實力說話,只有展現出令人認可的實力,他們才會真正將眼前人重視起來。

  在此之前,說別的什麼屁話都沒用。

  九鳳深深看了她一眼,道:「化繁為簡,三招定勝負。」

  薛妤點頭,衣袖揮出一股柔勁,將蘇允和溯侑遠遠推離出這片區域。

  她們凌空而起,九鳳聲勢浩大,無數根流星火箭迸發,帶著肅然殺氣從四面八方攻向薛妤,火箭所過之處,空氣都彷彿被那樣的高溫灼穿,繼而融化,而薛妤則緩緩地閉上了眼。

  一個極動,一個極靜。

  兩者碰撞在一起時,空氣中有片刻靜止。

  下一刻,畫面陡然破碎,無數火球倒飛出去,又在半途被某種氣息碾碎,灰撲撲地落進海裡。

  短暫交手,九鳳暢快淋漓,興致昂揚:「再來。」

  這一次,薛妤主動出招,萬千靈光如流螢般飛出,落成一個小小的陣法,陣中伸出一根籐條,將才要騰空避開的九鳳狠狠拽下來,等她回身斬斷,人卻早已入陣。

  薛妤在陣外安安靜靜看著,長而寬的衣袖垂下來,像兩片綿軟的雲。

  和靈陣師對陣,就這點不好。一旦入陣,那就是他人在外面笑看,任你在裡面手段盡出,醜態畢露。

  九鳳像是被這一幕刺激到,眼瞳在一瞬間炸開鎏金光芒,下一刻,無邊熱浪將整個靈陣包圍,靈陣終於像不堪承受一樣,如被打碎的玻璃般發出清脆的「卡嚓」聲,在兩人眼中碎成無數塊靈氣光點。

  「最後一招。」九鳳揉了揉發麻的拳頭,收斂起眼裡懶洋洋的嬌態,認真道:「讓你提前見見妖都的實力。」

  她以為薛妤不會理她的挑釁話語,誰知眼前霜雪一樣的冷美人竟也認真地回了句:「好,我看著。」

  下一瞬,有流動的浮光順著海面一點點漫上來,一隻巨大的火鳳舒展赤翼,帶著海面萬里長風,以一種絢麗到尋常人不敢想像的姿態將海水劈成兩半,朝薛妤飛來。

  那一雙琉璃似的黃金瞳裡倒映著山,水,夜空和海面,美得令人心驚。

  而就在的火鳳尖利的喙即將觸到薛妤頭頂時,她整個人像是被那團熾熱的火烤得融化了似的徐徐消散在天地間。

  眨眼間,海面上落下紛紛揚揚的雪,溫度急轉直下,雪輕輕柔柔覆蓋在火鳳流光溢彩的漂亮羽翼上,一層接一層,像開了一樹一樹怪異的花,卻偏偏將那些有脾氣的,冒著火光的尾羽安靜而堅定地壓了回去。

  如此對峙片刻,兩人都現出原身。

  九鳳眉心擰起來,很不高興地抖了抖衣裳上的水,硬邦邦地道:「算平局。」

  「好。」薛妤不在這些事上跟她計較,她道:「我想問幾個問題。」

  「只能問三個。」九鳳眼也不抬地回:「我拿人東西,臨時收手絕無可能,這件事你別提。」

  有人願意開口,事情無疑好辦許多。薛妤沉吟半晌,問:「一,佛寶失蹤是不是你們幹的?」

  「二,這件事跟陳淮南有沒有關係。」

  「三,它鬧得這麼厲害,最終目的是什麼。」

  讓她問三個問題,她還真列個一二三出來,九鳳打完架,平復了下心緒,復又變得懶散起來,「第一個問題我不知道,回答不了。你換一個。」

  薛妤沉默半晌,問:「你受誰之托?」

  「她叫雲籟。」九鳳又站回那座水橋上,托著腮看晃蕩不休的海面,伸出手撥了撥,「是海底一隻大妖。」

  「至於跟陳淮南有沒有關係。」九鳳不重不慢地哼了一聲,欣賞自己沾了水而格外艷麗的指甲,言語格外不屑:「你自己問問不就知道了。」

  「還是他們將他保護得太好了。」九鳳頓了頓,慢吞吞地補充完:「連對請來幫忙的你都藏著掖著不敢露面啊。」

  薛妤慢慢壓了下唇,道:「還剩最後一個問題。」

  「目的,不是殺人,就是找人咯。」九鳳像是想到了什麼不大好的事,神情懨懨地攏了攏衣裳:「你快點將人帶過來,事情解決了不就行了。」

  鳳凰厭水,她真是在這冷冰冰的海底待夠了。

  薛妤將她這幾句話在腦海裡翻來覆去倒騰了許多遍,方道:「我知道了,多謝。」

  「別謝我。」九鳳朝她擺手:「這事沒完,該出手時我還是會出手。」

  說完,她凌空點了下蘇允的方向,道:「正好,順路把這小鬼拎回去。」

  鬧了一晚上,之前九鳳和薛妤過招時山崩地裂的陣勢將村裡的人都驚醒,察覺到少了三個人,尋人的火把頓時滿山頭簇動,只是遠遠躲著這片海都不敢過來。

  回去的路上,薛妤走在前面,溯侑緊隨其後,他們兩個都不說話,蘇允也梗著脖子不敢怎麼吭聲,風一吹,抱著胳膊冷得直哆嗦。

  「小六?小六!!」遠處,有人舉著火把看到了蘇允,聲音一下子拔高了許多,他朝著後面招手,道:「村長!小六回來了,回來了。」

  蘇允也配合著往前跑,一把被涕泗橫流的老村長摁入懷中,煽情過後,是又打又罵的雞飛狗跳。

  眼前一片熱鬧,火把湧動。

  溯侑抬眼看身邊人,發現她安安靜靜站在圈子外沿,過了許久,才慢慢用手指摁了摁眉心,流露出一些疲憊之態。

  他睫毛輕顫,視線落在自己手掌上,而後空空握了兩下。

  許是一直以來她表現得太低調,太柔軟,他便以為她跟他從前所見那些少年天驕沒什麼區別。

  直至今日,方纔,那場轟轟烈烈的對撞之後,才知自己想法有多天真。

  那種級別的戰鬥,即使是上審判台前的他,都在上面挨不過一遭。

  何況現在。

  甚至,她在戰鬥之前,還得分出心神來管他。

  如果不能快速強大起來,這樣孱弱的身體。

  他拿什麼幫她?

  越來越近的火光照得少年側了下頭,映出眼裡一片濃郁的陰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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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17 11:29 PM

第19章

  他們回村時,天將亮未亮,雲上蒙著一層厚厚的烏青,村民們舉著的火把成了漫山頭中的燈籠,晃晃蕩蕩飄在眼前,身後的海面又恢復了沉寂的模樣。

  老村長抱著蘇允又打又罵,一張因為蒼老而堆起褶子的臉驚嚇未消,聲音裡尚帶著劫後餘生的顫意:「你幹什麼去了你?!一個人亂跑什麼?」

  蘇允嗷嗷叫了兩聲,衣裳被海浪拍濕,又躲到林間沾了泥土,再想起方才兩人打鬥時那驚天動地的響動,瞞是怎麼都瞞不過去。

  他索性眼一閉,瞎編一通:「我晚上睡不著,擔心我那牆迎春,想偷偷起來看一眼,結果才走到花架前,人就暈了,醒來的時候在海邊,發現這位聖地來的姑娘在和一隻——」他比了個格外誇張的手勢:「那麼大的妖鬥法,最後將那妖怪打跑了才回來。」

  他這麼一說,村民們的視線齊刷刷朝薛妤匯聚過去。

  老村長拾整了下神情,擦了擦眼角的濕潤,上前鄭重其事朝薛妤作揖,道:「多謝小仙長出手相救,我們家而今就剩小六這一根獨苗,他若是出了事,我真——」他說不出去。

  薛妤還是頭一次感受這種被戴高帽子的感覺,她避過老村長的禮,道:「分內之事,應該的。」

  等一行人回村時,天已經大亮,一群婦女圍在村口左顧右盼,最中間的那個眼腫成了核桃,幾乎喘不過氣來,老村長一見,氣不打一處來地揪了下蘇允的耳朵,道:「還不快見你阿娘去!」

  蘇允飛奔著到了那婦人跟前,連說帶比劃地解釋。

  「女郎。」一片兵荒馬亂裡,朝年幾乎連滾帶爬地跑過來,將薛妤上下看了看,見她沒有受傷的跡象才道:「您跟九鳳交過手了?」

  九鳳的氣息對梁燕和輕羅這種妖怪幾乎具有審判性的壓制,梁燕還好些,輕羅的耳朵到現在都還豎著,用帽簷低低壓著,聞言都看向她。

  薛妤道:「嗯。」

  朝年頓時倒抽一口涼氣,喃喃低語:「居然真在這。要不咱們別管這任務了,反正帶頭來也完不成,咱們冒著危險奔波來去,他們一個兩個的推三阻四連個真話都沒。」

  「女郎。」朝年壓低了聲音提醒:「您身上還有傷呢。」

  溯侑一排濃密的睫羽顫然動了動,看向薛妤。

  「沒事。」薛妤不甚在意地道:「我有些頭緒了。」

  「朝年,這兩天你多在村裡走走,盯著村長和幾位管事的,有什麼發現不要擅作決定,及時通知我。」她又看向輕羅和梁燕,指了指不遠處的一座小鎮,說:「你們兩去我們那日匯合的驛站裡守著,不用幹別的,就每天吃喫茶,問問在驛館裡歇腳的老人、掌櫃,十年前這個村裡,可有來過什麼富家公子少爺,又發生了怎樣的奇聞怪事。」

  三人齊聲應下。

  「溯侑。」薛妤看了眼身形單薄的少年,說:「你跟我過來。」

  薛妤的石屋內,她站在半開的窗牖前,看著那位才經歷大喜大悲的老村長在進屋之前,狐疑地看了看那面長春花籐,片刻後招手叫了幾個人將那些籐全拔了。

  在這期間,蘇允單腳站在牆邊,環著胸看著,一臉想跳起來阻止,卻最終遲疑的神情。

  直到最後蘇允嗤的冷笑一聲大步回屋,這場鬧劇才算告一段落。

  薛妤收回視線,隨意拉了把椅子坐下,肩頭才一點點松落下去,那種深藏在冷淡外表之下的疲倦開始初現端倪。她將從九鳳那得來的回答說給溯侑聽,而後問:「這事,你怎麼覺得。」

  溯侑看著她搭在椅邊水晶般的長指,沉思片刻,道:「謎底多半藏在陳淮南身上。」

  「現在問題是,我們無法接觸到陳淮南。」薛妤一雙琉璃似的清水眸落在他那張無可挑剔的臉上,認真問:「若是你,你會如何?」

  這個問題,若是在十天前,她問出來,溯侑必然會換上一張全然無辜的,正義的面孔,說出那些他自己嗤之以鼻的話,討她歡心,應付她的試探。

  他很聰明,更知道如何利用這份聰明。

  可她此刻在他眼前坐著,臉上霜雪依舊,十幾日的奔波,為了這些自己都不把自己性命當回事的人,連著吃了幾次閉門羹不說,還去和九鳳過招。

  他不在意這個任務能不能過,更不在意那些利慾熏心的人能不能活。

  可,朝年說,她身上還有傷。

  那只將他牽出陣法的手,冷得和冰一樣。

  良久,就在薛妤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他突然抬眼,輕聲緩字地道:「若是我。」

  「我會硬闖。」

  薛妤有些訝異地揚了揚下顎,像是沒想到他會這樣回答,半晌,她慢慢起身,道:「先去問問蘇允。」

  蘇允闖了個大禍,現在正被老村長勒令禁足,聽聞薛妤和溯侑想進屋問事情的時候還遲疑了下,直到溯侑不輕不重開口說了兩句大妖會盯上蘇允的鬼話,老村長這才忙不迭將人請了進去。

  像是料到薛妤他們會來,蘇允也不驚訝,他托著腮坐在窗前,正對著那牆空落落的木架子,悵然歎了口氣,道:「還好送走及時。」

  「既然你喜歡這些,你祖父為何容不下?」薛妤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問。

  「他有心病,見不得任何妖啊怪的。」蘇允沒覺得有什麼避諱的,聳了聳肩,又補充了一大段:「你不是也知道,我父親去世得早,家裡就我一根獨苗。我父親就是被妖害死的。」

  「就在我祖父眼前,被一隻黑豹妖一口吞了。從此之後,他就受了刺激,聽不得這些,也看不得這些。」

  薛妤細細觀察他的神色,發現他一臉坦然,神色不由微動:「你也知道這件事,為何還敢跟九鳳那樣的大妖接觸。」

  「我是個普通人,也不知道九鳳是不是大妖,是怎樣的妖,但我接觸的妖對我都挺好。」蘇允像是陷入某種回憶:「我阿娘身體不好,需常年用藥,祖父年事已高,出海打漁也賺不了幾個錢,阿娘吃的藥大多是我去山裡,林間采。」

  「有一回去東邊山頭採藥,那天才下過雨,路滑,我一個沒留神就倒了下去,頭磕在了石塊上,醒來的時候,倚著一棵桃花樹,樹上坐著個笑吟吟的男子。」

  「那男子見我醒了,將手中的桃花燈給我,讓我一路順著燈的方向走,便能到家。」蘇允彎著眼笑了一下,現出點少年的飛揚神氣來:「其實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他是妖了。」

  「我之後常去找他,給他採了許多東西當做謝禮,他都沒有再現身,後來估計被我煩怕了,熟了之後也會說幾句話,帶我去見見他其他好友。」蘇允轉了轉手腕,道:「很奇怪,我真是一點也不怕,只是覺得新奇。」

  「我聽你祖父說這海從前叫九鳳海,十幾年前九鳳就居於此地了嗎?」薛妤安靜聽完,問起了自己關心的事。

  蘇允搖頭:「並不是。但說九鳳十幾年前確實來過這邊,這海是因她某位老祖而有的名字,她時常過來看看,這次來是在半年前。」

  薛妤看著他的眼睛,又問:「那只和九鳳做交易的大妖,你認識嗎?」

  「不認識,但有聽說過。」這個口直心快的少年罕見的猶豫了一下,才撓了撓頭:「你們要是想知道,我可以說給你們聽,但得事先說好,我也只是聽說,不知道真假。」

  「無事。你說。」

  「村子裡常出這樣的事,大家人心惶惶,我曾不止一次問過桃知,他只說那只妖沒有壞心思,不會傷害無辜之人,之所以這樣,是因為有人欠下了債,得還。」

  薛妤再看過去的時候,蘇允已經投降似的舉起了手,嗷嗷亂嚎:「別的我是真不知道了,一點都不知道了。」

  「我想問最後一個問題。」薛妤看著那空落落的迎春花架,緩緩出聲:「既然你祖父那樣怕妖,厭惡妖族,為何寧願忍受常年累月的折磨繼續住在村裡?你們其實大可以去城裡生活。」

  對於經歷過喪子之痛的老村長來說,還有什麼是比人命更重要的呢。

  薛妤話音落下,蘇允瞳仁裡嘻嘻哈哈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他扯了下嘴角,攤了下手掌,道:「誰知道呢。」

  「可能是我阿娘需要一直吃藥,而我,需要攢錢上去大門派拜師學藝吧。」

  薛妤深深地凝了他一眼,帶著溯侑走出了石屋。

  她看了眼正當空的曜日,才想說話,就見腰間玉符燃起來,善殊溫溫柔柔的聲音傳進耳裡:「阿妤,你現下有沒有空?我這裡有些發現,關於陳劍西的。」

  「有空。馬上到。」

  薛妤兩人再次大搖大擺從霧到城高空飛過,負責上前記錄的弟子在兩人走後,頗為不解地看了手冊上一排的「赤水違規」的字樣,兩人面面相覷,其中一個對另一個道:「赤水最近,是發了什麼橫財麼。」

  「不知道,聖地一向有錢,出手闊綽。不過赤水往常是最守規矩的一個,最近不知道是怎麼了,一反常態。」

  ===

  金光寺,善殊的住所。

  薛妤到的時候,古樹底下已經擺好了桌和凳,桌上斟好了熱茶,清香陣陣,不遠處竹林中風聲簌簌,美不勝收。

  薛妤落座後,善殊屏退左右,將手邊一卷竹簡推到薛妤跟前,道:「阿妤姑娘,你先看看。」

  薛妤接過竹簡,逐字逐行認真看下來,最後啪的一聲合起來,遞給身邊眉目艷極的少年:「看看。」

  「你走之後,我命手底下人著手調查陳劍西。跟悟能主持說的七不離八,他接手霧到城,為人寬和,在百姓中名聲和口碑都不錯,看不出什麼反常之處。」

  善殊整理了下衣袖,娓娓道來:「於是我開始調查他的生平,令人拜訪他昔日同門,查他的幼年和過往,最後發現了上面寫的這些。」

  「他這個人,處處透著可疑。」薛妤鎖眉,將昨夜發生的事簡單說了下,又道:「這些東西我們看著也就心裡有個數,陳劍西輕而易舉就能反駁回去,反而容易打草驚蛇。」

  「說的是,所以我也不敢輕舉妄動。」善殊認同地點頭,忽而歎息一聲:「若上面所言不虛,那這個陳劍西,真不是一般人。」

  薛妤脊背往後稍傾,直到靠在椅子上,她才閉了下眼。

  「可若是不打這條蛇,我們根本見不著陳淮南。」善殊也發了愁:「這個人物不現身,我們說什麼都是空。」

  「陳淮南比陳劍西小十歲,陳淮南出生時,他已經被當地稍有名氣的門派拒絕了五次,說他根骨不佳,悟性不足,難成正果,即使陳父陳母花大價錢也沒能買通門中教習。」薛妤冷靜道:「而在陳淮南出生之後,他再去同一個門派,就能同時被長老們看上,哄搶,最後驚動掌門。」

  「為什麼?」薛妤不自覺皺眉,她並非全然否定一個人的努力,如果陳劍西是咬牙以毅力或是堅持取勝,那她毫無二話,可門派選新生這種事情,往往都是看一個人天生的潛質,前期若是根骨不佳,難道長兩日就能脫胎換骨,去舊迎新嗎?

  這絕無可能。

  「還有。」善殊苦笑了聲:「陳劍西父母原本是當地的巨富人家,可當年時逢乾旱,家中生意一落千丈,幾乎要到傾家蕩產的地步,而這些問題,在陳淮南出生之後,也都迎刃而解了。」

  「最巧的是,陳劍西十年前競爭霧到城城主之位,其中諸多不順,本來這個位置是怎麼也落不到他頭上去的。可就在幾位爭得最厲害的時候,他突然說家中弟弟病重,幾日後將陳淮南接來了霧到城,安排在一個小村落裡養病。」

  「就在陳淮南來後不久,聖地和朝廷一同頒布法旨,宣佈陳劍西出任霧到城城主。」

  「這個陳淮南,福星轉世也不過如此。」

  就在此時,溯侑看完了竹簡,安靜地摞到桌面上。

  他稍稍傾身,那雙瀲灩桃花眼微垂時露出一道不深不淺的褶,下顎線條像某種一氣呵成的留白,薛妤與他對視時,彷彿聽他在清聲問:「闖嗎?」

  薛妤靜坐片刻,驟然將竹簡推回善殊跟前,問:「悟能大師可在寺裡?」

  「在。」善殊回:「佛寶失蹤,他日日都得在寺內守著。」

  「不過,若是阿妤姑娘尋他有事,我可以頂替他一斷時間。」

  「那就麻煩佛女先守住金光寺。」薛妤挺直脊背,起身緩緩道:「通知悟能主持一聲,現在跟我去城主府。」

  善殊瞭然,她們作為聖地傳承者,在外多不會透露身份,一方面是為了打磨自已,一方面也是怕節外生枝。

  因此自從接了這樁任務起就處處有禮,對悟能如此,對陳劍西亦如此,為此,薛妤甚至幾次吃了閉門羹。

  可真要顯露身份,即使年齡擺著,身份擺著,不論是陳劍西和悟能,都只能讓出主座,稱一句臣下。

  薛妤這是不打算忍讓,準備強闖城主府了。

  半個時辰之後,笑呵呵的悟能陪著薛妤再一次登門城主府。

  陳劍西的臉色格外難看,他一眼看到慈眉善目的悟能,看著薛妤,頗為不耐道:「薛妤姑娘,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要找燈就好好找你的燈。你小小年紀,該知道分寸,不該插手的就不要插手。」

  悟能誒了一聲,摸了摸光溜溜的後腦,道:「陳劍西,這兩小姑娘破案也不容易,你這多少透露一點訊息,不然我們都搞不定的事,她們哪能說解決就解決。」

  「悟能,你不用替她說話。」陳劍西起身,氣勢如山海般釋放出去,一寸寸施加在薛妤和溯侑身上,道:「今天,我誰的面子也不賣。」

  「淮南的事,任何人都不准過問半個字。」

  即使薛妤是年輕一輩的翹楚人物,可畢竟年齡擺著,修為擺著,陳劍西的威壓施加在身上,對她而言有如山嶽。溯侑就更不必說,他脊背僵得筆直,眼尾邊甚至再次拉出兩條長長的血淚,可愣是一聲沒吭。

  「陳劍西,說歸說,動手就過分了。」悟能見狀不對,上前拍了拍薛妤和溯侑,將那股威壓碾碎。

  「小孩子不聽話,就應該漲點教訓。」陳劍西不以為意。

  就在此時,薛妤上前兩步,一雙清冷的眸落在陳劍西的臉上,一字一句問:「我若說,今日這城主府,我一定要闖呢?」

  陳劍西像是聽到了什麼笑話般,他冷笑了兩聲,又猛地沉下臉,道:「我知道聖地出來的大多自傲,可你憑什麼覺得,聖地會為了一個不起眼的弟子,而來詰問一城城主?」

  「簡直不自量力。」

  說著,他雙手張大,就要隔空拿人,可那手才碰到薛妤周圍數尺,就被一道深幽的黑色光束打了回來。

  這一舉不止令陳劍西措手不及,也令急欲上前保人的悟能楞在原地。

  「鄴主,護身符。」良久,悟能看著薛妤,一字一句,彷彿要將心中震撼吐露出來。

  很顯然,這不可能是普通弟子能有的待遇。

  下一刻,薛妤手執象徵自己身份的鄴都身份牌,道:「聖地查案,如有阻攔者,通通扣回鄴都待審。」

  眾人抬頭看那令牌如霧裡看花,可悟能和陳劍西眼睛才一落上去,就狠狠震縮了下。

  城主府的人稀稀拉拉跪了一地。

  悟能幾步上前,見陳劍西面色陰沉,仍難置信的模樣,顧不上細想,一把摁著他的腦袋跪了下去。

  「臣下遵殿下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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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17 11:30 PM

第20章

  偌大的城主府驟然陷入某種難以言喻的死寂中。

  其中心情最複雜的,當屬跪在最前頭的悟能和陳劍西。

  悟能只知道這個任務涉及九鳳,可能需要年輕人來解決,可再怎麼說,這個任務只是找東西,不必跟九鳳硬碰硬打起來,各項疊加起來,頂多也只是三星難度。

  天機書即使派人來解決,也不該是這種年輕一輩的頂尖人物。

  陳劍西比他更懵。

  六聖地中,赤水,北荒,羲和,崑崙都是由族人選出天賦高,實力強,品性好的人登傳承者之位,唯有鄴都和太華,千萬年來都是嫡系相承。

  當今鄴主無子,只有一個女兒,雖然還未正式冊封皇太女,可這其中的含金量,但凡有點腦子的人都能看得明白。

  聖子聖女可以換,可以被後來居上的新人頂替,而眼前站著的這位,即使鄴主再生一個,人家也是長女,嫡長女。

  換句話說,真得罪不起。

  就連陳劍西最引以為傲的城主身份,都是朝廷和聖地聯手封的。

  「我再問你最後一遍。」薛妤居高臨下望著陳劍西,道:「陳淮南到底在哪。」

  陳劍西一臉頹唐,說了,從今而後身敗名裂,一輩子心血盡悔,不說,可能今晚就進鄴都大獄了,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一回事。

  幾番掙扎之下,陳劍西在薛妤越來越冷的神色中黯然開口:「在霧到城城南山上,一處小院裡。」

  「押著他,前面帶路。」

  很快,浩浩蕩蕩一行人到達陳劍西說的地方,那是城郊一座荒山,無數籐條纏繞在樹上,隨著天氣的轉暖開始冒出綠色,像一條條奇形怪狀的巨蛇,將整座山密不透風地包圍起來。

  人從遠處一看,視線全被遮蔽,根本發現不了山腰上不知何時坐落了間小小的屋子。

  院子不大,前後都密密實實的紮了上籬笆,一處小小的通道,僅夠一人通行。院子裡只有三五個伺候的僕婦,見一下子這麼多人闖進來,驚慌得要命,張嘴啊啊啊的說話,卻一個字都蹦不出。

  「被毒啞了。」溯侑默默壓下體內翻湧的氣勁,抬眼看著這一幕,輕聲道。

  薛妤臉色更不好看,「先進去看陳淮南。」

  想起上次見時他那病懨懨隨時斷氣的模樣,薛妤進門前,讓悟能等人通通在外等著,而她自己嘎吱一聲推開了門。

  在進門前,薛妤已經做好了見到滿地血腥的心理準備。

  出人意料的是,陳淮南的屋子很乾淨,窗子正對著後山的風景,一小塊湖泊澄然映入眼底,屋子裡充斥著淡淡的藥味,一張四四方方的木桌擦得乾乾淨淨,上面還擺著精緻軟糯的糕點。

  屋裡只有一個人,背對他們坐著,一動不動地望著窗外,聽了動靜也沒回頭,更沒有說話的意思。

  比起那天,現在的他身體狀態無疑好了許多,至少能坐起來了。

  薛妤曲起指節,在木桌上不輕不重敲了下,音色如銀鈴:「陳淮南。」

  被喊到名字的人身體陡然一僵,像是遇到某種令人不可置信的情況,他頓了一會,才慢慢轉過身來。

  四目相對,映入薛妤眼簾的,是一張白得幾乎帶上沉沉死氣的臉,因為太瘦,顴骨高高顯露出來,像是很久沒有沾過水,唇上有好幾處血跡斑斑的乾裂。唯獨那雙眼睛,是溫潤而和平的,因為這一點亮處,襯得他整個人都很有一股書卷氣。

  他像是很久沒有說過話,即使摁著喉嚨說話,也透著一股沙啞之意:「陳、陳、」

  沒被毒啞。薛妤提起的心悄然鬆了一半。

  「東窗事發,陳劍西已經被押起來了。」薛妤知道他想問這個,耐心頗足地告知了基本情況,「現在輪到你說說,這麼多年,發生了什麼。」

  聽到這句話,陳淮南愣了愣,旋即露出一種極其複雜的神情,半晌,像是終於從一場延續上千年的荒唐夢境中掙脫出來。

  他看著薛妤,一字一句道:「我,比陳劍西小十歲,今年一千三百四十二歲。」

  「可我只是個普通人。」

  一個普通人,活到了一千多歲,本身就是件令人難以想像的事。

  「說說。」溯侑勾了把凳子放在薛妤身後,脊背微傾時,一雙眼全然落在她身上,話卻不緊不慢的:「你的遭遇。」

  陳淮南終於挪了挪身體,如竹枝般乾枯瘦長的手端過床頭邊已經放涼的水,動作斯文地抿了幾口,幹得冒煙的嗓子才有了繼續說話的力氣。

  「一千多年前,在距離皇城不遠的一個小城中,我父母生意做得很大,是城中出名的富戶,後來因為各種天災人禍,幾乎到了快撐不下去的程度。」

  「我就是在家中最困難的時候出生的。」

  陳淮南說得很慢,咬字卻很清晰,一字一句的,很有一種說書人講故事的意思:「自我出生之後,家中瀕臨絕境的生意突然起死回生,兄長也終於被仙門看中,父母揚眉吐氣,幾乎將我供起來養著。」

  「可我生來病弱,注定活不過十五。」

  陳淮南陷入某種沉重的,難以掙脫的回憶中。

  那個從出生起就給人帶來驚喜的孩子,被陳家夫婦看得格外緊,冬怕冷著,夏怕熱著,就連喝下去的藥,每一味藥材都是精挑細選過後才熬好盛到他跟前。

  因為身體不好,他不能多見日光,不能出門玩耍,不能跟著兄長練那些令人心馳神往的招式。

  他的天地只有是小小的一片,一座富麗堂皇的屋子,就是他的全部。

  他是父母口中的小福星,家裡因為有他,處處都是盎然向上的氣氛。

  這樣的日子一年一年過去,眼看著陳淮南十五歲生辰將至,他的身體卻肉眼可見的一天不如一天,那種生命流逝的速度,看得人膽戰心驚。

  陳劍西膽大,陳淮南儒雅,兄弟兩性格南轅北轍,連長相都無一處相像,可感情卻很好,甚至在大人們沒注意的時候,陳劍西總會御劍飛行,帶陳淮南去遠處看看,看看熱鬧的集市,月下的燈火以及暴雨天晴後的山巒。

  陳淮南偶爾也會看見父親愁眉不展,在書房中走過一圈又一圈,也見過母親眼眶紅紅,靠在父親肩頭垂淚,哽咽著說:「沒了淮南,我們怎麼辦,劍西怎麼辦。」

  父母珍視他,比關心兄長還關心他。

  他見過陳劍西被父親揍得上躥下跳的樣子,見過他被母親揪著耳朵恨鐵不成鋼訓斥的樣子,可這些,在他身上,通通沒有。他們對待他,總是小心翼翼的,連一句重話都不曾有過。

  甚至於,陳淮南不止一次覺得父母看他的眼神中,總含著沉甸甸的虧欠,愧疚。

  終於,陳淮南的身體撐不過十五歲那年的寒冬,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病,他昏了三天三夜,氣息一點,一點弱下去。

  他以為他會死,可他沒有。

  再次醒來時,陳淮南每月都要喝一碗藥,那藥顏色濃郁,紅得像血,就連氣味也透著血液混雜的腥和臭,別說喝,就連湊近聞一聞,都令人難以忍受。

  他第一次捧著那碗,茫然地左顧右盼。

  他看陳劍西,陳劍西狠狠握了下手中的劍,不敢看他,他又看向自己的母親,她臉上尚且掛著淚,臉色是一片青灰的無地自容,唯有陳父還算冷靜,端著那碗藥輕聲跟他解釋:「淮南聽話,這藥是父母花大價錢從你哥哥的仙門中求來的,十分管用,每月只喝一次,喝了之後病就好了。」

  這些年,因為他的病,父母一再神傷,陳淮南不欲讓他們擔心,咬著牙將那碗血乎乎的藥喝了,喝了之後吐得稀里嘩啦。

  他那孱弱的身體,也果真維持在一個平穩的虛弱狀態,不再接著惡化了。

  可這世上哪有令人不死的藥。

  到了後來,每次喝完那種藥,他都會陷入昏睡,昏睡的時間一日比一日長,到了後來,動輒數十年,他的身體還是避無可避的在漫長的時間中一點點流失生氣。

  此時,陳劍西終於闖出名堂,在修仙界聲名鵲起,每次總帶回許多延年益壽的丹藥。也是依靠著那些,陳淮南在睡夢中斷斷續續過了許多年。

  「十年前,陳劍西將我從沉睡中喚醒,說要帶我去一個地方。」陳淮南撫了撫自己這張臉,又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從小到大,我能出門的機會不多,每一次,都是家中出現困難,或陳劍西失意之時。」

  陳淮南自知時日無多,想,若自己真是個福星。

  他願意幫兄長最後一次。

  「他帶我來了霧到城。」陳淮南看著溯侑漫不經心的眼,道:「我第一次知道,原來世間那樣大,花可以開那樣好,樹可以長那樣高。」

  「他沒時間管我,就將我安排在了靠海的一個村子裡。」一口氣說了這麼多話,陳淮南停下來,慢慢地緩了幾口氣,才接著道:「那段日子,是我這一生僅有的一段肆意時間。」

  他捧著書在樹下躺著,倦了就閉下眼休息一會,或者看一看天上的飛鳥,聽一聽耳邊澎湃的潮聲。尋常的人的一切,對他而言,都是令人欣喜而好奇的。

  「我這一生,從頭到尾都是個笑話。」陳淮南閉了下眼,像是想起了什麼荒唐至極的畫面,話語字字錐心,可因為他生性溫和,渾身上下透著一股病弱之氣,這話便失了幾分氣勢。

  陳淮南說話的時候,溯侑垂著眸,現出一種有稜有角的散漫之意,等他說完,才掀了掀眼睫,道:「你身世有問題。」

  「他們給你喝了妖血。」

  「在海邊村子裡,你遇到了大妖,她幫了你,你才活到現在。」

  「你發現身世真相後,陳劍西囚禁了你。」

  「十年來,那隻大妖一直在找你。」

  少年的聲音好聽,每說一句,陳淮南的臉色就蒼白一分,聽到最後,他全然安靜下來。

  薛妤靜靜地坐著,在溯侑話音落下後,忍不住抬眸掃了他一眼。

  這是她審案審得最輕鬆的一次。

  無需她一字一句問,他所表達的意思,恰恰是此情,此景下最恰到時宜的話。

  她不由又想起了松珩。

  當年威風凜凜的天帝,也曾跟著她東奔西跑,當年他尚未長成,心智不穩,在二星和三星任務裡蒼蠅似的暈頭轉向,束手無策。

  她只能冷著臉一邊完成任務,一邊教,很多時候,他仍懵懵懂懂的跟不上節奏。

  但一看更懵的朝年和梁燕等人,她想,人總有一個適應過程,誰也不是生來就會這些。

  可溯侑,他確實很令人意外。

  像是察覺不到她的視線,溯侑行至陳淮南跟前,瞳色幾乎現出一種美好的甜蜜的深郁,他稍稍彎腰,喉結上下滑動幾下,問:「你呢?你現在想不想去見她?」

  陳淮南驀的握了握拳,蒼白的臉陡然湧現出兩抹紅暈,他艱難道:「我要去見她。」

  「我還欠了她東西,一直沒還。」

  見狀,溯侑滿意地直起身,朝薛妤看過去。

  後者端坐,一雙蒙著冰霜似的眼落在他格外有韻味的眼尾,半晌,扯了下嘴角,露出一個十分淺淡的笑。

  似鼓勵,又似讚賞。

  像是被人撥動了弦。

  溯侑心頭驀的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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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17 11:39 PM

第21章

  從霧到城到雷霆海,他們僅用了半個時辰。

  早早得了消息的朝年等人已經將蘇允帶到海邊,原本蔫頭耷腦,百般無聊的蘇允看到這個架勢,一下子精神起來,他湊到薛妤面前,擠眉弄眼問:「這是,已經都解決了嗎?」

  「差不多。」薛妤頷首,看向一望無際的海面,道:「叫九鳳出來,陳淮南要見雲籟。」

  「好勒。」蘇允將手腕上套著的用一種柔軟海草編製成的手鏈小心取下來,浸泡進海水中,很快,那些海草舒展身姿,綻放成花一樣的形狀,無數細微的靈力光點在半空中交織,在眾人面前化為一面水鏡。

  不多時,水鏡上現出九鳳懶洋洋的半張面孔以及她湊到鏡子前的十根亮晶晶的手指,聲音裡帶著點沒睡醒的啞意:「又怎麼了小鬼,你這幾天皮實得很吶。」

  「不過也正好,來看看姐姐新染的顏色……」

  蘇允重重地咳一聲,打斷了她的話,飛快道:「聖地的人把陳淮南帶來了,他們要見你。」

  水鏡那頭,十根鳳仙花一樣亮眼的指甲倏地收了回去,九鳳噌的一下坐直了身體,聲音裡透出點點不自勝的喜意:「真帶來了?這麼快?」

  「人已經到海邊了。」蘇允迎著一個不期然打來的浪頭大聲道。

  「就到。」

  幾乎是下一刻,此起彼伏的海面從中間分開一條小道。這一次,九鳳身後站著的不是花枝招展的女妖,而是個十分溫潤的男子,桃色的衣裳,笑起來如春風般清徐,蘇允見到他,眼睛頓時一亮。

  見狀,九鳳冷冷地哼了一聲,而後伸手撥開討人嫌的小鬼,與薛妤對視。半晌,視線挪到骨瘦如柴的陳淮南身上,挑高了眉問:「他就是陳淮南?」

  薛妤頷首,言簡意賅:「去見雲籟。」

  九鳳懶洋洋地收回視線,手上掛著的銀鈴叮噹叮噹地響,「還算你效率不錯。跟著我走吧。」

  海底和陸地是全然不同的兩個世界,成群的魚蝦在眼前飄過,瑰麗的珊瑚招搖成花的姿態,舒逸的隨著水流的方向飄動。偶然有成了精的妖怪朝這邊遠遠看一眼,感受到九鳳和薛妤身上的氣息,嗖的一下炸了毛,掉頭就跑。

  那座載著他們的小橋一路往下延伸,像一條水光粼粼的綵帶,在海底七彎八繞,無限延展。

  約莫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水橋終於停止動作,靜靜的停在一座破落的小殿前。

  小殿外被打掃得很仔細,一塵不染,小殿上的飛簷翹角上能看出昔日金燦燦的顏色,而今成了斑駁的古舊,庭前荒蕪一片,就連海草也不願駐足,小殿門前只歪歪斜斜掛了一個牌匾,上面寫了小巧而娟秀的雲籟二字。

  九鳳推門進去,他們的腳步聲被拉出長而悠的回音。

  此前一直無聲無息的陳淮南突然駐足,伸手撫了撫高高凸起的顴骨,又細細整理了下自己的衣裳,最後將頭髮順得一絲不苟,方挺著背,邁向殿門。

  九鳳見此嗤的笑了一聲,聲線冷而涼薄,帶著某種顯而易見的譏諷,陳淮南身體一僵,緊皺的眉心又很快舒展開,像是要在這一刻將自己最自然,最像從前的一幕展現出來。

  小殿不大,他們很快繞入內室,幾朵乾巴巴的花插在瓶子裡,一把小小的琴豎在角落,除此之外,就只剩寂靜和空曠。

  直到一面珠簾擋住視線,薛妤腳步才略微頓了一下。

  她感受到了一股森森的死氣,死氣中又帶著純正平和的意味,兩者矛盾的交織在一起,又詭異的相互融合著。

  九鳳扯了扯嘴角,一把掀開珠簾,嘩啦一聲響動後,露出一張寒冰玉床。

  床上無意識的蜷縮著一個人,同樣臉色蒼白,卻擁有花一樣的面孔,閉著眼瑟縮時,眉眼間顯出一種無意識的楚楚動人。她長長的頭髮順著床沿垂下來,像一灘柔軟的融化的水。

  「雲籟,醒醒。」九鳳環著胸倚在一邊,聲音比之前低了兩度:「你要找的人,給你帶來了。」

  薛妤和溯侑側了側身,給後面的陳淮南讓了一條路。

  半晌,床上躺著的人睫毛猛的顫了一下,慢慢睜開了眼。

  那一刻,陳淮南的呼吸都凝滯下來。

  「怎麼樣。」九鳳身上慢慢盤桓起一股騰騰殺意,她看著雲籟,道:「你現在生機無幾,我可以替你殺了他。這種忘恩負義,言而無信的人族,我見一個手癢一個。」

  薛妤凝起眉,冷然提醒:「九鳳,陳淮南是否有罪,如何處罰,是鄴都和朝廷的事,你別插手。」

  九鳳猛的轉身,盯著薛妤看了看,惡意十足地晃了晃手腕上的銀鈴,道:「也對,我怎麼忘了,出自聖地的人個個都自詡正義,人族犯了罪是情有可原,妖族就是罪無可恕。」

  「胡說八道。」薛妤一字一頓道:「規則如此。你若想管,就別只管這一樁,從今而後,鄴都的活全部交還妖都,屆時,隨你如何處置。」

  「但今日這案子在我手上,便只能按照鄴都規矩來。」

  九鳳被她這番強硬話語挑起火氣,才想擼起袖子找她再打幾回合,就見床上的女子撐起手肘,慢慢坐直了身體。

  她看著陳淮南那張臉,看得格外仔細,像是在確認什麼,許久,才開口,聲音裡沒什麼情緒起伏:「陳淮南。」

  陳淮南連支撐身體的力氣都沒有,腿腳癱軟地半跪在她床前,聞言哽咽地嗯了一聲,神色悲慟:「是,是我。」

  「對不起,我來晚了。」

  他握著她冰涼的指尖,一點點貼近胸膛,道:「欠你的東西,我來還了。」

  「晚了。」雲籟的視線順著他手掌往下,看到薄薄的一層皮包著骨和血肉,許久,才緩慢地動了下眼珠,道:「一月之約,你晚了十年。」

  她平靜地攤開手掌,給他瞧上面佈滿黑線的紋理,說:「我控制不住殺了人。」

  「我要死了。」

  說罷,她如青蔥般纖細的食指在陳淮南胸膛前勾線般勾了勾,後者眼神頓時如傀儡般遲鈍下來,大片大片的記憶不受控制呈現在諸位眼前。

  十年前,陳淮南是典型的富家小公子長相,因為常年被關在家中不見天日,他那一雙眼看什麼都帶著股爛漫的好奇,常捧著書往林邊一坐,任由花葉落滿身,路過的小動物不怕他,熟了甚至會主動蹭到他手邊討點吃的。

  他溫柔而慎重地對待世間一切事物。

  雲籟是來找桃知辦事時偶然遇見他的,四月春光爛漫,陳淮南躺在桃樹下,笑著與一隻松鼠手碰手地對了一下。那一刻,雲籟覺得他比身為桃花妖的桃知更像桃花妖。

  她身為大妖,不喜和人類接觸,見過這一幕,也只停頓片刻,而後腳步不停地往海底回了。

  可這世間許多事,好像都有命定的緣分,一旦開頭,後面便會陸陸續續的產生交集。

  那段時間,雲籟見了他許多次。

  忍不住現身時,她曲著腿,飄飄然從桃花樹上一躍而下,像一隻靈巧輕盈的蝶,她仔仔細細打量他,對上那雙溫潤如玉的眼,不喜地皺了下眉,聲音涼颼颼的:「你的身上,背負了三百八十一條妖的性命。」

  少年怔然,而後璀然一笑,衝她行了個禮,聲音比春風還溫柔:「姑娘說笑了。」

  他長這麼大,見過的人都很少,更何況妖呢。

  雲籟原想嘲諷他,可他那雙眼睛實在乾淨,乾淨到以她上千年看人的閱歷,都挑不出任何一絲端倪,彷彿他原本就是那樣乾淨而純粹的一個人。

  幾日的相處下來,雲籟甚至開始懷疑自己的感知出了問題。

  陳淮南身體不好,常常躺一躺就蒼白了臉,可偏偏對這世界充滿了諸多好奇。他會捕捉花朵一瞬間綻放的姿態,會聆聽竹林簌簌的風聲,會溫柔撫摸魚的脊背。

  甚至,他會在得知雲籟妖族身份的時候屏住呼吸,而後好奇又禮貌地問她妖族是怎樣的習性,和人類有何不同,最後笑著道,妖必然也是一種美好而溫柔的生物,就和雲籟一樣。

  那個時候的小公子,實在是迷人極了。

  迷人到一向清醒的大妖也開始目眩頭暈,搖搖晃晃沉醉其中。

  在此期間,他的身體每況愈下,直到有一天,他早早在海邊的灘石上等她,手裡提著一盒精緻的糕點,見了她,抱歉地笑了一下,唇色烏白,聲音虛弱:「雲籟,我得回一趟家。」

  「父母病重,我得趕回去見他們最後一面。」

  雲籟說不清那一瞬自己是什麼感受,她站在淺淺的浪花裡,垂著頭,半天才冷冷地憋出一句:「你這一去,就回不來了。」

  或許會死在半路,或許會連父母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你身上全是死氣,時日無多了。」她認真地看著他,逐字逐句地道。

  「我知道。」小公子像是早看透了生死,跟她耐心解釋道:「雲籟,我們人族講究這個,生育之恩大過天,我和兄長得在父母最後時刻侍奉在窗前。」

  雲籟像是無話可說地點了下頭,而後見他將盒裡的糕點拿出來,遞到她面前,道:「這是我先前答應過你的,人間酒樓裡賣得最好的杏花糕,不過我手笨,怎麼學也做不像。你若是不嫌棄,可以嘗一嘗。」

  說完,他有些赫然地垂眼,看起來羞愧又自責。

  雲籟與那三兩塊歪歪扭扭的杏花糕大眼瞪小眼,心想,杏花糕若是真長這樣,那酒樓估計一天都撐不下去就得關門。可想過之後,一股酸酸澀澀,壓也壓不下去的情緒便控制不住地噴薄而出。

  她從未見過這樣的少年,從未見過這樣的人族。

  那樣的溫柔,細緻,體貼。

  於是一眼便心動,相處即沉淪。

  「若是你回去,還想回來嗎?」她問。

  昭昭日光中,他點頭,應得溫柔:「我與兄長,以後都會長住在霧到城,我喜歡這裡,自然會回這裡。」

  雲籟交給了他一顆湛湛發光的珠子,認真道:「我將妖珠借給你,一月之後,你回到此地,將它交還給我。」

  「失去它,於你而言,有什麼危害。」陳淮南珍而重之地握著那顆珠子,問。

  「一月之內,我尚能應付,若久不收回,將不能在白日現身,再久,便是心性失控,生機流失。」

  那顆妖珠,在陳淮南手中,頓時比山嶽還重。

  離開村落的時候,他以為,這次一別,歸期已定。

  他以為,父母逝去,兄長那樣疼惜自己,在最後的時光裡,必然如他所願,讓他在那個海邊的村落裡靜靜逝去。

  吃了那顆妖丹,陳淮南的氣色果然一日比一日好起來,一路長途跋涉也沒有大礙。

  等陳淮南回了家,送別了父母,去他們房間收拾整理遺物時,去無意間發現了一些東西。

  一本手冊,幾頁紙,足以將他打入無底深淵。

  上面完完整整記載了他的身世。

  陳淮南尚在陳母腹中時,一位曾受家中祖輩恩情的方士追隨怨靈的蹤跡來到城中,借住在當時已經落魄傾頹的陳家,見到整日長吁短歎,愁眉不展的陳父陳母,念及和陳家祖輩的舊情,有一日忍不住告知:「其實解決之法就在眼前,就怕你等心軟,下不定決心。」

  這樣的話對當時的陳父陳母來說,無疑是久旱中的甘霖。陳父一再追問,方士經不住死纏爛打,指了指陳母已經顯懷的小腹,透露了具體信息:「此子乃怨靈轉世而成,因前世遭遇不公,今生運勢頗好,若是能施展借運之法,陳家困境可迎刃而解。」

  「只是如此,此子注定活不過十五。」

  「如何抉擇,你等好生思考。」

  陳父陳母經過了幾日的艱難掙扎,最後請了方士做法。

  果然,自陳淮南出生起,陳家蒸蒸日上,所有與他親近的人都沾得了他的好運氣。

  可事實證明,人心是最不容易得到滿足的東西,陳淮南活到十五,一日比一日清瘦,眼看生死存亡關頭,陳父又尋來了不知從哪得到的邪方。

  他們讓已經學有所成的長子以各種方法擊殺,收購各地妖物,生剖妖丹,和以妖血服下,如此能稍微填補下陳淮南已經漏氣的身體。

  他本身是怨靈轉世,又承受了借運之術,早算不上是個人,於是這種方法雖然陰損,但果然起了作用。

  這麼一留,就強留了陳淮南一千餘年。

  只是最後仍抵不過命運之力,誰知他又另有際遇,得了身份很不尋常的雲籟的妖丹。

  陳淮南看著眼前白紙黑字的鐵證,一時間如遭雷擊,他難以置信,跑去問兄長陳劍西。

  陳劍西正春風得意,因為弟弟好運氣而登上城主之位,見東窗事發,一張臉沉沉的陰著,可看著弟弟因為憤怒而泛起潮紅的臉,一聲沒吭。

  他已經很久沒在陳淮南的臉上看到那種健康的紅潤了。

  他知道,陳淮南不會有事了。

  之後的道路,他將步步高陞,光明一片。

  陳劍西將陳淮南囚禁起來,不准他離開屋子半步,可到底千年的兄弟情分,他不曾在任何地方上虧待陳淮南,要什麼給什麼,只是不准他出去。

  而陳淮南,他一心要回九鳳海的村落,一想起雲籟失了妖丹的後果,就日日夜夜合不上眼,後來話也不說半句,只一心求死。那段歲月,他是靠著悟能寄來的忘憂散,在睡夢和清醒中沉沉浮浮,一點一點咬牙捱過來的。

  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一月前,霧到城佛寶丟失,身為城主的陳劍西正忙得腳不沾地,又聽聞陳淮南險些自尋短見成功,心有餘悸之下,終於鋌而走險,將人接到了自己身邊。

  當夜九鳳夜襲,破綻才由此而出。

  隨著記憶被讀取,陳淮南的眼角突然淌出一行淚,他張了張嘴,捧著雲籟指尖的手指顫抖得不成樣子,「對不起,對不起。」

  他斷斷續續,除了對不起之外彷彿無話可說,無話可以辯解。

  一直住在他體內的妖丹感受到雲籟的氣息,不受控制的破體而出,投入主人的懷抱。可就算這樣,雲籟蒼白的臉色也沒有絲毫好轉,體內依舊死氣沉沉,宛若被剝奪生機的枯草。

  陳淮南的氣息肉眼可見的虛弱下來,他這具身體早已經被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毀得七七八八,之前全靠雲籟的妖丹苦撐著,妖丹一失,頓時出氣多,進氣少。

  昔日如春風般的小公子早已變了副模樣,臉頰只剩下骨架撐著,配上死白的臉色,甚至顯得陰沉嚇人,唯有一雙眼仍是圓的,他竭力轉身,求助似的看向薛妤,斷續地道:「一切都是,都是我的錯。因、因果循環,善惡有報。」

  「這跟雲籟沒有關係。」

  九鳳神色複雜地看著他,經過這麼一段下來,倒也沒再提什麼忘恩負義,要打要殺的話,只是癟了癟嘴,很不樂意地道:「雲籟是日月花,鍾天地之靈匯聚而成,承受的是四面八方的善意,手中一旦有了無辜冤魂,花開也到盡頭了。」

  「兩年前,她找你時失控,雷電劈死了一名五歲的孩童和十幾位婦女。」

  陳淮南張了張嘴,還想說些什麼,瞳孔卻漸漸渙散了。

  「我這、我這一生。」

  陳淮南頭一歪,驀的軟倒在床邊。

  他這一生,從來沒被期待,從來沒被善待,唯一喜歡的姑娘,因為他的緣故,手染血腥,即將消亡。

  什麼福星,不過是一場彌天謊言。

  雲籟慢慢彎下腰,湊上前,仔細地幫他整理鬢髮,一雙冰涼的手替他合上眼,做完這一切,才難以承受似的閉了下眼,下一刻,身體像個破碎的琉璃娃娃般,從四面放出散漫的靈光來。

  「為了個男人。」九鳳冷然看著這一幕,似乎有極大的怨氣:「將自己弄成這副模樣。」

  「我是真搞不懂你怎麼想的。」

  「九鳳,謝謝你。」雲籟卻倏地露出個淺淺的笑來,她輕而快地交代起一切,事無鉅細:「我死之後,你將妖丹拿走,這是答應給你的報酬。」

  說完,她又看向薛妤,曼聲說:「佛寶是我用術法蠱動寺裡和尚偷的,放在殿後的屏風裡,是為了暫時保我壽元所用。你等會將東西帶回去吧。」

  她話音落下,一朵純白無暇的花「啵」的一聲在空氣中綻放,將兩人交疊的身影包圍住,漸漸在眾人化作無數點靈光,消失了蹤跡。

  「淮南。」

  最後迴盪在空曠室內的,是女子低而輕的一聲歎息,「我不怪你。」

  我愛你,我將攜帶人間日月,四季春風來愛你。

  這樣的結局同時出乎九鳳和薛妤的意料,空蕩蕩的殿內,一顆散發著璀然金光的妖丹懸浮在九鳳面前,她眼中閃過強烈的掙扎之色,惡狠狠地道:「為了這件事,我在這破洞裡住了近半年——」

  拿這點利息,真還算少的。

  「妖丹一沒,他們連轉世的機會都沒了。」

  九鳳那手都伸到一半了,塗了鳳仙花汁的指甲顫了幾顫,愣是沒能下得去手。

  「誒。」半晌,她看向薛妤,不客氣地道:「要不要一起跟我做件事,需要耗你一點靈力。」

  話音才落,九鳳便自嘲般的笑了下,「算了,你們這種聖地的傳人……」

  薛妤抬眸,眼裡清冷冷的看不出情緒,她打斷九鳳:「可以。」

  九鳳後半截話頓時噎在喉嚨裡。

  薛妤靜靜垂下眼,褪去手套,露出一對白玉似的手掌,她朝後吩咐:「朝年,以我命令,傳下旨意,霧到城城主陳劍西手段下作,德不配位,現奪去城主之位,即刻押回鄴都待審。」

  她話音中,手段之強硬,連九鳳都為之側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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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18 12:01 AM

第22章

  片刻後,一行人站在九鳳那座水橋上,水橋能屈能伸,能長能短,像一截隨波逐流的綢緞,最後穿過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水洞,停在一座小小的海底花圃前。

  說是花圃,其實裡面開得花鮮少有人認識,紅的紫的,每一朵都各有神異的姿態,在水波中靜靜散發著氤氳靈光,像一團團游動在水裡的火。

  九鳳沒在外圍過多停留,擰著眉徑直往深處走,過了片刻,腳步停在花圃正中間的小圈外。

  圈內長著一朵開敗了的花。

  它的花瓣是一種極為罕見的水色,宛若蒙了一層皎月的清輝,葉片則呈現出熠熠的光澤,稍微靠近一些,便能感受到上面炭火般的溫度。

  毫無疑問,這是真正聚天地之靈,山水之秀生成的靈物。

  而此刻,這朵巴掌大的花如向日葵般垂下了腦袋,葉片也無精打采耷拉下來,細看之下,整株花像破了個洞的皮球,從根莖處往外吐出靈力。

  照這樣的架勢,不出三日,這朵日月花就會悄然消失在世間。

  「搞什麼不好。」九鳳攤開手掌,露出掌中瀅白的妖珠,臉上是十二分的不耐煩和不情願:「非得搞個男人。」

  薛妤被她這話說得皺眉,低低壓了壓唇。

  「我數三,一起出手。」九鳳手一鬆,掌中妖珠垂直掉入日月花的花苞中,她頭也沒回,專心致志地觀察著日月花的變化,在某一刻,聲音都輕了下來。

  「一。」

  「二。」

  「三——」

  薛妤出手,純白的衣袖隨著風震盪起來,像兩片顫顫巍巍懸浮的雲,成千上萬根雪絲纏繞上她纖細的手腕,鬆鬆懸在半空,根根如雨絲,綿綿柔柔搭上日月花的花瓣,精純的靈力如流水般源源不斷湧出。

  相比於薛妤春風細雨的動靜,九鳳那邊就格外粗暴簡單一些,岩漿般的火液噴濺,在半空中炸出一朵朵緋色煙花,再盡數被日月花吸收進體內。

  在此過程中,日月花周圍的光芒越來越盛,花瓣層層舒展開,綠葉邊沿甚至出現了細細的一層金邊,靈力之充盈,幾乎已經達到了全盛時的狀態。

  「快成了。」九鳳朝薛妤看了一眼,語氣中隱隱透出些微的如釋重負的愉悅,「再過一會,我們同時收手。」

  薛妤頷首,開始減緩手中靈力湧出的速度。

  「啵!」

  就在妖珠即將徹底跟日月花本體融合的那一刻,變故陡生。

  盛開的花瓣片片合攏,洶湧的靈力戛然而止,全部順著流淌的路線反哺回薛妤和九鳳體內,那顆妖珠躍然跳出本體,重新出現在眾人眼前。

  「雲籟,你!」九鳳被龐大的靈力推得往後退了兩步,她盯著那顆妖珠,懶洋洋的聲音一反常態低了下來:「你瘋了嗎,一旦失去這次機會,你連轉世為人的機會都沒了。」

  薛妤煙水般的杏眸略略往上抬,靜了片刻,也難得開口:「回去吧。」

  妖珠周圍繞著兩點光,一明一暗轉著圈,其中,黯淡的那點在眾人的視線中一點點湮化成了銀色的細沙。亮的那點朝九鳳和薛妤飛來,拂過臉頰時,如春風一樣溫柔,同時帶著些說不出來的馥郁花香。

  薛妤於是又聽到了那隻大妖含笑的軟語。

  「謝謝。」雲籟在她耳邊低低喟歎:「我受人們善意出生,卻因自身緣故傷了他們,這是我和淮南的債,得償還。」

  陳淮南無辜,她無辜。

  那些因她失控而丟掉性命的人,更無辜。

  「下一世,我不當妖,淮南也不當人了。」她像是卸下了什麼繁重的擔子,於是就連收尾的話語中都帶著上揚的笑意,溫柔得不成樣子。

  他們會成為山間湧動的泉,林間清冷的月,成為人間千萬盞明燈中璀然的兩點。

  雲籟話音落下,圍繞著妖珠亮的那點倏地飛向遠處,化為流星般的軌跡,在冥冥之中包裹住當初因她而亡的數個靈魂,將一身福報與善行散盡。而後像是燃燒到了尾聲的煙火,悄然黯淡,無聲落幕。

  薛妤和九鳳同時沉默下來。

  直到那顆妖珠再一次落回九鳳手中,後者才猛的眨了下眼,伸手狠狠握住,染著鳳仙花的指甲鮮艷得像要淌出汁液來,「就這點出息,確實不能當妖。」

  薛妤滿袖纏繞的絲線無意識長長扯動了下,她垂下眼,一根根慢慢理直,半晌,驀的轉身,音色如舊:「我們走。」

  「等一下。」九鳳喊住她,她高高地抬起下巴,道:「我跟你一起。」

  「我的朋友都成這樣了。」她說著說著又忍不住咬牙:「這事總得給個交代。」

  「雲籟天生地長,無父無母,身邊就我們這些朋友。」九鳳指了指自己,又點了點滿臉惆然的桃知,道:「那個陳劍西,還有那個老痞子方士,全部都得給我——」她嚥下那個「死」字,換了種相對能被聖地接受的說法:「給我得到教訓。」

  「九鳳殿下。」朝年見狀,急忙站出來打圓場:「陳劍西已被我家女郎下令剝奪城主身份,押回鄴都待審。您放心,這件事我們一定按規矩走,絕不姑息任何一個有罪之人。」

  「聖地本就偏向人族,陳劍西作為一城之主,萬一還能有點用,被你們用什麼借口放了。」九鳳厭惡地皺起眉,點了點已經完全枯敗下去的日月花,道:「那這兩人,不就白死了。」

  「陳淮南怎麼著我不管,也管不著,但雲籟沒做錯什麼,這事我管定了。」

  朝年撓了撓頭,還想再說什麼,卻見薛妤轉身,她望著九鳳那雙懶意橫生的鳳眼,開口道:「跟著可以,但你若是敢貿然出手,傷及無辜,便也跟著陳劍西一起去鄴都大獄裡見識見識。」

  薛妤字字清脆,聲如冷玉:「我的話你大可以聽進去。」

  九鳳不是別人,她的實力在明面上擺著,真要纏上來跟著,也不是她隨口一句「不行」可以拒絕的,既然她只是為雲籟要個結果,薛妤可以滿足她。

  退一步說,陳劍西是押回鄴都落罪,若是在別人家大本營,九鳳還敢亂來,就得做好讓妖都按照規矩來「贖人」的準備。

  九鳳冷冷地哼了一聲,撥弄著自己晶瑩剔透的指甲,百無聊賴地道:「放心,我對聖地那點破事沒興趣。」

  薛妤回過頭去,不再管她。

  一行人又站回那座水橋上,期間,朝年拽了下溯侑的衣袖,在少年那雙似乎時時藏著笑的勾人桃花眼中低聲說了兩句話,後者垂眸,而後略略頷首,站回薛妤身側。

  薛妤上岸之後,二話沒說,直接轉道去了金光寺。

  抵達金光寺時天色已晚,天邊錯落有致地飄著一層絢爛的霞光,襯著一輪西沉的落日,有種蕭瑟的美感。

  善殊才從佛堂出來,一個照面見到薛妤冷若冰霜的神色,再看看雙手環胸靠在古樹邊瞇著眼站著的九鳳,稍愣了愣,急忙請薛妤落座,問:「這是怎麼了?」

  薛妤有些疲倦地闔了下眼,捧著熱茶潤了一口,才要撐著精神解釋前因後果,就聽身邊一道獨屬少年清冽的聲線不疾不徐流淌出來,從強闖城主府到海底發生的一切,說得簡單,卻概括極全,事無遺漏。

  薛妤眉心陡然舒展了些。

  她確實從未享受過這種待遇。同樣是才從審判台下來,帶著松珩接任務和溯侑接任務儼然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感受,一個雞飛狗跳鬧得人腦仁疼,一個則省心得令人想歎息。

  善殊聽完,也沉默下來,半晌,道:「這可真是……」叫人不知說什麼的好。

  薛妤從靈戒裡拿出一顆舍利,推到善殊跟前,道:「這是寺裡被盜的佛寶,等會交給悟能吧。」

  善殊點頭,伸手將髮絲撥到耳後,有些愧疚地開口:「說來羞愧,這樁任務真是麻煩阿妤姑娘了,我笨手笨腳,實在沒幫上忙。」

  這樣敏捷的思維,雷霆般的手段,確實很少有人可以比肩,難怪跟她一起前往皇城平亂的陸秦羞愧欲死,灰溜溜閉門好幾個月不敢跟薛妤碰面。

  「佛女說笑了,金光寺若不是你守著,我也沒法騰出手來做事。」相比於陸秦和路承澤那種礙手礙腳的,善殊無疑是個極好的搭檔。

  互相客氣一番之後,薛妤從袖中取出天機書,和善殊的排並排放著,而後十分有默契地同時點了上去。

  那行字在眼前飛快滾動中,很快,像是感應到什麼,前面半行字化為飛灰消散在眼前。

  這是任務要過關了的意思。

  善殊輕吁一口氣,身子稍稍往後,脊背靠在椅背上,才要笑著跟薛妤說點什麼,就見天機書上,後半段字驀的亮起來,以一種幾乎閃得人眼睛疼的速度滾動。

  薛妤和她同時看過去,見上面慢慢浮現出幾個字。

  「尋找塵世燈。」

  塵世燈三個字比劃落得極重,顏色深郁,深怕人看不到一樣。

  從一開始,薛妤和善殊被人告知的就是,塵世燈是個無關緊要的東西,燈的主人都不在乎,說作用發揮到了盡頭。而天機書從來沒有說要尋找塵世燈,任務上那行大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只說塵世燈丟失。

  誰都以為這只是為了引出雷霆海和金光寺的事。

  結果現在所有事情都解決了,突然出來個找燈。

  溯侑見狀,眸光微動,他悄然轉身,行至一邊溫聲問了那位跟在九鳳身邊,看著十分溫柔好說話的桃花妖幾個問題。

  他得知詳情後回到薛妤身側站著,微微傾身,淺聲道:「桃知說兩年前紫薇洞府的掌門確實到過九鳳海,跟九鳳好言好語溝通過一陣,那燈根本沒有什麼鎮壓大妖的作用,只是個幌子。」

  「那掌門在卜卦一途走得深遠,因此通曉天機,他在九鳳和雲籟面前起卦,卦上明確表示,兩年之內,陳淮南不會出現在霧到城,雲籟再動用自身力量去尋他也是白費生機。」這才是那兩年雷霆海終於恢復平靜的真正原因。

  「後來,掌門走時確實曾平地起高樓,在塔中放了一盞燈,但全無作用,只是為了讓周圍村落的人看著心安。」

  薛妤聽後,看著那仍在不斷閃爍的字,語氣要多冷有多冷:「所以它是在發什麼病,讓我們去找燈。」

  善殊也深深皺眉,用手指重重摁了下脹痛的眉心,苦笑:「我早該料到。」

  「四星半的任務,以天機書的德行,怎麼會這麼順利就過。」

  原來還有下半截藏在這等她們。

  溯侑垂著眼,餘光正好是薛妤半邊側臉,白瓷般的顏色因為天機書這始料不及的翻轉而現出一點點暈紅的薄怒,像冰雕玉琢的冷瓷人突然鮮活起來。

  他組織好的言語突然亂了一瞬。

  少年再開口時,鴉羽似的睫密密垂著,音線因為刻意低著,而現出一絲欲蓋彌彰的冷色:「方纔朝年說,老村長這些年一直想湊夠蘇允拜師名門的錢,眼看蘇允年紀大了,再拖下去會錯過最好的修煉時機,於是和村中缺錢的壯年們一合計,將目標打在了塵世燈的身上。」

  「宿州有家大戶聽聞這燈有鎮壓大妖的作用,十分心動,數次請人開價,老村長前幾次都沒答應,後來實在心動,忍不住鋌而走險,選了個人最少的日子——也就是祈風節,將燈偷走了。」

  誰知道陰差陽錯的,雲籟也是在那晚動手蠱惑僧人拿了佛寶,時間如此巧合,自然而然就讓人聯想是同一人所為。

  而其實並不是。

  總結下來,就是一句話,天機書將三個任務合成一個,步步引她們入局。

  她和善殊不想當傻子,這破書處處將她們當傻子。

  薛妤「騰」的一下起身,望著天機書,格外冷靜道:「這個任務,我不接了。」

  就在此時,輕羅提著裙擺慌慌張張跑過來,附在薛妤身邊小聲道:「女郎,朝年讓我告訴女郎,跟老村長聯繫買燈的是一個方士,而且說和城主家是舊交,還拿出了信物。正是他一再保證拿燈絕對萬無一失,老村長這才決定冒險一試,事後那方士果然丟下不少靈石,帶著燈回了宿州。」

  「朝年說,聽村長描述,很有可能就是千年前跟陳家勾結的那位。」

  不遠處,九鳳正指揮自己的鬼車在金光寺上空轉圈圈,聽到「方士」這兩個字眼,她耳朵動了動,而後停下動作,趾高氣昂地走過來,看著薛妤道:「什麼方士?借運的那個?」

  她滿臉「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去殺人」的神情。

  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氣,定定地看了看九鳳,後者立刻道:「你可別說不管這事,那破老頭必須給本殿死在雲籟墳前。」

  薛妤半晌沒說話,片刻後,回頭,指尖躥出一團火,眼也不眨地丟到天機書上。

  小小的卷軸立刻在半空中來回翻滾,嗷嗷撲騰。

  薛妤冷然欣賞了半天,這才一字一頓地回九鳳:「嗯,明天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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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18 12:02 AM

第23章

  當天夜裡,薛妤和善殊理起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原來是日月花。」善殊放下手中捧著的熱茶,半晌不曾說話,許久才頗覺可惜地歎了一聲,道:「這花至純至善,身上又帶著佛寶,難怪你察覺不到她身上的殺氣。」

  薛妤想起那隻大妖溫柔的面目,手中蘸著墨的筆在紙上頓了頓,洇出重重的一點黑,輕聲道:「從陳家傾覆,到陳淮南的借運之術,再到日月花,塵世燈,我總覺得其中環環相扣,像是早有預謀。」

  跟白日冷若冰霜的嚴肅模樣不同,今夜她松著發,眉目細膩,俯身於案桌前,幽香浮動,原本清冷冷的聲線都現出一點點難得的溫柔之意。

  善殊朝案桌上鋪著的紙張上一看,卻見潦草而不亂的幾條線連在一起,邊上落著一行行小字,字體並不如尋常世家閨女的娟秀,反而帶著點嶙峋的鋒利,流暢而順滑,寫的全是當前得出的一些既定事實。

  「不瞞阿妤姑娘,我也這樣想過。」善殊才梳洗過,換了身淺色的長裙,此刻隨意拉了把長凳在案桌邊坐著,通身上下是說不出的溫婉和氣:「可從陳淮南出生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千多年,若是真有人埋了這麼一條暗線,那單說這份心性和未卜先知的本事,就足以令人心生畏懼。」

  「我總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薛妤思緒卡住,將筆置於筆架上,凝眉道:「可我想不出他這樣做的目的。」

  「如果他盯上陳家,盯上陳淮南是另有所圖,目的是什麼?是為了日月花的死,還是為了得到塵世燈?」薛妤說著說著,又繞進了一條條無法解釋的死胡同,「若是前者,得不到妖珠,日月花的死對他根本沒有實質性的好處,若是後者,他是如何知道紫薇洞府的掌門真就會拿出那麼一盞說不出效果的燈做幌子?」

  善殊接著她的話道:「巧就巧在這裡。他是怎麼能在千年前算到陳淮南能活上千年,怎麼算到雲籟會喜歡上陳淮南並且給他妖珠,又是怎麼猜到雲籟會失控用雷電尋人。」

  這些因果循環,但凡有一樣出了偏差,就是滿盤皆輸。

  「有這種通天本事的人,在世間不可能是籍籍無名之輩,不管是要雲籟性命,還是要塵世燈,都有千萬種便捷快速的方法,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退一步說,如果真的如此,那這個任務,天機書不該讓我們去接。」

  要接也是那些成名已久的老怪物去接,放在她們身上,那就不是歷練,而是送死了。

  薛妤眼睫動了動,半晌,開口:「那就是巧合。」

  「去宿州前,我先去一趟紫薇洞府,見見那位掌門。

  善殊欣然點頭,道:「這樣安排最好,阿妤姑娘想得周到。」

  「還有一件事,我想問問阿妤姑娘。」善殊看著薛妤那雙稍稍褪去些寒霜的眼,頗有些顧慮地道:「你昨日硬闖城主府,並且傳下命令,廢除陳劍西城主之位,將其押回鄴都的消息已經飛快傳了出去,沒過多久,我收到了族裡傳來的消息。」

  「借運是陰損之術,他本不該有今日成就。聖地對此並無意見。」善殊接著說:「我是怕朝廷那邊,會有不一樣的說法。」

  「朝廷對聖地一直頗為忌憚,這些年尤其如此,人皇若是對此不滿,阿妤姑娘會否遇到族中刁難?」

  像他們這樣的聖地傳人,權力大,可要考慮的東西更多,很多時候反而不能率性而為。善殊自問,昨日的事,若是落在她手中,可能反而做不到薛妤這樣果斷。

  聞言,薛妤眼皮微掀,像是想起了什麼不好的回憶,冷著張俏臉道:「人皇不會管這件事,他欠我一筆賬。」

  善殊一下子回過神來,問:「是那回四星半的任務?」

  薛妤點了下頭。

  托陸秦的福,他們像傻子一樣團團轉了幾個月,最後讓漏網之魚成功逃脫,登上高位不說,還被迫收拾了一堆爛攤子。

  可不得不說,那位人皇是位人物。在登基大典過後幾日,聽聞薛妤和陸秦完成任務即將返回聖地,他還特意出城相送,將「能屈能伸」這個詞詮釋得淋漓盡致。

  因為病弱,他常年白著一張臉,弱柳扶風如深閨女子,三步一喘,五步一咳,對著薛妤和陸秦拱手時,臉上掛著十二分的虛弱,話語說得極其誠懇:「此次瞞哄陸兄,實是無奈之舉,朕欠陸兄和薛姑娘一回。日後若有機會,兩位有用得上朝廷和朕的地方,朕必定義不容辭。」

  薛妤那段時間被陸秦蠢得心力憔悴,看著那位以如此手段上位的人皇,只丟下一句冷得帶冰碴子的話:「這一遭,我記住了,人皇好自為之。」

  說白了,昨日的事若是換成善殊,或是聖地其他長老,在沒有和朝廷商量的情況下貿然如此,人皇確實不滿。那不是陳劍西該不該死的問題,而是擺明了聖地不將朝廷當回事。

  可偏偏做這事的是薛妤,和人皇曾有恩怨,被擺過一道的薛妤,那這事就一下降了級,變了性質。

  薛妤是鄴都未來板上釘釘的掌權人,人皇根基才穩,不可能想連著得罪她兩次。

  所以薛妤毫無顧忌那樣做了。

  她本來也不需要顧忌什麼。

  「原來如此。」善殊想起那件事,不由露出點笑,道:「為此陸秦好長一段時間不露臉,提起你的名字就擺手,怕是從此不敢跟你一起接任務。」

  薛妤頓了頓,格外認真地回:「是我不敢再跟他接了。」

  善殊沒忍住笑了兩聲,氣氛一下放鬆起來,她靠在椅背上,露出如水般柔軟的曲線,「你救下的那位小少年呢,怎麼今夜不跟在你身邊了。」

  提起溯侑,薛妤肩頭稍稍鬆下來,「才給他接好經絡,這些天一直跟著我東奔西跑,這裡忙活那裡操心,沒時間好好休養。這事先告一段落,我讓他回去歇息了。」

  「可真令人省心。」善殊想起自己救下的那位,就覺得頭疼,「我有時候是真猜不透這種小少年的心思,被他們笑嘻嘻的一鬧,總覺得是自己年齡大了。」

  「我看阿妤姑娘這段時日的態度,是打算栽培他?」善殊又問。

  薛妤並不避諱,她垂眸思考半晌,坦然頷首:「他心性不錯,天賦和悟性都屬上乘,遇事不慌亂,還夠聰明。」

  「我需要這樣一個幫手。」

  善殊看著她那雙眼,倏而失笑。

  她從前其實沒過多和薛妤接觸,兩人都不是喜愛熱鬧與交友的性格,但同為聖地傳人,確實聽過不少關於薛妤的言論,大多都是清冷,嚴肅,脾氣怪,不好相處這類言辭。這次因為塵世燈的任務湊在一起,才真真正正的感受到,薛妤的身上,藏著一股力量。

  她出身高貴,卻不自大,不自負,沉著冷靜,遇事果斷,最令人動容的是,那張白雪般清冷的面孔下,確實有著一顆善良而柔軟的心。

  她兩次說不接這個任務,卻兩次留了下來。一次因為雷電害人,一次因為雲籟的死。

  人與妖的性命,她如出一轍的珍視。

  就比如方纔,她只說溯侑聰明,天賦高,知情識趣會做事,卻從不曾說他是個妖鬼,不曾說他們生來低賤,狡詐,不值得信任。

  這樣的人身上,幾乎帶著一種令人著迷的魄力。

  「我也觀察過那位小少年,確實值得培養。」善殊輕輕吁出一口氣,又說了幾句話後起身告辭。

  她才掀開珠簾,就見適才被她們談論過的少年正順著長長的遊廊朝這邊走來,月色將他的影子拉成長而孤瘦的一條,她於是又笑著折回一步,朝薛妤道:「阿妤姑娘,你的幫手來了。」

  果然不出片刻,少年乾淨的嗓音如清泉般從門外淌進薛妤耳裡:「女郎。」

  「進來。」

  溯侑才梳洗過,流水般的黑髮乖順地披在肩頭,著一身雪色長衣,襯得他身形挺拔瘦削,自然而然透出一種孤高清冷,即將登仙而去的氣質,可又因為那無可挑剔,令人難以忽略的五官而現出一點純然的嫵媚和花瓣似的嬌艷。

  有一種人,天生好顏色,穿什麼都別有韻味。

  溯侑儼然就在此列。

  薛妤在案桌前站著,先是抬眼掃了掃他,問:「怎麼了?」

  溯侑垂著眼,認認真真地回:「我回去後,整理了陳劍西城主府上的各種偏方邪術,是關於借運、妖血延壽這一方面的東西,可以作為證據提審陳劍西。」

  薛妤幾乎是再一次感覺到了輕鬆。

  這些細枝末節的東西,往常都是她將整件事情全部處理完,再一摞摞帶回鄴都,自己一遍遍翻過之後寫進鄴都辦案總結裡。

  偶爾朝年也有心想幫她做這些事,可他和梁燕,輕羅等人都還沒成熟到那種份上,很多事遇見了不知該如何,慌慌張張的跑過來讓她定奪,她於是放不下心,還是得自己攬過這項任務。

  前世上千年都是如此。

  勞累,但也沒有辦法。

  「你有心了。」薛妤朝他招手,點了點自己身邊的位置,道:「正好,我這裡有些東西,你幫我看看。」

  等人站到身側,她青蔥一樣的長指輕飄飄落在桌面鋪著的紙張上,說:「這些是我的猜想,你看過之後跟我說說,關於這件事,你是怎麼想的。」

  溯侑的視線從她玉白的指節上慢慢落到那些字句上,應得從容:「好。」

  薛妤將手中的筆遞給他,又抽出張白紙鋪開,問:「從雷霆海異樣到陳淮南之死的經過,會寫嗎?」

  「會。」身形頎長的少年接過她手中的筆,那上面還存著淡淡的餘溫,他握上去時,指節有瞬間不自然的僵硬,旋即很快恢復,期間神色自若,看不出任何異樣。

  薛妤在案桌前坐下來,終於騰出手去翻看宿州的地圖。兩人一個站著,一個坐著,都不說話,屋裡一下只有落筆和翻頁時沙沙的輕微動靜,各幹各的事,卻出乎意料的融洽和諧。

  某一刻,薛妤停下動作,她皺眉,腰間的玉符燃燒著懸浮到眼前。

  她看著上面顯示的名字,又看了眼身側握筆伏案的乖順少年,手指在空中停了下,像是在考慮要不要理會一樣,最後一刻才慢吞吞點了下去。

  玉符另一頭最先響起的,是一陣難以抑制的沉悶咳嗽聲,好半晌,才傳來男子含蓄的一聲低笑:「薛妤姑娘。」

  「人皇。」薛妤聲音轉換自如的冷下去,換上公事公辦的口吻:「找我什麼事?」

  「是這樣,朕昨日收到了關於陳劍西被廢的消息,又一直忙著朝堂中的事,至今日才有時間來問薛妤姑娘其中詳情。」裘桐的聲音現出一點點無奈:「陳劍西好歹是朝廷親封的城主,薛妤姑娘說廢就廢,說押就押,朕是提前沒收到半點風聲。」

  薛妤嗤的笑了一聲,反問:「人皇覺得他所作所為能堪大用,應該繼續留在城主的位置上?」

  裘桐聽著她的聲音,眼前幾乎是不可控制的閃過幾年前的畫面。當年幾王奪嫡,皇城時時刻刻都在流血,人命在那樣的爭奪中,儼然成了最不值錢的東西,當時聖地也來了兩個傳人,一個溫潤有禮好忽悠的劍修少掌門,一個冷若冰霜的小美人。

  聖地傳人嘛,自然也是跟皇子公主一樣,養尊處優,嬌貴講究。

  裘桐很快摸清了陸秦的底細,那就是個有點俠義心腸,被名門正派教出來的乖乖接班人,腦子不太夠,但道心還算堅定,以為他沒威脅,幾頓酒,幾句煽情的身世,就引來了他的稱兄道弟。

  唯有薛妤,一日比一日出乎他的意料。

  他站在高高的城牆上,吹著冷風居高臨下看。看她如驚鴻蝶影般奔波,看著她彎腰替瀕死之人覆上雙眼,雪白的長裙沾染上血的顏色,看著她面對滄夷的皇城偶爾露出那種本不該出現在聖地傳人身上的悲憫和難過,再看著她收拾好神情,帶上冷冰冰的面具轉身離去。

  她很聰明,非常聰明,如果不是陸秦的掩護,他必定會被她揪出破綻,而即使這樣,他也好幾次險些踏入她捕捉誘餌的陷阱。

  這樣集身份,聰慧,果敢於一身的女子,太少見,太迷人了。

  像是棋逢對手般的惺惺相惜,又彷彿帶著點男人對女人的意思,他確實願意跟她結識,聽她冷冰冰的說些不近人情的話。

  裘桐的嗓音裡帶上些微的笑意,聲音全然柔和下來:「薛妤,你知道朕沒有這個意思。」

  他說話的時候,薛妤不耐煩聽,任由靈符在半空中燃著,頭一轉,伸手去拿方才放下的宿州地圖。

  她一個猝不及防的側身,長長的髮絲劃過一道弧度,逕直落在溯侑撐在紙張上的手掌上,那一剎那,像是從骨肉分明,指節勻稱的掌面上開出一朵纏纏繞繞的花,撒嬌般在他眼中搖曳。

  溯侑落下的字就這麼重重劃了一筆。

  他怔怔地停下動作,不知是為了靈符那頭人皇堪稱溫柔的語調,還是那頭鋪開如流水的髮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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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18 12:13 PM

第24章

  薛妤感覺到身邊少年的僵硬,回頭一望,看到的便是半張鋪著遒勁工整字跡的紙張,以及上面一團小小的洇開的墨團。

  「我不懂人皇的意思。」薛妤以為他遇上了什麼問題,稍稍朝他湊近了些,好看的杏眼微微垂著,視線停落在紙張上,同時還一心兩用地應付裘桐:「人皇若對此事有任何不滿,可以直接聯繫我父親。」

  她聲音清清冷冷,三言兩語就截斷了所有話題。

  裘桐那邊果真沉默了一瞬,而後才是一聲頗為無奈的低笑:「薛妤姑娘對朕不必如此防備。這件事朕已經壓了下來,陳劍西德不配位,確實難堪大用,就按薛妤姑娘處理的來。」

  他的話在薛妤意料之中,因此她眼皮也未掀一下,只漠然嗯了一聲,問:「人皇還有什麼事?」

  裘桐還想說什麼,話才到嘴邊,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殿內頓時熱鬧起來,來撫背的撫背,遞帕子的遞帕子,半晌,他才將那陣翻江倒海的感覺勉力壓下去,一抬頭,想說什麼,發現半空中燃燒的靈符早已經黯了。

  ——在他咳的第一聲,那邊就不耐煩的單方面切斷了聯繫。

  身為人皇,這幾年來坐擁江海,享無邊江山,人人都尊敬他,低眉順眼仰望他,即使是聖地那些輩分頗高的老頭,也不敢有絲毫怠慢。

  這確實是幾年來,裘桐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待遇。

  他長相陰柔,看著弱不禁風,實則手段狠辣,在一旁伺候的宮內總管看著他陡然沉下去的眼,小心翼翼地揣度他的心思,半晌,觀察著他的臉色道:「這薛妤姑娘在陛下面前也太放肆了些,照陛下的身份,該跟當今鄴主平起平坐,她還未登上那個位置,就如此不將陛下放在眼裡,行事作風未免太乖張。」

  裘桐瘦如枯竹的手指摩挲著靈符上一圈圈動盪的紋理,聽了總管的話,不知想到什麼,竟突然笑了一聲。

  「錯了。」他心情如同三月的天氣,說好就好,「不論朕如今是什麼身份,對薛妤而言,都只是不顧百姓性命,以無恥手段上位的小人。」

  「對小人,可不就是只有這個態度?」

  宮內總管悚然一驚,不敢再說什麼。

  「傳信給裘召,讓他在宿州老實些,別惹到鄴都和北荒頭上去。」裘桐順手拿過一本奏折,聲音低而輕,宛若一把鈍刀碾過肌膚,給人種不寒而慄的感覺,「告訴他,若是管不住自己的手和嘴,皇城也不用回了,直接在聖地傳人面前自裁吧。」

  另一邊,薛妤看過溯侑寫下來的總結和標記,側首問他:「哪裡不懂?」

  溯侑捏在筆桿上的指節朝下壓了壓,不過是垂眼的功夫,就已經為自己短暫的失態想好了天衣無縫的借口:「那些村民聯合外人偷竊塵世燈之事,女郎準備如何處置?」

  「凡人的事不歸聖地管,報官就是。」薛妤言簡意賅答過之後,想了想,又耐心地教他:「人間萬物自有一套循環規律,生與死,富與貧都屬於命數,我們有修為,有手段,有能力去替他們解決很多事情,可人間因果一旦牽扯過多,結果往往適得其反。」

  「再有一點,聖地和朝廷關係複雜,雖然也有需要合作的時候,但大多數時候,井水不犯河水才是長久之道。」

  她一字一句說得緩慢,聲聲似珠玉般清脆。相比於方纔那位身份貴不可言的人皇,她對他,耐心甚至可以用好來形容。

  溯侑心緒有一瞬的紊亂,她靠得太近,長長的髮絲幾乎就在耳邊垂著,偶爾一側身,兩人的發交疊在一起,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糾纏意味。

  而她全然不覺有什麼不對,也沒什麼避諱,不覺得這樣與他接觸對她而言是什麼難以忍受的冒犯和褻瀆。

  她刻意栽培他,親自教導他。

  那麼多人求而不得的信任,她就這麼給了一隻妖鬼。

  「你來看看這個。」薛妤將宿州地圖平鋪在桌面上,點了點其中的某一處,說:「據朝年說,和村裡人聯絡的那位方士說塵世燈的買主是宿州城南的一戶大家族。我翻過宿州歷史典籍,基本上有些積澱和底蘊的家族都立在城南,那一片是當地眾所周知的富貴地。」

  「這代表著,我們到宿州之後,得挨家挨戶暗中查塵世燈的買主是哪家,查到之後再想辦法潛進入暗中查。」

  在沒有證據之前,即使是聖地也不能隨意搜查任何一戶人家,他們只能按捺著性子慢慢查。

  想到這裡,薛妤忍不住摁了摁眉心,說:「短則一個月,長則三個月,我們得耗在宿州。」

  溯侑凝神看過去,想了半瞬之後開口:「既然買了塵世燈,那戶人家必定時時關注著霧到城的近況,城主被廢一事說不定已經傳到了他們耳裡,接下來他們會十分謹慎。」

  「不過——」

  少年清潤的聲線在薛妤腰間靈符再一次燃燒起來時弱下去,他自覺地垂下眼,鴉羽似的長睫下藏著沉鬱的瞳色,可看他時,他渾身上下,連頭髮絲都透出一種偽裝得天衣無縫的乖順的意味。

  薛妤看著靈符上「路承澤」三個字,想起這段時間她帶人橫穿霧到城上空的次數,微不可見地揚了揚眉,手指點了上去。

  「薛妤。」路承澤的聲音憋著股顯而易見的火氣:「你故意的吧。」

  「故意的。」幾乎是在他話音落下的那一刻,薛妤坦然承認,她道:「聖子有能力有膽量從審判台救人,一點罰款罷了,算不了什麼。」

  可這根本不是錢不錢,罰不罰款的事。

  路承澤想起這段時間的遭遇,再好的心性也忍不住咬牙。

  赤水負責制定律法,向來嫉惡如仇,甚至可以說是聖地中最不講情面的那一方。路承澤身為聖子,在沒有跟族內長老提前溝通的情況下帶回一個死囚,這也就算了,可偏偏他帶回的那個人還跟朝廷扯上了關係。

  路承澤尤記得當時自己這個派系的大長老是如何恨鐵不成鋼地在房間裡踱步,又是如何又搖頭又歎息地長篇大論:「承澤,你身為聖子,平時就更應該謹言慎行,以身作則。」

  「從審判台上救人下來,你怎麼想的?圖什麼啊?」大長老指了指自己眼下的一團烏青,道:「從你將人帶回來到現在,我不知應對了幾波族內長老的責問,原本這件事過去了就過去了,你做事一向有分寸,我也相信你知道什麼該做什麼不該做,可你救誰不好,救個刺殺朝廷親王的。」

  大長老滿臉「你怕是瘋了」的神情,說得興起,將手中靈符重重拍到桌上,懟在路承澤眼前,道:「現在朝廷派人聯繫上我,說是問問我們的想法,背後有什麼深意,可人家那話說白了就是責問,我回答人家都支吾,臊得慌。」

  路承澤從小到大,順風順水,幾乎從未被這樣疾言厲色的斥責過。

  可這能怎麼辦,松珩他總不能不救,當下只能硬著頭皮挨訓,捏著鼻子認栽。

  若說這件事還在他的意料之中,那麼幾日前那一長串無中生有的罰單,就真的像一個猝不及防的巴掌,一下子將他打懵了。

  他這輩子就沒見過那麼長的違規記錄。

  大長老這次說的話比任何時候都重,他將那長長一串的名單擺在桌面上,問:「說說看,這個聖子,你是不是做膩了。」

  路承澤不是傻子,幾乎是掃下來的第一眼就意識到是薛妤在其中搗鬼,他站起身,道:「我有塊令牌,從前接任務時落在薛妤那裡,一直沒拿回來。」

  「這段時間我在族中,壓根沒出去過,這事不可能是我幹的。」

  可若是一個人開始看一個人不順眼,那渾身上下都是可以挑刺的地方。

  執意將松珩送入赤水最好的閉關道場的路承澤,儼然成了不受大長老待見的那個。

  只見大長老眉毛誇張地一挑,聲音一下提高了幾度:「你又怎麼著和薛妤鬧成這樣了?」

  說起這個,路承澤覺得自己是真冤,說不出的冤。

  他真是什麼也沒幹,莫名其妙被留在千年之前,遇到這些令人頭疼的破事,對他而言,不亞于飛來橫禍。

  「路承澤。」大長老冷靜下來後開始連名帶姓地叫他:「你是族內聖子,身份尊貴,那些長老不敢鬧到你面前,可你是我看著長大的,所謂忠言逆耳,這些難聽的話,只能我來跟你說。」

  「接下來這些話,我只跟你說一遍,你好好給我聽進去。」

  「你和薛妤不同。」大長老拉了張椅子坐下,開始苦口婆心分析:「人家偌大一個鄴都,除她之外,再沒有第二個繼承人。她現在是公主,可不久,就是皇太女,再過上千年,鄴主退位,她更是當之無愧的女皇,在此期間,沒有任何人能撼動她的地位。」

  「可你不同啊。」道骨仙風的老者語重心長地勸:「且不說以後有怎樣的變故,咱們就說眼前,音靈差嗎?她弱嗎?支持她的人比你少嗎?她有哪點不如你嗎?」

  大長老一連丟下幾個問題,他每說出一句,路承澤的臉色就難看一分。

  「你屢屢出錯,音靈那派乘勝追擊,你又該怎麼應對?」

  「我不要求你跟其他繼承人都能處成稱兄道弟,兩肋插刀的關係,可這最基本的表面的和諧,你總要維持吧?你以為你跟薛妤交惡,吃虧的是她嗎?」

  「六聖地裡,就我們和鄴都聯繫最頻繁,往來交接最密切,一年到頭下來,我們得往那邊移交多少批人,你自己比誰都清楚。」

  「你跟她交惡,將來有你求她的時候。」

  「……」

  這段日子,無疑是路承澤人生中最灰暗,最憋屈的一段時間。

  他咬咬牙將巨額罰款掏了,以為事情到這就結束了,結果之後幾天,居然還源源不斷有罰款記錄到他手中。

  他徹底坐不住了。

  「我不跟你多說什麼,這段時間的罰款我交了,你在霧到城的事也結束了。找個人把我的令牌寄回來,這事我從此不提了。」路承澤忍氣吞聲,念及千年的情分,好言好語道。

  薛妤置若罔聞,晾了他好一會,手指才在宿州地圖上頓下來,冷聲回:「想要令牌,自己派人來拿,我身邊沒人給你使喚。」

  「路承澤。」說完,她慢悠悠地抬眼,接道:「長點教訓,有點記性,不該管的事別亂插手。」

  話音落下,她沒給那邊再說話的機會,長指點在靈符上,直接切斷了聯繫。

  薛妤順著身邊人的視線看過去,正好對上一雙瞳色極深的無辜黑眸。

  她想了想,想到他如今的年齡和往日無所顧忌的作風,正是需要人告知對錯是非的時候,於是撂下筆,肅著一張俏臉正兒八經地道:「我這是特殊手段,不好,你別學我。」

  指的是前段時間用路承澤的令牌闖霧到城的事。

  她態度再認真不過,說自己不好時神色都不帶變一下,渾身上下的氣質卻在那一剎鮮活起來。

  「好。」溯侑睫毛上下顫了下,應得極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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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18 12:14 PM

第25章

  薛妤現在住在城主府上一處小別院裡,陳劍西東窗事發,原本熱鬧非凡的城主府在一夜之間沉寂下來,夜裡各處都亮著燈,偶爾會從枝頭樹梢上驚起鳥雀拍打翅膀的撲稜聲,除此之外,看不到什麼人的蹤影。

  於是夜晚被拉得格外漫長,也格外安靜。

  溯侑提筆落下幾個字,忽而開口問:「女郎和赤水聖子不合嗎?」

  「有恩怨。」既然日後要跟在自己身邊做事,那接觸這些人是不可避免的事,薛妤眉頭皺了下,像是想到什麼難以忍受的事,視線從宿州地圖上挪至窗外,壓了壓唇角,道:「路承澤這個人,拎不清事,愛多管閒事,也愛慷他人之慨。」

  「日後遇見,不必過多理會他。」

  前世千年,薛妤跟路承澤打過不少回交道,也一起經歷過生死存亡的驚險關頭。他是被赤水教出的典型的傳人,在他眼中,這個世界非黑即白。

  鎮壓鄴都的封印大陣於他而言,是件值得拍手稱快的事,甚至他從來認為,薛妤跟松珩刀劍相向,只是因為女人被男人背叛之後的惱羞成怒。

  若僅僅只是如此,薛妤其實不至於對他如此反感,他們之間最多也只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可這個人,他不明前因後果,不管是非曲直,非要強行做和事佬,非得插手別人的事。

  簡單來說,腦子不大好,溝通起來都費勁。

  她的喜惡表現得想來明顯,不需細想就能輕易分辨。可有一點,或許跟骨子裡的教養有關,她即使面對自己厭惡的人,也頂多冷淡地說一聲這人不行,亦或者乾脆處理,對陳劍西是這樣,對人皇也是這樣,不會有兩句三句的多話。

  唯獨對路承澤,她會使一般二般無傷大雅的小絆子,對她而言,這是罕見的。

  或許她自己都未曾察覺,但溯侑長於市井,生於微時,察言觀色和揣度人心幾乎成了他活下去的本領,根據這段時間的相處,大概摸明白她一慣的行事作風,於是更能明白。

  她確確實實被牽動了心緒。

  不是因為路承澤,就是因為路承澤身邊的某個人。

  溯侑握於指間的筆頓了又頓,半晌,才點頭,翩然應了聲好字。

  ===

  第二日,九鳳早早登上城主府,身後跟著她那聲勢浩大的鬼車,面目溫柔的桃花妖走在她身側,偶爾被鬼車上呱噪的烏鴉吵得受不了了,便會無奈地喚一聲她的名字。

  薛妤出來時,被外面花裡胡哨開了滿地的十幾種花閃了眼,她默了默,看向興致勃勃往鬼車上繫鈴鐺的九鳳,又在看到蘇允時不自覺地皺了下眉,問:「怎麼回事?」

  「村裡那老頭不是偷了塵世燈,讓官府來人逮進去了麼。」九鳳頭也不抬地回:「這小鬼沒人收留,一大早去海邊淌眼淚,我看著可憐,怕他餓死,就索性將他帶著一起趕路。哪天遇上合適的門派,再將人丟進去學學東西。」

  許是因為家裡遭此變故,之前那個捧著迎春花妖健步如飛的少年神情顯而易見的蔫吧下來,無精打采的樣子,見了薛妤,也只扯了下嘴角象徵性打了個招呼,就又默默蹲到桃知身後發呆去了。

  見狀,薛妤也不好說什麼,只轉頭告誡九鳳:「既然是你帶的人,路上就留點心,人別看丟了。」

  九鳳不以為意地點了下頭,而後拍了拍手掌站起身,掃了城主府幾眼,問:「北荒那位佛女呢?也和我們一起?」

  「九鳳姑娘。」九鳳話音剛落,善殊含著笑的和氣聲音便從身後傳來,她穿得一向素淨,也不著濃妝,身後僅僅跟著兩名女侍,低調得過分,眼角上揚時如春風般溫柔:「我跟悟能主持多說了幾句話,耽誤了些時間,來得稍遲些,讓九鳳姑娘和阿妤姑娘久等了。」

  善殊是佛門中人,身上自然而然的有股令人信任的氣息,加上本身說話客氣,性格溫和,九鳳對她並沒有像才見薛妤時的橫眉冷對,拔刀相向。

  但因為妖都的大妖和聖地傳人本身就有身份上的衝突,也壓根熱絡不起來,見面互相點一點頭就算友好。

  「知道來遲了下次就積極些。」九鳳懶洋洋地撥動了下手腕上纏著的紅繩,道:「人都齊了,那就走吧。」

  「我先說好,不坐馬車。」九鳳像是知道她們要說什麼,財大氣粗地揮揮手:「用飛行靈寶,強闖城池的賬算我頭上。」

  才準備說話的善殊將話嚥回去,從善如流地笑著頷首,道:「有勞九鳳姑娘了。」

  於是九鳳那輛花裡胡哨的鬼車在眾人的眼中飛速變大,幾乎長成了一排錯落有致的院子,長長的珠簾流蘇上生長出時節不同的花朵,紅的粉的花團錦簇,邀寵似的爭相吐艷,整架鬼車頓時現出一種艷俗的可愛來。

  鬼車急速越過地面的山水,朝著遠處飛馳而去,九鳳閒得無聊,順手編了架鞦韆蕩,有一搭沒一搭的跟蹲在外面的人聊天。

  「誒。」她看向脾氣極好的善殊,問:「既然你們急著做任務,多帶點人出來不就行了,明知任務難還單槍匹馬地闖,不是擺明了浪費時間嗎。」

  「我知道你要問什麼。」九鳳擺了擺手,瞇著眼睛應得渾不在意:「早些年我們倒也都收到過天機書,但沒人做任務,完不成也沒人交過罰款,時間長了,它就自己消失了。」

  妖都那群大妖,個個桀驁,骨子裡生來都帶著難馴的不羈,天生不將聖地當回事。別說做任務維護世間秩序了,他們收斂點性子,不到處惹禍就阿彌陀佛了。

  善殊失笑,她解釋道:「天機書發佈到我們手中的許多事情,人多反而不好解決,你一句我一句的,信息分散,沒法抓住重點,辦起事來還容易打草驚蛇,反而更費時間。」

  「不僅如此,任務的難度往往會隨著人數的變化而變化,屆時處理起來更麻煩。」

  就像原本四星半的任務被硬生生拖成五星,身邊還多了很多拖油瓶,那種難度,光是想想就令人頭皮發麻。

  她們說話的時候,朝年也在和溯侑說話。

  而薛妤早在進鬼車那一剎,就帶著那張地圖和幾本記載了宿州歷史的書籍一頭扎進了最裡層。

  「你將這個給女郎送過去。」朝年從袖中拿出一個小巧的瓷瓶,遞給溯侑,苦著臉道:「查案歸查案,也不能傷都不管了,這萬一到了宿州,再碰上個難纏的妖要實打實的硬碰硬,女郎的身體怎麼受得了。」

  察覺到溯侑不解的目光,朝年呲著牙補充道:「女郎不聽我們的,她很少用這些外物療傷。」

  「若是女郎不肯用,你就再勸勸她,好歹休息休息。」

  溯侑掀開簾子進鬼車車內的時候,薛妤正合上其中某一本書,聽到動靜抬頭,見到他手中握著的瓷瓶,也不意外,問:「朝年讓你來的?」

  「女郎該珍重自己的身體。」溯侑掃過她手邊堆著的那些書,道:「塵世燈一事,不急於一時。這些事,大可以吩咐給下面的人做。」

  「朝年?」薛妤搖了搖頭,道:「他們得再好好練上兩年才行。這些繁瑣的東西丟到他們頭上,不出半日,都得哭著回來跟我求饒。」

  「我可以替女郎整理對比。」

  當日在審判台凶得不行的小崽子收斂了爪牙,也終於開始露出一星半點試探的親人的意思。薛妤抬眼看他,感受他體內的氣息,問:「鄴都心法,練到幾層了?」

  他有修煉的基礎,天賦高,還勤奮,速度絕不會慢,可即使做好了心理準備,在他輕聲吐出那個「四」字時,薛妤還是有些驚訝地挑了下眼角,道:「不錯。」

  她尤記得,當年松珩學習此法,一個月才磕磕絆絆到兩層。

  「這段時間你也辛苦了。」薛妤鼓勵小孩似的露出一點不明晰的笑意,道:「你年紀還小,又剛受過刑,趕路的這兩天好好休息休息。」

  「這藥。」薛妤掃過骨白色的小瓶,拒絕得乾脆:「讓朝年收回去放著。」

  說完,她又垂眸安靜地翻起書,不知疲倦似的一處處對比,圈出不同,如此來回重複。

  溯侑原樣拿著瓷瓶出來時,有一剎那不自覺的皺眉。

  朝年遠遠地跑過來,將瓶子收回去後就地半蹲著,愁眉苦臉地歎氣。

  「女郎為何不肯用藥?」溯侑一雙桃花眼往下垂著,說話時彷彿永遠透著一股與年齡不符的不疾不徐的從容。

  「女郎是靈陣師。」他現在得薛妤看重,將來是肯定要留在身邊做事的,朝年想了想,覺得也沒必要隱瞞,低聲道:「靈陣師你知道吧,講究的是對世間萬物的領悟。外界總有許多傳言,說每個靈陣師都得天獨厚,靈力細緻入微,這樣的說法,對,又不對。」

  「靈陣師的身體比起同修為的其他人,宛若一碰就碎的娃娃,就肉身力量而言,也就比普通人好一點。」朝年一句一句說得清楚:「其實這根本無傷大雅,只要雙方境界相差不是很懸殊,一般情況而言,別人根本近不了靈陣師的身。可女郎說,鄴都不能出現一個有明顯弱點和缺陷的傳承者。」

  「這些年,女郎一直都很忙,她要一邊處理鄴都政務,一邊接天機書的任務,同時要做到陣法方面毫不落下,還得抽出時間跟那些三大五粗的體修比拚。」

  「為了淬煉身體韌度,也為了警醒自己,除非生死攸關的場合,不然女郎基本不會用藥,不管有多疼,反正就等著傷口自己痊癒。」

  朝年說著說著,聲音悶下去:「我姐姐拼了命的修煉,也常愧疚,覺得跟不上女郎的步伐,無法替她排憂解難。」

  「女郎身上的擔子,真的。」朝年搖了搖頭,話語都沉重起來:「真的太重了。」

  「女郎是不是說要你去休息?」朝年看向沉在花籐沉影中逆著光的少年,問。

  溯侑頷首。

  「她跟我,梁燕和輕羅也這樣說。」朝年悶悶不樂地用指尖在地上塗塗畫畫,道:「其實我們根本沒能幫上什麼忙。」

  「所有人都在休息,就女郎自己在忙。」

  溯侑像是突然被閃動的刺眼光亮刺到,倏而難以忍受一般垂了下眼。

  這些天,他沒有藏拙,孔雀開屏一樣的展露自己,她明明知道,那些朝年做不了的事完全可以交給他。

  可偏偏沒有,半句都沒有。

  他,朝年,輕羅,於她而言,都是需要照顧的半大少年。

  唯獨忘了自己,也不過是花一樣的少女年紀。

  溯侑自知自己品性,他低劣,陰狠,不擇手段,演技精湛,他得咬牙淌著血往前爬才能活下來。

  因此之前百年,他從未對任何人動過半分惻隱之心。

  唯獨此刻,他站在斑駁的光影下,一時之間竟分不清在身體裡亂躥的到底是種什麼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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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18 12:16 PM

第26章

  九鳳的鬼車速度極快,上面掛著無數個鈴鐺,迎著風往前飛時,那動靜堪比百鬼出行,加之上面奼紫嫣紅,明明不同時節開放卻強行湊成一堆的十幾種花,橫跨城池的過程中,總能引來無數人的圍觀熱議。

  在此過程中,薛妤等人再一次感受到妖都的財大氣粗。

  「從前就知道妖都有錢。」朝年看著九鳳眼也不眨地簽下那一長串罰單,搖著頭接連嘖聲:「沒想到這麼有錢。」

  「這算什麼。」在鬼車上待了幾天,九鳳跟他們這些小少年處得不錯,聞言嗤的笑了一聲,道:「妖都五大世家,哪家少主出門不是奴僕上百,招搖過市。」

  「你們這些小鬼,就是太守規矩了,沒見過大世面。」

  他們說話時,薛妤難得出來透氣,聽了這幾段話,倏而問了句:「妖都五大世家,還是從前那幾戶?」

  這世間,妖都顯得頗為神秘,神秘到甚至與這俗世脫了軌,普通人進不去,薛妤這樣的聖地傳人進不去,就連天機書,進去了也灰溜溜的自行消失。

  久而久之,除了他們自己,很少有人知道裡面是什麼樣子,勢力如何分佈,只能偶爾從九鳳這種來塵世遊歷的大妖嘴裡得知一星半點的信息。

  「沒,跟從前比略有調整。」九鳳瞇著眼懶洋洋地曬太陽,聞言扭頭看了她幾眼,慢悠悠地拖長調子解釋道:「溫家掉下去了,新擠上來一戶。」

  「溫家?溫家怎麼會掉?」善殊與薛妤對視一眼,有些詫異地開口:「我記得五年前妖都世家排名,溫家還高居於第二,排名僅次於九鳳一族。」

  跟聖地不同,妖族講究血脈,因此通常是強強聯姻,排名前幾的世家往往沾親帶故,打斷骨頭連著筋,溫家能從第二的位置直接跌下前五,除非是出了什麼致命的過錯。

  「惹了一家瘋子,被人生生打下去的。」九鳳提起這個,像是想到了什麼不願回憶的情形,聳著肩搖了下頭,道:「這事說起來複雜,新提上來的那家不是什麼底蘊望族,也不是為了五大家的頭銜,跟溫家打起來只是因為家裡丟了個孩子,溫家出言不遜,正好撞槍口上去了。」

  「那家人神秘得很,時至今日,我們都沒摸清楚底細,連人家本體是什麼都不知道,只是在那家父子跟溫家家主長老們對決的時候,看到了一雙長翅。」九鳳伸手在蘇允肩上拍了一下,才接著道:「我出來時,家裡老頭還在為這事發愁,來來回回翻書,頭都翻大了也沒找到什麼線索。」

  「誒,我們快到了。」九鳳遙遙指了指前方層層疊疊堆在山巒上霧色,道:「再過半個時辰,就能在宿州城上空降下。」

  薛妤從妖都世家排名更改的事中回神,低低地應了一聲,道:「找個僻靜的地方停下,別打草驚蛇。」

  鬼車最終停在一座荒山的半山腰上,此時宿州天將亮未亮,晨光微熹,山上山下都籠著一層濛濛淺霧,山風一吹,那霧就像層流動的輕紗,往翠綠的山林中一鑽,出來時儼然變了種顏色。

  九鳳往遠處眺望,沒多久就不耐煩地收回視線,問薛妤:「這麼大的地,從哪裡找起?」

  「別的地方先不用管,重點查城南。」薛妤看向朝年,後者機靈,挺了挺胸膛道:「女郎放心,等會我們分開行動,我帶著梁燕,輕羅去城南的客棧,酒樓多打聽打聽,那些小巷路口也看看問問。」

  「那你說說,都要問些什麼?」薛妤看著朝年自告奮勇,信誓旦旦的樣子,不由淡聲問了句。

  「問、問——」朝年一下卡了殼。

  「你們不必多問什麼,那方士既然拿了燈,必然知道霧到城發生的事,更知道我們即將到宿州查燈的下落。宿州是他的地盤,我們初來乍到,一上酒樓就問關於城南的問題,十有八九會被盯上。」溯侑站在薛妤身側,長身玉立,聲線不急不緩:「你們只要在各地轉轉,多留意旁人嘴裡近期發生的奇聞趣事,暫時不要妄動。」

  朝年看向薛妤,薛妤點了點下巴,轉向溯侑,道:「你也一起去,多教教他們。」

  善殊此刻拉了拉裙擺,聽她都安排好了,上前道:「阿妤姑娘,我先去一趟當地佛寺,北荒有種功法或許可以起到追蹤的作用。」

  薛妤頷首:「這樣再好不過。」

  「你們忙你們的,別管我,我帶著小鬼去轉轉,見見世面。」九鳳拽了下鬼車上的鈴鐺,道:「查到了那方士的線索再告訴我就成。」

  如此一來,溯侑帶著朝年等人去打探信息,瞭解當地風土民情,善殊和身邊女侍前往佛寺,九鳳帶著桃知和蘇允在城裡亂晃,剩下薛妤一人獨行。

  溯侑皺了下眉,視線掃向朝年,朝年頓時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道:「女郎,我跟著你吧。這宿州人生地不熟的,你一個人出行,真要遇見什麼棘手的事,哪能連個使喚的人都沒有。」

  薛妤看了他兩眼,像是在斟酌什麼言辭,半晌,硬邦邦地直言道:「你修為不夠,容易暴露,跟上來沒用。」

  朝年才往前邁出一步的腳被這句話打擊得飛快收了回去,九鳳在一旁不客氣地發出某種哄笑聲。

  晨起的霧嵐裡,溯侑默不作聲地掀了掀眼瞼,他知道,薛妤說的確實是實話。

  她太優秀,優秀到身邊人想幫忙都無從下手的地步。

  相比之下,不論是朝年,還是他,都太弱小。

  不是想不想幫忙,而是根本幫不上忙。

  如果不能快速強大,那些欠下的,想償還的,全部都是空話。

  一行人就此分開,溯侑用餘光瞥過那道鴻雁般的雪影,幾乎是從那一刻起,他從心底抽出一種蓬勃的湧動的向上怒爭的勁頭。

  薛妤徑直掠向城南。

  那是一條悠長的古街,街道兩邊是林立的高門大戶。一行行掃過去,只見各家大門前掛著牌匾描著金邊,簷角邊都懸著款式不一的精緻宮燈,現出一種厚重的古韻。

  現在時間尚早,大多數的大門都還緊緊閉著,少有的幾家開了偏門,有管家打著哈欠提著燈出門採買,腳步一聲一聲拖出懶而散的節奏。

  薛妤腳步不停,蜻蜓點水似的在屋簷上落一下,下一刻就已經飄到了另一座屋中高聳入雲的古樹梢頭,如此一路悄無聲息朝古街深處潛進,動靜輕得像一片落地的枯葉。

  片刻後,她停下動作,拿出早就準備好的城南地圖,才要逐一對比,視線就難得的滯了下。只見那張地圖上,被人用筆細細地圈出了幾處地方,同時在下方標著小字。

  薛妤指尖在半空頓了頓,而後落在那行「城南徐家,三代經商,可能性較小」上,旋即又順著字跡看到下一行。

  ——城南令家,四十年前移居宿州,祖上曾有功名,後敗落。現任家主生性懦弱,好女色,可能性較小。

  ——城南謝家,四十年前移居宿州,祖籍不詳,現任家主任宿州珍寶閣閣主,可能性較大。

  ——城南雲家,世代居於宿州,家主不詳,生意不詳,可能性大。

  ……

  這些天她懷疑的那些人家,全部寫上了這些簡短卻好辨認的標記,除此之外,還詳細標明了各家路徑,心細得令人稱歎。

  薛妤想起那位將什麼衣裳都穿得極有風韻,抬眼和露出笑意時都格外勾人的少年,半晌壓了下唇角,動了將他送入殿前指揮司栽培的念頭。

  那是鄴都任務最繁重的地方,由薛妤完全掌管,三個副指揮使的位置全空著,正指揮使除了朝華,也還差一個無人替補。

  不是沒人去,而是薛妤放心不過別人。

  殿前指揮司直接掌管鄴都百眾山,裡面全是受過罰,又無處去的妖鬼精怪,其中不乏許多生性兇惡的大妖,因此能勝任指揮使職位的,首先得有強大的武力得鎮得住他們,其次耐心得好,不會因為那些層出不窮,一日多過一日的瑣事暴跳如雷。

  上一世,薛妤是在兩百年之後,松珩嶄露頭角時試著將他送了進去。

  可他並不耐煩這個。

  他可以為人族一樁懸案奔波勞累月餘,但接觸百眾山上的妖物時,總是蒙著一層面具,靠著天生的好脾氣應付。

  甚至好幾次因為急著出門救世人與水火而不問清事由,弄出幾樁冤假錯案來。

  為此薛妤還發過幾次火,冷著臉呵斥過他幾回。

  所以現在回過頭想想這些事,其實早有端倪。

  進殿前司指揮司的事不急,溯侑再如何聰明,心細,總歸修為擺在這,現在進百眾山,半天不到,就能被裡面那群大妖耍得團團轉。

  眼下最重要的,是找到塵世燈和那名深知各種邪術的方士。

  就在薛妤準備進其中一家探底時,卻見對面的屋頂上,同樣站著刻意隱匿氣息的兩個人,後面的那個像是得了前頭人的吩咐,無聲地朝她揮手,見她一眼就發現了他們,頓時將手搖得更快。

  薛妤皺眉,心念微動,下一瞬,人已經到了他們眼前。

  一看,發現還是熟人。

  「薛妤殿下。」紫薇洞府的少掌門司空景和先前招手的那個弟子同時朝她拱手讓禮,前者清聲道:「上次不知殿下身份,多有冒犯,望殿下海涵。」

  薛妤對他有點印象,點了下頭後說:「出門在外,沒什麼殿下不殿下的。」

  司空景於是從善如流地改口:「薛妤姑娘。」

  「姑娘前來宿州,可是為了塵世燈?」

  「是。」薛妤直接問:「你們來這裡,是有什麼塵世燈的線索了?」

  說起這個,司空景簡直只有苦笑的份,他扯了下嘴角,道:「月前,在薛妤姑娘登山門問起塵世燈前,家師就已經得到了塵世燈丟失的消息,他當時不以為意,吩咐我們不用管,說是這燈沒什麼作用,丟了就丟了。誰知十幾天前他老人家突然雲遊回來,火急火燎地讓我和師弟速來宿州找燈。」

  「說是原本不起眼的那燈,好像突然有了什麼了不得的大作用,若是真讓人等到了時機,宿州百姓將有大禍。」司空景越說越覺得離譜,嘴裡發苦:「我和師弟沒法,當天夜裡就收拾東西下了山,來了宿州。」

  總結下來就一個意思,那位紫薇洞府的掌門,跟天機書一樣不靠譜。

  司空景的師弟接著說:「我們到了這邊之後,根據師父給的幾條線索鎖定了城南的幾戶人家,這幾天日日都在蹲守,但暫時沒什麼發現。昨日我和師兄偶然間聽得城南一戶人家發生的趣事,覺得有些蹊蹺,才想今日早點來看看,然後就遇見了薛妤姑娘。」

  此時,薛妤腰間的靈符突然燃燒起來,她看著上面「朝年」二字,長指點了下去。

  「女郎。」玉符那邊吵鬧得很,周圍全是熙攘的人潮聲,透過玉符傳到薛妤耳裡的,卻是溯侑清而洌的聲線,「雲跡酒樓這邊死了人,疑似,被妖所害。」

  「什麼?」司空景的師弟瞳孔微縮,驚訝出聲。

  「我們——」玉符那頭,少年的字句倏地輕了下來,隔了一瞬,才緩聲吐字:「女郎在宿州遇見故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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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18 12:16 PM

第27章

  雲跡酒樓在城西,薛妤在城南,得知妖物害人的消息後,她和司空景師兄弟飛簷走壁抄近路趕過去用了足足半個時辰。

  他們到出事的酒樓時,天已經完全放亮。

  城南住的人少,都是大戶人家,規矩多,因此看不出什麼,可一旦上了街,便展現出宿州大城池熱鬧的一面。吆喝叫賣聲一條街追過一條街,大小酒樓驛站林立,沿窗的兩邊坐滿了喫茶談天的人,視線所過,一派富足祥和。

  唯獨才出了事的雲跡酒樓,上下兩層空無一人,倒是有膽子大愛看熱鬧的,跑到隔壁酒樓,躲在簾子後觀望。其他行過路過的人都遠遠地避開,腳步如抹了油般迅速。

  薛妤等人從房頂輕飄飄落下,往下看時,掃了眼正下方的情形。

  被害者就死在雲集酒樓的大門前,直挺挺地躺著,黑紅的血液從暴露在空氣中的皮膚裡殷殷滲出來,兩隻眼除外凸起,睜得大而圓,像是看見了什麼令人心神俱顫的東西。

  死狀尤其可怕。

  圍在死者周圍的,是朝年和輕羅等人,除此之外,還有三五個穿著宿州執法服的弟子,腰間配著劍,年齡也不大,可表現得嚴肅。小十個人圍成圈,將死者遮得嚴嚴實實,像是在刻意隱藏什麼駭人的一面。

  見她來了,朝年整個人鬆了一口氣,他將身邊站著的執法堂弟子拉過來一些,稍微頂了自己的位置,自己湊到薛妤跟前,快速道:「女郎,這邊情況不大對。出事時我們才上二樓,剛入座,溯侑就偏了下頭,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外面就傳來一聲慘叫,我們急忙下樓,下樓的時候,人還活著。」

  「一眨眼的功夫,就倒在我們眼前了。」

  薛妤掃了眼周圍吵鬧的環境,皺眉問:「怎麼就任由人在這躺著?」

  「不是。」說起這個,朝年聲音越壓越低:「我們挪不動他。」

  「他就跟被釘在地面上了一樣,我們十幾個人出力,都挪不動他。」

  此時,宿州執法堂為首的弟子走出來,見到薛妤和司空景等人,拱手做禮,有板有眼地道:「見過諸位貴客。」

  稍微大些的城池基本都設有執法堂,執法堂中的弟子是從附近各個門派抽調過來,專門解決一些修道之人大打出手,小妖小怪作亂的事。

  再嚴重一些,影響惡劣一些的,就上報當地頗有名氣的門派,解決完事情之後,不論是作亂的修道者,還是妖鬼邪祟,全部按規矩移交聖地處置。

  因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執法堂算是聖地的下屬部門。

  薛妤往前走幾步,突然聞見一股噁心到極點的臭味,像是沉了十幾年的臭水溝橫亙在眼前。那股味來得突然,圍著屍體的人正正吸了個結實,幾個定力不好的小弟子一下子繃不住臉,轉身乾嘔起來。

  朝年稍微好點,但也忍不住重重咳了幾聲,才勉強把那股噁心感壓下去。輕羅是貓妖,嗅覺本就比人靈敏,突然來這麼一遭,一張臉從眼睛白到了脖子,深深憋住氣才好一點。

  唯有溯侑面不改色,將視線不著聲色地從司空景師兄弟身上收回來。

  他面朝著死者,居高臨下注視著,瞳仁裡是全然的冷漠和無動於衷,直到察覺到死者身上某種變化時,眼神才略微泛起些波動。他略微側身,喚薛妤:「女郎。」

  薛妤像是察覺到什麼,快步上前。

  只見原本還硬邦邦躺著的死者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從腳底心開始腐爛,詭異而厚重的黑色紋路所過之處,血肉像水一樣融化成肉糜,和著紫黑的血淌下來,臭得人連呼吸一下都要下十二分的決心。

  不過眨眼的功夫,死者的下半身只剩下一堆扭曲的白骨。

  「這、這。」司空景跟過來一看,道:「這種死法,聞所未聞。」

  眼看著死者全身都要被侵蝕,薛妤半蹲下身,手掌毫不遲疑地落到他的腹部。

  十幾雙眼在此時皆震縮了下。

  幾乎是她手指與衣物接觸的瞬間,厚重的冰霜覆蓋死者全身,上面靈光時明時滅,像是在跟那些舞動的黑色紋路做某種拉鋸般的爭鬥。

  半晌,一切恢復平靜,死者身上冰霜不減,黑色紋路嵌入肌膚深處,像打了敗仗一樣暫時安靜盤踞起來。

  薛妤才有空細細端詳死者的臉,又探了探他體內經絡情況,轉身問那些跟來的執法堂弟子:「死者來歷姓名,摸清了沒?」

  執法堂為首的那個弟子搖了搖頭,苦笑著回:「我們收到消息往這趕的時候,沒想到性質如此惡劣,之後屍體一直動不了,我們只能在此守著,還沒時間去查死者的身份。」

  「確實動不了。」薛妤長指往空氣中勾了勾,道:「定魂繩纏著呢。」

  執法堂那些弟子不明白定魂繩是什麼,可長在聖地的朝年知道。他驀的抽了一口氣,當下也顧不上那股令人窒息的味道,跟著半蹲下身,喃喃道:「定魂繩都用上了,這得是多大的仇啊。」

  「女郎,現在怎麼辦。」朝年看著這具棘手的屍體,又掃了掃周圍越來越多看熱鬧的人,道:「就這麼放在街頭,怕是也不妥。」

  薛妤朝他們很輕地擺了下手,聲線清冷:「全部,退後。」

  於是死者周圍嘩啦啦留出一圈空來。

  「溯侑。」薛妤抬眼,點了點身側的位置:「你過來。」

  溯侑長睫下的眼閃了閃,像兩顆點點顫動起來的星,隨後依言照做。兩人肩並肩半蹲著身,淺色的衣角拂到地上,又沾上斑斑點點的血跡,偶爾重疊著交纏在一起,像同款定制的花紋。

  「死者年齡三四十左右,衣料是粗布,家庭條件不好,身材壯實有力,常年做苦力活。」薛妤細細觀察,時不時抬一下死者的手臂,「身上沒有靈力波動,是普通凡人。」

  「定魂繩是陰損之物,被定上的人魂魄會永生永世留在同一個地方,無法轉世,無法投胎,永無解脫之日。」薛妤指了指半空中的某種地方,道:「去摸一下。」

  溯侑聽話地伸出手,順著她示意的方向觸過去,很快,指腹摸到一個粗粗的繩結。

  「不會術法的普通人看不到,會術法但不知道定魂繩的也注意不到。」薛妤望著他,好看的杏眼清清冷冷,像是怕他聽不懂,於是說得格外仔細認真:「被定魂繩鎖住的人肉體重若山嶽,無法挪動,而被捆上的人會在半個時辰之內化為膿水。」

  「方纔這具肉體若是全化為了水,那他就永生永世要被捆在這了。」

  薛妤不愛開口說話,很多時候都沉默著,像朝年和輕羅等人,在她身邊跟著,能學到多少東西卻靠自己悟。就算她一股腦將所有的事全部攤開掰碎了講,他們在短時間內也消化不了,薛妤索性不費這個口舌。

  能讓她這麼正兒八經教的。

  除了朝華,就只有溯侑。

  前世的松珩也只偶爾得到幾句點撥,薛妤操心更多的還是他修煉上的事。

  「朝年說,人死之前你曾有感應。」

  「說說看。」薛妤道:「方纔都發生了什麼?人是怎麼死的?」

  從溯侑的角度看過去,能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弧度,上面覆著層霜雪的晶瑩,在陽光下一照,很快成了顫巍巍的水珠,墜落到地面上。

  就跟她這個人一樣,表面看著是冷的,冰的,不留情面的,接觸之後才能隱約察覺出那捧化開的水一樣包容的心性。

  溯侑側首,視線落在雲跡酒樓的牌匾上,像是在竭力回憶每一處細微的異動,「沒什麼異常,來人修為不低,我之所以能察覺,是因為我——」

  他聲音輕下去:「我天生對殺意敏感。」

  一個妖不妖,鬼不鬼的怪物,天生不容於世,想要活下來,總該有點不同於常人的本事。

  薛妤定定地看了他一眼,開口道:「定魂繩只有一種解法,今日我教你。」

  她站起身,留仙裙勾勒出細細的腰線,一雙美眸往身後人群上掃了掃,像是審視什麼一樣,聲音陡然冷下來:「朝年,將人群清開。」

  朝年磨磨蹭蹭地欲言又止,路過溯侑時擠眉弄眼地低聲道:「定魂繩的解法就是跟設下繩索的人博弈,那妖什麼底細我們都不清楚——女郎身上有傷,還一直沒用藥呢。」

  溯侑微微動了動唇:「叫九鳳和佛女。」

  朝年飛快地眨眼。

  等他慢吞吞擦身而過,溯侑行至薛妤身側,溫聲道:「女郎,我們人才到宿州,就出這樣的事,很難說幕後之人沒有給我們下馬威的挑釁意思。設下定魂繩可能是想提前探知我們的實力。」

  「那就讓他好好探一探。」

  薛妤冷然垂眸,左手繞到右手一側,輕而緩地一揭,像是一瞬間打開了某種開關,密密麻麻的封印層層剝落,空氣中溫度幾乎是在下一刻猛的降下來。

  現下是開春的季節,萬物復甦,陽光灑落下來,便是暖融融,軟綿綿的酥散到人骨子裡。而此刻,太陽依舊高垂著,碎金般的光芒也依舊打在屋簷牆角,泛出琉璃樣的七彩顏色,可站在光影中的眾人,卻不約而同起了一身細細密密的雞皮疙瘩。

  冷出來的。

  輕盈洶湧的靈力從薛妤的掌心中湧出,化作一根雪色箭矢。那箭箭身修長,晶瑩剔透,箭尾因為蓄滿了某種難以承受的力量而嗡嗡顫動起來,又在猝不及防的某一刻重重落下去。

  這一擊,天地都為之變色。

  箭矢落在半空,與某種未知的力量對峙,雪色像是沾染上了某種不詳的力量,從底部開始纏上和死者身上如出一轍的黑色紋路。

  薛妤面色不變,長袖被巷口長風一吹,像兩片飄飄蕩蕩的雲,浩蕩的靈力在空中化成了某種古老的陣法,牢牢囚住了那根鎖魂繩。

  沒過多久,空氣中傳開「啪嗒」一聲脆響。

  眾人抬眼一望,一根恍若青銅澆築,卻帶著某種粗麻繩結的怪異繩索掉落在地上。

  整個過程,時間用得比所有人想像中都短。

  那些僵持不下的對峙、一呼而應的幫忙戲碼全部沒機會出現,那雙潔白似玉的手乾脆利落的斬斷了一切。

  人群外,得了朝年傳音,興沖沖趕來看熱鬧的九鳳臉色頓時難看得不行。

  她憤憤地轉身,看向桃知:「朝年那小崽子怎麼說的?是叫我來幫忙的吧?是吧?」

  「你都看到了吧?」她掃了下薛妤的方向,白眼快翻上天,「就這種實力!這種實力,我幫個屁啊,我再來晚點,繩那邊的妖估計都被她凍成冰渣渣了。」

  「不是。」九鳳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越說越納悶,越說越懷疑自我:「就幾年沒出來,聖地的傳人已經到這種程度了嗎。是單薛妤這麼強還是都這麼強啊?」

  說完,她安靜下來,片刻後,花一樣明艷招搖的臉現出懨懨之色,「照這樣看,等找到那個方士,我大概又要回妖都閉關了。」

  圍在外圈的人霧裡看花似的看不明白,身為妖都頂級血脈的九鳳卻一眼掃出那種攻擊中蘊含的強大力量,並且為之色變。

  古老的靈陣中,薛妤站立在原地,長風浩蕩,她額心中的冰雪紋路尚未消失,垂眸落眼時,宛若神祇降落人間。

  而後,神祇蹲下身,撿起那段繩索,五根青蔥一樣的長指落上死者凸出的眼,替他覆上眼睫。

  不帶同情,不帶憐憫,這樣細微的動作,僅僅源於她流淌在骨子裡的素養和對人的尊重。

  對一個普通的,死狀猙獰難看的凡人的尊重。

  那一瞬間,溯侑近乎倉皇地錯開視線,不敢看第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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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18 12:17 PM

第28章

  定魂繩一解,那具半人半骨的屍體終於能被人抬動了,執法堂那些弟子看著越聚越多的人和哭喪著臉的店小二和掌櫃,也顧不得那股逼人的惡臭,一窩蜂湧上去捏著法訣將人抬回了執法堂。

  薛妤和朝年等人才要跟著過去,就見雲跡酒樓快要被那股臭熏得暈過去的掌櫃猛的吸了兩口氣,衝上前抓住了溯侑的衣袖。

  他苦著臉,也不敢冒犯才「大發神威」的薛妤,只連聲道:「小仙君們,可否賜下一兩張鎮災鎮邪的符紙,不然今天發生這樣的事,我們這酒樓,怕是再沒人敢來了。」

  見溯侑垂眼望過來,那掌櫃的一下精神起來,連聲道:「仙君們放心,我們酒樓不白撿這樁好處,符紙值多少,我們出雙倍價。」

  說罷,他一疊聲吩咐小二去裡間拿錢。

  溯侑不著聲色地將衣袖從掌櫃手中抽開,看向朝年。

  朝年遇見這種情況多,他笑嘻嘻地上前,駕輕就熟地從袖中掏出幾張符紙,道:「錢我們不收,符紙掛在酒樓牌匾上就行,這裡的東西我們都清理乾淨了,別怕。」

  掌櫃幾乎感激地要落下淚來。

  「說起來。」掌櫃指了指那具屍體才躺著的位置,鬼鬼祟祟地壓低了聲音:「這人我們認識。」

  薛妤和溯侑同時看過去,朝年一聽,在原本給出去的三張符後又緊接著摳出兩張來遞給掌櫃,問出了大家關心的事:「這人是什麼身份?」

  「嘿。」掌櫃的多收了幾張符紙,心安了些,當即也沒藏著掖著,舔了下乾裂的唇,道:「這人叫柳泉,家中三兄弟,他排第二,大家都叫他柳二,今年四十一二,在城南謝家當馬車伕。」

  「老大的年紀了也沒娶妻生子,一年到頭攢下點錢,不是用在我們這喝酒,就是花在後邊花柳巷裡了。」

  朝年又問:「這無妻無妾的。他身邊可有什麼要命的仇家?」

  掌櫃的搖頭,撇了下嘴,說:「您要問起這個,那我知道的還真不多。您們也知道,我們這酒樓,做的是富貴人生意,平時關心的也都是城南那邊的人家,一個車伕,若不是我們小二……」

  說到這裡,他頓住了,隨後聲音高起來,朝著店小二招手:「對,我們小二跟柳二熟,他們是一個村的。」

  薛妤的目光又移到匆匆趕來的店小二身上。

  小二年齡不大,約莫十八九歲的樣子,肩上搭著一條汗巾,四月的天裡,因為適才的慌亂,額心布著一層細細密密的汗,此刻見了這樣大的陣仗,下意思地用袖子胡亂地擦了把臉,才道:「是——我跟柳二同村,按照村裡的輩分,我還該叫他一聲叔哩。」

  朝年又將方纔的問話重複了一遍。

  「柳二在村裡是出了名的油嘴滑舌不著調,我娘常常告誡我,不要跟這樣的人學得歪七歪八沒個正形的,所以我跟他也沒太多交集。不過他雖然不招人喜歡,但要命的仇家我也沒聽說過,他平時在謝家當差,討好不上裡頭的真主子,也接觸不上外面的貴人,無妻無子,身邊只有幾個常約著去霜月樓的狐朋狗友。」

  說到這,店小二也搖了搖頭。

  掌櫃的一聽,想他們是外地來的不懂,於是貼心地解釋:「哦。霜月樓是我們宿州出名的花樓,裡面的姑娘好些都十分出名,這不,前幾日裡面一個花魁還被朝廷的王爺看上納進了府。」

  「朝廷的王爺?」薛妤兩條細長的眉擰在一起,問:「哪位王爺?怎麼會在宿州?」

  「是當今陛下的弟弟,親弟弟,昭王。」掌櫃的左右看看,話說得小心翼翼:「年前突然來的,至於來做什麼,就不是我們這種小人物能過問的了,不過昭王在城南蓋了座宅子,看樣子是要長住。」

  店小二接著道:「柳二這個人,大的毛病沒有,唯有一點,好色,見了漂亮婦人就走不動道。我娘說他早晚得栽在女人頭上。」

  「仙長們若是要查,不妨去謝家下人裡問問,我記得他和謝家一個伙夫處得不錯,有空沒空的常來我們這喝茶。」

  好歹算是知道了點有用的消息,薛妤朝掌櫃和小二點了下頭,腳一點,人已落到了另一座屋的屋頂,三下兩下直奔著執法堂而去,溯侑緊隨其後,身形如煙,似一抹翩然拂面的春風。

  執法堂裡,氣氛格外凝重,二三十個穿著執法服的弟子被那股難以忍受的臭意熏得繞著停屍的房走,可即使如此,好幾個定力不行的也都憋出了眼淚。

  薛妤跨步進門時,正好有個小弟子緊緊捂著鼻子對身邊另一個人道:「周師兄他們是抬了個什麼回來,這味,我真是頂不住了,我情願回宗門掃落葉去。」

  她神色不變,腳下一路往停著柳二屍體的小屋走,溯侑很快跟上她,某一瞬,後者腳步頓了頓,輕聲提醒:「女郎,味道變重了。」

  薛妤詫異於他如此敏銳的五感,點頭道:「我收回了覆在屍體上的部分力量,不然那半截身體不化為膿水,也得被凍成冰屑。」

  「會用定魂繩的人不多,這種邪術,不但需要具體的操作方法,還需要龐大的力量做支撐。」薛妤說話時神色依舊沒什麼波動:「我們這次可能要對上個難纏的對手。」

  她隨意一句話。

  溯侑藏於寬大袖袍下的長指像是被火燒般動了動。

  他不是初初入門什麼也不懂的懵懂孩童,知道修煉一途不可操之過急,當下的穩固有利於日後突飛猛進,可在這幾天,他數次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急切。

  明明留給他的時間還長。

  可就是覺得,若是再強一點,再強一點,今天這樣的場合,不至於要她親自出手,所有敢在她面前露出挑釁鋒芒的,全要先走過他這一關。

  屆時,即使是四星半的任務,他也可以在短時間內協助她飛快完成,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只能沉默地幹些在地圖上勾勾畫畫的小事。

  如果他一點忙都幫不上,那她救下他,這麼用心教他,半點回報都沒有,憑什麼呢。

  一路踏進停著柳二屍體的房間,房裡只站著三四個弟子,皆是副苦大仇深的樣子。薛妤眼也沒掀,仔細觀看柳二的神色。

  而事實上,屍體被定魂繩摧殘得不成樣子,被冰霜覆蓋之後,臉上現出多處青紫的傷,已經看不出死時的神情。

  身後九鳳慢悠悠踏進來,顯而易見掐了閉氣的小法訣,因此呼吸自若,半分沒受影響。

  她掃了眼半身白骨的柳二,視線落在薛妤身上,但也不說話,背著手走過來,又走過去,在空蕩蕩的小屋裡東瞅瞅西看看,一副煞有其事的認真模樣。

  一段時間的相差下來,薛妤早知道她的性情,根本對人死人生這些事毫無興趣,一個柳二也不值得她專程跑過來走一趟,因此在她第三次折返踱步時冷颼颼地開口:「有話就說。」

  「確實有兩個問題想問。」九鳳像是就等著她開口似的清了清嗓子,她昂著頭道:「我不白問你問題,是這樣,你不是想查這個凡人被殺的案子麼,我這有樣靈寶,可以感知死者死前去過的地方。」

  「你回答我幾個問題,我把靈寶給你。」

  「不需要。」薛妤眼都沒抬,言簡意賅:「我查得差不多了。」

  「那這樣。」九鳳點了點她身側站著的溯侑,道:「你身邊這只——」她將「妖鬼」囫圇嚥下去,含糊地道:「他跟人不一樣,得過成長期,你們聖地的靈物不適合他,我這有只妖蕪果——是我當年過成長期剩下的一顆。這東西只有妖都五大世家有,在外萬金難求,你回答我問題,我把果子給你。」

  九鳳用的東西,確實不會差。

  這一次,薛妤沒有很快拒絕,她接過朝年遞來的手帕,慢條斯理地一根根擦淨手指,才要說話,就聽身側少年開口,字字輕緩:「我不要。」

  「你不要。」九鳳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道:「你不要,成長期疼都能疼死你。」

  「說說。」薛妤終於抬起眼,她看向九鳳,問得簡單直白:「你想問什麼。」

  「上次你我對決,可有用全力?」問起在意的事,九鳳吊兒郎當的神情一下收斂起來,她看著薛妤道:「說實話。」

  「你用了全力?」薛妤陡然反問。

  他們這樣的存在,出門在外往往都有保留,又不是生死攸關的場合,動輒就拼盡全力的那跟傻子有什麼區別。

  九鳳頓時懂了,她神色凝重起來,深深看了眼薛妤,又問:「六聖地傳人中,你能排第幾?」

  「不知道,沒有正經較量過。」薛妤面不改色地看著她,道:「靈陣師在比試中是吃虧的一方。」

  「得了吧。」九鳳心裡大概有了數,她將手中嫣紅的果子拋給薛妤,道:「那是初期尚弱小的靈陣師,強大起來的靈陣師怕誰?」

  別人躲著走還來不及。

  「兩個問題,一個正兒八經的回答都沒有。」九鳳又恢復了懶洋洋的神色,她打了個哈欠,眼尾沁出點淚來,「我聽北荒那位佛女說你原本可以不接這個任務,是為了雲籟的死才追過來,你跟她不熟,還願意為她費這個心,這果子就當我送你的。」

  說白了,這一趟就是來刻意送她東西的。

  「這地,味是真重。」九鳳朝薛妤投去個敬佩的眼神,話說得真心實意:「你是真不講究。」

  說完,她人煙似的飄出了執法堂。

  停屍間頓時只剩下兩人,薛妤神色不變地將手中顏色鮮艷的果子拋給溯侑,後者默不作聲接著,良久,動了動唇,聲音顯出一點點艱澀的意味:「女郎其實不必回答她。」

  薛妤捏了捏左側手腕骨的位置,抬了抬眼掃向他,話說得煙輕雲淡:「問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我也沒認真回。」

  可在九鳳開口問那些問題之前,她也並不知道她會問什麼。

  「同為傳承者,九鳳沒那麼不懂分寸。」薛妤點了點他懷中像顆圓滾滾小球的妖蕪果,道:「她說得沒錯,妖蕪果確實是對成長期最有幫助的東西,有了它,你會少受很多苦。」

  「之前為你們準備的桑落果,就都留給輕羅,她天賦悟性不如你,成長期怕是難過。」

  像是不願在這方面多說,薛妤很快轉移話題,道:「將東西收好,等下跟我去趟城南。」

  她不想多說,溯侑卻不得不多想。

  別說高高在上的聖地古仙,就連普通的凡人,在得知妖族最為虛弱的成長期時都只會千方百計算計,圖他們身上剝落的骨,圖他們能賣出大價錢的妖珠。

  溯侑曾經想過,若是他能活著到成長期來臨,大抵是在一個破落的無人知曉的屋裡,最多給自己提前準備幾天的吃食,全靠驚人的毅力和掙扎著要活下去的慾望咬牙撐過那段痛苦的時光。

  他是石縫裡生長出來的野草,早習慣了風吹雨淋。

  因此從未想過,在自己都沒開始籌劃的時候,會有人在百忙之中想起這一茬,並且一言不發準備了桑落果。

  所以也並不知道,此刻心裡那種酸澀的,幾乎是不受控制躍動的像是要跳出來的情緒到底是什麼,又該如何才能遏制住。

  他近乎不知所措。

  溯侑髮絲垂在耳側,看不清臉上具體神情,半晌,方緩緩點了下頭。

  執法堂外,一棵蒼天古樹樹蔭下,九鳳笑嘻嘻的神色在轉身的瞬間垮下來,一張花朵似明艷的臉點在半空中,桃知下意識地用手托起她的下巴,聽她今日第無數回憤憤抱怨:「我就說吧,她果然沒用全力。」

  「她跟我比試,居然不用全力。」九鳳沒骨頭一樣將身體大半重量交付到面色溫柔的桃花妖身上,說著說著就要咬牙:「很久沒人敢這樣輕視我了。」

  「不是輕視。」桃知好笑地看著她,道:「你不是也沒用全力?」

  「那怎麼能一樣。」九鳳眼皮半耷拉著提不起精神,「她可是靈陣師啊,她還比我小兩歲呢。」

  「要是現在就拼成平手了,日後誰打得過她?大成狀態下的靈陣師啊!」

  「我要回去閉關了。我真要回去閉關了。」九鳳下巴一張一合,說完,拿眼瞅桃知:「你真不跟我回妖都啊?人間多危險啊,若是我閉關一不留神,你在這裡被那些王侯聯手捉了怎麼辦?」

  「再說萬一,你跟雲籟一樣,被哪位人間女子勾走了魂,我就是飛奔著來救你也來不及啊。」

  「遙想。」桃知被她說得笑起來,輕聲喚她少有人知的名字,道:「我長於人間,喜歡這裡的山水,跟你回去反而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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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6-18 12:18 PM

第29章

  半刻鐘之後,薛妤和溯侑一前一後出了停屍的房間,在出執法堂大門前,薛妤特意停了下腳步,找蹲在門前抱怨的兩位弟子要了執法堂的身份令牌。

  「這些年,聖地威望如日中天,不止各修仙世家門派奉為圭臬,就連凡人也開始盲目信從,遇事不提朝廷而提聖地。」薛妤邊走邊語氣淡淡地對身邊人說:「上三任人皇各有各的特點,但都沉迷後宮美色,無心管事,如今新人皇上任,一直在將權力往回收攏,嘴上雖不明說,可心裡對聖地尤為忌憚。」

  「聖地不欲與朝廷爭雄,因此平時在人世中行走,就應該處處小心,低調行事。」

  薛妤摩挲著手中執法堂令牌上凹凸不平的紋路,漠然垂著眼睫,腰間玉珮上綴著的流蘇隨著動作的幅度來回曳動,宛若一隻追趕春風的蛺蝶,「當日陳劍西出現,處處蹊蹺,相關線索一字不吭,我大可以當場將人扣下,強行搜查。」

  「可若是那樣做了,事後查不出什麼,我們將面對的就是朝廷蓄意授意的造謠風波。」

  薛妤這兩天說的話比往常一個月都多,她有些不習慣地頓了下,接著道:「今日出現一則聖地傳人無故強闖城主府的傳言,明日再傳出一道聖地弟子無證據闖進人間富商府上拿人的消息。聖地千萬年積攢起來的信譽,可在一夕之間傾塌。」

  像她,像善殊,亮出聖地傳人的身份,泰半問題可迎刃而解,可她們不能,不是不會偷懶,而是站的位置越高,身上肩負的責任越重。

  她教得細緻,溯侑也聽得仔細,他遠比常人聰明,因而一點即通,甚至很多事情她才一提,他就已經能觸類旁通到別的事件上去。

  整個過程順下來,並沒有薛妤想像中那樣複雜和令人頭大。

  這讓她心情好了一點。

  從執法堂到城南謝家,兩人穿街走巷,用了大概半個時辰的時間。等腳步停在謝家家宅門前時,太陽已經懸上了正中的天。

  稻穗般的金黃毫不吝嗇地從頭頂灑落,穿堂而過的風難得帶上了暖融融的溫度,曬得人下意識瞇起眼,渾身骨頭都酥懶下來。

  溯侑上前叩門。

  門響第三聲時,才有個五十左右,僕婦裝扮的嬤嬤將門從裡推開條縫,見到溯侑那張臉,那些皺起的褶子顫顫凝了一瞬,而後回過神來,飛快往他身後瞥了眼,沒看到什麼大陣仗,才又恢復了一絲不苟的冷漠神情:「你們有什麼事?」

  不等他們說話,那婆子又不耐煩地接:「不管有什麼事,我家主人才吩咐過,今日不見客。」

  下一刻,溯侑拿出了執法堂的兩塊令牌,聲調如春風般清徐,字句卻是不容人推拒的意思:「執法堂辦案,有事相問,請速去稟告謝家家主。」

  那婆子何曾見過這種架勢,看著那兩塊刻著猙獰圖案的令牌癟了氣勢,半晌支吾著訕笑起來,說話時滿臉橫肉都跟著顫抖:「兩位大人稍等片刻,容奴進府通稟。」

  說完,那婆子逃也似的回了府內。

  他們說話時,薛妤一直抬著頭觀察這座府邸,溯侑順著她的視線朝上望,看到的是一棵從內宅裡生長出的巨大槐樹,華蓋如亭,茂盛得彷彿已經生長上百年,快要成精了一樣。

  「在民間,槐樹招鬼。」薛妤隔空點了點那棵樹,眼神不明:「塵世中人注意這些,從商之人尤其忌諱,一般情況下,不會任由家宅中生長出這麼一棵槐樹。」

  溯侑垂眼,視線落在自己經絡分明的手掌上。按理說,他也有一半的鬼族血脈,可面對那些招鬼的,驅鬼的,卻從沒起過半分反應。

  為此,在那段未上審判台,少有而珍稀的風光日子裡,他也曾嘗試過各種方法,甚至捉來了小鬼嘗試。最後小鬼嚇得不行,擺擺手飛也似的溜走了,而他面對滿屋的攝魂鈴,鎮鬼鎖,面無表情。

  就像此時,看著那棵大得離譜的槐樹,他內心也沒什麼波動。

  「女郎覺得,謝家有蹊蹺?」溯侑唇角微動,問。

  薛妤凝眉遠眺,沉思良久,方道:「再看看,等見了謝家家主再說。」

  「來前,我查過謝家。」少年擁有一把春風更溫柔的聲線,那些字句由他說出來,只稍稍一頓,一停,尾音上挑,都是說不出的勾人語調:「宿州城中開了家珍寶閣,裡面賣的是貴女夫人用的脂粉,珠寶頭飾以及一些效用不大的靈寶符紙,因為樣式新穎精緻,價格也不算離譜,因此十分受當地達官貴族歡迎。」

  「這珍寶閣,就是謝家開的。」

  他話音才落,謝家大門便再次從裡而外被推開。

  這一次顯得尤為正式,一個四十左右,衣著華貴講究的男子朝著薛妤和溯侑客氣拱手,因為挺著的肚子,彎腰的時候便格外為難,他呵呵地笑,語氣和藹:「不知是執法堂的小仙長們駕臨,我這手底頭做事的婆子笨手笨腳,若有衝撞兩位,謝某在這先替他們賠個不是。」

  說著,一路將他們請進去。

  謝家家宅十分講究,從入門起,便是一派古風古韻,長廊曲亭環著假山湖水,別緻的風景能被一收眼底。

  薛妤不喜歡開口說話,溯侑於是在她之前開口,他看著那位手指上戴著花花綠綠寶石戒指的謝家家主,緩聲問:「謝家主可聽說了今早在雲跡酒樓發生的事?」

  「當不起小仙長這一聲家主,鄙人姓謝,單字一個海,小仙長稱呼我姓名就行。」走了這麼一段路,謝海停下來重重喘了口氣,衝著兩人笑道:「不瞞兩位仙長,今日我這宅子閉門不見客,說來也是因為這件事。」

  「雲跡酒樓的事一出,整片城南的人家都被驚動了,謝某平素好客,這府中迎來送往,有交集的人多不勝數,此時一出事,便有許多人來問候,實在是煩不勝煩,這才——」

  謝海人到中年,身材圓滾,笑起來時臉上的肉將眼睛堆得只剩兩條縫,看著並不兇惡,反而顯得平易近人,「適才下人一來稟報,我就知兩位仙長是為這件事而來,不過說實在的,我這宅子,看著不大,實際不小,再不怎麼講究排場,上上下下伺候的也有小百來號人。」

  「謝某平時忙著珍寶閣的生意,這府中下人沒能全混個眼熟,若不是出了這樣的事,我實在是,實在也不知道柳二這個人。」

  這話是實話,溯侑頷首,道:「大妖傷人事件少見,性質惡劣,為了宿州百姓的安危,我們得來走這一趟,問些事情。」

  「應該的,這是應該的。」這世間修道之人的地位往往高於大多數凡人,謝海生意做得再大,也只是個商人,既非皇親國戚又無一官半職在身,自然將姿態放得很低,「我已經吩咐下人將平時跟柳二走得較近的人叫到偏屋裡了,兩位仙長有什麼要問的儘管問,但凡我謝家能配合的,絕無二話,一定配合到底。」

  溯侑一雙桃花眼中蕩出漣漣笑意,官腔打得比謝海更天衣無縫:「既如此,便麻煩了。」

  他做事細心,又總將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薛妤只靜靜聽著,並不插話,將注意力分散在府中各個角落,直到終於見到那棵長得不同尋常粗壯的槐樹,才驀的停下腳步。

  跟從牆外見到的又不一樣,真正看到它全貌的人很難不為那種鮮活的繁盛和蓬勃駐足。

  溯侑順著薛妤的視線看過去,那張比花魁還勾人心弦的臉露出一種淡淡的,像是意想不到的驚訝,他側首,看向謝海:「這樹,是槐樹?」

  這話應當是有許多人問過,因此謝海答得順暢,跟背下了某種台詞似的:「是,是槐樹。我們謝家四十年前移居宿州,得知城南這邊的宅子地段好,平時也幽靜,於是動了定居於此的念頭,但當時剩的宅子不多,我父母反覆商量,還是更喜歡這裡,第二天便買下來了。」

  「這槐樹是當時就在了。」謝海搓著手笑:「嘿,不怕兩位仙長笑話,這民間嘛,特別是生意人,總有這樣那樣的避諱,槐樹招鬼這樣的傳言,傳得家喻戶曉,當時我父親曾說這宅子到處都好,唯獨這棵樹煞了風景。」

  「因此在住進來的第二天,我父親便準備讓家中管家將這樹處理了。」

  「是這宅子的前主人說,宅在樹在,若是謝某要將這樹砍了,這宅子是說什麼也不賣了。」謝海道:「當時我還小,才出生沒多久,這事都是後來從下人口中才得知了一星半點。」

  「我父親當時還納悶,因為這宅子的前主人也是祖上從商,一度將生意做得很大,當年頗有名氣的錦繡閣光是在宿州就開了三家,幾乎包攬了大部分達官貴族的生意。後來一想想,既然都是從商,那人家住得好好的,生意蒸蒸日上,也沒鬧出什麼見不得人的醜聞,可見這樹不僅不招鬼,說不定還招財,因而就一直留到了現在。」

  說完,謝海有些緊張地問薛妤:「這樹,該不會真有什麼問題吧?」

  「沒。」薛妤惜字如金,她從那棵槐樹上落開視線,道:「去偏房問問吧。」

  謝海松下口氣,一疊聲應是,須白鬢白的老管家朝前帶路。

  走了幾步,薛妤鬼神使差般往後又掃了一眼,正巧此時刮過一陣風,吹得樹葉婆娑不止,簌簌聲響,從她的角度望過去,那棵樹像一張放大了無數倍的娃娃臉,眼尾上揚,朝她露出一個純真無暇的微笑。

  薛妤徹底收回視線,跟著前面幾人的步調踏進拐進的小院裡。

  偏屋裡,站著幾個惴惴不安的中年男子,穿得還算得體,一眼望過去,都是老實面孔。

  「今日柳二的事,你們也都聽說了。」

  謝海挺直胸膛,道:「這是城中執法堂的兩位仙長,專為了調查這件事而來,現在問你們什麼問題,都給我老老實實回答,若是有隱而不報的。」他重重地從鼻子裡冷哼一聲,拖長了聲音道:「到時候被妖盯上了,老爺我可救不了你們。」

  肉眼可見的,那站著的三兩個婆子,四五個伙夫齊齊抖了抖肩,縮了下脖子。

  對一輩子生活在市井的普通人來說,妖怪的震懾力比牢獄之災大得多。

  像柳二那種屍骨無存的死法,他們想一次,膽寒一次。

  「諸位不必擔心,問你們什麼就如實答什麼,捉妖的事交給我們。」

  若說謝海在連逼帶嚇地唱紅臉,那換成溯侑,便儼然變了種截然不同的意思。他原本就生了副頂好的相貌,加之話語溫和,落在這群上了年紀的婆子伙夫眼中,是十二分可靠的形象。

  說完,溯侑看向薛妤。

  「你問。」薛妤朝他點了點下巴,一張臉冷若冰霜,垂著眼想事時,顯得尤為有距離感。

  「誰平素與柳二交好?」溯侑話音一落,眼前站著的幾個就開始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肯先站出那一步。

  他神色漸漸冷下來,眼中原就虛幻的笑意如泡沫般消彌。

  「哎喲!推什麼!踩著我腳了。」就在薛妤冷然觀望的耐心告罄的一剎,被擠到末尾的婆子發出一聲洪亮的痛呼,整張臉上五官跟變了形似的扭曲起來。

  她頭一個走出來,垂眉順眼一股腦往外道:「兩位仙長,其實我們跟柳二也沒什麼交集,只是都一個府上當差,低頭不見抬頭見,又都是差不多年齡,這能說的話也就比別人多了一點。」

  這婆子性格直爽,想著柳二人都死了,再避諱這避諱那的,說不定下個死的就是自己。

  她想著自己說得越多,眼前這兩位能捉住妖的可能性就越大,於是辟里啪啦倒豆子一樣開口:「柳二平時就不老實,喜歡偷奸耍滑,多大的年紀了還愛盯著過路的丫鬟婢子瞧,一雙眼色瞇瞇的,見著個女人就放光。平時閒著也不幹點正事,一發月錢就跟錢三出去亂混,第二天當差還一身的酒氣散不去。」

  「蘇婆子,你!你莫要血口噴人。」聞言,最左邊站著的那男子一下子繃不住了,他漲紅了臉,有些結巴地大聲嚷嚷。

  被稱為蘇婆子的僕婦翻了個白眼,朝著謝海道:「老爺,我可沒說謊,柳二平素是什麼做派,大家都看著呢,我跟他是打著桿子都算不上一個熟字。」

  「這次他出事,還說不定是將色膽放在妖怪身上,才遭了殃的。」

  說完,蘇婆子將頭往身邊一扭,問另外兩個僕婦:「我說的哪裡不對?」

  大家一起當值這麼久,就是平時再怎麼看柳二不順眼,現在人沒了,本著死者為大的意思,也說不出這麼犀利直白的話,因而臉上多少有些不自在。

  蘇婆子像是知道他們在想什麼,又不大不小地嘀咕了句:「不是我說話難聽。」

  「柳二死得那麼慘,連屍骨都沒留全,想必那妖恨極了他,若是它覺得柳二跟我們關係好,順著找過來,我找誰哭去。」

  這話像是自言自語剖析心跡,何嘗不是說給其他人聽的。

  果然,很快有人咬咬牙站出來證明:「老爺,蘇婆子說得沒錯。」

  溯侑潑墨似的眼瞳轉到臉全漲紅了的男子身上,問:「錢三?」

  錢三被那眼一看,只覺得一股說不出來的冷意順著背脊爬到後腦,腦子嗡的空白了一瞬,再回過神時,桃花眼還是那雙桃花眼,甚至往裡探究,還帶著點莫名的天生溫柔的笑意,彷彿眼前站著的年輕男子有著無窮盡的耐心。

  「是。」錢三顫著牙,忍不住為自己辯駁:「是。可我真,真的沒做什麼。」

  「昨日,你和柳二在一起嗎?」

  「有,有。」這一回,錢三臉色灰敗,自己先將昨日經過說了出來:「前天府上才發了月錢,昨夜下值,柳二約我去雲跡酒樓喝茶——他常去那,裡面的店小二跟他是同鄉,每次都會給我們多送碗茶水。」

  「喝完茶,天色晚下來,我準備回家,見他竟朝著城南去,還忍不住問了一句。」說到這,錢三臉色更紅,透出炭一樣的顏色。

  溯侑望著他,道:「一字一句,詳細道來。」

  錢三猛的閉了一下眼,索性破罐子破摔,將昨夜情形一五一十說出來。

  昨夜月色極美,清冷的月輝鋪在地面上,樹影被燈光拉出長長的影子,像是沉在淺水中鋪張的水草藻荇,又像某種猙獰的扭曲的鬼魅。

  錢三見柳二居然沒去霜月樓尋歡作樂而是回城南府裡,頗有些詫異地揶揄:「你今日轉性了?還是霜月樓的紅葉姑娘不夠勾你魂了?」

  「誰說我是要回府裡。」柳二不知想起了什麼,鬼鬼祟祟地湊過來,覆在錢三耳邊道:「我們府往裡再過四座府邸,新搬來了一戶人家,這戶人家常閉著大門,裡面沒男人,只有個婦人,生得貌美如花。」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那種美貌,只連聲道:「紅葉姑娘在她跟前,都不算什麼。」

  錢三悚然一驚,他看著柳二那雙泛著昏黃的眼,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好半晌才回過神,壓低了聲音道:「你瘋了嗎?!能住在城南的,那都是些什麼人家,什麼身份,你幹這樣的事,不要命了?!」

  可這男人,特別是色欲上頭的男人,根本沒有腦子。

  柳二一臉混不在意地道:「我看過了,那婦人多半是什麼達官貴族養著不敢帶回家的外室,府裡也沒有人伺候。」

  他一說,錢三就懂了。

  沒有男人,又沒下人伺候,即使真遭了欺負,多半也不敢報官,不敢鬧大。

  夜裡,錢三看著睡在身側的妻兒,良心煎熬了整整一夜,哪知第二天一早,就聽到了柳二慘死的消息。

  謝海聽完,頓時怒了,一張和藹的臉完全沉了下來:「我竟不知道,我謝府的下人,有這樣滔天的膽子。」

  那幾個站成排的僕婦伙夫頓時戰戰兢兢跪成一片。

  薛妤一雙琉璃似的眼瞳靜靜落在錢三身上,開口說了進屋前第一句話:「在哪?」

  錢三顫巍巍伸出手,往西面指了指,道:「往巷子深入第五個宅子,門前掛著紅燈籠那家。」

  薛妤轉身就走,溯侑緊隨其後。

  「混賬東西!」謝海怒罵出聲,狠狠一拂衣袖,看了看兩人遠去的身影,沒來得及算賬,轉身挺著圓滾滾的肚子追上去。

  「兩位仙長。」謝海艱難追上來,伸出袖子擦了擦汗,露出一雙滿帶愧疚的眼,道:「我同你們一起,我給你們帶路。」

  說罷,他看向一旁的管家,吩咐道:「快備上厚禮,隨後送過來。」

  薛妤卻根本等都沒等他,足尖一頓,身影瞬移一般翻過高高的紅牆,眨眼的功夫,人已到了另一邊百米開外的地方,唯獨剩下點環珮相撞的清脆響聲,裊裊散在空氣中。

  「這、」謝海傻了眼,搓著手看向脾氣甚好還停留在原地的另一位,問:「這可怎麼辦?這妖,這妖還能收嗎?」

  「這若是不收,惦記上我們家可怎麼好啊。」謝海原本還覺得沒什麼,聽完錢三的話後頓時心有慼慼然,開始擔心起這擔心起那,「小仙長,這妖能收的對吧?」

  「我治下不嚴,賠多少錢都行。」說完,謝海急忙保證。

  說完,謝海抬眼看溯侑,發現少年一雙好看的桃花眼不知何時垂了下去,壓出一道不深不淺的線,原本春風沐雨般的溫柔小意,搖身一變,成了種淡薄的不近人情的無動於衷。

  先前的溫柔,乖巧,耐心,像是全部是裝出來的一樣。前頭那冷若冰霜的女子一走,他便顯露出了自己的真面目。

  他輕輕吐字,回了三個字:「不知道。」

  謝海像是被捏住了脖子一樣,霎時沒聲了。

  像是想起什麼事情,溯侑難以忍受一樣淺淺皺眉,最後也跟著躍出外牆。

  按照錢三說的特徵,他們很快找到了那家門口掛著紅燈籠的府邸,溯侑上前叩門。

  過了很久,門才從裡推開,裡面果然沒僕人,來開門的是一位梳著婦人髮髻的女子,眼睛亮亮的,有一種少女般活潑明媚的美。

  薛妤仔細觀察她的神色,而後像是察覺到什麼,視線往下,挪到她凸起的有點明顯的小腹上。

  「你們是……?」女子聲音清甜,笑起來十分友善,臉頰兩邊各有一個小小的梨渦。

  溯侑於是上前,將那兩塊執法堂的令牌拿出來,又重複了一遍提前想好的說辭:「我們是執法堂的弟子,早前雲跡酒樓發生命案,我等奉命前來探查。」

  「命案?」女子一副全然不知情的樣子,隨後將門敞開大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我才搬來沒多久,身子也不方便,府上亂得很,讓兩位大人見笑了。」

  「大人們快請進。」

  許是要做母親的人都格外柔和些,那女子輕輕撫著小腹,很輕地歎了一聲:「應該也是個可憐人。」

  聽到這,薛妤知道,柳二那些污穢的陰邪想法,因為某種原因沒能實現。

  她往女子身後的小院裡一看,果真空空蕩蕩,連花草樹木都少,溯侑例行公事般進去看了圈,而後朝薛妤搖了下頭。

  薛妤看向那名女子,點了下頭,道:「打擾了。」

  說完,她轉身踏進幽深小巷,又在某一刻停下來。

  她皺著眉回頭,與那名嘴角噙著溫柔笑意的女子對視,略有些生硬地提醒:「女子獨居危險,若是可以,還是買些僕人回來伺候的好。」

  女子倚著門頷首,對陌生人的善意應得溫柔而慎重:「多謝姑娘提醒,這事昨日已經辦妥了,等會人牙子就會帶著人來。」

  薛妤於是不再說什麼。

  接下來一路沉默,直到拐過一個彎,薛妤才慢慢停下腳步,溯侑亦步亦趨地跟著,偶然一個抬眼,見她有些疲累似的伸手摁了摁眉心,聲線冷然:「她還有孕在身。」

  「是。」溯侑聲線輕得怕驚擾她一樣,像是好奇她會如何回答,又像是單純的詢問,「那妖,我們還追嗎?」

  如果沒有那妖,今日出事的,就是一個全然無辜的婦女,以及一個未出世的孩童。

  先動歪念的是柳二,該死的自然也是柳二。

  可城中心殺人,定魂繩鎖魂,全部在聖地,在朝廷不能忍受的範圍。

  那她呢。

  她會怎麼覺得,真捉到了那妖,她會怎麼做呢。

  少年側首,視線落在她半邊側臉,安安靜靜地等她的回答。

  「追。」

  然而他想像中的掙扎,猶豫,糾結的神色通通沒有出現,薛妤應得乾脆而果斷,彷彿方才一瞬間的憤怒只是錯覺,她道:「去查謝家那棵槐樹,回去後讓朝年和輕羅輪班守在這女子府邸前。」

  「讓司空景兄弟來見我。」薛妤道:「另外,傳信給佛女,請她到執法堂來一趟。」

  說完,她冷靜地回首望城南的位置,一字一句輕聲道:「三日內,我徹底結束這個任務。」

  跟想像中截然不同的發展。

  溯侑那雙宛若點墨的眼瞳難得的,茫然地眨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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