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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3-8-13 10:28 A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三十章

  北霖的冬天遠比其他三季更長。

  暮去朝來,高三上學期的期末考試結束,寒假以補課的形式展開。

  校園裡除了零星幾棵冬青與矮松之外,已經沒有了任何綠色。

  一月份共下了四五場雪,卻沒有一場同《晝夜》首映式那天一般大。

  顧嘉年坐在開了暖氣的教室裡,穿著合身溫軟的羊絨衫,低著頭刷完形填空。

  身後的椅子背上掛著一件嶄新的羽絨服。

  這些都是遲晏給她買的。

  說到這裡,其實那次的事還有一些不大不小的後續。

  首映式的翌日,宋旻雯因為翹課被罰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站了一整個下午。

  那天高三十班門口的人流量突破了幾年的歷史,顧嘉年覺得恐怕有半個學校的男生都以各種各樣的藉口路過,甚至有高一的學弟口口聲聲說高一廁所太擠,結伴來高三教學樓上廁所。

  等她罰完站,顧嘉年殷勤地給她同桌捏了一晚上的腿。

  其次,遲晏第二天來給顧嘉年送衣服、帶她去吃飯,遭到了學校裡不少同學的注目。

  此後,校園裡逐漸有了一些關於她的流言蜚語,說「高三十班」另外一個級花已經名花有主了,男朋友還長得賊帥。

  顧嘉年對於這些流言蜚語自然不費心理會,身邊親近的同學們頂多只是打趣,一些給她寫過情書的男生背地裡有什麼反應她不得而知,總之這件事並沒有引起太大的影響。

  只除了——

  某一次顧嘉年獨自一人穿過十二班走廊,恰好遇見在走廊裡跟人打鬧的陸許陽。

  擦肩而過的時候,他驀地叫住她,譏笑著問道:「顧嘉年,聽說,你談戀愛了?」

  顧嘉年猜測他又要找茬,沒有停留,直直地越過他往前走。

  卻聽到他在身後語氣嘲諷地說:「我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他,一定會變得很不幸。」

  「……」

  顧嘉年不知道他又發什麼神經,全然沒理會他,更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自從那次遭受打擊又恢復之後,她發現自己對這些過往看得更淡了。

  她左思右想都覺得是陸許陽有問題,就算她初中那會兒性格別扭又緊繃,可她從來沒傷害過任何人。

  是他,是他們,莫名其妙地厭惡她而已。

  這個世界上就是會有人無論如何都不喜歡你,也會有人喜歡你。

  倘若人總是盯著不被愛的那部分,那日子可還怎麼過。

  至於遲晏那邊,顧嘉年也通過宋旻雯知道了不少消息。

  《晝夜》在首映之後大火,從一眾大製作商業片中殺出一條血路。韓遂本人憑借這部電影裡略顯青澀但足夠用心的演技備受好評,成功轉型大螢幕。

  而硯池這個原著作者,在電影大熱之後也開始聲名鵲起,近期豆瓣的高分暢銷書單裡頻頻出現了他的名字,他的許多其他作品也為人津津樂道,尤其是最新在《傾言》上連載的《大興安嶺的林中人》——

  聽說電影上映之後的那個月,《傾言》的當月銷量突破了幾年來的新高。

  至於遲晏本人,也因為那次的簽售會,短暫地上了一個熱搜,後來還是片方考慮到作者想要低調生活的意願,幫忙壓下了熱度。

  起因是有人上載了一張簽售會上拍攝的一段只有三秒鐘、像素極低的視頻。

  短短三秒一晃而過的鏡頭裡,只能依稀辨認出年輕作家低著頭簽名的些微輪廓,可就是這如同剪影般的輪廓,卻在讀者圈裡擁有著超乎尋常的點擊量和轉發量。

  「看個輪廓都能腦補出來,硯池大大絕壁是個大帥哥啊!」

  「而且看起來好年輕,像個大學生,我看他的文章還以為是個遲暮老人呢。」

  「同樓上,本人就是北霖大的學生,當時有幸在簽售會現場,看到真人的時候簡直嚇得不敢呼吸,比你們腦補的還要帥一萬倍!」

  書友們的討論仍然限制在小圈子內部。

  而真正將其頂出圈,送上熱搜的,還是頂流韓遂龐大的粉絲群。

  許多小粉絲們現身說法,嘰嘰喳喳討論起《晝夜》首映會當天的情景。

  「當時硯池老師是跟著我們遂遂進的場,本人真的太絕了,我們都以為是片方加的男演員。」

  「是啊,進場的時候遂遂還讓他先進了,當時我們還覺得這個小演員怎麼這麼拽,恃美行凶麼?沒想到人家是原著作者,還是編劇大大,這反轉真的蕪湖。不得不說,我們遂遂做得對,真有禮貌!」

  「長這麼帥還這麼天賦異稟有才華,他如果要來娛樂圈我第一個粉!」

  「大可不必,抱走我們的大作家。」

  「……」

  有幾個做物料應援的大粉還放出了當天拍攝的精修照片,有了專業的閃光燈和攝像頭加持,比起最初流傳的視頻清晰了不少,雖然照片聚焦在韓遂身上,硯池只有一個側臉,依舊引來了大量的轉發與討論。

  甚至因為韓遂的那個轉身與恭敬的手勢,網上還莫名多了一群邪門的cp粉。

  ……

  這些光鮮亮麗的娛樂新聞,自然同顧嘉年這個苦逼的高三黨沒什麼關係。

  寒假開始,她遇到了復讀期間的第二個坎。

  上個學期的期末考試,顧嘉年的成績穩定在班級第五名、年級前一百左右,已經是個名副其實的「好學生顧嘉年」了。

  按照往屆的排名來看,考個不錯的211大學都沒問題。

  短短一個學期,從年級七八百名一躍而至前一百,這樣飛速的進步已經足夠讓老師和同學們瞠目結舌了。顧嘉年的名聲在學校裡越來越響,甚至被幾個任課老師當作教學成功的案例,借此在別的老師面前炫耀。

  可顧嘉年卻知道,對於她的目標而言,這個成績還遠遠不夠。

  晝山大學是全國最頂尖的大學之一,文科分數線與北霖大學持平,九中往屆能考上晝大的文科生,都是鳳毛麟角的存在。

  除了自主招生的同學,裸分能上晝大分數線的,平時成績最起碼得到年級前十。

  時間不等人,顧嘉年逐漸察覺到,當她的成績提升到某一個階級之後,猛烈的進步勢頭已經開始初露疲態。

  一個月內連續幾次的周考裡,她的分數和排名都停滯不前,不管怎麼努力都徘徊在年級一百名左右,起起伏伏、再難往上。

  顧嘉年開始止不住地有些焦慮。

  從小到大,她不止一次聽到過這樣的話。

  「天賦決定了天花板的高度,而努力則決定你能否摸到天花板。」

  顧嘉年這半年裡從頭來過、目標堅定毫不動搖,也付出了遠超常人的努力。

  可如今她不禁開始懷疑,她是否已經摸到了所謂天賦上限的天花板。

  畢竟,她從來都不是天才。

  她背書不快、理解能力中流,曾經學數理化的時候被理科班的同學們吊打,雖說對於文科她更得心應手,也更感興趣一些,可那遠遠稱不上有天賦。

  她控制不住地開始懷疑,光靠努力是否真的能帶她攀到晝大的門檻。

  或許,對她這個普通人來說,一所還不錯的211大學已經是努力能到達的極限了。

  可她無論如何都不甘心。

  寒假的最後一堂補習課結束後,屬於高三學生短暫的假期終於開始。

  同學們都在收拾東西回家過年,顧嘉年卻獨自一人去了班主任周老師的辦公室。

  聽她說明心底的困惑之後,周老師詫異地挑了挑眉。

  顧嘉年這半年的進步和努力他看在眼裡,他也清楚她心裡肯定有目標,只是沒想到,她的目標比他想像中還要高。

  眼前的女孩子面容還未全然褪去稚嫩,眼下掛著大大的青黑眼圈,眼裡卻有著難得的困惑與慌張。

  她坦誠地說自己或許沒有考上晝大的天賦,想要請教他有沒有其他辦法來彌補。

  周老師想了一會兒,而後說道:「先不談所謂的天賦不天賦,顧嘉年,你當初來復讀,最後是我拍的板。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同意收你來復讀嗎?畢竟三年以前,我親自打電話邀請你,可你後來毀約去了霖高。」

  顧嘉年搖了搖頭。

  她確實不知道原因。

  周老師笑道:「你該去謝謝招生辦的吳夢老師,聽說你去年暑假結束前,曾經給她打了個電話,一五一十、毫無隱瞞地講了你之前在霖高三年的經歷。吳老師才大學畢業沒多久,掛完電話抹了好一會兒眼淚,親自來高三年級組找到我,拉著我談了一個小時,鼎力舉薦你。」

  「她說,這個她素未謀面的小顧同學,往後一定能有出息。」

  顧嘉年聞言怔愣當場。

  她回想起當時她打完那通電話,還一度以為自己搞砸了。沒想到電話那頭聽上去一絲不苟、嚴肅犀利的女老師,竟然會這般力薦她。

  周老師咳了一聲,清清嗓子道:「話題扯遠了,說回你剛剛提到的所謂天賦的天花板。我教書二十幾年,之前一直帶的是實驗班,這兩年才開始帶普通班。我手裡帶出過市文科狀元,考上北霖大學、晝山大學、南漓大學的學生更是不在少數,誠然他們之中有個別確實是天賦異稟,不用如旁人那般努力也能輕輕鬆鬆考上全國最頂尖的學府,然而——」

  中年班主任拿起一旁泡著枸杞和胖大海的水杯喝了一口,繼續說:「——之前網上有句流傳很廣的話,具體怎麼說我不記得了,大概意思是,一個科學家想要做出頂尖的科研成果,除了努力之外,天賦與靈感必不可少;一個歌星,想要成為樂壇金字塔的頂尖存在,自身的嗓音條件和天賦同樣不可或缺;一個人,想要在任何一個行業爬到頂尖的位置,也需要超出尋常的天賦。然而,如果僅僅談論高中階段的應試學習,還遠遠沒有到達需要拼天賦的程度。」

  他頓了頓,斬釘截鐵道:「我相當讚同這句話。那些高考時鳳毛麟角的尖子生,大多數也是像你一樣的普通人。你甚至比他們更有決心,也有勢不可擋的勇氣。那麼顧嘉年,你知道,你跟他們比,差在哪裡嗎?」

  顧嘉年認真地思忖了許久,猜測道:「……是我不如他們努力?」

  周老師搖搖頭,指著她的黑眼圈和因為每天抄誦、記筆記而更加彎曲變形的手指,說道:「這半年來,你怎麼學習的我都看在眼裡。要是連你顧嘉年都談不上努力,那整個年級都是混子了。」

  他說著,從辦公桌的那一沓最新的文數周考卷子裡翻出顧嘉年的試卷,又站起身,去隔壁文科實驗班的班主任桌上借了一張另外一個同學的試卷,將兩張卷子攤在一起對比。

  顧嘉年低頭看過去,另一張卷子的主人她知道,是一個叫高海菡的女孩子。

  她是本屆文科實驗班大名鼎鼎的第一,也常年佔據文科年級第一,幾次聯考甚至能同霖高的尖子生較量,在整個北霖市都相當有名氣。

  兩張卷子赤裸裸地攤在一起,與顧嘉年一絲不苟的字跡相比,高海菡的字並不算好看,甚至都算不上工整,但分數卻比她整整高了十幾分。

  這還只是一科的差距。

  顧嘉年忍不住有點自慚形穢,低下頭聽班主任毫不留情地分析。

  「你來看看你們的文數試卷對比。」

  「一張卷子百分之八十都是基礎題,你答了滿分,而高海菡錯了一道填空題,這裡你還勝了她幾分。」

  「然而差距就在另外那百分之二十的難題上。選擇題的最後一題你做錯了,填空題最後兩題做對了一半。再來看後面的大題,解析幾何你只做對了三題中的第一小題,導數也只拿了四分,但高海菡這些難題全是滿分。」

  「這還只是文數,我也看過你其他科目的卷子,都是類似的問題。只要是基礎題,你幾乎做到了全年級最好的水準,但難度上去一些,你就捉襟見肘了。」

  顧嘉年聽著他的分析,不自覺地點頭,可仍是有些疑惑,躊躇道:「……老師,那這不就說明……我可能沒有高海菡那樣的天賦嗎?基礎題通過努力能夠做到最好,可……」

  周老師卻打斷了她:「我倒覺得不是這樣。而是你從小到大被打壓著長大,在北霖讀書的十年裡都成績平平,思維沒有轉換過來。你和她相比,沒有作為一個尖子生、作為全國頂尖學府預備學生的自我認知。」

  「優秀是一種習慣,更是一種自我信仰。如果當一個人沒有從內往外認定自己有著頂尖的水平,那麼所有的努力都會偏航。」

  顧嘉年怔住。

  優秀是一種自我信仰。

  她從來沒有的信仰。

  「我猜你大概每次大考小考的時候,都會下意識地將大部分的時間花在基礎題上,做完之後還會反反復復地檢查校正,確保自己不失分吧?而對於那些真正的難題,骨子裡就覺得自己做不到,從而甚至連挑戰的勇氣都沒有。平時復習時也是,哪怕告訴自己要去攻克難題,但頂多花費半個小時,做不出來就拉倒,腦子裡總會有個聲音在說『這些題目連全班第一都做不出來,我還是放棄吧,聽老師講好了,說不定下次就會了』,對嗎?」

  顧嘉年瞪大了眼睛。

  她覺得班主任彷彿在她心裡安了監控。

  周老師看見她的表情,了然地笑了,又喝了一口胖大海茶湯,言簡意賅地總結道:「我猜你應該懂我在說什麼了。接下來的一個學期裡,你就把自己當作準晝大學生,別人做的出來的題,你要做出來;別人做不出來的,你這個晝大的更得做出來,別說花半個小時,哪怕是坐在教室裡一整天你也得給它做出來。」

  他說到這裡,慢慢收起笑,對著這個十分欣賞的學生,眼裡有著殘忍的嚴肅:「告訴我,你能做到嗎?」

  顧嘉年的心臟猛烈地震動起來。

  她的視線慢慢繞過她人到中年的班主任滿是褶子的臉,看向高三年級組辦公室的窗外。

  白樺樹落光了葉子,只剩下筆直的樹幹。屋簷下有堅硬的冰棱,天空失去了顏色,只剩下烏雲壓頂。

  北霖的這個冬天如同過去十年的每一個冬天一樣。

  灰濛濛的,刮著大風、下著雪。

  如同七歲到十七歲的每一天。

  她從來都沒有耀眼過。

  她從來都沒有這種她一定可以的覺悟與信心。

  「你這樣的頭腦,再努力也頂多考個普通一本。」

  「我看你女兒就是像你,沒腦子,一根筋!」

  「數學老師說,她怎麼學都學不明白,她就是沒天賦,太蠢!」

  顧嘉年一點一點地挺直了脊背,兩隻手垂在身側,緊緊握成拳。

  腦海中又浮現出晝山的那個下著雨的夜晚。

  昏暗的客廳裡,沙發旁,有人曾經同她一字一句地保證。

  「別人我不了解,你,一定沒問題。」

  好半晌後,女孩子眼底的那一絲不確定悄然退去,她輕輕地點頭,表情與她的班主任一樣嚴肅。

  「我一定做到。」

  她從來都不是小天才顧嘉年。

  也一向不是肆意灑脫的天賦型選手。

  可從今往後,別人做不出來的題,她得做出來。

  因為她是未來的,晝山大學中文系,顧嘉年。

  *

  收到來自晝山的第九封回信之後,六月伊始。

  北霖的初夏接連下了幾場雨。

  高考如約而至。

  顧嘉年恰好與高海菡分在同一個考場。

  同進考場的時候,這個三年來一直佔據九中文科金字塔頂端的尖子生突然轉過身來,嘴角一彎露出兩顆可可愛愛的虎牙,對著她身後長相漂亮的女孩子小聲說道。

  「喂,你是十班的顧嘉年吧?你可要好好考哦!上次模考你超過我兩分,我這次一定要贏回來,我可是要去北霖大學的噢。」

  她說完,看到身後那個被挑釁的女孩同樣揚起一個笑。

  溫溫軟軟,斯文又好看。

  「嗯,你也好好考,我肯定不會輸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3 10:59 A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三十一章

  初夏的雨已經有了幾分猛烈的架勢。

  豆大的雨點伴隨著些微的雷聲,打在考場的玻璃窗上,噼裡啪啦作響。

  樓外的芭蕉幾天沒抬起頭。

  兩天緊張的考試在雨聲的鼓點中,很快過去。

  最後一門英語考完,交卷之後,顧嘉年坐了一會兒,反應遲鈍地吐出一口氣。

  她也不知道自己考的算不算好。

  但所有的科目、每一道題,她都認認真真地做完了。

  等到考場上考生們幾乎都走光了,顧嘉年才伸了個懶腰,拿上透明的考試袋走出考場。

  光線有點刺眼。

  連續下了幾天的雨竟然在最後一場考試的中途停了,遮天蔽日的陰雲被撥開了一個口子,久違的陽光傾瀉下來。

  屋簷在往下淌著水。

  顧嘉年拎著考試袋,拿起扔在考場外的雨傘,心裡有一種木木的感覺。

  有點分不清身在何處,腳步也輕飄飄的,彷彿地上的每一塊磚都離得好遠。

  顧嘉年木著一張臉,一路晃到高三十班門口。

  班級裡已經有許多考完的同學,她同桌也在。

  大家都在七嘴八舌地歡呼雀躍著,眉飛色舞的樣子,彷彿是有什麼大喜事。

  「我他媽考完了!我解放了!」

  「終於熬到這一步啦!我要回家,我要去浪!」

  「晚上去酒吧,哥幾個有個狼人殺局,去嗎?」

  「……」

  顧嘉年站在門口,視線轉到她同桌身上。

  她邁著長腿,兩三步跳到桌子上,站得高高的,所向披靡般把書包裡的書本和試卷一股腦往外倒。

  她彎腰抓起一把,洋洋灑灑地撕碎。

  那些白花花的紙張如同六月飛雪。

  同桌露出一口亮晶晶的白牙。

  「去年沒考成,今年總算考完了,雖然感覺考了個狗屎樣,但老子不在乎!傻逼高三,傻逼復讀,老子終於解脫啦!」

  那一瞬間,高考完的真實感撲面而來。

  去年的這個時候,顧嘉年的記憶十分淡薄,她只記得自己渾渾噩噩地參加完兩天的高考,滿心驚恐地收拾完東西回家,把自己鎖在了房間裡。

  自我封閉到沒有閒心去觀察別人的反應,去感同身受這種解放的快樂。

  然而這一次,她卻突然覺得自己感受到了。

  彷彿空氣裡都充斥著一股甜味。

  顧嘉年慢慢綻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她走到座位前,從桌肚裡翻出兩本厚厚的五三和如磚頭般沉重的參考書。

  統統是這一年來噩夢般的存在。

  她仰著頭朝宋旻雯伸出手:「雯雯,拉我一把。」

  「沒問題。」

  宋旻雯用力地拽起她。

  「雖然老班說過,誰撕書誰打掃——」顧嘉年與她一同站在桌子上,眼睛亮亮的,聲音裡帶著一絲感冒初癒的鼻音,「——但那都是之後的事!」

  她說著,「哢嚓」幾下成片撕掉五三的內頁,猛地揚起來。

  她真的考完了。

  她人生中的第二次也是最後一次高考。

  *

  等把教室打掃完之後,顧嘉年回寢室收拾了東西。

  其實並沒有多少行李,被子床褥都是學校發的,冬天的衣服她也已經打包寄回了雲陌。

  顧嘉年把幾件校服與當季的衣服疊起來放進行李箱,然後從書桌的抽屜裡拿出遲晏給她寫的那九封信。

  或許是翻閱了太多次的緣故,每個信封都皺皺巴巴的。

  她小心翼翼地把翹起的邊角一一撫平,然後將它們壓進了行李箱的最深處。

  之後,顧嘉年拉著這個陪伴她天南海北的行李箱,久違地坐上了回家的公交車。

  她已經有一年沒有回過家,就連寒假都是在學校度過的。

  年前,爸媽幾次打電話給老師和宿管,催她回家,卻都被她拒絕了。

  倒不是多麼怨恨、討厭他們,只是她自己知道她的心理還沒有那麼強大,這一年又很關鍵,她不想因為他們而影響復讀的情緒,打亂自己的節奏。

  爸媽大概察覺到了這一點,再加上顧嘉年的成績一直在上升,他們便也不再說什麼。

  可總不能躲一輩子。

  何況現在她已經考完了,不管他們說什麼,做什麼,都不會再影響她的未來。

  雨後,傍晚的北霖有種金光燦爛的貴氣感。

  四處的高樓大廈全是玻璃面,就連住宅樓也大多安裝了落地窗。

  顧嘉年下了公交車,沿著熟悉的馬路走到小區門口,不由得頓足片刻。

  一年過去,這個曾經在漫長的時間裡被她稱之為「家」的地方,此刻竟有些陌生。

  街邊那家她吃慣的早餐店倒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裝修小資的咖啡廳。

  去年她離開時,門口的銀杏樹下有一叢茂密的野菊,現今已被鏟除,根都不剩。

  馬路也有許多變化,有些破損處填了新的瀝青,還沒乾透,散發著一股刺鼻的味道。

  高考結束之後瘋狂的喜悅慢慢消散了一些。

  顧嘉年斂著眉眼走進小區,一路埋頭走到單元樓下。

  她快步走進電梯,上了十八樓。

  家裡的大門緊閉著。

  顧嘉年費勁地從書包裡翻出一年沒有用過的鑰匙,剛想開門,門卻從裡面被打開。

  顧彬胳膊下夾著個公文包,一邊推開門,一邊彎腰穿鞋,餘光瞥見有人站在門口,提鞋的動作一停。

  他的樣子同一年前沒有什麼區別,穿著妥帖、模樣斯文,頭髮長度和襯衫的樣式常年維持一致——還是那個一絲不苟的北霖二院外科副主任。

  顧嘉年調整了一下情緒,勉強掛起嘴角,率先打了個招呼:「爸,我考完了……你要出門嗎?」

  顧彬沒說話,繼續低下頭把鞋穿好,又對著門口的鏡子整理了一下襯衫領子。

  片刻後,他掃了她一眼,板著臉沉聲說道:「在學校住了一年,回家的路倒是還沒忘。」

  顧嘉年沒吱聲。

  顧彬倒也不需要她的回答,自顧自地說:「醫院裡有事,我今天要加班。你媽還在上班,晚點才會回來。」

  他說著,把門推開得更大一些,側身讓顧嘉年進來。

  他們倆一直很忙。

  一個是醫生,一個是東城區街道辦事處主任,每天的瑣事一大堆。

  大概是因為忙,才會覺得能把全部的空餘時間都用在管教監視她這個不成器的女兒上,是多麼的偉大又嘔心瀝血。

  顧嘉年走進門裡。

  顧彬總算整理好衣領,向她看過來。

  長相有幾分相似的父女倆四目相對,卻沒有太多親近之意。

  顧嘉年從她一年沒見的爸爸眼中看到了一絲生疏與不自然。

  畢竟一年前最後一次見面,是那樣難堪的不歡而散。

  然而下一秒,那絲難得的不自然就被另外一種情緒打破。

  顧彬跨出門,推了推眼鏡,語氣嚴肅地問她:「考得怎麼樣,這次有把握嗎?我和你媽這一整年都在關注你的成績,聽說你模考考了九中第一,高考應該不會像去年一樣失誤吧?我們可丟不起第二次人。」

  顧嘉年正彎著腰換拖鞋,聽到他的話手僵了一下,忽然拉直了唇角。

  這一年裡,就連十班的同學都發現她變化很大。

  頭髮長了許多,髮型從十年來的齊耳短髮變成了黑長直;穿衣風格變了,人也因為一整年的刻苦讀書瘦了七八斤。

  她本來就瘦,這會兒瘦得簡直脫相,前幾天宋旻雯吐槽她現在瘦得像個鬼。

  還是隻黑眼圈很大的鬼。

  她並不期待顧彬能察覺到這些,卻也沒想到,對著一年未見的女兒說的第一句話,依舊是關於成績,依舊是打壓。

  可能是父母威嚴持續了太多年,已經轉換不過來了,就連說到「九中第一」的時候都是硬邦邦的語氣。

  顧嘉年垂下眼盯著客廳冷白的地磚。

  他也完全沒有提去年成人禮上,她在眾目睽睽之下挨的那一巴掌。

  好在顧嘉年從來沒有期盼過他們會為此跟她道歉。

  這麼多年以來,他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做錯過。

  不論是曾經的言語發洩、謾罵,還是每一次體罰、撕毀掉她的書,又或是去年高考之後說要帶著她一起從十八樓跳下去。

  他們永遠是對的,永遠是為她好,永遠有理由。

  甚至去年之前,連她自己都覺得,鬧得家宅不寧、不懂事的那個人是她。

  顧嘉年慢慢換好拖鞋,拎起書包站起來。

  原本在回來的路上她都想好了,就像從前每一次挨罵過後那樣,把那個巴掌從生活裡揭過去,重新做個和顏悅色的好女兒。

  可她現在突然就不想了。

  「丟人?想要面子,自己去掙,我這裡可沒有你們的面子。」

  顧嘉年平靜地說完這句她曾經從來都不會說的話,繃著張臉徑直走進自己的房間裡,「砰」的一聲關上門,躺在了床上。

  許久後,她聽到那串腳步聲沉沉地靠近房門。

  顧彬在門前停留了一會兒,終究是壓下了怒火沒有敲門,轉了個彎離開了。

  玄關的門再次被關上。

  顧嘉年閉上眼睛,扯過枕頭蓋在臉上,緩緩地吐出了一口氣。

  心裡某塊地方輕輕地陷落下去,鼻子有一點堵。

  她沒辦法否認,自己還是有點失望。

  不過好在只有一點點。

  考前幾天她不幸中招了流感,這兩天感冒初癒加上用腦過度,此刻大腦昏昏沉沉的,疲憊又力不從心。

  好在高考只有兩天。

  顧嘉年閉著眼睛躺了好一會兒,伸手按了按太陽穴,然後從書包裡拿出方才從宿管處要回來的手機,連上充電線。

  幾分鐘後,手機終於開了機。

  她點開一年沒登錄的微信。

  數不清的未讀信息蹦出來,大多都是群裡的消息。

  顧嘉年隨便點進霖高的班級群。

  群裡很熱鬧,這些大學生們熱衷於在高中群裡分享自己的日常。

  其中有一個叫崔黎,是他們班曾經的全班第一。

  這位尖子生正在抱怨期末考試壓力太大,以及晝山夏天太熱、蚊蟲又多。

  同學們都在或多或少地吹捧著他。

  「晝大的蚊子要是願意吸我的血,再多我都去。」

  「就是就是,崔神凡爾賽了啊,大學霸怎麼可能擔心區區期末考。」

  顧嘉年遲緩地想了想,去年似乎在群裡看過,崔黎最後去了晝大。

  她往上翻了一會兒,都是諸如此類的對話。

  霖高那個班裡一直是這樣的氛圍,唯分數論。做同樣一件事,成績好的永遠受人追捧,成績差的就會被冷嘲熱諷。

  從這點來看,九中的氛圍好多了,競爭壓力沒那麼大,人心也正常些。

  她退出群,越過其他一些討論組和公眾號發來的信息,往下翻。

  手指驀地停在和遲晏的對話框上。

  他們的對話還停留在一年前。

  【平安到學校了嗎?】

  【嗯,到了,放心。】

  只不過,還有幾條是在她手機上交之後才收到的。

  去年九月三號。

  【這兩天適應得怎麼樣?住得還習慣嗎?】

  九月四號。

  【手機被沒收了?】

  最後一條是九月五號。

  【行吧,你好好學習,九個月後見。】

  顧嘉年慢慢地坐起來,靠在床頭。

  自從那次在北霖的見面之後,她已經有整整半年沒有見過他,雖然每個月都有信件往來。

  心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暫時被擱置到一邊,高考完的真實感再一次席捲而來。

  她考完了,能直接和他聯繫了,也有時間去見他。

  顧嘉年點開輸入框,卻又一下子不知道該說什麼。

  或許是習慣了信件往來之間漫長的等待,如今面對一秒鐘就能將信息傳達給對方的通信方式,她突然不知道該從何開頭。

  反反復復輸入,又刪除了幾次,依舊沒個定數。

  直到屏幕上突然跳出那張大興安嶺森林的照片,和——

  【遲晏邀請你語音通話】。

  顧嘉年愣了一會兒,好半天才清了清嗓子,接起來。

  接通的那一瞬,她忍不住有點緊張,正絞盡腦汁地想著第一句話應該說什麼,便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一聲懶散揶揄的輕笑。

  「勤懇又苦逼的高三黨解放了?終於有手機了?」

  顧嘉年倏地把聽筒貼緊耳朵。

  心裡突然覺得。

  那確實還是科技進步比較好。

  此刻他的聲音從一千多公里之外,實時地傳進她耳廓,陌生又熟悉。

  如同海邊反復來襲的浪潮,每個呼吸起伏都繾綣又綢繆。

  許久之後她才「嗯」了聲,忍著心裡的悸動慢吞吞地說道:「我剛到家把手機充上電,還擔心一年沒用過手機,已經生鏽了呢。」

  「哦,」遲晏又問她,「那你剛剛一直在輸入中,想跟我說什麼?」

  顧嘉年沒想到他會直接問,腦子卡殼了片刻。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想說什麼,心裡的話太多太多了。

  她反問道:「遲晏……你不問我考得怎麼樣嗎?」

  她的話音剛落,那邊傳來一聲輕鬆的笑。

  「都考完了,有什麼好問的?先把考試、成績統統丟到一邊,該浪就好好浪,不要搞得太緊張——」

  他的語氣驀地低下來。

  「不過,我剛剛就想問,你聲音怎麼回事?感冒了?」

  顧嘉年剛剛明明忍住了。

  可此刻眼眶卻一酸。

  她爸爸沒有注意到的事,他卻注意到了。

  「就是有點小感冒,已經好了。」

  「遲晏……」她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有點無釐頭地說起之後幾天的打算,「下周我要去參加班級聚餐,之後還有班裡同學們組織的KTV、小飯局……十七號,我跟雯雯約好了一起看一個電影的首映……」

  這一年她交了很多朋友,已經不再像從前那般形單影隻。高考前她就已經收到了不少聚會的邀請,顧嘉年這次不想再拒絕。

  她絮絮叨叨地說著,遲晏聽得笑起來:「嗯,還有嗎?真忙,這麼受歡迎?」

  顧嘉年也跟著笑,半真半假道:「嗯,我們班同學都很喜歡我。」

  那邊頓了一會兒,而後慢悠悠地問:「……男生?」

  顧嘉年眨了眨眼睛,沒撒謊:「……也有。」

  「……」

  對面難得沒搭腔,也沒有繼續打趣。

  顧嘉年自顧自說道:「……不過最後的聚會在二十號左右,正好是出分的前幾天……」

  她沒有挑明,卻覺得他應該聽明白了。

  出分那天。

  一個彼此心照不宣的時間點。

  顧嘉年吸了吸鼻子,聲音軟軟地說道:「到時候……我回雲陌去,好不好?我不想再待在這裡了,我想回家。」

  她很想念雲陌,比起高樓大廈裡冰冷的格子間,雲陌夏天的山與水、外婆家院子裡的桂花樹和葡萄架、趴在青石板上睡懶覺的咕嚕還有河裡扒著石頭的青螃蟹。

  那些更能稱為家。

  「好,」遲晏低低地說,「到時候……」

  話到這裡他似乎故意拉了長音,還加了個耐人尋味的停頓。

  顧嘉年的心猛地提起來。

  下一秒,他卻忽然轉了話頭:「……把你欠我的那頓飯補上。」

  顧嘉年鬆了一口氣,重新笑起來:「嗯。」

  有些答案,她還是想在一切塵埃落定之後再聽,到時候就算不是她期盼的那個答案,她也可以再爭取一下。

  現在還沒有那個底氣。

  有了盼頭,顧嘉年的心情輕鬆了不少,繼續說道:「遲晏,我想給你們帶點禮物,你幫我問問季同哥想要什麼。」

  她這聲「季同哥」叫的無比自然,與句首對他的稱謂形成了鮮明對比。

  工作室裡,遲晏看著窗外遮天蔽日的梧桐,突然挑了挑眉。

  這個對比他一年前就發現過。

  只是當時猜錯了方向,還覺得這小孩重色輕友,沒大沒小。

  可現在聽起來,卻覺得十分熨帖。

  他緩緩勾起一邊嘴角:「那你不問問我想要什麼?」

  顧嘉年搖了搖頭,輕聲說道:「不問,你的那份我打算自己挑。」

  *

  遲晏坐在辦公椅上,掐斷電話回頭,便看到他表哥一臉陰鬱地坐在他辦公室的沙發上,直勾勾地盯著他看。

  賀季同已經持續這種狀態好多天了,看誰都不爽,面如菜色,像是全世界都欠他幾百萬。

  遲晏不爽道:「坐這兒幹嘛?進來也不知道敲門。」

  賀季同翹著二郎腿,擰著眉毛:「你今天怎麼這麼怪?下午開會的時候就盯著手機,現在打個電話還這副表情。」

  遲晏聞言斂起了眉眼,沒搭腔。

  賀季同的目光在他臉上打了個轉,突然警惕道:「你該不會是……在網戀吧?」

  遲晏「嗤」了一聲,掀起眼皮看他:「你要是太閒,樓下有一堆選題和新人的投稿,你可以去幫忙審審。」

  賀季同沒精打采地撇了撇嘴:「有那麼多編輯在,我這個理科生在他們面前耍什麼大刀啊。」

  說罷,他不知道想起了什麼,用一種過來人的口氣,面色不善地提醒了一句:「表弟,你要是信我,還是別談戀愛了。別靠近女人,會變得不幸。」

  「女人最善變了,一點真心都沒有,說玩弄感情就玩弄。」

  說著,還有些咬牙切齒的意味。

  遲晏看著他表哥面如土色的模樣,沒忍住笑:「所以你最近這副死樣子,是因為被玩弄了?被上次……休息室裡那位?」

  「……」

  賀季同聽著他幸災樂禍的語氣,冷笑道:「就你今天接個電話笑成那樣,你他媽早晚也有這麼一天。」

  「怎麼可能,」遲晏懶洋洋地往後靠,兩只手交疊在腦後,胸有成竹地哂笑道,「我又不是你,你可能是太老了,腦子還是比不過年輕人。」

  「所以容易被騙。」

  而他的小姑娘,連請假條裡都寫著「最喜歡」。

  才不會騙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3 11:48 A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三十二章

  賀季同聽到他自信滿滿的話,繼續冷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他又何嘗沒有過這種信心十足的時候,現在嘴越硬,以後臉越疼。

  愛情,就是個屁。

  遲晏不再貧嘴,慢悠悠說道:「對了,嘉年過段時間要回雲陌,想給我們帶禮物,她讓我問問你想要什麼。」

  賀季同愣了一下:「嘉年妹妹要回來了?也對,今年高考應該結束了吧?還是嘉年妹妹有良心,知道惦記我這個哥哥,我不挑,不要太貴就行,沒道理讓個小孩子破費。」

  遲晏一臉「算你識相」的表情,打發他「:「行了,該說的都說了,你可以滾了。」

  賀季同也不想再待著討人嫌,打算說完正事就走。

  「上午商沐工作室打電話過來,說程遇商近期有一本小說要影視化,好像叫……《荒原》還是《荒野》的,就是在你前一年拿木華獎的那本。他想找你當編劇,價開得很高,你接嗎?」

  他說完,好半天沒有聽到回復。

  賀季同抬眼看去,遲晏正對著辦公桌上的計算機,面無表情地滾動著鼠標。

  長睫斂起,臉上的情緒一瞬間收起來。

  連掩飾都懶得。

  賀季同內心腹誹,還好意思說他死人樣,他自己才是陰晴不定,前一秒還在笑他,現在又不知道在不爽些什麼。

  是嫌工作太多?

  還沒等他張口,遲晏語氣平平地說道:「拒了吧,以後有他們工作室的合作電話,直接拒了。」

  「……」

  賀季同沒忍住:「商沐是國內數一數二的文學工作室,而且他們涉獵很廣,除了程遇商這張王牌之外,還涉及網絡文學、微小說、漫畫等領域,手裡的大IP不計其數。」

  「大作家,雖然你有拒接的權利,起碼也得說一聲原因吧?」

  遲晏卻默不作聲,沒搭理他的控訴。

  賀季同只好忍下來,猜測他或許是不喜歡程遇商的作品。

  仔細想想這倆人應該沒什麼過節,甚至或許都不認識,就因為不喜歡作品風格就拒絕合作。

  作家果然都多少有點毛病。

  「那就不說這個,《林中人》的出版社已經找好了,等書號批下來就能出。你打算找誰寫序?」

  遲晏終於停下滾動鼠標的手指,不緊不慢地說道:「我想問問我的導師。」

  賀季同怔住:「沈晉?……你是不是真的有毛病啊,找虐?上次《晝夜》的首映式,我聽你的話上門邀請他,那老頭可是讓我吃了好大一碗閉門羹。」

  遲晏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停頓片刻後,他說道:「這次……我親自去。」

  *

  北霖一連晴了許多天。

  高考完的兩周裡,顧嘉年除了出門參加各式各樣的聚會,就是關在房間裡看書。

  她一整年沒有看書,如飢似渴地看了好多本。

  僅有的一家人相處的晚飯時間,爸媽一直在催她對答案、估分。

  顧嘉年被催得煩,到後來索性連吃飯都不出房門了,自己躲在房間裡點外賣。

  好在這段時間爸媽單位都很忙,沒有太多心思管她。

  這天晚上是最後一場聚會,在九中附近的一個酒吧舉行,半個班的同學都會去。

  初夏傍晚的陽光撒進房間裡,給每件事物鍍上一層金光。

  出發去聚會前,顧嘉年在收拾著帶去雲陌的行李。同一年前一樣,她依舊沒有太多東西,幾件衣服幾本書……以及遲晏寫給她的那九封痕跡滿滿的信。

  收拾完行李,夜幕已經降臨。

  顧嘉年打了個車到酒吧街。

  這一帶的燈光刻意調得很昏暗,有一種難以言說的曖昧感。

  顧嘉年照著群裡說的地址走進其中一間酒吧,剛走到吧台前,便看到陸許陽站在吧台裡,正低著頭調酒。

  他怎麼在這裡,兼職?

  顧嘉年怔了片刻,不想招惹是非,下意識地低頭繞過吧台,卻聽到身後陸許陽喊了一聲:「喂,十班的酒都是我給調,你喝什麼?」

  顧嘉年知道陸許陽是在叫她。

  她原本不想理會,可沉默了一會兒,又覺得反正以後也不會再見面了。

  無關緊要的人和事,沒必要費心去躲避。

  顧嘉年想到這,回過頭,面無表情地看了眼牆上的菜單,從中挑了一個看起來最溫和的,語氣平常道:「那就來杯『長島冰茶』吧。」

  她話音剛落,陸許陽看著眼前那張素面朝天又懵懂無知的臉,嗤笑了一聲:「大姐,長島冰茶,你還真以為是茶麼?」

  「長島冰茶,」他一字一句說著,「是由伏特加、朗姆、金酒和龍舌蘭四種基酒調製而成,酒精度數高達百分之四十。」

  顧嘉年愣了一下。

  這個度數的酒她可不敢碰。

  片刻後,她語氣平直地請教:「那有什麼溫和點的推薦嗎?」

  倒是沒在意陸許陽惡劣的語氣。

  畢竟這次起碼他還提醒了她,沒有眼睜睜地看著她出洋相。

  陸許陽沒說話,雙手快速地上下搖著調酒杯,借著酒吧裡忽明忽暗的燈光,盯著顧嘉年的臉好一會兒。

  她很漂亮。

  哪怕在這種觥籌交錯的場合,憑著一張素面朝天的臉卻沒被任何人比下去。

  顧嘉年的漂亮他在初中時候就見到了端倪,只是那會兒還沒太多人發現。

  初一那年,他每周都往讀書角跑,開始看書、寫讀書筆記,勤快到連一起玩的幾個哥們兒都以為他要開始發奮圖強成為一個文藝青年了。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只是為了能名正言順坐在她身邊,偶爾看一眼女孩子藏在厚厚的劉海和木訥的鏡框下的側顏。

  她看書的時候,眼睛和嘴角都會不自覺地彎起來,整個人都發著光。

  真的很漂亮。

  以至於這麼多年來。

  哪怕是最討厭她的那段時間裡。

  他都沒有忘記過她,只能用尖銳的敵視來掩蓋。

  可如今幾年過去,她的漂亮已經藏不住了。

  曾經被灰頭土臉的裝束與呆滯緊繃的神情所掩蓋的美貌,一點點剝出殼來。

  這美貌軀殼下的靈魂,也變得越來越耀眼。

  模考之後,他看到「顧嘉年」個字,掛在了榜單的首位。

  她就像一個椰子。

  剝掉灰撲撲的外殼,只剩下純淨的美好與清甜。

  陸許陽陡然低下頭,自顧自調了另外一杯酒推給她。

  「Pina Colada,椰林飄香。」

  他難得沒有出言諷刺,只是淡淡道:「這杯更適合你。」

  顧嘉年客氣又疏離地道謝,端起酒杯往裡走,四處張望著找同學們。

  毫不費力地找到了——托她同桌的福。

  宋旻雯早就到了,正坐著喝一種藍色的雞尾酒,酒杯上沿還卡著半片檸檬。她原本就五官明豔,在酒吧五光十色的燈光下,更有一種魅惑眾生的美。

  眾人正湊成四五桌,在玩桌游,其中一個女孩看到顧嘉年,眼睛一亮,朝她招手。

  「嘉年,這裡!」

  「齊了齊了,咱們班兩個級花都到了。」

  「那咱們這桌豈不就是全酒吧最靚的一桌!」

  「是啊,而且好巧,這個酒吧好像是十二班陸許陽家的,他還給我們打了五折,可以使勁點!」

  二十幾個高中畢業生,都是剛剛邁入成年這個門檻,裝模做樣地學著大人來酒吧,卻完全不懂酒,全都亂七八糟瞎點一通。

  陸許陽沒有像剛剛那樣出言提醒,他們點什麼就調什麼,幾次送酒過來都木著張臉。

  顧嘉年倒是不敢瞎點,兩次都點了同樣的椰林飄香。

  酒精度數低,再加上裡面甜淡的椰子味的確很好喝,兩杯下去除了頭有些暈之外,意識還很清醒。

  大家心裡都清楚,今天是最後一場聚會,之後就要各奔東西了。

  趁著這個時間點,告白的告白、和解的和解,兩個曾經在班裡打過架放過狠話的男孩子互相碰了碰酒杯,一笑泯恩仇。

  女孩子們抱在一起哭嚎了一晚上,顧嘉年也幾次紅了眼眶。

  她在十班算是外來者,短暫的一年,甚至都來不及了解每一個同學。

  可十班卻讓她第一次感覺到,融入集體,和大家一起哭一起鬧是多麼幸福的一件事。

  最後一輪結束,陸許陽過來收酒杯。

  顧嘉年正在低頭照顧喝得爛醉的宋旻雯,由著他把面前空空的酒杯收走。

  陸許陽拿起酒杯放在托盤上,卻沒有立刻轉身就走。

  昏暗的燈光下,他突然開口:「顧嘉年,我只問你一次。」

  顧嘉年沒聽清他說什麼,抬頭問道:「……什麼?」

  陸許陽拉長呼吸,面無表情地問:「你上次說,你從來沒瞧不起任何人。在你的記憶裡,你真的沒有傷害過我們之中的任何人嗎?」

  顧嘉年被他問得一愣。

  哪怕是度數很低的椰林飄香,喝了兩杯之後也難免有點暈乎。她不知道他問這話是什麼意思,下意識地說道:「沒有。」

  又加了一句:「從來沒有。」

  半晌後,陸許陽轉過身。

  顧嘉年恍惚中看到他端著托盤的手握得很緊,緊到手指關節都發著青。

  酒吧嘈雜的音樂聲裡,他的聲音低低傳到她耳邊。

  「行,那我就勉強信你。」

  顧嘉年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端著酒杯走了。

  耳邊只剩宋旻雯醉意十足的嗚咽聲:「什麼信不信、勉強不勉強的……嗚嗚嗚我們小嘉年,他這麼愛她,她也這麼愛他,他們倆怎麼能是親兄妹……」

  她說著,一邊晃晃悠悠地踉蹌站起來:「……我不相信,我要去給他們做血緣鑑定!」

  「……」

  她同桌除了不愛讀書之外,愛好很多,除了打游戲很牛逼之外,還很喜歡看言情小說,而且是越古早狗血抓馬,她越愛看。

  自從認識顧嘉年之後,她就多了一個癖好。

  那就是把顧嘉年的臉代入那些女主,每天看得兩眼放光。

  被宋旻雯這麼一打岔,顧嘉年心裡的一絲疑惑也完全被拋擲腦後,她好脾氣地把宋旻雯摁回座位上,大度地哄道:「行了行了,血緣鑑定結果出來了,我們不是親兄妹,是醫院抱錯了。」

  宋旻雯眯著眼歡呼起來。

  等把宋旻雯送回家。

  顧嘉年獨自走在回小區的路上。

  都市裡沉昏的夜,華燈初上,人影憧憧。

  微涼的風吹進她眼睛。

  她的高中時代。

  所有痛苦的,不安的,溫馨的,暢快的。

  真的就這樣結束了。

  顧嘉年拿出手機,給遲晏撥了個語音電話。

  那邊很久才接起來。

  電話那頭的背景音很嘈雜,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卻在笑。

 「聚餐結束了?喝酒了嗎?」

  或許是酒精的後勁不知不覺地上湧,顧嘉年頓了頓,沒有回答,而是暈乎乎地說道:「遲晏。」

  「我有一點想你……」

  她話音剛落,電話那頭突然頓住。

  顧嘉年意識到了自己說了什麼,臉色蹭的一下爆紅,結結巴巴地改口道:「我是說,你們大家……我明天回雲陌。」

  他寬容地沒計較她的變卦,聲音沉沉地說道:「嗯……是二十四號出分?」

  顧嘉年「嗯」了聲,補充道:「二十四號晚上。」

  便又聽到他說。

  「好,我這兩天正好也很忙,那我二十五號去雲陌找你。」

  「嗯。」

  *

  翌日一早,顧嘉年坐上了由北向南的高鐵。

  只不過這一次她不是一個人。

  爸媽前陣子一直在加班,說是為了能休年假,帶她回雲陌。

  顧嘉年對這份好意不予置評,覺得他們大概是為了能盯著她出分。

  到外婆家時已經是傍晚,雲陌的夏天一如去年,火紅的夕陽染透了半邊天,空氣裡散發著灼熱與通透。

  稻田長了新的一茬稻苗,依舊碧綠如洗。

  外婆一整個晚上都情緒高漲,拉著顧嘉年問個不停。

  在學校裡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又說她瘦了,心疼得不得了。

  出分前的兩天,顧嘉年哪兒也沒去,在家裡待著看書。

  按照往年的慣例,北霖教育考試院官網會在二十四號晚上十點之後開放高考分數查詢窗口。

  爸媽這兩天也早出晚歸,說是好久沒回雲陌,要出去走訪親友。

  顧嘉年不怎麼關心,他們不在家,她還能喘口氣。

  他們在家的時候無非就一個話題,讓她估分。

  要麼就是很焦慮,一個勁地問她答題卡填滿了沒,會不會失誤、作文有沒有跑題。

  二十三號那天晚上,爸媽還沒有回來。

  顧嘉年早早地就洗漱完躺在了床上,卻翻來覆去輾轉難眠。

  關於高考的分數,她盡管緊張,但大致心裡有底。

  考完之後的這些天裡,她雖然沒有估分,心裡卻幾次復盤了當時考試的狀態,覺得自己的發揮應該沒有什麼問題。

  至於……

  顧嘉年忍不住點開微信,看著和遲晏的對話框。這兩天她忍住了,沒找他聊天。

  他大概像上一通電話裡說的那樣,很忙,所以也沒有找她。

  上通電話裡,遲晏說過,他後天回雲陌。

  也就是說,明天晚上出分後,另一個結果也會接踵而至。

  顧嘉年把手機放在枕邊,翻了一個身,看向窗外。

  有幾隻同樣未眠的飛蛾撲向書桌上散著暖光的台燈,雲陌的夜晚安安靜靜地降臨。

  去年離開的時候,她跟他告白,要他一年後再給她這個答案。

  這一年裡,他們通信九次,見過兩次面,打過語音通話,卻默契地沒有再提這件事。

  但顧嘉年覺得,遲晏應該沒有忘,只是不知道他會怎麼答復她。

  她心裡很沒底,腦海裡反反復復地想著這一整年來他們的每一個交集,他說過的每個字、在她面前的每個表情和信裡的每一句話。

  誠然他對她一直很好,不厭其煩地回復她的信,去北霖出差不忘來看她,給她買衣服,在她高考之後第一時間打電話給她,叮囑她好好休息。

  但這些卻難以得出什麼結論。

  在她同遲晏表白之前,他對她就很好,把她當妹妹照顧。去晝大的時候跟同學介紹,說的也是「親戚家的妹妹」。

  而他這一年來的每一封信件也好,在北霖時候的每個舉動也罷,似乎都沒有任何超過界限的舉動。

  頂多……頂多就是那天送她回學校時,幫她攏了攏圍巾。

  顧嘉年胡思亂想著,扯過被子蓋住臉,強迫自己中止了這種沒結果的內耗。

  反正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管是什麼結果,後天就有答案了。

  *

  第二天,顧嘉年剛起床便收到了班主任的消息,說是今年北霖查分時間比往年提前了十二個小時,從晚上十點改成了上午十點。

  班主任在家長群裡發了通告,顧嘉年下樓的時候,爸媽已經打開筆記本計算機,坐在堂屋裡等了。

  他們倆昨天直到半夜才回來,說是去晝山找幾個老同學吃飯。

  見到顧嘉年慢悠悠地從樓梯上下來,媽媽蹙眉催促道:「磨蹭什麼呢,快點下來,還有幾分鐘就可以查分了,我和你爸昨晚可一晚上沒睡著,你倒是睡得香。」

  顧嘉年沒搭腔,去外婆房間裡,要外婆來陪著她一起看。

  很快,十點到了。

  顧嘉年仔細地輸入學號、姓名,鎮定地點擊查詢。

  大概是整點查分的人太多,系統非常卡,接連刷新了好幾次頁面都一片空白。

  直到十點零二分的時候,最後一次刷新界面成功。

  顧嘉年的分數表格倏地跳出來。

  她掠過每一項單科分數,直接看向總分,呼吸忽然停滯。

  眼眶卻不可抑制地熱起來。

  姓名:顧嘉年

  總分:689.00

  竟然比模考考了全校第一的那一次,還要高十分。

  她成功了。

  顧嘉年的腦子裡亂亂地浮現出過去一年中繁忙的四季。

  那些冷暖自知的夜晚,寢室熄燈之後,她都借著小賣部買的手電筒些微的燈光伏案苦讀。

  小手電筒裡的兩節五號電池換了無數次,摞成小山的水筆寫完最後一點墨,整沓整沓的試卷和稿紙堆滿了書桌。

  那些咬牙度過的白晝與黑夜給了她答案。

  從差生到好學生,再從好學生到尖子生。

  時光終究沒有辜負她。

  這一剎那整個堂屋裡都靜止了。

  直到幾秒鐘後,突然傳來了媽媽激動的歡呼和外婆難以抑制的抽泣聲。

  老人家不懂什麼樣的分數才能上晝大的分數線,但也知道,六字開頭的分數有多麼難以達到。

  她的停停為此,渾身上下掉了七八斤肉,瘦得快要皮包骨。

  外婆抹著眼淚,一遍一遍拍著顧嘉年的手背。

  「好,真好。阿婆就知道,我的停停想要做什麼,一定能做好。」

  顧嘉年紅著眼睛,點了點頭,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整個人都有點抖。

  她鎮定下來,聽到爸媽已經開始挨個打電話。

  給一些許久沒見的親戚朋友,當然還有同事、同學們,此刻輪番成為了他們炫耀的對象。

  「……北霖大學和晝山大學都是沒問題的,這兩所學校分數線差不多,我們打算讓她報北大,以後在北霖找工作更方便。」

  「……那是,我們這麼多年還是沒少花心思……哪裡哪裡,文科之後的出路怎麼樣還不確定,大學階段也是不能放鬆的,畢竟是全國最頂尖的學府,競爭壓力這麼大,但凡鬆懈就會被淘汰,我和她爸可不能掉以輕心呢。」

  「……去年?沒有,我們就是覺得霖高的教育機制不適合她,所以才給她換成九中的……九中對於文科也比較重視嘛。她從小底子打得好,升學的每一步我們都盯著,穩扎穩打上來的……這叫厚積薄發,總算不枉我和她爸辛苦了那麼多年……」

  顧嘉年眼角的淚意還沒有乾,卻突然覺得有點反胃。她冷眼看著,同時心裡面有另外一種難以抑制的衝動升起來。

  她想要同他分享。

  當面告訴他,她做到了。

  告訴他,她沒有辜負他的信任。

  心臟越跳越烈,滾燙的情緒在心底劇烈地蔓延。

  她大概是等不到明天了。

  顧嘉年回頭同外婆報備了聲:「阿婆,我出去有點事,晚上再回來。」

  她說著,步並作兩步跑到樓上,拿上手機和錢,再一次毫無計劃地踩著滿山的竹葉出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3 12:03 P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三十三章

  夏風吹攏漫山竹葉,陽光如針線般穿插於林間。

  顧嘉年重新走了一遍去年遲晏帶她走的路。

  那一次的旅途早就銘記在她腦海中,所以這次的過程十分順利。

  坐在大巴車上的時候,顧嘉年原本想給遲晏發條消息,可想想終究忍住了。

  如果提前跟他說,他大概又要凶巴巴地問她,查天氣預報了沒?帶夠錢了沒?怎麼不在雲陌等他回去,要一個人亂跑?

  顧嘉年想到這裡,樂呵地笑起來。

  一路上雖有三個小時的車程,顧嘉年卻沒時間胡思亂想——起因是她手賤在微信上向班主任周老師匯報了高考分數。

  老周立刻打了個電話過來。

  距離她發送消息不到兩秒鐘。

  「總分六百八十九?那各科是多少?」

  顧嘉年老老實實地報上各科分數。

  老周大喜過望,連連說著「好」,顧嘉年都能想象到他眼尾夾在一起的褶子。

  「數學是滿分啊,按理來說今年的文數比往屆難度要大,發揮得真不錯!高海菡這次也考得很不錯,北霖大學是穩的,不過總分比你低七分。」

  老周說著,語速逐漸加快:「六百八十九,目前北霖幾個高中裡已知出分的,好像只有一個霖高的學生比你高一分,他是六百九,其他一些預備尖子生可都是六百七十多這個檔次。嘉年,你這次很有可能是北霖文科榜眼啊!咱們九中很久沒出前三甲了。」

  顧嘉年被他的語速繞得有點暈。

  班主任還在絮絮叨叨著:「你這兩天讓你爸媽保持手機開機啊,肯定會有晝大和北大招生辦給他們打電話的,到時候會談一談選專業的事……」

  中年班主任聲音激動到破音,分貝逐漸飆高。

  以至於坐在顧嘉年身邊的幾個大叔大嬸都聽到了「北霖文科榜眼」、「北霖大學」、「晝大」等字眼。

  有位坐在顧嘉年前面的大嬸登時從半睡眠狀態嚇醒,一百八十度扭頭沖她投來了驚駭的目光——

  於是在結束和老周的通話之後,顧嘉年剩餘的兩個半小時就在尷尬地接受老鄉們熱情的盤問與觀摩中度過。

  「沒想到我們鎮還能出這麼個人物,小姑娘,你家是哪個村的啊?」

  「怎麼會在北霖上學?高考榜眼的意思,是第二名吧?」

  「哎喲,全市第二是怎麼考出來的呀,這個腦子是不是開過光啊。」

  顧嘉年從出生到現在還從未經歷過這種來自長輩的過分關注,此刻她彷彿成了曾經的別人家的孩子。

  突然就覺得小時候身邊那些尖子生們也不容易。

  她顛三倒四、手忙腳亂地應付了一整路,終於到達了晝山市客運站。

  闊別一年的晝山,依舊是那座繁華的大都市。

  只不過比起北霖大刀闊斧的城市建設,更多了一些溫婉的江南氣,道路兩旁的植被也更茂盛些。

  已經快要下午四點。

  光影微斜,風吹得路旁的香樟葉嘩嘩作響。

  顧嘉年顧不上吃飯,直接攔了輛的士,坐到工作室附近的街道。

  她遵循著記憶找到那幾面滿是塗鴉的牆,又穿過幾條狹窄的巷弄,終於看到了工作室樓下的那家書屋,倒是不見那條金毛。

  顧嘉年在門口站了好久,對著書屋的玻璃窗整理了一下裙擺和髮型,然後深吸了一口氣壓下難耐的心跳。

  她推開書屋旁邊的鐵柵欄,往樓上走去。

  二樓左側就是四季文學工作室。

  顧嘉年推開門,放在口袋裡的手機突然接連震動了多下。

  她一邊走進門裡,一邊下意識地拿出手機查看消息。

  屏幕上彈出了一連串的QQ消息。

  顧嘉年有些驚訝。

  自從上高中之後,她便一直用微信,幾乎很少用QQ,平時從來沒有人通過QQ聯繫她。

  她正要點開那些消息,恰好工作室裡有人聽到門鈴聲,走出來接待。

  顧嘉年抬頭看去,是那次見過的編輯助理喬薇,今天依舊是她負責接待。

  「你好,請問找誰啊?」

  顧嘉年把手機收回口袋中,禮貌地問道:「請問,遲晏在裡面嗎?」

  喬薇在她說話間打量了她幾眼,目光在女孩大大的眼睛繞到白皙的頸項,覺得有幾分眼熟。

  下一秒,她猛然想起來。

  雖然當初只匆匆見過一面,不過她對這個女孩子很有印象——大家都以為她是二老板的女朋友呢。

  後來八卦到大老板面前,他幫忙澄清了兩個人之間的關係。

  「你是那次跟著我們二老板來的那個女生吧?頭髮長了好多,真是越來越漂亮了。聽我們大老板說,你是他們親戚家的孩子?」

  喬薇說著,語氣誇張地稱讚道:「你們這個家族的基因也太好了吧?」

  顧嘉年被她逗笑,解釋了句:「我們沒有血緣關係,只是兩家長輩之間是舊友。」

  「哦……看來從古至今,好看的人都喜歡紮堆一起玩。你剛剛說,你來找我們二老板?」

  喬薇見她點頭,解釋道:「他下午出去跟片方的編劇團隊開會了,《浮木與枯海》這兩天正好開機,劇本當中有一些細節需要他親自把關。」

  顧嘉年了然地點點頭。

  高考前她就聽宋旻雯說過,遲晏的中篇小說《浮木與枯海》影視化官宣,是與韓遂的二度合作。

  沒想到已經開機了,難怪他上次打電話時說,他這兩天會很忙。

  沒能第一時間見到人,顧嘉年鬆了口氣的同時,心裡又有點隱隱的失望。

  喬薇說著,轉頭看向前台上放著的壓克力時鐘,補充道:「不過看這時間,他應該快要回來了吧,要不你先去他辦公室裡坐會兒?」

  「好。」

  顧嘉年跟著她往裡走。

  穿過長長的走廊,工作室的盡頭朝南的那個隔間是遲晏的辦公室。

  喬薇刷了門卡帶她進去,讓她坐在會客用的沙發上,又給她倒了一杯水,客氣道:「那妹妹你先在這兒坐著,我去忙了啊。等老板回來我跟他說一下。」

  她說著,推門出去了,還給顧嘉年帶上了門。

  顧嘉年坐了一會兒,靜靜打量著遲晏的辦公室。

  硬裝依舊是工業風,灰白色的水泥牆、天花板上橫七豎八交錯著的管道、磨砂的地磚。

  軟裝卻是屬於他的風格——佔滿幾面牆的實木書櫃、復古的歐式皮沙發、一旁墨綠色的絲絨凳和雪白的羊毛地毯,統統與雲陌那座爬牆虎別墅的布置如出一轍。

  顧嘉年的視線慢慢移向窗子。

  窗外是一棵巨大的梧桐。

  夏日的陽光透過梧桐枝葉的縫隙,從朝南的窗口肆無忌憚地灑進來。

  經過梧桐葉過濾的光線溫柔照亮整間辦公室,再也不是當初陰暗封閉的模樣。

  她繼續打量著房間裡另外的陳設。

  窗下放著一張巨大的書桌。

  顧嘉年移眸看去,書桌上有個筆記本計算機,一側堆著淩亂的稿件,一旁的垃圾桶裡還散落著幾個皺皺的紙團。

  書桌的另外一側架子上,幾箱咖啡膠囊和一個濃縮咖啡機整齊擺放。

  顧嘉年的腦海中不禁浮現出遲晏給她寫過的信——

  「工作室樓下的梧桐被曬乾了葉子,希望你分我一場雨。」

  「前陣子連載壓力有點大,煩得想抽煙,便多屯了幾箱咖啡膠囊,有點用。」

  腦袋裡迅速勾勒出遲晏坐在辦公室前,被樓下梧桐樹旁的金毛吵得眉頭緊縮、借咖啡消愁的模樣。

  顧嘉年不由自主地翹了翹嘴角。

  就快要見到他了呢。

  她這般想著,餘光忽然瞥見書桌上淩亂的稿件旁邊,整齊地堆放著一疊信封。

  那些信封的樣式與遲晏從晝山寄給她的那些一般無二,就連褶皺的地方都有些類似。

  顧嘉年沒放在心上,心想大概是他們工作室統一買的信封。

  她百無聊賴地繼續坐著,本想找本書打發時間,忽然想起剛剛在工作室門口收到的消息。

  顧嘉年於是拿出手機,點開手機屏幕。

  眼神驀地怔愣了片刻。

  竟然是陸許陽。

  他一連發了好多條長長的語音。

  回憶了一下,她初中的確加過陸許陽的QQ。是當時在讀書角的時候,為了方便交流看書心得才加的。

  只不過初二之後,他們就沒有再說過話。

  他怎麼會給她發語音?

  難道是發錯人了?

  顧嘉年隨意地點進去一條。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就當打發時間了。

  陸許陽的聲音不再像從前那般尖銳,似乎是打個草稿,他的敘述和語氣都十分平直。

  「顧嘉年,不知道你還用不用這個QQ。如果不用的話,就當我對著樹洞說好了。前幾天在酒吧裡偶遇,我問了你那個問題,你說「你從來沒有傷害過任何人」。都說酒後吐真言,我想了幾天,覺得你可能沒有在說謊。那麼也許有可能,從前的那些事情你並不知情。」

  「那次我告訴過你,我們初中班級有一個群,裡面有二十幾個人,群名就叫『今天顧嘉年倒黴了嗎』。這件事確有其事,但你大概不知道背後的原因。」

  原本聽到那個群名的時候,顧嘉年還想翻白眼,可等她聽到「背後的原因」,卻逐漸皺起了眉。

  還有什麼她不知道的原因嗎?

  陸許陽的語氣十分嚴肅,她臉上的笑意也不由自主地跟著僵住。她深吸了一口氣,忽然有些不好的預感。

  難道她真的做過什麼不好的事?

  她頓了片刻,點開下一條。

  可他接下來的話,卻讓她剎那間頭皮發麻。

  「初中生的怨恨再尖銳,也需要有的放矢吧,如果你只是性格敏感、爭強好勝不合群了點,大家不至於這麼一邊倒地針對你。你大概不知道吧,初二的元宵節前,我給你寫過一封情書,趁著下課的時候偷偷塞在你書包裡。沒想到第二天,那封情書還有我們之間交換過的讀書筆記全部被你爸媽交給了班主任。他們還逼著老師叫了我家長……」

  陸許陽的語調開始難以控制地拔高,語速也明顯加快許多,顯然這些事情對於如今的他來說,依舊如鯁在喉、難以釋懷。

  「呵,你爸媽說話是真的難聽。兩個知識分子、大學生,在我爸這個小學畢業生面前,把我貶得像個垃圾。他們說你年紀小,不會處理這些東西,只能由他們當父母的幫忙出面。他們罵我下流、齷齪,小小年紀不學好,可能是從小跟著我爸混酒吧,學了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還說你以後是要考名牌大學的……萬一我他媽要是把你給帶壞了,要讓我吃不了兜著走。我那年十三歲,在那個寧可死都不肯哭的年紀,在辦公室裡當著所有任課老師和我爸的面,被他們罵哭了。你說……是不是很有趣啊?」

  「我爸憋了氣、又丟了臉,回去就狠狠地揍了我一頓,你記不記得初二有段時間我請了一周的假,就是被我爸給揍的……他讓我發誓,不准再跟你說一句話。」

  他說到這裡,忽然語氣諷刺地笑了一聲:「我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恥辱,你爸媽可真牛逼,就真把你當公主唄?你家裡是有王位要繼承?就這麼瞧不起人啊?」

  顧嘉年的呼吸猛地停滯住,窗外的陽光此刻忽然帶不來任何溫暖,室內的氣溫驟降。

  上下牙關止不住地發顫,她努力地回憶著。

  什麼情書?她完全沒有印象。

  初二那年的……元宵節?

  顧嘉年摁著太陽穴,遲緩又痛苦地思考著。

  元宵?

  她好像……有印象了,那是在她從小到大挨打挨罰的經歷中,格外莫名其妙的一次。

  顧嘉年的記憶回到十三歲那年,元宵節的晚上。

  她難得沒有補習班,做完作業後便在飯廳裡吃元宵。

  媽媽正好煮了她愛吃的紅豆味,香甜軟糯又燙嘴。

  趁著爸媽在她房間裡收拾東西,顧嘉年悄悄地用媽媽的手機登上文學論壇,看看硯池大大有沒有給她回復。

  自然是沒有,她有些失望地放下手機,埋頭吃了兩個元宵,突然看到爸爸臉色暴怒地從房間裡衝出來,揮手打落了她面前的瓷碗。

  瓷片碎落一地,滾燙的湯汁和元宵一股腦倒在她裸露的腳背上,燙起一片紅色。

  顧嘉年看著一地狼藉,茫然無措地僵立著,承受著爸媽猝不及防的無名火。

  那天晚上,他們罰她抄寫周敦頤的《愛蓮說》。

  抄了三十遍。

  「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

  「予獨愛蓮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蓮而不妖……」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蓮,而不妖……」

  當年十三歲的顧嘉年惶恐不安地抄到了深夜,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麼錯。

  原來,竟然是這樣啊。

  好一個《愛蓮說》。

  好一句「出淤泥而不染」。

  難怪陸許陽會這麼恨她。

  恨到,以至於一直到高三復讀都沒辦法釋懷。她想起了他們之間的每一次對白,想起了他尖銳的嘲諷和一次次找茬。

  原來不是他有病啊。

  原來不善良的那方,不是他。

  顧嘉年的手指不可抑制地發著抖,整個人渾身上下都在戰慄著。

  胃裡在翻騰,明明沒有吃什麼東西,卻覺得胃酸已經漲到了食道裡。

  她難捱地弓起背,抖著手指把手機貼到耳邊,逼著自己往下聽。

  「從那之後,我真的就特別特別恨你,我討厭你清高、目中無人、其實又很沒本事的樣子,討厭你整天抱著本書、自以為是、實則軟弱到什麼事都要爸媽出面的樣子。你知道麼,我胳膊上現在還有一道那時候留下來的疤,雖說留下那道疤的人是我爸,但我每次看到它,還是忍不住地更加厭惡你。」

  「後來我才知道啊,班裡除了我之外,有好幾個人都被你爸媽找過呢。除了暗戀過你的男生,還有一兩個女孩子。」

  「初一那會兒跟你玩得比較好的鄭媛你還記得吧?她成績很差、不愛讀書,只喜歡唱歌跳舞化妝,她家裡是開髮廊的,平時愛和一些所謂的閒散青年一起玩。但她對你還不錯吧?你爸媽也找過她呢,讓她別影響你讀書,他們說了不少難聽的話,我就不一一復述了,嫌嘴髒。」

  顧嘉年聽到這裡,難以抑制地伸出手,捂住了臉。

  心裡升起一陣無法抵擋的愧意。

  她當然記得鄭媛。

  那個女孩子是她初中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之一,她有點像雯雯,雖然不喜歡學習,但人漂亮、很會打扮。

  偶爾大課間,她還會給顧嘉年編各種各樣的短髮髮型。

  她是第一個誇她皮膚白、眼睛很好看的人。

  她笑起來嘴邊有顆小小的梨渦,對外人很凶,但每次都會霸氣地護著她。

  可初三之後,鄭媛再也沒有理過她,她開始和其他人一起在背後奚落她、嘲諷她。

  顧嘉年以為是自己為了學習冷落了她,中考後還躊躇著同她道歉,卻被狠狠地嘲諷了一番。

  沒想到竟然是這樣。

  顧嘉年還記得鄭媛同她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們這種人,怎麼配跟你一起玩呢,你說是吧,好學生?哦對,是交了九萬塊錢才進霖高的好學生。」

  顧嘉年痛苦地捂著臉,手機掉落在膝頭。

  陸許陽的聲音彷佛一道魔咒從裡面傳出來。

  「後來漸漸地不知道是誰牽頭,建了那個群,群裡的人越來越多。大家平時都被家長和老師告誡過別去招惹你,只能每天在群裡私底下詛咒你,來出口氣。」

  「我當時就想,你他媽真以為自己是個公主唄?這世界上的差生都不配和你當朋友?可那些尖子生又看不上你,可笑吧。既然這樣的話,那你就一個人發臭發爛好了,跟你的傻逼爸媽一起。」

  「就算後來,我一次次復盤當時的事情,猜到當初你可能並不知情,理智上也認為你爸媽做的事情不能讓你來背鍋。但沒有辦法,人總是會遷怒的,大家沒辦法不討厭你。群裡到現在偶爾都會有人冒個泡,問一句你現在混得慘不慘。」

  「顧嘉年,反正已經不會再見了,」男生一口氣說了那麼多話,聲音已經有些乾澀和疲憊,「我還是很討厭你,也……依舊很喜歡你。但你以後別這樣了,你就當個真公主吧,瞧不起人也好,自以為是也罷,就都有那個資本了……」

  語音驟然終止。

  顧嘉年感覺胸口窒悶、血液上湧,整個人都無地自容。

  雙眼與太陽穴都突突地脹痛著,她緊緊地弓著背,胃裡翻江倒海著。

  下一瞬,她終於無可避免地乾嘔出聲。

  她一直以為自己是那個受害者。

  她保持著這樣的信念,忍受著那些謾罵與譏諷活到現在,覺得是她大度懂事,不跟那些幼稚無理的人計較。

  今天才知道,原來她才是加害者。

  令人噁心的加害者。

  她緊緊地捂住嘴,另一隻手攥緊了沙發扶手。

  角色顛倒的剎那,曾經的信念逐漸崩塌,愧意與惶恐如同難以逃脫的帳幔,鋪天蓋地地籠罩而來。

  她幾乎就要窒息。

  然而在這樣詭譎的靜謐中,霎那間,某個念頭卻忽然如同鬼魅般爬上腦後。

  去年冬天在十二班門口的走廊裡,陸許陽說過的幾句話忽然冒了出來。

  ——「顧嘉年,聽說,你談戀愛了?」

  ——「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但他,一定會變得很不幸。」

  顧嘉年的心裡陡然有了某種驚悚的預感。

  剛剛,她好像看到書桌上有一沓信封,不僅樣式與他寫給她的信一致,就連因她反復翻閱所造成的折痕都類似。

  那沓信封的厚度看上去,大概有……八九個。

  顧嘉年倏地繃直脊背,不由得驚恐地喘了好幾口氣。

  許久後,她僵硬地站起來,一步步挪到窗前的書桌旁邊,撥開那堆雜亂的文稿。

  手指一點一點地,將最上面的信封翻過來。

  信封上寫著。

  ——「晝山市第九中學,高三十班,顧嘉年收。」

  爸媽昨天說,他們來晝山,看老同學。...<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3 12:13 P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三十四章

  翻開信封看到收件人姓名的那一瞬間,頭皮發麻的感覺乍起。

  恐懼以某種形態從四周叫囂著圍攏而來。

  顧嘉年睜大了眼睛,指尖僵硬地將那些信封平鋪著攤開,仔細地數了數,一共九封。

  其中唯一不同樣式的那封,左上角印著一個不顯眼的北霖大學校徽。

  每一個信封上的折痕肌理清晰,就連那些被她反復撫平的邊角都一貫始終地翹著。

  是這一年以來遲晏給她寫過的所有信。

  它們原本應該躺在雲陌外婆家、她的行李箱深處,現在卻出現在了這裡。

  猶如一封封長了翅膀的小惡魔。

  這樣匪夷所思又詭異的事情如同冰山崩裂般頃刻降臨。

  顧嘉年的大腦卻像是關上了某個搭扣,沒有辦法、也不敢去思考。

  她驀地丟開信封,手指顫抖著收進衣袖裡。

  她無措地閉著眼,迷迷濛濛地在書桌前走了幾步之後,又覺得好冷,身體止不住地戰慄著,僵硬的大腦固執地繞過那個令人恐懼的答案,試圖找出另外一種可能性。

  甚至,在某一瞬間,她竟然期冀著某種靈異的僥幸情況會發生。

  說不定這些信封真的就是長了翅膀自己飛過來的呢。

  可是——

  哪怕是魔法世界的信。

  也需要貓頭鷹來送。

  所有思緒在腦海中翻浮著又墜落,直到門口傳來「哢噠」一聲。

  辦公室的房門被推開。

  顧嘉年頓住無望的踱步看過去。

  喬薇端著一個玻璃果盤走進來,透明的果盤裡整齊擺放著切好的各色水果。

  她走到書桌前放下果盤,熱情地招待她:「吃點水果吧,聽說那邊的會議延長了,幾個主演也參加了,你可能還要再等一會兒。」

  她說完,對上顧嘉年的臉,終於注意到她的臉色有種不尋常的慘白,藏在身側的手也幾不可見地發著抖。

  喬薇皺了皺眉,關切道:「妹妹,怎麼了?不舒服嗎?」

  顧嘉年攥緊了手指,止住戰慄,強忍道:「沒……沒什麼,就是有點冷。」

  「啊,抱歉,空調好像是調得有點低。」

  喬薇歉意地說著,翻出遙控器將氣溫調高了幾度:「用不用給你拿個毯子?休息室裡有幾條備用的。」

  顧嘉年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扯了扯嘴角:「不用,謝謝。」

  喬薇看了她一會兒,確認她沒事,便點頭道:「那好吧,我先出去啦,有什麼需要隨時叫我。」

  她的手剛攀上門把手,卻被叫住。

  「——喬薇姐,那個,」顧嘉年的聲音沉而靜,眼神黑洞洞的,費力扯開一個笑,裝作若無其事地問道,「書桌上的這些信封,都是讀者寄來的嗎?」

  喬薇回頭看了眼她手指的方向,注意到她說的是哪些信封之後,臉上的笑瞬間塌下來。

  片刻後她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不是,是我們老板寫給一個小讀者的,好像是個在北霖讀書的高學生……」

  喬薇說到這,停下來,猶豫著要不要說接下來的話。

  片刻後,她想著小姑娘既然是遲晏的親戚,肯定不會往外宣揚,便繼續娓娓道來。

  何況,對於這件事她實在是不吐不快,正愁找不到人吐槽呢。

  「《林中人》連載的時候,我們工作室開放了讀者來信渠道,每個月都能收到很多信,有一些來自我們老板之前的許多老讀者。他很珍惜這些等待多年的讀者,幾乎每封信都會回。其中有一位就是這個高三在讀的女孩子,她是來信最勤的,每個月都雷打不動地寄來一封信,我們老板也都寫了回信鼓勵她。」

  「結果,你猜怎麼著?前兩天這姑娘高考完了,然後昨天,她爸媽竟然來了晝山,照著回信上的寄信人地址直接找到我們工作室。」

  「他們帶著一沓信闖進來,怒氣沖沖地指著我們老板的鼻子說他……」

  喬薇說到這裡沒忍住吸了一口氣,頓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說他這麼大年紀,勾引一個高三學生,不要臉。還口口聲聲說什麼『我們好不容易把女兒拉回正軌,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再走偏。她才十八歲,沒有分辨能力,但是我們當父母的還能看不出來你有什麼下流心思嗎?』,他們要他不要再去糾纏那個女孩子,不然……就要去告他。」

  「後來,他們進了辦公室,我就沒聽到了。應該是大吵了一架,因為我從來沒見我們老板臉色那麼難看過。」

  喬薇緩了好一會兒,深吸了一口氣,想要盡量收斂情緒,但還是沒忍住口吐芬芳:「……我他媽真的是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不要臉的人。他們的女兒已經成年了,就算真的談戀愛,還他媽犯法了?」

  「而且誰信啊,他女兒是天仙嗎?說句不好聽的話,平時追我們老板的女生可多了去了。」

  「姑且不說這一年來頻頻獻殷勤的幾個女編輯、新人作家,就說這次《林中人》的女主演蔣菡。新生代小花裡顏值最能打的,你應該知道吧?她都好幾次私底下問我們要老板的微信了,這次參演《林中人》也是她毛遂自薦的。」

  「所以說,我們老板想找什麼樣的女朋友找不到,用得著去……呃勾引這麼一個要啥沒啥的高中生?」

  喬薇一口氣吐槽到這,心裡的鬱氣總算散去了一些,突然發現許久都沒有聽到回應。

  她下意識地看過去。

  年紀尚小的女孩子靠桌站著,纖細的手指扶著書桌側沿,彎著脊背沒有說話。

  她低著頭,長髮遮住了眉眼,掩住了所有的表情。

  也沒有搭腔,看著像是不太感興趣的樣子。

  大概就是隨口問一句,沒想到她會一股腦說這麼多吧。

  喬薇也意識到自己剛剛情緒太上頭說話有點偏激,這會兒冷靜下來,尷尬地吐了吐舌頭:「……反正就是一傻逼人傻逼事,也沒什麼。我先走了啊,你在這慢慢等吧,別忘了吃點水果。」

  她話音剛落,眼前的女孩子倏地抬起了頭。

  白泠泠的一張臉如同出竅的魂魄。

  「我一會兒……還有事,就不等了,」她的聲音拉成一條細線,平直卻纖弱,「我之後自己聯繫他吧,不用告訴他我來過,謝謝啦。」

  顧嘉年說完垂下眼眸,不等喬薇回應,徑直越過她走出了工作室。

  與上樓時的猶疑不前相反,她飛快地跑下樓梯,一口氣跑到巷道那邊的轉角處。

  肺裡彷彿被煙塵堵塞,只是跑了幾步而已,她便吃力地彎下腰深喘了幾口氣。

  緊接著,她蹭著背後斑駁的磚牆,慢慢蹲下來。

  頭頂的屋簷在腳下投下遮影,劃了一道斜斜的分界線。

  分界線外側,夕陽暖到不像話。

  每一塊地磚都被染上朦朧的金黃。

  分界線裡側,常年難以見光的青苔濕漉漉攀著石板。

  顧嘉年睜著大大的眼睛,目光執拗地往外看。

  街邊的電線桿上貼著雜亂的小廣告,旁邊停放著幾輛缺肢少節的自行車。

  巷道裡行人熙來攘往,步履匆匆。小攤販在夜色來臨前布置好推車,慢悠悠地煎著鐵板豆腐。

  夏天的晝山,置身於最熱鬧非凡的俗世。

  似乎除了這個潮濕陰冷的拐角,每個人都活在十度的溫暖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後的巷道響起由遠而近的引擎聲。

  顧嘉年下意識地往後縮了一些,繼而偏過腦袋,投去視線。

  透過眼前憧憧影影的模糊熱意,她看到一輛黑色轎車停在工作室正門的樓下。

  那個她今天翻山越嶺想來見的人,正邁著長腿從車上下來。

  枝影交錯的碧綠梧桐下,他穿著件簡單的黑襯衫,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某個瞬間忽然偏過頭,神色淡淡地伸手撣掉悄然落在肩側的梧桐葉。

  他的身後跟著幾個人,其中有一個是韓遂。

  同行另一位戴著墨鏡、長髮及腰的女孩子原本與韓遂並排,半途加快了步伐,小跑著從身後跟上為首的人。

  她替他拉開門,湊到他眼前,歪著頭同他說話。

  哪怕被大大的墨鏡遮住了眼睛,也不難見到女孩子漂亮的臉上吟吟的笑意。

  顧嘉年知道她。

  蔣菡,喬薇口中《林中人》的女主演,是新生代小花中最被看好的一個。

  中戲表演系大四在讀,專業能力和人氣都是一流。

  顧嘉年和宋旻雯十號在北霖看的那場電影就是她演的,人長得漂亮,演技也非常好。

  聽說,蔣菡家境優越,私底下人也十分隨和。

  是一個很有教養的女孩子,長著一雙笑起來會發光的眼睛。

  起碼。

  同這樣的人在一起。

  可以得到更好的、更溫暖的愛。

  而不用受什麼折辱。

  距離這個濕冷的轉角幾步之外。

  夕陽在那群本就耀眼的人身上疊上了一層暖調的金光。

  顧嘉年緩慢地低下頭,側過臉,將臉頰貼住膝頭。

  她克制地咬著指節,沒讓自己發出半點聲音。

  滾燙的淚沿著右手彎曲變形的醜陋指關節流下,淌過手背,流進袖口。

  早晨出門的時候她還在想,她現在已經是一往無前的顧嘉年了。如果沒有得到期待的回答,或許,她還可以再爭取一下的。

  但是現在。

  她還怎麼厚著臉皮去要答案呀。

  兩周之前,就算是站在九中霸榜年的年級第一面前,顧嘉年尚且能夠信誓旦旦地說出,她肯定不會輸。

  可如今,她在這場沒有答案的考試中,卻想要半途棄考了。

  *

  烤豆腐攤位前逐漸圍滿了附近初中放學的學生們。

  成群的自行車在石板路上飛速壓下車轍。

  夕陽落下,屬於都市繁華的夜晚降臨。

  燈火交輝中,顧嘉年終於站起身,拖著發麻的雙腿漫無目的地走上熱鬧的街。

  四周是輕車熟路的行人,或歸家,或結伴出行,人們踩過簌簌作響的梧桐落葉,行來又走去。

  只有她沒有目的地。

  除了他以外,她並不同這個陌生的城市有任何的鏈接。

  她不知道下個拐角會是一家咖啡店還是酒吧,也不知道任何一條公交車的路線。

  放眼望去,陌生的街道兩旁,五花八門的店鋪招牌亮著燈,擠進她的視線。

  顧嘉年試圖找個能夠歇息片刻的地方,手機鈴聲卻突兀地響起來。

  她看了眼屏幕,停下腳步,按下接聽鍵。

  媽媽喜氣洋洋的聲音闖進她耳廓:「停停,你在哪兒呢?快回來,剛剛北霖大學招生老師來電話邀請你,你的分數在整個北霖排第二!他們說,只要你去,文科相關專業隨便你選。」

  身畔的路燈一盞接著一盞亮起來。

  「明天我們就回北霖,我和你爸已經把高鐵票買好了,北霖大學的老師們說可以親自指導你選專業、填志願。回去還得抓緊辦一場謝師宴,我給霖高的老師也打過電話了,到時候把兩邊的老師都請來。霖高那群老師不懂慧眼識珠,接到電話的時候那祝福可是有點勉強啊……」

  顧嘉年忽然打斷了她喜形於聲的話。

  「去治病吧,你們。」

  「……什麼?」

  「顧彬不是醫生麼?北霖二院應該也有精神病科室吧?借著職工便利,去好好看看醫生吧。」

  聽到她大逆不道的話,對面難以置信地愣住,連呼吸都停滯了片刻。

  顧嘉年一點一點地勾起嘴角:「我不會再回北霖了,也不打算去北霖大學。我不想跟兩個精神病待在一起。這樣下去,我也會瘋掉的。」

  她平靜地說完最後一個字,掐斷了電話,然後將他們的微信和手機號碼,統統拉黑。

  就在她想收起手機時,下一秒,屏幕上又亮起微信提示。

  顧嘉年面無表情地點進去。

  【遲晏】:賀季同在網上看到,今年北霖出分時間提前了半天,怎麼不告訴我?

  間隔許久後,他又發了一條。

  那之間的停頓,彷彿是在小心翼翼地揣摩著她的情緒。

  【遲晏】:分數沒那麼理想嗎?其實不一定要去晝大,國內還有很多大學的中文系都很出色。小孩兒,你這一年已經很努力了,不管結果怎麼樣都對得起你自己。

  顧嘉年忽然不可遏制地再一次彎下腰,乾嘔出聲。

  她曲著胳膊扶著路邊的電線桿,一下又一下地乾嘔著,空空的胃裡卻吐不出任何東西。

  胃酸反復湧到喉嚨,帶來辣熱的刺痛。

  他對她一貫是仁至義盡的。

  那幾圈纏在她腳上的紗布;那一趟來到晝山的夜班車;那九封千里之外的回信;以及那兩句在北霖漫天大雪的深冬裡,寫在扉頁上的話。

  「祝你歲歲有樂歲。」

  「祝你年年是嘉年。」

  哪怕到了現在,他仍然在顧及她的情緒。

  一如當初她告白的那一晚,遲晏微微僵直了脊背,沒有直接拒絕,而是答應了她一年之後再給回應的荒唐提議。

  初見時她以為他頹唐厭世又冷漠,但其實他最是心軟,最良善不過。

  他得天獨厚,天賦異稟,生來就是群星拱月般的天之驕子,卻對她這樣的人也心懷不忍與憐憫。

  他是雲陌漫天的野星之中。

  最亮的一顆。

  這樣的人,好不容易能夠重新活在俗世的陽光裡,不該再沾染上任何污穢噁心的東西。

  許久之後,顧嘉年終於停下乾嘔,直起身。

  她慢悠悠地晃過兩條街,終於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時便利店。

  顧嘉年買了桶泡麵,坐在玻璃窗前的卡座上一口一口吃光。只不過這一次,她沒有加雞肉串和鹵蛋。

  翻江倒海的胃得到了廉價的救贖。

  心臟卻彷佛空了一個洞。

  顧嘉年喝光最後一口湯。

  她坐了一會兒,慢吞吞地拿出手機,打開對話框一個字一個字地編輯著,然後點擊發送。

  【我考了六百八十九,考得特別好,是北霖的文科榜眼呢!不用擔心啦。】

  【這一年來給你添了好多麻煩,對不起啊。】

  片刻後,顧嘉年閉上通紅的眼,又睜開。

  接著敲下最後一句,帶著從未有過的稱謂。

  【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謝你,遲晏哥。】

  不管你之後跟誰在一起。

  祝你往後永遠快樂,永遠耀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3 01:37 P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三十五章

  給遲晏發完最後一條消息,手機終於耗盡了電量。顧嘉年推開便利店的門,繼續漫無目的地在街道上游走著。

  如同百鬼夜行中的一隻。

  遠處擁擠的高架橋、城市道路兩旁茂盛的香樟、人聲鼎沸的噴泉廣場。

  一切好似浮光掠影。

  這個格外漫長的夜晚,所有的情緒被暗夜裹挾著塞進心裡面。

  密不透風。

  直到某一瞬間,炸耳的音樂聲響起,顧嘉年仰起脖頸,看到廣場旁的摩天大樓的外立面上,正在放映一場宏偉的星光秀。

  幾十層樓高的玻璃幕牆上慢慢演化出一整條銀河。

  深邃宇宙與曠野繁星交相輝映,如同一個個星光燦爛、深不見底的漩渦。

  訴說著光年以外的廣袤與孤寂。

  原本密不透風的心臟在這一剎那似乎被猛烈的夜風迂回著穿透。

  歡聲笑語之中,打卡拍照聲中。

  鼎沸的音樂聲中。

  顧嘉年終於再也克制不住,彎下腰嚎啕大哭起來。

  十七歲那年的末尾,她也曾經被屈辱地放逐到遠離世俗的光年之外。

  從此,她心裡的一整條銀河,因他升起,因他陷落。

  *

  夜風隱秘穿梭在時間縫隙中。

  半小時之前。

  關於兩位主角人設的討論會議終於散場,賀季同親自送兩位大明星到工作室樓下。

  臨上車前,蔣菡取下墨鏡,笑容靦腆地問他:「賀總,你……能不能給我推一下硯池老師的微信?這樣的話,倘若偶爾對於劇本中的哪些細節不理解,我好方便問他。」

  她之前也問過工作室的幾個助理,他們都說沒有遲晏的微信,平時工作跟他用郵件聯繫。

  賀季同挑著眉,為難地眨了眨眼:「他平時習慣用郵件,而且他那個微信吧,基本上不用,有跟沒有都一樣。」

  蔣菡聽出他言語中的婉拒,心下有些失望,卻也不好再糾纏。

  便想著還是下次鼓起勇氣問遲晏本人要好了。

  賀季同好不容易打發走人,慢悠悠上樓,晃進小會議室裡。

  長圓桌一側,遲晏還在低頭整理剛剛打印出來的人設細綱。

  這份細綱一直存在工作室的本地計算機裡。

  今天原本是和幾個片方的編輯開劇情會議,用不到人設綱。只是沒想到後來兩位主演臨時加入,於是只好轉移到工作室,對照著人設細綱討論。

  賀季同斜斜靠在門上,似笑非笑地打趣:「嘖,又是高中生又是大明星的,你這每天花邊新聞挺多啊。人蔣菡都好幾次打聽你的微信了,那雙笑眼我差點沒辦法拒絕。你就這麼不近人情?不會還在跟你那個網戀對象打得火熱吧?」

  聽他說到高中生,遲晏的手頓了片刻。

  賀季同沒看過那些信,自然不知道那個高中生是誰。

  他回過神,把細綱按照今天開會的順序排好,摞成一疊在桌上磕齊,頭都懶得抬:「有事說事。」

  「沒什麼,就是突然想起來問問你,嘉年妹妹考得怎麼樣?」

  遲晏抬起手腕,看了眼手表,淡淡道:「還有一個小時出分。」

  「不是吧,」賀季同攤了攤手,「你沒看熱搜嗎?北霖今年高考出分時間提前了十一個小時,上午就出分了。」

  遲晏聞言怔愣了片刻,緩緩皺起長眉:「你確定?」

  賀季同點了點頭:「這種事情有什麼好撒謊的。」

  他說著,擺了擺手,打著呵欠走出會議室。

  遲晏看著他的背影,手指在桌面上隨意地敲了幾下。

  片刻後,他點開微信確認了一下。

  沒有收到任何消息。

  擔心她有壓力,他今天一直沒有給她發過消息,算好了時間,打算等她查完分再聯繫她。

  何況他打算明天開車回雲陌。

  沒想到出門時間提前了半天,那……距離現在已經過去十一個小時。

  不可能還沒查分。

  難道是……沒考好?

  想到這個可能性,遲晏的目光驀地沉下來。

  他不是沒有思考過這個結果,但當它來臨的時候,心裡依舊揪了一下。

  腦海裡想起了那次北霖雪夜一見,小孩蒼白的膚色與眼下大大的黑眼圈,以及一整年通信中她寄過來的每一封成績單。

  她那麼努力地一步步往上爬著,咬緊了牙把勇氣刻進身體裡面,義無反顧。

  如果結局不好的話。

  他大概沒辦法原諒這個操蛋的命運。亦不敢想像她的反應。

  遲晏緩緩吸了一口氣,壓下心底的躁鬱。

  然後斟酌著給顧嘉年發了一條微信。

  等了一兩分鐘,她沒有回。

  他抬手摁了摁太陽穴,猶豫著要不要給她打個電話。但想了想,還是編輯了一條微信。

  措辭不難,可一個字一個字敲著,難以言表的窒悶感與難耐的心疼隨之而來。

  不知道她有沒有哭鼻子。

  幾分鐘過去,依舊沒有回復。

  時間靜靜流淌,遲晏重新翻開細綱裡用紅筆標注的地方,打發著時間,卻幾乎沒有看進去幾行。

  他心浮氣躁地站起身,往辦公室走去。

  晚上九點多,工作室裡除了他和賀季同再沒有第三個人。

  走廊和幾個工作間裡全都一片漆黑。

  遲晏推開辦公室的門,隨手打開燈,而後徑直走到書桌後,從抽屜裡翻出車鑰匙。

  還是今晚回去吧,怎麼想都放心不下。

  他快步走到門口,剛滅了燈,褲兜裡的手機便傳來了震動。

  遲晏拿出手機,飛快點開消息,空著的另一隻手搭上門把手。

  看到第一句的時候,他瞬間挑了挑眉,心裡的躁鬱與擔憂如同潮水般退去。

  六百八十九分?

  北霖榜眼?

  遲晏緩緩地勾起一個笑。

  他家小姑娘就是爭氣。

  他便也不急著走了,想給爭氣的小姑娘打個電話誇誇她。

  可還沒等他撥過去。

  第一條第三條消息接踵而至。

  ……

  兩分鐘後。

  漆黑一片的房間裡,只有手機屏幕發出瑩瑩的光。

  時間恍若靜止。

  夜風從偌大窗戶灌進來,張狂地捲起紗簾。

  房間裡的一切僵硬地定格。

  遲晏的一隻手仍然搭在門把手上,眼神也沒能從聊天框裡的最後一句話上挪開。

  【我真的非常非常感謝你,遲晏哥。】

  頭腦短暫當機了片刻後,終於敬業地從這句話中分析出了些許令他血液上湧的端倪。

  在原本約定好的這天。

  「非常非常喜歡」變成了「非常非常感謝」。

  「遲晏」變成了「遲晏哥」。

  遲晏,哥。

  遲晏的唇角逐漸拉直,修長手指飛快按著屏幕,撥了個語音通話過去。

  時間耗盡,沒人接。

  再打,還是沒接。

  艹。

  空氣彷佛凝滯。

  灌進來的風裡全他媽是汽車尾氣。

  梧桐樹葉吵得他頭疼。

  遲晏抬起手,猛地扯了扯襯衫的領口,試圖消除那份窒悶感。

  片刻後,他壓住呼吸打開門,快步穿過黑黝黝的走廊,走進隔壁賀季同的辦公室,連門都沒敲。

  賀季同正翹著二郎腿,重審某個新人作家的版權合同,聽到門口的聲響,隨口道:「你要回去了?順便載我一程唄,白天和出版社的人應酬,喝了點酒。」

  他話音落下,許久沒聽到接腔。

  賀季同從合同裡移開眼,耐著性子看他表弟又發什麼瘋。

  卻發現這人狀態很不對。

  哪怕是在昨天,那個女高中生爸媽找來時,他的臉色都不像現在這麼差。

  他倚著門框沒有說話,襯衫的第一顆扣子被扯掉了,領口還掛著殘存的線頭。

  眼神黑而沉,嘴角緊抿著,氣壓低到如同颱風過境前的烏雲蔽日。

  不像是有人欠他錢,倒像是有人欠他命。

  賀季同的神情稍稍嚴肅了些,不由自主地坐直:「出什麼事了?你爸又找你麻煩了?」

  「……」

  遲晏深吸了一口氣。

  賀季同的眉毛擰起來:「說話,到底怎麼了?」

  「所以,」他黑著臉的表弟又不耐地扯了扯已經掉了一顆扣子的領口,悠悠地開口,「你這兩天為什麼又恢復正常了?」

  賀季同一臉黑人問號,不解道:「什麼?」

  遲晏又深呼吸了一下。

  他房間裡的煙味也嗆人。

  這個世界上。

  怎麼就沒有一個地方有新鮮氧氣。

  他極其好脾氣地,一字一句請教:「前兩周你每天都那個死樣子,為什麼這幾天沒事了?怎麼好的,教教我。」

  「……」

  賀季同無比靈光的大腦轉了轉。

  片刻後,腦海中忽然回想起兩周多以前的對話。

  彼時他表弟滿臉的輕鬆與幸災樂禍。

  嘴還特別賤。

  ——「所以你最近這副死樣子,是因為被玩弄了?」

  ——「怎麼可能,我又不是你。你可能是太老了,腦子比不過年輕人,所以容易被騙。」

  「……」

  因果循環。

  報應不爽。

  他就知道有這麼一天。

  賀季同登時笑出了聲。

  越笑越忍不住,越笑越放肆,直到瞥見表弟一副要吃人的神情後,他才勉強斂住笑意,擦著眼淚上氣不接下氣地,原話奉還。

  「所以……你現在這副死樣子,是因為被玩弄了?被你那個網戀對象?」

  「也沒什麼,很正常嘛。有可能是因為你太老了,畢竟,」賀季同咧了咧嘴,「咱倆同歲嘛。」

  沒能得到幫扶、只得到一通奚落和打臉的人盯了他一眼,轉身走出去,回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門「砰」的一聲被關上。

  沉沉的暮色裡,遲晏憑著感覺走到沙發前坐下,手裡的外套無力地搭在沙發扶手上。

  空氣裡壓抑的窒悶感揮之不去。

  他坐了許久,站起身走到窗邊,轉身倚著窗沿,盯著房間裡濃到化不開的夜。

  試圖借風吹醒亂七八糟的頭腦。

  夏夜風卷過,梧桐狂亂作響。

  心臟異樣到快要爆炸。

  這麼快就變心了?

  所以才從遲晏,變成了遲晏哥?

  沒看出來,這小孩夠渣的啊。

  真的是年齡差距大,有代溝?

  風與時間一起竄行。

  疼與澀爬到四肢百骸之前,遲晏曲起指節在粗糙的窗沿上狠狠磕了幾下,痛覺上湧,擁堵的大腦才終於被迫清醒了些許,開始運作。

  他一點一點拉著記憶中的線索。

  前幾天離開北霖前,小孩還醉醺醺地給他打電話,聲音軟糯地說,有一點想他。

  還同他強調,一十四號晚上出分。

  那夜北霖的風聲透過電話傳進他耳朵,真切不作假。

  更遑論之前的種種。

  深夜來北霖大學見他,在大雪夜裡凍成了一個雪人;請假條上都一絲不苟地寫著「最喜歡」;每封信裡都充斥著試探的愛與崇拜。

  她的喜歡不藏不掖,坦然而純粹。

  以至於他從來沒有懷疑過。

  又怎麼會陡然轉折?她渣他,圖什麼?

  這樣戲劇化的人設轉折,在任何一本現實流派的小說裡,背後都難免有埋藏的伏筆、隱情與轉折。

  藝術往往比現實更瘋狂。

  而現實中再荒唐的變故,都該有跡可循。

  哪怕心臟依舊跳動不穩,呼吸也依舊不順暢,可大腦卻被迫地一點點整理著頭緒。

  遲晏困難地將自己抽離出來。

  就當作在拉人設與劇本。

  要說變故,只有一個。

  遲晏的眼神剎那間暗了暗。

  昨天那些來自她父母的謾罵他一股腦照單全收了,只問了他們她知不知情。

  擔心她知道的話,會哭鼻子。

  她爸媽說,他們來找他,她並不知道。

  但事情總有意外。

  想到這裡,遲晏的心空了一塊,他低著頭思索了許久,越發覺得自己的猜測比被渣的可能性要大。

  只是這兩種可能性,每一種都戳得他心口疼。

  遲晏舔了舔乾燥的唇角,重新拿出手機,給雲陌鄉下打了個電話。

  電話過了許久才接通。

  那一剎那,手指難耐地蹭過窗沿粗糙的水泥面,緩緩蜷起來。

  有種瀕臨審判的緊繃感。

  他既怕自己猜錯。

  也怕猜對。

  遲晏張口才發覺自己的聲音啞到不像話。

  「孟奶奶,我是小遲……停停在嗎?」

  對面老人家語氣十分焦急:「小遲啊,停停不在家,我們也聯繫不上她。她上午就出去了,說是出門有事,到現在都沒回來。剛剛好像還跟她爸媽在電話裡大吵了一架,我也不知道發生什麼了。明明考得特別好……」

  遲晏閉了閉眼,問她:「她有說過去哪兒嗎?」

  「沒說,但她查完分就出門了,當時心情還很好。傍晚,北霖大學的老師打來電話商量填報志願的事,停停媽媽給停停打了電話,那會兒她就已經不對勁了,後來還把她爸媽的聯繫方式全都刪了……連我都聯繫不上她。」

  剛查完分出門是十點多。

  上午十點到傍晚之間,足足七八個小時。

  這麼長時間裡,可以發生很多事。

  也足夠來一趟晝山。

  他還記得那一夜的行程,從雲陌走到鎮上需要一個多小時,趕最近的大巴,坐到晝山時長三個多小時。

  這小孩不是沒有過亂跑的前科。

  大雪夜她都敢闖,何況是現在。

  遲晏安撫了老人幾句,放下手機後,失去承重的手指開始發抖。

  她外婆說,她查完分就出門了。

  是不是想來當面告訴他?

  那她來了工作室之後,見到了什麼才改變主意了呢?遲晏的目光緩慢地落到辦公桌那堆雜亂文稿旁的九個信封上。

  原本堆棧整齊的信封,被人撥亂了,其中有一封名字朝上翻了過來。

  遲晏緩緩喘了口氣,沒辦法去想她發出那最後一句話的心情。

  他看到的時候心都要炸了,她肯定比他還要難過一百倍。

  她那麼敏感拘謹的性格,知道了這樣的事,難免會覺得愧疚自責,或許會再一次陷入自卑。

  他的小姑娘這一年來好不容易變得自信閃耀,吃了千番苦,受了萬般罪,原本值得這世間最好的對待,怎麼就弄成這樣了呢?

  她到現在都沒回家,恐怕一個晚上都躲在外面哭。

  這次連衣角都沒人借她扯,她該怎麼辦?

  晝山那麼大。

  遲晏感覺頭腦眩暈,他咬了咬舌尖,把心裡的悶痛感壓下,而後找到今天的輪流接待名單,用辦公室的電話撥通了喬薇的手機。

  幾分鐘後,猜測被證實。

  她來過。

  也知道了所有來龍去脈,或許,還見到了他。

  *

  顧嘉年在廣場旁邊的椅子上坐了許久。

  置身於吵嚷的人群裡,廣場上不絕於耳的音樂聲與雀躍歡呼聲統統闖不進她心裡。

  微涼夜風下,裙擺被吹得列列作響。

  遲緩的理智終於回復些許。

  這麼晚了,她沒有精力再長途跋涉回雲陌,起碼得給外婆打個電話。

  她找了家廣場上還沒關門的報刊亭,借了老板的插座給電量耗盡的手機充上電。

  幾分鐘後,手機終於開機。

  廣場交雜的光影中,手機屏幕上彈出來許多條微信消息。

  顧嘉年強忍著沒有點開,而是先撥通了外婆的電話。電話那頭,外婆聽到她的聲音,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忙追問她的行蹤。

  顧嘉年眼眶一酸,吸了吸鼻子,編了些謊話。

  她跟外婆說自己在晝山的一個同學家裡聚會,玩到太晚,今天晚上不回去了。

  電話那頭靜了一會兒。

  外婆不知道有沒有相信,可沉默了許久後,終究沒有問她,只叮囑她一定要注意安全,隨時保持手機通暢。

  顧嘉年心裡有點難受。

  她總是讓外婆擔心。

  良久後,她訥訥地「嗯」了聲,又聽到外婆說:「停停,剛剛小遲打電話過來問你的情況。你抽空給他回一下吧,他好像挺擔心你的。」

  顧嘉年怔愣當場。

  掛斷電話後,她鼓起勇氣點開微信,想看看他回復了什麼。

  沒有新消息。

  他只是打了許多個語音電話過來。

  大概是看到了她的消息,想問問她的具體成績和未來的志願吧。

  畢竟這一年來她的所有進步,都有著他的參與,盡管是通過信件的方式。

  他又是這樣妥貼的一個人。

  顧嘉年拿著手機,猶豫了許久。

  如果一直不回的話,他一定會擔心的,他剛剛還給她外婆打了電話。

  就算……她往後不能以期許的方式站在他身旁,就算此刻她不想聽到他的聲音,害怕自己會忍不住厚顏無恥地再次纏上去。

  卻也不能這樣無禮對他。

  顧嘉年深吸了一口氣,逼迫自己冷靜下來。

  剛想按下語音通話,對方卻先一步打過來。顧嘉年抖著手點了接聽。

  他的聲音在幾秒之後,清晰地傳過來。

  啞澀又沒什麼情緒。

  「你在哪?之前……怎麼不接電話?」

  顧嘉年捂住了嘴。

  原本她以為自己能繃住的,畢竟做了一晚上的心理準備。

  可聽到他聲音的那一瞬間,她終究還是沒繃住。眼淚瘋狂流出。

  顧嘉年把手機拉遠了一些,捂著嘴努力地調整著呼吸的節奏。

  才總算能夠找回自己的聲音。

  她把剛剛跟外婆說的藉口又說了一遍。

  又補充道:「我剛剛手機沒電了,所以就沒接到,現在剛充上電。」

  兩三個呼吸後,他的聲音拉得很直:「同學家,你還有同學在晝山,哪個區?」

  顧嘉年如何知道晝山都有些什麼區。

  她握緊了手機,鎮定地說:「就是……之前你見過的那個女生,她是晝山人。具體地址我也記不清,她爸媽開車帶我們過來的。」

  「千里迢迢去北霖讀書?」

  「……嗯。」

  遲晏的語氣不緊不慢:「哦,是聚會?都去了哪些人啊?」

  顧嘉年不知道他問得這麼詳細,是不是不相信。

  只能硬著頭皮編下去。

  工作室樓下,遲晏沒有急著拆穿她,他按下心裡的鈍痛,一邊平和地配合她扯著那些沒營養的謊話,一邊拉開車門,單手插上鑰匙發動。

  在辦公室裡接到電話的那一秒鐘,聽到她身後明顯是大型音響中傳出來的背景音樂、與熙攘嘈雜的人聲後,他便飛速在計算機上搜了「晝山」、「音樂節」、「大型活動」等字眼。

  然後鎖定了附近星火廣場舉辦的那場星光秀。

  有許多網紅去打了卡,背景中的音樂也是星空主題,與電話中一致。

  *

  星火廣場這邊。

  顧嘉年站在報刊亭旁,覺得電話那頭的人有點怪。

  她這邊太嘈雜,分辨不出他的背景,只是覺得他說話不像平時那般有條理,不問她高考的事,光盯著今晚的聚會問。

  顧嘉年已經編出了七八個不存在的同學,男女都有,性格各異,再這樣下去她都能寫個小劇場了。

  對面卻毫不懷疑,好像都沒有在認真聽,只偶爾漫不經心地「嗯」著。

  只是每當她想要掛電話的時候,他就會再次拋出一個相干的問題。

  讓她不得不繃緊神經來應對。

  直到十分鐘後。

  顧嘉年終於疲於應付地說道:「遲晏哥,我得進去了,同學們還在等我。」

  電話那頭沉默片刻,說道:「好。」

  顧嘉年鬆了一口氣,掛了電話,內心沉悶地抬起頭。

  只是下一秒。

  她的目光驟然定格。

  晝山晴朗又熱鬧的夏夜裡,有個人同樣緩緩放下貼在耳邊的手機,穿越重重人海。

  向她走來。

  一如當初北霖冰冷的雪夜。

  她的那些拙劣的謊言在他面前不堪一擊,再一次丟盔棄甲地露了餡。

  他總有辦法找到她。

  顧嘉年止不住地紅了眼,屏住呼吸看他如夏夜疾風般大步而來,在她眼前站定。

  夜風沉沉。

  廣場上依舊人聲鼎沸。

  顧嘉年與他對視著,才發現原來他的眼眶也被夜風吹得有點紅。

  呼吸交織的瞬間,來人忽然上前了一步。

  距離驟然被拉近,他的陰影勢不可擋地將她遮蓋,熟悉的木調香氣侵襲著包圍。

  顧嘉年的臉落入他胸膛。

  廣闊神秘的宇宙星空裡,他輕輕按住她脊背,小心翼翼地收攏了雙臂,低下頭。

  嘴唇靠近她耳畔,胸腔震動著,帶著晦澀沉悶的笑意。

  「小屁孩。」

  「你的名字都是我取的,你三歲的時候笑一笑,我就知道你想吃哪種口味的辣條。」

  「你憑什麼覺得,你能騙過我?」

  銀河陷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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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3-8-13 01:48 P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三十六章

  廣場上的星光秀接近尾聲,音樂推向了高潮。

  玻璃幕牆上,銀河閃爍,如同宇宙深處一場無人的盛宴。

  而玻璃幕牆下,噴泉乍起、人頭攢動,歡呼吶喊聲幾欲與樂點相爭。

  可顧嘉年卻完全沒辦法分心去感受這些。

  她周身的所有感覺,視覺、聽覺、嗅覺、觸覺……

  全部被另一個人所籠罩。

  喧囂人海中,她的臉頰隔著薄薄的襯衫埋在他溫熱的胸膛,耳邊填滿他呼吸與心跳,鼻尖亦充斥著他身上清新好聞的味道。

  顧嘉年的大腦如同銀河在爆炸,炸出一片空白星光。雙手僵直著在身側攥緊,做不出任何反應。

  好在短暫的瞬間後,他慢慢鬆開了她,克制禮貌地往後退了一步。

  夜風在那霎那間從兩人之間僅有的幾公分距離中穿湧而過。

  顧嘉年的臉頰無可避免地燒起來。

  心臟彷彿要從胸口處奔逃。

  幾句話的間歇,這只是個很短暫的擁抱。

  他的手象徵性地輕輕收攏,並沒有過重的力道。

  彷彿是許久未見的友人重逢時禮貌的相擁。

  如同當初信尾那個繾綣的落款,這個擁抱亦處於某個模棱兩可的邊緣,令她難以往期待的方向去猜。

  何況——

  晝山溫柔良夜裡,廣場上的音樂聲慢慢散去,人群也如退潮般湧出廣場。

  旖旎升起來之前,顧嘉年閉上眼睛,臉色又一點點地變白,強行將潛意識裡那些厚顏無恥的奢望趕出去。

  他能找到她,也就意味著他識破了她拙劣的謊言。

  那麼她今天來晝山的目的在他眼裡便不言而喻了。

  至於為什麼又離開——

  顧嘉年低下頭,失神地盯著他黑色襯衫的下擺。他這麼聰明,連她在哪兒都能找到,大概也猜到了吧。

  顧嘉年思及此處,深深咬住了下唇。

  她還遠遠沒有想好,該怎樣去面對他。

  人群散場,廣場慢慢恢復安靜,可兩個人的心緒都難以平靜。

  許久後,還是遲晏先說話。

  他的聲音亦是啞得不像話。

  「晚上先住我家吧,明天再帶你回雲陌。先陪我回工作室拿點東西,剛才出來得太匆忙,家裡鑰匙都沒拿,行不?」

  顧嘉年張嘴欲言,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

  心裡的歉疚感越發翻湧。

  他知道了一切,仍是待她如初,把她當做個無辜的孩子在照顧。可她呢,當真能做到厚著臉皮如初嗎?

  思緒紛亂。

  顧嘉年認命般點了點頭,渾渾噩噩地跟著他往車旁走。

  一路上兩個人都沒有說話。

  停著排隊等紅燈時,遲晏側過臉看到女孩子緊緊攥著裙擺的發白指節。

  心中悶痛地告誡自己,要慢慢來。

  工作室離廣場並不遠,顧嘉年晃蕩了一晚上,走過好幾條街,開車卻只要七八分鐘。

  遲晏把車子停在樓下,領著顧嘉年上樓。

  剛拐過一樓二樓之間的樓梯轉角,賀季同恰好鎖上工作室的門,從樓上下來。

  兩個人打了個照面,賀季同看著遲晏靈魂出竅般沒表情的臉,不由得愣了一下:「你剛剛不是走了嗎?」

  又不懷好意地揶揄道:「怎麼,今夜過不下去了?沒事,都會有這個階段的,時間會治癒一切,你看哥哥現在不是好得——」

  下一秒,昏暗的樓梯下傳來一串更輕的腳步聲。

  賀季同頓下話頭,視線落在他身後的女孩子慘白削瘦的臉上。

  女孩子頭髮烏黑及腰,下巴很尖,與一年前變化很大,若非那雙漂亮的眼睛,他幾乎要認不出來。

  顧嘉年看到來人,眼神總算聚焦,扯了扯嘴角同他禮貌打招呼:「季同哥,好久不見。」

  「……」

  賀季同的思維沒能跟上他的眼睛和耳朵。

  他目光抖了幾抖,難以置信地從顧嘉年臉上挪開,對上他表弟的眼睛:「……???」

  遲晏沒心情同他貧嘴,回過身拉住女孩子的衣袖,帶著她往工作室裡走。

  「……」

  賀季同站在樓梯口好半天沒敢動。

  怕自己是見鬼了。

  遲晏拉著顧嘉年一路穿過漆黑前台與長廊,走到辦公室門口。

  手機此刻瘋狂震動起來。

  他摁開看了一眼,全是賀季同發的。

  【賀季同】:???

  【賀季同】:我他媽???

  【賀季同】:你的網戀對象是嘉年妹妹???

  【賀季同】:When and how???

  遲晏把手機調了靜音,掏出門卡刷開門。

  門開的瞬間,微涼的風湧進來,女孩的手臂明顯僵了一下,頓住了步伐,似乎下意識地抗拒著這個空間。

  人是找回來了,心結卻沒辦法輕易解開。

  遲晏的眼神暗了暗,鬆開她的衣袖,沒有勉強她。還是要慢慢來,就好像養貓一樣,貓咪受到驚嚇的時候得順毛擼。

  他伸手按下開關,室內倏地亮堂起來。

  房間裡一片狼藉。

  ——方才離開得太匆忙,沒有關窗,桌上的稿件被越發猛烈的風刮得散落一地。

  幾片碧綠梧桐隨風捲進來,在地上蜷縮成捲曲的形狀。

  遲晏徑直走過去,推上玻璃窗,簌簌的風聲被關在窗外。

  他彎腰撿著地上亂七八糟的稿件,一邊抬頭對顧嘉年溫聲道:「等我下,很快。」

  顧嘉年沒有吱聲,站在門口失神地盯著滿地的紙張與落葉。

  夜風撥亂一切。

  紛雜稿件的遮掩下,那幾個泛黃的信封橫七豎八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沾染著窗外捲進來的塵埃。

  可憐兮兮的。

  彷彿在同她對視,向她求救。

  顧嘉年咬住唇角,心裡面難過得想哭。

  她閉了閉眼,終究沒辦法忍受這樣的畫面,快步走進去,悶頭將那些信封珍而重之地拾起來,彎著腰一封一封地拂去上面的灰塵。

  在往前的十個月裡,它們是她最珍而重之的寶藏。

  多少個難熬的晝夜,秋冬到春夏,它們無聲地陪伴著她度過。

  它們穿插在秒針的每一次走動中,闖進她無數個想要放棄的噩夢裡,告訴她,她一定可以。

  顧嘉年捧著那些她視若珍寶的信,摸著上面的每一道折痕。

  喬薇口中的那些話細碎零散地響起來,戳著她的五臟六腑,將她血淋淋地扒開。

  「他們帶著一沓信封闖進來。」

  「他們指著他的鼻子罵他下流。」

  「他們說他勾引高中生,說要去告他。」

  ……

  他在她最艱難的那段歲月裡,將它們妥貼贈與她,給她無上勇氣。

  那上面的每一道反復翻閱造成的折痕,都曾經是她最堅不可摧的盔甲,護佑她遠航。

  可這些盔甲,卻在如今被人用來當作傷害他的利器。

  顧嘉年蹲下來,指間抖動著拂去那個暗紅色北霖大學校徽上的最後一點塵埃,把那些信封緊緊地貼在胸前,如一隻鴕鳥一般埋起了頭。

  她不能不面對的,不然她同爸媽又有什麼區別?

  顧嘉年埋著頭,心肺被劈開,一句句同他道歉——

  「對不起……」

  「對不起……」

  「遲晏,對不起……」

  一聲一聲顫抖又重復的道歉,把女孩子敏感的自尊心擊得粉碎,難也再談愛和喜歡。

  她只覺得滿心都是辜負和歉疚,覺得自己根本不值得他這樣的善待、一次次的找尋與關懷。

  這樣溫柔的夏夜,他不該同她浪費。

  她甚至在某一瞬間覺得,哪怕他能像陸許陽那樣痛恨她都好,只要他能夠開心一些。

  關了窗的房間裡,靜到只有她的道歉。

  一句又一句哽咽著,無始終。

  遲晏的耳廓如同針紮,滿眼都是她弓著的脊背。

  女孩背後那對細長的蝴蝶骨顫抖著,透過薄薄的衣料,纖細脊骨上突出的結點隆起著。

  更遑論方才見面時候幾乎戳進他眼眶的尖下巴。

  相較去年北霖一見,她瘦了許多。

  六百八十九分,幾萬考生之中的第二名。

  他原本為其歡欣鼓舞、與有榮焉。

  可在見到她的那一剎那卻醒悟——

  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裡,她是同幾萬人在拼搏。

  若是放在獸界,那該是怎樣屍橫遍野的廝殺。他的小姑娘咽下血淚挺到了最後,站在白骨累累的頂端,自己卻也剩不下多少皮肉了。

  遲晏想起方才那個短暫又克制的擁抱。

  他想要抱緊她,懷裡的人卻纖細到難以填滿他圈緊的臂彎。

  可即便是這樣,她還是沒能快樂,她的自尊心依舊被現實擊得粉碎,被那些以愛為名的操控與枷鎖綁在了她心裡的恥辱架上。

  為什麼要道歉。

  她憑什麼要這樣卑微地同他道歉。

  她今天本該站在高高的塔頂,享受著屬於她的無上榮光。

  遲晏慢慢攥緊了拳,大步走到她身邊。

  將那個依舊在道歉的善良無比的女孩子從地上挖起來。

  他沒辦法再慢慢來了。

  不然不知道他們倆誰會先垮掉。

  他的聲音啞然:「顧嘉年,你跟我道什麼歉啊?咱們是不是該講究一人做事一人當?你爸媽做的事,你在這充什麼英雄好漢?」

  女孩子被迫站起來,終於停下周始往復的道歉,卻依舊固執地偏過頭不肯看他,崩潰地抽泣著。

  眼淚如碎玉。

  許久後,她聲音破碎著哽咽道:「是,來工作室找你的是我爸媽,我知道他們沒辦法代表我……」

  「可……你能否認嗎,這些事情都是因我而起,如果不是因為我——」

  遲晏打斷她。

  「行,那就順著你說,姑且不評價你父母的行徑,你覺得起因是你?」

  顧嘉年點頭,她爸媽是瘋了沒錯,他們的行為她想起來都嫌噁心——可起因也是他們望女成鳳和她太軟弱。

  這麼多年來,她在這場名為親情的博弈中節節敗退,不僅沒能保護好自己,更沒有保護好身邊珍貴的人,陸許陽是這樣,鄭媛是這樣,他也是這樣。

  是她沒有保護好他們。

  遲晏氣得笑起來,咬牙道:「你倒是挺會攬事啊?你今年多大,你爸媽今年多大?你能安安穩穩長到現在,我都謝天謝地了。」

  女孩子聽著他的話,卻仍是咬著唇,沒辦法寬恕自己。

  「好,」遲晏深呼吸著放低了聲音,違心道,「就算不完全是你爸媽的錯,剩下的錯,咱倆也得算一半一半。」

  顧嘉年聞言轉頭看他,覺得他簡直是心軟到荒唐。明明是她纏著他,給他帶來無妄之災。

  「……一半一半?你做錯什麼了要跟我一半——」

  遲晏卻嚴肅地打斷了她。

  他的語氣裡再也沒有往日的漫不經心與玩世不恭。

  「按照你這個邏輯,我可能都不止一半,我要不要也同你道歉?除去那些污言穢語之外,你爸媽起碼有一點沒說錯——」

  他說著猛然轉過身,去書桌抽屜裡翻出一沓沒有封裝的信紙,攤到她面前。

  厚厚的信紙上面,或整潔或潦草的墨藍色字跡淩亂著鋪滿。

  每一張都是一樣的開頭。

  「致苦逼又勤懇的某個高三生」。

  遲晏那雙不可一世的眸子裡裡,忽然閃過一絲難得的迥然與難堪。

  黔驢技窮到,只能把他的不自信和青澀也扒開來給她看。

  「寫得太露骨怕嚇跑你,太含蓄又怕你看不出來,寫封信比寫論文還難。不說落筆前的腹稿,就連草稿都打了這麼厚。」

  他扯了扯嘴角,自嘲著。

  「——小孩兒,怕你這一年裡變心,怕你在學校遇到各種各樣優秀的男孩子就把我給忘了,我這些信裡面確實沒少花心思。齷齪也好,勾引也罷,我本來就沒那麼坦蕩。」

  何以讓她這般撕心裂肺地說抱歉。

  遲晏的手指鬆開,那些草稿狼狽地散落一地。所有心思無所遁藏。

  他對上顧嘉年驀然睜大的眼,啞聲道:「所以——」

  「——從來都不是你一個人的錯,按照你爸媽那套狗屁歪理,就算是沉塘,也該我去。」

  時間徹底靜止下來。

  顧嘉年的大腦遲鈍著接受著所有的信息,連呼吸都忘了。

  聽到他聲音啞澀地繼續說:「罵挨過了,說我下流我也照單全收了。我好不容易等過這一年,今天是約定好的時間,那我就厚著臉皮問你要個答案。」

  他如珍如寶地撫摸她的長髮,聲音緊繃著。

  「我們最耀眼的北霖文科榜眼,顧嘉年同學,你還喜歡我不?」

  「不喜歡的話,我就再勾引你一下。」

  「喜歡的話,我想跟你談個戀愛,哪怕要去沉塘,也想。」...<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3 02:38 PM

卷三 星河陷落 第三十七章

  顧嘉年覺得自己沒辦法思考。

  那些信紙隨著他鬆開手指的動作,如同雪山崩陷般散落一地。

  上面的字跡停頓又生澀,筆鋒遠沒有他的回信與曾經在書上看過的那些讀書筆記一樣行雲流水。

  塗塗改改,淩亂不堪。

  彷彿一字一句間,皆是猶豫與停頓。

  顧嘉年恍惚地抬起頭,視線慢慢地從地上的信件挪到眼前男人的臉上。

  室內透亮頂光下,淩亂黑髮在他深邃的眉眼落下小片陰影。

  他依舊如初見那般皮膚白皙,睫如蟬翼,好看到不像是個真人,而像個攝人心魄、沒有影子的吸血鬼。

  一如當初那個荒蕪花園裡,打開門的那一瞬間,她透過一圈圈的煙霧與點點猩紅看到的那張臉,英俊又頹喪,令她窒了呼吸。

  他是她少年時期最喜歡的作家。

  是帶她走進閱讀大門的那個天賦異稟、閃閃發光的硯池。

  也是冷靜自持、聰敏成熟,每一次都能輕易找到她的遲晏。

  但這個她曾經以為就算坐上時光機也不能與他有交集的人,此時此刻卻在她面前卸掉所有防備,毫不掩飾自己的緊張。

  緊張到唇邊沒有一絲散漫的笑意。

  如同考生與考官地位對調,他在這個原本令人絕望的長夜裡,懇切地問她要一個結果。

  顧嘉年的心底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原來,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曠野之上她的那片星河,真的在為她陷落。

  不是只有她一個人在這一年裡兵荒馬亂、膽戰心驚。

  她喜歡的這個人,也同樣喜歡她。

  見面前的女孩子一直在愣神,遲晏的心底逐漸閃過了一絲絲的不確定。

  他緩了緩呼吸,簡略重復道:「顧嘉年,一年過去,你還喜歡我麼?你要是不想說話,那就點頭或者搖頭,好不好?」

  夜風叫囂著被困在窗外,點著燈的屋子裡,女孩子忽然抬起頭。

  卻沒有如他說的那般點頭或是搖頭。

  到了這個份上。

  她怎麼可以不勇敢。

  顧嘉年的淚水再一次湧上來。

  那些所有的愧疚、不安、痛苦的情緒,此刻全部集中成為同一種從未變過的情感。

  「喜歡。」

  「我一直非常非常非常喜歡你,沒有變過。」

  好半天後,遲晏的聲音終於散去了緊繃,重新帶著點不經心的笑,嗓音沉沉,胸腔顫動:「嗯。」

  他覺得自己的確有點荒唐。

  除了收到那句「遲晏哥」後短暫的幾分鐘裡,他從來沒有懷疑過她的喜歡,這明明是道送分題。

  但在剛剛那一瞬間,竟然本能地感覺到了不確定。

  怕她拒絕他。

  好在他的小姑娘從來都不是一個小騙子,這結果也終究沒有超出他預想。

  不然真該如賀季同所說,今夜要過不下去了。

  「我這裡只有兩個選擇,喜歡的話,也就是說——」

  「——你同意跟我談個戀愛?」

  顧嘉年這次沒有說話。

  很長時間之後,她咬著唇點了點頭。

  「那——」

  遲晏扯著嘴角朝她張開雙臂,眼眸中滾動著濃到化不開的情緒,「重新抱一下?剛剛沒抱夠,怕好不容易找到你,再把你嚇跑。」

  顧嘉年的眼眶還紅著,臉色卻比眼睛還紅。

  室內靜悄悄的,曖昧升騰起來。

  清淩淩的燈光下,眼前的人如蠱。

  顧嘉年兩隻手攥起來,心跳狂亂著,拿出了當初上考場的勇氣,往前挪了兩步。

  她移開眼不敢看他。

  卻伸出手慢慢地攀住他的腰,收緊,燒紅著臉埋進他胸口,熱燙的眼淚淌進他襯衫前襟上。

  遲晏的懷裡撞進一個溫熱纖細的身體,他低下頭,下巴觸到女孩溫熱的髮頂。

  與之前那個在廣場上克制的擁抱不同,她纖細的胳膊彷彿在與緊張情緒作對,以一種破釜沉舟的架勢,使勁地抱緊他。

  她的呼吸聲紊亂急促,在通過空氣到達耳朵之前,率先通過皮肉與骨骼。

  勢不可擋地抵達他的心臟。

  遲晏的眼眸忽然沉下去,半晌後終於收緊手臂,同樣重重地圈住她。

  心臟被填滿。

  在此之前,他偶爾會覺得某些文學作品裡的愛,有誇大的成分。

  現在只覺得。

  他們寫得還是不夠入骨。

  書裡描述過千萬種相擁。

  可哪裡及得上此刻這樣心動。

  光陰困在一方沉靜旖旎之中,動彈不得。

  不知道多久後,顧嘉年吸了吸鼻子,聲音軟糯著說:「其實我今天傍晚也想抱你的。」

  「就是不敢。」

  遲晏抬了抬眉,敏銳地注意到她說的是「傍晚」。心裡揪了一下,問她:「見到我了?在哪?」

  顧嘉年靜了一會兒,慢吞吞地說:「就在工作室樓下,我剛下樓沒多久,見到你和韓遂還有……蔣菡一起從車上下來。」

  在那個陰冷潮濕、布滿青苔的拐角處,她覺得渾身寒冷到戰慄。

  看著他那樣耀眼地下了車,夕陽落在他臉上、身上,鍍上金光。

  心裡衝動地產生過一個念頭,想衝過去厚顏無恥地抱抱他,好歹蹭上一點點溫度。

  但是她最終沒有。

  不敢也不願把他扯進跟她一樣的絕望裡。

  遲晏敏感地注意到她話語中,第二個名字前那個停頓。

  舌尖忽然有點澀。

  他抬起一隻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吃醋了?」

  顧嘉年沒有吱聲,不想撒謊,但也不想承認。

  靜了一會兒後,遲晏嘆了一口氣:「那是我猜錯了?不該污蔑你。老實說,今天是我醋到不行。」

  「——什麼?」

  她聽到他沉悶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抬一點頭自己看。」

  顧嘉年懵懂地照做,從他的胸口稍稍仰起頭,入眼是他修長白皙的脖頸、棱角分明的喉結和……那對如同翅膀般的鎖骨。

  她的視線驀然凝住。

  心裡像被螞蟻爬過。

  這對鎖骨曾經很多次出現在她夢裡面,如今卻離她只有幾公分的距離。

  顧嘉年的臉徹底燒起來,心裡有點羞恥,又聽到他悶悶的笑:「別亂看,是讓你看領口。」

  「……」

  顧嘉年心虛地移過目光,這才注意到他襯衫領口的第一顆扣子並非刻意解開,而是被扯掉了。

  原本應該有紐扣的布料上只留著一截短短的黑色線頭。

  顧嘉年沒明白他的意思,茫然地讀著題幹:「扣子掉了?為什麼?」

  遲晏深吸了一口氣,現在想起來還是覺得胸口悶:「自己扯的。今天收到你的消息,我還以為你變心了,跟哪個小男生跑了。」

  「我當時真的醋到不行,差點一口氣沒喘過來。」

  「……哦。」

  顧嘉年聞言不可控制地彎了彎唇角,好半天後咕噥道:「那,就算扯平了。」

  遲晏原本是為了安慰她,可提起來心裡還是有點別扭,沒好氣地說:「你以後不准用這個稱呼了聽見沒?什麼遲晏哥,聽得我腦殼疼。」

  顧嘉年覺得有點不公平,在他懷裡囁嚅道:「可是……你自己不是偶爾也會自稱『哥哥』。」

  「那不是正好。」

  「?」

  「你對其他比你大的人,都會禮貌地加個敬稱,只有對我不會。」

  「而我對其他比我小的人,從來不會這樣自稱,我又不是賀季同那個騷包。在你面前這麼說,那是因為喜歡你。」

  大作家邏輯滿分。

  顧嘉年突然覺得他說得好有道理,「哦」了一聲。

  好像確實是,他在其他人面前大多時候都很冷淡。那次北霖的首映會,他走在韓遂身後,還被誤認為是個冷臉耍大牌的藝人。

  可忽然又覺得不對勁,她抬起眼看他,疑惑道:「我記得你第一次在我面前這麼說是在帶我去晝山的那天晚上,你那會兒說『帶你去哥哥的母校,去看晝大圖書館』。可是那個時候你又不喜歡我。」

  遲晏挑了挑眉對上她的眼。

  「記得這麼清楚?把我的每句話都記心裡了?」

  「……」

  顧嘉年哽住,若無其事地偏過頭不看他。

  「那你自己都知道,在那之前我沒有用過這個自稱吧?」

  「我從那個時候開始喜歡你,應該算不上是禽獸吧?畢竟那天晚上,你正好成年了。」

  只是當時他自己都沒有發現。

  現在回想起雲陌雜亂的薔薇從裡那個滿身傷痕問他借煙的女孩,才終於後知後覺地恍悟。

  他又不是什麼慈善家。

  在他的生命裡,從來沒有一個人像她這樣讓他心疼。

  也從來沒有一個人,讓他大半夜陪著翻山越嶺,也不願看到她墜落。

  不是喜歡還能是什麼。

  顧嘉年被他這個突如其來的表白整得措手不及,心裡又是開心又有點無措,誰知道他又接著說:「不過——」

  「——剛剛讓你看衣服領口之前,你盯著我好幾秒……在看哪裡?」

  「……???」

  這種話他怎麼能問出口的?

  顧嘉年臉騰得紅到爆炸,整個人都羞恥起來,手上的力道便不自覺地鬆了鬆,下意識想逃跑。

  只是剛抽離了一點,卻被人拽回來。

  顧嘉年的下巴猝不及防地磕上他胸口。

  「不說就算了,我還沒抱夠——」

  遲晏的一隻手乾脆俐落地壓在她單薄後背,將她緊緊按在懷裡,另一隻手抽空抬起來。

  目光滾動著看了眼腕錶。

  十點五十四分。

  意識清醒著沉溺,卻又好脾氣地自控著,公事公辦般給自己設限。

  「——再抱六分鐘好不好?湊個整點。」

  「然後我們回家。」

  「……」

  「嗯。」

  *

  遲晏住的地方離工作室並不遠,和之前去過的賀季同家在隔壁小區。

  顧嘉年跟著遲晏走進其中一幢。

  一樓還堆了一些裝修器材,大樓裡設施也非常新,像是這兩年剛造好的小區。

  遲晏注意到她的目光,解釋道:「這房子去年你走之後我讓賀季同幫我看的,是新樓盤,樓上樓下都有人在裝修,白天會有點吵——」

  顧嘉年莫名覺得他這個解釋有點不明的意味。

  她只在這裡住一晚,明天一早就要回雲陌,白天吵不吵的她也聽不到。

  不過他語氣那麼正經。

  顧嘉年覺得自己想多了,卻立馬聽到他更加正經地說:「——畢竟,以後你要住這兒,還是要跟你說一聲的。要是覺得太吵,咱們就換個老一點的小區。」

  「……」

  遲晏說完,慢悠悠地晃進了電梯,轉過身挑眉等她:「不進來?」

  顧嘉年跟著走進去:「……誰要以後住這裡了?我明天就回雲陌了。」

  遲晏不置可否地點頭:「但是你過兩個月不是要來晝山上學麼,你男朋友家就在這,還非得回寢室住?」

  顧嘉年聽到那句「男朋友」,愣了一下。

  對哦。

  剛剛的擁抱和他的告白,美好到太不真實。

  總覺得像是在夢裡。

  可如今這個忽然轉變的稱謂,和眼前陌生的電梯、熟悉的人卻真切不作假。

  她低下頭,心裡跟著燒起來,嘴角卻翹著放不下去。

  許久後才咕噥了一聲:「那我也要去寢室住的。」

  遲晏好笑地看著小姑娘紅彤彤的耳朵,彎了彎嘴角,按下樓層號,不再逗她:「哦。」

  顧嘉年靜了一會兒,又想起什麼:「遲晏,你不是晝山人嗎,為什麼又要特地買房子?」

  她說著,又想起那次遲晏帶她來晝山,原本打算在工作室休息,後來事發突然,又去了賀季同家裡。

  他好像從來沒提起過自己在晝山的家。

  電梯慢慢往上,遲晏靜了片刻後散漫地問她:「怎麼,對我的事這麼關心?」

  「也是,咱倆現在這個關係,我們停停是應該知道。」

  他雙手插兜,語氣平淡地說:「我媽去世得早,遲延之……也就是我爸的房子被抵押來還他的賭債了,他現在住哪、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至於爺爺的幾處房產早就拍賣了,只剩了雲陌那個祖上留下來的別墅。」

  顧嘉年想起之前賀季同在電話裡跟她說過一些遲晏的事情。她側過臉看著他寡淡的神情,心裡忽然有點難受。

  他比她大六歲,走在她前面。

  她最難的時候有他陪著,但他最難的時候,她還是個小孩子。

  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做不了。

  甚至對於他那些年的經歷,她都只是一知半解。

  顧嘉年想起雲陌別墅裡拉緊的窗簾和永遠只有他一個人的大房子,突然輕聲說:「我又重新考慮了一下,我今天把爸媽的聯繫方式都拉黑了,除了雲陌沒有地方可回。而且我又不能總是回雲陌,還得留在晝山兼職賺生活費呢,所以——」

  「——如果……如果你家有空餘的房間,我周末或者放假可以來蹭住嗎?」

  「嗯,有的是房間。」

  遲晏知道小姑娘變卦背後的意思,心裡軟下去,卻又半開玩笑道:「你要是嫌房間不夠大,我們還可以買大一點的房子,雖然比不上從前,我現在也算是很有錢。」

  「……」

  電梯在十六層停下。

  遲晏帶著她走到其中一個單元門前,伸手打算按下開門密碼。

  顧嘉年下意識地禮貌避開,卻被他扯住,被迫盯著密碼界面。

  遲晏慢吞吞地按下六位數字,不藏不掖。

  「看好,密碼是你生日。」

  「這下信了吧,我今天可不是為了安慰你,我是蓄謀已久,一往情深。」

  顧嘉年怔住,好半天後紅著臉「嗯」了聲。

  她知道遲晏今天是想哄她開心,才會一直一直說這麼多好聽的話。

  他真的是個作家。

  天賦異稟的那種。

  哪怕平時總是一副散漫冷淡的樣子,只要他想哄一個人,情話簡直信手拈來,比誰都會。

  顧嘉年咬了咬唇,強迫自己要習慣,總這樣下去會心律失常的。

  突然又想到他剛剛說的另外一個可能性。

  「如果不喜歡的話,我就再勾引你一下。」

  他什麼都不做,只要站在那裡,就已經足夠能蠱惑她。

  要是蓄意做些什麼,顧嘉年覺得自己大概會瘋。

  *

  遲晏家的裝修依舊很有他的個人風格。

  客廳裡布置成小型藏書室,沒有電視,也沒有整排的沙發,像個堆滿書的異世界。

  只不過顧嘉年來不及注意這些,她剛換上拖鞋,便聽見了一聲細細的貓叫。

  片刻後,一隻皮毛烏黑髮亮的貓咪從房間裡漫步出來,神情傲慢又睥睨。

  它看到遲晏回來,睨了他一眼,然後腳步慵懶地走到它的飯碗前,抻了個懶腰半睜著眼看他。

  不像是在迎接主人,反而像是等待歸家的僕人去伺候它。

  顧嘉年睜大了眼睛:「這是……咕嚕的孩子?都這麼大了?」

  「嗯,你給我留的另外一個麻煩,確實是個麻煩。」

  遲晏說著,好脾氣地走過去,給它換糧換水開罐頭,趁它低頭吃罐頭的時候想摸下它腦袋,卻被「呲」了一下。

  遲晏收回手,「嘖」了一聲。

  「還是個祖宗級別的麻煩。」

  顧嘉年小心翼翼地跟著他往裡走。

  貓咪通常很有領地意識,也怕見生人,顧嘉年怕驚嚇它,忍住沒靠近它。

  忍不住又問道:「那你給它取名了嗎?」

  「嗯,」遲晏把客廳的窗戶打開,讓新鮮空氣灌進來,驅散房間裡略微有些沉悶的味道。

  他轉頭看她一眼,意味不明地拖長了音:「叫『走走』。它太懶了,沒事從來不動彈,我想讓它多走一走。

  停停,走走。

  顧嘉年臉有點紅,不太相信:「真的叫『走走』?」

  「騙你幹什麼?」

  「但是那它不就……跟我同輩了?」

  「你要這麼理解也不是不行,」遲晏打趣道,「畢竟以後,你也是我家小祖宗。」

  「……」

  遲晏不再逗她,去廚房裡給她洗了一盒草莓,又拿了幾罐酸奶。

  他讓顧嘉年坐在客廳角落的單人沙發上,伸手揉揉她腦袋,笑道:「你先吃點東西,我去給你外婆打個電話。畢竟我們停停扯的那個謊,別說外婆了,連『走走』都不能信。」

  「……」

  顧嘉年叫住他:「遲晏,那個……你準備跟外婆說嗎?」

  「說什麼?」

  顧嘉年的聲音低下去:「就……我們之間……的關係啊。」

  遲晏的神情認真了些:「你希望我告訴她嗎?聽你的。」

  顧嘉年想了想,覺得還是不太想跟外婆撒謊。

  而且,外婆又不是不認識他。

  她點了點頭:「嗯,那你說吧。」

  遲晏挑了挑眉,覺得她真是比她想像中勇敢好多。

  他還以為她會不敢說,畢竟才剛在一起。

  他應了一聲「好」,然後走到陽台上,隨手拉上了玻璃門,找到通信錄裡顧嘉年外婆家的電話。

  一通電話打了一個小時。

  期間顧嘉年吃完了大半盒草莓,喝了兩瓶酸奶。

  還和走走對峙了好幾次。

  好在那隻貓天性傲慢,大概看她細胳膊細腿的沒什麼危險,不太瞧得起她。

  自顧自吃完罐頭,在旁邊用爪子懶洋洋地洗著臉。

  顧嘉年咬著吸管,亂亂地想著今天發生的事情。

  像是在坐過山車。

  心裡卻還是覺得有點不真實。

  她往外看,隔著一道玻璃門,遲晏倚著陽台的欄桿收起電話,在她望過去的時候也恰好轉身撞上她視線。

  下一秒,他推開玻璃滑門走進來。

  真真切切地對她笑。

  顧嘉年窩在沙發裡,牙齒把透明的塑料吸管咬出了一個洞,沒忍住也跟著笑起來。

  一晚上了,遲晏終於看到她眉眼彎彎笑意滿滿的模樣,哪怕臉上還帶著淚痕,眼皮也腫著。

  心臟酸軟的同時,繃緊的弦總算徹徹底底鬆懈下來。

  不枉費他今天晚上使盡了渾身解數,恨不得管賀季同借一張嘴。

  他走過去,靠著沙發扶手摸摸她頭髮。

  「不傷心了?」

  顧嘉年搖了搖頭,誠實地說道:「還是傷心的,畢竟今天做了一件很出格的事,我把我爸媽都拉黑了,還罵了他們。而且……我還是有點難過,覺得他們傷害了你。但同時也很開心。」

  「還罵人了?怎麼罵的?」

  「不跟你說,」顧嘉年眨了眨眼,臉上的笑容又稍稍收起來一點,手指攀上他的衣角,「比起這個,我更想知道……他們還說你什麼了啊?喬薇姐說,後來你們進了辦公室裡。」

  遲晏頓了一下,覺得沒必要再戳一次小姑娘的心肺。

  但她又一臉認真。

  於是只挑了個別話,半開玩笑道:「也沒什麼,他們除了說要告我之外,就是說要找我父母,讓他們來教育我。」

  「啊?」

  顧嘉年緊繃的情緒被打破,突然感覺有點好笑,怎麼這麼多年來招數都沒變過,之前對陸許陽是這樣,對遲晏還是這樣,令人無語的同時又覺得,「……他們好幼稚啊。」

  遲晏笑起來,晃了晃手機。

  「也還行,畢竟,誰還不會告家長了?」

  「不然你以為我這一個小時,都在跟外婆聊什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3 03:06 PM

卷三 星河陷落 第三十八章

  與此同時,雲陌鄉村的夏夜沉靜而安詳。

  顧彬和陳書萱臉色鐵青著穿上鞋和外套。

  一晚上嘗試聯繫顧嘉年無果後,他們終於確認,女兒居然把他們倆的所有聯繫方式都拉黑了,而且到現在都沒回家。

  陳書萱輾轉在網上找到那個作家工作室的電話,打過去卻一直沒有人接。

  夫妻倆商量了一會兒,拿上手機和身份證,準備去晝山抓人。

  只是剛站起來,孟亦青便拄著拐杖,從房間裡走出來,面沉如水。

  「大晚上的,你們去哪?」

  陳書萱正火燒眉毛呢,沒工夫應付老太太,也壓根沒有聽出來她語氣不太對。

  只隨便敷衍了幾句:「去晝山把顧嘉年找回來,您外孫女現在翅膀硬了,都敢學人私奔了。這一兩年也不知道怎麼了,越來越不讓人省心。」

  「找到她之後,打算做什麼?」

  陳書萱皺了皺眉毛,不知道老太太現在囉裡囉唆的幹什麼,她還急著去坐車呢。

  她先對丈夫說:「你先查一下晚上去晝山的車還有沒有票,再問問二弟能不能開車送我們去鎮上。」

  這才轉過身應付道:「那肯定是先帶回來,再——」

  「再怎麼樣?」

  老太太卻打斷了她,拄著拐,一步一步走到她身邊,不動聲色地擋在了門口的位置。

  「再來一巴掌?」

  陳書萱有點無語:「我說媽,您就是太寵她了,您看看她現在都成什麼樣了?之前在霖高的時候抽煙翹課,後來復讀,一整年都沒回過家,還跟那個比她大好幾歲的一個什麼狗屁作家早戀。現在剛一出分就跑去找人家,連北霖大學的邀請都不管不顧。」

  「她還說不去北霖大學了,你說她是不是被洗腦了?這麼好的機會,中文系畢業本來就不好找工作,要是有個北霖大學的名頭,在北霖紮根可就容——」

  陳書萱來不及說完話。

  膝蓋後彎處忽然傳來一陣劇痛。

  她本能性地踉蹌了幾步,險些跪倒在地。

  而後不可置信地回過頭看老太太:「媽,你瘋了?」

  可老太太卻沒有笑,也沒有瘋,而是顫抖著手,再次舉起拐杖在她小腿上找準位置狠狠敲了一下。

  陳書萱吃不住巧勁,疼得尖叫了一聲,終於沒站穩,跪坐在地上。

  一輩子性情溫柔和順的老太太,第一次對著她這個聰明要強的女兒敲下這兩拐杖。

  她卸下力道來,忍不住一連喘了好幾口氣,拿著拐杖的手顫抖著,眼睛都紅了。

  臉上卻還在冷笑。

  「想去教訓你女兒是吧?還想再把她的臉面全部扒下來,餵你們的虛榮心?」

  陳書萱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簡直不敢相信老太太能發這麼大的火。她揉著膝蓋彎側過頭去,發現丈夫也驚得怔愣在原地。

  顧彬好半天才反應過來,快步走過去拉住老太太:「媽,您這是幹什麼?」

  孟亦青猛地揮開他的手,臉皮顫動著盯了他幾秒鐘:「我教訓我女兒,跟你有什麼相干?」

  而後又轉過頭盯著陳書萱,喘著氣怒吼道:「顧彬怎麼樣我管不著,但是陳書萱,我告訴你,不止停停有爸媽,只要我還活著,你頭頂也有媽。」

  老太太吼完,頓了許久,才聲音嘶啞地說:「你喜歡體罰是吧?行,你今天就在這裡跪到天亮。然後明天,給我收拾東西滾回北霖吧。紮根,紮根……這麼大個城市,要是容不下我的停停,不回也罷,在哪不能活著?」

  陳書萱臉色鐵青地跪坐著。

  卻竟然不敢站起來。

  老太太忽然意興闌珊地閉了閉眼睛。

  恍然之間想起了二十多年前,女兒拿到北霖工商大學錄取通知書的那天。

  孩子她爸高興得整晚都沒睡著。

  他當時已經得了病,卻沒有告訴女兒,和兩個兒子商量過後,把一輩子積攢下來的積蓄大部分都拿去給她湊了學費、路費、生活費。

  兩個讀書不成的弟弟便只能在鄉下發展。

  臨行之前女兒窩在他們身邊,眼睛亮閃閃地說:「爸,媽,你們等著我。等我在北霖紮穩根,賺好多好多錢,再把你們和兩個弟弟接過去。」

  老陳沒有等到女兒出人頭地,老太太這一輩子也沒有福氣到北霖。

  她想到方才的電話裡,在她的追問下,小遲簡短概括的那十年,又想起去年夏天眾目睽睽之下的那一巴掌。

  她的停停七歲的時候笑起來比花還好看。

  十年之後回來,卻連做個蛋炒飯都束手束腳,像個提線木偶。

  那個照片上看起來發著光的大都市。

  怎麼就能貪婪地,吸光三代人的血。

  老太太氣喘籲籲地搬了條椅子靠著大門坐著,疲憊不堪地閉上眼睛,身形佝僂著守衛著這條通往晝山的出路。

  「我這輩子生了一個女兒兩個兒子,不管出不出息,都沒有打罵過。」

  「但是現在,你要是不肯放過她。」

  「我也不肯放過你。」

  *

  這個夜晚,似乎被時間遺忘了。

  太長了。

  遲晏坐在書架前的扶手椅上,拿著筆記本計算機一一看著今天的工作郵件。

  剛看完最後一封,放在一旁充電的手機屏幕恰好亮起來。

  【賀季同】:你們大作家是不是都有什麼癖好,比如你。

  【賀季同】:受虐狂?

  【Y.C】:……

  【Y.C】:半夜一點鐘?太寂寞見不得別人談戀愛?

  【賀季同】:……艹。

  好半天後,他才又發過來。

  【賀季同】:我是說正事。

  【賀季同】:我剛看出版社那邊發的郵件,《林中人》的書號快下來了,序就這麼空著?你最近都碰壁好多次了吧,還就非得在你親愛的沈教授身上吊著唄?他不給你寫你還就不出版了?

  遲晏眼皮斂了斂,許久後才回他。

  【Y.C】:先放著吧,你差錢?我今年KPI超了五六倍了吧?

  半晌後,那邊才回。

  【賀季同】:行,你牛逼!程遇商那邊的熱臉你不要,非要去貼沈晉的冷屁股。

  便不再理他。

  遲晏坐了一會兒。

  然後翻開私人郵箱,找到前段時間他給沈教授發的那幾封言辭懇切的郵件。

  不出意料,沒有收到任何回復。

  他摁滅手機,在黑暗裡靜坐了許久。

  忽然想起大二那年的某堂文學概論課後,老頭神神秘秘叫他去了辦公室,甩給他一疊書目和文獻,還有他自己刪改多年的讀書筆記。

  勤儉節約的老頭喝著泡了兩三輪的茶,目光和藹地對他說:「遲晏,你是我這麼多年來教過的最出色的學生,文學這條路,老師領著你往下走。」

  「等你之後有出版書籍,我給你寫序言。你放心,以你的才華,早晚會有這天的。」

  思緒到此處,另一個畫面飛速閃進來。

  是臨近畢業的那個學期,爺爺去世前。

  同一個辦公室,同樣兩鬢髮白的人。

  一貫文質彬彬的教授喘著粗氣憤怒地把保溫杯擲在地上,地磚都被砸出一個坑。

  茶葉灑了一地。

  他抖動著臉皮,一字一句地對他說:「你放棄保研資格吧,以後也別再說是我沈晉的學生,我還丟不起這個人。」

  ……

  客廳裡的時針不緊不慢地走動著。

  不知道坐了多久之後,遲晏終於抬頭,看了眼緊閉的客房門。

  嘴角拉直的弧度忽然柔和了些許,眉眼鬆懈下來。

  他往後仰了仰脖子,靠在椅背上緣,抬起右手。

  慢慢地用手背蓋住眼睛。

  好在今天發生了一件,最好最好的事。

  夜晚狂風過後,下起了雨。

  雨聲漸起,捲起了一片潮濕的水汽。

  遲晏站起身,走過去推開客房的門,輕手輕腳地關上玻璃窗,把濕潤的冷空氣隔絕在房間外。

  然後看著被子裡那個軟軟的鼓包許久,才終於肯挪步走出去,輕輕地帶上門。

  *

  第二天一早,遲晏敲響客房的門叫顧嘉年起來吃早餐。

  房間裡傳來一陣細細簌簌的聲音。

  片刻後,房門打開。

  顧嘉年頂著雞窩頭從裡面幾乎是躥出來,光著腳站在門口盯著他。

  眼睛沒辦法從他臉上移開。

  遲晏見她眼下有兩個大大的黑眼圈,擰眉道:「怎麼回事,認床?做噩夢了?」

  顧嘉年搖了搖頭,忽然彎著眼睛伸出爪子,難以自持地扯了扯他的衣角,又立馬鬆開。

  遲晏一愣,伸手想去撈她,撈了個空。

  小孩已經屁顛屁顛回房間裡穿好鞋,一聲不吭地進衛生間洗漱去了。

  他站在原地,看著自己落空的手,有點好笑。

  看來這扯人衣角的毛病不是只有心情不好的時候才會犯,心情好的時候也會。

  衛生間裡,顧嘉年用新開的一次性牙刷刷完牙,漱了嘴,咕嚕咕嚕吐出一堆泡泡。

  嘴角卻忍不住地翹起來。

  她昨天半夜就醒了,之後一直不太敢睡著。

  果然熬了一夜醒來之後,他還在。

  沒有消失,不是夢。

  兩個人對坐著吃完遲晏做的早飯。

  顧嘉年發現他手藝超級好,做的蛋炒飯有模有樣的,居然跟外婆做的有的一拼。

  蛋炒飯雖然配料簡單,但顧嘉年之前在雲陌也做過幾次,發現想要做好很不容易。

  火候控制不好就容易發黏,很難做到像這樣金黃剔透、粒粒分明。

  她眯著眼吃完最後一口,有點好奇:「遲晏,你怎麼學會做飯的啊?好好吃。」

  她跟外婆學了好久,才只是個半吊子。

  遲晏接過她手裡的碗碟放進洗碗機,想了想覺得也沒什麼好隱瞞的,隨意道:「自己做飯比較省錢,我有段時間特別窮,就只好自己學做飯了。」

  顧嘉年一怔,又見他眨了眨眼睛說道:「不過我這麼天才,學什麼都快,這才是關鍵。而且……這算不算附加分?」

  顧嘉年下意識地跟著他的邏輯:「什麼附加分?」

  遲晏伸手親暱地捏了捏她的耳朵,又是滿分情話:「讓你更喜歡我一點?」

  顧嘉年沒回答他,耳朵被他捏過的地方開始發紅。

  *

  等到達雲陌時已經接近中午。

  遲晏把車停在外婆家小院旁的空地上,手攀著方向盤沉默下來,側過臉看副駕駛上的人。

  晚上有個晝大中文系校友活動,原本他沒打算去。但剛剛來的路上收到了參與人員名單。

  名單裡有沈教授。

  所以他一會兒就得回晝山,試試看能不能堵到人。

  也就意味著,要和她分開幾天。

  之前一整年都過來了,沒理由現在幾天都捨不得。

  但還真就,怪捨不得的。

  顧嘉年也沒說話,倒是沒看他,只是磨磨蹭蹭地解著安全帶,解半天都解不開。

  嘴裡還嘀咕著:「……這怎麼摁不開。」

  這小孩兒,又害羞又坦誠。

  怎麼就這麼討人喜歡呢。

  遲晏沒忍住笑起來,伸出手去按住她假裝摁搭扣的手。

  「這麼捨不得我?」

  顧嘉年這次倒是沒藏著掖著,厚著臉皮「嗯」了一聲。

  忽然便感覺到他按著她手背的幾根手指動了動,將她的手翻過來。

  然後牽住。

  顧嘉年的手指下意識往回縮了縮。

  卻也沒有抽回來。

  車廂內安靜了好久。

  顧嘉年轉眼假裝盯著車窗外,可心思卻全在兩個人彼此牽著的手上。

  他的手指溫度比她的要低,涼涼的又很乾燥。

  牽著她的時候沒有用什麼力氣,就那樣隨意地幾根手指穿插著搭在她的手指間。

  就好像,篤定了她不會逃跑。

  顧嘉年忽然想起這些手指飛快地敲著鍵盤、散漫地晃著酒杯、輕鬆轉著筆的樣子。

  臉忽然就紅了。

  又想起之前在十班的時候,有一次班裡的女孩子們聚在一起講一些澀澀的話題。

  有一個女生說自己是手控,喜歡手長得好看的男生;其他人七嘴八舌地附和她,說什麼聲控、淚痣控、喉結控之類的。

  當時顧嘉年也在,一直沒說話,大家說了一整圈之後終於問到她。

  她什麼都回答不出來,腦子裡閃過了無數畫面。

  準確來說,是記憶裡許多畫面的碎片,不同的部位,同一個人。

  顧嘉年的臉當場爆紅。

  好在大家都沒注意到,見她沒說話,以為她只是沒什麼特別的喜好,便又開始聊別的。

  只有顧嘉年自己知道,她好像什麼都沒控,又好像什麼都控了。

  車窗裡曖昧氣息蔓延。

  遲晏不閃不避地在旁邊盯著她,看她的臉慢慢變紅,彎了彎唇角,似笑非笑地問她:「什麼時候報志願?」

  顧嘉年還有點心虛,聲音有點乾澀地說道:「就……兩三天後吧。」

  又忍不住問他:「你到時候……有空嗎?」

  「嗯,」遲晏慢悠悠地笑,「沒空也得抽空,這麼重要的時刻我肯定得回雲陌陪著你。再說了,萬一你背著我偷偷填去了別的地方,我豈不是,連哭都來不及了?」

  「要是真的沒空也沒關係。」

  顧嘉年翹著嘴角補充了一句:「我不會偷偷跑的。」

  「嗯,真讓我有安全感。」

  遲晏緊了緊握著她的手,一個呼吸後,終於乾脆俐落地鬆開,抽離。

  再這麼牽下去晚上的活動還去不去了。

  他抽手的瞬間,顧嘉年也緩緩地抽回手,還裝作無事發生地撩了撩鬢髮,又扯了扯衣角。

  遲晏看得好笑,好半天後終於斂了點神情,認真道:「你回去之後,你爸媽要是還說什麼難聽的話,你就把我的手機號給他們,挨罵讓我來受著,你就負責安心研究填報志願,行不?」

  顧嘉年搖了搖頭,鼓了鼓臉頰:「才不要。」

  「還不如我自己挨罵,反正我也挨了十多年了……而且,我現在不怕了。昨天我是因為他們罵你才那麼生氣的,之前考完那幾天待在北霖的時候,我一點都不生氣。」

  遲晏看她氣鼓鼓拒絕的樣子,沒再勉強她:「行,我們家停停越來越勇敢了,是好事。」

  手也牽了,話都說了。

  顧嘉年也知道自己磨蹭不下去了。

  她耷拉著肩膀伸手去解安全帶,不妨手卻再次被覆住。

  這次不像剛剛那般散漫,而是帶了些不沉穩的力道,像是臨時起意。

  顧嘉年偏頭看過去,見到駕駛座上的人用另一隻空著的手慢慢悠悠地解開了他自己的安全帶。

  而後忽然向她這邊傾靠過來。

  顧嘉年屏住呼吸,看著離得越來越近的那張臉。

  他半垂著眼皮沒有直視她眼睛,視線卻落在偏下一些的位置,眼眸深得辨不出情緒。

  呼吸卻燙在她臉側。

  顧嘉年的手一下子攥緊了。

  直到他離她還有幾公分距離的時候,克制地停下來,聲音有些啞地問她的意見:「走之前能不能親一下?嗯?」

  聲音克制,尾音卻上揚。

  顧嘉年的臉皮燒得厲害。

  就,這種事,都進行到一半了,突然這麼禮貌地問她,是要幹嘛?

  要她怎麼說?

  能或者不能,都很怪啊就。

  顧嘉年緊張地咽了咽口水。

  話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乾脆閉上了眼睛。

  片刻後,耳邊很近的地方傳來了一陣輕笑。

  滾燙的呼吸霎那間拉近。

  某種溫熱的觸感幾乎是擦著她下巴過來,就要抵上她唇角——

  駕駛座的車門外忽然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

  「……」

  「……」

  兩個人的呼吸都霎那間停滯,顧嘉年的心臟也驟停。

  不會是……外婆吧?

  她捂住了臉,立刻,馬上,想找個地方鑽進去。

  遲晏也驀地頓住。

  「……」

  電話裡說是一回事。

  當著老人家的面……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飛快抽離,往駕駛座窗外看去,卻沒看到人。

  猶豫了片刻打開車門,低下頭。

  「……」

  總算知道為什麼來人敲的是車門而不是車窗了。

  顧嘉年也滿臉羞恥地看過去。

  而後眼神登時凝住。

  劉叔家那個闊別一年的小豆丁,正眼淚巴拉地站在車門外,顫顫悠悠地伸出了一小節胳膊。

  然後膽戰心驚地對著這個平時爸媽在他不聽話的時候用來恐嚇他的人嚎道:「吸血鬼哥哥,要不……」

  「你還是咬我吧,不要咬停停姐,嗚嗚嗚嗚嗚。」

  「……」

  「……」...<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3 03:19 PM

卷三 星河陷落 第三十九章

  「……」

  顧嘉年尷尬得腳趾頭都縮在一起了,但莫名又覺得有點好笑。

  她輕咳了一聲,看著一旁駕駛座上的人緊繃的側臉。

  沒忍住笑出了聲。

  遲晏悠悠地嘆了口氣,也笑了。

  半晌後,他伸出手握了握小豆丁白白胖胖的胳膊,柔聲道:「看在你捨己救人的大無畏精神上,今天我誰都不咬,放過你們,好不好?」

  小豆丁聽到這話,眼睛立刻亮了,一方面是劫後餘生,另一方面是因為自己的行為得到了誇獎:「真……真的嗎?」

  遲晏無奈地薅了下他的腦袋,收回手支著太陽穴,有點頭疼:「真的,你們趕緊走吧,省得我一會兒反悔。」

  小豆丁聞言臉色一緊,立馬火急火燎地從車頭繞過來,敲敲副駕駛的門,小小聲催促道:「停停姐姐,快出來,快!」

  顧嘉年看了遲晏一眼,解開安全帶,打開車門下去。

  小豆丁救到人,飛快地拉著她往院子裡跑,像是身後有怪獸在追。

  顧嘉年怕他摔倒,遷就地跟著他跑起來。

  等跑到院門口的時候,她才鬆開小男孩,停下腳步往回看。

  車子還停在原處,駕駛座上的人影已經看不清了。

  顧嘉年臉還熱著,咬著唇沖那邊揮了揮手。

  如同回應一般,車前燈亮了兩下,才終於發動引擎,掉頭往來時的路開去。

  她看著漸漸遠離車尾,嘴角慢慢勾起來,重新牽起小豆丁的手,彎腰摸摸他腦袋:「現在安全啦,你回去吧,明天姐姐去給你買汽水。這麼勇敢,值得獎勵!」

  小豆丁沒拒絕,心裡也覺得自己表現得特別英勇,紅著臉撓了撓頭小聲道:「好!」

  *

  等顧嘉年告別了小豆丁,深吸了一口氣做好心理準備走進外婆家,才發現爸媽已經離開了。

  就連放在堂屋樓梯下的行李也全都收拾走了。

  她鬆了口氣垂下眼,覺得這樣更好。

  心裡原本打好了據理力爭的腹稿,也用不著了。

  家裡靜悄悄的,顧嘉年推開外婆房間虛掩的門,發現外婆還沒起床。

  老人家睡眠淺,聽到她的聲音,咕噥著問了句:「……停停?」

  顧嘉年走到她床邊,蹲下來握住外婆伸出被子的手。

  「阿婆,我回來了,讓你擔心了。」

  外婆慢慢坐起來,打了個呵欠:「擔心倒是還好,就是有點睏。昨天的事小遲都跟我說了,你在他那裡我很放心。」

  顧嘉年幫她披上件衣服,聽她提起遲晏,不免有點別扭。

  她默了一會兒,囁嚅地說:「阿婆,那個……他跟你說了嗎?就……」

  話說到一半,耳廓開始發燙。

  張不開口。

  外婆卻猜到了她的心思,笑著打趣:「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下個月你就十九歲了,是大姑娘了。阿婆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都結婚了。而且,小遲這孩子隨他爺爺,重情義,阿婆沒什麼好不放心的。」

  顧嘉年還是不好意思看她,紅著臉往被子上一埋,悶悶地說了聲「哦」。

  祖孫倆都笑起來。

  兩個人聊了會兒天,外婆戴上老花眼鏡,又從床頭的櫃子裡翻出來那張之前給她看過的存折,神色稍微嚴肅了一些:「停停,你想好了去晝山大學嗎?知不知道每年的學費、生活費需要多少,阿婆算算夠不夠。」

  她沒直接跟顧嘉年說她爸媽被她趕回北霖的事,但祖孫倆彼此都心照不宣了。

  顧嘉年愣了好久,鼻子開始發酸。

  她想了一下,神色堅定地把外婆手上的存折推回去,搖了搖頭,認真地和她說自己的打算。

  「今天回來的路上,我給晝大招生辦的老師打了電話,他們很歡迎我去。我的高考成績足夠申請第一年的金獎獎學金,最多有五千塊錢呢,幾乎可以覆蓋大一的學費加住宿費。」

  「至於生活費和未來幾年的學費……阿婆,我想要擁有選擇學校和專業的自由,自然早就想過這個問題。我會努力學習拿獎學金,然後用空暇的時間兼職,自己養活自己。」

  她說著,蹭到外婆胸前撒嬌道:「您剛剛都說了,我十九歲了,在您那個年代都得開始承擔家庭的責任了,您還怕我養不活自己麼?」

  外婆靜了好半晌,才終於嘆了口氣:「可是這樣你會很辛苦,又要讀書又要賺錢。」

  顧嘉年沒有敷衍地否認,抬起頭看著她:「嗯,肯定會有點。不過我覺得這樣很好、很充實。阿婆,我之前在北霖的十多年裡雖然衣食無憂,卻一直活在別人的眼光和操控裡。現在雖然可能會辛苦一些,但我心甘情願。只要想到我是以『顧嘉年』這個身份活在這個世界上,我就覺得很知足。」

  外婆最終拿回了存折,摸摸她腦袋說道:「好。」

  *

  那天晚上,顧嘉年多方打聽之下,找到了那幾個被爸媽傷害過的同學的聯繫方式,一一編輯了一封長長的信,同他們懇切地解釋與致歉。

  不逃避、也不是自責,只是想要給那些曾經真心對待她的少年人們,一個跨越了五六年的交代。

  臨睡前,顧嘉年看了眼手機。

  陸許陽和鄭媛都相繼給她回了消息。

  【陸許陽】:接受道歉,我也想跟你說一聲對不起,咱們就算扯平了行嗎?以後再看到胳膊上的疤,我就會想到你寫的這封信。起碼,我年少時候喜歡過的女孩子可是主動給我寫了一封兩頁的信呢。

  顧嘉年笑起來,又看鄭媛的消息。

  她發了一個拽拽的表情。

  【鄭媛】:磨磨唧唧的幹什麼,八百年前的事,你不說我早就忘記了。哪天回北霖,姐請你做spa。

  如同時光在回溯。

  五六年後,那個曾經笑容有些靦腆的、愛看書的少年,與那個霸氣漂亮、愛幫她梳頭的少女,一起在光陰的那頭,釋懷地沖她招手。

  他們喜歡過她,恨過她,又在收到時隔多年的道歉後,那麼輕易地原諒了她。

  顧嘉年眨了眨眼睛。

  倘若沒有那些事。

  她應該會有很多愛她的人吧,可以和這些朋友們一起,幸福地長大。

  但這世界上從來沒有倘若。

  何況也無需倘若。

  此時此刻,也有人愛著她。

  顧嘉年翻了個身,給遲晏發了句「晚安」。

  幾秒鐘後,那邊也回了句「晚安」。

  又接了一句「早點睡,大後天回來陪你填志願。」

  「好。」

  她一字一句地發,再也無需掩藏:「遲晏,我很想你。」

  對面回了一句:「我也是。」

  那些曾經以為腐朽不堪的過去,真的在某一天,成為了過去。

  往後她有愛的人陪在身邊。

  她也能夠真正地去追求那些好不容易拾回來的夢想。

  *

  三天後,爬牆虎別墅堆滿書的客廳裡。

  顧嘉年坐在大大的書桌後,用遲晏的計算機填志願。

  第一志願,學校名稱:晝山大學,專業名稱:中國語言文學專業。

  顧嘉年繃著一張臉仔仔細細查看了好久,仍是不放心,又讓遲晏幫她看看有沒有出什麼差錯。

  才最終點擊確認。

  等提交之後,她愣愣地坐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

  然後兩眼發光、絮絮叨叨地跟遲晏說自己粗淺的抱負和規劃。

  「我這幾天看了一下晝大中文系的校友論壇,他們好多現在是作家、編劇、文學編輯、記者等等……當然還有一些大學老師、教授,一輩子在校園裡搞學術。」

  「我就好好思考了一下未來。我從小到大最喜歡看書,喜歡各種各樣的文學。而且我好像對創作沒有什麼太大的熱情,只是很迷戀搞清楚各種文本之間的鏈接和脈絡。文本對我來說,永遠是最後的棲息地,它是人類所有文明的承載、祭奠。」

  「所以,我就想著,以後要是一輩子都能單純地和文本打交道就好了。我想先涉足我們中國的文學,古代的也好,現代的也罷,五千年的文明就算只挑出十之一二,四年恐怕都不夠用。」

  「然後如果有機會,讀研讀博的時候再去涉獵外國文學,爭取能夠繼續留在高校裡做學術研究。一輩子說短不短,說長也不長,只做一件自己熱愛的事,就算清貧一點也沒什麼,反正我沒那麼強的物質欲。」

  「你說好不好?」

  遲晏看著她侃侃而談、自信又坦然的模樣,不由得彎了彎嘴角。

  怎麼就這麼,讓人驕傲呢。

  他的小姑娘終於開始意氣風發地談自己的未來。

  那個她曾經一度認為不存在的未來。

  「嗯,前面這些你一定能做到——」

  遲晏忍不住滿心自豪地摸了摸她的頭髮。

  「——只不過最後一條比較難。除非我努努力,以後給賀季同打白工。」

  顧嘉年被他逗樂,笑了好一會兒。

  笑完之後還是覺得心情激昂、難以平復。

  哪怕出分的那天,都沒有此時此刻親自在志願表上填上「晝山大學」四個字來得真實。

  她想起一年前那個櫛風沐雨的早上,遲晏帶著她翻閱山河,站在那座佇立了一百多年的校門前的時候,她仰起頭看到的那幾個字。

  思學明志,德載芳華。

  從一八七九年建校開始,從未更改過的校訓,它如同一盞長明燈,指引著一代代山南海北的晝大學子求識育德。

  那天的晨光熱烈,晝大的學生們騎著單車從她眼前如同自由的風般呼嘯而過。

  當時的她大概想不到。

  往後這些人裡面,也會有她自己。

  顧嘉年猛地站起來,拉了拉遲晏的衣袖問道:「你家裡還有酒嗎?我想喝點酒,有點上頭。」

  遲晏笑她:「那還喝,不怕喝了更上頭?」

  「不怕。」

  顧嘉年雙眼亮晶晶地看著他,眼神裡帶著點撒嬌的意味。

  遲晏招架不住,伸手捏了捏她耳朵。

  一來不想讓她掃興,二來,反正是在他家,喝就喝吧,醉了他擔著。

  於是勉強應下,去樓下酒窖挑挑揀揀半天,有點犯難。

  最終,他從一堆幹猛的烈酒中挑了瓶稍微好入口些的威士忌。

  但度數也很高。

  他控制著量倒了一些,又兌了大半杯薑汁汽水,還加了很多的冰塊——

  只是沒想到這小孩嘴上說的好聽,酒量還真的不怎麼樣,一邊滿口的豪言壯志,一邊咕咚咕咚喝酒,才喝了一杯半就暈暈乎乎地說要睡覺。

  遲晏只好帶她去樓上的房間,一路上她整個人都掛在他胳膊上,暈乎得使不上勁,還不要他抱。

  好不容易把人連扯帶哄地塞進被子裡,遲晏鬆了口氣,坐在床邊好整以暇地看著她往被子裡拱。

  越拱越下,最後把腦袋都埋了進去。

  半分鐘都沒露頭。

  「不憋麼?」

  遲晏盯著被子裡那個淺淺的起伏,挑了挑眉。彎下腰幫她把被子往下掖了掖,只露出一張臉和鋪了滿枕的黑髮。

  女孩的雙頰因為醉意而酡紅,嘴角卻一直翹著,不知道做了什麼好夢。

  烏黑的髮鋪在腦後,如綢緞般展開,把一張臉襯得更加小。

  他原本只是覺得她這樣子挺好玩的。

  愛逞能,其實又很菜,喝了這麼點就醉成這樣,也不知道之前跟同學聚會都是怎麼過來的。

  可看了半晌後,這好笑的情緒漸漸變了味。

  房間裡莫名的熱意升騰起來,室溫無人察覺地攀升。

  遲晏輕輕咳了一下,移開眼,支在她枕邊的手迅速抽離。

  然後頭也不回地出了門,頗有點落荒而逃的味道。

  「……」

  他帶上房門,背靠著門框閉著眼站了一會兒,才扯了扯領子荒誕地笑了聲。

  再這樣下去,還真要變禽獸了。

  他緩了片刻,收起情緒往樓下走,坐著翻了會兒書。

  又想到剛剛顧嘉年的豪言壯志,他靜默片刻,拿出手機翻出通訊錄。

  手指在「沈教授」那一行上頓了片刻後,繼續往下翻,轉而給鄭齊越打了個電話。

  那邊好半天才接起來,鄭齊越揶揄道:「大作家怎麼有空給我打電話?什麼時候哥幾個再一起吃頓飯啊?」

  遲晏打擊他:「吃飯也可以。上次我請的,下次該輪到你了吧?」

  他這一年都在晝山,和三個室友聚餐了幾次。

  不過他們仨都保研晝大了,鄭齊越今年還轉博了,忙得團團轉,不是總有空閒。

  鄭齊越唉聲嘆氣:「要我請不是不可以,不過像你上次帶我們去的那種人均上千的日料可沒戲啊,頂多校門口幾家大排檔裡挑一個。讀博這點工資還真傷不起。」

  「嗯,我是那麼挑的人麼?」

  「是。」

  「……」

  遲晏不跟他繼續貧,語氣認真了些:「問你件事兒,現在沈教授組裡還招本科生麼?」

  其他的不談,沈晉的學術能力和對學生的用心程度在晝大中文系是首屈一指的。

  既然小孩兒以後想做學術,一定是越早越好的,本科期間如果有不錯的論文和研究成果,研究生和博士的門檻都會降低。

  而跟一個好導師,意味著成功了一半。

  鄭齊越愣了一下:「招啊,我手底下還帶了幾個大二的小孩兒呢,怎麼了?」

  遲晏想了一會兒,斟酌道:「也沒什麼大事,就是去年跟我們一起吃飯的那個女孩兒,你記得嗎?她今年報了晝大中文系,以後想搞學術,幫哥們照看下唄。」

  鄭齊越回憶了一下:「就是那個你親戚家的小孩對吧?我去,小姑娘挺出息啊,說考就考上了?咱們學校中文系的分數,可是一年比一年高了。」

  「那是,我家小孩是很有出息。」

  遲晏勾了勾唇角,與有榮焉地順著他說。

  鄭齊越答應道:「行,這麼可愛的小師妹,我幫你照看肯定沒問題。不過沈老頭那邊我可不敢打包票,他什麼招人標準你又不是不清楚,完全看個人喜好。遲晏,你要真想讓她進組,還是讓她自己找老頭商——」

  他話還沒說完,被電話那頭另一個嚴肅的聲音打斷。

  「跟我商量什麼?」

  「沈老……」鄭齊越驚得咬了咬舌頭,「師?您怎麼來我辦公室?」

  片刻後,鄭齊越的手機被人拿過。

  闊別幾年的蒼老的聲音從聽筒裡清晰地傳過來:「遲晏?」

  遲晏握著手機的手指驀地收緊。

  上一次聽到這個聲音,已經是兩年半之前了。

  老頭摔保溫杯、讓他滾蛋的那次。

  遲晏不由自主地坐直,緩慢地吐出一口氣。

  而後擡手摁了摁眉心,恭謹道:「沈教授,是我。」

  電話那頭靜了一會兒。

  然後響起老人微粗的喘氣聲和推門而出的腳步聲。

  沈晉走到走廊裡,找了個沒人的地方。

  電話那頭是他昔日最滿意的學生。

  「聽說你堵了我好幾次都沒堵到人,怎麼,改策略了?想找鄭齊越的門路?」

  遲晏聞言,額角突突地跳起來。

  指節用力到發白。

  他終於慢慢地找回自己的聲音:「這次……不是序言的事。」

  「那是什麼?」

  遲晏不想跟他撒謊,便斟酌說道:「我……」

  他本能地警醒了半秒,沒有說顧嘉年和他的關係:「認識的一個小孩,今年考上了中文系,想請您關照一——」

  可他話音未落。

  曾經被他當作父親來敬重、帶他入門的恩師,聲音刻薄地打斷了他。

  「你最好別說這個學生的名字,我擔心我會對他有偏見。」

  遲晏的後半句話艱難地啞住。

  屋子裡,透過窗戶傾灑而入的陽光,在一年之後,再一次久違地刺眼到,令人難以忍受。

  他沒辦法地閉上眼,可仍是不夠。

  陽光透過薄薄的眼皮,橘黃一片。

  遲晏抬起手背蓋在眼睛上,拉直嘴角,聽著他的恩師繼續說。

  「至於你那個書,我不會看,也不會幫你寫序言。」

  「我是曾經說過要寫,但那也是曾經。現在我可把不準,萬一寫了,我的序言會出現在誰的書上?遲晏,你這次又是幫誰寫呢,程遇商?還是什麼別的人?」

  「堂堂晝大中文系高材生,年少成名的作家,為了點錢自甘墮落去當別人的影子,你可真有出息。」

  「——嘟嘟嘟。」

  電話被掐斷。

  光線仍然不可抵擋地從指縫裡溜進來。

  遲晏捂著眼睛坐了一會兒,站起身憑著感覺拉上了客廳裡所有的遮光窗簾。

  遮天蔽日的黑暗在剎那間將他包圍。

  他終於移開蓋在眼皮上的手背,拉開抽屜,情緒平平地找煙。

  翻了一會兒後才想起來,去年戒煙的階段,一股腦都給扔了。

  伸手不見指的黑暗裡。

  手機在此刻再一次亮起來。

  屏幕上是一個陌生號碼,屬地晝山。

  這個號碼這個月裡鍥而不捨地給他打了很多通電話,他都沒理會過。

  遲晏靜了一會兒,扯了扯嘴角接起來。

  電話那頭果然是那個被他拉黑的人,換了個新號。

  男人也沒料到能打通,愣了半晌後語氣討好地說:「阿晏?你總算肯接我電話了。催債的人在門口堵我,我現在連家門都出不了,你再幫我一次好不好?就一次。」

  遲晏笑起來,頭往後靠,情緒忽然全都卸了下來。

  只是覺得有點沒勁。

  「怎麼幫?程遇商給你的錢都花完了?還想再來一次?」

  「我在你眼裡,真就這麼賤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3 03:42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3 03:46 PM 編輯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章

  暗無天日的空間,有時候反而能給人最大的安全感。

  畢竟。

  沒有光,也就不會有影子。

  當世界完全黑暗的時候,才是真正一視同仁的時刻。

  沒有分明的黑與白,是與非,也不再有色彩。

  所有的陰暗都藏在角落裡,永遠不會被發現。

  遲晏掐斷了通話,然後面無表情地將這個新號碼再一次拉進了黑名單。

  片刻後,手機屏幕再次亮起來。

  【鄭齊越】:兄弟,沒事吧?沈老頭跟你說什麼了?

  【鄭齊越】:也怪我,沒想到他會突擊,可能是來監督我寫論文,恰好聽到了,你們沒吵架吧?

  【鄭齊越】:老頭好像氣得不輕,他剛剛把手機還給我的時候,我感覺他想吃人。

  遲晏回了句「沒事」。

  而後又叮囑了一句:【剛剛我跟你說的事,你就當我沒提過。別在他面前提起我和那個女孩子的關係,謝了。】

  許久後,對面反復輸入又撤回,總算沒有追問,只回了個「好」。

  遲晏收起手機,抬手摁了摁眉心,讓大腦慢慢放空。

  時間一點點流逝著。

  許久後,他打開筆記本計算機,在搜索框上打下「荒原」兩個字。

  百科詞條第一個跳出來。

  《荒原》(程遇商創作長篇小說)。

  發表後相繼獲得中國內地木華獎、意大利文學「與薩德卡」獎項。

  同名影片拍攝中。

  遲晏沒什麼情緒地滾動著鼠標,往下翻。

  交稿之後,他從來沒有再關心過與這本書相關的任何消息,今天還是第一次。

  百科上的簡介十分簡單。

  「《荒原》講述了十九世紀中期,美國西部加利福尼亞淘金潮背景下,一位瘦弱的華裔青年陶羽因生活窘迫加入了狂熱的淘金潮流。陶羽在礦山中被困四十七天,與來自世界各地的淘金者角逐、鬥爭,最後獲得了財富與成長。」

  下面還有一些讀者的書評。

  「在西部淘金潮的宏大背景下,程老師用小人物的角度作為切入點。人性的扭曲與絕望的現實表現得淋漓盡致,結局卻無比治癒。」

  「不愧是程遇商,末世界的向日葵,永遠能在絕望中發掘善意和力量。」

  「非常有挑戰性的風格,程作家稱得上當代青中年作家中筆力的代名詞。」

  末世界的向日葵。

  絕望中的善與力量。

  遲晏盯著這兩句話看了一會兒。

  沒等他有什麼反應,樓梯上載來了綿軟的腳步聲。

  遲晏下意識地打開一盞燈,抬頭看過去。

  樓梯上,女孩子穿著薄薄的連衣裙,揉著太陽穴往下走,滿臉都是睏悶與醉後的不適,腳步卻還算穩。

  她一步步走下樓,走進暖黃的燈光裡。

  她看著黑乎乎的窗戶和昏暗的燈光,茫然又困惑地說:「遲晏,我睡了這麼久嗎,天都黑了啊。」

  說著,又按著太陽穴咕噥了一聲:「腦袋好痛,是因為喝酒嗎?我也沒喝多少叭,怎麼會這麼難受……下次我再喝我就是狗。」

  遲晏坐著看了她很久。

  她說話的聲音與平時很不同,更加軟綿,口齒有一點不清,帶著微醺。

  如同一隻撒嬌的奶貓。

  又像林間清澈的鹿。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燈恰好被她的腦袋擋住。

  光暈將她的髮絲染上點明亮的暖色調,某一瞬間那光似乎並非從她身後打在她身上。

  而就好像,她就是光源。

  他沒有做任何動作,眼睜睜地看著那光源無意識地往前走了幾步,一點點走到他眼前。

  直到,觸手可及。

  遲晏伸出手,順勢而為地把送上門的溫熱光源拽到懷裡,然後抱著她的腰,閉上了眼睛。

  圈起的軀體溫熱又柔軟。

  她的心跳撞著他眼皮。

  「咚咚咚」地。

  活蹦亂跳、生機盎然。

  顧嘉年的腰被緊緊箍著,驚呼了一聲,在這樣曖昧的姿勢下,酒醒了大半。

  他們之前最親密的行為也不過是擁抱。

  此刻依舊是擁抱。

  可又很不同。

  她站著,他坐著。

  他的雙臂圈著她的腰,側臉貼著她肋骨,呼吸透過薄薄的裙擺燒著她的皮膚。

  猶如殘留的酒精沖上頭皮,顧嘉年感覺發根都開始發燒。

  可旖旎過後,她漸漸地又覺得這個人有點不對勁。

  她下意識偏頭看過去,牆上的鐘分明指著下午四點半。

  而客廳裡,卻是與時候不符的黑暗。

  他拉上了窗簾。

  「遲晏,」顧嘉年心裡有一些不好的感覺,屏住呼吸伸手去觸他的臉,試探地問道,「你是不是……心情不好?發生什麼事了嗎?」

  「沒。」

  遲晏勾了勾唇角,暗自慶幸自己沒找到煙,不然大概糊弄不過去。

  女孩子軟軟的指尖在他臉上試探,帶著些安撫的意味。

  遲晏笑起來,順勢用鼻尖蹭了蹭她手背,聲音輕鬆地調侃道:「真要說起來可能是有一點,誰讓你醉了一下午沒搭理我,有點無聊。」

  顧嘉年被他說得臉紅,「哦」了一聲,不再糾結窗簾的事。

  或許只是她多心了,他本來就習慣拉窗簾。

  她站著讓他抱了一會兒,餘光瞥見他翻開的計算機屏幕上的詞條——

  《荒原》?

  程遇商?

  顧嘉年還記得之前那次遲晏帶她去晝大的時候,他們在西門的大禮堂旁見到過程遇商的海報。

  那會兒她說自己很喜歡程遇商的書,尤其是這本《荒原》,然而遲晏沒有聽完她的話就走了。

  她當時就敏銳地感覺到,遲晏似乎不太喜歡程遇商。

  倒也不難理解。

  其實程遇商成名這些年來,除了收獲了一大批忠實的書粉之外,也受到過許多作家的質疑。

  他的小說在刻畫現實的同時,往往會給一個非常光明、治癒的結尾,行文風格也是殘忍中夾雜著詼諧幽默。

  因著這兩點,他被喜愛他的讀者們稱為「末世界的向日葵」。

  但不乏一些知名作家認為他為了迎合大眾口味,總是強行升華人性、美化結局,在寫實的故事中添加了太多理想的色彩,反而有些脫離現實。

  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顧嘉年不予置評。

  不過唯一確定的是,硯池的風格和程遇商的截然不同。

  程遇商是在通過故事講一個貫穿全書的道理。

  或善、或愛、或是夢想與力量。

  而硯池,則更熱衷於講故事本身。

  他的文本比起程遇商的更加平實一些,語言只是為了襯托故事與人物,並不喧賓奪主。

  他的書,背景往往沒有程遇商那麼真實,甚至會摻一些魔幻色彩。

  但他的敘事風格又十分寫實,情節或喜或悲,不摻任何作者的價值觀和個人情緒,只是依從故事的走向在行進。

  所以無論結局是好是壞,都會讓人覺得,本該如此。

  顧嘉年雖然不認為程遇商的寫法有問題,但從她個人的角度,顯然更偏愛遲晏的寫法。

  他的故事讓她更有沉浸閱讀的感受,彷佛跟著書中的角色同步生活、同步呼吸,感受他們能感受到的一切,而不用分心去想此時此刻這個故事告訴了讀者什麼道理,這裡作者想要說明什麼。

  顧嘉年想到這裡,看了眼遲晏的髮頂。

  難道,他是因為程遇商才不開心的?

  還沒等她想好要不要開口問,遲晏倒是抬起了頭。

  他一隻手點動著鼠標打開荒原的電子書,另一隻手依舊圈著她,玩笑般問道:「你喜歡程遇商的書?」

  顧嘉年怔愣了片刻,誠實道:「嗯,是還……也就,一般般喜歡。」

  說完又莫名其妙地補充了句:「當然了,沒法跟你比。」

  像是在表忠心。

  遲晏被她逗樂了:「說實話,我沒那麼脆弱。」

  顧嘉年連忙舉起雙手:「第一句……可能有點點含蓄了,不過第二句絕對是真的,你在我心裡永遠是Top1。」

  遲晏寬容地說道:「好,算你。」

  顧嘉年卻聽得不樂意了,擰起眉毛:「什麼叫算,就是真的。」

  怕他不信,又掰著手指頭跟他枚舉:「你所有的長篇、中短篇我全都翻來覆去看過無數次,很多片段都能背下來。」

  「程遇商的書,充其量看了三四本,最喜歡的就是這本《荒原》。」

  她話音落下,遲晏挑了挑眉毛,問她:「你最喜歡《荒原》?怎麼個喜歡法?」

  顧嘉年嘟了嘟嘴:「……是你讓我說的啊,不許生氣。」

  遲晏好脾氣地點頭,示意她往下說。

  顧嘉年說起書的時候,一向比平時要口齒伶俐。

  她清了清嗓子,簡單地概括著。

  「我最喜歡這個故事的情節,跌宕起伏很有看點。主角置身於十九世紀中旬美國西部的淘金潮,與來自世界各地奸詐強壯的淘金者為伍。四十七天裡,礦山深處詭譎叢生,人們為了眼前的利益互相欺瞞、算計,甚至是坑殺。」

  「現代的法律和文明在這礦山裡失效,不同人種、不同語言之間,人性卻相通。我最喜歡的就是這個部分,陶羽在一次次的算計中揚長避短,與所有人聰明地周旋著,情節抽絲剝繭、險象環生,寫得非常帶感,不過——」

  遲晏摟了摟他說到書就閃閃發光的小姑娘,重復她的話:「不過什麼?」

  「不過,」顧嘉年想了一會兒,擰了擰眉毛,「這本書的結局是我覺得稍微有點不和諧的地方,感覺主線由殘忍到光明的轉換有一點點突兀,就好像……好像這個主角原本戴著面具,摘掉面具之後的那張臉,硬生生地拼湊出來一個笑。」

  顧嘉年說著有點臉紅,吐了吐舌頭:「不過這也只是我自己的感覺啦,做不得數,不管怎麼樣,這本書肯定是瑕不掩瑜的。」

  遲晏沉默著沒有說話,只是靜靜滾動著鼠標。

  眼神卻暗了片刻。

  顧嘉年沒有注意到,她說完,恰好看到頁面翻到結局篇的最後一句話。

  「囿於荒原的第四十八天,陶羽終於找到出路。他拖著裝滿了戰利品的、沉甸甸的行囊,哼著歌,走進加利福尼亞熾熱的陽光裡。」

  「就是這裡,」顧嘉年說,「雖然當時看完覺得很欣慰,陶羽最終戰勝了那些狂熱的淘金者們,獲得了屬於他的寶藏——但還是覺得有一點怪怪的。」

  「是有一點。」

  遲晏看著她,驀地閉上眼,額頭抵著她胳膊,笑起來。

  一些畫面如同幻燈片,在腦海中飛逝而過。

  亮著燈的病房、爺爺高昂的手術賬單。

  沒日沒夜的課程和兼職、用老乾媽伴的隔夜米飯。

  昏暗的出租屋裡,遲延之滿臉是笑地跟他說,有人看中了他剛完成的小說,願意花高價幫他出版。

  他欣喜若狂,以為終於等來了曙光。

  之後的畫面越來越快,如同星系被黑洞所吞沒。

  無法阻擋地吞沒。

  那份他從來沒有懷疑過的合同。

  那條在遲延之刻意催促之下,被掩蓋在角落裡的「自願放棄署名權。」

  他親手簽下的名字。

  他付不起的高額違約金。

  以及爺爺迫在眉睫的手術費。

  ……

  從此之後。

  在長達半年的深不見底的黑夜裡,他親自將已經成型的故事徹徹底底地改寫,活生生剝開,抽去靈魂和自尊,塞進精心仿製的五臟六腑,再血淋淋地縫合。

  他極力模仿著另一個人的風格,學著他嬉笑怒罵、插科打諢,學著他詼諧與傲慢,學著他末世界、亦學著他向日葵盛開。

  他逐字逐句地背叛了自己的信仰,折去不可一世的驕傲,躲進光的角落,成為了一個沒有任何自我與厚度的影子。

  日子真的,每一秒鐘都難熬。

  靈魂慢慢被剝離的那種難熬。

  以至於之後漫長的時間裡,無論他怎樣努力地想要找回自己,都徒勞無功。

  在雲陌與世隔絕的一整年裡,煙酒為伴,停筆重來數十次。如同被一隻被困住的獸,撞得皮開肉綻卻仍然找不到出路。

  他曾經以為就這麼結束了。

  他會長長久久地被困在這,再也不能夠找回他自己。

  直到有一天,有個女孩子冒失地闖進他的荒蕪花園,斬釘截鐵地從那十六個雜亂無章的開頭裡,剝開所有屬於別人的影子,準確無誤地揪出他。

  「我曾經把你的每一篇文章都反反復復看過數十遍,摘抄過,背誦過,逐字逐句記進心裡過。」

  「這就是你,獨一無二的你。」

  她篤定相告。

  溫柔不動搖。

  ……

  恰如今日。

  她清清淺淺地發現了文章裡那些血肉模糊的縫合痕跡。

  「他拖著裝滿了戰利品的、沉甸甸的行囊,哼著歌,走進加利福尼亞熾熱的陽光裡——」

  遲晏閉著眼,把這個被他藏在文本裡,連程遇商都不知道的秘密當作玩笑話一樣告訴他的小姑娘:「這句話其實有一個bug。故事的背景是在1855年,淘金潮結束的那一年。」

  「七八年的淘金熱,數十萬人湧向加利福尼亞,礦山早就被挖得差不多了。瘋狂的淘金者們彼此廝殺,最後發現他們追逐的竟然只是一些殘存的微末金沙,哪裡還能裝滿行囊。」

  這個故事原本就不是完滿的真善美結局。

  顧嘉年僵住。

  「在人性扭曲、如同地獄的四十七天之後,那些在地上拖拽的沉甸甸的戰利品們,如果不是金子,你猜,會是什麼?」

  他悠悠地說完,聽到懷裡的小姑娘倒吸了一口冷氣,手臂上起了一連串的雞皮疙瘩。

  遲晏悶聲笑起來,哄她:「停停不怕,我跟你開玩笑的,我又不是作者,我怎麼知道是什麼——」

  「我們不聊這些了。」

  他把怔愣的人扯到自己膝頭坐下,眼神暗得不像話。慾望在升騰,理智卻不想壓制它。

  「把上次沒做完的事,接著做完?」

  「我保證,這次絕對沒人會打擾。」

  他說著,右手穿過女孩子的發,扶著她後頸往下帶。

  然後熱烈地吻在她唇角。...<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3 04:01 PM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一章

  滾燙氣息侵襲而來的剎那,冰涼的手指扶在她耳後,鼻梁觸到她臉頰。

  呼吸錯落間,溫熱乾燥的觸感如柔軟的印章般驟然蓋在她唇角。

  顧嘉年驀地睜大了眼睛,周身感知被酥麻的觸覺所操控,視野裡只有他白皙的眼皮與烏黑的睫毛。

  他閉著眼。

  距離這麼近,顧嘉年第一次發現,遲晏的眼皮上、靠近睫毛根部的地方有一顆芝麻大小的痣,呈暗紅色,平時藏在濃密的睫毛裡,無人發覺。

  然而此時,那顆痣幾乎貼在她眼前,像漩渦般吸去了她所有的視線。

  如同雪夜深處一抹極致而溫柔的紅。

  性感又誘惑。

  顧嘉年的心臟幾乎想要逃離胸腔去往異世界。

  她屏住呼吸,鬼使神差地用指尖點在那顆痣上,輕輕摩挲了一下。

  下一瞬間,他斂著的眼皮幾不可見地顫抖著,慢慢透出微紅,彷彿是那顆痣被她的手指暈染開了。

  與此同時,那雙好看的眼睛忽地睜開,眼底某一種她讀不懂的陌生情緒如星火燎原。

  「顧嘉年。」

  他繾綣地直視她,連名帶姓地喊她,抵著她的唇角氣息不穩地笑:「閉上眼,別看我。」

  話音落下,他的眼皮再次閡上,蓋住所有愛慾。

  按在她耳後的手多用了幾分力,在她唇角試探的溫熱終於放棄了所有制掣,遵循本能、開荒闢野。

  不知道到底是誰喝了酒,他好像,比她還醉。

  顧嘉年恍惚地想著,聽話地閉上眼。

  手指脫力,從他眼皮一路路過鼻梁、下顎,耷落在他肩膀,終於找到支點。

  她開始生澀又努力地回應著他。

  屋外暖陽緩緩移向叢山西側。

  屋內暗影與燈光在交織。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這個吻才總算結束。

  顧嘉年睜開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還坐在他腿上。

  兩隻手搭著他肩膀,臉埋在他鎖骨的位置。

  她盯著那鎖骨很久,臉燒得通紅,輕咳了兩聲後若無其事地站起來。

  兩個人又恢復一坐一站的姿勢,相對無言。

  顧嘉年莫名覺得好像有點尷尬。

  這種時候應該說什麼?

  總不能聊剛剛那個吻吧?

  但好像聊別的事情又很煞風景。

  她想了半天,沒話找話地說:「遲晏,我發現你眼皮上有一顆痣,你自己知道嗎?」

  「摸起來感覺軟軟的。」

  「……」

  她說完,感覺眼前人的肩膀稍稍不穩了一下。

  顧嘉年疑惑地抬起頭,看到他臉色古怪地咳嗽了一聲。

  兩人對視了五秒鐘,遲晏第一次招架不住地移開了眼,然後伸手蓋住了發燙的眼皮,落盡下風。

  嘖。

  小小年紀的。

  無師自通。

  那天夜裡,顧嘉年接連做了好幾個混亂的夢。

  先是夢到一片荒蕪的礦山裡,有個瘦弱的青年拖著一個麻袋,哼著歌站在加州灼燙的陽光裡,陰惻惻地笑。

  麻袋被尖銳的砂石劃開一個大口子,七八個人頭滾了出來。

  她渾身一激靈差點嚇醒,但下一秒,那礦山裡又長出了一整片森林。

  鬱鬱蔥蔥的松樹下,濃霧裡,她仰起頭去親某個人眼皮上的痣。

  *

  在雲陌陪外婆待了一個多月之後,八月如火如荼地到來。

  野薔薇花期接近尾聲,粉白的花瓣散落成泥。

  盛夏捲起熱燙的風。

  來自晝大的沉甸甸的錄取通知書包裹終於到了。

  裡面有新生手冊、報到指引、中文系特有的一年級書目,以及一張紅色的晝大校園卡。

  顧嘉年把那張校園卡從信封裡拿出來,反反復復看了好幾次。

  正面印著晝大的校門和校訓,反面則是她的個人信息。

  晝山大學中文系,顧嘉年,學號ZW20220026。

  背面的左側還印著她的照片,用的是高考准考證上的那張,也是顧嘉年這麼多年來拍過的所有證件照裡笑得最開懷的一張。

  她拿著校園卡,心臟怦怦直跳,嘴角翹起來,恨不得馬上衝去晝大用它刷開圖書館的閘門。

  不過,眼下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找兼職。

  錄取通知書裡附了獎學金信息。

  顧嘉年看了眼金額,比她預想中還要多很多。大致可以覆蓋第一年的學費和前幾個月的生活費,但之後的生活費還沒有著落。

  離開學只有不到兩周了,她得盡快找個兼職。

  於是在某個清晨,顧嘉年收拾好所有行李,坐遲晏的車去了晝山。

  上午十一點,她把行李暫時擱在工作室,懷抱著雄心壯志出了門。

  接下來的一整天裡,她穿梭在晝大附近大街小巷,把學校附近的奶茶店、咖啡店、飯店全都跑了個遍,幾乎是看到店面就進去問人家要不要兼職。

  暮色四合。

  一天的奔波皆是徒勞。

  顧嘉年愁眉苦臉地劃掉打印出來的店鋪名單上的倒數第三條。

  這件事的難度似乎遠超她的想像——主要原因在於她的課表。

  顧嘉年悲哀地發現,她每天的時間被各種必修課程切得很碎,根本沒有完整的上下午。

  而晚上則有系裡組織的文學鑑賞自習課,與初中時候的讀書角類似,只不過是由遲晏的導師,晝大中文系第一人沈晉教授親自主持。

  遲晏跟顧嘉年提了這事,建議她最好考慮去參加,顧嘉年自己當然也不想錯過。

  也就是說,周一到周五她幾乎沒有任何成段的空閒時間。

  兼職只能放在周末。

  ——這就是問題所在。

  周末的兼職本來就火爆,基本屬於供不應求的狀態,且早就被周邊幾個大學的學長學姐們預定了。

  其次,大部分店都希望能招周中有空閒的人。

  顧嘉年硬著頭皮面完最後一家,得到的答案依舊是否定的。

  她垂頭喪氣地在奶茶店門口找了條長椅坐下,承受著滾燙的日暮溫度,托著下巴想對策。

  其實還有個辦法,那就是當家教,大部分家教也是在周末,不會和她的課表衝突。

  只是,由於過去的經歷,顧嘉年內心十分排斥這個選項,要她去教一個個上完學校的課繼續上家教課的愁眉苦臉的小顧嘉年們,還是算了吧。

  可還沒等她想到更合適的方法,街邊忽然響起了兩聲喇叭。

  顧嘉年看過去,眼睛騰得亮起來。

  是遲晏的車。

  她站起身,把書包重新背上,走過去拉開車門坐進去。

  吹著車裡的空調,涼爽得長籲了一口氣。

  才終於看著駕駛座上的人,說道:「遲晏,你怎麼來了?你工作結束了嗎?」

  「嗯,剛剛在附近開會,路過晝大周邊留心了會兒,果然撿到一隻髒兮兮的小流浪貓。」

  遲晏打趣著,又從車前的抽屜裡翻出包紙巾幫她擦額角上的汗。

  顧嘉年任他服務著,一邊吹著冷氣,兩只手猶不知足地在耳邊扇風,半開玩笑地問他:「你有沒有看到我臉上寫了四個字?」

  遲晏盯著她曬到泛紅脫皮的臉頰看了片刻,又是心疼又是好笑,打趣道:「……『熱到自閉』?」

  「……」

  「不是啦,」顧嘉年扁著嘴,指著自己的臉說道,「是『才華橫溢』,我這麼優秀,怎麼就沒人要呢,我還跟外婆學了好久做飯,不說去應聘廚師,洗個碗應該沒問題吧。」

  遲晏知道她不是真的傷心,只是在開玩笑。

  一邊哭唧唧,一邊嘴角還翹著。

  可他的視線落在她曬到脫皮的臉頰上,沉默片刻後,語氣卻不由自主地認真了一些。

  「跟你商量件事兒唄。」

  顧嘉年聽到他語氣有些嚴肅,不由自主坐直了身子:「什麼?」

  遲晏的手指輕輕敲著方向盤,直白地點出來:「晝大的課程難度你應該聽說過,課程表排得也很緊。你又要兼職,又要上學,我怕你會受不住。」

  他親身經歷過,知道那有多難,不想讓她再承受一遍。

  「而且……」遲晏看了她一眼,言辭斟酌地說,「你的生活費加學費,哪怕再翻幾倍對我來說也不是什麼負擔……」

  顧嘉年愣了愣,脫口而出:「你不會想說,你要包養我吧?」

  遲晏好笑地看著她:「怎麼說得這麼難聽。」

  顧嘉年嘟了嘟嘴:「那不就是嘛?我不想我們之間的關係變成這樣。」

  遲晏沉默了一會兒,稍稍有點心塞,玩笑道:「這麼見外?」

  「不是見外,」顧嘉年趕緊搖頭,條理清晰地跟他分析:「就是因為不見外,才不能這樣。」

  她不藏不掖地繼續說:「我們還沒在一起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有多喜歡你,在這個世界上,我最喜歡的人就是你。哦,還有外婆。」

  又是「最喜歡」。

  遲晏的嘴角勾起來,「嗯」了聲,聽她繼續說。

  「就是因為最喜歡你們,也知道你們最喜歡我,所以心裡才會覺得有人可以依賴。如果是我爸媽給我生活費,我反而會覺得處處受制、錢收得戰戰兢兢,想要立馬經濟獨立逃離他們的掌控。但如果是你和外婆,我或許會很快就心安理得地躺平了,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因為我知道,不管我活成什麼樣子,你們都不會嫌棄我的。」

  「這樣下去的話,」顧嘉年鼓了鼓臉頰,神色慢慢低落下去,「那我或許很快就會忘了這份自由有多麼來之不易。倒不是說會回到從前,可長久下去,我肯定會失去一些東西的。我現在特別希望自己能做到完完全全的自由,你可以理解嗎?」

  車廂裡沉默了很久。

  遲晏嘆了口氣,無奈地伸手捏捏她下巴:「我們榜眼同學邏輯能力滿分,無法反駁。」

  他怎麼會不理解,正是因為理解才無法推翻她。

  他無比清楚她此刻想要獨立的心情,對她的能力有信心,可偏偏又最是心疼她。

  她是堅定了,焦灼又兩難的,反而是他自己。

  顧嘉年見他嘆氣,伸出手像哄小孩一樣拍了拍他肩膀。

  「反正,你讓我先試一個學期,我會自己按照壓力調整的。我都做好規劃了,大一一年主要是上課,空閒時間多,我就打算多做兼職、稍微存點錢。等大二之後,努力進組,聽說沈教授組裡的本科生如果共同寫論文、幫忙編纂書稿,也有一點基礎的生活費,到時候我會把重心轉移到這裡,既不耽誤學術,也不耽誤生活,好不好?」

  遲晏靜了片刻。

  他的小姑娘就是這樣,每當決定了一件事之後,永遠比誰都勇敢。

  「那好,我尊重你。我們停停又聰明又勇敢,一定什麼都能做到。」

  遲晏說著,握住她在他肩膀上搗亂的手,放在唇邊啄了一下。

  顧嘉年紅著臉笑起來:「那我請你喝奶茶討好討好你?說不定下個學期,我就要靠你救濟了。」

  遲晏伸手揉揉她腦袋:「嗯,接受你的預定。」

  兩個人下了車,往奶茶店裡走。

  剛拉開玻璃門,顧嘉年迎面碰上一個染著粉色頭髮、穿著熱褲、胳膊上還有個紋身的女孩子,她覺得十分眼熟,卻一時愣住對不上號。

  直到對方喊出了她的名字,笑著露出兩顆虎牙。

  臉上寫著熟悉的尖子生的自信。

  「顧嘉年,兩個多月不見,你又變好看了。」

  「……」

  顧嘉年眼睛瞪大著:「……高海菡?你不是要報北霖大學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3 04:14 PM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二章

  幾分鐘後,三個人一起坐在奶茶店靠裡的小方桌上。

  遲晏剛坐下不久,便被工作室的一通電話叫走了,於是奶茶店裡只剩下九中高考第一、第二名同學在碰頭敘舊。

  高海菡高考分數只比顧嘉年低七分,位居九中文科第二。

  她們倆在九中那一年裡並沒有太多交集,唯一說過的話還是在高考考場前的那句挑釁般的互相激勵。

  然而如今在晝山見到面,反而有一種莫名的親近感。

  所以說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這句話當真沒錯。

  高海菡一邊喝著布丁奶茶,一邊目光灼灼地盯著門口遲晏離去的方向,直到他的車子開走才戀戀不捨地收回視線。

  她湊到顧嘉年沖她眨了眨眼:「剛剛那個是誰啊?也太帥了吧?只要不是你男朋友,把他微信給我。」

  顧嘉年被她的直白逗樂,嘴角彎了彎,說了聲「抱歉」。

  高海菡明白她什麼意思了,裝模做樣捂了一下心臟,說道:「我還以為一來晝山我就遇上真愛了呢,嘖,算了。」

  她說著,看著顧嘉年兩秒:「不過,你倆挺配,都好看,真養眼。」

  顧嘉年被她直白的誇讚說得一愣,有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髮角。

  高海菡看出她的不好意思,「害」了一聲,拍拍她肩膀:「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誇你呢,你就是很好看啊,又很優秀。起碼我很佩服你,我這一路上來還從來沒被人超過呢,別說還超過了兩次。」

  她說著,齜牙咧嘴地做了個鬼臉,又笑起來。

  顧嘉年怔愣住。

  高海菡身上有一種非常陽光的坦率,坦率地說喜歡不喜歡,坦率地誇人。

  都說這世界上有兩種嘴巴特別甜的人,一種是內心渴望得到他人的認可,所以處處察言觀色、說悅耳的話;另一種則是有著發自內心的自信,不會因為他人的優秀而有一丁點的自卑,所以才更願意坦率地誇讚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東西。

  高海菡,顯然是後者。

  「所以——」

  顧嘉年看著眼前煥然一新的小粉毛,好奇問道:「你沒去北霖大學,而是選了晝大?」

  高海菡吃著顧嘉年買的麻薯點心,隨意地回答著:「之前是一直想考北霖大學新聞系來著,但高考填志願那兩天突然反悔了。一來晝大的新聞系歷史更悠久;二來,在北霖待了十八年,膩了,想來晝山生活看看!」

  她說著,眯著眼睛伸了個懶腰:「果然還是南方好,這空氣,這太陽,多明媚啊。」

  顧嘉年了然地點頭,視線又落在她露出衣袖的小臂上那條纖細蜿蜒、桀驁不遜的玫瑰刺青上:「那你爸媽不反對嗎?」

  北霖的家長們十有八九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未來能留在北霖,她爸媽就是,哪怕明知道北霖大學更擅理科,而中文系比起晝山大學稍微薄弱一些,也不會考慮晝大。

  高海菡聞言挑了挑眉,詫異地反問:「他們反對什麼?這是我自己的事。就算我高考之後突然說要輟學不讀了,他們大概最多也就是語重心長地跟我分析所有的利弊,最後的決定權還是在我自己嘛。」

  她說著,嘬上來一大口布丁,鼓著腮幫子含糊不清地補充道:「話說我以前就是霖高附屬初中的,原本應該去霖高。但我就是覺得每天上下學的那條路都快被我踩爛了,煩得很,所以才選了九中。」

  「我爸媽第二天就開開心心地去九中附近買了房子。」

  「……」

  果然是從小到大都閃閃發光、自信超脫的金字塔頂端。

  顧嘉年忽然想起之前周老師的話。

  「你從小被打壓著長大。」

  「你和高海菡相比,沒有作為一個尖子生、作為頂尖學府預備學生的自我認知。」

  原來是這樣。

  顧嘉年下意識地把兩人中間的麻薯往高海菡那邊推了推。

  高海菡細嚼慢咽地吃光嘴裡的布丁,看著推到眼前的麻薯,問道:「你不吃了?」

  顧嘉年也因為自己下意識的行為怔愣了片刻,想了一會兒後彎了彎嘴角,坦誠道:「沒有,就是感覺,想把麻薯給你吃。」

  莫名地就這麼想,覺得這樣閃閃發光的人,到哪兒都應該吃好吃的、用最好的東西、值得被喜歡被寵愛。

  「哦,那謝謝啦!」

  高海菡也不跟她客氣,嗷嗚吃進去一顆麻薯。

  又問她:「那你今天在這兒幹嘛,離開學還有兩周呢。」

  顧嘉年攤了攤手,沒有隱瞞:「我跟我爸媽決裂了,今天跑了一下午找兼職,想努力養活自己,結果到現在都沒找到。」

  高海菡愣了愣:「你要找兼職?有什麼要求嗎?」

  顧嘉年跟她說明基本情況,總結道:「反正就是我只有周末有大段的空閒時間。」

  高海菡若有所思道:「那你……想找什麼兼職啊?我這裡倒是知道一個兼職,是我表姐開的書屋。可能離晝大稍微有點遠,坐地鐵需要換乘兩條線。」

  顧嘉年眼睛亮起來:「那當然最好不過啦,學校附近的書屋我都跑過了,都不缺人。」

  她做夢都想去圖書館或者書店兼職,既能賺生活費,又能和書打交道,豈不是兩全其美。

  「行,」高海菡酷酷地甩了甩一頭粉色短髮,「跟我來!」

  顧嘉年跟著她出了奶茶店,一路轉了兩班地鐵,出站口的時候已經覺得十分驚訝了。

  等她跟著高海菡穿過那熟悉的布滿塗鴉的巷道,停在一顆梧桐樹下的時候,只覺得這世界上竟然還有這麼巧的事。

  高海菡表姐開的書屋,居然就是遲晏工作室樓下那家。

  養了一隻大金毛的那家。

  她跟在高海菡身後推門而入,清脆的風鈴聲響起來。

  入目則是溫馨文藝的陳設,書架布滿房間,各色各樣的書籍、雜誌按照分門別類地擺放著。

  裡面另有一個隔間,裡頭被布置成咖啡小屋,七八個客人坐在座位上,有的在看書,有的在辦公。

  整間書屋非常安靜,是個氛圍特別舒服的地方。

  顧嘉年看向書架那側,一位身形窈窕、滿頭棕色大波浪的女人背對著他們把書本一一擺上書架,纖細的手指上,酒紅色的指甲顯示著恰到好處的妖嬈。

  女人聽到門口的風鈴聲,回頭說了聲:「歡迎光——」

  目光落在她們兩個身上,一邊眉毛挑起來,笑著說:「哦,菡菡啊,帶了小客人?」

  「嗯,幫你找了個來兼職的。她很厲害的,高考比我還高七分呢,還是晝大中文系預備生,幫你收拾個書屋綽綽有餘吧。」

  顧嘉年聽到女人略有些沙啞的聲音,微微睜大了眼睛。

  棕色大波浪、紅色指甲、繾綣多情的聲音。

  這不是去年睡在工作室裡的那個姐姐麼?季同哥的……呃,她暫時沒辦法定義兩個人的關係。

  難怪那天他們到工作室樓下的時候,看到季同哥躺在書屋門口的躺椅上,身邊拴著一隻大金毛,說是幫書屋主人看狗。

  顧嘉年還處在驚訝中,那女人便走到她面前。

  她個子比顧嘉年高一些,微微低頭平視她,伸出手:「我叫陳妤,怎麼稱呼呀,高材生同學?」

  顧嘉年伸手握住她的手:「陳妤姐姐好,我是顧嘉年。」

  她說著,張了張嘴,還是把疑問咽下去了。

  她不是小孩子了,知道成年人之間的關係不簡單,旁人問起來或許會尷尬吧。

  「顧嘉年,名字真好聽,那……聊聊?」

  「好。」

  三個人於是在裡屋找了個位置坐下,陳妤問了顧嘉年一些基本的情況,期間高海菡一直在幫顧嘉年說話。

  陳妤沒理她,問了顧嘉年讀過的書,聽完後對她十分滿意,當即拍板:「工作內容是收銀、按要求分類整理書架、幫忙擬書目採購單。」

  「前兩個都很簡單,就是第三個需要有一定的文學審美,當然了,嘉年你肯定沒問題。我還沒招過審美跟我這麼一致的店員呢,看來緣分來了擋都擋不住。你要是願意,下周六就可以開始上班,周末兩天每天從早上十點到晚上六點,可以嗎?」

  「可以可以,當然沒問題。」

  顧嘉年簡直覺得不要太好,這份兼職像是為她量身打造的。地點就在遲晏工作室樓下,以後說不定他們可以一起來上班。

  而且時薪比奶茶店高出一大半,按照每個月的工時來算,賺個生活費完全足夠。

  「那好,我先去忙,明天給你發合同。」

  陳妤說著站起來,繼續去整理書籍。

  顧嘉年就這麼輕易地找到了兼職,開心地忍不住抱著高海菡,簡直想在她臉上親一口。

  真是一個自信放光芒的小天使!

  *

  傍晚,顧嘉年心情無比輕鬆地跟著遲晏回他家。

  她開學前這兩周都得住這裡。

  顧嘉年今天順利找到這麼棒的兼職,心情愉快,主動下廚做了兩個家常菜,一個西紅柿炒蛋,一道尖椒炒肉。

  遲晏則是在一旁給她打下手。

  他一邊低頭洗菜,一邊彎著嘴角聽小姑娘絮絮叨叨地說今天的奇妙經歷。

  興高采烈地八卦了一會兒陳妤和賀季同之間的關係,又提起高海菡。

  一晚上,她已經不知道誇了這個女孩子多少次了。

  「遲晏,我真的好喜歡她。」

  遲晏看過去。

  小姑娘站在另一側的灶台前,側對著他。

  她說這話的時候,眼裡泛出溫柔的、甚至有一點羨慕的光:「她比我小一歲,但完全感覺不出來。自信又灑脫又成熟,而且人特別好,特別坦誠。陳妤姐姐也很好。我今天跟她們聊天,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那樣的爸媽。才知道原來在這種家庭氛圍中長大的孩子是這樣的。」

  「你知道嗎,高海菡說她小時候每次過生日,她爸媽都會給她買一個禮物,用盒子和緞帶包好掛在家裡的樹上等她拆,從一歲到十八歲年年不落,就像聖誕老人一樣。」

  「我爸媽只會給我報補習班,生日的時候能吃個披薩我就心滿意足了。」

  遲晏默不作聲地聽著。

  他加快速度把最後一個青椒洗乾淨,擦乾手,從背後抱住了女孩纖細的腰。

  「羨慕?」

  顧嘉年僵了一下,好半天坦誠地說:「是有一點點。不過也還好,我現在長大了,沒那麼在意這些東西了。而且我現在也比以前有自信多了,我知道我和她是不一樣的人。她是最好的高海菡,我也是最好的顧嘉年。」

  「嗯。」

  遲晏咬了口她耳朵。

  「你是最好最好的,唯一的顧嘉年。」

  *

  兩天後,顧嘉年的十九歲生日,距離那次難忘的成年禮,剛好過去了整整一年。

  早上她醒來後,遲晏已經去工作室了。

  顧嘉年睡眼惺忪地洗漱完,走到客廳,發現每一層書架上都擺著一個盒子,方方正正的粉色盒子,每個都綁著珍珠色的緞帶。

  顧嘉年怔愣著,伸出手數了數,一共十九個。

  她抖著手,一個個從書架上把它們拿下來,看到盒子上寫著排好序的編號,以及緞帶綁著的十九張卡片。

  「一歲的顧嘉年,生日快樂。今年因為你的誕生,成為了值得紀念的嘉年。」

  「二歲的顧嘉年,生日快樂。今年你應該會穩穩當當地走路了吧,學會和外婆拌嘴了嗎?」

  「三歲的顧嘉年,生日快樂。我認識今年的你,是個笑起來齜牙咧嘴的小朋友,喜歡吃辣條,脾氣很大。」

  ……

  「十八歲的顧嘉年,生日快樂。今年你會遇到很多挫折和磨難,但你很棒,全都克服了。今年的你是小勇士顧嘉年。」

  「十九歲的顧嘉年,生日快樂。我很愛你。」...<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3 04:34 PM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三章

  接下來的兩周時間裡,時至處暑,酷熱的高溫再度席捲晝山。

  已經接連一周沒有下雨,工作室外的梧桐葉被燙得乾枯卷曲,沒精打采。

  外婆打電話過來說在集市上彈了一床厚實的棉花被,等開學之後讓二舅幫忙寄到學校。

  菜地裡的蔥蒜收了好幾茬,蘿蔔秧苗也已經種下,外婆每天忙得腳不沾地。

  同樣,顧嘉年在晝山的生活也十分充實且忙碌。

  周中時間和周末的晚上她都會去圖書館,廢寢忘食地看中文系大一上學期數目上的書。主要是開學之後課程會很忙,她又得兼職,只能抓緊時間在開學前做好預習。

  周末則跟著遲晏一起來上班。

  書屋的工作也比她想像中忙碌許多,白天主要是服務員的活,收銀、端咖啡、收拾桌椅餐盤;晚上下班前則要花一個小時的時間把所有的書冊歸位。

  以及每周需要清點一次下周要採購的書目名單。

  這是顧嘉年最喜歡的活。

  為了制定採購書單,顧嘉年對文本和書籍的涉獵變廣了許多。

  除了她愛看的文學類小說之外,她開始被迫了解了各種各樣不同類型的書,也學習了哪些書針對什麼年齡層,哪些書最暢銷。

  這些對她來說是從前的知識盲區,上班幾天下來,才知道原來文學類小說在書籍中的佔比並不大,文本的多樣性、表現形式遠遠超乎她的想象。

  總之,這幾件活加起來佔據了上班時的大多數時間。不過偶爾客人不多的時候,顧嘉年也會有零碎的清閒,這種時候她便會在店裡看書。

  她花了兩個周末的零碎時間,把程遇商的那本《荒原》重新看了一遍。

  ——這些天以來,這本書的畫面總是時不時出現在她的夢裡,害得她好幾次半夜做噩夢嚇醒。罪魁禍首大概是源自於遲晏上次隨口謅的那個驚悚結局。

  顧嘉年上一次看《荒原》是好幾年前了,除了大致的故事走向和基調還算記憶猶新之外,一些細節已經記不清了。

  這次以長了幾年的閱歷重新看,卻發現越看越覺得怪異。

  ——不單單是結局的基調與整本書有點不和諧,整篇小說中間的每一次起承轉合之後,陶羽的心態轉變都給她一種十分怪異的積極感。

  像是悲傷沉重的樂章裡,混進了一些歡快明朗的音符,仔細去聽會覺得格外刺耳。

  越往後看這種感覺越強烈,偶爾幾個瞬間,她簡直要覺得遲晏說的那個結局才應該是這個故事的原本走向了。

  開學前一天是周日,顧嘉年照例在書屋兼職。

  把所有的書籍歸位後,離下班時間還有一個小時,她終於忙裡偷閒地看完《荒原》的結局。

  黃昏暖色調的光線隔著書架的縫隙灑在書頁上,她靠坐在牆邊,靜靜地把書閡上,鼓了鼓腮幫子。

  看來看書這件事還是不能有先入為主的想法,當她心底偏向於認同另一種思路之後再去看,已經遠遠沒有第一次那樣的代入感了。

  她有些失望地把書放回書架上,目光瞥見書脊上「治癒暖心大作」幾個小字,腦海中忽然有個匪夷所思的念頭一閃而過。

  只是這念頭太荒唐,且如光線般沒有形體,根本抓不住。

  顧嘉年搖了搖頭,不再去想,恰好此時書屋門口的風鈴聲清澈地響起。

  她站起身準備迎接客人,「歡迎光臨」四個字剛說出口,視線卻驀地頓住。

  來人一頭柔順的黑色長髮,腰肢纖細、穿著時尚,她一隻手推門而入,另一隻手順帶著摘下臉上大大的墨鏡,露出一雙溫柔的笑眼來。

  還沒等顧嘉年反應過來,身後一貫安靜的小屋裡登時響起興奮又細碎的議論聲。片刻後,有幾個年輕的學生鼓起勇氣過去要簽名。

  蔣菡臉上帶著和氣的微笑,好脾氣地給他們一一簽了名,配合地跟他們拍照合影。

  等人們散開後,她才走到窗前那排書架旁,隨意地翻著書。

  顧嘉年總算找到時機拿了咖啡屋的菜單給她,禮貌地問她:「您好,請問您需要喝點什麼嗎?裡屋的卡座還有空位,您可以進去坐著看書。」

  蔣菡心不在焉地搖了搖手,面上卻依舊禮貌:「不用啦,我在這裡就好,謝謝。」

  她的手指在書脊上擱著,視線卻看著玻璃窗外。

  「好的,那您慢慢看。」

  顧嘉年把咖啡單收回去,走進裡間收拾剛剛那波客人們用完的餐具。

  她一邊收拾,一邊聽著咖啡屋裡幾個學生們激動難耐的低聲議論。

  「我去,今天出門踩狗屎運了,居然遇到蔣菡唉,她本人真的好漂亮。」

  「是啊,而且人也好好哦,一點都沒有大明星的架子,很隨和的感覺。」

  「那是,現在娛樂圈幾個新生代小花裡面,就屬她最有教養,情商又高,路人緣特別好。」

  顧嘉年不由自主跟著點了點頭。

  雯雯也這麼說過,而且剛剛蔣菡給大家簽名的時候,確實好有禮貌,身上的氣質很平易近人。

  「不過她是在等什麼人嗎?不會是等男朋友約會吧?」

  「應該不是吧,明星約會還可以這麼光明正大的嗎?而且,在書屋?也太文藝了吧。」

  顧嘉年聽著這些話,也忍不住往那邊瞄了一眼。

  蔣菡站在門口的書架前,正在彎腰翻一本時尚雜誌,只不過顯然有些心神不屬,翻頁的動作很機械,眼睛時不時抬起來看向窗外。

  確實像是在等人。

  顧嘉年跟著她的視線往外看。

  蔣菡的保姆車就停在書屋斜對面,準確來說是工作室的樓下。今天《林中人》開劇本會嗎?倒是沒看到韓遂和其他的工作人員。

  顧嘉年心裡忽然想起上次喬薇姐說的話。

  難道,她是在等遲晏?

  顧嘉年想了一會兒,又搖了搖頭,把這些沒頭沒腦的想法拋到一邊,手腳麻利地收起桌上的咖啡杯和點心碟放進托盤裡,又拿出抹布仔細擦乾淨桌子。

  她端著東西回到收銀台後面,看了眼牆上的時鐘。

  馬上就要下班了。

  *

  幾分鐘後,蔣菡總算透過窗子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書屋旁邊的柵門裡走出來。

  她眼睛亮了亮,放下書,伸手撥了撥長髮,抬腳往外走——這還是兩個月來她第一次見到遲晏。

  她這段時間一直待在劇組,遲晏又不是跟組編劇,自然見不著。

  好不容易等到她的戲份殺青,趁著工作空檔,便心念一動來書屋等人,沒想到還真被她瞎貓遇上了死耗子。

  蔣菡心裡這般想著,正要推門出去,卻發現遲晏竟然拐了個彎往她的方向走來。

  幾秒之後,他邁著長腿,推開玻璃門走進書屋裡。

  兩人一進一出,正好迎面對上。

  蔣菡驚喜地張了張口,想問他是不是看到自己了。

  可惜話還沒說出口,對方卻似乎並沒有注意到她,抬腳繞過她徑直往書屋裡面走。

  「……」

  怎麼就能每次都看不到她?

  蔣菡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底的失落,硬著頭皮往左邊邁了一步擋住遲晏的去路,一邊笑著同他打招呼:「硯池老師,這麼巧,您也來這家書屋?」

  遲晏停下腳步,低下頭視線陌生地落在面前女生的臉上。

  兩秒後,他認出來人,擰著的眉心鬆開,面色寡淡地點了點頭:「是挺巧。」

  她今天沒戴墨鏡,還真是差點沒認出來。

  蔣菡聽到他的回答鬆了口氣。

  剛剛那兩秒鐘,她幾乎要以為他已經不記得她了。

  她想到這裡,內心升起些許難得的挫敗——暑期前那部電影成功爆紅後,她的海報貼滿大街小巷,名字天天在熱搜上掛著。且不說有多少國民度吧,但起碼她有自信,自己在年輕人裡的知名度是非常高的,剛才還有好幾個人找她合影呢。

  可眼前這個人,是個連工作都要通過郵件聯繫、幾乎不上網不用微信的2G網民,聽他工作室的編輯們說,除了必要的工作接觸之外,他平時也完全不關心娛樂圈的事。

  蔣菡十分肯定,要不是因為這部戲她演女主角,他大概連她是誰都不知道。

  不過這挫敗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她心裡清楚,自己的戲份殺青了,再不積極點要到微信,往後就很難跟他再有交集了。

  蔣菡這樣想著,大腦飛速轉著找話題:「硯池老師,您也是來看書的?我侄女下周過十五歲生日,我想給她買本書當作禮物,您有什麼建議嗎?」

  遲晏思考了片刻,語氣雖平淡卻算不得敷衍:「很難講,每個人的看書口味不一樣,不好籠統說什麼書比較好。你最好還是問問你侄女平時愛看什麼類型的書再考慮。」

  他說著,對她客氣地頷首,而後轉身往裡側的咖啡屋裡走。

  「……」

  蔣菡有點無語,這個人為什麼永遠都這麼冷淡呢,笑一笑會死嗎?難道是她表現得太不明顯了?

  她咬了咬牙跟著走進去,還沒來得及再表現得明顯一些,便看到那個永遠神色寡淡、禮貌疏離的硯池老師繞到咖啡屋的收銀台後面,朝著那個剛剛接待過她的年輕店員彎下了腰。

  下一秒,他伸出修長的手指揉了揉女孩的頭髮,又繾綣地捏了捏她的臉頰,聲音低低地哄著她:「下班了吧?我好不容易等到六點才下來,不算打擾你工作吧?」

  女孩子笑著搖了搖頭:「沒,我也在盼著下班呢。」

  「哦。」

  大作家聞言立刻笑得眼睛都彎起來,眨了眨眼睛,從襯衣口袋裡拿出兩張票晃了晃:「那,大忙人顧嘉年同學,今天有沒有時間跟我約個會啊?」

  「……」

  艹。

  蔣菡把墨鏡推上臉,掉頭就走,感覺自己像個魯莽的脆皮ADC,還沒攻掉對方半座塔就狂掉了一噸血。

  等回到車上之後,她重重關上門,「嘖」了一聲,轉頭對著經紀人捂著心口哭唧唧:「嗚嗚嗚,長得這麼高這麼帥,還這麼有才華,這種紙片人一樣的存在怎麼能有女朋友呢?還笑得這麼甜!今天之前我還以為他是個面癱呢,真他媽是醫學奇跡。」

  經紀人「呵呵」了兩聲,面無表情地聽她繼續咬牙切齒、充滿殺氣地說道。

  「現在、立刻、馬上!」

  「給我接個需要爆發哭戲的劇本!我這回肯定能拿獎。」...<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3 07:26 PM

卷三 星河陷落 第四十四章

  晚上六點,晝山的傍晚依舊熱鬧非凡,街上路燈還未亮,夕陽也沒完全撤下去。

  電影票定在八點,兩個人都沒吃晚飯,遲晏便開車帶顧嘉年去了電影院附近的一家創意私房菜館。

  這家飯店臨湖而建,裝修得很有風味,亭台樓閣皆仿得古色古香。進門後拐過氣派的玄關和觀水長廊,兩位俊秀的服務生帶著他們入座靠窗的雅座。

  點完菜,顧嘉年不禁扒著落地窗往下看,放眼望去,湖水決決望不到盡頭,落日餘暉印在水面上,如同撒了一把細碎的金箔。

  湖邊栽種著彎曲的楊柳,碧綠柳枝隨風撥著水面。

  幾個本地老大爺坐在湖邊愜意地吹著晚風,甩著長長的魚竿垂釣。

  晝山是個多水的城市,龐大的現代建築之間夾雜著各色湖泊與河流,這些蜿蜒曲折的水系構成了晝山與眾不同的柔軟。

  顧嘉年欣賞完美景,笑著轉過頭。

  方桌對面,遲晏正在慢條斯理地幫她用滾茶燙洗餐具,見她看過來,勾起唇角問她:「喜歡這裡麼?」

  「嗯,景色很秀致開闊,讓人感覺一下就放鬆下來了。」

  「知道你會喜歡,」遲晏垂著眼把燙好的餐具遞給她,說道,「我從前常跟爺爺一起來這裡,他很喜歡這個地方。」

  他說著,指了指窗外湖邊垂釣處,語氣懷念道:「有時候我們會在那兒釣一下午的魚,釣上來三兩條就拿來這裡讓老板幫忙做了。或用豆豉拌了清蒸,或裹上淀粉炸成松鼠桂魚,或用紅醬做成干鍋魚。爺爺喜歡甜口,所以最中意松鼠桂魚,我卻喜歡干鍋紅燒,我倆常常會因為做什麼口味吵半天。只不過我也吃不了多少,雖說對淡水魚不容易過敏,也有個限度。」

  顧嘉年聽得勾起了食欲,舉起一隻手:「我都喜歡!」

  遲晏伸手刮了刮她鼻尖:「小饞蟲。」

  他說著,不知道想起了什麼,又看著她的臉兀自笑起來。

  顧嘉年茫然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問他:「你笑什麼?」

  「笑你,」遲晏慢悠悠說道,「突然想起那次我們一起去集市,某些人虎視眈眈地盯著我碗裡的餛飩,又饞又不好意思開口。」

  顧嘉年聽他提起這件事,頓時沒好氣地說道:「你還好意思說,我那天根本沒想吃餛飩好吧,被你硬塞了一碗,差點沒把肚皮撐破。」

  「沒想吃餛飩?」遲晏挑了挑眉,眼睛轉了轉,尾音挑起來,唇邊的笑意更深了一些,「那你一直盯著我看,做什麼?」

  「……」

  顧嘉年轉開眼,心想還不如剛剛認了饞呢。

  眼看著服務員上了兩碟小菜,她站起身,支支吾吾道:「我去洗個手。」

  遲晏眨眼看她,語氣認真:「哦,去吧,回來讓你看個夠,想看一頓飯的時間都沒問題。」

  「……」

  顧嘉年落荒而逃。

  等洗完手,顧嘉年對著衛生間裡明亮的鏡子照了照,才發現她的嘴角一直翹著,口中竟然還在無意識地哼著歌。

  她停下亂七八糟的調子,感覺自己有點冒傻氣,不就是約個會麼。

  下一刻,心底另一個聲音響起來。

  不就?

  這可是約會誒!她跟遲晏的第一次約會!

  顧嘉年想起去年的那天,陰差陽錯下,只剩下他們兩個一起逛集市。

  那時候在冰淇淋攤上,她還只能偷偷地透過旁邊的鏡子打量他,心裡想著,倘若這真的是約會就好了。

  沒想到真的有這麼一天,覺得好不真實。

  顧嘉年咧著嘴笑了一會兒,好半天才壓下心底的雀躍,好整以暇地對著鏡子仔細打量了一下自己。

  素面朝天、紮著馬尾、身上穿著一件灰色繡花盤扣連衣裙——是來晝山前外婆給她做的,倒是和這個飯店的風格很搭。

  只是好素啊,眉眼也素,頭髮還紮著,像個小孩子。

  顧嘉年想了想,把頭髮散下來,然後從包裡翻出一支眉筆,順著眉型描了幾下,果然看著精神了些。原本還想塗個口紅,但想到一會兒畢竟要吃飯,也就作罷。

  她走出洗手間,繞過彎彎曲曲的長廊,往臨窗雅座走去。

  還沒走到他們坐的區域,顧嘉年遠遠地便看到遲晏的身邊站了一個男人。

  男人只露了一小半側臉,看起來大概三十多歲的模樣,戴著眼鏡,穿著打扮斯文儒雅又不失貴氣。

  他正低著頭在和遲晏交談。

  或者說是他單方面在說。

  遲晏沒有起身,依舊坐在原先的座位上,神色被鄰座的椅背擋住,看不清楚。

  這是遇到熟人了?

  顧嘉年又往前走了幾步,終於借著燈光看清那男人的正臉。

  竟然是……程遇商。

  他們私底下認識嗎?

  顧嘉年想起遲晏每次提到程遇商時的態度,心裡一緊,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腳步。

  隔著幾步的距離,程遇商壓低的聲音傳進她耳朵:「遲晏,咱們可以誠心談一談,價格也好商量,《荒原》要是能由你來擔任編劇,一定會很好,你也希望它能好吧?你放心,這次會有你的署名,你要是同意,總編劇的頭銜給你都沒問題。」

  顧嘉年聽到這裡有些詫異,程遇商請遲晏幫他改編《荒原》?

  想了想又覺得恍悟,難怪她那天看到遲晏在讀《荒原》。

  只是程遇商的話沒來由得讓顧嘉年覺得有點奇怪,又說不上哪裡怪。

  顧嘉年想到這裡,看向遲晏,不知道他會不會同意。

  遲晏似乎沒注意到她回來,姿態懶散地坐著,長腿曲起,胳膊搭在椅背上,全然沒有面對同行前輩時候該有的恭敬和謙遜有禮。

  他的臉上沒什麼表情,眉頭卻稍稍擰著,耐著性子和禮貌聽對方把話說完後,才淺淡地笑了一聲。

  「我工作室的表態你是看不懂?非要湊上來找不自在?那好,我就當面說一遍,什麼編劇不編劇的,我沒興趣,也不在乎它拍成什麼樣,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程遇商有些氣鬱,脫口而出:「何必呢,跟錢過不去?當初可不是我逼你的,又當又立有意思?」

  他話音未落,餘光瞥見顧嘉年走過來,於是立刻壓下火氣,只匆匆說了句:「你還是太年輕,閱歷太淺,束縛太多,這件事對你又沒壞處,反正你再考慮考慮。」

  他說著,朝顧嘉年淡淡地頷首,而後匆忙離開了。

  顧嘉年聽他們劍拔弩張的對話,很有些摸不著頭腦。

  她坐下,又回頭看了幾眼程遇商匆匆離去的背影,剛轉過身想問問遲晏是什麼情況,卻見他唇角抿著,臉上有某些她讀不懂的戾氣一閃而過。

  與此同時,他搭著椅背的手指收緊著,片刻後,又克制地鬆開。

  顧嘉年心裡揪了一下,終於意識到,他跟程遇商之間,大概不是她曾經猜測的文人相輕的那種合不來。

  可等她視線再次落回遲晏臉上,他的神色已經恢復如常,剛才的情緒似乎只是她的錯覺。

  飯店裡燈光炙暖。

  遲晏依舊那麼懶洋洋的坐著,夕陽溫潤,天邊泛起一點紅,他的容貌也被染上柔和的玫瑰色。

  無垠的暮光裡,他細致地看她的臉。

  幾秒鐘之後,遲晏笑起來,眉眼柔和得如同湖面泛起的粼粼波光。

  「回來了?」

  顧嘉年覺得他的語氣有點怪,彷彿她不是去洗個手,而是出了趟遠門。

  她「嗯」了一聲,心裡沒來由地覺得有點難受。

  他在笑,可書裡寫過,笑也分很多種。

  他此刻的笑裡寫滿了難過,卻又顯然不想她過問。

  下一刻,遲晏忽然隔著桌子伸手過來,摸了摸她披散的長髮,冰涼的指尖順著她的髮頂落在她長長的眉尾上,聲音玩笑地跟她調情:「我們停停真漂亮。好想親你一下,就是人太多了。」

  顧嘉年咬著唇,回頭看了眼飯店裡長長的走廊。

  曲面的落地窗繞著蜿蜒曲折的湖畔,窗前的座位上人影綽綽。

  人們坐在各自的雅座上,有的推杯換盞、相談盡歡;有的垂頭吃飯、安靜沉思;也有的勾肩搭背、行著酒令。

  這世間的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確幸與煩心,人們活在自己的故事裡,沒有人注意他們。

  顧嘉年的心臟怦怦地跳起來。

  下一秒,她飛快撐著桌子站起身,踮著腳俯身過去,烏黑髮尾掃過檀木桌面,落在他肩頭。她含糊不清地在他耳邊說:「那就……親一下。」

  而後,她低下頭,紅著臉對上他詫異的眼,在他唇邊飛快地碰了一下。

  接著,又碰了一下。

  夕陽最終落下。

  窗外,成片白鷺掠過湖面,飛往天際。湖水好似漫過天穹,捲起情思眷眷。

  *

  顧嘉年這個莽撞舉動的結果便是,那天晚上的電影票買虧了。

  她根本沒辦法專心看,也幾乎沒看懂情節。

  身邊人滾燙細密的吻如季後漫過山崗的雨般落在她臉頰、耳後、頸側,鋪天蓋地地佔據了她所有的感知,帶著珍惜又強烈的渴望。

  顧嘉年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遲晏。

  他的雙手箍緊她的腰,吻逐漸落到她唇畔,不再留有餘地,熱燙的舌撬開她唇齒,強勢地留住她、探索她,不給她任何逃離的機會。

  顧嘉年難以招架,悔不當初,迷迷濛濛間依稀記得這好像是個文藝片,又或者是驚悚片。

  結尾處,女主角站在昏沉的街角,叼著根煙對男主角說:「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有陰暗面,都有不想說出口的過去和隱秘,就這樣在一起不好麼?為什麼要說呢?」

  顧嘉年囫圇吞棗般勉強看完,臉和心臟都燒起來,生疏又努力地回應他的吻,思緒混亂到無法思考。

  只記得電影謝幕前,遲晏的額角抵著她頸側輕喘著,氣息滾燙:「要說的。」

  摟著她腰的手更緊了一些,片尾的背景音樂裡,他的聲音聽不太分明。

  好像是在笑,又像是在氣息不穩地低喃:「只是有點不敢……努力討好討好你,等你再喜歡我一點,行不。」...<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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