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完整版本: 畫七 -【和男主同歸於盡後】《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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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7:36 PM

第75章

  第二日,城中突然戒嚴,恢弘古樸的皇城暴雨如注,天色像是翻轉著倒過來,天上是黑沉沉,烏壓壓一片,地面上則被扯動的雷電照得蒼白嶙峋。

  他們沒再出門,再三思索下決定聽從直覺,留在這座隱秘的宅院裡研究那七份詳細描繪了奪魂術姿態的畫紙。

  小竹樓在狂風暴雨中巋然不動,善殊和九鳳湊在一起練相連的招式。

  他們尚不知魔女修為如何,可作為一族之主,即便這個種族才面世不過幾百年,也必不會是等閒之輩。為這等人物量身定制的束縛奪取之術,屬於大術,又因為遠古與現世斷層,靈力和妖力之間更是天差地別的兩種力量,練習起來磕磕絆絆,過程尤為艱難。

  唯獨薛妤作為被選定的「魔女」,不用準備這些,此刻正彎著腰臨摹竹樓地面上的圖案——那是遠古陣法,每一筆都對靈陣師有著舉足輕重的提點作用。

  兩個銜接環節再一次出錯,半空中砰的炸出一團火花,九鳳手掌被靈浪與妖力反噬,燎出一片水泡,善殊也輕輕地嘶了一聲。

  「我還是不明白。」被燙得多了,九鳳甚至已經懶得再打開靈戒去找藥膏塗抹,她隨意甩了甩手指,頗為煩躁地開口:「這不是就想讓我們自相殘殺嗎?」

  「薛妤是『魔女』,我們練奪魂術是為了捉『魔女』,這七段咒術非同小可,一旦施展,重傷都還算是好的,這要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怎麼辦。」

  九鳳指尖噠噠地敲著櫃邊,隨之響起的聲音雜而凌亂,「這個任務一點有用的消息都不給,上外面街道上問多少遍都是來來回回同樣的話,擺明了不讓我們插手干預這裡的世界,一切按照給出的線索走,然而走到頭,薛妤不知是怎樣的結果。」

  她是這樣口直心快的性格,幾天相處下來,更不避諱,直言道:「薛妤一受傷,哪怕只是昏迷,溯侑肯定繃不住,八個人的任務,馬上碎掉兩環,還是最會動腦筋的兩個。」

  「做任務就做任務,真要解決什麼直說不行?非得整這麼一出強行提升難度。」九鳳說得來氣,一團臉頰紅而潤澤,像晴好天氣中傍晚特有的火燒雲,末了,她頹然擺了下手,道:「我看秘境之淵的機緣都不必想了,十年都完不成這個任務。」

  善殊也頗為擔憂地看了眼薛妤,道:「天機書雖為聖物,但與聖地職責一樣,佈置任務一是為鍛煉培養年輕一輩,二是要解決已發生或即將發生的事,基本上不會出現刻意安排內耗以提升難度的事。」

  薛妤聽著九鳳那句脫口而出的「溯侑也繃不住」時,一束鴉色鬢髮從耳畔散落,垂於臉頰一側,她停下動作,遲疑地,猶豫地側了下頭。

  「沒那麼複雜。」她瞳仁盯著地面上繁複的陣圖,眼睫一直垂在一個角度,凝成一條一動不動的直線,須臾,解釋道:「這七張圖,每張都是一個陣法,七張組合在一起,加以咒術為輔,環環相扣,組成一張彌天之網。這種大陣仗,對佈陣之人來說,消耗極大,不會衝著一道次身而來。」

  「話雖如此。」九鳳接道:「主身死,次身亡,魔女若真出了意外,你也沒法獨善其身。」

  「我感覺不到主次身該有的聯繫。」薛妤道:「以天機書盡善盡美的作風,既然安排了這個身份,那麼該有的牽連,感應,一個都不會少。」

  可她感覺不到。

  「揣度天機書的秉性行事,還是太過冒險。」善殊道:「後面還有些時間,我們再找找別的線索,看看會不會有什麼提示。」

  薛妤頷首。

  過一會,善殊聽到樓下沈驚時拔高了的聲音,她眉心隱隱作痛,歎息一聲後掖著裙角起身下樓。

  窗外大雨瓢潑,狂風肆虐,聲響一陣大過一陣,但因為院內布了陣法的緣故,一切的動靜都被刻意削弱,樓裡依舊顯得寂靜。

  薛妤看向九鳳。

  「你想和我說什麼?」九鳳一邊瞇著眼摩挲自己手心手背被灼出一排的密密麻麻的水泡,一邊抬眼看她,道:「說真的,你這雙眼睛,藏不住東西。」

  想說的話,一眼,就能被人看出來。

  薛妤並不否認,她皺眉,用一種令九鳳如臨大敵的嚴肅神情,說出了叫人意想不到的話:「我記得,你有個未婚夫,是梧桐族的嫡長公子。」

  一時間,九鳳以為自己聽錯了。

  她回過神來,細細觀察薛妤的臉色,見她一本正經,不似玩笑,也正經起來,道:「是啊,整個妖都都知道,你不也認識麼。我聽沉瀧之說,你們還曾同行過幾日。」

  薛妤想了想,問:「你喜歡他嗎?」

  這話說得。

  如果不是面對面站著,九鳳簡直要懷疑眼前之人被掉包了,或者是天機書又暗中使陰招,將人真變成了魔女。

  可仔細觀察,薛妤還是那個薛妤,即便說著這種有關男女之情的話,臉上神情依舊是清而淡的,與談論正事時一般無二。

  「怎麼突然問這個。」九鳳收斂散漫的笑色,警惕而狐疑地看著她,紅唇微啟:「你別是看上他了吧?」

  「不是。」薛妤否認得快,隨意扯了個像樣的理由:「魔女和定江侯這邊,我分析分析。」

  「八個人裡,只有你在這方面有經驗。」

  這話說得。

  九鳳已經被「任務進程」這四個大字壓得沒半點脾氣,她隨手拎了把椅子坐著,認命般點了點頭,道:「行,你問,能答的我都答。」

  薛妤於是又重複了遍:「你喜不喜歡他?」

  平心而論,與鄴都公主,聖地傳人這等身份同樣招搖惹眼的,還有她那張臉。柳葉眉,杏子眼,鼻樑秀麗挺直,唇瓣嬌艷小巧,姝麗若芙蕖,可這等容貌,落在她身上,只成了錦上添花的點綴,在拒人千里的冷漠之下,旁人連直視好似都成了一種冒犯。

  九鳳將那張臉來來回回看了好幾遍,都覺得「喜歡」這個詞跟她之間,真是說不出的違和。

  「喜歡,肯定還是喜歡。」九鳳也有點不自在,她道:「我和風商羽從小一起長大,彼此間實在太熟悉,對方什麼落魄狼狽,被長輩追著打的樣子都見過,時間長了,就,好像跟另一個自己似的。」

  薛妤接著問:「既然如此熟悉,你怎知自己喜歡他?」

  說實話,九鳳長這麼大,迄今為止,還是頭一次被問這樣的問題。

  她噎了一下,又看著窗外搖擺的枝葉想了一段時間,才慢吞吞地開口:「九鳳家歷任嫡系的後院是個什麼樣子,你應該也有所耳聞。我母親常與我說,人生在世,需得事事盡歡,強者根本不會委屈自己。」

  「世上男子那樣多,或溫柔,或天真,或冷艷,吸引人的一茬接一茬,層出不窮,人的視線不可能一直停留在同一個人身上。」

  「就前段時間,我還覺得我母親說得一點都沒錯,人不就得這樣活著才瀟灑嗎。」九鳳風情萬種地撥弄著鬢邊的長髮,指甲塗著艷麗的顏色,一根一根在燈光下閃著亮晶晶的光澤,「但風商羽對這個極為在意,他管著我,每次提起這個,都極為生氣,火藥一樣能當場炸起來。」

  「前不久,我和他吵了一架,說白了,還是為了這個事。」

  「他說的那些話,我聽完,真是氣得不行。」九鳳回憶當時的情形,聲音仍忍不住高了點:「他說,梧桐族的嫡系不止一個,我若是執意如此,就看看他的弟弟們,屆時,兩族照樣結親,一切都跟長輩們心中期待的模樣沒有差別。」

  只除了,換了個新郎官。

  風商羽的弟弟們,個個會來事,聽聞了風聲,全往眼前湊,說實話,這種世家培養出的公子,不論實力,還是相貌,沒有一個是差的。

  可就是怪,哪裡都怪。

  「我和他少時便認識,才懂點事便知道彼此是日後要在一起許久的人,一切發展好似順理成章,所以其實壓根沒想過喜歡與不喜歡。」

  「是這次之後,我認真想了想。若是換個人成親,我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無所束縛,無有阻攔,日子便和想像中一模一樣,這個選擇於我而言,既無影響,又有千般好處,可就是不行。」

  再多的,九鳳便不說了,她臉皮還沒到那種可以當著薛妤說情話的地步。

  末了,她看著薛妤凝重的神色,氣息不確定的弱了幾分:「那這,必然是喜歡了吧。」

  「不然這樣。」九鳳想了又想,覺得薛妤幹什麼都行,唯獨分析感情這事,真不一定靠譜,於是開口:「你把你的思緒告訴我,我來捋。」

  「不必了。」薛妤站起身,斑斕綠的裙擺跟著前後漾出一個圈,她問了最後一句話:「照你這樣說,喜歡一個人,便是覺得他比身邊所有的男子都好,對吧?」

  這是她從頭到尾聽下來,總結出來的定律。

  這一下,九鳳也說不上來了,好半晌,她點了下頭,又換了種懸而又懸的說法:「也不用繞來繞去比較這些,喜不喜歡一個人,多喜歡一個人,身體永遠比嘴誠實。」

  她傾身,靠近薛妤,道:「他靠近時,牽手時,親吻時,甚至同塌而眠時,都會有怦然心動的感覺。」

  見她還想再問,九鳳招架不住地舉起了手,道:「我也就只知道這些了,別問我怦然心動是什麼感覺,等日後,遇見喜歡的男子,你自然就懂了。」

  薛妤確實不懂,她和松珩的一千年,是時勢使然,但不可否然,她曾為他的眼睛,他身上那股敢為天下先的少年氣駐足。那像是一種精美的藝術品,即便之後知道那全是假象,但至少在當時,很難有人不被吸引。

  那應當是喜歡過的。

  他也曾試探著牽過她的手,親過她的額心,怦然心動是怎樣的感覺,她沒感受過,到後來,她看松珩,心如止水的滋味倒是辨別得明明白白。

  當天夜裡,薛妤用蒼生陣中悟出的東西解開了那兩道信中的一封,抽開一看,和之前白紙上那段話是同一種字跡,工整簡單,一目瞭然——

  【魔女紫芃斬出一道化身,又以靈物靈植重塑其體,使其額無紅紋,身無魔氣,並授以除魔之術,改頭換面,送入除魔司,以探聽除魔司幾位對其與定江侯成婚之事看法,以及後續打算,是否有埋伏等。】【魔女次身被識破,眾人佯裝不知,一切如常,閉口不提奪魂陣一事。】【十五日後,魔女次身從除魔司而出,嫁衣紅霞,盛裝打扮,入定江侯迎親車架。】當時,溯侑就站在薛妤身側,他一字一字看清楚紙上所說,才驟然鬆了一口氣,緊接著便是一股油然而生的喜悅與緊張。

  眾人理解完這紙上的意思,你一句我一句地補充自己能想到的畫面,最終由善殊連出首尾,娓娓道來:「魔女想到除魔司,也想到人皇的態度,覺得這門親事有詐,可最終放不下心上人,於是斬出一道分身,重塑軀體,使其不受主身羈絆,反之,主身也不會因為次身之死而實力大減。她準備等次身與定江侯成過親,確定侯府安全後再現身。」

  「也就是說,即便紫芃主身死亡,也影響不到阿妤,從某種程度上說,她現在的軀體是靠靈植靈物支撐,而非主身的力量。」

  九鳳點評道:「還算聰明,沒被男人的花言巧語沖昏了頭腦。」

  她話音才落,那名被施展了不少術法,接連幾日都沒現身的管家再一次踏足庭院,他縮著脖子看著地,恭恭敬敬地去請溯侑,道:「侯爺,您大婚將近,瓊州魔島那邊的人來催了。」

  這是要將他與眾人分開的意思。

  看著不知為何四散開的其餘幾位,薛妤從靈戒中翻出那顆用來聯繫的靈珠,遞給溯侑,囑咐道:「有什麼事,隨時聯繫。」

  溯侑眉目深邃,他從她掌心中接過那顆帶著點餘溫的珠子,攥了攥,俯身去看她的眼睛,淺而慢地提了提眼角,唇線微動,聲音裡蘊著某種熾熱灼人的情緒:「女郎可有覺得為難?」

  外面下著小雨,他傾身過來,髮絲和肩頭上很快暈開一層深色,薛妤睜著眼去看他,怔了一會,問:「什麼?」

  「與我成親。」這個時候,他好似非要將蒙在兩人眼前的紙一層層揭開,字句說得清晰無比,就連唇角的弧度,都顯得格外真實。

  末了,他將前因後果又重複一遍,氣息滾熱:「與我成親,女郎是否覺得為難。」

  「溯侑。」薛妤喊他,視線審視般落在他張揚的,熱烈的眉眼上,一字一頓地陳述:「你逾矩了。」

  其實,早就逾矩了。

  像手無寸鐵的人被逼到牆角,終於喊出了那聲求救的話語,她對他步步緊逼的無聲縱容,也終於到達了個退無可退的臨界點。

  這幾乎是刻在骨子裡的一種自我保護的本能。

  而這意味著什麼,溯侑十分清楚。

  在無比渴望她的靠近,關心,在洄游中掙扎著想見她,出來後又因為她一念間的情緒患得患失時,在意識到事情開始超脫掌控時,他也曾這樣呵斥著告誡過自己。

  一道驚雷扯著浩大的聲勢劃過頭頂,將兩人的神情照得纖毫畢現。

  薛妤見他收斂起唇邊笑意,直起身,修長如青竹的指節攏著把傘,舉在她頭頂。風雨中,她滴水未沾,而他立於傘外,挺拔的身軀沉入夜色,就連纖長的睫毛上都沾著雨點,透出一股別樣的迷人的意味。

  不過一息之間,他似乎又進退自若地回到了「臣子」的身份,就連出口的話語,都是為主分憂,一絲不苟的語調:「若女郎不願,臣有別的辦法,依舊可以解決眼下困境。」

  只要再卑劣一點,再不擇手段一點,踏過這扇門,十天後,他便能見到一個盛裝打扮的薛妤。

  一個屬於他的新娘。

  可他仍點燈熬油,數夜不眠不休,制定出了完整的,既不用他們成親,又不會影響主線運行的計劃。

  每走一步,她其實都有退路。

  退無可退的人,是他。

  薛妤擰眉,平鋪直敘道:「那太麻煩,我們沒太多時間耗在這。」

  「不麻煩。」他眼瞳是兩點深沉的黑色,道:「臣可以將魔女真身引到定江侯府,我們之後一切計劃照舊。」

  只是作為引出之人,會受點違背規則的傷。

  「女郎不必做任何自己不願做的事。」

  眼前的路好似真就成了兩條,一條在屋裡,一條在屋外。

  薛妤手指微抬,手裡提著的牛角燈隨之朝前晃了晃,橘黃色的光不偏不倚,正好照到他臉上。

  張揚熱烈,乖戾又擅勾人的小狐狸被雨打成了一朵濕漉漉,蔫了吧唧的花。

  即便修仙之人受傷乃家常便飯,即便身在聖地,位極人臣,受傷流血乃至犧牲都是無法避免的事,薛妤仍然得承認,她不想再看到他受傷的模樣。

  甚至再退一步,就連這樣萎靡的,頹唐的神色,她都覺得不該出現在他那張臉上。

  說白了,他今時今日的膽大,放肆,全是她一次接一次無聲縱出來的。

  四目相對的一剎那,薛妤微微屏住呼吸。半晌,她將手中的燈遞到他手中,纖長的手指點了點黑漆漆的門外,嘴唇翕動:「跟著帶路的人,回你的侯府去。」

  她話音落下,溯侑眼睫猝然往上掀起一道弧度,須臾,他湊近,聲音中熱氣瀰漫,字字惑人:「嗯?」

  「那女郎等一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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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7:37 PM

第76章

  溯侑走後,薛妤在滴滴答答往下滾著雨珠的簷下站了好一會,善殊恰在這個時候推門而出,嘎吱一聲輕響後,她低聲道:「阿妤,我們的身份牌在剛才失效了。」

  良久,薛妤收回視線,蹙著眉尖應了一聲。

  屋內,幾人齊齊聚在一起,圍著張兩面桌子拼成一面的圓桌,或站或坐,身前都放著張自己的身份牌,無一例外,上面寫的字全黑了下來,像半空中有隻手同時朝這六七張身份牌上潑了瓶墨水,跟他們開了個惡作劇似的玩笑。

  這種天氣裡,因為進退維谷,令人捉摸不透的任務,季庭漊憋得額心上冒出一層汗,他將披風解下,掛在一邊,定了定神,自言自語地喃喃:「全黑了,這是什麼意思。」

  九鳳已經完全不想說話了。

  「最開始說身份牌暫不可對外展示,是因為我身份有異,雖為『除魔師』,可身份牌上的顏色和花紋與你們不一樣。而引導我辨清魔女次身的身份後,這條規則便破了。」

  「我們認清接下來的任務,溯侑一走,一切便只待十日後再看。」

  薛妤垂著頭,用手帕一點點擦著手背上蜿蜒的水痕,嘴裡說著為人解惑的話,腦海中卻偶爾不可避免的想起方才溯侑那句含著笑的「女郎等一等我」。

  那種語調,刻意的,灼熱的,好似帶著十二分的真誠,一字一句都令人難以招架,無從拒絕。

  薛妤活了兩輩子,加起來一千多年,頭一次覺得,自己也許真遺傳了鄴主的一點風流,骨子裡對美色也有執念。

  她重重摁了下自己的指骨,道:「身份牌黑下來,是因為這條線已經走到頭了。」

  眾人精神一振,不約而同望過來。

  音靈頷首:「說實話,我也有這種感覺。這個任務應當沒有危險。畢竟,扶桑樹開放飛雲端,是為了給年輕人攀頂的機會,而不是蓄意扼殺聖地傳人。」

  「沒有危險,不意味著接下來會好過。」薛妤接著道:「十日後,帶上剩下的那份信,施展奪魂術,需要動腦筋的一部分就算完成了。」

  她很少說沒把握的話,因此這話一落下,便引來一室驟然放鬆的欣喜。

  說白了,聖地傳人個個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說嚴重點,日理萬機也不為過。除了薛妤平時審案審得多,像陸秦,崑崙少掌門,負責的都是弟子們之間的事,所謂術業有專攻,讓他們抽絲剝繭的來順著蛛絲馬跡漫無目的地往下查,就是明擺著的為難人。

  可在別的方面,比如那七張同樣鬼畫符一樣難懂且極難銜接的奪魂陣法,他們也僅僅用了一天的時間,便全部摸透,理順了,剩下來要做的,便是勤加練習。

  而這對他們而言,不算難事。

  四日後,九鳳,善殊,音靈和沈驚時湊在一起,談論五日後的大婚細節。

  說是大婚,其實這其中的情由,叫人一言難盡。音靈先說,薛妤那樣的身份,不管是不是情勢使然,總歸是第一次成親,陣仗大點好,不然顯得怠慢。

  這女子成親,說來也是人生大事。

  善殊心思細膩些,她徐徐搖著團扇,道:「我認為不妥。阿妤的性情大家都看在眼裡,為了盡快完成任務,也為了我們,她嘴上一字不說,可心裡未必沒有想法,原本只打算走個過場的,真弄得隆重,到時候讓他們兩騎虎難下,平添尷尬。」

  「誒,你難道還看不出來?」音靈笑著道:「這兩人本就是一對。」

  善殊是真沒看出來。

  她遲疑地停頓了一會,方道:「有這回事?我看著怎麼不大像。」

  「你想想,薛妤是懶得說話,又不是任人拿捏不會說話,她若真不願意,誰能勉強得了她?別的不說,就下面那兩個聖子,是肯定打不過她。」九鳳一針見血地挑明:「不過現在,估計她自己都不太清楚自己是怎樣的狀態,這種事嘛,都是旁觀者清,當局者迷。」

  「說起來,她昨天還問我,什麼才叫喜歡呢。」

  一聽這個,沈驚時頓時來了精神,他道:「怎麼問的?你怎麼回的?」

  於是接下來的半個時辰,善殊和音靈商量大婚的事宜,而九鳳和沈驚時則頭挨著頭湊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地小聲嘀咕起來,從溯侑的性格分析到薛妤的身份。

  越說,越覺得兩人相配。

  夜裡,沈驚時手掌往地面上一撐,輕輕鬆鬆便翻過一堵牆,落葉一樣飄在宅院外的月色中,被威脅的管家抖著脖子從後門出來,戰戰兢兢帶路,不多時,就到了定江侯府。

  曳動的燭火下,小金爐中香氣裊裊而起,纏繞在半空,成了一道凝而不散的白線。沈驚時略略提了幾句府中情況,又將薛妤和九鳳的對話提了一遍,揶揄地笑了下:「沒看出來,你這速度夠快的啊。」

  「多謝。」

  溯侑未置一詞,起身親自為沈驚時倒了盞茶,頷首道:「日後若有所需,儘管開口。」

  沈驚時這個人,很難令人看透,他一身輕鬆,富貴也好,落魄也罷,生也可,死也可。看似一副好脾氣,和誰都能說到一塊,其實骨子裡孤寂,因而隨波逐流,隨遇而安,真正能聽進去一兩句話的,也唯有善殊一個。

  「我沒什麼用得上溯侑公子的地方,但人日後總有難處,若真有那麼一天,善殊那邊,希望公子幫襯一二。」沈驚時沒什麼正形,即便話語認真,語調也帶著揮之不去的調侃意味。

  北荒佛女,能出什麼事。

  即便日後和佛子之間的爭端落幕,最差,她也是個大長老,依舊手握實權,究其一生,可能都沒有需要求到鄴都的時候。

  許是看穿了溯侑的未盡之語,沈驚時拍了拍他的肩,道:「我就這麼一說。」

  溯侑看了他兩眼,將手中茶盞放到一遍,鄭重其事地道:「若不放心,自己看著便是。」

  外面風勢漸大,刮在窗欞邊,像有人扯著尖細的嗓音在叫喚。沈驚時看著溯侑那張臉,搖頭笑道:「你應當也知道,善殊最初朝陸秦要了我在身邊,是要渡我,助她修行功德圓滿。」

  說完,他攤開掌心,看了看上面的痕跡,道:「現在,好像還差最後幾步。」

  ====

  時間倥傯而過,一眨眼,便到了五日後。

  薛妤靜修一夜,天不亮,就被一下接一下的敲門聲吵得睜開了眼。她起身揮開結界,還未來得及開口詢問,眼前就被金燦燦亮閃閃的一片徹底佔據。

  只見九鳳一馬當先,捧著頂鳳凰銜珠的頭面進來,後面則是笑嘻嘻端著珠寶盒子的音靈,以及笑得不好意思的善殊,她們將手中的東西放下,頓時滿室璀然生輝。

  「不管任務裡還是任務外,好歹是第一次成親,即便是做一場戲,也得做真點。」音靈一動,手腕和腳踝上戴著的鈴鐺便齊齊響動,清脆悅耳,她朝後指了指,介紹道:「誰也沒想到事先會來這一出,所以都沒帶什麼飾物,在靈戒裡翻了一陣,總算給湊齊活了。」

  「快起來,描個妝。」

  薛妤長這麼大,從未見過這種陣仗,她站了半晌,隨後被九鳳拉著在一面巨大的水鏡前坐下了。

  「不必麻煩。」靜了半晌,她冷靜提醒:「今夜的任務,跟成親沒有很大關係。」

  重點在奪魂陣上。

  「有關係沒關係的都另說,咱們聖地傳人的成婚大禮,哪能這樣含糊。」

  看得出來,十幾天的憋悶生活,三人已經許久沒遇到感興趣的事,此刻逮到個機會,便格外熱忱。九鳳愛打扮,描妝的任務就落在她身上,音靈和善殊則圍著薛妤那頭散下來的青絲轉悠。

  「我這當真是頭一回。」九鳳一邊端詳鏡中的人,一邊去看薛妤的臉,道:「不過你長得好看,不施粉黛也鎮得住場。」

  四個平時都被人伺候著,位高權重的女子聚在一起,整個過程,只能用磕磕絆絆,慘不忍睹來形容。

  終於收拾好妝發的那一剎,身後三人齊齊舒了口氣。

  接下來便是服飾。

  嫁衣是善殊從靈戒裡尋出的一匹上好布料,拿去城中最好的錦繡閣趕製出來的,引金線串明珠,只需一點微弱的光,便熠熠生輝,燦燦滿堂。

  但有一點,它格外厚重。

  一層層套上身後,薛妤忍不住皺了下眉,她一動,九鳳就連連擺手,道:「你別動,別動,鳳冠要掉了。」

  薛妤身體僵住了。

  出自九鳳的鳳冠,那是真鳳冠,聽說是她母親斥巨資砸出來的重寶,送給九鳳作為生辰之禮。上面的鳳珠是真的,鳳翎也是真的,說價值連城都不算誇張。

  她忍耐似地開口:「今夜還有任務,這樣的裝扮,我很難出手。」

  「怕什麼,讓溯侑擋在前面。」九鳳專心致志地替她別好耳鐺,頭也不抬地道:「這樣一個貌美如花的女郎都送到眼前了,他若是讓你臉上沾一點灰,都算他的錯。」

  「……」

  最後起身的時候,音靈遞給她一面卻扇,扇面也是金燦燦的,略扇一扇風便是一團接一團的靈雲,顯然也是一件價值不菲的靈寶。

  薛妤內心不知道是什麼滋味。

  她其實是真不擅長和人交流溝通,即便是聖地傳人間,也頂多是客套兩句,也正因為這樣,她們這份說給就給,甚至強塞著遞到她手中的東西,就都有了一種灼熱的份量。

  好似在這一刻,不論是善殊,音靈,還是處處和聖地合不來的妖都九鳳,都成了真正可以托付生死,值得相交的朋友。

  這個詞,在她眼裡,其實和喜歡一樣陌生。

  「快去吧。」九鳳繞著薛妤轉了好幾圈,左看看右看看,最終滿意地點頭,道:「瓊州來的魔族和定江侯府的迎親隊伍就快匯合了,我們作為『除魔師』,理應不知情,就不送你了。」

  薛妤頷首,才要提步出門,便見音靈踏出半步,她湊近薛妤,低聲道:「你想想,若今日要與你成婚的是陸秦,或是季庭漊,即便是為了完成任務,你願意嗎?」

  薛妤神色微凜,繼而怔了下。

  等那道緋色的纖細身影消失在視線中,九鳳和音靈面對面看了會,一個搖頭晃著頭上珠釵,一個歎息著笑道:「還別說,平時聽多了,看多了薛妤生殺予奪的雷霆手段,再看看現在,提起溯侑,她那種既疑惑又茫然,搞不清狀態的樣子,真就格外令人——」

  九鳳適時接了下去:「想逗弄。」

  兩人格外默契地相視一笑。

  ====

  從正午到傍晚,薛妤在狹小的花轎中坐了整整兩個多時辰。外面敲鑼打鼓,熱鬧喧天,因為魔女的威名,許多百姓不敢跑出來看熱鬧,但又壓不住好奇心,於是都躲在家裡掀開窗偷偷觀望,這樣的情形成了皇城中的一道奇景。

  天完全黑下來。

  花轎停在了定江侯府。

  溯侑從高頭大馬上翻身而下,而薛妤則被瓊島的女侍扶著進了內院,兩人錯身而過時,彼此腳步都頓了下。

  絲竹管樂之聲一直持續到了深夜。

  薛妤端坐在床榻上,腦海中時不時就轉過九鳳說的那幾句有關「怦然心動」的話語,再隔一會,就是臨行前音靈那句別有深意的「你願意嗎」,想著想著,她突然閉著眼深吸了一口氣,不輕不重地扣下了手中的卻扇。

  這段時間的情緒波動,比她過去一千年加起來都多。

  這令人十分不適應。

  踩著深沉的夜色,溯侑出現在房門口,他亦是一身正紅,身姿挺拔,斜斜靠在門檻邊時,五官每一處都蘊著笑意,既瀟灑,又風流。

  他一步步走近,最終也坐在床沿邊,兩人咫尺相對,短暫的一瞬間,呼吸都順理成章地交纏在一起。

  沒有尋常女子的羞怯,她很漂亮,一雙杏眼略略朝上,直白而掃視般落在他臉上,許是因為妝容緣故,她臉上褪去冷漠之色,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嫣紅的甜蜜的色澤,很難叫人挪開視線。

  「還沒現身。」薛妤一點而紅的唇瓣微動,吐氣如蘭,心心唸唸的全是任務。

  「是。」溯侑毫不意外地應,音色格外迷人:「再等一等?」

  然而,時間眼看著過去了一刻,薛妤按捺不住地動了動身子,頭上鳳凰銜著的那顆碩大珠子開始跟著搖晃,她看著溯侑,輕聲道:「你別離我那麼遠,過來點。」

  新婚夜,這種相敬如賓的冷清場面,魔女哪敢現身。

  這話,像要求,又像某種不滿的抱怨。

  溯侑掩在衣袖下僵硬的指節驟然按捺不住地動了動,他眼皮微掀,拉出一道不深不淺的褶皺,他湊近時,薛妤的視線一直在他眼角,鼻尖與唇瓣上打轉。

  「女郎。」他瞳色極深,聲線是一種歎息般的繾綣:「……一直在看我。」

  薛妤從喉嚨裡吐出一個含糊不清的字節,嗯的一聲,沒否認。

  他側著頭,像只天生地長,集天地精華而生的靈物,幾近誘惑般低聲問:「好不好看?」

  好看。

  艷麗的正紅色給了這張臉一個極致的發揮機會,每一點細節都是經過精雕細琢而呈現出來的,那幾乎和他手裡的劍一樣,張揚到了一種鋒利的可以隔空傷人的程度。

  屋裡熱氣蒸騰,他半站起身,手掌撐在床面上,筋骨分明,以一種步步佔有又留有餘地的姿態逼近薛妤。這是個極曖昧又顯得強勢的姿勢,他垂下眼輕笑時,卻是一種澀然的純真爛漫:「怎麼辦。」

  他一字一句道:「臣有點緊張。」

  薛妤盯著他手背上根根疊起的青筋看了一會,信了他真緊張的說辭,道:「手給我。」

  溯侑不由閉了下眼。

  她這樣,他是真有點忍不住了。

  男人的手指筋骨勻稱,指節如玉如竹,握在手裡,是一種清涼而柔韌的手感。

  燭火「啪」地跳動了下,溯侑看著兩人交疊的雙手,見她以為這就算親熱的姿態,開始嚴陣以待關注著窗外的動靜。

  他幾乎以一種要銜上她耳珠的旖旎姿態開口,字句間纏著玫瑰花一樣的馥郁,熱氣瀰散,聲音無辜又含糊,帶著種切齒的委屈:「這麼喜歡看我——又不說喜歡我。」

  時間彷彿停在了這一瞬。

  溯侑撤身回來,見她先前全神貫注的眼神已經散了,隨之化開的是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深色。

  倏地。

  兩人指尖交纏處冒出一根綠色的籐蔓,粗的那段連著她,細的那頭連著他,中間開出了一朵顫巍巍的米粒大小的花。

  千籐引。

  薛妤全身似乎僵住了,半晌,她伸手,很慢地揉了下先前他湊近說話的那只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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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7:44 PM

第77章

  今夜,侯府張燈結綵,喜慶又熱鬧,新房中,卻是一片啞然無聲的寂靜。

  薛妤低頭,看著那朵開在兩人指尖籐蔓上的花,塗著口脂的唇瓣漸漸抿起來。

  千籐引起於赤水,是六聖地束縛臣下手段中最狠決,也最霸道的一種,一念生,一念死,一旦建立起聯繫,兩人間便似有根無形的籐蔓相連,斬不斷,燒不滅,終生受制於人。

  為主的那頭心緒若有較大的波動起伏,稍微控制不好,便會傳到另一人身上。

  那時候,這籐蔓上開的便不是花,而是霜刀劍雨,冰稜岩漿,說直白點,那就是生不如死的折磨。

  在這種前提條件下開出來的花,意味著什麼,溯侑或許不懂,薛妤卻無法聽之任之,視而不見。

  千籐引開花,薛妤曾見過一次。

  六聖地中,羲和仗著兩聖物棲身,總愛擺大哥的譜,格外講究規矩排場,其餘幾個雖然不這樣高調,但也算各有各的特殊之處,可真要說起「神秘」,太華是當仁不讓的那個。

  它神秘到不大像聖地,裡面的人很少出來,即便偶然露面,也總是一身黑袍,將身形罩得嚴嚴實實,害怕見陽光一樣。他們負責的事也和其他五地不同,人間災禍,爭鬥,血流成河,都和他們沒有關係,他們只需要負責一件事,便是清理塵世間的各種「氣」。

  因為這個緣故,太華的皇太子蒼琚在聖地傳人裡往往是最為神出鬼沒,令人難以捉摸的一個,跟薛妤性格使然的冷漠不同,他不論往哪一站,都是格格不入的不合群。

  就是這樣一個渾身上下都寫滿了秘密的聖地傳人,有一樁廣為人知的風流韻事。

  一次下人間處理死氣,他帶回了一道警惕而柔弱的鬼魂。

  那是才死去的鬼,全靠一口不甘的怨氣和恨意支撐著沒有消散。她生前為人族貴女,身上有一件靈寶傍身,因此死後不入鄴都,也不願入輪迴,就那樣懵懵懂懂地跟著蒼琚回了太華。

  蒼琚懶得管她,隨她如何,只用一根千籐引控制她,轉頭,該做什麼便做什麼去了。

  一百年,兩百年,她在太華濃郁的天地靈氣和蒼琚給的天材地寶下飛速成長,知情識趣的性格下,又有一股難得的柔韌之意。

  後來,這位姑娘在太子東宮長跪,與蒼琚決裂,在第二日毅然決然地下了人間。

  她步步設計,為家人翻案,攪亂風雲,在當年水落石出之後,不等朝廷裁決,便將罪魁禍首拎到自家府門前,三百六十五刀,直到最後一刀,那人方才斷氣。

  血都流成了河。

  當時執政的還是裘桐的父親,老人皇昏聵久了,哪見過這樣的場面,當即動怒,連發幾道密令朝聖地要說法。

  太華很快來了人,將姑娘壓入牢中,數罪並罰,判三十散仙鞭,當即行刑。

  好巧不巧,當時聖地傳人齊聚太華,幾人便有幸親自見了那樣一幕。

  蒼琚臉色沉到一種難以形容的地步,他起身,拎著那姑娘伶仃的手腕讓她退居一側,二話沒說,又像是心力憔悴懶得說什麼,就那樣一鞭接一鞭替人受了那三十道刑罰。

  頂著眾人或震驚或看熱鬧的視線,他在姑娘怔然的淚眼中,一邊皺眉,一邊陰晴不定地看著千籐引上的盛放的米白色小花嘶然抽氣。

  就這事,讓這位皇太子身上的神秘感少了半數不止,很長一段時間,音靈等人提起他,都忍不住笑,說經此一事,他們才算是知道,什麼叫真正的心花怒放。

  原來千籐引還有這種妙用。

  誠然,當年冷然旁觀,不以為意的薛妤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同樣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靜靜地看著那朵花,久到呼吸漸漸慢下來,她才側過頭去看溯侑。

  溯侑同樣在看她,看她滿頭晃動的珠釵,看她皺起的眉和抿起的唇瓣,那樣的視線,與任何時候的注視都不一樣。

  點墨般的瞳仁中,沉著一層純粹的,璀然的欣喜,像一層晶瑩剔透的珠光寶石,在微末的燭光中閃動著熠熠光澤。

  眼前的男子舉手投足間全是居高位者的游刃有餘,而眼梢微彎,勾起唇角笑起來時,又現出一種別樣的純然深情。

  不可否然,這張臉,這個人,這種性格,哪一樣在她眼裡,都是令人挑不出毛病的滿意。

  薛妤伸手將千籐引上冒出的那朵花摁下去。旋即,她起身,頂著那頂沉重的鳳冠,有樣學樣地朝溯侑傾身而近,直到鼻尖抵上他的耳側肌膚,呼出的熱意一下接一下落入耳畔。

  直到,他有些受不住地微微揚起下顎,手掌在身側緊了又緊。

  「女郎。」他脖頸筆直修長,微微一動,便將所有脆弱的致命缺點暴露在她眼前,聲線微低:「要說什麼?」

  薛妤不想說什麼。她盯著他冷白細膩的頸窩看了半晌,眸光微動,隨後,長長的衣袖如雲朵般落在他瘦削的肩骨上。她找到個著力的支撐點,長長的睫毛垂落,唇瓣在他耳垂邊快速地,試探地落下。

  鳳冠上銜著的那顆碩大明珠堪堪落入他的鎖骨中。

  蜻蜓點水,肌膚相貼。

  溯侑保持著這樣的姿勢,全身僵直。

  這一出,他沒想到,是真的半點沒想到。

  是為了任務,為了引出魔女,還是別的——

  薛妤彎著腰,眼神陷入一種少有的怔然之中,她維持著這個姿勢,垂眼,用冰涼的指腹一點點將他耳側上那塊被口脂染紅的肌膚擦乾淨,卻越塗越亂,像畫筆下凌亂的暈開的一點。

  她索性不再去管,而是用食指指尖觸了觸自己的唇瓣,上面似乎還殘留著一點奇異的餘溫。

  心跳,有點快。

  原來,這便是世人嘴裡的喜歡麼。

  這種令人猝不及防的旖然氛圍中,薛妤不說話,溯侑也就保持著這個近乎任她所為的姿勢,摁著手指骨節,啞然道:「女郎。」

  薛妤撤身退回來,與他面對面坐著,兩人大紅的嫁衣交疊著糾纏在一起,珠環相撞,鈴叮做響,現出一絲糜爛的美感。

  她杏眼微睜,只見燭火下,對面的男子下頜微抬,喉結鋒利,神色是難得的懵懂,蒼白的耳根浮出一片雲霞似的紅,這樣一看,透露一種無辜又誘人的純情來。

  「嗯。」她輕而慢地應了聲,抬眼問:「喜歡我,是不是?」

  溯侑想過千萬種情愫被戳破的情形,唯獨沒想過會是這樣的情況,他靜默片刻,而後在那雙直白而澄澈的杏眸中以舌抵著齒尖,認命般笑了聲,道:「是。」

  理智告訴他千萬遍,現在還不是時候,還不是時候,可這樣的情形下,他沒法不認。

  藏不住的。

  薛妤感情遲鈍,可畢竟審過那麼多人,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如何,她再清楚不過。即便他隱藏得再好,那些或刻意,或無意間流露出來的眼神,比任何溫情脈脈的告白話語都來的得直白灼熱。

  隱隱間,她早有察覺,此刻得到證實,也只是微微屏息了瞬,覺得順理成章,理所應當。

  「你是妖。」她垂著眼,手指間勾出幾根長長的絲線,被她一繞,一纏,就成了一把,綿柔無害地垂著,紛紛揚揚幾百根,話語卻絲毫不亂:「純正的妖族血統,並非妖鬼,當年那對男女,不是你親生父母。」

  「你身世有疑,天賦頗高,當年那場走失,家族長輩未必沒有苦衷。」她頓了下,道:「你若是被認回去,身份不低於人。」

  「我答應過你,你隨時可以走。」

  話說到這裡,溯侑已經全然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微微低頭,看著她根根潔白修長的手指,伸手勾了勾其中一根長線。

  「不走。」

  他眉尾微揚,含著笑,絮語般歎息著道:「鄴都有規矩,公子終身不可入世家外族。」

  這個時候,薛妤嚴謹地糾正他:「我若放人,便可以。」

  「嗯。」溯侑將那把線捧在掌心中,食指微動,音色惑人:「是我。」

  「是我不想走。」

  他早就不是當初那個在夾縫中渴求親情的半大孩子了,妖也行,妖鬼也好,世家貴族如何,族人親眷如何,通通跟他沒關係。

  從瘦骨伶仃,一無是處,看人臉色,到如今有足夠的實力,足夠的底氣,站在這世間最高的山巔上,可以仰著頭,睜著眼,以任何自己想展露的姿態面對所有人。

  教他為人處世之道,為人為君之禮,告訴他不自輕,不自棄,在這條長到恍若沒有盡頭的路上,餘光所見,全是她。

  她在哪,哪便是歸處。

  那根線在指尖繞到盡頭,兩隻手只差一步便觸碰到一起,溯侑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近乎將自己剖析般坦誠道:「是我不想離開鄴都,不想離開女郎。」

  他道:「我們在一起,試一試,好不好?」

  恰在此時,庭前風雨大作,暴雨從天穹上倒灌下來,只頃刻間,便響起數道炸雷,幾道雜亂的腳步聲朝這邊逼過來,眨眼就到了房門外:「薛妤,溯侑,來了!」

  「別硬抗,先跑。」

  這個時候,還能有什麼來了。

  說那時遲那時快,在被激怒的魔女出手之前,溯侑攬著薛妤,手掌繞過一段床幔,將其撕下,而後揚手一揮,床幔化為筆直的利箭朝窗牖的方向激射而去,而他則藉著這股力反方向滾到門檻一側。

  他脊背著地,薛妤嚴絲合縫地貼著他的胸膛,華麗的珠釵搖晃著,衣裙在半空中劃出一道驚艷的弧度。

  溯侑生得挺拔清瘦,薛妤平時看著身段纖細高挑,真與他一比,便顯得出一種玲瓏的小巧之意,此刻,他的手掌穩穩落在她細得驚人的腰線上,隔著重重衣物,都透出一種灼人的不容忽視的溫度。

  怎麼就在這個時候。

  偏偏是這個時候。

  溯侑猛的閉了下眼,再睜眼看魔女時,那種勘破一切的從容冷靜便又如潮水般回歸。

  他起身加入戰局,定江侯府內所有的陣法在此刻齊齊亮起,萬千道光亮交織,九鳳等人竭盡全力出手,溯侑的劍意絞殺一切,毅然殿後。

  薛妤是魔女次身,不可能在此時出手。

  她站在被粗魯破開一道大洞的窗前,眼神隨著戰局中能獨挑大樑的男子而挪動,純色的瞳孔中漸漸泛起一層漣漪。

  這一次,她的眼光,是真的極好。是那種左右審視,自己從頭挑到尾也挑不出瑕疵的好。

  許久,風停雨歇,魔女尖叫著被陣法束縛,七人逐一施展奪魂之術。她走到庭院中,無聲望著這一幕,直到溯侑收劍而立,自然而然地朝她身邊走了兩步。

  九鳳喘著氣撫了撫受傷的傷口,道:「奪魂術也用過了,怎麼樣,這任務能過了沒?」

  「這打啞謎一樣的日子,我真是受不了了,一天都受不了了!」

  「快了,但也可能沒那麼容易。」音靈面色凝重地看著越來越沉,連院中燈光都要吞噬的天穹,凜聲道:「只怕接下來才是重頭戲。」

  薛妤也在觀察天上的異象,她指間夾著那封信,仍然處於密封的打不開的狀態。

  「溯侑。」看著看著,她收回視線,突然鄭重其事地連名帶姓喊了他一聲,得他專心致志的垂眸後,她以食指抵著唇,問:「從今以後,不隱瞞,不背叛?」

  四目相對,他應得鄭重,言辭舉止間,是說不出的深邃勾人,薛妤望著,指尖垂落下長長的一根雪線。

  他俯身,將那根線掛回她的食指,聲音裡是含著笑也難掩緊張的清雋聲調:「在一起,嗯?」

  這一次,連那句試一試都省了。

  在鋪天蓋地的巨變襲來之前,薛妤收回雪線,低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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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7:47 PM

第78章

  魔女和薛妤這個「次身」完全不一樣,相反,她是極溫婉清秀的長相,眼睛不大,彎起來只剩一條縫,臉很小,只有巴掌大,臉色蒼白。

  許是為了配合此刻喜慶的場合,又許是真心要嫁給心儀的男子,魔女也穿了身綴滿玉珠流蘇的正紅長裙。此刻,血液從身體中爭先恐後湧出來,而後毫不違和地融入深色的衣料中,洇出一團團水漬,像煙花般盛放炸開。

  她跌坐在陣中心,看著四下交織的光線時,神色茫然至極,良久,她用手慢慢摀住眼睛,一行清澈的淚跡順著臉頰蜿蜒下來,堪堪懸在下巴上,欲落不落地掛著,我見猶憐。

  美人含淚楚楚可憐,可此情此景,從那具纖細瘦小的身軀中迸發而出的,卻是一種不解到極致,無助到極致的悲愴。

  「我們發現她時,她就正奔著這邊而來,臉上神情十分奇怪,我看不大像是純粹的歡喜。」季庭漊撫著下巴看著這一幕,皺眉開口道:「倒像是來求救的。」

  「求救?」薛妤抬眼看沉沉欲裂的天穹,自從魔女被束縛後,天地間的溫度似乎眨眼間熱了起來,她將這兩個字念了遍,道:「向誰求救?定江侯?」

  「我看多半只有這種可能。」音靈接過善殊手中的團扇搖了搖,也沒覺得有所好轉,她納悶地打量四周,道:「不過她既然分出一個次身來,證明心裡也不相信這門親事,那到底發生了怎樣的事,讓她這一族之長都解決不了,到最後只能病急亂投醫,求助到一個並無實權的侯爺身上?」

  「先看看。」薛妤走近魔女,仔細觀察後眼瞼微抬,道:「奪魂陣發揮作用了。」

  就在她話音落下後不久,魔女眼珠漸漸停止了轉動,透露出一種僵硬的宛若提線木偶的懵懂之色,從她身上分出八道晶瑩的光束。在某一刻,這些光束似是汲取完了某種力量,如流星一樣徑直奔向薛妤等人的眉心。

  這光來得突然,且不容人拒絕,在八人放大的瞳孔中,它們沉入眉眼,而後「刷」的一下,似乎給眼前這片天地換了種顏色,換了個背景。

  塵封的遠古之事,那段不為人知的歷史,在這一刻,纖毫畢現地展露在他們的眼前。

  那是過往的事,經過扶桑樹的各種化腐朽為神奇的手段,薛妤並沒有融入魔女次身這一身份上去,反之,她似乎成了一名真正的除魔師。

  遠古時,人皇一統天下,四海臣服。

  魔族出世七百餘年,除魔司存在四百年,朝廷建立除魔司,允他們出手誅魔,到了後期,除魔司權利之盛,令朝中官員側目,叫尋常百姓既敬畏,又害怕。

  權利握在手上久了,忘記初心似乎成了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除魔司是這樣,人皇也是這樣。

  處死的魔多了,到了後來,早已麻木,不論好壞,但凡犯到除魔司手上去的,抽皮斷筋都成了最好的結局。

  他們是真的在除魔。他們想將這個橫空出世,看似充滿了不詳的種族從這個世間徹底的,完全的屠戮一空——以最決絕殘忍的方式。

  可魔族呢,他們不懂,什麼都不懂。

  對他們而言,這個世界是嶄新的,需要不斷摸索的,他們不懂敬畏是何物,不懂什麼叫低調,一切都憑藉著本能行事。

  因為無人管束,再加上生來便有傷害到普通人的能力,他們囂張一時,愛將人嚇得屁滾尿流而後哈哈大笑,天生享受惡作劇的刺激和快感,這令他們在最鼎盛時引發眾怒,成為各族各家,乃至金鑾殿上那位人皇的眼中釘。

  魔女紫芃便是在這個時候出世的。

  她走過許多山,淌過千條水,即便沒有前人的經驗,也能從百姓們口耳相傳的談論中敏銳的感知到一些不同。不受歡迎和排斥已經不能用來形容別的種族對魔族的態度了,一種仇怨在朝廷的蓄意渲染與誇大中延續下來,像一團火上淋上了熱油。

  魔族需要約束,她來約束,可人族無人管。

  人皇放任除魔司勢力水漲船高,隔靴搔癢的誅殺已經讓他們覺得厭煩,這樣的心態之下,幾乎是順理成章,毫不意外的,除魔司內爆發出了一種空前的想法。

  為何不能一勞永逸,為何不能將所有的罪惡扼殺在搖籃之中。

  從除魔司三人聯名上奏將整個計劃稟告人皇,那張奏折便在人皇手中翻來覆去地轉了十多年,直到忝禾那邊再一次出了差錯,誤殺了一隊朝廷官兵。

  人皇震怒,矛盾無法調和。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人皇終於點頭,應允了魔女和定江侯的婚事。

  紫芃與定江侯相識於十數年前,定江侯彬彬有禮,溫和清雋,對人對事,總有獨特的,和他人不一致的見解,兩人很快成了朋友。

  這似乎是一位良人,特別是在她袒露自己真實身份後,他仍是笑著提出了成親的建議。

  那一天,紫芃是真的發自內心的開心,不僅僅是因為能和心生好感的人長相廝守,更因為她覺得自己為魔族找到了一條穩妥的路。

  人族有姻親裙帶的說法,願意成親,便是願意包容,親近的意思。

  有她在皇城坐鎮,從今以後,所有魔族不敢妄動,長此以往,人們遲早會對他們有所改觀,魔族也將像世間其他種族一樣融入這片天地。

  可這美好的祈願是假的,魔族的未來是假的,就連一直以來表現得包容,和煦,如春風般的少年王侯也是假的。

  就在她啟程趕往皇城時,定江侯與自己次身成親的那一天,瓊州傳來消息,人族蓄意而起,趁瓊州無主,以蒼龍為首血洗了瓊州,拿到了供於祭台之上的半塊起源之石。

  與此同時,另一個噩耗也接踵而至。忝禾被人暗算,主次身齊齊現身,被諸族高手圍困,最終死在了皇城之中。

  他身上,有魔族另一塊起源之石。

  那一刻,紫芃知道了人皇的打算,這哪裡是有意包容,接納,這根本是要趕盡殺絕,斬草除根!

  四月春風中,她舉目四望,無助到了極點,最後只能夜赴定江侯府,哪怕此時已經明白所謂的聯姻,成親,全是圈套,可她別無他法,只能來這裡為魔族求一線生機。

  她想說,魔族願意隱居,願意獻出一切,從今以後再不犯事,求人皇網開一面。

  什麼也不求,只求能給一條生路。

  可等來的,是天羅地網,是早早就佈置好的奪魂陣。

  那位畫一樣的貴公子,穿著紅衣從門裡走出來,高高在上,眉宇間是一種難以說清的複雜之色,他說:「天子一怒,浮屍千里。紫芃,你不該自投羅網,自尋死路。」

  他就以那種既憐憫,又無情的姿態說:「你與我見的魔族並不一樣,我無意取你性命,你走,從這府裡出去,有多遠便跑多遠,從今以後,再別回來。」

  不一樣,是她也跟人一樣,有柔軟的瞬間,有能被輕易觸動的心腸,更不會去主動出手傷害什麼。

  紫芃卻來不及為這十幾年的蓄意陷害質問半句,她淋著雨,妝發狼狽,含著淚聲嘶力竭道:「你才見過多少魔族,你怎知他們之中就沒有如我一樣,如你一樣的,你憑什麼!」

  說到最後,她無力極了。

  人皇憑什麼,定江侯憑什麼能定一族的死罪,扼殺所有的生機,否定他們存在於這個世上的所有意義。

  可在即將取得的巨大勝利面前,沒有人能聽得進她的話語。

  整座皇城都在無聲狂歡。

  定江侯府的奪魂陣本意是要搜出魔族起源之石的下落,既然起源之石已經落到了人皇手中,那這個陣法就沒了意義。紫芃最終從定江侯府爬了起來,她踉踉蹌蹌出門,可在既定的大局面前,一人之力,猶如螳臂當車,根本毫無作用。

  最終,人皇高起祭台,在蒼天的見證下,將兩塊起源之石碎為齏粉,他以一種高位者不容置喙的口吻宣佈:從今以後,這世間再無魔族。

  魔族果真沒有新生之火,這令皇城中的人行動起來徹底沒了後顧之憂。

  現存於世的魔族則遭到了朝廷軍隊,各族人馬的圍剿,每天都有數不清的魔族無望地死去。

  那段時間,皇城中死氣與怨氣纏繞,那像是一層厚厚的陰霾存蓄在頭頂的蒼穹之中,可所有人都沒有留意,直到最後一部分躲於瓊州祖地的魔族死去。

  那是件值得慶祝的事,許多應召而來,參與圍剿魔族大計的種族受邀在皇宮中赴宴,其中又以蒼龍,天累為首,這是妖族中當之無愧的霸主,即便是人皇,也待之如上賓。

  就在這種普天歡慶的日子裡,人世間迎來了從所未有的,始料未及的反噬和災難。

  一種似人非人,似妖非妖,似魔非魔的東西橫空出世,它們身上纏繞著黑氣,長得奇形怪狀,各不相同,有的能在天上飛,有的能在水裡游,有的還能在山地中健步如飛。

  跟魔族不一樣的是,它們沒有思想,沒有理智,沒有正常生命會有的喜怒哀樂,甚至連對這個世界的好奇都沒有,它們的眼中,唯有毀滅,鮮血和死亡。

  它們見人就咬,誰也不怕,哪怕是最弱小,最低等的一類,也極其難纏,像在身上批了十層厚厚的盔甲,刀槍不入,堅硬無比。

  世界在一日之間天翻地覆。

  無數百姓在懵懂中死去。朝廷軍隊,門派乃至各大隱世家族翻遍典籍,仍查不到這像是專程來復仇的東西是什麼。

  翌日,許多門派弟子,世家公子拿著靈器下山,試圖飛速平息這一場禍端,可令人頭皮發麻的是,這些東西中,也有強者,上位者,甚至王者。

  實力越強,毀天滅地的慾望就越盛,它們率著更下層的存在,如蝗蟲過境般掃蕩人間城池,僅剩不多的智慧,全用在坑殺更多的人和妖身上。最可怕的是它們如春草般生生不息,迎風暴漲的生命力,兩隻生失只,十隻成一百,百則成千成萬。

  權勢,地位,財富,美色,通通不要,眼中只有殺人。

  根本無法溝通。

  人族稱呼這些東西為「魅」。

  那是人族出世以來,最痛苦灰暗,最不堪回首的一段歷史。

  為了後輩子孫,為了錦繡山河,為了從前安穩與寧靜,無數強者,老者站出來,挺身面對這一場浩劫,拼到最後,空氣中時時都是血腥味和噁心的腐臭汁液味。

  就在這片天地不堪重負時,扶桑樹的靈神終於被喚醒。

  它生為聖物,為萬族之長,根須遍佈四海,擁有如皓海般的力量,可面對那樣的「魅」族,長久的沉默後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步入朝堂,廢除人皇。

  猶記得那天,如擎天之柱的巨樹枝丫橫入朝堂,如過無人之境,它一指點在人皇玉璽上,玉璽便失去了所有光芒,除此之外,所有曾參與過圍剿魔族計劃的種族,當家家主均被廢除。

  那根枝丫上就這樣掛著十幾位被世人視為不可攀登之高山的大人物摔在祭台之上,彷彿在以此舉平天之怒。

  做完這一切,該除的魅還得除去,扶桑樹不得插手,再於心不忍,也只能指揮有能力的人圍成一道堅不可摧的防線,守著背後手無寸鐵的芸芸眾生。

  扶桑樹允諾,凡為此戰隕落的,神魂仍有可救的,它會圈出一片秘境,供它們安息,也為人族之後人獻上最後的薪火傳承。

  已經到這一步了。

  沒辦法了。

  在這樣的背景下,薛妤成了一名除魔師,那個時候已經沒有了魔,取而代之的是難纏千百倍的魅,她廝殺在最前沿,與高等的魅交手,身邊並肩作戰的是連聲咒罵的九鳳等人。

  那是薛妤迄今為止打過最艱難的一場仗。

  魅的數量太多,繁殖能力又極強,手段稍微軟弱點,那些炸開的綠色汁液中,便會冷不丁又組成一個力量稍微弱些的魅,如此反覆,沒完沒了。

  到最後,她抬眼看天時,天永遠是昏黃色的,手臂抬起,落下,靈力衰竭,負傷,倒下,實在承受不住的時候便放出靈器抵擋一時半會,稍作休息後再咬牙站起來,耳邊是永遠不會止歇的怪叫吶喊。

  薛妤終於知道,蒼生陣恐怖的絞殺之力是要對付什麼,那天無為寺裡突然傷人的又都是什麼。

  漸漸的,所有人都倒下了,季庭漊和陸秦咳著血被一隻王族魅掃得半跪下來,音靈與善殊勉力支撐著一退再退,九鳳化為了本體,恐怖的燎原之火不知第幾次噴發出來。

  溯侑身邊劍氣可怕,他一邊打,一邊朝薛妤靠近。

  在八人被逼到極限的時候,他們眼前才又乍然出現另一副畫面。

  蒼生之禍終止於「魅」出世第十年。天累的身軀是世上最盛大的容器,也是最堅固的囚籠,蒼龍則擁有最為恐怖的攻擊之力,在那場滔天之亂中,兩族傾巢而出,配合奮戰在前沿的百族砥柱們將幾乎全部的魅引到了寬闊的遼原和大海之中。

  天累以身為籠,蒼龍以身為劍,同時施展祖傳之技,將九成的魅圍困,狙殺,以生命為代價。

  最後一頭蒼龍從半空中重重墜落,巨大的身軀砸入連綿山脈之中,它的體內纏繞著數之不盡的黑氣,胸膛裡則充斥著魅炸開後的噁心綠液。

  那是蒼龍族的新任族長,還很年輕,鱗片光澤有韌性,血液是黃金一樣的顏色,眼瞳巨大,於是顯得生命流逝時格外漫長而殘忍。

  他身邊躺著的是蒼龍一族的老族長,正哆嗦著為族中最為出色的後輩合上眼眸,在嚥氣前,重重地甩了下尾巴,道:「我終於得知——」

  終於得知。

  沒有人有資格斷定一族存在與否。

  人族不行,妖族不行,人皇不行,扶桑樹也不行。

  在付出難以想像的代價贏得這場大戰的勝利後,扶桑樹聽天之意,抹去這段歷史,同時制定三方,人皇管人,妖都管妖,聖地自成一派,維繫世間和平,山河無恙。

  之後數萬年的太平,由此而來。

  宛若一捧煙花在眾人眼前炸開,八人還未來得及反應,便齊齊被震了出來。

  季庭漊與音靈內耗最大,當即暈了過去,九鳳支撐不住,捂著胸口「哇」的吐出一口血來,咬著牙怒罵:「天機書你最好別被我——」

  話音才落,一道宏光便咻的籠罩了她。那是遠古大能留下來的,頂尖的機緣。

  九鳳眸光閃爍著,念了無數遍「好漢不吃眼前虧」才勉強將滿胸膛的罵人話語嚥回去。

  她閉上眼,放任自己陷入沉睡中。

  薛妤一動不動地半跌在原地,她髮絲凌亂,額前全是細密的汗珠,溯侑認識與她相識十餘年,頭一次見她這副模樣,兩人呼吸都很重,他將劍放在一邊,面對面坐在她跟前。

  兩道最絢爛的光芒從天穹中降下,一道沒入溯侑眉心中,一道則盤旋著沉入薛妤體內。

  晨光照下,滄夷的古城中,八道七歪八扭,精疲力竭的身影齊齊陷入沉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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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7:47 PM

第79章

  春去秋來,日昇月落,在日復一日變幻的景象中,十年如疾風驟雨般在眼前晃過。

  草長鶯飛之際,陸秦,善殊和九鳳前後睜開了眼。

  睜開眼的下一刻,陸秦踉蹌著站起來,往半人高的草叢中奔去,捂著胸口吐得昏天黑地,吐完又開始咳血,像是打開了一道閘口,一發不可收拾。

  善殊和九鳳的臉色也不好看,兩腮血色全失,透露出一種重傷瀕死的灰敗之色,九鳳瞳仁望著天,指尖一點點摳進泥土中,方才勉強將那一波波襲來的眩暈嘔吐之感強行壓下去。

  很長一段時間,三人都沒有說話,或者說,都沒力氣說話。

  直到身體的疲憊得到緩解,現實和幻境徹底區分開,善殊才頗為無奈地揉了揉突突跳動的眉心,苦笑著道:「這可真是,出人意料。」

  九鳳手掌往地面上重重摁了下,五條蛛絲一樣的裂紋便順著那股洩憤般的力道蕩了出去,延綿數百米,她聲音啞得字句都含糊不清:「所謂的五星任務,就是把我們當猴耍,當狗訓,是吧?」

  說到這裡,九鳳真覺得自己太傻,太天真了。

  說實話,這輩子,她還沒遇到過這麼能折磨人的機緣。

  機緣前的五星任務,那場呈現在眼前的禍亂之源也都算了,原本以為之後是苦盡甘來,終於如願以償,天機書甚至貼心地將最為符合自身的機緣主動送到眼前來。

  按理說,只要好好領悟,秘境中的十年如白駒過隙,眨眼便溜走了。

  可誰也沒想到,天機書還留了一道硬坎給他們。

  不遠處,陸秦終於緩過勁來給自己捏了個除塵術,又拍了拍已經麻木的臉走過來,嘴巴裡酸水直流:「你別看我們,我們也是第一次經歷這樣的事。」

  「直接要了我半條命。」

  季庭漊在此時睜開眼,他面色古怪扭曲到極點,繃不住地側頭噴出一口艷燦燦的鮮血,腥甜的氣味傳開,這次就連嘴巴最毒的九鳳都沒說什麼陰陽怪氣,嘲諷羲和傳人沒落至此的話。

  沈驚時,音靈相繼醒來。

  迄今為止,除開薛妤和溯侑,聖地傳人和九鳳面色都呈現出一種飽經摧殘,難以言喻的神情,唯獨沈驚時除外。他面色紅潤,笑意自然,眉宇間流淌著志得意滿的飛揚之色,見周圍一圈的苦大仇深,還愣了愣,忍不住好奇地問:「你們這都是怎麼了?」

  九鳳觀察了半晌,反問他:「你的機緣怎麼樣?」

  沈驚時擺了擺手,後怕地嚥了口水:「別提。看了十年的書籍,民生,現在眼前晃的全是字,一看書就頭疼。」

  九鳳面色陰晴不定地「呵」了一聲,舌尖抵著牙關道:「天機書也來因人而異這一套?」

  「不是。」沈驚時見他們沉默不語,又細細地感應了下他們如水漲船高的修為,疑惑地開口:「修為都比十年前提升了一大截,你們這是又集體進了個什麼難以解決的圈子嗎?」

  音靈一直揉著太陽穴,此刻,深深吸了一口氣道:「知道我們進步為何這樣大麼?」

  她掀唇笑了下:「挨打挨出來的。」

  這話半分假都沒摻,說起這十年的遭遇,哪怕是善殊這種天生的好脾氣,都有些繃不住。

  他們在頂尖的機緣之中與魅糾纏,一天都沒停歇,累了,趴下了,精疲力竭到只剩最後一口氣了,便被一隻無形的大手扔著丟回一口咕嚕嚕冒著泡的水池中去,水池中是前人畢生的領悟,對如今的他們大有裨益。

  可才參悟到一點東西,就又被拎著丟到了如潮水般環擁的魅族之中,所謂實戰出真知,他們的修為,領悟,就這樣在痛苦而殘酷的循環中緩步提升。

  可以說,這十年裡,他們全身上下,每一根骨頭都以不同的姿勢折斷過。最慘烈的時候,白骨森森匍匐在地上,連回擊的力氣都沒有,而魅的攻擊就那樣如雨般避無可避砸在他們身上。

  不分晝夜,咬牙前行。

  沈驚時聽得抱著手臂搓了兩下。

  善殊看了他兩眼,不知想到了什麼,將他叫到一邊,問:「你的機緣是怎麼回事?」

  「可能真跟薛妤猜測的一樣。」沈驚時收斂散漫的笑意,一本正經地道:「裘家若從人皇的位置退下來,聖地和妖都必定會順著當年的線查到我們這一脈。」

  「扶桑樹給的機緣中,我不止看了許多書,還批了十年奏折。」沈驚時看著善殊,又笑著聳了下肩,道:「你別皺眉啊。這都沒譜的事,再說就算真去當人皇,我看也挺好的。有我在,肯定不會跟你們爭啊斗的,說不定還能悄悄放水,到時候給你讓一條靈脈出來。」

  話說到後面,已經又恢復了他平時吊兒郎當混不吝的貴公子做派。

  「就你會說。」善殊瞥了他一眼,道:「就眼前而言,九鳳受傷一事還都是我們的猜測,畢竟沒有實證,等我們出去後,妖都會接手調查,若是證據確鑿,聖地和妖都會就這事商議後續舉措,事情還沒到絕對的一步。」

  「那更好。」沈驚時笑吟吟地湊近,道:「不當人皇,在佛女殿下身邊當個散財童子最合我意。」

  =====

  薛妤醒來的時候,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九鳳和沈驚時湊在一起,正翻來覆去地搗鼓手裡的天機書卷軸。

  「這到底是過了,還是沒過。」九鳳用指尖噠噠點了點天機書上那個清晰無比的魅字,無比警惕地道:「不能經受了這種痛苦,任務卻還只到一半吧?」

  她這一句話,像是某根尖銳的刺,一下扎到其他幾位聖地傳人的心裡。

  那刺眼無比的五星任務,並沒有在指尖消散,而這意味著什麼,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

  查也查了,當年的真相也知道了,打都挨了,十年過去,飛雲端不日便要開放,這個時候告訴他們,任務沒過。

  「那封信呢。」善殊頭一個反應過來,道:「剩下那封沒開的信裡可能有提示。」

  「在我這。」不知何時,薛妤醒過來,她的唇色極白,說話的聲音低而輕,卻足夠所有人聽到。

  都說靈陣師的手最穩,即便才經過過十年痛不欲生的摧殘,這會將信紙展開時,薛妤的手指仍根根筆直,半分都不抖。直到一陣夜風拂過臉頰,她才忍不住側過頭咳了一聲,而後迅速恢復過來,道:「沒有提示,上面只寫了一句話。」

  這封信不知在何時鬆動了封印,露出裡面保存完好的紙張,紙上只潦草而簡單地寫了一句話。

  ——魔族滅,魅出世,天下浩劫,動盪不休,我們終自嘗惡果。

  這是一位當事者的唏噓悔恨,亦是對那場滔天之禍的總結。

  「那現在,怎麼說?」季庭漊挑眉夾著天機書的卷軸晃了晃,問。

  「我管不了了。」九鳳撂挑子乾脆利索,「本就是突然被捲進來的,之前配合也是為了秘境之淵的機緣,現在整這麼一出,誰受得了?」

  「先算了吧。」善殊看了看他們身處的環境,道:「若是不出意料,現在可以和秘境中其他人聯繫了,我們先問問情況,至於這個任務,天機書暫時也沒表示,一步步再看吧。」

  她話音落下,大家頷首,紛紛四散而開。

  開滿花的山坡上,只剩薛妤和仍閉著眼的溯侑。

  皎潔的月色下,薛妤衣袖和裙擺如雲朵般綿柔搭在葳蕤草叢上,長風一吹,便盪開了驚人的弧度,露出一截窈窕別緻的腰線。

  她坐在溯侑對面,將已經閃爍起光芒的靈符放在一邊,耳邊是朝華條理清晰的稟報:「……進秘境之淵後,我們和女郎走散,莫名被圈入一個黑色小空間中,隨後便看到了天機書頒布的五星任務。」

  「隊伍中有十五個人,除了我們幾個在聖地中任職的,其餘都是世家貴族的公子姑娘,因為不熟悉,又涉及機緣,最開始鬧得不行,誰也不服誰,直到太華聖子進來。」

  說到這,朝華正色道:「女郎,太華聖子在這次任務中出手不少次,依我看,實力仍有所隱藏,不說別的,但確實比佛子,崑崙少掌門強一些。」

  「三地盛會自有定論。」薛妤聽罷,道:「聖地傳人誰也不是省油的燈,平時不顯山露水,是因為沒到要見真章的時候。你和愁離別亂動,跟著蒼琚就行。」

  那邊很快應了一聲,薛妤切斷了聯繫。

  她的目光落在溯侑身上。他眼睛閉著,濃密的睫毛自然垂在眼皮下方,膚色冷白,整個人像一幅被精心描摹,再三於細節處深化的畫。

  沉睡的時候,他身上那種花朵般旖麗,馥郁的姿態散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真正的本性,涼薄而鋒利,像薄霧天可以吹開一切的風刃,從頭到尾,都是上位者該有的,會有的游刃有餘,從容不迫。

  確實,確實不是二十年多年前那個桀驁輕狂,滿身都是刺的半大少年的樣子。

  看了一會,薛妤與一雙戾氣極重的黑色瞳仁對視。

  溯侑的呼吸極重,像是才經歷過一場激烈的殊死搏殺,垂於膝蓋上的手指倏地曲起,指節上迸現出一根根細小經絡,瞳仁顏色是純然的深色,一種驚人的美麗與危險撲面而來。

  這是十年死戰,初初醒來時會有的紊亂。

  薛妤並沒有動作,她以手掌撐著身體大半重量,長長的髮絲垂在臉頰兩側,隔著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就那樣安靜地看著他。

  在血肉模糊的戰場還未在眼前完全退卻時,看到那樣一張熟悉的,令人心神傾倒的臉,溯侑下意識的反應便是用手飛快擋了下眼睛。

  等戰鼓聲和喧鬧聲從耳邊徹底淡下去,他才顫著手掌置於唇邊咳了聲,再抬眼時,眼中濃烈到幾乎溢出來的戾氣已經乖乖倒流回去,煙消雲散。

  只剩下蒼白而虛弱的一張臉。

  「女郎。」因為太久沒開口說話,他的嗓子有點啞,語調卻很熟悉:「何時醒來的?」

  「比你早一點。」

  薛妤視線落在他乾裂的唇瓣上,也沒多說,伸出食指落在他手腕上,靈力暢通無阻地湧入他的體內,半晌,她收回手,道:「你現在的實力,很強。」

  不遜於聖地傳人,甚至足以跟九鳳搏殺的強。

  溯侑並不否認,他側了下頭,像是要認真去觀察薛妤的神色,卻見她提著裙擺起身,繞了半圈坐在他身後,隨後朝外丟出一個嚴絲合縫的結界,言簡意賅地道:「將翅翼放出來,我看看。」

  誠然,兩人都是聰明人。

  沉睡前的那些影像中,天累鎏金色的翅翼徹底舒展開,遮天蔽地的一片陰影,翎羽絢爛華麗,根根都是大殺器。

  每一樣特徵,都能在他身上找到重合的,熟悉的影子。

  溯侑身體極短暫地頓了頓。

  他仍忘不了,上一次,她看過之後,那種冷淡又薄情的反應。

  可饒是如此,在無聲的夜色中,他仍催動著體內蓬勃湧動的妖力,將那雙宛若黃金澆灌而成的翅翼徹底展現出來,像擺放一樣盛大的工藝品一樣安然垂落在她眼前。

  因為十年機緣,十年苦修,這次的翅翼比上次看到時要更鋒利,也更華美些,翎羽一根接一根排開著伸展出去,清秀而流暢的一筆。

  唯一不變的就是那根橫在中間,最長的翎羽,它被眾星捧月地圍著,像高坐在某種古老獻祭儀式上的神明,週身充斥環繞著霧一樣流動的深邃紋理。

  薛妤現在知道了,那便是被譽為「囚天之牢」的天累尾羽。

  所有的一切都對上了。

  她的手指像是才從冰水中撈出來,而他胸膛起伏著,全身都是滾熱的溫度,兩兩相觸,宛若水火交融。

  察覺到她一絲不苟的過界舉動,溯侑抑制不住,既想讓她停手,又享受這樣親密無間的親暱姿態。

  水深火熱,舉步維艱,他這簡直就是在折磨自己!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推移,溯侑眼中拉出長而深凝的一點霧色,在薛妤手指即將停在尾羽上時,他閉著眼,無聲地抬了抬下頜。

  「女郎。」他側身去看她,神情中是強忍都忍不住的悸動,音色輕而淺:「在想什麼。」

  「妖族天累。」薛妤手指無意識地流連在金燦燦的光羽之中,停一下,撥弄一下,提及身份,聲音中終於有了不一樣的波動:「自己知道嗎?」

  溯侑搖頭。

  在看到那些畫面之前,誰也沒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誰不會往這方面想。

  在一片膠著的寂靜中,溯侑手指微屈,音線似刻意強調般重了重:「我們已經在一起了。」

  「天累,也能和女郎在一起,是不是。」

  薛妤將他墨緞一樣的長髮攏在掌心中,放於肩側,道:「是。」

  這話落下之後,她湊近看那根光華氤氳的尾音,皺著眉觀察了好幾遍,才道:「尾羽上有天然的陣法,像個囚陣。」

  察覺到她接下來要做什麼,再回想之前尾羽被她握於掌心時那種難捱的滋味,溯侑幾乎是毫無應對之法地繃緊了身體,直到她手指當真一根接一根落下來,他才顫著胸膛,手指微抖著咳了一聲。

  身後的動作停了停。

  也真只是停了停。

  片刻後,溯侑徹底抑制不住,他嘶的一聲,重重扼住她垂於衣側的另一隻手腕,將人往前帶了幾步。她胡亂蕩動的衣袖邊被風吹得落在他手背上,像是勾人心弦,欲說還休的含蓄一點。

  在一片兵荒馬亂中,他強硬扣住她的指尖,喚她:「阿妤。」

  「阿妤。」

  他喚了三聲,動作已經是竭力控制都控制不住的失控與自暴自棄,可話語卻恰恰與之相反,一字一句都帶著熾熱的尾調:「有點癢。」

  薛妤垂著眼在他嫣紅的,像是才塗了口脂的唇上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再去看那複雜的,令人怦然心動的陣法時,罕見的走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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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7:55 PM

第80章

  沒過多久,大家聚集在一起,齊齊抬眼去看轟隆隆悶響的天空,薛妤走到九鳳跟前,將半個時辰前才找的煉製玉青丹解藥所需的最後一種靈植遞過去,道:「這些量,剛好能配出兩顆玉青丹的解藥。」

  「十年都過去了。」九鳳挑了下眉,語氣中隱隱有點擔憂:「靠你之前給的那些藥,他們能撐住嗎?」

  畢竟,裘桐威脅蘇允和桃知的時候,給出的期限可只有兩年。

  「能抑制部分藥效,保一條命。」薛妤的話總是直白得令人頭皮發麻:「但人不會太好過。」

  進秘境之淵前,以防萬一,薛妤曾用在飛雲端外圍找到的靈植靈草揉成了十幾份藥散,放在玉瓶中給了蘇允和桃知。如果他們沒能在兩年內出來,之後每一年,都服用一份藥散。

  可這畢竟不是完整的解藥,他們不可能完全不受玉青丹的控制和影響。

  「能保住命就行,這時候也講究不了什麼盡善盡美。」九鳳瞇著眼去看慢慢裂開一道巨縫的天空,道:「飛雲端要關閉了,出去後,人皇的所作所為,以及你給出的那份卷宗,我會如實告知族內長輩。」

  薛妤點了點頭,沒說什麼。

  子夜,彎月如鉤,長風浩蕩,一股令人無法抵抗的浩大力量將山坡上站著的八人捲入一道裂隙中,他們沒有抵抗,任由眼前天旋地轉,片刻後,一步踏入外界綿柔雲層,昭昭日光中。

  眼前一幕,應當是薛妤所見鄴都最熱鬧,也最喧嘩的時候。

  只見以沉羽閣為中心,周圍連綿成了一片的空中閣樓裡陸陸續續往外湧出人,大多都是穿著寬大的道袍的中年男子,平時往人群中一站,全是個頂個的人物,此刻扎堆似的冒出來。

  漫山遍野的聲浪中,薛妤等人的出現將原本就高漲的潮湧推到最高處。

  「看!聖地傳人出來了!」

  不知是誰突然帶頭說了一聲,轉瞬間,無數道視線匯聚在半空中。

  「嘶,這幾個的氣息,徹底摸不透了。」有世家公子面色凝重地感應半晌,而後抽了一口涼氣:「看這架勢,三地盛會,前三十基本定下了。」

  「誒,話還真別說得這樣早。」有人瞇著眼下意識反駁,道:「飛雲端可不是外面那些小打小鬧的秘境,裡面機緣多不勝數,看看前面出來的幾個,許家的許允清,沉羽閣的沉瀧之,還有那個從前跟在赤水聖子身邊做事的,叫什麼,好像叫松珩的,他們出來時的動靜可同樣不小。」

  另有一人接道:「妖都那邊同樣不容小覷,人間修真門派出色的青年才俊也不止一個兩個,我看聖地傳人這次真夠嗆的,不說前三十,前六十都不一定能全守住。」

  半空中,一道接一道晦澀的氣息波動交織,那是隱匿在暗處,不輕易現身的老一輩人物,現在也都忍不住分心觀望。

  感應到薛妤的氣息,鄴主也現了身。他年輕時是出了名的風流人物,成為主君後有所收斂,可那張臉,仍是十成十的打眼,他負手而立,笑著問薛妤:「阿妤,十年苦修,結果如何?」

  「一切都好。」薛妤視線掃了一圈,格外冷靜地道:「父親,幾位女家主都在看這邊。」

  提起曾經的紅顏知己,風流韻事,鄴主一下就沒了聲音。

  「先回去。」薛妤環視左右,說起正事:「我有要事和父親商量。」

  半個時辰後,大殿的書房中,薛錄聽完事情始末,整個人往椅背上一靠,撫著額心沉默了好半天。

  「人皇。」他連著將這個字眼念了兩遍,語氣中的無奈和頭疼之意幾乎溢出來,「裘桐此人,野心太強,空有頭腦,滿腔抱負都用錯了地方。」

  「現在主要是看妖都那邊的意思。」薛妤道:「裘桐不止空有頭腦,他有魄力,有手腕,能完全豁得出去。他想長生不老,想修仙得道,之前鬼嬰,飛天圖之事皆有所預謀。」

  她總結:「他想解開被封印的靈脈。」

  「封印是扶桑樹親自設下的。」薛錄忍不住道:「他是人皇,理應比任何人都清楚,這樣折騰,全是白用功。」

  「是,所以我剛開始也想不通。」薛妤直視薛錄,坦然道:「進飛雲端前,我只能猜到他頻頻動作是因為想擺脫皇族束縛,看了秘境之淵的遠古畫面後,我才想明白,裘桐想要蘊養的,可能是蒼龍的龍息。」

  薛錄猛的抬眼。

  「蒼龍是世間最利的刃,擁有極其可怖的攻擊之力,它能劃開任何封印。」這樣石破天驚的話語,薛妤卻說得平靜,她抬眼道:「父親,遠古的事,我沒經歷過,不知道真假,可從扶桑樹給出的消息來看,不論是龍息,還是龍骸,無一例外,全部都纏著魅,這種東西絕不能出世。」

  「還有一點。」才經歷了十年機緣中的廝殺,薛妤聲音中不可避免的帶上了疲憊之意,她停了停,接著道:「聖地和朝廷對人間妖物的態度,不能繼續惡化下去了,前人之禍,我們應引以為戒。」

  「阿妤,你說的這些,句句都很有道理。」薛錄聽完,站起身在屋內轉了兩圈,在自己引以為傲的女兒面前,用了一種頗為直白的說法:「聖地分為六個,妖都有五世家,除此之外,還有個野心勃勃的朝廷和人皇,外人看聖地勢大,可實際上,我們處處受掣肘。」

  「聖地乃至人族對人間妖物的態度非一日兩日形成,那種觀念刻在了骨血裡,根深蒂固,以鄴都之力,怎麼拔除?」薛錄道:「光一個鄴都,你三令五申,時時事事監督,迄今為止,才起了一點成效。」

  「這二三十年,阿妤,你去人間,去秘境,有一次是出門遊玩的嗎?」

  薛妤慢慢抿緊了唇。

  薛錄心情十分複雜,薛妤長成現在這個樣子,他身為父親,說不驕傲,那是假的,說不心疼,那也是假的。

  同為聖地嫡系,當年他像薛妤這個年齡的時候,簡直一頭鑽進了紅塵中,就連他那最自律克制的兄長,也時不時縱情山水間,感受下不一般的自由的滋味。

  而薛妤呢,在這個年齡,她所說的,所考慮的,卻已經是這種層面上的問題。

  以天下為己任,這太難了,也太累了。

  薛錄語重心長道:「這不是我們說了能算的,這需要朝廷,聖地和妖都達成一致,共同推進,任何一方不配合都難成事,但你看現在的局面。」

  「妖都和我們的關係一向不樂觀,人皇的忌憚擺在了明面上,我們的任何動作,都可能激化矛盾。」

  未來的艱難險阻是真,當下的矛盾重重也是真。

  薛妤在原地站了半晌,她道:「我想改變這種局面。」

  她不是聖人,也不是度苦度難的菩薩,更沒有心比天高,覺得能以一人之力拯救萬千人於水火,只是站在這個位置,能出一份力,就一定要竭盡全力試一試。

  成與不成,試一試才知道。

  年輕人,不論熱烈似火,還是冷靜理智,好像總有某一件事,某種觀點是執拗且難以說服的,那種明知前路難行,非得披荊斬棘往前的衝勁,無疑是動人的。

  「阿妤,在三地盛會前,舉行皇太女冊封大典吧。」

  薛錄道:「既然要改變一些東西,你就得站上最高的位置,這樣,你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才是能令人信服,引人爭相效仿的。」

  這件事,早在進飛雲端之前,鄴主就提起過,因而此刻再聽,薛妤並不意外,令她眼瞳微縮的,是隨之而來的後半句話。

  「三地盛會在兩月之後,為了印證在飛雲端中的進步,摸清大家的差距,各世家大族中的年輕子弟都會前往。」薛錄瞇著眼又坐回椅子上,像是正經歷某種激烈的拉扯掙扎,話語出口時,自己先皺了眉:「父親希望,你能穩在前二的位置。」

  三地盛會每隔十幾二十年便開一次,薛妤大多時候忙著自己的事,很少會去這樣的場合,因此算半個生人。而薛錄呢,他年輕時就最煩這些,為人父後更沒要求過薛妤取得怎樣好的名次。

  這是頭一次。

  沒等薛妤開口,薛錄便擺著手望著窗外低聲道:「不出意外,妖都九鳳是下一任妖族領袖,唯獨她能排在你前面,其他任何人,甚至五聖地傳人,全部得敗於你手。」

  薛妤似有所感地抬了下眼。

  「這樣,父親才能將君王的位置,在兩年內交到你手中。」

  說到最後,薛錄拍了下她的肩,道:「你好好想一想,這個擔子太重,父親不逼你。」

  ===

  漫天喧鬧中,薛妤從鄴主的書房出來後,將自己鎖在了房間裡。

  此時,朝華和愁離已經等到了連模樣都沒變一分的朝年,後者修為增長不少,可話依舊多得令人招架不住:「你們是不知道,我那天進寺廟之後,又遇見了那些噁心的東西——聽我姐說是叫魅是吧,這些東西跟長了狗鼻子一樣,嗅到我出來就撲上來,沒完沒了了還。」

  「對了你怎麼在這。」他叭叭一頓說完,看向身側的溯侑,問:「女郎呢?」

  他伸長了脖子張望。

  朝華捂著臉重重地歎息了一聲,道:「算我求你了,朝年,你八百年沒說過話是嗎?」

  「那也沒有。」朝年吶吶道:「姐,我才兩百多歲。」

  愁離軟著眉眼笑了兩下,道:「行了,別氣你姐了。進飛雲端十年也累了,今晚大家都好好休息一下。」

  歡樂的氛圍在一刻鐘之後徹底消散,朝華和愁離都敲不開薛妤的門,兩人對望片刻,輕手輕腳地離開了。

  這個意思,便是薛妤需要安靜。

  人都走完後,溯侑上前,屈指叩了下門,道:「女郎。」

  他不知道薛妤的意思,於是在外人面前,仍保持著純粹的君臣關係。

  不多時,結界裂開一道豁口。他提步跨過門檻,走進薛妤的書房中。

  想像中的各種畫面都沒有發生,她換了件衣裳,長髮隨意地鋪在肩上和背後,尾尖一部分濕漉漉地搭著,手裡捧著本書,但她的心思不在上面,半天沒有翻動一頁。

  見他來了,她乾脆將手裡的書合起來推到桌面上,問:「殿前司你去過了沒?」

  「都處理好了。」

  溯侑行至她身後,指尖無比自然地捻著她一縷髮絲,清聲道:「絞殺台出了點問題,我方才過去了一趟。」

  說著說著,他便以一種從後環擁的姿勢靠近她,低聲問:「出什麼事了?」

  薛妤身形頓了頓,不習慣這樣的親暱。

  溯侑將她所有微妙的情緒收於眼底,他就那樣一點一點收攏臂彎,直至她長長的一段頸親密無間地貼在他鎖骨上,冰涼的耳墜在視線中晃了兩下,他才滿意地收手,湊到她耳邊,字句清雋:「不開心?」

  兩輩子,沒人敢這樣對薛妤。

  他身姿挺拔頎長,身上是一股淡淡的松香,聞著是冬季的凜冽,真靠上去,卻是炙熱到灼人的溫度。

  溯侑的心跳有點快,沒過多久,就將這份雲淡風輕的熟稔徹徹底底出賣了。

  薛妤默了默,道:「跟父親談了點事。」

  她說著,停下來,溯侑也不催促,只是低低地「嗯」一聲,就在她耳邊,聲線含著點不經意的笑意。

  這個時候,他又沒了方纔那種強硬的桎梏姿態,而是愜意而舒適地搭著她,像一根纏纏繞繞,全由她掌控的籐蔓。

  薛妤覺得耳朵有點癢。

  「說到三地盛會。」就著這樣進退兩難的姿勢,她短促地眨了下眼,音色既清又冷:「裘桐手裡的龍息和人間妖族的局面,都說了點,父親跟我分析了眼下四面為難的局勢,而後給了我一個選擇。」

  「主君想將女郎推上女皇之位。」在肉眼可見的沉默中,溯侑一針見血地道。

  薛妤抬了抬下頜,沒再說話。

  這就是默認的意思。

  「女郎是怎樣想的?」

  「我暫時沒應。」薛妤指尖敲了下桌沿,在自己還未意識到的情況下,露出了鮮為人知的一面:「真坐上這個位置,我可能做得不如父親。」

  「有一句話,他說得對,這種事,不是一個人能扭轉局面,奠定乾坤的。」

  「不是一個人。」溯侑擁著她,鬆鬆繫著的髮帶不知怎麼,突然落了下來,墨發如綢緞般筆直地垂下來,天女散花般落到薛妤雪白的頸側,手背上。

  對此,他恍若未覺,側過頭用唇瓣摩挲般一點點蹭過她的耳根,聲音裡熱氣瀰散:「怎麼就是一個人?」

  「阿妤。」

  他似乎格外喜歡念這個名字,每個音節都咬得別緻,帶著一種難言的情愫,「想做什麼就去做。」

  「怎樣,我都陪你。」

  表忠心的話薛妤其實聽過不少,個個都能唱出一朵花來,相比之下,他這幾個字顯得稀疏平常,並不出彩。

  可許是氛圍使然,她在他懷裡轉了個身,與他在燈下面對面對視。

  在眼前之人宛若精雕細琢的五官中,薛妤最喜歡那雙眼睛。動怒時凜然裹著寒霜,顯得深邃而危險,平時跟外人說笑,總是放鬆著往下落,壓出一條細長的褶皺,可最令人難以招架的,還是這種時候。

  含著笑的,露骨的,瞳仁裡似乎仔仔細細地綴了一層琉璃碎珠,好看得不行。

  彷彿一切都明明白白攤在了眼前。

  他就是刻意的。蓄謀已久的。

  在勾她。

  從很早開始就是。

  薛妤的視線再一次落在他薄薄的唇瓣上,半晌,道:「低頭。」

  溯侑彎腰,配合地照做,於此同時,她踮著腳湊上來,咬住他下唇上的一小塊肉,睜著眼有些僵硬地維持著這個動作。

  半晌,她一下,又一下不講章法地磨了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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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7:56 PM

第81章

  這一下出人意料,溯侑為了遷就她而微微彎下的背脊從頭僵到了尾,在驟然貼近的身軀前,唇上那點痛很快就瀰散成另一種意味。

  她用尖尖的牙叼著那一小塊肉,磨一下,再咬一下。

  跟平時信手拈來的行事之風完全不同,在這種事上,她笨拙而青澀。

  什麼都不會,又理所當然地覺得自己什麼都會。

  在她咬第四下的時候,溯侑嘶的一聲,抬了抬下顎,露出一條難耐而鋒利的喉結線條,緊接著,手掌幾乎忍無可忍地落在她窈窕有致的腰線上,一提,一落,她便輕鬆地坐在了那張堆著奏本的案桌上。

  唇與唇分離,他的呼吸重起來。

  薛妤抬眼去看,視線落在他像是得了滋潤,完全盛放的嫣紅唇瓣上,須臾,食指微抬,冰涼的指尖抵上去,不輕不重地碾了一下。

  她好似完全不知道這樣的動作意味著什麼。

  「錯了。」

  他捏著她的指尖,重重地壓下去。

  她起初怔了下,沒有動作,連呼吸都是輕得不能再輕的,直到他柔軟的唇瓣生澀地抵進來一些,她無意地用舌尖去勾了勾,含含糊糊地吮了下。

  這場本該徐徐遞進,淺嘗輒止的嘗試,至此,一發不可收拾。

  半晌,兩人氣息錯開,她披著長髮,安安靜靜坐著,指腹無意識地摁在唇邊,杏眼中瀰散開一層蒸騰開的熱氣,裡面的冷靜之色只餘五六分。

  明明到了後半截,她才是被趁虛而入,仰著頭承受的那個,可此刻四目相視,燭火「啪」的一下炸開一蓬火花。他在燈火下站著,卻像被欺負的那一個。

  寬敞的衣裳往下脫落半段,露出兩抹飛巒般起伏的鎖骨,肌膚透露出一種冷淡的蒼白之色,袖口被她揉出一層層褶皺,襯得唇邊那顆冒出來的細小血珠格外艷麗。

  怎麼看,怎麼都是一副刻意縱容,任人為所欲為的模樣。

  薛妤盯著那道小小的傷口看了一會,見狀,溯侑勾唇,無比自然地彎腰湊近。

  「破了。」擦乾淨血漬之後,她像是沉浸在冰水中的手指仍流連在他臉頰一側,審視般看了又看,低聲道:「像妖精。」

  這樣的氛圍中,這種字眼,真是一個都不能聽。

  溯侑禁不住她這樣的語氣,閉著眼笑了下,隨後抵著她的額心問:「夠不夠妖精?」

  他像一朵纏著她,濕漉漉的花,在她耳邊說話時,簡直有種令人抵擋不住的馥郁魔力:「阿妤,你喜不喜歡?」

  ====

  妖都,世族宅門建在雲霧重重的山頂,仙金鋪路,銀綢漫天,院子大得能乘著座駕跑圈,處處都彰顯著妖都世家超然的地位。

  品味確實沒什麼品味,可架不住妖都世家天生喜歡這些金燦燦,亮閃閃的東西,每次爭奪靈脈,石礦,就屬他們最積極。

  此時,九鳳世家,建得宛若仙宮,格局又像君王上早朝的待客大廳中,排名前十五的世家都來了人,白髮蒼蒼的老者居多,此刻一個個捧著茶盞,聽九鳳家主說起這次飛雲端中發生的事。

  在說到有人謀取九鳳生靈之精並致其受傷後,前五的世家裡,有三個既驚又怒地撂了茶盞。

  剩下那個是無動於衷,眼皮都沒掀一下的隋瑾瑜。

  「這事,諸位怎麼看?」九鳳家主負手站在高台上,居高臨下地掃視一圈,問。

  窮奇秦家家主面色凝重,第一個開口:「這些年,我們跟朝廷沒什麼交集,人皇壽命短,幾十年甚至幾年便換一茬,我是沒能想到,而今在金鑾殿上坐著的那位,能有這樣的膽量。」

  「還想給聖地潑髒水,這是打算讓我們打起來,他好坐山觀虎鬥?」

  「依我看,是時候出手給點教訓了。」右側,身形魁梧的壯漢悶聲悶氣地道:「我們不惹事,大多時候都悶在妖都,待在自家地盤上做事,可我看著,人族那群說書先生和門派老頭已經開始造謠我們實力不如前,完全被聖地壓制住了。」

  說到這,他「咚」地一下將拳頭砸在桌上,「讓他們看看,妖都怕誰,又到底是誰壓誰。」

  「從古至今,我們妖都,就沒有被這麼謀算挑釁過!」

  一老者咳了聲,撫著鬍鬚開口:「大家稍安勿躁。即便真要打,也得有個章程,總不能今日說說,明天就領著兵衝到京城城門前,這樣一來,有理都變成了無理。」

  九鳳今日穿了件毛絨領的白色長裙,顏色素淡,可壓不住她那張明艷的臉。她站在九鳳家主身後半步,抬眼往下看時,儼然已經是妖族未來領袖的姿態,一言可定乾坤。

  「這話沒錯。」整理不來天機書莫名其妙的五星任務,可應對這些事,九鳳毫無壓力:「三地制衡,妖都沒有資格廢人皇,也廢不了人皇。世人對妖都的成見從未消退,貿然出手,他們不會信我們,反而覺得人皇一脈無法修行,處於弱勢,到頭來,成了我們仗勢欺人。」

  每次說起這個,妖都諸位心裡就升起一種躁動的無力感。

  聲名狼藉就這點不好,真被人欺負了都沒人信。

  「相比於妖都,他們更信聖地。」九鳳道:「先將我被人謀害至重傷的消息傳出去,之前在飛雲端中扣押人族修士這一段,想必現在已經傳開了,等議論聲和不滿聲達到頂峰時,再將人皇拉出來。」

  「聖地未必會和我們站在一邊。」秦家家主嘴一咧,道:「那群老聖人,眼裡只有百姓,凡人,我們真要幹什麼,他們頭一個跳起腳來反對。」

  「不會。」九鳳目光微頓,道:「人皇行徑已經到了不得不管的地步,聖地不會放任他繼續作惡。」

  「聖地傳人說了可不算。」秦家家主接道:「還是得看那幾個老傢伙的意思,若是權衡利弊之下,他們覺得廢人皇而產生的動盪高過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結局如何,還真是未知。」

  說到這,他瞇著眼睛強調:「如今那位人皇,年過四十,即便能活到一百歲,也才只有六十年可活,對我們而言,六十年彈指一揮,另立新主引起的爭議卻很大。」

  「我今夜,會聯繫聖地六位君主。」九鳳家主一錘定音,又看向九鳳,道:「將人皇拉出來,再之後呢?如何行事?」

  「也不用怎樣高雅的手段去說得多逼真,各種小道消息就行,只有一點,得傳得人盡皆知,議論聲不絕,再添油加醋描一段妖都如今怒極,預備陳兵京城之下。」

  「人心不穩,動盪不休,百姓眾說紛紜,聖地卻不出聲,也不安撫,這把沉默的火,過不了多久就能燒到每一個心裡有桿秤的人身上。」

  「接下來,父親入羲和,以妖都五世家名義,聯合聖地,將人皇裘桐所做所為如實上奏扶桑樹。」

  扶桑樹和天機書的面前,即便是妖都,也不敢謊報。

  至此,無需多說,真相大白。

  「繞這種大彎做什麼!我們出手做什麼,難不成還得跟天下人全解釋一遍?照我說,他們信就信,不信也沒人求他們信。」有脾氣暴躁的妖族當家人狠狠錘了下桌子,憋悶道。

  「張寧。」九鳳家主用看傻子一樣溺愛的眼神看過去,道:「我跟你說過許多回了,我們妖族從前就是吃了嘴上的虧,這種思想如今得扭轉過來。假惺惺的一套,動動舌尖的意思,誰不會,對不對?」

  「他們假,我們就比他們更假,讓人無話可說才好。」

  「本就不必挨的罵,非得湊上去被人扔臭雞蛋做什麼?」

  ===

  飛雲端一晃十年,人間恰逢春季,和風徐徐,碎陽燦燦,積蓄了一年的生機在一陣接一陣的雨水中蓬然迸發出來,幾個日夜間便佔據了眼前所有視線。

  京城,聳立的皇宮大殿中,伺候左右的人如臨冰窖。

  「這就是你們辦的事?」裘桐拍案而起,衣袖狠狠一帶,筆墨紙硯頓時掉落一地,跪著的人噤若寒蟬,整座內殿,空氣都幾乎停止了流動,每個人的呼吸聲都刻意壓得低而緩,生怕成為那個出頭之鳥。

  而立之年,高坐皇位的人早褪去了當年的銳氣,取而代之的是絕對的不容置喙的威嚴,可他的身體實在是太差,能撐到現在,全靠國庫裡那些價值連城的靈寶靈藥吊著,此刻一動怒,立刻就撐不住了。

  震天的咳嗽聲壓抑地傳開,裘桐用帕子往嘴邊一擦,團著那抹顏色深艷的血狠狠丟在地上,吸著氣道:「萬無一失?嗯?!」

  他大發雷霆,十年前奉命去查桃知和蘇允的人一個也沒逃掉,在他沉怒的眉眼中被左右兩邊的金吾衛架走,哀哀的求饒聲拉成長長的一道回音。

  一場怒火後,裘桐頭腦發昏,手腳沉重沒有力氣,白訴弓著腰將他扶到凳椅上坐著,在後者急促得不大正常的呼吸中低而小聲地問:「陛下,我們現在怎麼辦?」

  裘桐緩了很久,才伸出手去拿案桌上的那疊名冊,夠到時指尖都在顫抖。

  那疊名冊,他看過很多遍,多到上面的每一個名字都透著一種熟悉之意。

  這是這次飛雲端開啟,有資格進入秘境之淵的名單。

  這上面的每一個,或早早嶄露了頭角,或出自名門,自小出眾。

  天之驕子,意氣風發。

  真令人羨慕啊。

  裘桐看了一會,又陰晴不定地將那名冊甩出很遠,「噹」的一聲響,動作用盡了全力,白訴對此見怪不怪,上前輕撫裘桐瘦骨嶙峋,起伏不斷的後背。

  這十年,隨著病情的加重,裘桐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這本名冊,丟了又撿,撿了再丟,看一次,氣一次,下一回還是要看。

  已經成了一種心魔。

  「能怎麼辦?」裘桐連勾勾嘴角的動作都顯得沒力氣,拖著沉痾病體,他甚至能嗅到死亡的味道:「該試的,不該試的,都試過了,你說,還能怎麼辦?」

  說到這沒有太大掣肘,相對顯得輕鬆的十年,即便是白訴這樣長伴君側的心性都苦不堪言。

  龍息至關重要,不能洩露半分消息出去,於是知道這件事的,全是裘桐的心腹之臣,是世代效忠裘家的忠正之士。朝裡的文官讀聖賢書讀傻了,讓參誰一本,打口水仗那是義不容辭,可到了這種關鍵的事上,一個靠得住的都沒有。

  剩下的,則是一些世家家族的族長,長老。

  說起來是名門正道,真談起那些聳人聽聞的偏方邪術,也是一個比一個過分。

  龍息本就需要大量血氣蘊養,如今又缺少了至關重要的一縷生靈之精,上面的光芒比裘桐的身體還弱,令人日夜懸心,就怕哪天徹底黯淡了。

  為此,有人說,自古以來,孩童的血最為純淨,用大量孩童的血氣蘊養,說不定會有效果。

  也有人說,既然失去了本源力量,那就應該從源頭解決,蒼龍屬於妖族,既然暫時得不到九鳳的生靈之精,那麼別的妖族,不論強大的或是弱小的,只要數量堆上去了,是不是總能起一點作用?

  這種聽著就覺得瘋狂的方法,裘桐病急亂投醫,全試了。

  三百多名生於京城,且命格不錯的孩童,有的還不會說話,只咿呀呀咬著手指,就那樣活生生在睡夢中炸成了血霧。

  傳說中至純的血氣纏繞在龍息上,並沒有使其恢復一點光澤,反而令裡面纏繞的黑紋更深了點。

  若說嘗試第一種方法時,裘桐尚存了一絲理智,那拿妖族開刀時,就真是半點沒留情。

  人間的妖族不如妖都強橫,所謂柿子挑軟的捏,屬於最底層被欺負的存在,裘桐下令搜山,搜海,一夜之間,一千多隻妖族便沒了性命。

  因為數量太多,做得太絕,這事發生後,各地開始爆發一波接一波的小獸潮,他們用了好幾年的時間,才勉強粉飾太平,全鎮壓了回去。

  「將主意打到九鳳頭上,這一步,朕走錯了。」裘桐不愧是裘桐,他霎時間理清了整件事將會產生的,最壞的後果:「當年鋌而走險,朕理所當然地認為,能將這事推給薛妤,推到鄴都身上,即便拿不到生靈之精,也能讓聖地和妖都爆發大矛盾,給我們接下來的動作留點準備的時間。」

  「可朕忘了,派出去的臣下不靠譜,薛榮,更不靠譜。」

  他「呵」地笑了一聲,眼眶漸漸脹熱起來,對身側之人道:「白訴,你還記得嗎,被薛妤盯上的滋味。」

  白訴畢恭畢敬地回:「奴才記得。」

  三城四州,大量佈署全部廢棄,他們行動起來舉步維艱,不得不硬生生休養了三四年整。

  那是迄今為止,出現在裘桐話語中最頻繁,也是讚美之詞最多的女子,雖然從頭至尾,兩人都是明晃晃的敵對關係。

  「記得就好。」裘桐啞笑了聲,道:「接下來,我們可能還得再經歷一次。」

  白訴不敢吭聲了。

  「裘仞最近在做什麼?身體可好?」裘仞,是裘召的兒子,今年才滿十歲,被裘家兩兄弟當明珠捧著,寵著,是長安城中出了名不好招惹的霸王。

  白訴:「聽說最近在跟老師學棋藝。陛下放心,御前的人明裡暗裡看著呢,小王爺一切都好,出不了意外。」

  相比身為父親的裘召,裘桐對這位如冉冉新日般生長起來的侄子更為疼惜,甚至已經到了一種令人匪夷所思的程度。

  兩年前,裘仞與京城中三位同樣年齡的侯門世子比賽馬射箭,中途不知與誰起了口角,裘仞猛的一揚鞭,馬兒吃痛狂奔。他畢竟年齡還小,穩不住這種勁,沒過多久,便從馬上滾了下來,腦袋磕到石頭,留了一片淤血。

  聽聞這事時,裘桐身體不適,已經睡下,得知詳情後雷霆大怒,罰了人還不放心,愣是撐著沉重的身體冒雨出宮看望。

  世人都說裘桐對裘仞這種愛護之情,全因他沒有自己的子嗣,於是將胞弟的孩子當成了自己的孩子看待。

  唯有伺候在裘桐身邊的白訴才知道,什麼愛護。

  裘桐看上的,分明是那具鮮活的,健康的身體。

  聞言,裘桐點了點頭,陰沉沉的臉龐佈滿了疲憊和凝重之色,他道:「十年縱容,允他做遍任何自己想做的事,如今,到時間了,也該償還了。」

  「白訴。」裘桐突然叫了他一聲,不知是在抒發自己的雄心壯志,還是在說服自己,他道:「一百年,只要再給朕一百年。」

  「四海之內,不會再有妖族,不會有顛沛流離,妻離子散,也不會再有處處可見高高在上的聖地之人。」

  說著說著,他蒼白的手背上爆出一根根青筋,這些話語用力得好像耗盡了他全部氣力:「人間絕不會是現在這種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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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8:00 PM

第82章

  薛妤肉眼可見的忙了起來。

  想在短時間內完成從皇太女到女皇的跨越,即便她本身已經十分出色,可要學的東西還是很多。

  每天天不亮,鄴主就已經在書房等她,那一摞接一摞棘手的折子,翻開再合上,合上又翻開,一天到晚,重複的全是這樣繁瑣的過程。

  一段時間下來,薛妤頂得住,她不喊累,鄴主卻被折騰得夠嗆。

  「妖都這一次,還算有腦子。」從鄴都一樁又雜又亂的瀆職,貪污陳年舊案中抽回思緒,鄴主重重地摁著跳動的眼皮,精疲力竭地往背後一靠,說起別家的事洗洗頭腦:「我還以為,他們會立馬將事情鬧得人盡皆知,而後陳兵皇城呢。」

  「今時不同往日。朝廷近年來所作所為,已令民生不滿,同時跟聖地結怨,這種情況下,沒必要自己出頭,為那些堅定的保皇派提供個煽動情緒的借口。」薛妤俯身落筆,寫下一行字後眼也不抬地道:「妖都只是信奉實力,能用拳頭解決的事就不想繞彎子,又不是沒長腦子。」

  鄴主笑了一聲,搖頭道:「鬧歸鬧,但到最後,估計出不了什麼結果。」

  「阿妤,你說說看,這事最後會以怎樣的結局收場?」

  近兩個月,薛妤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殿前司的事全交給了溯侑,朝華和愁離,議事殿的偏殿幾乎成了她第二個住所。除了拉出前幾任鄴主在職時出現的各種的問題分析討論,寫各種主君應重抓的事項,也經常像現在這樣,由鄴主引出一個話題,讓她判斷接下來的發展。

  「廢人皇,另立新主。」

  自從經歷過那場五星任務,妖都九鳳和幾位女聖地傳人間的關係明顯拉近不少,最近為了人皇的事,音靈,善殊紛紛聯繫九鳳,那邊也不藏著掖著,妖都的態度強硬而堅決。

  九鳳於妖都而言,相當於皇族下任皇太子,甚至這樣對比還不貼切。皇太子廢了一個,還能再立一個,可九鳳嫡系一輩只出一個,裘桐將主意打到九鳳頭上,等於出手斷妖都後路。

  別說妖都,就是聖地,面對這樣的謀算,也冷靜不下來。

  很少能從自家女兒嘴裡聽到這樣斬釘截鐵的話語,鄴主不由挑了下眉,饒有興味地問:「怎麼說?」

  「我知道父親的想法。」薛妤蘸了蘸墨,道:「輿論再大,沒有實證,都是空口白說。裘家在皇位上穩坐萬年,不論是朝堂上站著的臣子,還是人間的世家門派,附庸者多不勝數,他們大做文章的手段並不遜色。」

  「扶桑樹靈動輒沉睡,非大事不出,所以上奏扶桑樹這一點,多半得不到回應。」

  「事情到這這一步,會陷入僵局,妖都嚥不下這口氣,仍會選擇以直截了當的方式出手,而只要他們打,就會陷入和從前一樣的局面,被唾罵,怨懟,詛咒。」

  「既如此,你為何覺得人皇會被廢。」鄴主顯然就是這樣的想法,被說穿看穿,他並不訝異,而是追問:「除非妖都能徹底踏平人族上百萬的軍隊——可真到那一步,人間大亂,戰火喧天,聖地不能袖手旁觀。」

  「到不了這一步。」

  「其實說白了,就是沒有證據。」薛妤終於放下筆,她看了看佔據一整頁的紙張,道:「如果九鳳能拿出就是人皇謀害她的證據,如果我能拿出人皇刻意製造宿州,螺州等慘案的證據,即便扶桑樹不出聲,人皇的位置,裘桐也坐不下去。」

  百姓沒有能看穿一切的火眼金睛,在鋪天蓋地,是非難辨的流言中,他們自然只相信自己這邊的君上,這無可厚非。可若是無可辯駁的證據擺在眼前,所有的怒火都將加倍返回,燒到裘桐身上。

  話說到這,鄴主似有所查地看向薛妤,後者面色如常地翻開一本百年前的舊案卷,輕聲道:「我有證據。」

  鄴主瞇著眼往前靠了靠。

  她似乎完全沒意識到自己丟下的是怎樣駭人聽聞的消息,平靜無波地道:「一年之內,裘桐只能寫下罪己詔,將皇位禪讓給自己的弟弟。」

  「到時候,我會提審裘桐,問一問,當年,薛榮到底和他做了怎樣的交易。」

  聽到這,鄴主漸漸的鬆了一口氣,他看著薛妤認真的側臉,頗為感慨地低聲道:「當年,父親臨危受命,接過主君之位,原本打算守著鄴都百年,等薛榮成人,成才,便將這原本該屬於他的位置交到他手中,若不是你祖父秘密傳下的遺旨——」

  說到這,他頓了頓,搖了下頭岔開話題:「其實這麼多年過去,你往外走走,還是能聽到關於父親的很多事。」

  曾經,鄴都二公子是出了名的會玩,愛玩,風流浪蕩,輕狂不羈,不說顯赫的家世,就是這副談吐,皮囊,胸襟和氣度,都勾得不少女子前赴後繼,風流韻事那是數也數不清。

  誰也沒想到鄴都的擔子能落在他頭上,連薛錄自己,剛聽聞這事時,腦袋都是懵的。

  「父親不怕你笑話,當時那個情形,要多棘手有多棘手。」薛錄看著薛妤,娓娓道:「你祖父故去,伯父死因不明,朝堂上下非議聲不斷,肅王侯一脈的臣子,剛烈點的在書房中指著我的鼻子罵,說我為了皇位不擇手段,連親兄長都要下毒手。」

  可想而知,一個從小到大壓根沒往這方面發展的浪蕩貴公子,接手這種局面時,是何等的茫然無措。

  貴公子誰都會做,可君王,真不是誰都能當的。

  特別是薛肅珠玉在前,任誰,誰都有壓力。

  「但這些天,跟著你翻了這些年鄴都的卷宗,從前往後看,父親這個君主,做得也沒想像中那樣糟糕。」不僅不糟糕,相反,可以稱得上出色。

  許是跟少時喜愛遊山玩水,聽各種奇聞異事有關係,薛錄身上有一種其他聖地按部就班培養出來的繼承者沒有的品質。他更隨和,也更人性,遇事會酌情處理,而非死守規矩,一棍子打死。

  薛妤在薛肅身上學到了為君王者該有的大義,擔當,又在薛錄身上學到了一種寬仁的彈性。

  薛錄站起來,拍了下薛妤的肩頭,左右端詳了片刻,笑著道:「不必害怕,也不必緊張,路就在腳下,大步朝前走就是了。」

  「我們阿妤,必將成為鄴都史上最成功,也最令臣民信服的一位君主。」

  ====

  事情果真順著薛妤和九鳳設想的方向發展,「九鳳受人族世家謀害至重傷」的消息飛快在人間傳開,緊接著,之前在飛雲端中被九鳳圈禁在小南山的人族修士一個接一個出來證實這個說法。

  一時間,大街小巷議論紛紛。

  半個月後,妖都各種世家大人物開始頻頻往人間跑,「妖都整兵待發」的消息一經人說出,便鋪天蓋地地傳播開,等全天下人都在觀望妖都反應時,「九鳳受傷疑似人皇所為」這個炸彈,就這麼猝不及防,毫無預警地砸到了所有人的頭上。

  在這場軒然大波中,一慣喜歡衝出來平民心的聖地一天兩天,十天半月,全無動靜。

  很快,就有敏銳的修仙世家察覺到了不對,效忠人皇的詫異且憂慮,與朝廷沒什麼干係的飛速明哲保身,絲毫不牽扯其中。

  這樣的氛圍中,九鳳格外忙碌。

  這件事跟她有關,加之九鳳家主刻意鍛煉她處事的能力,於是乾脆直接放權,將整件事全交給她處理。

  九鳳奢侈的臥房內,風商羽和沉瀧之才踏進去,就齊齊停住了腳步。前者掃了眼四周,朝斜臥在軟塌上,用五根染著丹寇的尖細指甲「噠噠」戳著奏本的女子看去,深吸了一口氣,問:「楚遙想,你這屋裡,熏了多少種香?」

  沉瀧之捂著眼,又受不了地捏了鼻子,悶聲悶氣接:「至少十種。兩個月不見,九鳳你這品味,又所有提升啊。」

  九鳳見風商羽來了,將跟前的折子一推,興致勃勃地朝他招手,等他到了跟前,再將十根染成大紅色的指甲亮出來,挑著眉道:「看看,西海神殿出產的血珍珠磨成粉做的,好不好看?」

  沉瀧之酸得拍了拍牙關,不知第多少次真誠建議:「……雖然我說了大小姐您也聽不進去,但西海神殿的血珍珠真的十分值錢,你若是沒別的用途了,可以賣給沉羽閣,價格這方面好商量嘛。」

  「還有你這滿室的黃金,鬧的是哪樣?」

  「你少說話。」九鳳眼一橫,幾乎來了個瞬間變臉術。

  風商羽看著眼前那張恍若帶刺玫瑰般的嬌艷臉頰,在心裡歎了一口氣,將伸在眼前的五根手指尖握在手裡,實在沒法昧著良心說好看,於是選了個折中的詞:「不錯。」

  九鳳不甚滿意地哼了一聲,揚了揚下巴道:「我剛得了個好消息。」

  「十年前,薛妤和善殊接了個飛天圖的案子,裡面那只圖靈能窺探人的記憶,現在,和薛妤一起吸收了十年的機緣之力,那只圖靈提前甦醒了。」

  九鳳隨手抓了把扇子搖了搖,又覺得重,沒幾下就丟到了一邊,站起來在屋子裡走了一圈,道:「她才聯繫我,找我要虎蛟珠。之後,她會與人皇見面,圖靈侵入裘桐的記憶,虎蛟珠則將那段記憶凝成影像帶出來,屆時,是與不是,水落石出。」

  「我這邊事多,走不開。」九鳳看向風商羽,道:「你去走虎蛟族走一趟吧,幫我借顆珠子來。」

  「估計不行。」風商羽面色凝重下來,道:「剛收到的消息,隋瑾瑜準備對羲和動手了。」

  九鳳有些懷疑自己聽錯了,她也不走了,停下來看著風商羽,又去看沉瀧之,問:「什麼?」

  「你先冷靜,千萬冷靜。」沉瀧之擺了個稍安勿躁的手勢,飛快道:「上次你不是幫著隋家找出了負責審問幾十年前那些舊案的執事嘛,什麼也沒查出來,隋家後來又找了人順著前線追了一遍,發現時間就是卡在那個點上,再往下查,結果真讓他們查出了一點東西。」

  「審判台上那一批,有個執事受了罰,還被奪了職,隋瑾瑜親自出手,用搜魂術查看了他的記憶,可巧合的是,那執事腦子裡的一段,到審判台前就戛然而止了。」

  戛然而止,就是記憶被人為封鎖,抹除的意思,這一舉動,放在隋瑾瑜眼裡,跟欲蓋彌彰一個意思。

  「當年審判台,一共就活了三個,路承澤救下的松珩是個純粹的人族,善殊身邊的沈驚時也是,鄴都那邊,是只妖鬼。其餘死去的十個,有四個是純粹的妖族。」

  「能被扶桑樹選中,押上審判台的,天賦都很不錯。」

  「隋家的小公子,很可能就在死去的那些妖族裡。」

  九鳳的腦袋,頓時「嗡」的響了一下。

  她是真的怕隋瑾瑜,真怕。那具次身彷彿沒有腦子,真身又遲遲不出現,整個隋家上下都邪了門似的難以溝通。

  「他人在哪?」九鳳聲音立刻冷下來,十根大紅色的指甲攏成了拳,道:「我現在要見他。」

  沉瀧之胡亂地抹了一把臉,道:「不出意外,正往你這邊來。他沒點世家的兵,身後跟著的都是些沒見過的生面孔,應該是隋家的族人。」

  話音才落,門外便有了響動,伺候左右的女侍高聲稟告:「殿下,隋公子到了。」

  「讓他進來!」九鳳深深吸了一口氣,看向被推開的兩扇門,眼中的怒火幾乎噴薄而出。

  這次來的若是那具晃而郎當沒腦子的次身,她非將人罵個狗血淋頭,聽得進去就聽,聽不進去哪怕今天出去打一架,她也非將這人囚在九鳳府不可。

  可不是。

  那人一進來,九鳳就知道不是,原因無他,兩人氣質相差太多了。

  修行功法使然,隋瑾瑜一身幾角,只要他不主動說,誰也不知道眼前笑著跟自己說話的那個是次身,即便是對戰,次身也能借用主身的能力,這令隋瑾瑜幾乎毫無破綻,九鳳也曾深信不疑——

  妖都隋家的少主就是個空有外表的大傻子。

  而眼前推門進來的這個,一身白衣,長笛握於掌中,同樣一張臉,眉眼微抬時,卻是謫仙般的氣質。

  「隋瑾瑜,你到底什麼意思!」九鳳冷聲質問,頭上的步搖隨著她赤足走動的動作前後搖晃,現出一種盛世凌人的氣勢。

  「九鳳。」隋瑾瑜深深凝視她一眼,道:「羲和害我胞弟,這事絕無可能善了。」

  「我們和人族的賬還沒算完,你就急著和聖地開戰?」九鳳重重地拍了下案桌,一字一頓道:「你到底有沒有腦子?」

  眼看兩人間就要冒出火花,再不阻攔,立馬都能出門左轉生死決戰台上見,風商羽和沉瀧之對視一眼,一人拉住了一個。

  風商羽捏了下九鳳的手腕,低聲道:「出了這樣的事,一時情急是人之常情,你好好說,好好商量。」

  沉瀧之也笑著打圓場,面朝隋瑾瑜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瑾瑜公子,你們之前說要找人,忙前忙後的都是九鳳族的人,包括羲和那幾個執事,也是他們出的手。」

  「一個執事被抹除記憶,這是羲和內部的事,什麼也說明不了。若是公子放心,之後的事,可以交給我去查證。」他笑得溫和:「沉羽閣在收攏消息這一塊,尚沒有對手。」

  曾經那個隋瑾瑜可能聽不出這種「和稀泥」的話術,但站在面前這個,顯然不好糊弄,他看著九鳳,道:「三個月,我只等三個月,與羲和這筆賬,其他族無需站隊,更不必說什麼拖累人的風涼話。」

  「我隋家公子的命雖沒有你楚遙想的金貴,但也沒到能任人打殺的程度。」

  隋瑾瑜腳踏出門檻,又轉身,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他若死了,不必隋家起頭,天下必亂。」

  說罷,他身影雲霧般散開。

  九鳳被這樣的姿態氣得連連咬牙,道:「還天下必亂,天下少了誰轉不起來?」

  「還真有。」這種時候,沉瀧之還在接話,他聳了聳肩,道:「據沉羽閣對遠古書籍的搜尋,有一個種族,每隔萬年,會出一隻瑞獸,瑞獸生,則代表未來或有大災難。它若不死,劫難將順利平息,化險為夷,它若中途夭折,則代表天下大變,大難臨頭。」

  「什麼東西,懸乎成這樣。」九鳳伸手將自己頭頂的金步搖插回發頂,不以為意。

  「遠古時這種說法很盛行,但後來,就是魅之後,那個種族徹底滅絕,於是這種說法被稱為譁眾取寵的噱頭,漸漸沒人提了。」沉瀧之笑著放出謎底:「天累,熟悉吧?」

  九鳳翻了個白眼,道:「我只聽說過天累很強,有被譽為「囚天之牢」的尾羽,瑞獸不瑞獸的,沒人提過。」

  說罷,她捏出腰間的靈符,無比頭疼地道:「這事我管不了了,你也別暗戳戳去查了,我跟薛妤,善殊打聲招呼,讓他們問問季庭漊,是還是不是,給個話,之後怎麼處理,聽天由命吧。」

  「但這幾個月,在人皇下位之前,不管隋瑾瑜還是季庭漊,全給我老老實實待著!」

  ====

  薛妤已經一個月沒進殿前司,沒見朝華等人了。

  她太忙,忙到亮起的靈符都來不及看兩眼,直到九鳳試了第二次,她看著那個無事不登三寶殿的名字,擰了下眉點了點靈符。

  「這事怎麼說。」九鳳說完了來龍去脈,道:「讓季庭漊給個說法,編也編一個出來。」

  「我早跟你說過,這家瘋得很,誰阻攔他們,溫家就是活生生的例子,相比於妖都五世家內訌,自損實力,和聖地較量一番,明顯更符合實際一點。」

  平時,九鳳和薛妤,善殊等人嘻嘻哈哈鬧,開一開玩笑,可真說到底,她到底先是妖族,也先是妖都未來領袖。

  隋家和聖地,孰輕孰重,誰是自家人,分得無比清楚。

  「不必問季庭漊。」薛妤怔了怔,推開手邊的活,清聲道:「往鄴都查。」

  「查?」九鳳呆滯了下,又懷疑自己聽錯了,問:「查哪?」

  「我。」

  九鳳腦子剎那間像是被打通了一樣,半晌,她嚥了下口水,遲疑地問:「溯侑?」

  薛妤沒回應,可這在九鳳耳朵裡,比默認了還真。

  ==

  切斷和九鳳那邊的聯繫,薛妤盯著眼前的案桌看了看,指尖摁了摁眉心。

  她已經一個月沒見溯侑了。

  不止她忙,殿前司也忙,溯侑任公子之職,除了她這裡,還得在鄴主手底下做事。

  就在此時,門口伺候的女侍稟報道:「殿下,溯侑公子和朝華大人到了。」

  薛妤抬眼,眉尖微微舒展開,道:「宣進來。」

  溯侑和朝華一前一後踏入殿內,兩人展袖行禮,薛妤坐在案桌前,視線從朝華小小的臉蛋上自然而然地滑過去,落在一側身形挺拔的男子身上。

  他骨架好,皮相好,穿什麼都別有韻味,若是衣袍顏色素淡些,眼微垂,眉往上一挑,就是謫仙般的風華氣度。而像現在這樣,深重的絳紅色,墨發用一根髮帶松而低地綁著,即便不笑,用上處理正事時的肅然神情,也透著一種懶洋洋的慵懶意味。

  像是察覺到她的注視,溯侑抬眼回看她,也沒別的動作,可眼尾就是撩起了小小的一撇,像一點深郁的笑意。

  薛妤呼吸微頓。

  很奇怪,明明不見面也沒多久。

  可有點想他,卻是真的。

  「殿下。」朝華已經接受有溯侑在的地方薛妤的視線總是會被圈去八成這件事,她低聲道:「二十多年前殿下吩咐的事,昨天有眉目了。」

  不等薛妤開口問,她便道:「鄴都新關進來一隻茶妖,和殿下當年留意要的人一樣,修的也是仙法,來自人間。」

  薛妤驀的抬眼,她問:「審過了沒?犯的什麼事?」

  朝華搖頭:「因為殿下吩咐,臣見到那隻小妖第一時間,便將人扣在了私獄裡。人還未審過,據押過來的人說,是因為亂施了雨,導致一處河堤失守,傷了不少人。」

  薛妤從溯侑臉上收回視線,眼微微往下垂著,不知道在想什麼,須臾,她道:「朝華,你帶路,我去一趟。」

  聞言,朝華和溯侑齊齊抬眼,前者詫異,後者陰鬱。

  這段時間,薛妤的忙碌,他們看在眼裡,除非有十萬火急的事,不然都壓在手裡自己解決,一隻茶妖,該如何處理,吩咐下去就是了,根本不必親自跑一趟。

  朝華不明所以,溯侑的腦海裡,卻倏地閃過一句話——

  【他有了別人。】

  這個他,指的是松珩,那麼那個別人,說的是誰,在這一刻,清晰明瞭。

  從偏殿到殿前司私獄,一路無話。

  關押茶妖的是個單獨的隔間,可到底是牢獄中,該有的腐臭,腥爛味道止不住的往鼻子裡鑽,守門的獄卒對著三人行大禮,又忙不迭在牆邊點了盞油燈,薛妤就藉著這點微弱的光線,站在大牢邊居高臨下地去看屈膝蹲在牆邊的女子。

  「抬頭。」薛妤清聲道。

  裡面的人便乖乖抬頭,她長了雙柔柔怯怯的眼睛,被人一嚇,露出水洗似的朦朧霧氣來,裙擺破得不成樣子,露出的肌膚白而細膩。

  許是種族天性,又許是修仙法的原因,即便在這樣污穢的場合,她那張臉依舊顯得乾淨素白。

  我見猶憐,確實會是松珩喜歡的樣子。

  薛妤慢慢蹲下來,她直視那雙眼睛,問的卻不是有關松珩,有關名姓的問題:「你很不喜歡鄴都?」

  茶仙瑟縮了下,連忙搖了一下頭,又搖了一下,白兔似的,囁嚅著道:「沒,沒有。」

  「那我換種說法。」即便是平視,薛妤給人的壓迫感卻仍極強:「我鄴都,有得罪你的地方?」

  只可惜,眼前這個茶仙給不了她回答,而是慌亂地,不知所措地往後縮了縮,只是一個勁地搖頭。

  薛妤站起身來,在原地停了許久,才轉身走出了私獄。

  溯侑跟在她身後三四步的距離,走著走著,突然停了下腳步,寬大的衣袖被庭廊中的風吹得蕩動,像人間歌姬揚起的兩抹勾人水袖。

  或許他就是骨子裡比人多一份貪婪,最開始承她恩情,想著能幫她,真能幫到她了,又想靠近一點,現在,用盡各種手段,終於得她點頭應允了,仍然覺得不夠。

  他們的關係,她瞞著所有人,可關於松珩,關於從前那段感情,她從不避諱。

  全天下都能知道,那就是她曾經喜歡過的男子。

  那是一種坦蕩的,毫不隱藏的情感,他甚至能想像到,曾經,有多少男子羨慕被她如此偏愛,如此對待的松珩。

  溯侑不得不承認。

  他就是患得患失。就是見不得她那麼冷靜,能晾著才在一起沒多久的他一個月的人,卻因為和松珩沾邊的事,露出這樣大的情緒波動。

  路上,朝華問:「殿下,裡面那個,怎麼處理?」

  薛妤沒有出聲,直到朝華以為她不會再出聲的時候,才聽到回應,淡而漠然的一句:「按規矩來。」

  回了偏殿,正好朝年和愁離一起進來,薛妤一個月沒露面,幾人手裡都壓著事要稟報。

  茶仙的事從那句「按規矩來」之後便告一段段落,薛妤沒再因為這個而多去想從前的事,於是目光重新放在了溯侑身上。

  朝華稟報政務,她聽得認真,時不時低聲說兩句,而後抬頭看溯侑一眼。

  三四眼之後,她發現,自打回來之後,男人眼尾那點生動而馥郁的笑意,消失得乾乾淨淨。

  溯侑這個人,十分能忍,單看神情,根本猜不出他心裡在想什麼,可真要刻意做給人看的時候,不論是那種蘇到骨子裡的蕩漾情愫,還是拒人千里的不開心,都十分明顯。

  明顯到薛妤都能察覺到。

  或者說,這本就是對著她來的。

  等朝華,朝年,愁離一一稟報過手頭上的事,大家的目光便齊齊落到溯侑身上,他朝左邁出一步,將手裡的卷軸放在薛妤案桌前,道:「請殿下過目。」

  「妖都流言散佈出去之後,人皇裘桐便與萬仞門,千機門等地的掌門,長老見過面,當天下午,便有義憤填膺的否認和澄清之言由各大酒樓中傳出。」

  他娓娓道來,聲音低而淺,像在耳邊呼氣一樣,音色卻極為乾淨,沒有一絲一毫那日唇齒交纏時粘稠的糾纏意味。

  「殿下看這裡。」他手指點在卷軸上的一處地點,耐心道:「這是裘桐除朝堂內的親信外,最信任的一族,是個隱世家族,姓徐,世代和朝廷交好,在裘桐手中得過不少好處,這一個月,裘桐與徐家家主見過五次。」

  「徐家乃鍛器師世家,聽聞族內有秘術,可蘊養靈寶。依臣之見,殿下可派翊衛司的能人異士接著追查,或與沉羽閣做交易,讓他們代為探查。」

  四句話,他喚了三句殿下。

  這個稱呼,他確實叫得少,一聲接一聲吐露出來時,比「女郎」二字還生疏。

  薛妤端坐在凳椅上,就那樣看著他,良久,她伸手摁下點在卷軸上的那根修長手指,將兩個字眼重複了一遍:「殿下。」

  她皺眉,問:「就只是殿下?」

  透過那雙眼睛,溯侑似乎能將後面那句話補充完整——

  你就只是我的臣子,是吧?

  另外三人看著這一幕,驚得無聲對視,搞不清狀況,朝年甚至克制不住地從喉嚨裡「啊」了一聲,又飛快摀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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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8:01 PM

第83章

  曠靜的書房中,提神的熏香裊裊燃著,三人不眨眼的注視下,溯侑那根被薛妤摁住的食指微不可見地蜷了下,不是往外抽的動作,而是如羽毛一樣,似有似無地點了下她的掌心。

  薛妤看了他半晌,鬆手,將那卷卷軸推到他眼前,道:「你接著說。」

  之前那聲問話,好似沒有發生過,她在眨眼之間,又成了那個公正無私的鄴都殿下。

  「徐家或許是個突破口。這家和聖地沒什麼接觸,沉羽閣卻因為生意往來,常和他們打交道,沉瀧之又與妖都交好——」

  溯侑說完,看著薛妤那截雪白的袖邊和上面一圈荷葉邊的卷紋,刻意頓了頓後溫聲道:「阿妤,以防萬一,這件事我們可以交給九鳳去做。」

  這一聲「阿妤」,直接把另外三個人叫傻了。

  鎮定如朝華,也抑制不住地在心裡「嘶」的一聲,看向溯侑時神色陰晴不定,最後狠狠咬了下唇,飛快地將身世,才能,實力在腦子裡過了一遍,才勉強說服自己認下了。

  朝年一邊擔憂地看向朝華,一邊朝溯侑投去敬佩的目光。

  厲害,真厲害。

  女郎都能搞定,這真的,比他十年出洄游還令人不可置信。

  「嗯。」薛妤語氣鬆動了點,她將蓋上大印的卷宗發回給朝華等人,抬了抬眼,問:「還有別的事要說?」

  那一刻,朝華忍不住磨了下尖尖的犬牙。

  其實薛妤平常也這樣,商議完事情,見他們還站著不走,都會問這麼一句,聽起來像是逐客令,可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這是真在問正事。

  可唯獨今天,這話怎麼聽,怎麼都像是逐客令。

  「臣等告退。」

  朝華等人展袖做禮,才要退出偏殿,就聽薛妤極其自然地留了人:「溯侑,你留下。」

  三人跨出門檻,看著那兩扇門在眼前關上,朝年霍的一下看向朝華和愁離,刻意壓低的聲音難掩激動:「姐,姐,你看著了嗎?殿下和溯侑,是我想的那樣嗎?」

  「放手。」朝華冷冷地橫了他一眼,看向他拽著自己衣袖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見什麼了?來,你給我說說。」

  「算了。」朝年轉念想起自家姐姐心中誰也配不上殿下半根手指的想法,脖子一轉,看向愁離,道:「愁離姐,你說呢?」

  「你別問我。」愁離眼睛微微彎起來,搖著頭笑得溫柔:「不過,我也是第一次見殿下這樣。」

  見朝華愁眉不展,多大不樂意的樣子,愁離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撫地道:「好了,都是自己人,溯侑的為人,本事,大家有目共睹,相比其他世家公子,好歹知根知底,還算好的。」

  「我知道。」朝華撫了撫額,回頭看了眼掩在細雨中的重重殿宇,道:「我只是怕殿下吃虧,她不懂這個,男女之情畢竟跟批閱奏折,處理政事不一樣。」

  「我倒是比較放心。」愁離看向憋得滿臉通紅,恨不得昭告天下的朝年,莞爾緩聲道:「溯侑也算是我們看著成長起來的,再不濟,也還有千籐引撐著呢,別擔心。」

  偏殿內,垂花簾下,薛妤將手邊的一本文書遞給溯侑,道:「看一看。」

  溯侑頷首,接下文書,在女侍搬進來的凳椅上坐下。

  處理正事時,兩人都十分認真,一個埋頭細讀,一個奮筆疾書,氣氛安靜而寧謐。

  半個時辰後,薛妤先撂下筆,她撥弄了下手腕上套著的瑩潤玉鐲,而後無聲推開身下凳椅,踱步到溯侑身邊。

  窗牖半開,和煦的風帶著春草的甜香味一叢叢撲進來,吹得手肘下平整的紙張簌動,有一下沒一下地發出細微的動靜。日光細細碎碎,將男子的側臉照得溫雋,連不自覺皺眉的樣子都格外動人。

  「在看什麼?」她伸出指尖點了點他手裡的卷宗。

  下一刻,那根冰涼的手指被不期然抬眼的人順勢捉住。

  薛妤垂下眼,看著衣袖下兩人交疊的手背,沒有掙動。

  「羲和那邊新傳了消息過來。」溯侑就那樣抬眼看著她,聲線微低,話語裡聽不出什麼起伏的波瀾:「妖都第二世家可能要對他們動手。」

  他同時掌握著鄴都殿前司和翊衛司的龐大信息源,薛妤前腳從九鳳嘴裡聽到的事,他後腳也得到了消息。

  薛妤默了默,道:「打不起來。」

  二十多年前,她帶著溯侑破塵世燈案件時就知道,他是個極其聰明的人,各種各樣的事情在腦海中過一遍,就能形成一張關係錯雜的網,嚴嚴實實交織在一起。頭腦靈活,並且心思細膩。

  薛妤意識到的問題,不出多長時間,他也能摸到線索。

  他的身世,估計自己已經猜了出來。

  「我知道。」溯侑握著她指尖的動作倏地鬆開,轉而扼住手腕,一拉,她便往後一退,坐到了他的腿上。

  這種時候,他總是格外大膽,甚至稱得上放肆。

  他隔著一段距離跟她對視,她的眼睛很圓,卸下防備和嚴肅時,便恢復了原有的溫柔形狀。可饒是這樣親密的,荒唐的姿勢,她沒有呵斥,亦沒有動怒,可哪怕一句話不說,卻依舊像高不可攀,不會為凡人心折的神靈。

  這樣的人,可能融於骨血時,都給不了另一方足夠的安全感。

  這種觸手可及,卻又若即若離的感覺,真能將人逼到發瘋。

  「你剛才,不開心。」薛妤用陳述事實的口吻道:「因為什麼?」

  她的語氣有點像想問到底給他出氣的護短意思,溯侑提到「第二世家」時那種明顯的滯澀感消散,他否認道:「沒有。」

  「有。」薛妤視線往他臉上掃了掃,言簡意賅道:「臉上都寫了,我看出來了。」

  能讓她看出來,真不容易。

  「是有一點。」溯侑與她對視片刻,不動聲色地改了口,問:「那只茶妖,與松珩有關?」

  薛妤點了下頭。

  不可否認,她在感情之事上十分遲鈍,可經歷松珩一事後,也總算明白,世間男子,特別是眼界開闊,位高權重的男子,會喜歡熱烈明艷的女子,也喜歡會撒嬌會來事的女子。不論怎樣,她們總有柔弱,需要呵護,全身心信賴依戀道侶的時候。

  總之,別的都有可能,唯獨不喜歡她這樣,總是強勢,冷靜,又可能在各種各樣事情上會跟自己產生分歧和爭執的一類。

  「我沒跟你說起過從前。」薛妤看向窗外,皺著眉,像是陷入了某種不遠深想的回憶,慢吞吞地道:「我生在鄴都,總是很忙,有數不清的事要處理,松珩呢。」

  說起這個名字,溯侑捏著她指尖的力道驟然重了重,像是某種提醒,也像是在表達一種無聲的不滿。

  「他偏向人族,很多時候,也忙。」薛妤接著道:「和他在一起後,其實沒什麼時間能見面,很多時候,總是天宮的人來告訴我,他在外面受傷了,又受傷了。我沒辦法,我走不開,我有我的事要做。」

  這話,真是要多無情有多無情。

  可即便是這樣,溯侑仍舊覺得有一股躁亂的情緒從胸膛一路上升,最後凝在突突跳動的經脈上。

  薛妤一點點將曾經剖析在他眼前,末了,在他一片深不見底的眼眸中坦然低語道:「未來,我可能比曾經還忙,我會沒時間見你,關心你,可能也沒辦法在你遇事時陪著你。」

  誰不想輕輕鬆鬆地活著,誰不想和喜歡的人時時刻刻在一起。

  但她的案桌上,永遠有處理不完的政務,她要在人間為妖族設立求助陣,要和朝廷,聖地商議扭轉大家的思想,要做的事有很多。

  接下來的話薛妤有點牴觸,她看著兩人交疊在一起的手,兩條細長的眉往中間皺攏,道:「若有哪一日,你不喜歡我了,跟我說。」

  「我答應過你,你隨時可以——」

  走那個字還沒說出來,溯侑像是無法忍受了似拽了她一下,力道不大,但就是將她粗暴地扯到了懷裡。

  在她這兩句話出口時,他才知道,她主動提起那些陳年舊事,是要說什麼。

  他低頭,下頜湊近她雪白溫熱的後頸,一路向前游離,直到鼻樑觸到她白淨的耳根,他才洩憤一樣,用牙齒叼著她耳珠上的那塊軟肉,像她第一次主動親他時那樣難耐地磨了磨。

  薛妤的身體霎時間僵住了。

  他不重不輕地咬了下後便鬆了力道,長而濃密的睫毛覆在她的肌膚上,帶出一片難以忍受的癢意,聲音中充斥著沉甸甸的慍怒:「知道喜歡是什麼嗎?」

  她連一句喜歡都沒對他說過,卻能鎮定地設想有朝一日分開的情形。

  這些話,她沒對松珩說過,卻提前來給他做預警。

  薛妤看著他,身體和行為上是縱容的,可那雙眼睛,卻真的看不出任何熾熱的,要將人吞噬的情感。

  下一刻,溯侑伸出手掌,摀住了她的眼睛,感受睫毛在掌心中顫抖的弧度,他道:「別這樣看我,阿妤。」

  幾乎是他話音落下的一瞬間,薛妤的鬢髮邊,一隻絢爛奪目的藍蝶振動著光華熠熠的翅膀飛起來,它在半空中轉了一個圈,而後像光點一樣,鑽到了薛妤的眉心中。

  像一層瀰漫著霧氣的寧靜湖泊,有朝一日,終於被一陣無形的風吹開了上方的陰霾,露出水面底下深藏的影像。

  二十年前,薛妤看到了溯侑的曾經,而今日,在汲取了飛雲端龐大的靈力後,飛天圖圖靈終於能在薛妤的默認應允下,悄悄繞過鄴主設下的封印,小心翼翼揭開其中一角。

  那是薛妤口中的曾經。

  溯侑見到了天庭成立,見到有一日,喝得紅光滿面的男子穿著象徵某種至高權力的天子服飾走進宮殿裡。

  松珩小心翼翼地環住薛妤,以一種近乎虔誠的姿態喚她阿妤,一聲接一聲,說想和她在一起。

  薛妤應下了。

  可她的姿態沒變,或者說,兩人的相處方式沒有變化。

  她的目光不會停留在他身上,意見產生分歧時,她會像從前教他做事時那樣冷靜而鎮定地告訴他,糾正他,她的眼睛裡裝了太多東西,所以好像真的再也無法單獨空出一塊,為某個人留著。

  兩人最激烈的爭執爆發在戰火紛飛的人間。

  天宮中,薛妤無視左右天兵,逕直闖入議政大殿,她將手中才得到的虎蛟珠丟到他跟前,咕嚕嚕落到地上碎成了無數片,她直視松珩,問:「不分是非,不論對錯地滅除妖鬼,就是你處理禍端的辦法?」

  數百年的天帝,高座上的男人早已非往日的少年,他聲音沉穩:「阿妤,人間的情況,你都知道,妖鬼如潮湧般襲擊人族,這個時候,管不了對錯,辨不了是非。」

  「這樣只會適得其反。」薛妤仰著長頸,一字一頓道:「人間的情況會因此愈演愈烈。」

  「阿妤。」松珩聲音重了一點,他道:「你為何總是替那些東西說話。」

  「哪些東西?」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氣,許久,道:「天帝,這便是你的信念?」

  「此事,朕自有決斷。」

  爭執到最後,松珩一見到她強硬的態度,便如針尖對麥芒般躥起了火氣,他是再溫和不過的性情,可在薛妤看他越看越失望的眼神中,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用了「朕」這個字眼,像是在提醒她自己如今的身份。

  提的次數多了,他便忘了,天帝之位,到底因何而來。

  僵持一段時間,松珩低了頭。他來找薛妤致歉,沉重的夜色中,月色漫天,他說了半晌,最後伸手想去牽她,被她毫不留情地推開了。

  她這樣的性格,沒有賭氣一說,推開,與徹底失望沒有區別。

  松珩徹底瘋了,那應該是他最大膽的一次,他沉沉地看著薛妤,問:「你真的喜歡我嗎?」

  薛妤不回答。

  可眼神說明了一切。

  那雙眼睛,松珩看都不敢看。

  「薛妤,你喜歡過我嗎?」

  薛妤冷然看著他從失控,到質問,再漸漸冷靜下來,裝作無事一樣自我安慰,而後離開。

  片段在眼前炸開,最後如煙花落幕般徐徐收尾,溯侑手指停在藍蝶漂亮的翅膀上,半晌,才輕輕地從她眼前拿開。

  「阿妤,怎樣都好,這件事,你別和我提。」溯侑唇瓣很涼,蜻蜓點水般落在她後頸時,總帶起一陣不經意的顫慄,他輕聲道:「我有點害怕。」

  許久,他扯了下嘴邊的弧度,自我剖析般坦誠道:「還控制不住有點心急。」

  雖然嘴上不說,可他從來不是個大度的人,對她和松珩的事,不可能全無觸動的不在乎,可等真正親眼見過之後才明白。

  不論是從前還是現在,她從來不是能被一把火燒得理智全無的人,在感情上,往往遲鈍而笨拙,對曾經的松珩,確實有過欣賞,也有過被吸引的時候,可那都不是喜歡。

  相比之下,那些對他的注視,關心,縱容,卻都是真的。

  已經很不一樣了。

  慢慢來,別太貪心。

  溯侑就那樣不鬆不緊地圈著她,迎著她似懂非懂的視線,緊接著道:「妖都那邊——」

  薛妤頭一次在說起正事時打斷了他的話語:「知道。」

  她像是才想明白他先前問的問題,回答時顯得專註:「喜歡。」

  溯侑往下垂著的眼皮倏地往上抬,旋即,他像是察覺到什麼,落在她起伏有致的腰身上的手掌暗示性地拍了拍,色氣撩人,「喜歡誰?」

  「阿妤,你喜歡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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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8:05 PM

第84章

  「你。」

  薛妤似乎想不明白為什麼他能在拉著自己坐在腿上之後,還堂而皇之地問出這種根本無需回答的問題。

  她眼神中的不解太露骨,這個「你」字又實在太招人,這一個字落下後,溯侑眼中的諸多情緒如泡沫般化開,迎著細碎斑駁的陽光,漸漸只剩一層被安撫下來的安靜。

  這人總有千種模樣。

  薛妤就著面對面的姿勢去看他,看著看著,食指就有些意動地撫了上去。從鋒利的鼻脊,到清瘦的側臉輪廓,他不避不閃,任她為所欲為,直到那根手指抵在他的唇上。

  從左到右,漫長又滯澀的一筆。

  她的手指冰涼,一點點碾上唇瓣時,卻宛若帶著一簇灼人的火,沒過多久,那瓣略顯涼薄蒼白的唇就被點上了艷麗的顏色,像塗點上了姑娘家的口脂。

  整張面容變得嬌艷起來。

  「阿妤。」

  在她耐心地描第二下時,溯侑微微抬起下巴,將她作亂的指尖握在掌心裡,一點點收攏力度,眼尾的一條線往上揚著,露出種無聲渴望的請求姿態。

  奇怪,他的意思,她居然看懂了。

  在她足尖落地,俯身下來時,溯侑以為那個吻會落在唇上,卻不料,她親在了他的眼皮上。

  「阿妤。」他難捱地嘶了一聲,低聲問:「後面那段,不給看?」

  她和松珩的後來,他們能得以重來一次的契機。

  「沒什麼好看的。」提到松珩,薛妤不由自主皺眉,道:「他將鄴都百眾山封了,我和他交手,想將他帶回去解陣,中途發生了點意外,再醒來時已經是千年前的時間點。」

  性格與習慣使然,她說起再難過,再氣憤的事都是這樣,不會潸然泣下地控訴,更不可能哀哀欲絕地陷入回憶中不可自拔,似乎她已經強大到連千年的付出,時光都可以眼也不眨地帶過。

  這樣一個人,別人在表達義憤填膺的同情前都好像要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可就是,讓人十分心疼。

  溯侑垂了下眼:「三地盛會,我將他留在台上。」

  「不必與他一般見識。」薛妤道:「他進飛雲端得了前人傳承,實力大增,為了他讓自己受傷,不值。」

  溯侑眼前又浮現出先前的影像中,屬於他沒有接觸過的前世的一幕幕畫面。正如她先前所言,她很忙,忙著處理鄴都內政,忙著一趟趟隱姓埋名去人間。

  那種明知根源不在這裡,卻又沒法停下腳步的疲憊,都是她一個人抗過來的。

  說話間,兩人不知怎麼就換了種姿勢,站著的成了溯侑,而薛妤則坐在那張寬大的凳椅上,髮髻一絲不苟地盤著,裙擺散開。

  「阿妤。」溯侑手掌撐在凳椅的扶手上,氣息微熱地湊近,捏一捏她的手指,又過來親一親她的嘴角,對這種親暱的動作樂此不疲,到了後面,認輸似的垂下眼睫,道:「我幫你,阿妤,我可以幫你。」

  誠然,他的思想裡,從來沒有和薛妤分開這一項。

  這對他而言,有太多的未知性。他就在鄴都,就在殿前司任職,她都能一個月不露面,更遑論他……去妖都之後。

  肅王侯的死因一旦公佈,鄴都臣子由上到下都將反對悲劇重演,即便臣下的思想無法束縛她,那鄴主呢。

  早早就為薛妤物色侍君側君人選的鄴主,他若是知道自己和薛妤的關係,能樂意嗎?

  這些,全部都是他不知道,也不敢確認的點。

  可看著薛妤忙成這樣,累成這樣,他不願意,也捨不得。

  「你已經幫我很多了。」薛妤被陽光照得瞇了下眼,道:「夠了。」

  「可以更多。」溯侑半蹲下身,勾著她的指尖,低聲道:「我能做到。」

  聰明人和聰明人說話,總是這樣,不需要開誠佈公的明說,一句話,一個眼神,就足以明白彼此的意思。

  就像現在。

  「忙也沒關係。」溯侑順著先前薛妤說的話慢慢往下捋:「我不怕這些。」

  「我知道鄴都未來的女皇陛下很強,能完美處理好許多事。」他一字一句,就那樣仰著頭看著她,道:「你不需要依靠,不需要別人的理解和心疼,可阿妤,我不是別人。」

  「這本就是我應該做的。」

  薛妤突然眨了下眼,她別過頭,輕聲道:「妖都掌權者是九鳳族,你雖是天累出身,可幼年根基稍顯薄弱,想要追上楚遙想,不是簡單的事。」

  她接著道:「妖都崇尚實力,你想要有一定乾坤的話語權,要做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在三地盛會上打敗楚遙想。」

  新主取代舊主,這只是最基本的環節。

  「接下來,你將面臨的考驗會更多,更難。」

  「表面臣服與心悅誠服,永遠是兩回事。」

  她說的這些,溯侑全都考慮過,涉及權力與地位,哪裡都是一鍋亂粥,除此之外,隋家對他的態度現在也不好說。

  溯侑道:「我試一試。」

  「不准去找他們。」像是知道他想做什麼,薛妤瞳仁水潤,語氣認真:「千辛萬苦找到的人和主動送上門的,意義絕不一樣,他們若誠心想找你,怎樣都能找到,若不誠心,根本不用搭理。」

  「你是聖地的公子,在鄴都待得好好的,任何上趕著的事情,一律不必想。」

  兩句再正經不過的話,不知怎麼,說出來後,像是嚥下了一顆催情的藥,溯侑眨著眼壓下來,唇如雨點般落下。

  氛圍一下變了樣。

  「好。」他親了親,又尋了她的手十指相扣,仍覺不夠似的,在她耳邊說話時,聲音幾乎透出一股虔誠的灼熱之意:「阿妤,我喜歡你,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

  薛妤猛的垂了下眼睫。

  一股從開始到現在,越接觸便越強烈的情緒被撬開一道口,她默了默,半晌,喊了他一聲。

  乖乖停在她眼前的那張臉嬌艷緋紅,因而顯得她要說的那些話格外殘忍。

  「十九。」她低聲道:「上一世,你沒活下來。」

  「我沒有救你。」

  這麼聽話的一個人,沒人救他。

  氣氛好像一下凝滯下來,薛妤顯得鎮定,她盯著自己的裙邊,慢慢開口:「你死後,成了鬼,在人間遊蕩,後來惹出了事,善殊便親自出了一趟,你——唔。」

  在她無聲睜圓的眼睛中,他以唇封了她接下來的話,這個吻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激烈,半晌,他抵著她額心,呼吸極重:「這關你什麼事。」

  「阿妤,你做得已經足夠好了。」

  她不是聖人,也不是神靈,沒法一眼辨別真假是非,也做不到拯救這世間所有人,可即便如此,重來一次,在直面松珩背叛的前提下,她仍然救下了他。

  他就以這樣親密的姿態,一句接一句地說。

  這世間許多事總是這樣,審判台上的妖鬼能不能活,從來不取決於那七張道椅上坐著的人,令他們墮入深淵的,是這世間難以扭轉的現狀,而現在,他們正為此而努力。

  說到最後,溯侑甚至還勾了下嘴角,道:「佛女渡不了我,成為惡鬼後,說不定還是得落到女郎手中。」

  「說來說去,前世今生,我都歸阿妤管著。」

  薛妤被這一聲「女郎」和「阿妤」的轉換喚得微微動了動手指,他眼尖,循著方向捏過去的時候,十分輕易便從她手指尖抽出一根雪白的絲線。

  他太知道怎麼乘勝追擊,為自己擴大優勢了,此時此刻抬眼,用睫毛輕觸她頸側溫熱的肌膚,話語繾綣得令人心動:「我從前這樣可憐,以後,女郎多疼一疼我?」

  薛妤很少經歷這樣的畫面,她沉默半晌,稍稍直起身,拍了拍他的後背:「好。」

  「疼你。」

  ====

  溯侑在薛妤偏殿中待了一天,出來時衣冠楚楚,玉樹臨風,可饒是如此,在步入殿前司時,還是接受了一眾同僚或光明正大,或背地裡小心翼翼的注視。

  托朝年的福,現在整個殿前司,沒一個不知道他和薛妤關係的。

  別人怕他,朝年不怕。

  在溯侑安然坐在自己那張案桌前時,他蹦出來,先是「嘖」的一聲,再將他從上到下,從頭到腳地打量了遍,最後視線落在他頗為曖昧的唇邊咬痕上,頓時跟發現了新大陸似的驚奇:「殿下咬的?」

  溯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看向一邊怒目而視的朝華:「管一管。」

  「你給我過來!」朝華啪的一下將手裡的墨筆撂下,親自繞過兩張案桌來逮人,她毫不留情一腳踢到朝年腿上,道:「一天到晚就你沒事幹,就你最閒。」

  朝年敢怒不敢言地嗷嗷叫喚。

  朝華瞥過溯侑唇邊那有點狠的咬痕,猶豫了再猶豫,道:「殿下剛下了命令,等你處理完桌上那些百眾山的事,再去偏殿一趟,之後半個月,殿前司的事由我與愁離接手,你負責跟進朝廷一事上的進展。」

  溯侑頷首。

  「……」朝華默了默,忍了半晌,還是沒忍住木著臉開口:「殿下不懂這個,她要是想咬,你多忍著點。」

  因為這個,夜裡溯侑整理完妖都和朝廷這根線發展至今的完整關係圖,並將其交到薛妤案桌上時,嘴角仍掛著笑意。

  薛妤不明其意,抬眼看他,道:「現在朝廷的情況就是這樣,許多義憤填膺的澄清之語橫空出世,九鳳那邊仍然在動作,兩波人拼得不相上下,但在百姓的心裡,局勢屬於一邊倒,甚至很多人被激起了憤怒之心,覺得妖都欺人太甚,現在居然在他們君主身上潑髒水。」

  「這是必然的過程。」溯侑凝眉,問:「女郎作何打算?」

  「還沒這麼快能出結果。」薛妤瞥一眼就收回了視線,道:「目前而言,三地盛會比較重要。」

  「你等會將往日三地盛會的名單列出來,從上往下拉前一百名。」

  溯侑應了聲是。

  原本兩人看得還算認真,在列出可能位居前三十的名單時,薛妤的視線短暫地移到了身邊的人身上,一眼,真就只有一眼。

  他卻精準地感受到了,或者說是在專門等著這一刻,他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唇,彎著眼問:「殿下要親一親我嗎?」

  薛妤視線掃了掃孤零零躺在案桌上的表格。

  事情不知怎麼就成了現在這一幕,溯侑低著頭承受她全憑本能的啃咬,她似乎格外喜歡他的唇,想看著它一點點由蒼白變得紅潤的過程。

  「阿妤。」片刻後,溯侑平復呼吸,指尖點了點唇,抹出一瞥鮮艷的紅色,語氣是無辜到極點的低喃:「……又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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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8:07 PM

第85章

  日子一晃過去十幾天,人間漸漸被層出不窮的流言操控,可即便妖都斥巨資出手,百姓中的聲音還是往一邊倒,妖都五世家哪裡受過這樣的氣,一個個在屋裡來回踱步,七竅生煙,嚷著豈有此理。

  但妖都是出了名的財大氣粗,只要是真金白銀能解決的事,對他們來說,屬於眼也不用眨全當散財的程度。

  對此,九鳳倒是沒覺得出乎意料,聽著秦沐憤憤難平的痛罵,她裹著一層薄毯,懶洋洋地歪在美人榻上,眼皮都懶得掀一下:「急什麼,這事本就不是一朝一夕能解決的。人族在別的方面或許落於平庸,但確實是出了名的團結,又有數萬年的忠君思想,自然做不出胳膊肘往外拐的事。」

  「那我們這不是白忙活一場?」

  「秦沐,凡事你動動腦子。」九鳳皺了下眉,道:「我要的是他們信我嗎?他們要是這麼簡單就能信我,我費得著跟聖地聯合謀劃,最後還計劃著整上上奏扶桑樹這一套?」

  「說真的,不然你跟秦清川去學學,也混在百眾山待一段時間,跟著薛妤長點腦子。」她半坐起來,道:「我們現在砸錢,只是渾水摸魚,他們愛信不信,鬧得越凶越好,最好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如此,裘桐真從人皇位跌下來的時候,他們心中都才會有桿秤,鬧不出什麼大浪來。」

  說實話,妖都年輕一輩,幾乎沒人沒挨過九鳳的毒打,也沒有人能僥倖躲過她的罵,這已經成為家常便飯,秦沐甚至聽得有些麻木。

  他很自然地換了個九鳳感興趣的話題:「隋瑾瑜出門了。」

  「他一個人?」九鳳果然掀起了眼皮,問:「去哪了?」

  「就他和身邊伺候的從侍。往鄴都去了。」

  「行。」九鳳放心地躺了回去,想想這幾年被隋瑾瑜折騰出來的心理陰影,有那麼一瞬間,覺得他找到了弟弟,比自己找到個弟弟還開心,「沒蠢到這種程度就好,隨他去吧,別再鬧出什麼事就行。」

  「對了,你讓人去一趟鄴都,把虎蛟珠送過去。」九鳳吩咐道:「跟薛妤說,虎蛟珠不比別的東西,修為強的死後都被葬進了族中祖地,修為弱的又起不了什麼作用,挑來揀去,找到的這顆已經屬於品質上乘,讓她悠著些截取記憶。」

  「一顆珠子能承受的東西總共只有那麼點,搞些有用的。」

  「也別讓別人去了,就秦清川吧。」九鳳抿了口玫瑰仙露,道:「他對鄴都熟門熟路,那都快成他第二個家了,好說話,好做事。」

  「……」秦沐摁了下眉,忍氣吞聲道:「行。您還有吩咐嗎?」

  九鳳懶洋洋地擺了擺手。

  ====

  皇宮中,氣氛一日比一日凝滯,來往伺候在殿前的宮人小心翼翼,恍若一夕之間進入了冰寒刺骨的冬季。

  裘桐遠沒有流言中表現出來的雲淡風輕,相反,這十幾日,是他這十幾年來過得最煎熬的一段時間,說是焦頭爛額也不為過。

  時間彷彿倒流回了他登基前波詭雲譎,層出不窮的爭鬥中。

  白訴拆開最後一封密信,手指都在微微顫抖,他定了定神,在帝王如死人般烏青的臉色中低聲稟告:「陛下,宿州,滄州,螺州等地的執法堂全被肅清,反是參與過十年前案子的執事及以上長老等人,一個沒躲過,被軟禁扣押,等待審問。」

  他嚥了下唾沫,道:「同時,這三州的官府,城主府都出現了聖地的人,不知道在查什麼東西,但總之,現在全不敢輕舉妄動。妖都名聲臭,原本沒人信他們的話,陛下,聖地這麼一摻和進來,與表態無疑。」

  聖地和妖都不同,他們的名譽,聲望,全是由一樁樁實打實的案子堆積出來的,在百姓心中,就屬他們最高潔,不沾塵埃,若說他們認為誰最不可能在這時候渾水摸魚,冤枉好人,聖地絕對排在頭一位。

  這不,聖地一出手,很多修仙門派便轉換了風聲,開始靜觀其變。

  「咳咳!」裘桐面色是一種誇張的強撐到極點的灰敗之色,那雙總是陰惻惻看人的眼睛中已經露出死氣,這段時間,他吃不下睡不好,氣急攻心,身體早已是強弩之末,連拍案而起的力氣都沒有了。

  這一咳,就是滿手的鮮血。

  白訴膽戰心驚去扶他,被他一隻手揮開。

  裘桐眼眸閃爍,半晌,虛脫似地往背後一靠,聲音弱得需要湊到耳邊才能勉力聽清:「哪個聖地?」

  「陛下,是赤水。」白訴給出了個出人意料的回答,他道:「聽說是音靈下的命令。」

  「赤水。」裘桐將這兩個字狠狠重複了一遍,手掌微微一握:「可能嗎?」

  「聖地與朝廷進水不犯河水,各自相安無事,當年的案子赤水沒參與其中,這個時候,他們來查,來翻舊賬,這可能嗎?」

  聽到這,白訴便明白了,裘桐的意思是覺得這件事出自鄴都之手。

  「……陛下。」白訴艱難開口:「接下來,我們該怎樣做?」

  「朕這具身體,還剩幾日可活?」真到了這時候,裘桐反而十分冷靜。

  白訴一下就跪在地上,低頭道:「太醫說,若用盡全力,以仙參吊著,至多可延十日壽命。」

  「十天。」裘桐「呵」地顫了顫胸膛,竭力吐出一口長氣,道:「足夠了。」

  「將朕病重,性命垂危的消息散佈出去。」裘桐費力地睜著眼,道:「傳朕旨意,讓昭王攜子進宮侍疾。」

  「你再去,去聯繫鄴都那邊,說朕有要事跟鄴都公主商議,她若不來,就將昔日薛榮與朕做過的交易透露一二。」

  白訴內心悚然一驚,還要再問,就聽帝王的目光沉沉掃過來,語氣不容置喙:「照朕說的做。」

  白訴應聲而退。

  ===

  這日清晨,偏殿女侍前來稟告才從鄴都私獄中出來的溯侑:「公子,妖都隋家來人了,指名要見公子。」

  溯侑漫不經心擦手中血跡的動作停了停,他倚在春風中站了半晌,最後才開口:「告訴他,私事不方便進鄴都內談,請他到沉羽閣雅間去坐著,我稍後來。」

  女侍應了個是,無聲退下。

  百眾山晚上鬧出了點動靜,薛妤一大早就帶著愁離去處理了,這個時候還沒回來。

  溯侑想了想,換了身衣裳,跨出日月之輪,朝沉羽閣的方向去了。

  沉羽閣招待貴客的雅間設置在第三層,透明的琉璃罩被擦得乾乾淨淨,纖塵可見,從桌邊坐著的角度望外看,視線無所遮攔,對面是兩座青翠蔥蘢的斷山層,再往上看,是聳入雲層的日月之輪。

  跨過那圈蔚為壯觀的七彩圓輪,裡面便是鄴都的領地。

  一盞茶從熱到涼,中間沉羽閣的女侍進來添過兩次水,又上了兩碟子精緻的點心,隋瑾瑜凝眉坐著,一口未動。

  等人等到抓心撓肝,心急如焚是什麼滋味,他今天算是知道了。

  隋瑾瑜很少有這樣等人的時候。

  可想想他要等的那個人,就算幾次站起來又坐下,他也只是微微皺了下眉,在訓練有素,不卑不亢,還很有可能是自家弟弟親自培養出來的鄴都從侍面前,是半點不耐煩的意思都露不出來。

  時間在這一刻過得格外漫長。

  隋瑾瑜看著鄴都那圈光輪,眼前似乎還能浮現出九鳳那模稜兩可,令人捉摸不透的態度和話語。

  那是兩日之前。

  因為「隋十九」可能被羲和折磨致死的陰雲,這段時間,整個隋家一片緊繃,之所以還繃著最後那根理智的弦,是因為沉羽閣每一日都送來了新的消息,樣樣不重複。比如他曾落腳在什麼城池,再比如,他很可能做過某件事情。

  這都是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人都沒了,說再多有什麼用。

  不過九鳳派來安撫人的權衡之計,說白了,也就能哄哄傻子。

  可隋瑾瑜再如何,也沒辦法這時候衝出去跟羲和同歸於盡,叫他們血債血償。別的不說,過去二十年,九鳳家是真的花了心思幫他們找人。

  過河拆橋,不帶這樣做的。

  那日午後,九鳳獨身一人進了隋家,大門在她身前打開又關上。

  她手裡把玩著一個巴掌大的香囊,一股像是幾十種複雜香粉混合著攪合在一起,能將人頭皮都逼得炸開的馥郁花香很快就充斥了整個待客正廳。

  隋瑾恨不得捏著鼻子出氣,他眼皮直跳:「有什麼說什麼,楚遙想,將你的香囊拿遠點。」

  「做什麼。」九鳳理都不理他,只當沒聽見,視線掃過他手裡提著的酒壺,話語中看笑話的意思十分明顯:「幹什麼在這,借酒消愁?」

  隋瑾瑜危險地瞇了瞇眼睛。

  「可別這樣看我,我不吃你那套。」九鳳跟他們說話一向跟招呼小弟似的,她自顧自往寬大的椅子上一趟,手指繞著那個荷包有一搭沒一搭地甩在扶手上,道:「問你幾件事。」

  「你那位弟弟到底是什麼時候丟的?」

  「兩百二十三年前。」隋瑾瑜吐出一個格外詳細的時間,又道:「在山海城。」

  「如果不出意外,妖都世家每出生一名成員,不論嫡數支,都會配有命燈,人在燈便在。」九鳳抬眼看向他,語調不急不慢的:「他怎麼沒有?」

  「他不一樣。」隋瑾瑜道:「他跟我們都不一樣。」

  「我還有一個問題。」說到這裡,九鳳興致昂揚地坐直了身體,好像來這麼一趟就是為了問接下來的一句話,別有深意地開口:「如果他在外受盡苦楚,幾次死裡逃生後遇見貴人,如今,即便你親自去請,人家也不願意回來了呢?」

  隋瑾瑜驀的抬眼,將手中的酒壺「噹」的一下放在案桌上,說話時連呼吸都重了兩分:「楚遙想,你有他的線索了,是不是?」

  「你別管線索不線索。」九鳳噠噠地點著指尖,好整以暇地道:「回答我問題。」

  僵持半晌,隋瑾瑜開口,低聲道:「這個時候,還管什麼回不回來。」

  「他人活著就行。」

  「看不出來,你還算個好兄長。」九鳳站起身,驚人的腰線展露出來,她拍了拍袖邊,這才說:「那你怎麼就知道,當年審判台,他沒被人救下來呢。」

  「我查過。」隋瑾瑜凜聲道:「當年那一輪,活下來的只有三個,其中兩個是人族,一個是妖鬼——」說到這,他倏地反應過來什麼,嗓音發啞:「你的意思是,他被鄴都傳人救走了?」

  「不一定,我也不知道。」九鳳偏偏不給他個痛快,一句接一句釣著,「但是這位鄴都小公子,有鎏金色翅翼,也是兩百歲出頭的年齡,最巧合的是,他身為妖族,天賦絕佳,還對我的血脈壓制沒反應。」

  「如果我沒記錯,整個妖族年輕一輩,只有你與我還算旗鼓相當,面對血脈壓制能不避不讓的吧?」

  「你說,這是不是有點巧合?」

  確實巧,隋瑾瑜越想越巧。

  九鳳這番話,看似什麼都說了,可真正是與否,只有他能來驗證。

  就在隋瑾瑜凝神細想時,雅間的門被人推開,他抬眼望去,只見男子身姿如松如竹,清俊挺拔,身上穿的是鄴都正一品公子的朝服,絳紫色深顯老,落在他身上,卻自成一種成熟的韻味。

  「去外面守著。」溯侑看向身側的從侍,聲音溫和:「任何人不許進來打擾。」

  「是。」

  直到溯侑在隋瑾瑜對面坐下,兩人的視線才真正對上。

  「隋公子。」溯侑朝他頷首,態度既不熱絡,也不顯得冷淡,起身替他斟了一盞茶,像極了待客有道的主人家:「鄴都政務繁忙,我有要事在身,讓公子久等了。」

  從他出現,隋瑾瑜的目光就沒從他臉上挪開過。

  像,又不像。

  隋家人都生得一副好骨相,眉骨流暢鋒利,眼睛是鳳眼,認真看人時,總透著一股俾睨的意思。

  可眼前的這位不止有骨相,還生了張如畫的皮囊,懶散而閒適地坐著時,眉微微向下,桃花眼瀲灩溫雋,是光風霽月,挑不出瑕疵的仙人之姿。

  可以想像,他若是動怒起來,隋家人的那些特徵,又會不由自主地全部展露出來。

  如果這是他的弟弟,那真的,比他所有想像中的更出色,也更優秀。

  溯侑垂著眼將熱茶不緊不慢地推到隋瑾瑜手邊,問:「公子今日找我,為公事,還是私事?」

  「私事。」隋瑾瑜終於艱難挪開視線,受寵若驚地去夠了夠茶盞,道:「隋家的事,公子在鄴都為官,應當有所耳聞。」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道:「二百二十三年前,隋家丟失了個孩子,是個男孩,在我家排行十九。」

  「他是我弟弟。」隋瑾瑜緊盯著溯侑,道:「親弟弟。」

  溯侑指骨微頓,挑著眉笑起來時有種貴公子透進骨子裡的從容瀟灑之色:「我愚鈍,聽不懂隋公子的話,既然是私事,此處又無旁人,你直言就是。」

  隋瑾瑜慢慢站起身,抖落披風,露出勁瘦的雙肩,一圈接一圈的無形漣漪從高大的身軀往外擴散,像湖心中辟里啪啦落下的一顆顆豆大雨點,頃刻間便籠罩了整間屋子。

  那是一種血溶於水的親人間注定躲不開的羈絆。

  他們一個站著,一個坐著,站著的那個緊張忐忑,坐著的那個神色莫測。

  在氣浪最盛時,溯侑搭在桌邊的手指猛的屈了下,他終於抬眼,皺眉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一瞬,身體裡那根無形的線終於徹底抑制不住的蹦了出來,那道泛著鎏金色澤的金光甫一出現,便忍不住回應起滿屋的召喚。

  兩種顏色最終在隋瑾瑜震顫的目光下全然混在一起。

  這一刻,似乎所有的話語都是多餘。

  沒有什麼比這更能證明兩者之間的關係。

  「……十九。」隋瑾瑜深深吸了一口氣,整了整衣裳,又理了理袖子,露出一種難得的緊張之色:「我們——。」

  他們是親兄弟。

  恰在此時,門被人敲了三聲,隨即被由外而內推開。

  溯侑長睫微動,循聲看過去。

  進門前,他曾吩咐不許任何人進來,可在他這兒,有一種情況無需考慮時機,是殿前司眾人心知肚明的例外。

  果然,進來的人是朝年。

  他進來掃了掃這氛圍,覺得不對,腳步在原地遲疑了半晌,而後撓著頭走到溯侑身側,低聲道:「翊衛司找不到公子人,我問了問左右伺候的從侍,找了半天才找到公子人。」

  說罷,他收斂嬉皮笑臉的神色,覆在溯侑耳邊,道:「公子,女郎急召——」

  他們說話時,本著尊重弟弟的原則,隋瑾瑜格外有自知之明地凝神看向窗外,可有強大的修為打底,耳邊仍然飄過了這幾個字。

  隨後,隋瑾瑜便看到溯侑站起身來,不論是先前表露出來的溫和,還是之後的疑惑,慍怒,都像畫卷一般褪去了底色,露出鄴都公子該有的鋒利之意。

  溯侑朝滿懷期待,心潮澎湃的隋瑾瑜頷首,說了兄弟相認以來的第一句話。

  「失陪。」

  說罷,跟著朝年推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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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8:07 PM

第86章

  來鄴都時,隋瑾瑜經過身邊從侍一再暗示提醒,再想想過去的這兩百年,心裡知道即便真找到了十九,這一趟也不會這麼順利,可眼前這副情形,這一聲「失陪」,仍舊來得出乎意料,令人猝不及防。

  隋瑾瑜身邊的從侍是個淌過市井,見過各種人情世故的,說好聽點,就是十分會來事。

  這時候,他一見隋瑾瑜緊了緊茶盞的動作,便弓著身急忙道:「公子,您別動氣。」

  「我不氣。」隋瑾瑜打斷他,在一側凳椅上坐下。

  視線緊盯著窗外鄴都日月之輪的方向,半晌,他兩邊肩頭像是放下了什麼如釋重負的心事,一點點陷下去,整個人鬆懈下來,全部重量都落進寬椅上墊著的柔軟綢褥內。

  不生氣歸不生氣,但說半點不失落,那是假的。

  「都長這麼大了。」雅間內還流淌著天累一族獨有的氣息,隋瑾瑜伸出指尖敲了敲茶盞邊緣,悶悶的一聲響後,他舌尖抵了抵齒根,道:「站起來比我還高一些。」

  隋家人的喜怒哀樂都極為特點,真要一本正經說話時,臉上是什麼都看不出,可這東看一下,西敲一下,左顧右盼的動作,根本停不下來。

  從侍跟在隋瑾瑜身邊時間不短,這時候定睛一看,再結合他上揚得十分不自然的嘴角,心中立刻就有了數,他道:「公子,您想想看,小公子在外這麼多年,一直以為自己被父母拋棄,沒有親人,後面經歷過諸多坎坷波折,還被人陷害上了審判台,能活下來已經是萬幸。這突然知道自己有個兄長,一時間熱絡不起來是情理之中的事。」

  「這話你從妖都說到現在了。」隋瑾瑜輕飄飄地掃了他一眼,半晌,端過跟前那盞茶抿了幾口,道:「鄴都薛妤在他絕境時施以援手,又有知遇之恩,在他心裡份量比我重再正常不過。」

  「那公子為什麼事發愁?」

  隋瑾瑜手中動作停了停:「想起了來前九鳳說的話。」

  這個弟弟,或許真要不回來了。

  可這樣的想法才閃過一瞬,在腦海中並沒有停留多久,就被兄弟相見的喜悅和激動蓋了過去。

  隋瑾瑜將那盞茶喝得只剩一層底沫,半晌,從靈戒中取出一疊靈符,一一排開,妖力同時灌進去,十幾張符紙在半空中顫動,陸陸續續閃起靈光。

  「阿兄?」

  「人呢。說話。」

  「瑾瑜哥,我正在岓雀家做客,怎麼了?」

  「……」

  隨著符紙一張接一張亮起,符紙另一邊七嘴八舌的聲音一道接一道傳出來,下一刻,他們便聽到了彼此的聲音。

  安靜半晌後,一道吊兒郎當的沙啞聲線道:「隋瑾瑜,你是真不怕打。」

  「瑾瑜哥你又來這一套!」另一邊的女子也反應過來,頗為不滿地控訴道:「每次出點什麼事都懶得一個個通知我們,就搞這一出,大家都說話,聽都聽不清。」

  「拉我們也就算了,你還敢將六叔吵醒。」有少年幸災樂禍地說完,又隔空喊話:「六叔,是不是沒睡好?」

  「少說屁話。」被稱為六叔的男子聽聲音年齡並沒有大他們多少,所以能和隋瑾瑜這些兄弟姐妹的常年混在一起,這時候顯出一種被打擾的不耐煩:「隋瑾瑜,啞了是吧?」

  隋瑾瑜看著落成一排,整整齊齊的十八張靈符,手指在後面點了點,想著或許過不了多久,這十八張就能變成十九張,眉梢不由高高揚了揚,道:「人都齊了?」

  「沒有,隋堯他們閉關去了,想在三地盛會前鞏固下修為,這次沖一衝那個三地天驕榜。」叫瑾瑜哥的是個女孩,性格和聲音都很甜:「六叔,瑾瑜哥,我在岓雀族裡買了幾個安神的香囊,等回去放你們屋裡。」

  這段時間,因為十九的事,全家都被籠罩在一層陰雲裡,好幾個知道十九真實身份的都陷入了一種既痛心,又焦慮的狀態。

  做什麼都沒精神,根本休息不好。

  聽到這,隋瑾瑜轉了轉茶盞冷下去的把手,刻意地清了清嗓子:「十三有心了。我跟你們說件事。」

  「好事。」

  「可別。」先前那個隔空問候六叔的少年立刻應聲:「你說的好消息我都不知道聽多少次了,沒一次是真好的,我不信。」

  若是換在平時,兄弟輩中的大哥被如此質疑,隋瑾瑜可能要危險地瞇起眼嗤笑著威脅幾句,可他才見了溯侑,心裡那種滋味翻騰著滾上來,對這種不痛不癢的小冒犯一笑度之:「愛信不信。」

  他平靜地在諸位頭上丟下一蓬炸裂的煙花:「十九找到了。」

  「活著,活得好好的。」

  霎時間,那十幾張靈符跟凍住了似的,那個脾氣不好的六叔最先出聲,聲音也不啞了:「哦。我還沒睡醒。」

  說完,他就切斷了靈符。這個動作似乎帶動了那邊的許多人,靈符陸陸續續被切斷,剩下那些沒切斷的,也被隋瑾瑜一個個親自動手摁滅了。

  做完這一切,隋瑾瑜躺回椅子上閉目養神,沒過多久,一張張靈符又爭先恐後地跳出來,隋瑾瑜悠哉哉地看著,一概不理,等到了最後,才動了動手指,點了光芒最盛的那個。

  「六叔。」他喊人。

  「在哪裡。」隋遇這回反應過來自己不是在做夢了,他言簡意賅,道:「我去找你。」

  「鄴都門口,沉羽閣分閣,但你不認路——你去找九鳳,跟著沉瀧之一起過來。」

  隋遇得到想要的回答,沒再說什麼,啪的一下摁滅了靈符。

  其餘的靈符隋瑾瑜一概沒理,他用手肘懶懶地撐著頭,半晌,朝從侍勾了勾手指:「東西拿出來,我再看看。」

  從侍於是把那份他在來鄴都的路上看了至少十遍的個人卷宗拿出來,擺在隋瑾瑜跟前。

  隋瑾瑜看著看著,看到其中一行,忍不住勾了下唇,從侍配合地把腦袋伸過去,只見他湊在卷宗前,手指抵著其中一行字嘖的一聲,道:「十年出洄游,才在指揮使的位置上待了不到一個月,就被升為了公子。」

  這語氣。

  從侍跟在他身邊多年,還從未聽過他如此驕傲得意又自豪的話語。

  從侍立刻道:「不愧是小公子,天賦異稟,過人之姿。」

  聽完了想聽的話,隋瑾瑜終於滿意地起身:「走,告訴沉瀧之,三樓從今天起被隋家包下,他們要接待客人一律去別處。」

  「你去給鄴都正式下拜帖,告知薛妤,隋家隋瑾瑜請見。」

  ====

  從沉羽閣到鄴都內殿,溯侑一路上眉頭緊鎖,惹得朝年心裡直犯嘀咕,忍不住連著看了好幾眼。

  他在殿前司眾人眼中,一直是個工作起來要求極嚴苛,對人對己都狠得下心,可平時出了那扇門,該說便說,該笑就笑,稱得上溫和的人。

  特別是那雙眼睛,總是笑著的時候多些,很多時候,會給人一種慵懶而散漫的錯覺。而不是現在這樣,眼裡沉甸甸的一片,下頜緊收著,情緒是一眼就能探知到的糟糕。

  即便是朝年這種神經粗得不正常,口無遮攔慣了的,多看兩眼,也有一瞬間的發怵。

  一路直到內殿門口,門大敞著,守門的女侍無聲展袖行禮,像是專等著他們來。

  裡面,朝華和愁離等人到得早些,一句接一句的話語往外飄,被風送著精準地落到溯侑耳裡。

  他跨過門檻,視線瞥過站著的人影。殿內除了殿前司和翊衛司的人,還有三五個兩鬢霜白的臣子,穿著禮部的官服,一個個梗著脖子站著,頗有一副寧折不彎,要當即死諫的姿態。

  薛妤在上位坐著,眼裡看不出什麼波瀾,只有在溯侑進門的剎那,才微不可見閃了下。

  他甫一出現,便站在了諸臣最前方,絳紫色的官服力壓眾人,抬眼一看,能直視天家威儀。

  朝華朝前一步,拱手道:「臣的意思是,人皇這個局,可去。人皇病重,性命垂危,妖都九鳳和其他聽得消息的聖地都已經派了人過去,他與鄴都牽扯甚重,既然指名要殿下過去,我們大可以局做局,從他嘴裡得到想得到的答案。」

  她皺眉,看向薛妤:「裘桐身體一直不好,撐到現在不知還有多久可活,這次若錯過,要揭開曾經的謎團,怕是不容易了。」

  薛妤聽了,沒有立刻應下,而是問:「九鳳那邊,怎麼說?」

  「氣得不行。」

  逼人皇退位和他自己撐不住病死完全是兩回事,死者生前恩怨一筆勾銷,這樣一來,九鳳之前的佈署全屬於白費勁,受的傷,砸的錢,包括借的虎蛟珠,全部都等於丟水裡還看不著一個水花。

  想想都知道現在妖都得鬧成什麼樣。

  薛妤確實想去,她知道裘桐臨死前還要見她一面可能沒什麼好事,但這個人身上藏著太多謎團,她不親自去看一眼,安不下心來。

  殿前司另一位才升上來的副指揮使出列,道:「依臣所見,這其中必定有陰謀,說不定人皇想將自己的死推到殿下或九鳳身上,這樣一報還一報,先前的事就能一筆勾銷了。」

  「裘桐沒那麼蠢。」薛妤搖頭:「人之將死,他這樣做沒有意義。」

  她也不可能傻得跳進他的圈套中去。

  她更偏向於裘桐想用薛榮和他做過的交易,跟她換一個條件。

  或許,這也不是真正的目的,在薛妤的設想中,他不可能死得如此輕易,總有些別的什麼。

  別的什麼呢。

  薛妤蹙眉,見愁離也站在朝華這邊說出了類似的話,道:「去安排一下,我——」

  像是知道她接下來要說什麼,那三五個老臣頓時跟受了刺激似的激動起來,為首的那個拱手,連聲打斷她:「殿下三思!」

  「請殿下三思。」

  一人起了頭,後面就跟找到了主心骨似一疊聲跟起來,當先的那個以一種不懷好意的眼神瞥過朝華等人,朝著薛妤便垮了臉:「殿下,皇太女的加封大典就在十日之後,這期間有許多事要做,衣裳得再三試過後裁剪,除此外,髮冠,飾物,以及大典的流程,全都得殿下親自走一遍。」

  「皇太女加封盛典,三地中凡有名望者都會攜禮前來,此乃大事中的大事,不容有失。十天時間太緊張,若中途出個岔子,殿下趕不回來——」

  後面的話被老臣險而又險嚥了回去,可薛妤看那張褶皺橫生的臉,仍能精準地辨別出一行字。

  ——若是她趕不回來,那鄴都的臉面就完了。

  那群老臣忍受不了這樣的事情,光是想想都覺得要窒息,很快,他們的炮火都攻到了殿前司朝華和愁離這兩人身上:「殿前司在為殿下分憂這一點上無人能及,這次的事,兩位指揮使為何不上?」

  這話在朝堂上屬於必不可少的一節,他們說慣了,完全不覺得有什麼。

  朝華頓時被氣笑了:「百眾山蠢蠢欲動,私獄裡每天進來的妖鬼比你說的話都多,你怎麼會說,怎麼不來幫忙?」

  這話其實只說了一半,百眾山和私獄的事忙歸忙,但並非不可以脫身,只是人皇身份與鄴主相當,薛妤是未來的掌權者,去一趟人家接受。可輪到他們去,那就不是談事,那是聽訓。

  還是單方面聽訓。

  哪句話說得不對,說不定人家還要傳是他們氣死了人皇。

  不是九鳳,薛妤這樣的正主身份,誰敢冒那個頭。

  那兩位老頭翹著鬍子冷哼了一聲。

  「殿下,臣請命前往。」溯侑聽了半晌,在雙方僵持不下的時候朝前走了一步。

  他音色淺淡,卻一下讓不肯退讓的雙方都住了嘴。

  朝華皺眉,禮部那幾個卻鬆了一口氣。

  溯侑的官位在鄴都到了頂,可說到底還是在薛妤身邊做事的多,朝堂上的老臣個個心高氣傲,真惹急了能站在鄴主書房中聲淚涕下,對這位年紀輕輕就壓過所有人一頭的公子起先是看不上的。

  後來溯侑真幹出了幾樁完美的差事,他們態度倒是變了點,可因為平時井水不犯河水,沒太大的接觸,連話都說不上什麼。

  這是第一次,他們覺得溯侑的聲音如此好聽,人長得如此順眼。

  薛妤看向溯侑。

  半晌,她動了下唇,道:「就先這樣辦。」

  「都退下,溯侑留著。」

  諸位行禮後魚貫而出。

  等人都退下,薛妤從主座上起身,她今天穿了件雪色長裙,顏色乾淨,唯有裙擺下的一圈花邊,用金銀線穿引,描出一片接一片的花瓣和葉片,走動時像迎面撲來一陣輕靈的風,風中恰到好處地開了一朵金燦燦的花。

  「這件事,我本來沒打算讓你去的。」她在溯侑跟前站定,直言道:「裘桐詭計多端,且牽扯過多,不親自去看看,我放不下心。」

  「槐大人說得有道理,加封大禮在即,你確實抽不開身。」在殿內,談的便是正事,溯侑道:「我有分寸,謹慎小心為上,別擔心。」

  薛妤頷首,將他上下看了遍,頓了頓,問:「見過隋瑾瑜了?」

  「見過了。」

  在她面前,溯侑身上那股壓抑的沉悶藏得深而隱秘,一雙桃花眼與她對視時含著深深淺淺的笑意,精雕細琢的五官剎那間嬌艷逼人地綻放,「沒聊什麼,逼著我認了個親。」

  薛妤不由皺眉:「你是怎樣想的?」

  她見過溯侑的記憶,知道他對親人的關懷擁有希冀和渴望,這是別人都沒法給,也沒法替代的。

  不論是身份方面,還是內心這一塊,隋家認回他,對他都有好處。

  「我怎樣想?」溯侑伸手將她拉入偏殿的隔間中,力道有點大,角度卻計算得分毫不差,她恰好撞入他的胸膛中,而他的手肘則將桌邊的茶具,茶水嘩啦啦推下一片,此起彼伏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他低頭,親了親她唇側:「我還能怎樣想。」

  「阿妤。」他道:「我早沒有家了。」

  「我只有你。」

  這話,怎麼聽怎麼讓人心疼。

  薛妤眸光微動,視線落在他的唇上。溯侑禁不住提了提唇,甚至配合著往她這邊低了低身體,那姿勢,彷彿在說:咬吧,咬吧,給你咬。

  薛妤也不知道別人才確立關係時是怎樣的相處情形,可和溯侑親近,那種滋味並不如想像中那樣叫人排斥,甚至親著親著,他總有辦法勾得她意動,視線在他那張臉上輾轉流連。

  這個時候,那些奏折,文書,好像都成了可以稍微往後挪一挪的事。

  薛妤掂著腳往上夠了夠,唇角隨即落在他喉結上,而後,她清楚地感覺到,那顆稜角分明的喉結,幾乎是克制不住地在她唇上上下顫動了下。

  溯侑覺得自己在飲鴆止渴。

  但停不住。

  他捏著薛妤的指尖,像是要將那種冰涼的溫度捂熱,半晌,他呼吸平復下來,低喃著道:「怎麼總是這麼冰——」

  因為方纔的親暱,這語調聽著像某種旖旎的情話。

  薛妤將下頜磕在他肩上,精緻的臉像施了一層薄薄的霞,就連頸側那塊嫩生生的肌膚都泛起了粉紅色。她慢慢地扇了下睫毛,嗯的一聲,又道:「是雪。」

  「聖地和四季規則有關,對應春夏秋冬,山川日月,薛家有一部分雪的血脈。」

  她尤為嚴重。

  所以她的肌膚總是涼的,冷的,冬天尤甚,可溯侑的身軀滾熱,肌膚下流淌的彷彿不是血液,而是灼熱的岩漿。

  每次親近,到後面,薛妤總是既煎熬,又舒服。

  像是要融化在艷陽天裡。

  她很少說這些東西,心中始終保持著一點警惕之心。

  溯侑和她親近,得寸進尺地提要求,勾她主動,可在別的方面,比如鄴都王夫的名分,再比如日後她是不是準備像之前鄴主那樣雨露均沾。

  他不問。

  怕她從來沒想過,也怕得不到滿意的答案。

  她說起這些,溯侑不由摟了下她的腰身,往上帶了帶。

  「準備什麼時候走?」薛妤扶正了頭上的髮簪,問。

  「裘桐病重,恐遲則生變,等會就走。」

  「就在之前,隋瑾瑜的拜帖下到了我手中。」薛妤從他懷中抽身,道:「走之前,你跟我一起,去聽聽他的說法。」

  於是事情就演變成了這一幕。

  隋瑾瑜不是第一次見薛妤和溯侑,但主身和次身畢竟有差別,加上那時候完全沒往別的方面想,見面不算愉快,更算不上和諧。

  這也導致了現在落入被動的局面。

  隋瑾瑜這輩子就沒笑得這樣燦爛過,他幾乎用盡了畢生的熱情和讚美之詞,感謝之語,可薛妤坐在那,看著看著他那張臉,就別開了目光。

  明明是親兄弟,隋瑾瑜不笑時還是一表人才的好模樣,可笑起來,跟溯侑簡直天差地別。

  還有點傻。

  察覺到薛妤的目光,溯侑朝門外等候的朝年無聲做了個手勢,讓他稍等片刻,自己則在隋瑾瑜熱切的注視下走到她身邊,低聲道:「女郎,時間到了,臣要走了。」

  「要多久?」

  「來回兩趟,處理完朝廷的事,可能還得去趟徐家,需要一個月左右。」

  一個月後,回來就是三地盛會。

  聽到這樣的回答,即便薛妤情緒不顯,也幾乎是下意識地提了下眉。

  從前,她對時間沒什麼概念,也就是最近才覺得一個月確實挺長。

  也應該,會挺想他。

  薛妤盯著他看了好幾眼,才動了動手指,紅唇微動:「去吧,一切小心。」

  溯侑頓了頓,自然而然地彎腰低聲道:「別不開心。」

  「辦完事,我早點回來,好不好?」

  這氣氛。

  好像不大對。

  目睹了這一幕的隋瑾瑜遲疑地側了下頭,提前鋪好腹稿的長篇大論通通嚥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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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8:15 PM

第87章

  鄴都此刻正值初夏,氣溫還沒有升上來,花草長得正茂盛,葉片是翡翠一樣深凝的綠色,眾星捧月地襯得滿團的繁花,一簇簇拱到眼前,生趣盎然。

  沉羽閣三樓的雅間中,溯侑出去後,屋裡便陡然安靜下來。

  隋瑾瑜喉嚨梗了梗,有一瞬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兄弟相認後,除了那句失陪,溯侑沒和他說過第二句話,既沒問曾經的事,也沒提起今後去留。那樣的姿態,明明白白地向隋瑾瑜傳遞著一個意思。

  ——他的事,全歸薛妤管。

  這跟隋瑾瑜想的不一樣,半點都不一樣。

  來前,他曾仔仔細細地看過溯侑在鄴都的卷案,知道他現在這個公子之位是要做實事的,說出去再好聽,那也是臣下。

  就像現在一樣,有什麼棘手的事要做,他得立刻就動身。

  跟妖都逍遙自在的小公子簡直是天差地別的兩種待遇,兩種身份。

  而不管他是失望,生氣,亦或是無法理解,只要他願意回去,隋瑾瑜和家裡那麼多人,總能將兩百多年前發生的事解釋清楚,之後的關係可以慢慢培養出來。

  畢竟是血親。

  可溯侑表現得太鎮定,太淡漠了,好像有一個兄長沒一個兄長,對他而言,沒什麼影響和差別。

  面對薛妤,隋瑾瑜反而更自在一些。

  他清了清嗓子,才要開口,便見薛妤慢悠悠地捧著茶盞像上掀了掀眼皮,打斷了他到嘴邊的長篇大論:「隋公子,道謝的話你已經說過許多遍了。」

  「我不喜歡聽這些。」

  挺好,這個薛妤和他從別人嘴裡瞭解的就很一致。

  隋瑾瑜對她表現得十分客氣,聽得出來,那種感激是發自內心的,此刻聽了薛妤的話,他終於收斂臉上的笑意,變得鄭重起來:「薛妤殿下,十九是隋家的小公子,是我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從前他流落人間,不辨身份,是我們失職,可今日相認後,他不適合再留在鄴都。」

  像是知道自己的話多少顯得唐突,隋瑾瑜從身後從侍托著的銀盤中拿出兩枚靈戒,親自起身放到薛妤手邊,話語中是說不出的誠懇:「這些年,十九能活下來,一路走到今天,全仰仗殿下出手相助,提攜之恩,家父家母因為百年前的舊事,至今仍處於閉關中。我聽聞十九的消息,來得匆忙,這些東西,是我隋家一點小小的心意,還請殿下收下。」

  薛妤的視線在他那雙和溯侑有一兩分相似的眼睛上落了落,沒動。

  身為鄴都未來的君主,她確實不缺這些東西。

  隋瑾瑜再一次感到了棘手。

  「他和其他臣子不一樣,從前我允諾過他,今後是去是留,皆隨自己心意。」薛妤將那枚靈戒推回去,聲音談不上冷淡,也說不上熱切:「你不應該徵求我的意見。」

  「你剛才看到了,他不想和你回去。」

  一針見血,一劍封喉的本領,隋瑾瑜今天算是見識到了。

  他噎了下,又沉默了半晌,說出來的話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在說服薛妤:「十九從前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也不知道我們的存在,乍一蹦出來,他肯定不能適應,加上當年的那些事不能在一時間釋懷,但這些都不是難以解決的問題。」

  「我們從未放棄過他,血肉至親,沒什麼是說不開的。」

  薛妤不置可否,指尖拂過茶盞杯口,道:「我曾聽九鳳說起過,隋家兄妹眾多,團結一心,關係十分不錯。」

  九鳳的原話是,隋家裡面住著的全是一群不怕死的狼崽子,以隋瑾瑜為首,有一個算一個,蠢得腦袋裡像進了水,那身實力像是用腦子換來的,還可護短,一個出事,其他的全都要上,攔都攔不住。

  末了還要加一句,遇見這種高居妖都第二的瘋子,算是她九鳳倒了大霉。

  「十九信任殿下,初初接觸,他對我和家裡其他人反而懷有戒備之心,隋家家中情況,我先同殿下說一遍。」即使兩人身份相當,可在這個救了自家弟弟的鄴都公主面前,隋瑾瑜平時的桀驁俾睨全收了個乾淨:「從遠古至今,隋家都處於隱世的狀態,直到出了十九的事才逐漸出現在世人眼中。從前族人不顯,我們這一脈嫡系子嗣也並不豐盈,這樣的情況在我父輩這一代才有所改善。」

  他低聲娓娓道來:「我父親那一輩有兄弟六人,而到了我們這一代,兄弟姐妹總共十九位。因為自幼在一起長大,族中也有祖訓,沒有勾心鬥角,爭強好勝那回事,所以感情都十分不錯。」

  「天累一族。」薛妤靜靜地聽完,而後看向面色凝重起來的隋瑾瑜,道:「嫡系子嗣能這麼多?」

  世間之道,處處制衡,人族是所有種族中繁衍最快,最多的種族,不論嫡支庶支,他們能有怎樣的成就,全看個人天賦和努力。可妖族不一樣,強大的血脈往往決定了種族的強弱,可相應的,真正能獨當一面的嫡系子嗣會非常之稀少。

  看看九鳳家就知道了。

  若是血脈強大,後人還多,這讓別人怎麼活。

  「十九他特殊一些。」隋瑾瑜苦笑一聲,道:「說實話,我們這一支,也算不得什麼真正的天累,只是有幾分稀薄的血脈,從遠古的災難中僥倖遺留下來罷了。」

  真正的天累,不論老少,無一例外,全死在了與魅對決的最終一戰中。

  可即便如此,也確實如薛妤所說,他們這一脈不該有這麼多人。

  這一切,均是因為十九。

  他不僅是真正的天累血脈,還是萬年難得一見的瑞獸,瑞獸是天地寵兒,得天獨厚,在他還未出世時,便有氣運冥冥之中降到了天累一族中。隋家能興盛至此,跟這場氣運脫不開干係。

  可天道總是這樣,給了點好處,就要立刻造化弄人的來一場世事無常。

  薛妤看著他,抿了下唇開口:「你們兄友弟恭,其樂融融,於是覺得這世間沒有血親說不開的事,但他不同。」

  「他不是在這種環境下成長起來的。」

  「親情於他,並非不值一提,可對經歷過一次失望並因此陷入絕望中的人來說,不會輕易嘗試第二次。」

  隋瑾瑜頓時正襟危坐,露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虛心開口:「說實話,當年的事亂而雜,族中之人在十九走丟後三四天才得知消息,塵世間眾生芸芸,他當時又才那麼大點,三四天的時間,足夠有心人帶著他輾轉三四個城池,找起來有如大海撈針。」

  「而且。」他頓了頓,接著道:「天累的身份不方便往外說,我們後來找人,一直有所忌諱,所以這麼多年,我們對十九的過往依舊不清楚。」

  即便妖都不怎麼步往人間,可在一代接一代人的耳濡目染中,那就是臭名昭著,惡行纍纍,若不是妖都五世家實力強勁,能與聖地比肩而立,早就被群起而攻之了。

  在這樣的前提下,怎麼往外找人,說隋家丟了一隻天累?

  有個九鳳就夠一些人間門派,朝廷官員義憤填膺,叫囂咒罵的了,再出個天累,溯侑根本活不下來。

  「殿下若知道,可否與我明說。」

  薛妤動作微頓,在隋瑾瑜以為她不會開口的時候才慢慢往外吐出音節。

  身份使然,她的聲音並非那種備受男子喜歡的江南小調,溫柔儂語,而是透出一種清澈的質感,每一個字都如流水潺潺之音。

  「我第一次見他,是在羲和的審判台……」寒冬臘月,滴水成冰,溯侑被廢除修為,渾身是傷,只穿了一件寬大的囚服,風一吹,囚服上立刻就印出了道道血痕。

  那時候,少年眼神裡佈滿了桀驁與不馴,根本沒想過能活下來。

  因為前世佛女的一番話,薛妤救了他。

  「……他很聰明,也很聽話,懂得知恩圖報,我起了惜才之心,想將他留在鄴都,留在身邊做事。」

  隨著薛妤的描述,隋瑾瑜彷彿看到了關於溯侑的那些他從不知道的過往。

  好在,即便在審判台前受盡苦楚,他之後仍遇見了真正能欣賞他,給他最好發展機會的君主。

  既不幸,又萬幸。

  薛妤慢慢陷入回憶中,聲音微低:「他領悟能力強,又有能力,可曾經的性格總是太偏激,我覺得這不好,為此,曾幾次說過他。」

  她很少有這樣長篇大論提起一個人的時候,說他的優點,也說他的缺點。

  雅間裡坐著的兩個人,一個說得認真,一個聽得專注,直到她無意識地動了動睫毛,才像是倏地打破了某種節奏:「……他很爭氣,沒有令人失望,只用了十年便出洄游,成為殿前司的指揮使,他出來後,與我在螺洲共同完成天機書的任務……」

  而後,遇見了飛天圖圖靈,那個叫璇璣的女子能探讀人的記憶。

  也就是在那個任務裡,她才知道,他閉口不提的曾經,他偏激執拗性格的由來。

  所謂怎樣的因,就得怎樣的果,這話一點都沒錯。

  薛妤說起溯侑的童年,玄蘇一家如何對他,說起那瓶在天寒地凍雪夜中潑到他手上的蝕骨水,也說起百年之後為了一顆妖丹,他被那些人以「親情」為誘,一步踏進要命的陣中。

  因為羲和的失察,因為世人的偏見,沒人管他的是與不是,他被壓入羲和大牢,受盡刑罰,一句冤都不為自己喊。

  沒有人會信他。

  隋瑾瑜臉上的笑意早就消失了,他握著拳,覺得薛妤的每一字都像是天上落下的冰刀子,將人割得頭皮血流,呼吸鈍痛。

  半晌,他重重地深吸了一口氣,手掌撐在額心處,好像這樣就能支撐住瀕臨崩塌的情緒一樣。

  說完最後一個字,薛妤眼中也泛起不一樣的漣漪,她道:「或許來之前你的想像是他自幼跟在我身邊,長在鄴都,無人苛待欺負他,長大後手握重權,成為鄴都說一不二的公子,可這不是他。」

  她一字一句道:「錦衣玉食,備受重用的不是他,相反,寄人籬下,小心翼翼,遍體鱗傷的才是他。」

  一瞬間,隋瑾瑜連呼吸都滯住了。

  他沒法想像薛妤說的那種場面,一點都不能想。

  這個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方纔那句信誓旦旦的血親之論天真得可笑。

  在他被同齡人欺負,排擠,唾罵時,在他承受蝕骨水的劇痛,羲和的牢獄之災,命都差點保不住時,血親在哪呢。

  「他……」隋瑾瑜才說了一個字,便說不下去了。

  薛妤站起身,就那樣看著他,神情依舊顯出一種沒什麼溫度的冷漠:「我今日坐在這裡和你說這些,不是為了讓你們心生愧疚和補償之意,只是一樣,別以親人的名義逼迫他做什麼。」

  「東西我不要。鄴都事務繁重,我言至於此,就不多留了。」

  隋家六叔隋遇匆匆趕來時,看到的就是隋瑾瑜捂著臉,模樣木然而頹唐的一幕,他在空曠的雅間裡左右看了看,一梭子打在隋瑾瑜手肘上,眼皮跳了下:「人呢?」

  「六叔。」隋瑾瑜遲鈍地敲了敲椅邊,道:「十九啊,他剛走。」

  緊接著,他便將之後發生的事,以及薛妤說的那些話都複述了一遍,最後說得聲音都哽了一下。

  一同趕來的沉瀧之見多了九鳳被隋瑾瑜油鹽不進的樣子弄得跳腳的模樣,但這種情形,真是頭一次見,忍不住就多看了兩眼。

  隋遇的心思完全不在隋瑾瑜身上,他聽完,就那樣抱臂環胸地看著他,從鼻子裡冷冷地哼了一聲,話語要多冷酷有多冷酷:「所以你不會要告訴我,現在就準備在這破閣樓裡守著守到他辦完事回來再見你吧?」

  「你有沒有腦子的?」

  沉瀧之誒了一聲,回過味來了:「話也不能這麼說,我們沉羽閣的雅間設置在哪都是前三之列,破這個詞,真是當不上,當不上。」

  隋瑾瑜被隋遇罵慣了,此刻一臉麻木地仰著頭聽聽他的高見。

  「你在我們兩面前哭有個屁用,這麼能掉眼淚,不會在你弟弟面前掉?」隋遇恨鐵不成鋼地道:「你都說了他那邊要辦的是棘手事,隋家是擺設?你是擺設?不會去幫忙?」

  「隋瑾瑜,真不是我說你,就你這樣,十九能跟你回去才真是奇了怪了。」

  隋瑾瑜被薛妤說得懵住的思路被這麼夾槍帶棒的一打擊,頓時回過味了,他拍著案桌站起來,看向沉瀧之,道:「傳送陣呢?通往皇城的傳送陣在哪。」

  沉瀧之忍不住道:「那個開一次真的很貴……」他的話音在隋遇懶洋洋的笑意中漸漸消了下去。

  ====

  溯侑是在三天後到的皇城,因為人皇病重,這座往日最熱鬧宏大的城池也開始收聲斂色,極為低調地沉寂下來。幾天之間,街頭巷尾掛著的大紅燈籠都撤下去不少。

  隨著一天比一天戒備森嚴的皇宮,皇城底下暗流湧動。

  善殊和蒼琚在一品居中不期而遇,前者笑了笑,對沈驚時道:「你去聯繫溯侑,阿妤兩日前說他已經從鄴都動身了,算算時間,差不多就是這個時間到。」

  沈驚時瀟灑地拍了拍手,掌心撐著窗欞一側,半個身體一翻,便從二樓輕飄飄落在下面的街道上,如落葉一樣被風吹遠了。

  蒼琚看著這一幕,不由挑了下眉:「溯侑?那個解局契機?」

  善殊看過去,問:「什麼?」

  蒼琚卻不說話了,太華的人從來神秘,出口全是別人聽不懂的詞。

  此刻,他遠眺窗外的情形,眼梢的弧度顯得涼薄而銳利,不知道在想什麼。

  「每次人間舊主辭世,你都要來一趟?」善殊問。

  蒼琚似有似無地點了下頭:「新舊主更替,人間最容易產生各種瘴氣死氣,其他人鎮壓不了,我得來。」

  「你呢?好好的不在佛洲待著,來皇城做什麼?」他看向善殊。

  善殊是帶沈驚時來見見世面的。她想來想去,扶桑樹不可能無的放矢,讓沈驚時在飛雲端批十年奏折,加之他本就是人皇支脈,不管日後會不會去坐那個位置,現在來看看,利大於弊。

  「出來修一場行。」善殊笑著挽了挽耳畔的發,將它撩上去,「三地盛會舉辦之地恰好離皇城不遠,我就在這待著,到時候了也懶得走動。」

  「薛妤的加封大典,你不去?」蒼琚問。

  「讓伽羧去了。」善殊輕聲道:「我的那一份賀禮提前送出去了,不耽誤什麼。」

  這就是聖地有兩位傳人的好,關鍵時候總能有另一個抵用,像蒼琚這種獨挑大樑的,有時候真覺得自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頭一天到晚耕地的牛。

  他冷冷笑了一聲:「真令人羨慕。我七天後還得趕到鄴都去捧個場,等那邊完事了又要回這邊做事。」

  善殊被這樣的語氣逗得笑了笑,她彎著眼梢去看天邊低垂的云:「人間風景真好,和聖地不一樣,熱鬧。」

  這塵世間的煙火氣太動人。

  「我有時候想,朝廷排擠我們,又忌憚我們,聖地夾在中間兩面為難,我們一趟趟喬裝打扮來往人間,常常吃力不討好,為的也許不是什麼必須肩負的責任,說到底,那些宏大的東西我們從小聽到大,早就膩了。」她手指了指對面的牆和牆後的街道:「可能,我們只是喜歡看這牆,這街,還有這酒樓裡形形色色的人。」

  若是換別人來說這番話,可能沒什麼效果,可偏偏善殊站在窗前,側臉柔美,整個人都由內而外的散發出一種憐憫眾生的溫柔之意。

  說完,善殊扭過頭再看蒼琚,淺淺笑了下,令人難以拒絕:「聖地中就太華最神秘,我們悟不到的東西你能提前感知到,為了讓你一趟趟跑下太華的人間,未來如何,可否提前透露一點消息?」

  聽到這熟悉的語調,蒼琚一下就意識到自己被算計了。

  「薛妤讓你來問的。」他篤定地出聲:「專門在這等我呢,是吧?」

  「未來世間可能不大好,對不對?」善殊不答反問。

  「蒼琚,你給個准話。」

  太華和其他聖地不一樣,像善殊,薛妤,他們管人,管妖,管天地異象,不能讓人間生靈塗炭,也不能使山河顛覆,血流成河,可這些通通和太華沒有關係,他們只需要負責一件事,就是鎮壓各種因惡念而起的瘴氣。

  因為這種奇特之處,天地大變之前,他們總是能最先察覺到,但因為有天機不可洩露這一條無形規則壓著,誰也不敢亂說。

  像是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善殊退了一步:「飛雲端裡的那十年,你也看見了,別人不明其意,可我們幾個心知肚明,那是在給怎樣的暗示。」

  「不瞞你說,薛妤確實聯繫了我,她說魅很可能會重出世間,我聽到這個,眼都沒闔上過。」

  她是最善解人意的一個,遇到爭執也是最先出來解圍的一個,脾氣好得沒邊,若是有辦法能自己查證這些東西,她不會這樣來問蒼琚。

  可沒有辦法。

  這種東西,一旦出現,後果不堪設想,不論是人族,聖地,還是妖族都無法倖免於難,獨善其身。

  大難當前,他們卻空有猜測,無法得到證實,更沒法判斷具體是哪個環節出了紕漏,這種滋味無疑煎熬又痛苦。

  蒼琚手指在窗邊敲了半天,半晌後才以背靠著牆,半邊臉沉在陰影中,布了個結界,沉聲道:「我給不了准話,但只有一點,我可以稍微透露一角。」

  「不久的將來,遍佈在世間的黑氣將十倍百倍增加,那是一種什麼程度。」蒼琚曲著手指道:「大概是將整個太華填進去也清理不乾淨的程度。」

  善殊面色微變。

  「天機無時無刻不在變化,有些事情看似會發生,真到了時間又險而險之避開了,對我們來說,世間一切均不可捉摸,所以這種事,你們知道了反而會疑神疑鬼,患得患失。」

  「不說你們,就是我長在這個環境,這次也沒忍住想來源頭之地探看。」蒼琚說罷,看了看自己的手掌,道:「你們若真要查,就從朝廷,人皇身上查起吧。」

  善殊深深吸了一口氣,知道他已經說了自己能說的全部,於是不再強求,道了聲謝後轉身道:「人皇這時候病危有蹊蹺,要求單獨見薛妤估計也有問題,我先和其他幾位說一聲,溯侑那邊也叮囑下。」

  蒼琚能說的都說了,說不了的也沒辦法,此刻只是點了下頭,沒在外逗留許久,很快就進了自己的房間中。

  溯侑才到皇城,只來得及換了件衣裳,就被沈驚時請到了一品居,聽善殊說起了這件事。

  「你現在準備怎樣做?」善殊頗為憂愁地道:「人皇這件事說不好會牽扯極大,我現在也有點拿不準該怎樣走下面一步了。」

  她看向沈驚時,問:「音靈聖女到了嗎?」

  「到了。」沈驚時道:「她那天聽鄴都殿下說了螺州宿州等地的案子,回去就命人將這幾城的執法堂肅清了,這時候還在一個個審呢。」

  「去請她過來。」

  他們說話時,溯侑就在一邊聽著,末了,皺眉低聲道:「我先進宮,去見人皇。」

  很多時候,光憑腦海中推測是沒用的,真得見了人才知道是個怎樣的事。

  ==

  半個時辰後,雕樑畫棟的皇宮別苑,繞過無數重迴廊,溯侑被捏著拂塵尖著嗓音,用眼白看人的太監領進了帝王寢殿。

  人在殿外,迎風而立,那股刺鼻的藥味真是擋都擋不住。

  溯侑腳步不停,逕直跟在太監身後跨過門檻,繞過屏風和三重珠簾,最終看到跪了滿地的太醫和臣下,旁邊弓腰站著隨時聽命的大太監白訴。

  偌大的內殿緊閉門窗,各種靈藥被搗碎熬進湯汁中用以給雕花龍榻上氣息奄奄的帝王吊命。

  溯侑將四周情形收入眼底,而後微微低頭展袖,不卑不亢道:「鄴都溯侑,拜見人皇。」

  龍榻上蓋著厚厚錦被,睡得規整的人毫無反應,連眼睛都沒睜開一下,杵在一邊的白訴疊著層下巴笑瞇瞇地道:「溯侑公子怕是搞錯了,陛下要見的人是鄴都公主,而非公子。」

  「人皇容稟,鄴都十日後將舉行皇太女加封大典,五湖四海的賓客皆至,主君和殿下都抽不開身,能走得開身的臣子中,就屬臣的品階最高,還望人皇體諒一二。」

  眼前站著的這個人,這種相貌,白訴想忘記都難。

  他腰徹底彎下去,覆在人皇耳邊,輕聲道:「陛下,鄴都的人來了。」

  溯侑話都說到這種份上了,你總不能讓人取笑早就定好的皇太女加封典禮而來和一個將死的人皇聊幾句家常吧?而且雖然正主沒來,但能來的人裡,確實挑了個最能管事的,也算給足了朝廷面子。

  再怎麼躺著不起來,人薛妤也不會再來,反而會將面前這個徹底得罪,等下揮一揮衣袖,直接轉身走了,接下來的戲,怎麼往下唱?

  這個道理,人皇知道,溯侑也知道。

  他一隻手搭在另一隻手袖邊,食指屈著耐心地點了幾下,像是計數一樣,等敲到第四下時,一聲重而急的咳嗽聲迴盪在室內。

  溯侑抬了下眼。

  白訴小心翼翼地將裘桐扶了起來,靠坐在墊起的軟枕上。

  二十年對凡人而言,幾乎佔據了生命中一半的歲月,可對溯侑這種妖族來說,只是彈指一揮間。裘桐眼睛已經無法全部睜開,他得用上不少氣力,才能勉強將眼睛迷成一條縫,透過昏沉沉的光線去看溯侑的樣子。

  和二十多年前那個硬闖昭王府,被裘召折磨得幾乎不成人樣的少年完全不同,此刻他站著,臉上妝點著些恰到好處的溫潤笑意,那雙本該顯得艷麗無害的桃花眼稍稍往下垂著,深深望進去,是怎麼也一眼探不到底的幽深暗邃。

  兩片衣袖像雲一樣,靜靜地垂著,顯得一種從容的耐心。

  裘桐甚至有一瞬間的錯覺,以為此刻站在眼前的這個人是自己的同類,笑起來一片無害,內地裡卻全是未達目的而不擇手段的心思,即便深深壓著,也給人一種透進骨子裡的危險之意。

  畢竟是薛妤一手培養起來的人,不容小覷。

  看看,這些人一個個風華正茂,如初升之旭日,未來有許多大展身手的機會,而他,即便用盡全力,人生也已經就這樣走到了盡頭。

  即便是普通人家,子女有了出息,得到上好的靈藥和靈髓,也能為其父母,親友洗筋伐髓,延長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壽命,可他為人皇,他不行。

  裘桐連著咳了幾聲,才看向溯侑,輕聲道:「朕曾見過你。」

  他揮手讓地上跪著的人退下,這才又看向溯侑:「朕——咳,朕知道你來,是薛妤的意思,她想從朕這知道什麼。」

  「朕記性不大好了。」裘桐無奈地笑了下,臉色比紙張還蒼白,像是刷了一層厚厚的漆,「人將死,很多事堆到一起,理不清楚。」

  溯侑好心地提醒他:「二十五年前,陛下與鄴都薛榮做了一筆交易。」

  「我家殿下想知道,除了玉青丹和絞殺台的妖鬼,薛榮他還給了陛下什麼。」

  「薛妤。」裘桐罕見地扯著嘴角笑了下:「她就不好奇,朕……朕曾答應過薛榮什麼嗎?」

  「不論答應了什麼,現在薛榮已死,陛下也時日無多,一切都算不了數。」溯侑看著裘桐,道:「不過陛下在病中也惦記著要見殿下,應當是有心說實話。」

  話音落下,裘桐突然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上半身佝僂著彎了下去,在某一刻,面色突然脹紅,高聳的顴骨上湧出血色,而後哇的一下。

  血霧在那張淡金盤龍紋的錦被上大面積炸開,像一團團被人刻意塗抹上去的紅色煙花。

  白訴急忙朝外喊太醫,接著是診脈,將昏死過去的裘桐安安穩穩平放回床榻上,末了,才畢恭畢敬對溯侑道:「今日先到這兒,公子請回,等陛下身體好些了再談論正事。」

  溯侑望著被戰戰兢兢的宮女抱下去的沾血褥子看了片刻,轉身出了宮殿,回了一品居。

  是夜,他洗漱之後撂了筆,想了想,到底沒忍住,拿出了張靈符,手指在某個字符上點了兩下。

  靈光閃爍得飛快,沒過多久,那邊便傳來了均勻的呼吸聲。

  「女郎。」

  溯侑這稱呼一出來,便代表著要說的是公事,薛妤嗯了一聲,問:「人皇那邊,沒吃虧吧?」

  他將今日見人皇時的一些細節拎出來說了遍,又提起善殊說的那些事,關於魅,也關於人皇的猜測,薛妤的想法跟蒼琚的說法差不多:「想不了那麼多,我們能做好的只有眼前,先盯好人皇。」

  說著說著,等事說得差不多了,溯侑微微湊近靈符,聲音透過靈符傳遞到薛妤那邊時,連每一個氣音都清晰可辨,像是貼著她耳邊在說話:「阿妤。」

  「阿妤。」

  他喚了薛妤兩聲,喚得薛妤遲疑地停下了手裡的筆,輕聲問:「怎麼了?」

  「才出鄴都沒兩天。」

  溯侑低而促地笑了一聲,氣息顫動,像是嘲笑自己似的:「有點想你。」

  薛妤聽不了這樣的話,睫毛克制不住地往下扇了扇。

  半個時辰裡,「阿妤」兩個字幾乎在他嘴裡變出一朵花來,翻來覆去的展現出不同的姿態。

  薛妤一直在忙,他喚一聲,她便應一聲,也不說多的話,可那張閃動的靈符,就一直放在桌邊,他不說結束,她也就不往上面點。

  直到朝年推門進來,他就在案桌前站著,聲音大得似乎在上面安了個擴聲的術法,語氣格外不滿:「殿下,那個松珩在鄴都門口站著,非說有要事要見殿下。」

  靈符另一邊,溯侑倏地抬眼,好看的桃花眼中馥郁的甜蜜之色如泡沫般融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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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8:16 PM

第88章

  松珩會找上門來,是薛妤沒有想到的。

  自從時光倒流,一切得以重來後,短短二十幾年,前世發生過的,沒發生過的事一件接一件擠在一起,薛妤忙著揭穿人皇,做各種各樣的決策,對他這個人的印象越來越淡。

  前世相伴千年,漸漸像是幻夢一場。

  此刻聽了朝年的稟報,她翻動書頁的動作靜在半空,須臾,緩緩合攏,道:「讓人放進來吧。」

  左右女侍提著燈領命而出,朝年對松珩是一百個沒好印象,想了想怎麼都放不下心,於是也跟在女侍身後出了書房。

  夜風識趣地止歇,樹葉的婆娑之聲也跟著安靜下來,薛妤看著眼前那張巴掌大小躍動著一圈微弱光暈的靈符,肩背往後靠在椅背上,道:「松珩可能為茶仙而來,這個人不簡單,我有話問問他。」

  聲音不高不低,可話卻是解釋情由的話。

  薛妤從小生長在鄴都,才懂事的時候就被當成未來掌權者培養,她有自己的一套行事作風,薛錄為了培養她,在很多事上都長期放權,久而久之,做任何事前,她沒有向人解釋的習慣。

  「沒事。」靈符另一邊,隔了好久才傳來這樣兩個字,聲音中聽不出喜怒,就在薛妤嗯的一聲要將靈符摁滅的時候,那邊卻像是提前感知到一樣,聲線滑動:「阿妤。」

  半晌沒動靜。

  薛妤嗯的一聲,是疑惑的語調。

  溯侑才洗漱過,沒來得及用術法,此刻如綢緞般的黑髮沒有章法地散在肩後,順著椅背乖順地垂下去,濕漉漉地往下淌著水,桌案邊是完全敞開的窗牖,一抬頭,就能看到外面的一輪圓月。

  在這樣的月色中,他的聲音清而凌地隨著風遙遙穿過一張薄薄的符紙,再落到她耳邊時,像是顫動的呼吸聲,一下高一下低。

  既是纏綿不休的呢喃,又是欲言又止的某種請求。

  薛妤動作停了下,過了一會,她將那張薄若蟬翼的符紙挪到案桌一側,以書冊壓住一角,方道:「十九,你好好說話。」

  別哼,別勾人。

  陰謀得逞似的,溯侑很輕地笑了一聲。

  跟著領路的女侍步入鄴都時,松珩睜著眼朝四處看了又看,眼前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他踏足這塊曾經生活了數百年的地域,只覺得恍如隔世。

  「松珩公子,別來無恙。」

  從飛雲端出來一趟,朝年沒長多少智慧,依舊是口無遮攔,咋咋呼呼的秉性,可實力卻實打實增長了一大截,如今在朝華手下辦事,一身嶄新的官服襯著,說話時很有種能壓住人的氣勢:「來歸來,進歸進,鄴都畢竟不比別處,少東張西望的。」

  對眼前這個衣冠楚楚,表現得風姿翩然的人,於公於私,朝年都喜歡不起來。

  松珩卻沒法不看。

  他真是太久沒踏進鄴都,也太久沒見薛妤了。

  從日月之輪進來,一路到薛妤內殿書房的路,他不知走過多少回,閉著眼睛都不會錯。可明明只有小半個時辰的路,他越走越慢,到最後,看得朝年忍不住撇了下嘴:「你這人真是——」

  要見人的是他,如今磨磨蹭蹭綴在後面的也是他。

  松珩也覺得自己不正常,從審判台上薛妤救下那只妖鬼後就不正常了。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抬眼去看高高聳立,堆金砌玉的宮殿,而後下定決心似的,不再遲疑地跟在朝年身後進了那間點著燈,千年如一日散佈書墨香氣的書房。

  書房裡,女子端坐在案桌前,背脊柔而不折,肩頭細瘦,一段長髮順著臉頰往下垂,只露出一點側臉的輪廓,既乾淨又安靜。

  聽到動靜,薛妤抬眼,與他對視。

  一眼,僅僅一眼,松珩便覺得胸膛中有什麼東西急促地燃燒了起來。

  若說曾經的自己在她的眼裡還有那麼幾分特殊的話,此時此刻,是真一點一分都沒了。

  「一刻鐘。」薛妤停下手中的動作,看了他一眼後視線便落回身前的案桌上,語氣是說不出的冷淡:「我沒多的時間給你,想說什麼,現在說。」

  松珩忍不住捏了下拳。

  出飛雲端後,路承澤來找他,兩人爆發了前所未有的激烈爭執。

  他在飛雲端裡獲得了前人傳承,因為有前世千年的領悟,這一次十年機緣,他的收穫極大,修為水漲船高,一路攀升,這原本是件好事。

  可他還來不及高興,便見到了路承澤。

  前者才被秘境之淵強行送出來,整個人驚疑不定,見了他只是匆忙地打量一眼,意思性點個頭,便朝音靈等人走過去,像是在迫切地求證某件事情。

  他們的關係,經過進秘境時的插曲,不,或者說早在那之前,就有了裂隙,早不復從前了。

  真正決裂,是在前天。

  兩人在赤水外的一處深山中相見,路承澤神色頹唐,眼下掛著兩片誇張的烏青,像是被人打了兩拳還無力還手一樣,他仔仔細細看著松珩,像是要將他這個人從裡到外看穿,一句敘舊的話都沒說,開口便是:「你出自人皇支脈的事,薛妤知道了。」

  「什麼?」松珩呆住了。

  「誰說——」話才出口,他便驀的停住話語,看向路承澤,除非有人刻意將他從頭查到了尾,勘破重重障眼法,不然就只有路承澤一個知道。

  他只和路承澤說過。

  「是我。」路承澤直視他憤然的不可置信的注視,坦然應下:「我去跟薛妤說的。」

  松珩難以置信,他緊緊地捏著拳,聲音從牙縫中艱難憋出來:「路承澤,你為什麼?」

  路承澤似乎能透過那雙憤怒的眼睛,看到裡面的一行字——這就是你口口聲聲說的兄弟嗎?

  他頗感荒唐地提了下唇,將在飛雲端內薛妤指出來的冤假錯案遞到他手中,聲音疲倦沙啞:「來,你看看。」

  不薄不厚的幾十張紙,握在手裡一頁頁翻開,卻是沉甸甸的成千上百條性命。

  這是昔日松珩處理過的事,如今那些字句下面一字一句用硃砂赤筆工工整整重新謄抄了遍,那是屬於錯判的更正,一眼掃過去,密密麻麻,觸目驚心。

  「我從沒要求你做過什麼。」路承澤揉著眉心道:「這些事,你若不想做,大可以不做。」

  「松珩,你這都不叫敷衍了。」他加大了音量:「這叫什麼你懂嗎?這叫草菅人命!」

  「當年你的天帝就是這樣當的?」

  若說松珩捏著這份案卷時尚存了那麼幾分歉疚,那麼最後路承澤這句話問下來,他心中便驀的燒起了一堆火。

  這句話在當時,他至少從薛妤嘴裡聽過三次。

  每一次,兩人都是各有怨氣,不歡而散。

  「我應該如何?」松珩隨意指著其中的一個案子遞到路承澤眼前,厲聲道:「這個員外明知有妖去除妖,在後來發生的糾紛中固然有錯,可他是家中的頂樑柱,上有垂垂老矣的雙親,下有不滿三歲被病痛折磨的幼女,若是折在赤水,一家人全沒有活路。」

  「所以你顛倒黑白,放走了人,留下了妖抵命。」路承澤不可置信地想笑:「照你這樣說,人族做什麼都對,知道有妖去除妖沒錯,就像朝廷,知道這世間有我們這樣的古仙而想除之,也沒有錯。這五湖四海,紅塵世間,唯有人族可生存,是吧?」

  松珩猛的抬眼:「沒人將聖地與妖族混為一談,路承澤,妖族有幾個好東西?」

  「松珩,你真是瘋了。」路承澤呵的笑了一聲,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不止薛妤看錯了人,事實證明,我重蹈覆轍不信邪,眼神也好不到哪兒去。」

  「這麼多年,誰都偏心人族。他們聰慧,善良,美好柔弱,生動溫柔,既有水一樣的性情,又有火一樣的胸懷信念。我們保護他們,尊重他們,善待他們,於是養得你們這樣有能力的人族貪心不足,日日想著一族獨大,這個世間,就該人族活著。」

  「人有老少要照顧,妖沒有,他們活該冤死在你手裡。」

  松珩其實從來搞不懂這些聖地的人在想什麼。說實話,薛妤才像是赤水的傳人,公私分明,是怎樣就是怎樣,她會說這樣的話並不奇怪,可是路承澤。

  「我怎樣的做法,前世上百年,你不知道?不瞭解?多少妖族死在你手裡,現在不過幾百隻妖,你到底在執著什麼?」幾乎是話音落下,松珩就後悔了。

  才從飛雲端裡出來,功法原因,他境界尚且不穩定,連帶著情緒也受到了極大的影響。

  「前世獸潮湧動,濫殺無辜,所以我出手滅妖,可現在沒有獸潮,沒有迫不得已,這些冤假錯案,聖地就是一件都容不下。」

  路承澤將那疊案卷揚在他面前,紛紛揚揚像是下雪花一樣散開,言語中是無力爭辯的疲倦:「我們相識一場,你曾救我一次,可平心而論,我待你並不差。前世恩情,今日就算還清。」

  「你如今實力不俗,赤水容不下你,你走吧,別再回來了。」

  說罷,他便揮袖掠到了山腳下,反而是他身邊一直默默跟著的從侍踟躇著站住了腳步,忍了忍,皺著眉看向松珩,言語之中全是厭惡之意:「松珩公子,我們殿下待你不薄,從審判台救下你到後來為你提供赤水最好的修煉位置,但凡能做的都沒有推辭過,可你呢,恩將仇報也不帶這樣的。」

  他接著道:「你怕是還不知道吧。就在昨天,赤水開了長老會,你這本亂判的卷宗和曾經做過的一系列事情被當眾拿出來,成為音靈一脈參殿下一頭的鐵證。」

  「不出五日,赤水就會朝外頒布消息,音靈聖女成為赤水下任掌權者,殿下則挪位為公子,日後任大長老位。」

  「松珩公子,這做人,還是要講講良心。」

  說完,那從侍便追隨路承澤的腳步往赤水大門掠去,唯獨留了最後一句憤憤不平的話落在松珩耳裡:「……真是難怪鄴都那位殿下寧願與妖族溯侑在一起,也不願意多看你一眼。」

  松珩腦袋裡頓時嗡鳴一片,混混沌沌不知所以然。

  什麼叫寧願和妖族溯侑在一起。

  薛妤,薛妤她和誰在一起了?

  就在他正茫然不可置信時,路承澤一步踏入了赤水,還沒動作,就見音靈靠在樹後,雙手交疊,環胸而立,像是專門在這裡逮他的一樣。

  「這麼憔悴?」兩人互相貶低慣了,音靈一看他的模樣,便高高挑了下眉,難得沒有落井下石地嘲諷,而是負手站到他跟前,摁了摁鼻脊道:「雖然一直說一定要壓你一頭,但這次的事,不是我的意思,我回去罵過他們了。」

  「我知道。」路承澤伸手胡亂地抹了一下臉,道:「是我思想出問題了,扶桑樹的那段影像,我應該引以為戒,這世間生靈,沒什麼是生來就該死的。」

  「你放心,我沒你想得那麼狹隘,這點挫折,不至於尋死覓活的跟自己過不去。」

  「我也有錯。」音靈沒有奚弱他,而是道:「一視同仁,從前我們都做不到,今後竭力改正就是。」

  「從飛雲端出來後,聖地六家,除了太華那邊不清楚,薛妤那邊是早有整改肅清,其餘四家,哪怕是弟子人數最多,最難約束的崑崙都下了嚴令,從今以後,一是一,二是二,再有濫殺無辜,不分黑白的,嚴加懲罰。」

  音靈遞給他一張帕子,道:「行了,給你一天的時間調整心緒,明天這個時候,準時到立政殿來,赤水內部需要調整的地方太多,我一個人忙不過來,你得來幫忙看著。」

  「記得早點來,薛妤最近忙,我們想要問什麼都得跟另外幾家排隊,經常搶不過他們。」

  不論發生了什麼,這世間人各有使命,總是在忙忙碌碌轉著,唯有松珩,站在四面深山的山坳中,長風一蕩,手腳發冷,心中空蕩蕩一片。

  書房中的燈光是橘暖色調,落在手背上溫柔的一片,松珩驀的從回憶中抽身出來,他看著薛妤,視線甚至帶著自己都能察覺出來的貪婪渴求之意:「阿妤。」

  薛妤聽到這個稱呼,頭也不抬地道:「如今不是曾經,松珩,你若真想和我談事,就拿出正確的態度來。」

  「你能見我,是有事要問我。」千年相處,松珩對她還算瞭解,此刻輕聲道:「你問,若是我知道的,必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我確實有件事要問問你。」

  薛妤朝朝年看了一眼,後者立刻明瞭,執筆在案桌上一氣呵成地勾畫出十幾筆,而後抓著停在半空,等墨跡乾透,才舉著放到松珩面前。

  松珩一看那畫中人的樣子,手便僵住了。

  「前世慫恿你往鄴都下大陣的茶仙,是她嗎?」

  薛妤像是在問全然與自己無關的正事,眼睫往上翹著,神色認真而漠然,每問一句,松珩的臉色就白一分,「你們是怎樣認識的?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她後來又怎麼進了鄴都?」

  若不是瞭解她的秉性,松珩甚至覺得,她早知道了這一切,現在是在刻意的變著法質問,羞辱他。

  可薛妤不是那樣的人。

  在兩人的注視下,松珩如芒在背,垂於衣側的手掌攏了又攏,最後閉了下眼,澀著聲音開口:「在天庭建立起來的百年後。當時獸潮奔湧,我領兵去往人間,抵禦最難纏的那波。」

  他看著薛妤,像是怕她不信,每一個字音都帶著支離破碎的懇求之意,說得艱難無比:「我中了大妖的計,他們為了除掉我,不惜以自身為誘,引我入局,我當時身中數毒,發作時難以抵禦,找到一處隱蔽的山洞便天昏地暗地睡了過去。」

  「那是茶仙棲身之地,我身上幻情散發作時,她照顧了我半夜,最後說願意幫我。」

  兩人一夜荒唐,春風一度。

  松珩骨子裡看不起妖,恨不得能將它們除之而後快,可這種天生地養,植物所化,還修仙法的妖卻另當別論。

  即便再不願意,他也得承認,那個夜晚,確確實實是那只茶仙動了惻隱之心,他才得以硬捱過那漆黑而幽冷的深夜。

  松珩說話時,薛妤仍就那樣坐著看他,他微微一頓,她便皺著眉仰著下巴,像是在無聲催促他往下說。

  松珩深深吸了一口氣,慢慢說起了之後的事。

  他絕不可能因為一個有著露水情緣的茶仙而放棄薛妤,解毒後震怒,不顧一切將那場獸潮平息。

  後來,他受傷的消息傳到薛妤耳中,她卻忙著自己的事,都沒來得及回天宮看一眼,只是通過靈符問了問他身邊伺候的靈侍情況,三言兩語的,就沒了後續。

  松珩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躁中。

  他當時貴為天帝,聲勢之大,在外人看來,好似和聖地這種擁有萬年傳承底蘊的龐然大物也只差了一星半點的威望,大權在握後,他的心態確實發生了轉變。

  他不希望薛妤的眼裡全是人,妖,聖地與蒼生,不希望見她整天不是忙著去人間就是在書房奮筆疾書,他們明明在一起,是全天下心照不宣的道侶,卻相處得比陌生人還不如。

  在這樣一日勝過一日的不滿中,茶仙乘虛而入。

  那是個美得溫柔,像是綻放在初春枝頭嫩芽那樣水嫩的女子,她知情識趣,不夠聰明,不夠獨立,做不到風裡來雨裡去的為海晏河清,世間安穩而努力,可就是會依賴人,會笑著討好人,也會因為一點小事而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跟薛妤相比,她太普通,也太平凡了。

  而這正是松珩需要的。

  在他累得不像話,和薛妤的爭執一日比一日激烈的時候,他甚至是習慣性地跑到那座養著茶仙的小小宅院中,躺在院中曬一曬太陽,或是喝一盞茶,看一場戲,心中終於可以放鬆一些。

  可他又是個很清醒的人,這樣的日子持續了數十年,便被他冷靜地喊了停。

  他硬著心腸去看茶仙淚水漣漣的臉,話說得客氣又絕情:「你曾救過我一次,這塊令牌你拿著,錢也收著,若是遇見了什麼為難的事,可以憑此令去天宮尋我的近衛。」

  「菡萏,你是個聰明的女子,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這些話,我都教過你。」

  十餘年後,那名叫菡萏的茶仙被關進了鄴都,近衛拿著令牌去找松珩,彼此,因為薛妤的關係,松珩的話語在鄴都也有幾分重量,加之人間戰亂不休,一隻茶仙的事無關痛癢,很快便被保了出來。

  久別重逢,經年再見,歲月未曾在兩人身上留下什麼痕跡。茶仙一字一句將鄴都百眾山裡住著的妖族的話說給他聽,在他看不見的角落,溫柔似水的眼瞳中含著一抹淺淡的熒綠色。

  她說,自從上次人間妖族突然襲擊鄴都而未成後,薛妤便對百眾山的大妖疏於防範,殊不知他們早生了異心,屆時他們脫困,加入人間戰場,那麼如今橫陳南江的十萬天兵就會遭受滅頂之災。

  同時,人間戰局會被逆轉。

  見松珩隱隱有所動搖,茶仙潸然欲泣地拋出了最後一句話:「陛下想一想,百眾山的妖並不僅僅出自人間,秦清川他們的身份,陛下莫非一點也不知情嗎?他們若是加入戰局,即便妖都現在沒表態,未來呢,他們畢竟同出一源,同屬一族。」

  這話扎到了松珩的心上。

  話說到後面,松珩道:「薛妤,是我的錯,我懦弱,負你在先,欺瞞在後。」

  薛妤看向他,紅唇微動:「一個茶仙,跟在你身邊十幾年,便能將百眾山,人間,妖都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

  四下靜滯,松珩回答不出來這個問題。

  他像是不著寸縷地將自己扒光了站在深冬的寒夜中,即便咬著牙關,仍凍得手腳都在抖,可即便是這樣,他也等不來救贖。

  薛妤不會再原諒他。

  在朝年冷著一張臉要送客時,松珩看著薛妤乾乾淨淨,不施粉黛的雪白臉頰,胸膛起伏了兩下,下一刻,他聽到自己艱澀的聲音,機械般地開口:「……我聽路承澤說,你和溯侑在一起了,你們、」

  他說不下去了。

  薛妤眼也不抬的落座,長長的一層睫毛在燈下安靜地蟄伏著,像是薄若蟬翼的蝴蝶翅翼,在他窒息著沉默的下一刻,她輕聲應:「路承澤說得沒錯。」

  「我是和他在一起了。」

  松珩心中搖搖欲墜的一角在她話音落下的瞬間轟然坍塌。

  他驀的咬緊牙關,緘默片刻,道:「他是只妖鬼,裝怪示弱,對你言聽計從,花言巧語討你開心,你根本不知他內地裡是怎樣的想法。」

  說到最後,觸及她無動於衷,冷然相望的眼神,他頹然閉了下眼,聲線帶著一種無計可施,近乎求饒的顫動:「他能為你做的,我也會,我也能。」

  「薛妤,我們能不能重頭來過?」

  「嘩啦」一聲,靈符的另一邊,傳來慢條斯理,刻意至極的杯盞破碎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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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oki520 發表於 2023-7-19 08:18 PM

第89章

  薛妤順手將那張靈符從書頁的夾層中抽出來,長長的流蘇穗在指尖低低繞了一圈,細碎的靈光時快時慢地閃爍,在她之下,松珩站得筆直而僵硬。

  「我救你,提攜你,栽培你,後來脫出鄴都陪你建立天庭,這些事是我自願為之,無人逼迫,我從沒想過你能回報我什麼。」薛妤居高臨下遙望著他,字句清晰:「你背信棄義是真,天生冷血是真,前世千年,人間局勢因你天翻地覆,鄴都因你傷亡慘重,我不殺你,留著你性命,是因為疑團未解,未來不定。」

  她希望世間能多些心善如水,有能力真正為一些人改變困境的人,人也好,妖也罷。這是她當年救下松珩的初衷。

  初初相處,大多數人都會覺得薛妤難接近,不好說話,其實她是真不善言辭,加上自身年輕,想要壓得住一干臣下就得是這副多話不說,卻事事在譜的模樣,可實際上,她心地柔軟,名門出身,說不出怎樣刻薄的,貶低人的話。

  就這幾句,對她而言,已經是最嚴重的程度。

  「這並不代表我不會朝你出手。」

  薛妤在他如臨冰窖的神情中屈了屈指節,道:「我給你兩個選擇。」

  「一,你現在跟著朝年離開鄴都,我給你,給扶桑樹留最後一點臉面。」

  「二,你我交手。鄴都私獄雖然人滿為患,但不是不能為你留出一個牢籠空位。」

  事已至此,他們之間走到今天這種地步,一度難以迴旋,松珩在原地站了足足一刻鐘,最後拳頭幾乎捏出血來才說服自己轉身踏出書房的門。

  書房從劍拔弩張,暗潮湧動的氛圍中抽脫出來,恢復寧靜。

  薛妤將手中的靈符置於案桌邊,指尖噠噠敲了兩聲,在蠟燭「蓬」的炸開一簇火花時微微仰著脖頸開口:「我覺得那個茶仙有問題。」

  她沒有讀心術,不知一個人內裡究竟如何,可作為審過無數囚犯又在朝堂中主宰沉浮的上位者,相處千年中,總能通過漏洞和破綻察覺到異樣。

  前世到了後期,她確實察覺出了異樣,從那之後,她與松珩頻頻爭執,直至兩看相厭,無話可說。

  「我救下他的時候,他並不是今日這副模樣。」那是千年前的回憶,薛妤坐在雕花寬凳上沉默著想了許久,皺著眉道:「他或許有私心,可也不完全偏頗人族。」

  「我現在仍記得他當年的眼神。」

  眼睛騙不了人。

  十八九歲的少年意氣風發,笑起來如山間清泉一樣純粹動人,在高樓之上,兩人同看人間夜色,不經意的抬眼,她也會看到他眼裡的璀璨燈火,一攏接一攏亮閃閃的光點。

  那是最開始吸引她的地方。

  變化最大,最極端的那段時間,算起來就是他成為天帝後到和茶仙糾纏不清那數十年,上百年。

  此刻她坐下細細分析,一時間竟分不清他到底是得了權力,見過人間慘狀後徹底扭轉了性情,還是因茶仙身上的蹊蹺而一步步墮落心性,亦或者兩者兼有之。

  「你覺得該如何處置茶仙。」薛妤看向靈符,問話的語氣好似他就在眼前。

  溯侑桌邊和腳下鋪著一層茶盞的碎屑,釉面淋著水,在燈下泛著清光,像是打碎了一面鏡子,狼藉滿地。

  即便知道千年前那段世人皆知的風流韻事底下都藏著怎樣的初衷,可這種時候,聽她回憶起她和松珩初相識的模樣,溯侑仍抿著唇,緘默地停頓了半晌,才一樣一樣將心中那些晦暗難明的情愫生拽著扯出去。

  眼睫微垂,他清徐的聲線微不可查壓低半截:「百眾山一向由殿前司負責,不假他人之手,秦清川等人的身份少有人知,茶仙兩次進鄴都,受的都是牢獄之災,未曾進過百眾山,也沒有與朝華等人接觸過。因此,那套說服松珩朝鄴都百眾山出手的話語有問題。」

  薛妤頷首。

  「朝華對她用過搜魂術,沒有異樣。」她順著他的話補了一句:「話說回來,不論是蠱惑松珩仇視妖族,還是慫恿他封了鄴都百眾山,對她都沒有好處。」

  她平時不會查松珩的去處,他們還能有一段苟且偷生的甜蜜時光,可松珩朝鄴都動手的消息一旦傳出去,這十幾年的一切,什麼都瞞不住。

  「她若是因一個男人而想報復我,蠱惑松珩封的就不該是百眾山,而是鄴都主城。」

  「她或許想,可沒有那樣的本事。」溯侑以指尖摁著腕骨緩慢地碾了下,道:「松珩不蠢,貿然攻擊聖地會引發怎樣的後果他想得到,鎮壓百眾山的妖可以說為了天下時局,人間大義,總有志同道合的人會支持他,可攻擊主城就是蓄意挑事,恩將仇報。授人以柄的事,沒人會幹。」

  退一萬步說,沒人會天真的認為暫時鎮壓一域之地就能徹底動搖聖地數萬年的底蘊。

  「她既然進了鄴都,該受刑就受刑,受過刑便放出去,派人嚴加盯著,若有異動,及時上報。」

  薛妤撫了下自己的衣袖,道:「前幾日我便是這樣想的,可見過松珩之後——」

  溯侑接過她的話:「我知道,女郎懷疑她和魅有關。」

  省去一番解釋分析的功夫,薛妤皺著的眉心徐徐舒展開:「那就照你說得辦,先盯著。即便我們猜測成真,一隻需要花數十年時間蠱惑他們出手扇動局勢的魅,不說能力如何,至少證明她沒有足夠的同夥。」

  談完正事,薛妤站起身,走到半開的窗牖前,纖細的腰身往前傾成一截美妙的弧度,那段薄若蟬翼的靈符便由一根流蘇穗扯著掛在她的指尖上,下半截被風吹得蕩起,她看著外面燈火通明的鄴都主城,眼梢微微向上,聲音軟下來誇他:「很聰明。」

  很聰明。

  數萬里之外的皇城,亦是月明長夜,溯侑捏著那張薄薄的靈符,先是短促地笑了一下,而後慢悠悠地應:「現在不行,不夠聰明。」

  薛妤:「嗯?」

  她低低的一聲帶著點放鬆下來的鼻音,明明語調還是老樣子,但不知怎麼,確實就像極了情人間調情的呢喃。

  「有點生氣。」

  他的聲音像是一根潔白的絨羽,收斂了所有的攻擊性,可拂過面頰和耳畔時,那種異樣的悸動仍令人無法防備:「阿妤,松珩當年的眼神乾淨,清澈,那我呢?」

  薛妤忍不住頓了一下。

  「阿妤,我呢?」他用一種更溫和,更無害的口吻又重複著問了一遍。

  「……像一朵花。」她睫毛默默扇動兩下,聲線落入風中,顯得有些含糊:「優雅,漂亮。」

  好看,令人心折的好看。

  溯侑指節勻稱的食指抵著面頰,從眉心一路滑到下頜,慢悠悠,孤芳自賞似的低喃:「真這樣好看的話,日後能不能多看看我。」

  只看著我。

  像調情的前奏,又像某種含笑的請求。

  薛妤指尖微微動了動,像是突然明白了他說生氣的癥結在哪,低聲道:「我方纔,在說正事。」

  她在感情上直率又遲鈍,像一張未曾被描上隻字片語的白紙,全憑本能表達自己,行動上是,言語上是,心理上也是。

  可這並不代表溯侑能坦然接受松珩前腳在他面前求著和她重歸於好,後腳她就能面色不變地提起他從前如何純真善良,心懷天下。

  「我知道。」他道。

  「那你怎麼——」

  正事與私事不可混為一談,他知道,松珩今生不可能再入她眼中,他也知道。可有時候,理智與情感好像分為了兩種截然不同的部分,它們各自為政,又會在某一個瞬間,水一樣融合在一起。

  「阿妤,我喜歡你。」透過薄薄的一層紙,薛妤似乎能看到另一邊他微微蹙起的眉,或許就以一種放鬆且從容的姿態說著這些令人面紅耳熱的話:「很喜歡你。」

  一剎那的衝動,他想說的許多話,能出口的好似只剩這兩句,繾綣而熱烈,欲蓋彌彰地轉移話題。

  他其實想告訴她——

  「我只是個普通人,沒法免俗,在這方面,心眼確實不如別人想像的那樣大。」

  「你誇他,我擔心,我沒法冷靜。」

  誰也沒法知道,那幾句分析茶仙的言論,他真是克制了再克制,才讓自己摒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去由情入理地分析。

  「公私分明」這句話,他不知對自己說了幾遍。

  可他們相隔兩地,他看不到她的神情,不知道她是牴觸或是反感,那句點到為止的「生氣」,好像已經是他能朝前探出的所有腳步。

  算了。

  溯侑的視線從圓月上收回來,想,她已經那麼累了。

  感覺薛妤又從窗邊回到了案桌前,短暫的休憩時間過去,他也同時將手邊從徐家搜出來的諸多秘方翻開,一一細緻地看過去,音色清雋:「飛雲端裡的統計共和已經清算出來,冊本放在案桌左側抽屜的暗格中,敲上大印後便可上交君主。」

  「好。」薛妤想了想,放心不下人皇那邊的事,道:「音靈和善殊都在皇城,必要時候,蒼琚也能信幾分,盯緊人皇,別讓他有機會趁亂使手段。」

  ===

  人皇吐血昏迷的當天,溯侑同時拿到了徐家的數百種秘術。

  徐家曾經屬於鄴都,上任家主是最堅定的肅王派,薛榮死後,薛妤以薛榮的名義引當時的徐家家主現身,連逼帶嚇算上威脅,迫使他上交了昔年從鄴都分出去的半數家產,靈礦和器物,同時立誓,不再參與任何與鄴都相關的事情。

  這麼一算,這徐家和鄴都也算關係匪淺,頗有淵源。

  事實證明,這一摞秘笈沒有看錯。

  就在第三日天亮時,溯侑的視線落在一本古舊秘術的其中一頁上,之所以會停頓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這秘術的內容不同尋常,二是因為這秘術上被人劃了一道紅線,隨手一筆,像是小孩子的信手塗鴉。

  關於換命之術。

  溯侑看下來,將手中泛黃的書頁往下一扣,瀲灩的桃花眼完完全全垂下來,現出一種不近人情的冷漠和涼薄,他朝如今在鄴都接替朝年原先位置的一個小少年道:「去請佛女和音靈聖女。」

  說罷,他頓了頓,像是想到了什麼,猶疑片刻,眉頭皺成一個凜厲的弧度:「將隋家那兩位也算上。」

  少年飛快應聲,推門而出。

  不多時,幾人齊聚在一品居的小雅間中,身段婀娜的女侍們上完熱茶後便知情識趣地魚貫而出,剩下四人中,善殊和音靈面色凝重,隋瑾瑜和隋遇則面色紅潤,精神抖擻,說是久旱逢甘霖也不為過。

  他們已經被溯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地晾了三五天了。

  但沒辦法,來前就知道他是有正事在身,加上是真心存愧疚,想要彌補,這幾天過得抓心撓肝,又不得不接著等下去。

  「這術法陰邪,只能由長奪少,須得血親與血親之間方能行。」音靈看完,捉過泛黃的紙張往燈下湊過去仔仔細細地研究那道紅線,越想越覺得不對:「就算裘桐真要用這個辦法,那在臨死前大張旗鼓把我們都引到皇城,並且將這秘術特意劃出來,是不是有點不合常理?」

  「正常人都不會這樣幹,除非他在故意引我們入圈。」

  她搖頭道:「我覺得其中有詐。」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善殊也頗為頭疼地抽了一口氣,道:「人皇善於謀劃,給我們出過不少難題,他真要算計我們,是得小心行事。」

  當一個人心眼長滿全身,那麼一舉一動在他人眼中都別有深意,令人投鼠忌器。

  人皇將這一點走得淋漓盡致,無法超越。

  音靈朝溯侑那邊揚了揚下巴,問:「你家殿下怎麼說?有沒有消息?」

  溯侑搖頭。

  善殊接著道:「再過幾天就是薛妤的加封大典,現在必定忙著,進各家祖地祭拜時不讓帶靈器法寶,怕心意不誠衝撞先祖,應該還要一會才有信傳過來。」

  隋瑾瑜不懂裡面的彎彎繞繞,他瞥了眼高大的宮群,見溯侑的臉色越來越不好看,也耐不住皺眉道:「人皇寢殿離我們三步路不到,一群朝廷官員沒有修為,即便有人族大能坐鎮,我們隨便出幾個人拖出他們,另外派兩個進去摸摸底,是不是換命之術,一看便知。」

  音靈將白眼翻上了天,懶得和他說話。

  善殊耐心好,連著沈驚時也是一副言笑晏晏的熱心腸,他對隋瑾瑜解釋道:「說也不能這麼說,就是因為沒有庇佑,人皇宮殿才令人退避三舍,不敢冒進。」

  「扶桑樹當年制定三方,說的是三方平衡,平等。妖都和聖地彼此制衡,實力大家都知道,可唯獨人皇孱弱,壽命只有區區百年甚至幾十年,真照公子這樣說,哪天有人看不慣人皇在人間稱尊,想將他製成傀儡歸自己掌控,那朝廷不就在頃刻間易主了麼。」

  「上萬年的時間,人間芸芸眾生,有神思奇想,膽大妄為者不在少數,但無有例外,人皇活得好好的,或死於天災人禍,或死於生老病痛,唯獨沒出過這樣的事,就足以證明皇宮此地的神妙。」

  善殊優雅地放下茶盞,接著補充:「還有一點是,我們屬於聖地,你們屬於妖都,沒有扶桑樹的搜查令,即便實力上有碾壓的優勢,也不能強搜皇宮,這便是當年天機書三令五申提起的平衡。」

  「有一種情況屬於例外。若是人皇或聖地哪一方失人心,失仁德,危害蒼生,其餘兩地可聯合出手,先斬後奏,不過事後需要承擔相應的後果。」音靈又抓著那本秘術看起來,道:「歷史上曾出過這樣的事,因為兩方冤枉一方貿然行動而引發血案的。」

  隋瑾瑜問:「怎樣?」

  「後果慘痛。」音靈聳了下肩。

  「兩大聖物在濫殺這一塊管得非常嚴格,我之前還不懂為何如此安排,直到進了秘境之淵,過了十年生不如死的日子,才明白其中深意。」

  隨著時間的挪移,從日上三竿到夕陽漸沉,溯侑終於耐不住起身,他看向一直沒怎麼說話,像是透明人一樣冷眼旁觀的蒼琚:「人皇還有幾日可活?」

  蒼琚看了眼頭頂的蒼穹,像是在細細辨認什麼,許久收回視線,道:「根據皇宮上方的黑氣來看,至多一日。」

  這一聲下去,眾人的面色均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一天。

  若是真用了這個方法,那麼現在就是最緊要的關頭,若是成功了,日後便是後患無窮。

  他們不知所以然,左思右想,圍著那張秘方分析了再分析。

  溯侑卻清楚地記得,薛妤說起前世格局時,曾提過不止一次——前世千年,各代人皇手段一個比一個狠厲,朝堂上下有如鐵桶,數任帝王行事作風宛若一人。

  人間戰火因這樣無所忌憚的手段而暴動,最後避無可避,又如燎原之火般席捲了所有城池。

  這世上,哪有那樣巧合的事。

  哪裡有這麼巧合的事。

  時間緩慢地在指間淌過去,溯侑在某一刻突然站定了腳步,道:「沒法再等下去了。」

  善殊看向他,輕聲問:「如何?命人圍宮嗎?」

  如今的形勢,這是不是人皇另一個環中環的計策也為未為可知,如今圍宮,賭對了還好,賭錯了就是連累聖地和妖都同時下水。

  溯侑很快有了決斷,道:「不必。我去。」

  音靈和善殊同時詫異地看過去。

  溯侑誰也沒看,眼皮涼涼地往下垂著,側臉落著一片驚人的稠艷之色,表現得溫和,話語也落得輕,可就是沒帶上什麼感情,像某種精雕細琢的玩偶。

  「誒,誒。」沈驚時跟在他屁股後面一溜煙跑了過去:「你等下,皇宮我熟,我跟你一起。」

  隋瑾瑜和隋遇二話沒說,也跟著往外走,誰知迎面便是兩道毫不留情的劍痕,劍影蕩起的颶風中,還殘留著一道涼薄的聲線:「都留下在原地,誰也不准動。」

  隋遇手疾眼快,一把將隋瑾瑜拉著退後半步,躲開那道毫不手軟的劍氣,而後在原地站定,瞇著眼搖頭,語氣說不上是欣慰還是感歎:「不愧是隋家人,這性格,有點意思。」

  對溯侑是隋家掘地三尺也要找出的丟失幼崽一事,初時的驚詫後,音靈和善殊都接受得頗為平靜,此刻,善殊皺著眉,給隋家人一顆定心丸:「溯侑做事一向有分寸,他說不必跟就不必跟,真要出事了我們也不會袖手旁觀。」

  這些聖地傳人一個個都跟自家弟弟很熟的樣子,隋瑾瑜順勢扯了把椅子坐下,問:「他平時都這樣?」

  音靈撇了下嘴,慢悠悠地道:「也分情況。一種是平時無事閒暇時,表現得比較溫和,遇事鎮定從容,溫和有禮,是個翩然如玉的世家小公子。一種是方纔那樣,處理薛妤交下來的正事,這位公子的氣勢可是半點不弱,十分不近人情。」

  說著說著,音靈來了興致,看向同樣聽得起勁,只能靠她的描述想像那個畫面的隋家叔侄,含著笑拖長了調子說:「還有一種,委屈無害,眉眼開花。」

  善殊忍不住伸手拍了下她的手肘,無奈道:「你正經點。」

  隋瑾瑜念得遲疑:「眉眼……開花?」

  「別想了,肯定不是對你們。」

  「該說不說,溯侑確實長得好看。」音靈嘖的一聲,又晃著滿頭的小辮搖了下頭:「等時機到了你們自然能見到,那場景真是——反正,薛妤好福氣。」

  ===

  人皇宮殿中,三名白髮蒼蒼的老者睜著渾濁的眼瞳盯著殿中來回走動的女侍和太醫,殿內的燈滅了個徹底,門窗緊閉,半點縫隙不留,遮人視線的珠簾與帷幔一層層落下,將內殿深處的情形遮得嚴嚴實實。

  一種無聲的緊張與窒息在殿內傳播開。

  這種噤若寒蟬的氣氛中,連白訴都忍不住捏緊了手中的拂塵,腳尖忍不住往外挪了下。

  層層帷幔下,龍榻上一片死寂,若不是那截從雕花架子床上伸出的那截瘦骨嶙峋,如枯竹般的手臂,誰也不會想到裡面躺著個成年男子。

  那段白得透著一種行木將就氣色的手腕被一柄鋒利的匕首從中劃開一道殷紅的口,從裡淌出來的血液卻像是黑紫色,散發著一股直衝鼻腔,難以忍受的腥甜味。

  精心挑選過的嬤嬤端著那碗盛著帝王血液的碗無聲退下去,很快,又從偏殿中端出來一碗鮮紅的血,有仙風道骨的老者靜立床邊,將這碗乾淨而純澈的血以一種穿針引線的方式嵌進龍榻上躺著的人的皮肉之中。

  隨著這種緩慢的過程,那截手臂在幾人眼皮底下發生了變化,鬆弛下去的皮肉漸漸充盈起來,底下經絡富有活力地跳動著。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

  老者珍而重之地從嬤嬤手中接過最後一碗鮮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聲音沙啞,難掩激動:「最後一步了。」

  白訴提起一整晚的心總算放下了,他湊過來,與另一位老者耳語道:「這藥方湊效後,陛下原本的身軀還能支撐半日時間,等時間一到,我會傳陛下口諭,讓鄴都溯侑和另幾位偷偷前來的聖地傳人來看看,陛下就在他們眼前嚥氣,誰也不會再疑心什麼。」

  「待明日一過,皇城便是嶄新的皇城。」

  這大殿中的人都睜大了眼睛掐著時間等待一個奇跡。

  「快了,就差最後一——」白訴臉上的笑容在帳中人猛的跪坐起來,大口大口吐出污穢之物時戛然而止。

  「陛下!」幾位老者見此變故,手疾眼快地奔過去將那道瘦弱得連支撐自己都沒有力氣的身軀扶住,其中一個立刻探出手指,摁在裘桐的手腕處,感應到手下脈象的那一刻面色大變,四肢發涼。

  「怎麼回事?」白訴抓著一個人厲聲詢問。

  「失敗了……」被抓的那個人瞳仁震縮,唇瓣抖得不成樣子,像是信念崩塌一樣六神無主:「進行到最關鍵,也是最後一步時失敗了,陛下這邊沒救了,昭王廢了,小王爺那邊也——」

  也完了。

  白訴腦中嗡的一聲,眼前發暈,甚至都來不及去問具體情況,腦海中只剩下最後一個念頭。

  ——裘氏皇族完了。

  徹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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