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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3-8-12 12:45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03:21 PM 編輯

卷一 光年以外 第十五章

  「……???」

  顧嘉年的腦子著實當機了一會兒。

  她喜歡遲晏,這跟賀季同有什麼關係?

  賀季同是不是有喜歡的人、喜歡了多少年,又跟她有什麼關係?

  幾秒鐘後,她逐漸緩過神。

  開始回憶起來。

  她在備忘錄裡寫的是:「今天一起去了早集,一起吃了餛飩,還一起吃了同款冰淇淋。等會兒要邀請他來參加我的成人禮。」

  遲晏不會把這個「他」當成賀季同了吧?

  「……」

  顧嘉年竟然不知道是該慶幸還是該悲哀,慶幸的是他沒有發現自己暗戀他,悲哀的是……他到底是怎麼跳過他自己,認定她喜歡賀季同的?

  並且這個指控無法反駁。

  因為這句話裡只有兩種可能性,推翻一種,就意味著承認另一種。

  顧嘉年咬著嘴唇,臉上一陣紅一陣青,變化莫測的臉色令遲晏有了難得的反思。

  他是不是不說得太重了。

  畢竟她還只是個沒成年的小孩。

  雖然他不能完全明白這種暗戀的心情,但也大致知道,青春期的孩子心思最敏感。

  何況是顧嘉年這樣一個就連沒打麻藥縫針的時候都能強忍著不哭的女孩。

  要強又敏感。

  他猶豫著伸出手,生平第一次作出安撫性的動作——拍了拍顧嘉年的肩膀。

  而後側過臉,耐著性子說:「難過是正常的,想哭不用忍著,我不看就是了。」

  「……」

  顧嘉年是想哭,但是欲哭無淚。

  她本來就知道遲晏只是把她當作鄰居家的小孩在照看,此時此刻他的反應和態度讓她更加確定了這點。

  他只是以一個鄰居家哥哥以及賀季同表弟的身份在好心地提醒她,想讓她在沒有陷得那麼深的時候及時止損。

  至於她到底暗戀誰、喜歡誰這件事本身,並沒有讓他有一絲一毫的在意。

  顧嘉年扁了扁嘴,十分勉強地扯了扯嘴角:「不難過,也不想哭。」

  又木著臉補充了一句:「我就是隨便瞎寫的。」

  遲晏聞言轉過頭來,「嗯」了一聲。

  但那語氣彷佛只是在遷就她的臉面。

  他肯定不信。

  這事兒換了她自己,她也不信。

  顧嘉年緩緩地吐了一口氣,逼著自己說:「就算……就算現在有一點點,也可能馬上就不喜歡了。我變心很快的。」

  「你不用替我操心,總之,謝謝。」

  她說完,低下了頭,肩膀徹底垮下來,頭埋得低低的,眼睛盯著腳下的地面。

  遲晏的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許久,看著她耷拉的肩膀和強裝出來的不在乎,心裡頓時覺得自己有點混帳。

  他是不是弄巧成拙了?

  許久之後,他說:「好。」

  倆人沉默間,賀季同從堂屋裡出來,走到車邊。

  他感覺到這倆人之間的氛圍有些古怪,疑惑道:「怎麼了?」

  顧嘉年沒吱聲。

  她根本不敢看賀季同。

  她剛為了掩蓋自己的心思,讓他背了黑鍋,此時只能在心裡默默地對他說了句抱歉。

  遲晏也懶得理他,只是涼涼地瞥了他一眼。

  賀季同見到他倆不尋常的態度,越發好奇起來:「不是,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啊,這麼嚴肅。還把我支走?不會在說我壞話吧?」

  他的視線在一人之間巡回著,恍然道:「遲晏,你不會因為嘉年妹妹覺得我長得比你帥,就私底下挑撥離間吧?你也太小心眼了。」

  遲晏皺起了眉,看著賀季同的眼神彷佛在看一個腦袋缺根筋的傻子,他清清淡淡地「嘖」了一聲,語氣裡充滿了嫌棄:「你可閉嘴吧,快上車。」

  說著沒再理他,繞過車頭拉開駕駛座的門。

  賀季同跟著上車,仍有些摸不著頭腦,搖下車窗探出頭來,用嘴型問顧嘉年:「他吃槍藥了?這麼凶幹嘛?你們倆吵架了?」

  顧嘉年搖了搖頭,沮喪地擠出一個笑,目送他們離開。

  *

  幾天時間很快過去,時間來到了八月中旬,立秋之後。

  對於大多數高中畢業生們來說,暑假進入了最後一個象限。

  班級群裡,同學們開始曬自己的機票、火車票,準備好奔赴天南地北的大學。

  他們班一本線率百分之九十五,除了幾個成績不理想打算復讀的,不去上大學的只有顧嘉年一個。

  曾經的班幹部熱心地發了許多諸如《大一新生行李清單》、《大一軍訓必備》、《住宿生活指南》等帖子,顧嘉年略略掃過,每一行都充斥著大家對於大學生活未知的渴望與期待。

  顧嘉年漠不關心地瀏覽了一圈,把手機放進口袋裡,對著鏡子深吸了一口氣。

  已經過了中午,爸媽仍然沒來消息。

  她覺得鬆了口氣的同時,又有些隱隱的失望。

  今天是她的十八歲生日。

  吃過中飯,一舅幫著外婆從雜物間裡把逢年過節才能用上的大圓桌面搬出來,還去大舅家借了一個。

  宴席安排在晚上,賓客只請了大舅、一舅兩家人、鄰居張嬸和劉叔一家,以及其他一些還在雲陌的親戚。

  兩張大圓桌綽綽有餘。

  賀季同卻來不了。

  他一大早就在微信上給顧嘉年發了祝賀,還連發了三條消息道歉,說是晝山工作室那邊有急事,他實在抽不出空閒時間來雲陌。

  顧嘉年有些失望。

  既然賀季同不來,那遲晏多半也就不來了吧。

  自那日逛完集市回來,她雖然恢復了每天去爬牆虎別墅看書,但她和遲晏之間的關係進入了一種格外微妙的境地。

  他對她的態度十分耐人尋味。

  他們之間交集依舊不多,但僅有的那幾次,遲晏都表現出了一種超出尋常的寬容態度。

  像是在耐著脾氣彌補自己的過失,慈悲地關照一個剛剛失戀的青春期小孩。

  比如偶爾在她搆不著書的時候主動從書桌後站起來,從書架上層幫她拿書;

  在她的沙發旁邊擺了一張更舒適的小寫字桌,讓她能夠更方便地記看書筆記;

  甚至那寫字桌上面還放了一包抽紙。

  就好像她隨時會因為感情失利而忍不住爆哭一樣。

  如果放在從前,顧嘉年肯定會為了這些貼心的細節歡呼雀躍。

  可現在,她只覺得欲哭無淚。

  哪怕她好幾次都跟他重復,她已經不喜歡賀季同了。

  他只是表示知道了,可態度依然沒有變,甚至看她的眼神更加憐惜了一點。

  大概是以為她都失戀了還在假裝堅強,是個可憐兮兮的小孩吧?

  顧嘉年晃了晃腦袋,收拾好心情,走下樓。

  客人們已經來得差不多了。

  每逢哪家擺宴席,大家通常會空出一整個下午,早早便來了,聚在一起聊天、打牌、嗑瓜子。

  這些老少皆宜又成本很低的娛樂活動,串起了一整年的快樂。

  顧嘉年走進堂屋旁的廚房。

  外婆和兩個舅媽都在忙活著,她們手腳麻利地處理著一樣樣新鮮食材。

  半人高的木桶裡蒸了一大鍋米飯,遠超一十多個人的分量。用柴火蒸出來的米飯十分軟糯,散發著一陣濃濃的米香。

  顧嘉年見二舅媽在水池邊用刀背刮著魚鱗,走過去想要幫忙,被她笑著轟出去:「今天誰都可以進廚房,壽星除外。」

  大舅媽也沖她喊:「停停,你出去把你大舅叫來生火,再不叫停,褲衩都要輸沒了。」

  顧嘉年「撲哧」地笑出了聲,轉身走到門外的院子裡。

  那把老式電風扇拖著長長的電線,從堂屋裡探出頭來,兢兢業業地工作著。

  葡萄架下支了幾個小方桌,大人們圍成幾桌打麻將。

  幾個小輩也湊了一桌,正在打撲克。

  兩個表弟看到她,誇張地「哇」了一聲,連聲說道:「停停姐,你今天真好看!」

  「你這條裙子太好看了,你以前怎麼不這麼穿?」

  顧嘉年低頭看了一眼,她今天穿的裙子是外婆這幾天做的,用的是在集市上買的那匹墨綠色布料。

  款式雖然算不上多麼新穎別致,但勝在簡單大方,很出效果。

  顧嘉年身材纖細,爸媽從前為了方便,總是給她買寬寬大大的衣服。

  而外婆做的這條完全是照著她的尺寸,量身定做,腰線和胸線都掐得很合適,完全凸顯了她的身材。

  顧嘉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往大人那桌走去。

  大舅正對著門口的電扇,頭髮被風吹得鼓起來,可即便如此他已經輸得面紅耳赤、滿頭大汗了。

  他面前的籌碼只剩下幾張,其他的都被另外三人瓜分了。

  顧嘉年走過去,把大舅媽的話轉告他。

  沒想到大舅並沒有鬆口氣,反而滿臉掛著「還沒翻本」的不樂意。

  他不情不願地回頭看了眼廚房的方向,大舅媽正隔著窗子用眼神警告他。

  大舅訕笑著縮了縮脖子,磨蹭半天後仍是不敢違抗,只好跨著臉把爛攤子交給顧嘉年:「停停,那你幫我繼續打,輸了我出,贏了歸你。」

  顧嘉年還沒接話,那邊湊成一桌打撲克的小孩們就不樂意了。

  叫囂得最凶的是二表弟陳鎖:「爸,憑什麼停停姐可以賭錢?我們也想。」

  顧嘉年看過去,發現他們桌上擺的籌碼全是汽水瓶蓋。

  在這種難得的家庭聚會上,小孩子們雖然可以打牌,但並不被允許賭錢。

  於是賭注只能是汽水瓶蓋——每攢滿三個喝剩的汽水瓶蓋,就可以去村頭的小賣部裡換一瓶新的汽水。

  這是一種顧嘉年只在小學數學題裡見過的交易方式。

  來雲陌一個多月裡,她自己也攢了不少瓶蓋,只不過還沒有去兌換過。

  大舅不情不願地往廚房晃,聞言回頭罵陳鎖:「你停停姐今天十八歲生日,成年了,當然可以玩錢。你才幾歲?小毛孩,玩你的瓶蓋去吧。」

  又放低聲音對顧嘉年說:「停停,好好玩啊,別輸太慘,省得我挨罵。」

  陳鎖忿忿不平地沖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

  顧嘉年其實從來沒玩過麻將。

  可牌桌上三人都在等,她躊躇了會兒,只好硬著頭皮坐下來。

  大舅已經把牌整理好了,顧嘉年認真看去,只能勉強識得幾個條子、筒子和東南西北風,卻連出牌、贏牌的規則都不知道。

  她忐忑地看著二舅打了一張西風。

  牌剛落地,坐在她上家的張嬸便敏捷有力地喊了一聲「碰!」,然後瀟灑地把她自己的兩張西風推倒,丟出一張一條。

  輪到顧嘉年。

  桌上三人齊刷刷地抬眼看著她,眼神裡暗含催促。

  顧嘉年瞬間頭皮發麻,她窘迫地低頭,瞪眼看著那些被大舅排列在一起的麻將牌,只覺得它們像是書本上的數學題,分開來她都認識,合在一起卻不知道是個什麼意思。

  她完全裝不下去,剛想坦白自己不會,便看到一隻修長的手從她身後伸到眼前。

  那骨節分明的手指微曲,閒閒地在她的牌面上那兩個條子之間點了點。

  「吃。」

  顧嘉年回頭看去。

  遲晏彎腰站在她的身後。

  他穿了件簡單的黑色襯衫,一隻手上輕輕鬆鬆地提著一個巨大的雙層蛋糕,臉色是一如既往的懶倦。

  在她看過去的那一瞬間,電風扇正好杭齒杭齒地轉過頭來。

  悶熱的下風鼓起他的衣角,露出若隱若現的腹肌。

  顧嘉年僵住,突然想起他家地下室游戲房旁邊放著的跑步機和那些運動器械。

  還沒等她再想下去,便聽到他嘖道:「……想什麼呢?打牌都三心一意的。」

  「……沒什麼。」

  顧嘉年心虛地想著,從今天開始她已經成年了。

  已經不算少兒不宜了。

  她回過神,手忙腳亂地按照之前張嬸的做法,把那兩張牌倒下去,再去把牌桌上的一條揀回來。

  才終於有空閒轉頭問他:「你怎麼來了?還帶了蛋糕。」

  她說著,看著他手裡那個蛋糕,心裡有些驚喜。

  他不僅來了,還給她買了蛋糕?

  「……賀季同買的,」遲晏把蛋糕輕輕地放在一旁的圓桌上,又補充了句,「他讓我必須送到。」

  「……哦。」

  顧嘉年低下了頭。

  原來不是因為要來參加她生日,只是替賀季同來。

  或許還夾雜著對她的安慰。

  倒是桌上其他三人的注意力暫時離開了激烈的牌桌,匯聚到他身上。

  二舅見到兩人之間的交互,疑惑地問顧嘉年:「停停,你朋友?從市裡來的?」

  鄰座幾個孩子們也紛紛轉過頭來,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憑空出現的陌生人。

  顧嘉年給他們介紹:「不是,他就住在雲陌。」

  二舅搖頭:「不可能,這村子裡,方圓十里就沒有我不認識的……」

  他說著,忽然想起了什麼,拍了下腿恍然道:「……山腰那邊的鬼屋?」

  顧嘉年:「……」

  吸血鬼和鬼屋,陳鎖絕對是二舅的親兒子。

  雖然其他人並不管那座別墅叫作「鬼屋」,但聽到二舅這麼說,都立馬反應過來他指的是山腰那座被爬牆虎覆蓋的洋房別墅。

  眾人一時間齊刷刷地抬頭,詫異地看著遲晏,沒有出聲。

  只有二舅繼續耿直地嘀咕著:「……居然這麼年輕?我還以為是個瘸腿老頭呢,從來不出門。」

  他說著,把遲晏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半晌後表達了對他的肯定:「嗯,很健全。」

  遲晏這輩子大概是頭一次收到「健全」這樣的誇讚。

  但對方是長輩。

  還是孟奶奶的小兒子。

  他沉默了好半天,好脾氣地憋出一句:「……謝謝。」

  顧嘉年沒忍住,側過頭偷笑。

  鑑於顧嘉年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新手,幾個大人默許了有人在旁邊教她。

  遲晏正好無事可做,這麼吵嚷的環境實在沒法分心做別的事。

  再加上顧嘉年無聲的哀求,便搬了條竹椅坐在她身邊指點她。

  他好像很有經驗,常常能判斷出其他人聽什麼牌,從而巧妙地避開。

  顧嘉年起初還因為他在身邊顯得十分拘謹,可跟了兩圈之後慢慢掌握了規則,便全然進入了一個新世界。

  什麼矜持、斯文,在直白的輸贏面前統統拋到一邊。

  她甚至會為了一張牌跟二舅爭得六親不認,甥舅兩個彼此吹鬍子瞪眼,毫不退讓。

  有了遲晏這個軍師,再加上新手氣運,顧嘉年一連贏了七八局,之後也是贏多輸少,桌上的籌碼漸漸堆成了一座小山。

  她贏得紅光滿面,總算明白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會有那麼多賭鬼。

  打到最後,劉叔率先撐不住離桌,揚言下次再和顧嘉年一決勝負。

  張嬸沒有輸贏,一臉慶幸地站起來,去廚房裡幫忙。

  反倒是二舅輸得最多。

  他一邊不情不願地掏出鈔票放在桌上,一邊一臉忿忿地盯著遲晏,顯然是把這次的賭場失利全歸咎到他身上了。

  牌桌就此散席,只餘顧嘉年兩眼發光地坐著,把面前的鈔票按照面值大小從上到下疊起來,一遍遍地數著。除去一舅輸掉的那些,竟然還剩了好幾百。

  這對顧嘉年來說簡直是一筆巨款。

  她樂不可支地把錢歸攏整齊,裝進錢包之前又遲疑了一會兒,而後看向遲晏:「……分你一半?」

  語氣十分不情願。

  遲晏瞥了眼那些被捋平的紙幣,根本懶得搭理她。

  顧嘉年樂見其成,喜滋滋地把錢收起來,驚喜道:「沒想到你竟然會打麻將,還打得這麼好。」

  不僅是麻將,上次聽賀季同說過,遲晏打游戲也打得很好。

  遲晏順手從桌旁的井水桶裡拿了一瓶冰鎮著的汽水,把瓶蓋扣在桌沿上輕輕一磕。

  瓶蓋落地發出清脆的「啵」聲,瓶子裡冰涼的氣泡剎那間湧出來。

  他抬起頭,就著那瓶口喝了好幾口,喉結上下滾動著咽下。

  這才睨了她一眼:「你真當我是吸血鬼了?什麼都不會。」

  顧嘉年想起了她在貼吧裡看到的那些他高中時期的照片。

  是了。

  他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如眾星捧月般活在熱熱鬧鬧的世俗裡,做什麼都能做得好。

  肆意地打球、和同伴玩鬧,走到哪裡都是焦點,受盡追捧。

  而她今天第一次在遲晏身上看到了那個白襯衫少年的影子。

  顧嘉年回過神來,摸了摸鼓鼓囊囊的錢包,自言自語道:「我要是每天都打麻將,是不是馬上就發家致富了?」

  「發家致富倒是不見得,可能會輸成窮光蛋。你到時候可別像他一樣哭鼻子。」

  遲晏說著,朝著鄰桌的方向歪了歪頭。

  顧嘉年望過去,原來是劉叔家的小兒子。

  他一不小心輸光了所有汽水瓶蓋,正坐在椅子上抽泣著掉眼淚。

  顧嘉年好笑地看著他滿臉的鼻涕和淚水,大概是把家底輸了個精光,實在可憐。

  她進屋拿了自己攢的那袋瓶蓋給他,蹲下來安慰他:「別哭了,姐姐的給你。」

  小豆丁的眼睛立馬亮了,想要據為己有,又有點不好意思,只是甕聲甕氣地說:「那我去給你們換汽水。」

  「嗯,」顧嘉年眯著眼睛摸了摸他的腦袋,像是在摸咕嚕的毛,「去吧,其中一十個是你的路費。」

  小豆丁聽到這話,歡呼一聲,這才收下所有的瓶蓋往外衝,還不忘回頭喊:「停停姐姐最好了!」

  顧嘉年笑著回到牌桌上,整理打完的麻將牌。

  遲晏還坐在空蕩蕩的牌桌邊上喝汽水。

  午後的陽光肆無忌憚地灑在他身上、臉上。

  他的表情懶懶的,卻沒有皺眉。

  院子裡吵吵嚷嚷。

  另一桌的幾個大人還沒結束,面紅耳赤地爭執著這張牌是該「吃」還是該「碰」。

  孩子們又玩起了打沙包,「砰砰」作響。

  炊煙從廚房的頂端裊裊升起,鳥兒嘰嘰喳喳躲開,閒來無事啄一口汁水豐沛的葡萄。

  顧嘉年的目光定定地看著遲晏。

  從足不出戶、煙酒不離,到陪她去醫院、被賀季同拉著逛集市,再到現在替賀季同來參加她的生日會。

  從一開始見到陽光會皺眉,到現在神色輕鬆地坐在人群裡喝汽水。

  他像是一隻頹廢厭世的獅子,被迫地從陰冷洞穴裡走出來,重新開始適應外界的生活。

  顧嘉年的嘴角彎起來,一邊把麻將牌一個個地摞起來放進盒子裡,一邊慢吞吞地說道:「遲晏,我感覺你好像比之前更適應人多的地方了。」

  遲晏聞言沉默了會兒,把喝了一半的汽水瓶擱在桌上。顧嘉年看見喉結上下滾動著咽下一口汽水。

  許久後,他偏過頭來看她,白皙的脖頸上有葡萄葉的斑駁投影。

  「……有麼?」

  「有。」

  顧嘉年肯定地說道:「真的,雖然我不知道你之前為什麼那麼排斥出門,但現在真的好了很多。」

  她遲疑著多說了一句:「……以後也一定會慢慢變好的。」

  會慢慢回到從前的樣子。

  遲晏扯了扯嘴角。

  有點不相信自己竟然被一個小孩安慰到。

  卻也不得不承認,她的心思很敏銳,而且行事也非常有分寸。

  安慰人時能做到不打探、也不冒犯。

  就連許多大人都做不到這點。

  遲晏忍不住多看了她幾眼。

  今天剛剛成年的小姑娘穿著條出挑的墨綠色長裙,身材纖細、皮膚雪白。

  她的嘴角帶著笑,不緊不慢地收拾著雜亂的牌桌。

  就像平時看書時那樣,一坐就是一上午,安靜又斯文,渾身上下看不見任何屬於這個年紀的衝動與急躁。

  遲晏突然想知道這小孩在北霖讀書的那十年裡到底是怎麼過的。

  才會從一個哭喊著要他帶零食、沒帶就不跟他說話的任性小孩兒,變成了如今這般隱忍懂事的模樣。

  不過……

  他沒忍住問她:「你為什麼總是叫我遲晏?」

  顧嘉年茫然地看過去。

  不叫他遲晏,那應該叫什麼?

  遲晏舉了個例子:「你每次叫賀季同,都叫他季同哥。」

  「我也比你大六歲。」

  遲晏著重強調了那個「也」字,莫名其妙地感覺有一點點不爽。

  雖然在她眼裡,他長得比賀季同難看了一點點……

  可能也不止是一點,而是「順便」加微信、不被邀請逛集市、「順便」被邀請來參加生日會的程度。

  但也不至於連哥哥都不喊了吧?

  沒良心、沒眼光、以貌取人的小孩。

  虧他容忍她這麼多。

  顧嘉年卻被他問得愣住了。

  她好像下意識就這麼叫了。

  甚至微信的備注也是這樣,賀季同的是「季同哥」,而他的是「遲晏」。

  她後知後覺地意識到這區別對待背後的根本原因,慢吞吞地紅了臉,支吾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這要她怎麼解釋。

  難道要說因為他在她心裡比較特殊麼。

  遲晏見她皺著臉苦惱的樣子,嗤了一聲,懶得難為她費勁找借口。

  「算了,不叫就不叫吧,別皺著個臉,」他從一旁的井水桶裡拿了瓶冰汽水,遞到她面前,「喝麼,還挺甜的。」

  「……喝。」

  顧嘉年紅著耳朵伸手接過那瓶汽水,笨拙地學著他的方法用桌沿敲開瓶蓋。

  沒想到她用力太過,冰涼的汽水直接從瓶口噴湧出來,濺了她滿臉。

  那些水汽茲拉茲拉地在她臉上冒著泡泡,而後迅速消散。

  遲晏好笑地轉過臉去。

  順便從隔壁桌上拿了一包紙,扔給她。

  顧嘉年僵在原地。

  她怎麼總是在他面前這麼狼狽。

  好半晌後,她舔了舔被汽水打濕的嘴唇。

  真的好甜。

  她忍不住仰起頭,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汽水。

  *

  到了飯點,飯菜陸陸續續地被端上桌。

  大家都暫停了手頭的活動,熱熱鬧鬧地圍坐在圓桌旁。

  顧嘉年作為今天的主角被安排坐在主位,頭上還戴了個紙質的皇冠。

  這種皇冠她只在肯德基裡見那些過生日的小朋友戴過,她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應該挺滑稽,不過卻完全沒覺得不自在。

  外婆用圍裙擦了手,滿面笑容地把遲晏帶來的那個更大的蛋糕擺在最中間,仔仔細細數著插上十八根蠟燭。

  「一,一……十六,十七,十八。」

  一舅媽幫她點上蠟燭,笑著說:「停停,許願吧。」

  顧嘉年環眼四顧,每一個人都滿眼祝福地看著她,似乎是要見證什麼虔誠的時刻。

  似乎她長大成人,真的是今天發生的最好的事,值得他們騰出一天的時間來,歡聚在一起為她慶祝。

  她的眼神慢慢和遲晏的對上。

  他懶懶笑起來,朝她舉了舉汽水瓶。

  顧嘉年忽然就紅了眼眶,心臟彷彿浸泡在一整罐檸檬汽水裡,酸甜參半。

  她成年了呢。

  順利地成年了。

  她曾經以為她捱不到這一天。

  顧嘉年閉上眼睛許願。

  「希望我能好好長大,只需要長大就好了。」

  既然不知道未來會怎麼樣,那就交給時間來決定吧,她只要負責長大就好了。

  許完願,她睜開眼睛,鼓起腮幫子,一口氣吹滅所有蠟燭。

  孩子們歡呼著鼓掌,迫不及待地催促著大人們切蛋糕。

  醇厚的奶油被切開,露出了裡面香甜細膩的蛋糕胚,還點綴了許多水果。

  舅媽給顧嘉年這個壽星分了一塊最大的,她還沒吃上一口,兩個表弟便用手指蘸了奶油,一人在她一邊臉側劃了一道。

  顧嘉年怔愣著,隨即抄起蛋糕反擊。

  場面一時好不歡樂。

  顧嘉年在陳錫臉上劃下一道奶油,躲避著回過頭。

  忽然看到山那邊夕陽火紅、晚風溫柔,田野與山川交匯,群雁起飛。

  好像世界萬物都在為她慶祝。

  慶祝這個充滿喜悅和歡聚的,屬於她的成年禮。

  直到有突兀的汽車引擎聲逐漸靠近小院。

  如同合奏曲中突然摻進一個不和諧的音節。

  眾人紛紛停下手頭的吃食,往出聲的方向望去。

  一輛黃綠相間的市牌出租車突兀地停在了小院門口,片刻後,後座門緩緩打開。

  一對中年夫婦從後座上下來,其中戴著眼鏡的斯文男人走到駕駛座的車窗外,拿出錢包付錢。

  顧嘉年聽到那司機嘟囔著:「我開你們這一單都不賺什麼錢,回去又載不到人,要不多給點?」

  男人耐著性子,多拿了一張鈔票。

  顧嘉年的眼睛慢慢地亮了。

  如果是前些天,甚至是昨天,他們的出現都會讓她惶恐不安。

  但今天她完全沒有多想。

  甚至內心驚喜地想著,原來爸媽還記得今天是她生日。

  外婆是不是早知道他們要來,卻沒告訴她,想給她一個驚喜?

  她站起身,快步迎上去,走到那對中年夫婦身邊,拘謹又開心地低聲說著:「爸,媽?你們怎麼來了?你們從北霖趕過來的?其實不用這麼麻煩的,就是個生……」

  她的話沒有能夠說完。

  爸爸連司機找回來的零錢都來不及接,便轉過身來。

  抖著手。

  在她左邊臉上,重重地扇了一耳光。

  這一耳光用了極大的力氣,顧嘉年被那力道帶得整個人往一側倒去,踉蹌了幾步才穩住重心。

  在疼痛到來之前,左耳率先發出「嗡嗡」的聲音,像是幾百隻螢蟲鑽進了耳道,在裡面橫衝直撞著。

  而另一隻沒有受傷的耳朵彷佛游離到另一個世界,恍恍惚惚地聽到身後的宴席上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呼。

  周圍的空氣像是被一個巨大的氣泵抽走,渾身血液即將被抽離。

  她後知後覺地捂住了臉,怔愣在原地。

  片刻後,顧嘉年聽到了身後傳來外婆的怒吼。

  「你們幹什麼,幹什麼?」

  外婆蹣跚著走上前,用拐杖狠狠杵了杵地面,一把將顧嘉年護到了身後,怒不可遏地嘶聲道:「兩個混帳,停停又礙著你們什麼事了?你們知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日……」

  媽媽卻打斷了外婆的話。

  一向體面端莊的女人,此刻顧不得眾人都在場,歇斯底里地尖叫著:「媽,你還護著她……你還要護著她!你知不知道她都幹了些什麼?」

  她說著,重重地喘息了幾聲,想要張嘴,可接下來的話卻像是怎麼都說不出口。

  還是爸爸接過了話題。

  他的右手垂在身側,仍在顫抖著。

  他冰冷的視線越過外婆,緊盯著顧嘉年的眼睛。

  他的語氣平靜到可怕,一字一句地問她:「顧嘉年,我再問你一遍,你高考考成這個樣子,為什麼不復讀?」

  顧嘉年感覺自己整個人都在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她死死捂著臉,抖動著嘴皮沒有說話。

  爸爸又緩慢地重復了一遍:「你告訴我,你到底是因為什麼,不復讀?」

  他的聲音並不暴怒,甚至都不算太重。

  可顧嘉年卻覺得牙關都在震顫。

  心臟突突地跳著,太陽穴因為過分的惶恐開始抽痛。

  「我就是……自己不想復讀。」

  她的心裡還存著萬分之一的僥幸,扯了扯嘴角,故作輕鬆地說道:「出分那天我就說過了啊,就是覺得……上大學也沒什麼意思。我不喜歡讀書,就算復讀一年可能也……」

  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抖,以至於沒能說完。

  因為爸爸眼裡的溫度已經降到了冰點。

  他額角的青筋突起著,臉色因為極度忍耐而漲得通紅。

  下一秒,顧嘉年感覺領口被猛力一拽,脖頸處疼痛瞬間襲來。

  她就這樣被拽著領子,踉蹌著被硬生生地從外婆身後扯出來。

  她睜大眼睛,滿臉驚恐地看著他。

  「你他媽還敢撒謊!」

  爸爸揪著她領子的手仍在抖,眼底布滿血絲,如同捲起了毀天滅地的颶風。

  「你竟然還有臉撒謊!我們昨天去學校給你辦復讀手續,你知道你們班主任是怎麼說的嗎?」

  他的聲音憤怒到嘶啞:「他說,是北霖一中不肯收你顧嘉年回去復讀。他說,沒有在高考前開除你,讓你能夠參加完高考,已經是學校網開一面了。」

  「你不是不想復讀,你是沒法復讀!」

  「顧嘉年,」他一字一句地說,「我養出來的乖女兒,好女兒。你竟然敢在高考前一個月,每天晚上跟老師撒謊說去上補習班,然後翹掉晚自習,和一群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在學校天台上抽煙?」

  「你怎麼敢在學校裡,在所有老師的眼皮子底下,翹課,抽煙?」

  「你、怎、麼、敢???」

  他咬牙切齒地說著,然後忽然放開了她的衣領。

  如同丟掉什麼礙眼的東西。

  顧嘉年踉蹌著站穩,恐懼如海嘯般捲來。

  腳下的地面彷彿在寸寸陷落。

  她完了。

  他們知道了。

  他們終於還是知道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2 02:31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03:22 PM 編輯

卷一 光年以外 第十六章

  他們終於還是知道了,在她十八歲生日的這一天。

  顧嘉年從高考之前就開始提心吊膽、滿心驚恐地等待著東窗事發。

  甚至每天查看消息都是一種煎熬。

  可一個多月過去,她在雲陌的日子一直風平浪靜,不論是語文老師、班主任還是爸媽都沒來過半條消息。

  就彷彿這個秘密會隨著她在雲陌的生活永遠被埋葬。

  爸媽厭惡的眼神如同一場末日颶風,將她捲入時間的漩渦中,回到高考前留校的最後一天。

  她一直努力逃避著、不願也不敢去回想的那天。

  那一天傍晚,晚自習的第一節課,顧嘉年像往常那樣用補課的藉口逃出令人窒息的教室,背著書包躲到教學樓頂層那個廢棄不用的天台上。

  那天的晚風也同往常一樣蕭瑟卻自由。

  偌大的高三教學樓燈火通明,所有人都在奮筆疾書備戰高考,天台上只有她一個人。

  顧嘉年背靠著水泥圍牆坐下來,把自己藏在圍欄的陰影裡,哆哆嗦嗦地點燃藏在衣袖裡的煙。

  那煙是托人買的最便宜的那種,劣質的煙草味十分刺鼻。

  可奇怪的是,只有這味道能讓她漸漸地平靜下來。

  她讓它就這樣一圈圈地燃燒著,腦子裡恍恍惚惚地想著,過幾天就要高考了呢。

  多好啊,難以置信的好。

  她終於終於熬到了現在,她做到了呢。

  這樣漫無天日的日子真的要結束了。

  她終於可以逃離爸媽、逃離這個令人窒息的學校、逃離這個冷冰冰的城市。

  到時候她就把煙戒掉,去一個離北霖很遠很遠的地方上大學。

  她可以按照自己的意願留起長髮,穿上好看的裙子;去書店裡找一份兼職、看自己喜歡的書直到深夜;交上新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一起去吃想吃的冰淇淋,一起去爸媽從來不讓她去的KTV和電影院。

  然後重新開始一步步嘗試著,去過有尊嚴的、自由的生活。

  煙頭坍縮成猩紅色的點,如同暗夜中的螢火蟲在忽閃著翅膀。

  顧嘉年就這樣漫無邊際地想像著,直到樓道裡響起令人頭皮發麻的腳步聲。

  她嚇了一跳,慌張地回頭看去,在心裡祈禱只是偶爾來透氣的學生。

  可從樓梯口走進來的,是她的語文老師。

  是這些任課老師中,對她態度最友善的一個。

  顧嘉年的心裡咯噔一下,迅速將那燃過一半的煙頭藏在手心裡,滾燙的火星將她的手心燙出了血泡。

  盡管她的動作很快,可語文老師依舊看到了。

  她一步步走過來,在聞到天台上還未消散的煙味後,倒吸了一口冷氣,臉色頓時變得鐵青。

  她看著顧嘉年蒼白的臉色,一根一根毫不留情地掰開她的手指,語氣充滿不可置信又透頂的失望。

  「顧嘉年,我原本以為你雖然成績差,但還算是個好孩子。沒想到啊,你撒謊說去上補習班,逃了晚自習,就是為了躲在這裡抽煙?這裡可是霖高,整個北霖最頂尖、校紀校規最嚴格的霖高,你知道被發現在校抽煙會有什麼後果嗎?重則開除,輕則勸退,更遑論你還翹了一個月的課!」

  「你這是在自毀前程!」

  顧嘉年後來無論如何都回憶不起來,被語文老師發現之後的那幾分鐘裡,她在想些什麼,是恐懼?是驚慌?還是破罐破摔的絕望?

  身體彷彿開啟了保護機制,將那個過程從她的大腦中刪除了。

  再次有記憶開始,是語文老師帶著她敲響班主任的門。

  她把煙頭交給班主任,搖著頭轉身走了。

  顧嘉年還記得班主任看她的眼神。

  就像爸爸現在這樣,只是更多了一些鄙夷與不齒。

  就彷彿在說:「果然是她這種差生能做出來的事。」

  他又叫來了年級主任,兩個人關上門,開始了殘忍的審判。

  他們訓斥了太多太多,多到顧嘉年已經記不太清了。

  只記得她在兩個老師的不斷逼問之下,恐懼地交代了她是如何開始吸煙的,是誰給她買的煙,又是如何兩頭瞞過爸媽和老師,成功翹課的。

  她還記得自己最後哭著求他們不要告訴爸媽,求他們讓她參加完高考。

  晚自習下課前,班主任最終放她離開。

  他神情嚴厲,語氣卻充滿譏諷:「顧嘉年,你就慶幸吧,如果不是因為過幾天就要高考了,你一定會被開除,我保證。」

  「但倘若你沒有考好……按照霖高一貫嚴苛的校紀校規,我們不可能再要你這麼一個會帶壞學校氛圍的差生來復讀。我們絕不能讓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你走吧,好自為之。」

  好自為之嗎?

  她沒有做到。

  她渾渾噩噩地度過高考前的最後幾天,一個字都復習不進去;高考的那兩天如同世界末日般漫長,那些試卷的每一行裡都寫滿了她的恐懼,不論她怎麼努力都沒辦法集中注意力。

  高考之後、出分之前的那些日子裡,顧嘉年謊稱感冒,把自己關在了家裡。

  她拉著窗簾,滿心惶恐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恐懼到渾身震顫。

  既怕東窗事發,又怕考砸之後從此再沒有退路、沒有未來。

  每一天,從白晝到黑夜,再從黑夜到白晝。

  每一天,都是度日如年。

  總算捱到了出分那天,顧嘉年在爸媽的催促下查了分。

  盡管做足了心理準備,可在看到分數的那一瞬間,她的心臟依然光速下墜。

  果然很砸。

  史無前例的砸。

  像是愚人節離譜的玩笑。

  在一本線率百分之九十五的霖高,這個分數說出去大概都不會有人信。

  根本沒有學校可以報。

  她知道她完了。

  果然,爸媽看到了分數後難以置信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們粗暴地推開她,湊到計算機前刷新了一遍又一遍,全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可那串數字絲毫未變。

  然後他們便開始你一言我一語,瘋狂地咆哮著,質問她原因。

  顧嘉年一言不發。

  在得不到答案之後,他們開始訓斥她。

  像往常每一次考試考砸之後那樣,不,是更甚。

  這一次,他們用盡了畢生所學的知識體系裡最最難聽的話。

  顧嘉年仍然一言不發。

  她如同一個喪失了靈魂的木偶,聽著他們斥罵、然後開始互相爭吵、彼此指責埋怨。

  爸爸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眉頭緊鎖、沉默不語。

  媽媽則開始放聲大哭,肆無忌憚地發洩著自己的情緒。

  她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細數這十年裡他們為了她的成績、她的未來付出了多少金錢和努力,控訴著自己的嘔心瀝血和殫精竭慮最終卻換得這麼個結果。

  就好像參加高考的是他們。

  「我就算養條狗養十年也會有回報吧?你呢?這就是你給我們的回報?」

  「要不大家都別活了吧,一家三口一起跳下去,就從這十八樓的窗外。」

  「你考成這樣,是想把爸媽逼死嗎?」

  顧嘉年依舊一言不發。

  她難以想像如果他們知道了原因,知道她甚至沒法回霖高復讀之後,會不會真的跳下去,帶著她一起。

  直到最後,爸媽的情緒終於平靜下來。

  他們達成了共識,說第二天就去霖高幫她辦復讀手續。

  顧嘉年終於開口。

  「你們別去,我不想復讀了。」

  「我不想再讀書了,也……不想上大學。」

  是不想,而不是不能。

  只是她不想而已。

  這樣的未來,什麼長髮、長裙、深夜的書店,什麼冰淇淋和電影院……自由自在不受掌控的生活、志同道合的三兩知己;

  熱愛的、渴望的、夢寐以求的未來。

  是她自己不想要了。

  她痛苦地說服了自己,然後死死地咬緊了牙關,如同一個戰士一般,絕不動搖。

  回憶如同洪水過境,無數情緒隨著浪潮瘋狂湧動。

  等回過神來,顧嘉年才發現周圍的所有嘈雜都消失了,院子裡靜悄悄的,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吃東西。

  顧嘉年捂著腫痛的臉頰,滿眼茫然地回頭看。

  所有人都在看著她。

  他們的目光並沒有惡意,可剛剛的那些溫暖和鼓勵統統不見了,他們詫異地看著她,彷彿在看著一個陌生人。

  看著一個他們不認識的壞孩子。

  顧嘉年的目光移了移,劉叔家的那個小豆包在和她視線相接的那一剎那,不自然地往媽媽身後藏了藏。

  手裡還捧著那箱用她給的瓶蓋換的汽水。

  顧嘉年覺得自己的脖頸彷彿一架生了鏽的機器,緩慢地轉動著。

  她最終望向遲晏的方向,看到他皺著眉,抬起腳步像是想要朝她走來。

  他也聽到了吧。

  聽到她是一個什麼樣的壞孩子。

  她覺得自己在分崩離析地傾塌。

  腦袋裡忽然響起了尖銳的呼嘯聲,如同狂風迂回地灌進空蕩蕩的峽谷,研磨著每一顆粗糲的沙塵。

  那些聲音藏在耳朵裡面,紮根在大腦深處。

  它們頻率極高,似乎有無數鬼魅在嘶吼著、瘋狂地游走著,刺痛她的頭顱。

  猶如謝幕一般,這個世界在眼前瞬間變得模糊。

  所有的一切都像電影放映結束,在以倍速離她遠去。

  外婆做的燙嘴的鍋巴、鉗住她腳趾的青色螃蟹、集市上的巧克力冰淇淋,還有遲晏遞給她的汽水瓶。

  那些酸的、甜的、疼痛的、滾燙的知覺,都在飛速地離她遠去。

  只剩下歇斯底里的風聲。

  顧嘉年難以抑制地尖叫了一聲,用雙手痛苦地捂住耳朵,開始狂奔。

  身後依稀傳來零碎的呼喊聲、吵罵聲以及呵斥聲,和她腦袋裡那些令人恐懼的風聲混雜在一起。

  她不顧一切、漫無目的地奔跑著,試圖將腦袋裡的那些聲音趕出去。

  漫山遍野。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她用光了所有力氣,死死喘息著跌倒在地。

  膝蓋、胳膊和臉頰瞬間被尖銳的石子與帶著刺的花枝割破,血液麻木地湧出來。

  頭顱裡叫囂的風聲終於消失了,大腦恢復了平靜。

  顧嘉年開始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血液流動的聲音,甚至,她後知後覺地感覺到了渾身上下火辣辣的疼痛。

  她睜開眼,茫然四顧,意識到自己竟然繞回了遲晏家這個荒涼的無人庭院裡。

  夕陽早已落下,漆黑的夜晚來臨,身後的薔薇花叢裡有昆蟲爬過的細微聲響。

  幾隻螞蟻攀爬到她滿是泥土的手上,試圖翻山越嶺。

  顧嘉年緩慢地支起身子,木訥地轉過身抱著膝蓋,就那樣坐在荒草叢生的花園深處。

  靜悄悄地等待著她的十八歲生日過去。

  耳邊依稀能聽到一些人在遠處呼喊她的名字,那些聲音來來回回、忽遠忽近。

  不知道過了多久之後。

  那些查找呼喊聲逐漸消失了,黑夜沉悶地覆蓋了一切,萬籟俱靜。

  顧嘉年聽到庭院的門被推開。

  有人一步一步地走進來,在快要踏上石階前忽然突兀地停下腳步,轉了個彎,向這雜草叢生的花園裡走來。

  他的腳步踩過滿地枯枝與殘葉,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

  他一步步走到她身前,撥開滿身是刺的薔薇叢。

  那些花枝上的刺劃破了他手背,有細密的血珠冒出來。

  他慢慢彎下腰,伸手擦掉她兩邊臉頰上那摻了血液與泥土、已經渾濁不清的奶油。

  「疼麼?」

  他問。

  「遲晏,」顧嘉年抬起頭盯著他,清清淺淺地笑起來,「你有煙麼?借我一根唄。」

  *

  殘敗的花叢之後,小姑娘抱著膝蓋坐著,一張巴掌大的臉腫了一半,嘴角也破了一個狼狽的口子。

  可她似乎毫不在意,散漫地扯著嘴角,眼裡閃著奇異的光。

  遲晏從沒有見過這樣的顧嘉年。

  其實她在他面前的狼狽次數並不少。

  被螃蟹夾了腳趾,疼到飆淚卻不敢吱聲;在得知喜歡的人有心上人之後垮了肩膀、塌了眉毛仍然強裝沒事;學著他開瓶蓋卻沒控制好力道,被噴湧而出的汽水澆了滿臉,可笑又荒唐。

  甚至是方才挨打的時候,滿臉驚懼、惶恐又絕望。

  可從來不是現在這樣,灰頭土臉、滿臉傷痕地坐在荒蕪的花叢裡。

  明明渾身污垢,卻睜著亮晶晶的眼,笑嘻嘻地管他借煙。

  彷彿終於脫去了那層拘謹壓抑的好學生外殼,想要瘋狂地不顧一切地追求心底最後的自由。

  哪怕知道自己在墜落,不斷地墜落,她也想要那種自由。

  遲晏忽然覺得心口控制不住地跳了跳。

  這個小姑娘,她到今天才剛滿十八歲而已。

  顧嘉年見他沒有反應,便又笑著問了一句:「你肯定有的吧?我煙癮犯了,難受。」

  她的聲音如同囈語。

  「你應該知道這種感覺?好像有螞蟻在我身體裡面爬,你幫幫我好不?」

  她說完,盯著他的眼,看到他破天荒地沒有皺眉,只是扯著嘴角點頭:「有。」

  然後向她伸出了手。

  薔薇花枝遮住了他一半的臉。

  他的黑色襯衫袖口有好聞的木質香味,依舊能讓她想起一陣大雨過後,被掩埋在濃霧中的原始森林。

  顧嘉年沒有回應,她用上了內心深處最敏感的那個自己,直直地盯著他的眼睛,想要分辨他眼裡的情緒。

  沒有笑意,也沒有厭惡和輕視,更加沒有同情與憐憫。

  只是向她伸出了手。

  他從始至終都沒有閃避,平靜地和她對視著,直到她終於肯垂下眼,伸手握上他的手。

  觸碰的剎那,兩人似乎都打了個寒顫,雙方都分不清是誰的手更涼一些。

  夜風舞動著衰敗花園裡的每一從花草,茂密的爬牆虎如同一張巨網,靜靜地守護著這片原始地。

  顧嘉年收起了臉上的笑,麻木地任由他牽著站起來,踏過那些荒草與尖刺,走上石階。

  她猶如一個提線木偶般跟著他走到門口,然後看著他單手掏鑰匙、開門、拿拖鞋、開燈。

  這過程中,他一直沒有鬆開她的手。

  顧嘉年被牽著走到那個幾乎專屬於她的單人沙發旁坐下。

  他終於鬆開了她的手,將一旁的讀書燈打開,暖黃色的燈光瞬間照亮大廳的角落。

  柔軟的皮質沙發將她毫無縫隙地包裹著,身後書架上依舊放著那些令她神迷的書本,一切都那麼令人熟悉,但她卻不是來看書的。

  或許是常年不受光照,這房子裡的溫度比外頭還要低,顧嘉年後知後覺地感覺到渾身發冷,卻仍然不忘抬頭問他要煙。

  「等著。」

  許久之後,遲晏拿了條毯子過來,手裡還端了個托盤,上面放著一杯咖啡,以及一碟巧克力蛋糕。

  顧嘉年蜷縮在沙發裡,掃了一眼那托盤裡的東西,抬眼問他:「煙呢?」

  遲晏慢慢地把托盤擱在矮桌上,輕輕推到她面前。

  然後把那條毛毯蓋在她身上。

  「抱歉,煙沒有了,」他垂著眼,顧嘉年沒辦法從他的語氣裡判斷出來他是不是撒謊,只聽他接著說,「喝杯咖啡吧,雖然是晚上。」

  顧嘉年不為所動。

  遲晏補充道:「如果你相信我的話,喝點吧,有用的。我之前煙癮犯了控制不住的時候,就會喝咖啡。」

  顧嘉年笑著脫口而出:「那你不也沒有控制住麼?自己都是癮君子,要我怎麼相信你?」

  「我控制住了,」遲晏毫不閃避地直視著她的雙眼,「自從你來了之後,我再也沒有吸過煙。那次在醫院,我也沒有點煙。」

  顧嘉年怔住,她記得的。

  那次在醫院裡,他說是去外面吸煙,卻並沒有點燃,只是夾著一支未燃的煙靠著欄桿站著。

  不僅是那次,似乎從第二次見面開始,她就再也沒見過他抽煙,也沒在他身上聞到過煙味,取而代之的是這種清新好聞的木調香氣。

  原來竟然是因為她麼?

  為了能讓她這個未成年人不受二手煙的迫害?

  顧嘉年終於目光遲鈍地轉向托盤。

  遲晏注意到她鬆動下來的態度,把勺子遞給她:「冰箱裡只有這個了,雖然不是生日蛋糕,但……是賀季同之前在的時候買的。」

  顧嘉年看著那塊巧克力蛋糕,第一次沒有因為他刻意提及賀季同而辯解。

  她今天還沒來得及吃她的生日蛋糕呢。

  「謝謝。」

  她端起杯子開始喝咖啡。

  咖啡既沒有放糖,也沒有加奶,苦澀而濃烈的咖啡液燙得她舌尖發麻。

  她顧不得燙,一口氣喝完,希望那裡面的咖啡因能夠快些起效。

  只是實在是太苦了。

  顧嘉年只好大口大口地往嘴裡填蛋糕。

  一口接著一口。

  味覺彷彿被苦味掩蓋了,甜膩的奶油和巧克力混合的味道應該是怎麼樣的,她竟然嘗不出來。

  她大口大口地咀嚼著,吞咽著,想要填補心裡的茫然。

  可一整塊蛋糕都吃完了,還是不夠。

  她問他:「還有麼?」

  遲晏搖了搖頭:「抱歉,是最後一塊了。」

  顧嘉年敏感地注意到,這是他今天晚上說的第二句抱歉。

  他在好脾氣地容忍著她。

  顧嘉年突然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任性的人,不再察言觀色、小心翼翼地顧及別人的感受。

  或許她根本就是這種人,她三歲的時候就會因為別人沒給她買吃的而生氣。

  可能天性就是如此,只是裝乖太久,連自己都騙了。

  遲晏說著,又遞了紙巾給她。

  顧嘉年沉默著接過,開始仔仔細細地擦臉。

  紙巾擦拭過臉頰的時候,腫脹的傷口火辣辣地疼起來。

  她的手沒有半點停頓,繼續擦拭著,甚至連眉毛都沒有蹙一下,彷彿完全沒有感覺到疼痛。

  遲晏的心口暗了暗,終於蹙了眉。

  他去樓上拿了藥箱,蹲在她身前,第二次幫她處理傷口。

  脖子上、胳膊上、小腿上,全是被薔薇叢劃破的細密的傷,更別說還有被打得腫脹的臉頰。

  顧嘉年聽到他在她耳邊「嘖」了一聲,皺著眉笑話她:「小孩,你在我家怎麼總是這麼狼狽,風水相沖麼?」

  她也笑了一下,沒吱聲。

  可能確實是相沖吧,但說的應該是他和她,她總是給他添很多麻煩。

  遲晏一邊幫她處理臉頰的傷口,一邊說:「我剛剛去拿藥的時候給你外婆打了個電話,她很擔心你。我跟她說了,如果你不想回去的話,今天可以住在這裡」

  「還有……你爸媽,你走之後,他們被你外婆杵著拐杖趕上了那輛出租車,大概也是過了衝動勁,說是今天夜裡就回北霖。」

  顧嘉年點點頭,仍然沒有說話。

  她一直沉默著,直到遲晏替她細致地清理完最後一處傷,開口問她:「……什麼時候開始抽煙的?為什麼?」

  顧嘉年終於抬頭看他。

  班主任和語文老師都問過她同樣的問題,可他現在的語氣和他們都不同,沒有嚴厲,沒有不屑,沒有失望,彷佛只是想要了解事情的本末。

  顧嘉年像是受到了蠱惑般開始回憶著。

  她是怎麼一步步地從好孩子顧嘉年,從爸媽眼裡的小天才,變成差生顧嘉年的呢?

  是怎麼行差踏錯、自暴自棄,直到失去她的未來的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2 03:09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03:22 PM 編輯

卷一 光年以外 第十七章

  顧嘉年轉學到北霖的時候剛過七歲生日,爸媽安排她插班念了二年級。

  她在雲陌無憂無慮地玩了六七年,幼兒園裡只學過簡單的算數,多數時間都在跟著老師做游戲。

  然而北霖的那些孩子們,經歷了胎教早教、雙語幼兒園到精英學前班。

  他們和顧嘉年站在一起,彷彿巨人對上小矮人。

  顧嘉年起初自然跟不上。

  好在小學的知識簡單,她又迫切地想要討爸媽和新老師的歡心,學得十分努力。

  上課認真聽講、回家一絲不苟地完成老師布置的課外作業。

  就這樣,顧嘉年的成績越來越好,小升初的時候考上了東城區最好的智華初中。

  成績出來那天,爸媽恨不得昭告天下。

  他們帶她去吃必勝客,給她點了一個大大的披薩,她至今都記得,那個披薩是黑椒牛肉味的。

  他們還帶她去游樂場,在飛馳的過山車上神采奕奕地誇她是個小天才。

  顧嘉年就這樣在飄飄然的氛圍中迎來了初中生活。

  智華初中作為片區最好的初中,教學難度大、競爭壓力同樣也很大。

  從第一個學期開始,顧嘉年便發現自己對數學和物理缺乏天賦——學習不再像小學時那樣,只有肯付出就有回報。

  能考上智華上學的孩子,大部分基礎都很好。

  老師講課速度快,盡管顧嘉年全神貫注地聽、一絲不苟地記筆記、課後認真做習題,依舊很難跟上課程的節奏。

  她覺得自己的大腦像是一個漏眼很大的篩子,那些公式和數字熙熙攘攘落進來,毫無保留地被篩出去。

  老師們自然喜歡理解能力強的學生,這是人之常情。

  但顯然顧嘉年並不在此類。

  她還記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拿著習題集鼓起勇氣去問數學老師。

  數學老師說完解題過程,她思考過後依舊難以理解。

  問到第三遍的時候,數學老師沒說話,只是皺著眉抬頭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就好像她是什麼外星生物。

  「動動腦子吧,不要浪費我的時間。」

  顧嘉年的血液沖上臉皮,從此再也不敢去問問題。

  在這樣的狀態下,期中考試排名出來了。

  她的數學和物理成績排在全班倒數,總成績也只是下游。

  她灰心又難過,捧著成績回到家想要得到爸媽的安慰,卻在他們臉上看到了比她更甚的不安與焦慮,以及憤怒。

  他們不停地拿著試卷質問她原因,說她這樣下去會完蛋,考不上好高中,也考不上好大學。

  彷彿她不是期中考試沒考好,而是墜入了一個黑暗、恐怖、深不見底的洞穴。

  之後的每一次考試之後。

  顧嘉年看著爸媽一次次走進房間,因為她的成績而爭吵。

  起初還會關上門,後來連虛掩都懶得,彷彿就是故意吵給她聽。

  他們彼此埋怨對方的教育方法、激動地指責對方不上心,甚至到最後開始辱罵對方的基因。

  「我從小數學就很好,肯定都是因為你,要不然她會這麼蠢?數學老師說,她怎麼學都學不明白!」

  「我從雲陌一步步考到北霖上大學,我蠢?我看你女兒就是像你,沒腦子,一根筋!」

  顧嘉年躲在門後無聲地哭泣。

  她想要推開門走進去,想要辯解說自己不蠢。

  她想向他們保證,她會好好努力的。

  就這樣,初一下學期到來。

  顧嘉年拼盡全力地學著。

  她把所有的雜書鎖進書櫃,咬著牙刷題。

  既然腦子笨,那就多練習。

  她做了一本又一本厚厚的習題集,每天晚上在爸媽睡著後繼續爬起來預習、復習,一直學到半夜一兩點。

  那段時間雖然辛苦,可她心裡還有期待。

  她還記著小升初考試之後爸媽臉上的驕傲,她為了證明自己仍是他們口中的「天才」,寧願拼上一切。

  顧嘉年的努力最終取得了成效。

  初一年末的期末考試,顧嘉年的數學和物理成績有了大幅提升,再加上一直還算不錯的語文、英語,總成績從中下游慢慢爬進全班前五。

  爸媽十分驚喜,焦慮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從前那種適然的驕傲。

  他們鬆開的眉頭和讚許的眼神讓顧嘉年感到心滿意足,暗自覺得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

  她似乎摸到了一點學習的節奏——為了在爸媽面前維持所謂的「天賦」,為了跟上大家,她情願付出加倍的時間和努力。

  可惜沒過多久,爸媽的驕傲像泡在漏氣發酵瓶裡的酸菜,飛速變質。

  初二入學家長會上,班主任找爸媽談話,她稱讚顧嘉年是一個可造之材,是個重點高中、重點大學的好苗子,理應更進一步。

  她直言顧嘉年的理科成績雖然有進步,但依舊不夠穩定,她語重心長地希望父母能好好督促她進步,絕對不能懈怠。

  那天,爸媽從學校回來之後,彷彿被打了雞血。

  他們不再滿足於班級前五,而是開始關注年級排名、片區聯考排名。

  他們侃侃而談,他們壯志淩雲,北霖大學、晝山大學、南漓大學……這些赫赫有名的頂尖學府彷彿是他們的囊中之物,唾手可得。

  他們激昂地描繪著他們所希冀的、屬於顧嘉年的美好前程。

  於是,從初二上學期開始,爸媽為她請了數理化的家教。各個科目每周額外上三次課,每次兩個小時,幾乎佔據了她所有的課餘時間。

  顧嘉年剛找到的節奏被切割得支離破碎。

  爸媽急切地想要得到結果,每個家教幾乎只試一兩個月,期間如果顧嘉年的成績沒有提升,就立刻換人。

  顧嘉年性格慢熱,很難與人快速親近,往往還沒磨合好就已經換了個家教。

  那段時間,顧嘉年覺得自己像是養殖在池塘裡的貝類,被硬生生塞入一個又一個粗糲的石子。

  她忍著疼痛努力地想把那些石子變成珍珠,可還沒成功,舊的石子便被血淋淋地掏出,新的、堅硬的石子又塞進來,永遠沒有痊癒的一天。

  她又如同一座破舊的旅店,接待著來來往往、面目模糊的旅人。

  他們大多只住一到兩宿,沒人有時間真正停下腳步了解她、修繕她。

  就這樣,她的成績不進反退。

  從班級前五,到前十,到前十五,再退回到中游。

  爸媽的失望與謾罵像是一把把尖刀,一次一次紮進她的皮肉,她開始知道,原來罵人的詞匯量可以這麼豐富。

  原來在他們眼裡,她竟然比這世界上最不堪的事物更為不堪。

  他們不甘心地掰著手指頭,控訴家裡為她請家教而花的錢,和為了提高她的成績付出的精力與時間。

  一筆一筆,通通是疊加在她身上的罪孽。

  顧嘉年從那一年開始失眠。

  她把偷買的書藏在床底,晚上睡不著的時候拿出來,躲在被窩裡看。

  那些故事陪她渡過了一個個失眠的夜,給了她在孤獨中堅持下去的信念。

  中考前的一個學期,顧嘉年再一次鼓起勇氣往上爬。

  她推掉了所有聚會,整個學期和假期全在刷題與補課中度過。

  也是在那個階段,她失去了初中生涯為數不多的幾個朋友。

  「等你考上好的大學,朋友自然會來。」

  「成功的路都是孤獨的。」

  爸媽這樣勸慰她。

  她的成績終於又有了起色。

  中考出分,她排在班裡第十一名,總成績比霖高的錄取線只低了三分。

  ——霖高是北霖市最好的高中,一本率高達百分之九十五,也是爸媽最希望她念的高中。

  顧嘉年想要退而求其次,去家附近另一個還不錯的一個高中,北霖九中。

  九中的老師為了和同為第二梯隊的其他高中搶霖高以下的生源,甚至打了電話過來邀請她,說會讓她進文科實驗班,好好栽培她。

  可爸媽卻不甘心。

  他們咬著牙幫她交了霖高的擇校費。

  霖高有規定,中考分數在線下三分以內的同學,可以通過交擇校費的方式,成為擇校生。

  一分是三萬塊錢。

  交完擇校費回來的那天,媽媽忽然開始搜查顧嘉年的房間,從她床底下找出來十幾本雜書。

  她憤怒地將它們全都撕了。

  顧嘉年嚎啕著撲上去阻攔,卻挨了打。

  媽媽的巴掌狠狠地打在她臉上、背上、肩膀上,她擰她的胳膊、掐她的大腿,瘋狂地發洩著所有的憤怒和不甘。

  「你知道你差的這三分是多少錢嗎?」

  「這個學期我還以為你長進了,卻原來每天都躲在房間裡偷偷看這些雜書!要不是看這些書浪費精力、浪費時間,你就能堂堂正正地考上霖高!」

  顧嘉年恍惚地看著一地的碎屑,沒有再為自己辯解。

  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吧?

  顧嘉年以擇校生的身份進了霖高,頂著「差生」的名頭。

  爸媽和老師的口中,也頻頻出現「差生」的字眼。

  甚至是同學們提到她時的稱謂。

  「那個差生,顧嘉年。」

  高中三年如同白駒過隙,灰暗到難以完全回憶。

  高一結束,她麻木地聽從爸媽的要求,選了更受學校重視、更好就業的理科。

  高二,她埋頭解那些深奧的數學、物理題,忍受著怎麼學都跟不上的差距,聽著任課老師和同學們的冷嘲熱諷。

  直到升入高三。

  顧嘉年的成績依舊沒有起色,一直排在班級下游,幾次模考成績都在一本在線下徘徊。

  爸媽開始到處請教所謂的教育方法,特別是向那些孩子考上重點大學的同事們。

  他們在她身上嘗試各種招數。

  沒收手機、拔掉網線,定期抽查復習進展,稍不滿意便是嚴厲的言語攻擊和體罰。

  他們還罰她抄寫錯題,希望她深深記進腦袋裡。

  最多的一次,顧嘉年把試卷上的物理錯題抄了五十遍。

  可她抄完那五十遍,下次遇到同一類型的題卻仍然不會做。

  或者說壓根沒有堅持到看完題目,便條件反射般覺得頭暈目眩,痛苦到想要嘔吐。

  高考前的最後一個學期,爸媽開始在書房裡安裝上監控,以便時刻監督她的最後衝刺階段。

  顧嘉年的失眠症越發嚴重。

  那是什麼樣的日子呢?

  有一些晚上,她握著筆,看著面前的試卷和習題集,靈魂卻像是離開了身體,飄到房間上空俯視著自己。

  她開始疑惑,她到底是誰?

  這個坐在書桌前像個傀儡一樣沒有靈魂的人,到底是誰?

  她開始認真地思考「放棄」。

  從——

  「我真的不笨,我會努力的。」

  到——

  「我已經很努力了,我可能,就是太笨了。」

  從七歲到十七歲,顧嘉年咬牙走過充滿荊棘叢的道路,才發現迎接她的不是明亮開闊的山頂,而是腐爛泥濘的沼澤地。

  她不知道自己的失眠症該怎麼解決,不知道成日成日的心悸有沒有藥可醫。

  高考前一個月,她第一次翹了晚自習,想要去學校天台上喘口氣。

  就是那天,她看到有人在天台上抽煙。

  是幾個校外的小混混,很眼熟,偶爾會跟霖高的一些差生來往,不知道怎麼混進了學校裡。

  他們一邊抽著煙,一邊聊天、大笑,講一些不入流的笑話。

  看到顧嘉年後,他們在煙霧繚繞中沖她吹起了口哨。

  「美女,一起來聊聊?」

  他們的笑聲那樣肆意,沒有任何負擔,彷彿這個世界由他們做主。

  顧嘉年卻像是入了蠱。

  她走過去,問那個為首的小混混要了一根煙。

  第一次抽煙,她難以接受那個味道,幾乎嗆出了眼淚。

  那幫小混混在一旁取笑她:「霖高的好學生都是書呆子,連抽煙都不會。」

  顧嘉年堅持著抽完一根,抖著手拿錢給他們,拜托他們幫自己買煙。

  第二天,第三天……她如同受了蠱惑般,每天都會以出去補課為借口翹課去天台上。

  小混混們偶爾會來,順便給她帶包煙。

  但大多時候只有她一個人。

  那些晚上,她彷彿得到了長久以來從未感受過的安寧。

  她吹著屬於她一個人的、自由的晚風,任憑自己沉溺在這劣質的煙味裡,墮落著、腐朽著。

  以為能靠著這樣的放縱挺到高考。

  只可惜她一貫難以如願。

  就像小時候為了能養小烏龜,拼命想考到九十五分,最後卻只考了九十四點五一樣。

  那相差的零點五分,就是她的宿命。

  高考前留校的最後一個晚上,顧嘉年最後一次去天台,卻被偶然來此的語文老師發現。

  從此,更深一輪的噩夢開始了。

  ……

  等顧嘉年終於說完這冗長的十年,夜已經深了。

  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剩牆上掛鐘的秒針「滴答滴答」走著。

  遲晏偏過頭看去。

  小姑娘縮在大大的單人沙發上,雙手抱著膝蓋,被綠色碎花裙勾勒得格外纖細的腰肢蜷縮著。

  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卻沒有任何情緒。

  平靜到像是在說旁人的故事。

  遲晏想要開口打破這平靜,卻覺得喉嚨乾澀難以出聲。

  一貫擅長遣詞造句的人,此刻竟連隻言片語都為難。

  滿室靜謐,空調也停止了運作。

  如同有某種感應,他忽然轉過頭看了眼牆上的掛鐘。

  十一點五十九分。

  他嘆了口氣,忽然難以抑制地伸出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髮頂。

  指尖的觸感還算溫熱,莫名讓他心安。

  「最後一分鐘了,」他扯了扯嘴角,「生日快樂,恭喜成年。」

  他希望她能快樂。

  *

  生日快樂。

  恭喜成年。

  顧嘉年乾澀的眼眶忽然開始發疼,她整個人更深地蜷縮進沙發裡,把臉埋進雙手,淚水如同潮湧般從指縫中湧出來。

  麻木平靜的情緒驟然決堤。

  起初還能抑制哭聲,到後來卻彷彿破罐破摔。

  像是要把十多年的怨氣和委屈全都通過眼淚發洩出來。

  她深深地彎著腰,任由滾燙的眼淚透過指縫浸透裙擺。

  直到有人遲疑著,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她弓起顫抖的脊背。

  顧嘉年難以控制地伸出一隻手,如同溺水者般緊緊攥住他的衣擺。

  直到許久之後,她的心情才稍微平靜些。

  她慢慢睜開哭腫的眼,理智恢復了一些,吸了吸鼻子,總算肯放開手裡攥著的布料。

  「抱歉,沒控制住。」

  遲晏捋了捋皺巴巴的襯衫下擺,好笑地問她:「你這個愛扯人衣服的習慣怎麼來的?」

  那次在醫院也是這樣,疼起來能忍住不哭,卻差點把他的衣服下擺扯爛了。

  「不知道……我又不是誰都扯。」

  遲晏瞥了她一眼,半開玩笑道:「哦,那就是跟我有仇?沒良心的小孩。」

  顧嘉年知道他不是真的跟她計較。

  大哭一場之後,心裡好像沒有那麼堵了,只是覺得空落落的,整個人如同被剝去千斤重的血肉,只剩一副空蕩蕩的骨骼。

  她現在的樣子大概很糟糕。

  鼻子堵塞,頭髮也哭亂了,臉上的每一寸皮膚都像是吸飽了淚水,滾燙又腫脹。

  應該很難看吧。

  顧嘉年偏過頭去,把毯子拉到臉上,只露出一雙大大的眼睛。

  遲晏看見她的舉動,慢悠悠地哂笑了一聲:「都這樣了還臭美?放心吧,我不嫌棄你醜。」

  「再說了,你也不醜。」

  他這話十分自然地脫口而出,說完後卻突然眉心一跳。

  怎麼有點曖昧。

  什麼醜不醜、嫌不嫌棄的。

  像個調戲小孩的混蛋。

  遲晏咳了一聲,想要找補兩句,卻發現顧嘉年直勾勾地盯著書桌後黑色冰冷的壁爐,彷彿在思索冬天燒起來暖不暖和。

  他的眉心又是一跳,聽她開口問他:「遲晏,你覺得,人為什麼要上大學呢?」

  「我爸媽總說如果我不上大學,以後就活不下去。難道一定要讀了大學才可以活下去嗎?」

  遲晏蹙起了眉,思考著該如何回答這個龐大的議題。

  可還沒等到他回答,顧嘉年又喃喃道:「我從前也這麼覺得,高考分數出來的那天,我甚至以為是世界末日到了。」

  「我整整幾天沒有睡著,害怕爸媽知道這一切,也怕自己以後會活不下去。」

  「我把自己關在房間裡,一次又一次地從抽屜裡翻出美工刀,想要結束這種恐懼……既然以後沒法生存,那乾脆不要經歷那些痛苦,直接邁到最後一步好不好?」

  遲晏的心跳彷彿停了一瞬,幸好她再一次笑著說:「還好我最終下不去手,比起死,我好像更怕疼。」

  她說完,把眼睛也藏進了毯子裡面。

  「但就是這樣的我,來到雲陌之後也慢慢好起來了。」

  「我每天早上疊被子,推開窗戶跟自己說早安;跟著外婆學做飯、種菜、養雞;和表弟們一起去河裡捉螃蟹、挖野菜;甚至淩晨五點鐘起床,和你們一起去趕熱鬧的早集。」

  遲晏忍不住抬起手,按了按眉心。

  毯子裡傳出沉悶的笑。

  「我從來沒有吃過這麼好吃的餛飩,滿滿一大碗,只要五塊錢。只要五塊錢。」

  她說著,忽然拿掉蓋住整張臉的毛毯,淚眼朦朧地抬起頭,執拗地看著他:「那麼我為什麼要去上大學呢?」

  「我已經可以活著了不是嗎?就像雲陌的大部分人那樣,幾十年如一日地活著,不行嗎?」

  遲晏沒有說話。

  他的眉心瘋狂跳動著,心口的悶痛感愈來愈烈。

  時間足以摧毀最天真任性的靈魂,撕碎所有可以稱之為夢想的東西。

  他比誰都知道這是什麼滋味。

  再顧不得曖不曖昧、混不混蛋,他難以控制地伸出手去,用指尖輕輕擦掉女孩眼角的淚。

  它們不斷地從她濕熱的眼眶裡湧出來,被他一次次用手指蹭去。

  冰冷與滾燙相觸,誰也沒有能夠溫暖誰。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顧嘉年依舊固執又渴望地等待著他的回應。

  許久之後,他的聲音啞澀地在她耳邊響起。

  「嘉年,你說得很對。在經過了這麼多年之後,你已經是一個有獨立思考能力的大人了。」

  他第一次叫她「嘉年」,以一種成年人之間對等交談的姿態。

  他沒有覺得她的話是離經叛道、天方夜譚。

  他毫不掩飾地讚同了她。

  顧嘉年的喉嚨擁堵,她努力克制著痛哭出聲的欲望,繼續聽他說。

  「如果只是為了活著,人不是非要上大學。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人,他們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沒有去讀大學,可他們依舊忙忙碌碌地活著,有飯吃、有衣穿、有屋簷遮頂,或許比你我都要快樂。」

  「只是,」他彎下腰與她對視著,眼裡再沒有平時那般漫不經心的敷衍,「在我們有了能夠生存的底氣,不會為了活下去而惶恐不安之後,才應該想一想,我們希望怎麼樣活著。」

  他的指尖仍停留在她眼角,依舊冰涼。

  「小姑娘,活著不是我們的目的,想要怎樣過完這一生,才是目的。」

  活著不是目的。

  怎樣過完這一生,才是目的。

  顧嘉年怔怔地聽著他說,好像理解了些許,卻又似乎難以完全消化。

  她痛苦地皺起眉,腦子裡亂亂地思考著。

  卻依舊理不出頭緒。

  遲晏收回手,寬容地等待了很久,才繼續說道:「我知道你很喜歡來我家裡看書。從初次見面,我就知道你熱愛閱讀。那麼你知道我家有多少本藏書嗎?」

  顧嘉年搖了搖頭,喃喃道:「不知道,應該很多吧。」

  「是不少,」遲晏笑著說,「具體的數字我也記不清了,或許有上萬本。」

  「然而全國任何一所大學圖書館的藏書量,都遠遠超過我這裡。」

  「我曾看見你抄閱過我的讀書筆記,那麼你可知道,每一所大學的中文系都有著資歷豐富的教授,他們會準備專業的教案,安排系統的課程,真正帶你打開閱讀的大門。」

  「大學的文件館裡也會有大量前人留下來的文獻,寫滿師兄師姐們的試錯與心得,你可以借由這些經驗,重新看待閱讀,重新看待這個世界。」

  顧嘉年怔住,隨著他的敘述,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片刻後,他好脾氣地摸了摸她的頭髮,讓她閉上眼睛。

  「每個愛書的人,心裡都有一座圖書館。嘉年,你想像一下你心裡的那座。」

  顧嘉年被他的言語誘惑,乖順地閉上眼。

  掛鐘的秒針一幀一幀地走動,房間裡安靜到落針可聞。

  她沉浸在自己的想像中,幾乎感受不到時間的流淌。

  胸腔裡沉寂的心跳重新開始跳動,血液恢復流淌,眼皮因為心緒的劇烈起伏而顫抖,就連呼吸都開始急促不安。

  不知過了多久之後,她開始如夢囈般敘說起來。

  「我心裡的那座圖書館麼。」

  「它應該……有好多層樓,明亮的落地窗,四季陽光能毫無遮擋地照進來……」

  「屋頂很高,密密麻麻的書本分門別類地放在一眼望不到頭的實木書架上……」

  「所有書桌都靠窗,排列整齊,位置寬敞,最好還有暖黃色的讀書燈,這樣晚上看書也不會傷眼睛……」

  顧嘉年的語速越來越快,尾音開始上揚:「我想要每天都去,一三五看文學類小說,二四六看專業書籍。」

  「周日……周日就讓自己放個假,挑本輕鬆的雜誌、或者怪談類故事,一邊聽著歌,一邊輕鬆地翻到深夜,然後踏著月光回家。」

  「好不好?」

  她哽咽著說完,睜開眼睛,視線脆弱又倔強地落在他臉上。

  「我可以嗎?」

  遲晏沒有回答,只是忽然站起身,朝她伸出了手。

  「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

  「什麼?」

  「你心裡的圖書館。」

  時鐘在深夜裡旁若無人地走著,顧嘉年仰起頭:「現在麼?」

  「嗯,就現在。」

  他說著,拉她起來。

  然後迅速去樓上拿了兩件外套,一件自己穿上,一件丟給她。

  「我們走路到鎮上,坐淩晨第一趟夜班車去晝山。」

  「帶你去哥哥的母校,去看看晝山大學的圖書館。」

  「好。」

  他們毫無計劃地離開家,趁著夜色出發,踩著滿山的落葉,聽著風。

  一前一後走在蜿蜒曲折的盤山公路上。

  這條路上沒有車輛,更沒有行人,只有四周茂密的竹林與青山。

  夜風呼嘯,漫山的竹葉嘩啦啦地響起來。

  夜色靜謐又詭譎,空氣冰涼到令人瑟縮。

  遲晏回過頭問她:「冷麼?」

  顧嘉年搖了搖頭,把下巴縮進寬大的外套領口裡,仰頭看去。

  這一整條路都沒有夜燈。

  可是。

  她忽然伸出手,指著頭頂的天空。

  「遲晏,今天晚上有好多星星,照得路好亮。」

  他停下腳步,隨著她的話抬頭,語氣裡有散漫的笑意:「嗯,是很亮。」

  顧嘉年也跟著笑起來。

  在顧嘉年剛滿十八歲的那個夜晚。

  他們一前一後走在無人的公路上,去往光年以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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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3-8-12 05:28 P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十八章

  盤山公路蜿蜒曲折,像是沒有盡頭。

  一整條路上只有他們兩個人。

  走了幾分鐘,遲晏才想起什麼,忽然回過頭看顧嘉年,嘴角勾起,揶揄道:「你就這麼跟我出門,不怕我把你拐走賣掉?」

  顧嘉年吸了吸鼻子:「那你可要賠本了,我從小到大都很惹人討厭,估計賺不回路費。」

  遲晏聞言揚起眉毛盯著她,想知道她是開玩笑還是認真。

  片刻後,他又說道:「大概要走一個小時,跑了這麼久,又哭了一晚上,還能走動麼。不用我背你吧?」

  說著還認認真真地打量她片刻:「你看起來倒是不重。」

  顧嘉年「撲哧」地笑出聲,她自己都沒想到竟然能笑出來。

  只是覺得臉哭得有些僵硬,笑容也十分艱難。

  她擺擺手,不樂意地咕噥道:「誰要你背了?」

  「再說了,我剛剛吃了一大塊蛋糕,還喝了咖啡,精神好到可以跑兩個八百米。」

  她說著,忽然停下話頭看向他,後知後覺意識到一件事。

  遲晏應該也沒來得及吃晚飯,更沒吃上她的生日蛋糕。

  顧嘉年突然覺得有點內疚。

  他明明是替賀季同來參加她的生日,卻無端端惹上了這麼一個大麻煩,聽她倒了一晚上的苦水不說,現在還得餓著肚子帶著她跋山涉水。

  顧嘉年內心歉疚地訥訥道:「你沒吃晚飯,餓不餓?睏嗎?」

  「還算你有點良心,」遲晏沒有回頭,慢條斯理地說,「餓是有點,睏倒是沒覺得,你看我像早睡的人麼?」

  顧嘉年想了一會兒,搖搖頭:「確實不像,吸血鬼一般都在夜裡活動。」

  遲晏聞言回頭看了她一眼,好笑道:「還知道貧嘴了,看來確實用不著我背。」

  他們走得很快。

  一個小時之後,小鎮的客運站近在眼前。

  顧嘉年跟著遲晏走進空曠的候車廳,看著零星幾個旅客,心裡有一種十分奇妙的感覺。

  一個多月前,她孤身一人站在北霖擁擠的高鐵站裡,明明置身於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卻覺得滿心孤寂望不到前路。

  現在,在這個人煙稀少的小鎮客運站,周圍空空蕩蕩,就連檢票口都沒人排隊。

  她不是一個人。

  顧嘉年就著客運站的玻璃窗照了照自己。

  臉上的傷口還有些腫,頭髮被夜風吹亂,裙子的邊角也被花枝勾破。

  她狼狽到不成樣子,可心臟卻慢慢平穩下來,在這個她以為或許度不過去的夜晚。

  遲晏去買了兩張到晝山的夜班車車票,回來的時候順帶買了幾個麵包和水。

  他把麵包遞給她。

  顧嘉年接過放在一旁:「我還不餓,留著一會兒車上吃。你先吃吧。」

  遲晏點點頭,在她身旁坐下,乾脆俐落地啃著麵包,偶爾就一口水。

  幾口就吃完了麵包。

  顧嘉年在旁邊偷看他。

  從外婆之前透露的隻言片語和她在熙和中學貼吧上看到的討論來看,遲晏的家境非常富裕,應該是那種從小養尊處優的驕矜公子哥。

  但他看起來半點不嬌貴。

  他的吃相一直很好,卻從來沒有那種拖泥帶水的感覺。

  不論是吃她做的梅花酥,涼了的雜菜粥,還是現在這個並不新鮮的軟榻麵包,他都很真實地在填飽肚子。

  大巴車三點多發車,司機坐在客運站的門口抽煙。

  等到三點鐘,檢票員才開始陸陸續續檢票。

  和他們同一趟車次的還有兩三個人,都是大包小包、滿身行李。

  在這個時間段去晝山的,大多是鄉下進城的務工人員,圖夜班車票價低一些,寧肯犧牲一夜好眠。

  只有他們倆空著雙手,像是結伴出去郊游。

  上車沒多久,車子便開始啟動。

  司機沉默著開車,沒有同乘客有任何的交互,只有車前廣播裡冰冷的女聲在播報下一站的目的地與到達時間。

  兩人挑了個後排的座位。

  大半夜的奔波之後,遲晏的臉色已經掩不住倦怠,他塞上了耳機,開始睡覺。

  顧嘉年卻完全睡不著,晚上喝的那杯濃縮咖啡開始起作用,整個人有一種異常的亢奮與清醒。

  她的視線挪向窗外。

  大巴很快開上高速公路,與從北霖來時一樣,公路兩旁有許多農田與遠山,只是夜太深,看不清細節。

  她又偏過頭去看遲晏。

  他靠著車窗玻璃歪著頭,似乎是睡熟了。

  顧嘉年忽然覺得他其實沒有賀季同說的那樣脾氣差。

  她想得出神,忽然感覺到座位上有手機震動音,低下頭去,原來是遲晏的手機。

  那震動聲反反復復響了好幾次,他卻一直沒醒。

  顧嘉年擔心有什麼急事,探過頭去看了眼屏幕。

  來電顯示是「遲延之」。

  姓遲……是他的家人嗎?

  就在顧嘉年猶豫著要不要叫醒遲晏,他慢慢地皺著眉睜開了眼,大概是被吵醒了。

  他懶懶地掀起眼皮,拿起手機看了眼屏幕,滿臉都是被吵醒的不耐煩。

  可等看清屏幕上的名字時,那緊皺的眉頭開始撤力,眼皮耷拉下來,唇角生硬地拉直。

  臉上忽然沒有了表情。

  顧嘉年卻敏感地察覺到,他的情緒突兀地變差了。

  果然,片刻後,遲晏掐掉來電,乾脆俐落地摁了關機鍵。

  這一幕似曾相識,顧嘉年記起他爺爺祭日的那一天,他也是像這樣壞脾氣地在看到某個消息後,直接關了手機。

  難道那天發來消息的也是這個人?

  他們之間有什麼矛盾嗎?

  顧嘉年正思索著,卻聽到他先壓低了聲音開口,嗓音是方醒的啞澀:「你手機裡有歌嗎?」

  她愣了愣:「有。」

  她說著,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打開音樂軟件,遞給他。

  遲晏一言不發地接過她的手機,連上他的耳機,停頓片刻後,又分給她一側耳機。

  礙於耳機線的長度限制,他們自然而然地靠得很近。

  遲晏再一次閉上了眼。

  顧嘉年頓了一會兒,偏過頭去看他的側臉。

  他靠她那樣近。

  皮膚蒼白,墨色髮梢淩亂掩著長眉,眼睫如同羽扇。

  長夜裡,窗外飛速倒退的一盞盞路燈在他分明的輪廓在線投下忽明忽暗的光影,如同電影中的特寫鏡頭。

  她的呼吸隨著那光影,時起時落,難以抑制。

  他就這麼靜靜地閉著眼睛,彷彿已經聽著歌重新入眠。

  可顧嘉年知道,他沒有。

  她沉默了一會兒,小聲提醒他:「……遲晏,你沒有按下播放鍵。」

  耳機裡半點聲音都沒有,他卻好像沒有意識到。

  「……」

  遲晏睜開眼看著她,沒有接話,卻忽然翹了翹嘴角:「小孩,幫我個忙唄。」

  「什麼?」

  「看在我餓著肚子陪你出門的份上,」遲晏沖她眨眼,「陪我說會兒話,隨便說點什麼。」

  顧嘉年再一次意識到他心情很糟糕,大概就是源自於那通電話。

  但起碼現在,他不想跟她傾訴。

  她抿了抿唇,絞盡腦汁地找了個話題:「遲晏,你記不記得上次我跟你說,我外婆家養了一隻貓,叫『咕嚕』的。」

  「嗯,」遲晏把頭靠在窗戶上,慢慢打了個呵欠。他想了想,笑起來,「就是那隻你偷吃了它的冰淇淋的貓?」

  「……你看到了?」

  「嗯,」遲晏抬眸瞥了她一眼,「說是給貓買的,還沒帶回家就偷吃了好幾口。」

  顧嘉年咳了一聲,有點心虛,含糊不清地說道:「反正……反正跟冰淇淋沒關係……」

  「……一周前外婆說咕嚕這幾天應該要生寶寶了,她想讓我問問你,想不想領養一隻小貓。」

  遲晏倒是反問她:「你外婆一周前讓你問我,你怎麼現在才問?不捨得?」

  「不是,」顧嘉年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我只是沒找到機會問。」

  誰讓從那天開始他就總是一副很寬容的模樣,生怕她因為「失戀」而情緒失控。

  「而且,我以為你不會想養貓。」

  遲晏和貓是兩個很難聯繫到一起的生物,顧嘉年實在難以想像他皺著個眉,懷裡還抱著隻貓的畫面。

  「是你對我有偏見,」遲晏聞言,啼笑皆非地看了她一眼:「我又不是沒養過。」

  顧嘉年有些詫異:「你養過貓?什麼時候?」

  「在搬來雲陌之前,」遲晏偏過頭去,懶懶道,「是我爺爺的貓,他去世前兩年一直住院,病房裡不讓養貓,就扔給我養了。」

  「那它現在呢?怎麼沒跟你在一起?」

  遲晏沉默了會兒,而後懶懶地「哼」了一聲,拖腔帶調地說:「小沒良心的,跟它主人團聚去了唄。白養了兩年。」

  「啊,怎麼會這樣,它怎麼去世的……」

  「……先不說貓,」遲晏突然打斷她,轉回話題,似笑非笑看著她,「就說你對我有偏見的事兒,你怎麼說?」

  「我怎麼對你有偏見了?」

  「比如,」遲晏抬了抬眉心,盯著她片刻,語氣多少有些不正經,「你覺得我長得比賀季同醜。」

  「……」

  顧嘉年聽不出他是開玩笑還是真的在意,咳嗽了一聲,咕噥道:「還是說貓吧。」

  她大概這輩子都解釋不清了。

  車子在高速公路上平穩地行駛著。

  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低聲聊著天,從貓咪說到書本,又從書本回到貓咪。

  倆人猜著咕嚕這窩會生幾只,遲晏猜是三隻,顧嘉年猜四隻。

  而後又無聊地八卦起咕嚕肚子裡寶寶的爸爸是誰,到底是劉叔家那隻神采奕奕的黑貓,還是河岸那邊周爺爺家養的狸花。

  誰都沒有想起來要摘掉無聲的耳機,情緒彷彿能夠通過單薄的耳機線傳遞。

  就這樣互相承擔分享著,把今天晚上所有的煩心事都暫時遺忘。

  這個夜晚,顧嘉年覺得她和遲晏的距離拉近了許多。

  好像比「鄰居家小孩」和「隔壁的怪人」之間更近了一步。

  在某一瞬間,她甚至覺得他們彷彿在私奔。

  瞞著其他人,搭著夜班車,一起逃跑到另外一座城市。

  她就這樣絮絮叨叨著,胡思亂想著,在淩晨六點半抵達了晝山市客運站。

  推開客運站大門,外頭是四通八達的公路與高架橋,無數車輛在晨風裡飛馳,過往旅人行色匆匆,擁擠、熙攘。

  這就是顧嘉年對晝山的第一印象。

  另一個龐大的、冰冷的大都市。

  和北霖一樣。

  但她莫名覺得心裡和這個陌生的地方有一種微妙的牽連。

  這裡是他長大的地方,也是他帶她來的地方。

  遲晏輕車熟路地帶著她去附近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兩人坐在靠窗的卡座吃著泡麵。

  顧嘉年的那份加了雞肉串和鹵蛋。

  她咬著雞肉串,透過玻璃窗看向外面林立的高樓大廈。

  與她無數次在清晨起床去趕早班車時看到的北霖一樣。

  只是因著是南方城市,溫度更高些,空氣更加潮濕些。

  幾個穿著校服的高中生三兩成群地推開便利店的門,匆匆買一份早餐,又匆匆去往地鐵站。

  像是設置好的程序。

  顧嘉年咽下最後一口泡麵,跟著遲晏起身,也往地鐵站走。

  晝山的地鐵站比北霖的更新一些,很寬廣,裡面建有咖啡廳、便利店,只不過價錢比外面的貴一些。

  在這裡買早餐的,大概只有一些薪水不錯但擠不出時間的上班族。

  顧嘉年拘謹地跟在遲晏身後,擠進了擁堵的人潮裡。

  七點多的地鐵上已經擠滿了去上早課的學生們和一些路途遙遠的上班族。

  人們睏倦地拉著吊環站著,並不奢求座位,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擁擠。

  顧嘉年卻稍稍有些不習慣。

  只是在鄉下待了一個多月而已,她現在竟然有些不適應大城市的生活。

  身後一個年輕人的書包巨大,大概是裝了沉重的計算機。

  地鐵啟動,那年輕人站立不穩往她這邊倒,計算機的邊角猛地磕在她腰間。

  顧嘉年皺著眉「嘶」了一聲。

  片刻後,她感覺肩膀上載來一股不由反抗的力道。

  是遲晏伸出雙手握住她肩膀,幾乎拎著她和她調換了個位置。

  顧嘉年的後背登時黏貼車廂壁,身前是他。

  擁堵之間,他的外套和她的發出摩擦時的細簌聲。

  顧嘉年平視著,卻只能看到他的鎖骨。

  還是那對鎖骨。

  形狀像潔白的翅膀。

  她驀地移開眼,盡量不讓自己的呼吸打擾到他。

  大概半個小時之後,遲晏帶著她轉乘另一條線。

  八點鐘,他們在晴越港站下車,穿過柏油路兩旁零零星星的早餐店和遮天蔽日的梧桐,總算站在一座古色古香的老校門前。

  不枉一夜跋山涉水、風塵僕僕。

  這校門的圖片顧嘉年曾經在霖高的高考動員宣傳欄上見到過,與北霖大學、南漓大學並列排在名校列表的第一梯隊。

  如今真真切切出現在她眼前,卻比宣傳冊上的照片更加壯觀。

  恍然如夢。

  白牆、青瓦、浮雕牌匾。

  顧嘉年下意識屏住呼吸,努力仰起頭去看那牌匾。

  清晨的陽光已然足夠炙熱,她強忍著灼熱的刺痛睜大雙眼。

  巨大的青石牌匾四周有精美浮雕,正中書寫著四個大字,被一個多世紀的歲月打磨後依然蒼勁巍峨。

  晝山大學。

  下書兩行小字。

  思學明志,德載芳華。

  一八七九年於晝山城建校。

  顧嘉年彷佛能夠看到,一個多世紀以來它巋然不動地矗立在這裡,平靜地迎接著每一個充滿熱忱的學子。

  他們來自五湖四海、不同專業、不同性別。

  他們擁有不同的理想與抱負,有似錦前程。

  校門口不斷有來往的晝大學生,有的背著書包抱著專業書籍,有的三兩成群打鬧嬉戲,有的單手騎著自行車、如同清晨自由的風般飛馳而過。

  顧嘉年感覺有那陣飛揚的風吹進她眼眶,她眨了眨眼,喃喃道:「遲晏,你們學校可真好看。」

  「嗯,」遲晏緩慢地勾起一邊的唇角,「帶你進去看看。」

  「好。」

  遲晏帶著她跨過校門,踏上一條筆直的瀝青路。路兩旁種有五顏六色的鬱金香與鬱鬱蔥蔥的香樟樹。

  清晨的老校區,平和而安詳。

  他們漫步在校園裡,腳步不停地穿過高高的鐘樓、爬滿爬牆虎的磚紅色教學樓群、江南小樓風格的校史館,還有龐大的設施齊全的體育場。

  顧嘉年彷彿是這個陌生世界的初生者,睜大了眼睛,拘謹又渴望地用目光探觸著四周。

  直到他在學校正中間那座六層大樓前停下腳步。

  那幢樓極其龐大,建築風格亦是古色古香,下有數十級青石台階,上有高高翹起的飛簷。

  他們拾階而上,遲晏慢悠悠地向她介紹:「晝大圖書館共有一個主館與二十三個分館,分布在不同的校區、不同專業樓,你面前的這個就是晝圖主館。」

  「二十四個館內藏書量加起來超過七百萬冊,如果再加上所有的印刷類文獻、報刊,合計一千三百餘萬冊。」

  顧嘉年咋舌,這個數字龐大到難以想象。

  她忽然覺得自己很渺小。

  一千三百餘萬冊。

  無數前人將他們的畢生所學用文本記錄,用紙張承載,毫無保留地留給後來者。

  人類社會的文明、知識、科學,就通過這些書冊一代一代傳承下去,生生不息。

  這個社會從來不缺乏苦難和悲傷,也不缺乏偉大與力量。

  那麼從時間的那頭回過頭來看,她那些腐朽的過去,或許也並沒有她想像中那般如同高山橫亙,不可逾越。

  顧嘉年的心臟開始衝撞著胸膛。

  她偏過頭看著遲晏:「我們可以直接進去嗎?」

  「需要校園卡。」遲晏眨了眨眼,「我的校園卡已經失效了。」

  「那我們怎麼辦?」

  遲晏看向她:「很想進去?」

  顧嘉年頓了片刻,看著他的雙眼,堅定地點點頭:「想,很想。」

  他也看著她,聞言忽然伸過手來,揉了揉她腦袋。

  他笑起來:「那哥哥去幫你借卡。」

  「嗯。」顧嘉年吸了吸鼻子,在心底同他道謝。

  遲晏說著,走到門口兩個剛從圖書館出來的學生面前。

  是兩個女生,看著年紀並不比顧嘉年大幾歲。

  其中一個長相文靜,留著一頭長長的黑色捲髮。

  另一個則染著一頭粉紫色短髮,穿著打扮相當時髦,臉上化了漂亮的小煙熏。

  她們手裡都抱著幾本書,笑著和他交談著。

  顧嘉年突然意識到,這裡的任何一個學生都是成功渡過了升學的所有考驗,從千軍萬馬中脫穎而出、前途無量的尖子生。

  全國最優秀的一批學子。

  她的內心頓時有些局促不安,很沒有底氣。

  方才遲晏站在她身邊時還不覺得,此刻她獨自站在這圖書館的門口,四周來來往往全都是晝大的學生,頓時覺得自己像是混進優質生產線的某個不合格產品。

  片刻後,那兩個女生幫他們用校園卡刷進圖書館大廳裡的閘門。

  臨走前,捲髮女生遲疑了片刻,紅著臉對遲晏說:「那個,剛剛就想說,遲師兄,好久不見。你可能不記得我了,你大四的時候當過現代漢語課的助教,我是那屆的學生。」

  遲晏有些詫異地看了她一眼,沒說話。

  「反正,遲師兄你的助教課真的講得很好。」

  女生一口氣說完,沒等他回答便連忙推搡著另外那個短髮女生往外跑。

  顧嘉年離得近,回頭看了一眼她們的背影,聽她們在身後激動地小聲議論著。

  「遲師兄真的好帥,他去年畢業之後我再也沒見過他,今天竟然回來了?」

  「是啊,你剛剛怎麼不要個微信啊?他還跟我們借校園卡唉,這麼好的機會。」

  「人家帶了妹子來的,你好意思去?」

  她聽到這裡,忽然彎了彎唇角,繃緊局促的肩膀稍稍垮下來些許。

  原來晝大的學生也八卦,也花痴。

  她急忙轉過身,腳步輕快地跟上遲晏,進入圖書館的大廳。

  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挑高的穹頂和巨大又明亮的落地玻璃窗。

  大樓正中有兩排自動扶梯,往上看,扶梯四周都是透明玻璃隔斷的一間間藏書室,隱隱約約能看到滿滿當當的書架。

  遲晏帶她走進一樓的文學類藏館。

  顧嘉年下意識地放輕了呼吸,彷彿不想驚擾夢境。

  櫛比鱗次的深色書架真的望不到頭。

  雖然只是早上八點半,閱讀區內的一排排整齊的書桌前已經落座了許多學生。

  他們坐在舒適寬大的椅子上,安安靜靜地翻著書,不被打擾、不受束縛。

  遲晏壓低了聲音,慢悠悠地重復著她曾經語無倫次的敘述:「高穹頂、落地窗,四季陽光和實木書架。每張桌子上都有你說的暖黃色讀書燈,自習區二十四小時開放。」

  「晝夜皆有飲水供應,餓了旁邊還有自助售賣機。只要你願意,別說踏著月色回家,便是想曬著日出都沒問題。」

  顧嘉年的心臟在此刻開始狂跳。

  她眼裡蓄著淚,用指尖劃過書架上那一冊冊冰涼的書脊,驀然回頭,看到他笑意散漫、眼睫如羽:「嘉年,和你心裡的圖書館相比,如何?」...<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2 08:24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09:48 PM 編輯

卷二 野星為燈 第十九章

  與你心裡的圖書館相比,如何?

  他的神色依舊如同初見時那般懶散閒淡,就連一側嘴角翹起的弧度都顯得玩世不恭。

  記憶裡他一貫話不多,更是很少說一些嚴肅的、莊重的話,但就這麼輕飄飄的彷彿玩笑般的話語,卻一字一句地在她心裡刻下烙印,重若千金。

  顧嘉年眨掉眼裡含的淚,笑著沖遲晏點頭:「比我想像的還要好,好上千萬倍。」

  好到她只擔心,會搆不著。

  接下來,一整個上午的時間裡,遲晏帶著她將圖書館的六層樓全都逛了個遍。

  從文學類到藝術類,從基礎科學藏館到最新的科研期刊。

  各個領域,不同專業,全是沉甸甸的文本與書籍。

  他沒有再問她問題,也沒同她交談,似乎是想要把這時間全部留給她自己去感受。

  顧嘉年靜靜地看著,用指尖去觸碰,呼吸著書本與紙張散發的木漿與油墨味,一句話都沒有說。

  可某些從青春期開始就混沌雜亂的思想卻逐漸被劈開一條清澈的縫隙。

  她覺得七歲的那個顧嘉年好像復活了。

  那個眼裡充斥著渴望與天真的孩子,從她腐朽的靈魂深處重新睜開了眼。

  她頭一次感受到心跳因為某個可以稱之為夢想的東西而復甦,呼吸因為渴望而變得急促。

  頭一次主動地去思考。

  讀書的意義。

  考試的意義。

  努力的意義。

  「要是考不好,以後你只能住地下室、吃泡面,自己都養活不了自己。」

  「你要努力學習,考上好的高中,考上好的大學,以後才能找個穩定的工作,才能安穩度過餘生。」

  「只有讀好書,你才能生存下去。」

  不是這樣的。

  思緒如同朝陽撥開黑夜,顧嘉年霎那間想起了遲晏的那句話。

  「活著不是我們的目的,想要怎樣過完這一生,才是目的。」

  她不是為了活著才要讀書,也不是為了他們的期待和束縛而讀書。

  她是為了有一天,能夠拿著屬於自己的校園卡刷進這道閘門,像他們這樣堂堂正正地坐在這裡,看自己想看的書,學自己想學的知識。

  她是為了餘生的每一天能夠從事自己認可的事業,自由自在地做自己熱愛的事。

  讀書從來都不應該是一件這麼被動而痛苦的事情。

  *

  等他們從圖書館出來,時間已經走到正午。

  鐘樓十二點的鐘聲敲響,清澈入耳,整整十二下。

  散課的學生們從各專業的教學樓中魚貫而出,或步行或騎上單車,成群結伴地奔往偌大校園另一頭的食堂。

  寂靜的校園開始沸騰起來。

  遲晏走下圖書館的台階,回過頭,看著小姑娘緊緊繃著一張臉跟在他身後。

  眼底有觸動、掙扎與思考,如同湍急暗流。

  他慢慢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戲謔道:「走吧,我快餓死了。還說我是吸血鬼,我看你也不差。」

  「看起書來兩眼放光,連肚子餓都感覺不到。」

  他有印象,每次顧嘉年在他家看書,看到入迷之後,一整個上午可以滴水不進。

  直到看完某個層層疊起的劇情,才會心滿意足地放下書,後知後覺恍悟過來自己有點渴,然後去飲水機那邊倒一大杯水,噸噸噸一口氣喝光。

  那種時候,他才能從她拘謹的軀殼裡看到那個笑起來牙都沒長齊的孩子的影子。

  他突然有些慶幸這些年裡她還有這麼一個足以透口氣的愛好,才沒有熄滅眼底全部的光。

  才讓他能看到這麼一點機會,拉她一把。

  顧嘉年總算回過神來,聞言摸了摸空空的肚子,赧然笑道:「好像是有點餓,早飯吃得太早了。我們去哪吃?要不,你挑個地方吧,我請你吃飯。」

  她有點不好意思,來晝山的長途車票、地鐵票,甚至是早上的麵包和泡麵,全是遲晏付的錢。

  她補充了一句:「反正不能再花你的錢了。」

  遲晏嘖了一聲,挑起眉:「這麼客氣?界限分明,養不熟的小鬼。」

  顧嘉年卻堅持,語氣認真:「一定要請你吃飯的,你挑個地方吧。」

  他不知道,他幫她的,哪裡是一頓飯能償還的。

  遲晏頓了一會兒,玩味道:「真要我挑地方?哥哥從小吃山珍海味長大的,怕你請不起。」

  倒也是。

  顧嘉年回想了一下自己手機裡那點可憐的餘額,剛塌了肩膀,忽然又想起來什麼,眼睛一亮,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鼓鼓囊囊的錢包。

  她搖了搖那個錢包,咧開嘴笑得眯起了眼睛:「我都差點忘了,這是我們昨天掙的錢,一共五百多呢。夠不夠?」

  而且幾乎全是從二舅那裡贏來的,花起來毫無負擔。

  遲晏的視線慢慢從錢包挪到她亮晶晶的雙眼和笑意盈盈的臉上,莫名覺得那笑容有點晃眼。

  也或許是正午的陽光太過刺眼。

  他倏地移開眼,喉結緩慢地上下滑動了一下,自顧自往前走,語氣不明地說:「行,那就你請客。」

  顧嘉年應了一聲,快步跟上。

  遲晏帶著她幾乎橫穿了整個校園,從另一側的西校門出去。

  西校門附近是學校見的大禮堂。

  路過禮堂門口的時候,顧嘉年一眼看到牆上貼著的大幅海報,是下周要來晝大做講座的一位知名作家。

  顧嘉年的眼睛亮了起來,驚喜道:「是程遇商啊。」

  程遇商是近些年來上升最快的青年作家,如今不到四十歲,已經把國內外文壇的各大獎項拿了個七七八八。

  他的作品很有深度和現實意味,行文又詼諧幽默,總是能夠從一些底層人物身上看到微不足道的希望與熱忱。

  被讀者譽為是末世界的向日葵。

  顧嘉年其實只看過他的兩三本書,還是高中時偷偷躲在學校裡看的,但已經足夠被驚豔。

  她想到這,耷拉著肩膀說道:「他下周要來晝大講座,怎麼不是這周?不然我也……」

  遲晏忽然打斷了她,意味難明:「你很喜歡他?」

  顧嘉年看著他淡淡的表情,點點頭,如數家珍般說道:「他早期的書我沒看過,但近些年的風格我很喜歡,我最喜歡的是那本《荒……」

  可惜遲晏卻沒有聽下去的欲望。

  他沒什麼所謂地點點頭,連海報都懶得看一眼,徑直往前走了。

  顧嘉年停下話頭,猜測他或許是不喜歡程遇商的作品風格。她吐了吐舌頭,沒再說什麼。

  這還是他們倆第一次在看書的口味上有分歧,不過也很正常。

  顧嘉年沒有多想,跟著遲晏走出校門,走進一家校門口的家常菜館。

  名字叫「常來」。

  遲晏駕輕就熟地帶著她在靠窗的角落坐下,顧嘉年看著菜館簡陋的裝修以及牆上貼著的十分接地氣的菜單,才恍悟他說什麼山珍海味只是在嚇唬她。

  遲晏彷佛猜到她心裡所想,拿出餐巾紙擦了擦桌面,解釋道:「我大學時經常跟室友一起來這裡吃飯,雖然不是什麼名貴食材,但味道真的不錯。老板娘是個老奶奶,聽說這家店是她們家祖上傳下來的,從晝大建校起就開在這兒了,這麼多年生意一直很好。」

  顧嘉年環顧四周,生意確實非常好。

  他們進來的時候也只有這個位置空著,其他地方全都坐滿了客人,大多都是晝大的學生。

  有幾桌大概是學生社團聚餐,兩三個桌子拼成長條,烏泱泱地圍坐了十幾個人。

  顧嘉年轉過眼,恰好遲晏正把一份紙質菜單攤到她眼前:「點菜吧,飯店我挑,菜你來點,公平吧?」

  她「哦」了一聲,剛想問他有沒有什麼忌口,便聽到身後傳來一聲不確定的呼喚:「……遲晏?」

  顧嘉年循著聲音回頭望去。

  門口走進來一個高高壯壯的男生,戴著一副圓圓的眼鏡,長得有點像成年版胖虎。

  那男生遲疑地看著他們這邊,扶了扶鼻梁上的鏡框,仔細辨認了片刻後,驚喜地走過來。

  他一拳打在遲晏肩膀上,咧著一口白牙笑道:「你小子居然回來了?怎麼不跟我說一聲啊?」

  顧嘉年看著他那握起來還帶著四個肉坑的拳頭,只覺得那一拳真不輕。

  果不其然,遲晏「嘶」了一聲,皺了眉看他:「跟你說什麼,讓你用拳頭招呼我唄?」

  語氣卻有笑意:「你怎麼還這麼暴力?我走之後沒人揍你麼?」

  那男生哼笑道:「除了你之外,沒人揍得過我。」

  這才後知後覺地注意到顧嘉年,眼裡有詫異與調侃:「你妹子?」

  顧嘉年知道這個「妹子」在這裡指的是女朋友。

  她拘謹地捏緊了菜單,低下頭沒有說話,卻聽到遲晏慢悠悠地說:「怎麼?不服氣?」

  那男生聞言頓了會兒,嘆了口氣:「你有女朋友是遲早的事兒,追你的人那麼多。不過我們宿舍居然就剩我一個單身狗了,嘖,這個看臉的世界啊。」

  顧嘉年卻猛然抬起頭看向桌對面。

  他居然沒有否認?

  而是以這樣模棱兩可的態度回應。

  她的視線撞上遲晏的。

  他手上慢吞吞地將一壺熱茶倒進飯碗裡,轉著圈燙了下碗底又倒掉。

  眼神卻一直與她對視,眼裡意味不明。

  漫長的幾秒鐘之後,他移開眼,扯起一邊嘴角對那男生說:「跟你開玩笑的,她是我親戚家的小孩,我帶她來我們學校看看。」

  說著把燙好的碗與她的調換,又開始慢條斯理地燙另外一副碗筷,順便為倆人介紹:「這是我室友鄭齊越,現在保研本校了。這是顧嘉年。」

  顧嘉年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心裡不知是失望還是鬆懈。

  這才驚覺自己方才把菜單捏得太緊了,塑封紙張的邊緣都皺了起來。

  也是,遲晏一直把她當親戚家的妹妹在照顧,這樣就已經很好了。

  她感覺自己總這樣患得患失也不好,明明只是一句他同室友打趣的玩笑話,可她居然緊張到險些失態。

  她又抬起頭,若無其事地看向遲晏。

  可他已經沒有在看她。

  「這樣啊,妹妹好,你叫我小鄭哥就行。」

  鄭齊越了解了情況,不由分說地從鄰桌拿了張不用的椅子過來,坐在桌子外側:「一起唄?正好我剛發了工資,我請客。」

  遲晏挑了挑眉,玩笑道:「我今天這是走什麼運,一個兩個的都要請我吃飯。」

  「那必須的,再說了,『常來』我還是請得起的,」鄭齊越又轉向顧嘉年,「不介意我跟你們一起吧?」

  遲晏也同時看向她,用眼神詢問她的意見。

  「當然不介意,」顧嘉年連忙擺擺手,禮貌地把菜單挪到新客人面前:「那小鄭哥你來點吧,我對這裡不熟悉。」

  沒再堅持由她來請客,想著下次有機會再單獨請遲晏吃飯。

  鄭齊越接過菜單,問過她沒有忌口之後,點了幾個他最推薦的菜。

  有梅漬小排、干鍋雞、孜然羊肉等,倒是跳過了海鮮。

  「你還是海鮮過敏對吧?」

  遲晏點頭:「難為你還記得。」

  鄭齊越笑道:「那怎麼可能忘,大一那年你不小心吃了我從老家帶的蝦醬,半夜發起高燒去了醫院,一路神志不清,我還以為我把你給毒死了呢。」

  「誰讓你把蝦醬裝在老乾媽的罐子裡?」

  兩人互相調侃著,顧嘉年倒是有些驚訝,遲晏竟然海鮮過敏?

  那她上次還給他送螃蟹,原來他根本吃不了啊。

  也不知道最後那些螃蟹他怎麼處理了。

  她又想起集市上的那碗餛飩裡有一點蝦皮,難怪他沒怎麼動口,她還以為他是沒胃口。

  顧嘉年忽然意識到其實自己對遲晏的了解並不算多。

  反倒現在看來,他更了解她,畢竟她所有的過去和難堪都在他面前血淋淋地攤開過。

  在等待上菜的期間,鄭齊越和遲晏一人要了一瓶啤酒,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

  他們倆自從畢業之後就沒再見過面,鄭齊越難免對遲晏現在的生活十分好奇:「我說哥們,你怎麼一畢業就跟人間蒸發了似的,你是離開晝山了?」

  「嗯,」遲晏一隻手拿著啤酒瓶,另一隻手托著下巴,看了眼對面那個正乖巧地埋下腦袋喝茶的人,心不在焉地說,「我回爺爺的老家住了,今天也是我離開後第一次回晝山。」

  「這是打算歸隱山林了?」

  遲晏笑道:「算是吧,山裡空氣好,換個心情。」

  「不過大作家,我聽說你高中在《傾言》上連載的那幾本長篇小說這一年裡陸陸續續簽了影視合同,有一本還拿了木華獎。」

  鄭齊越對他豎起了大拇指:「牛逼,之前我還納悶,你的成績明明是我們宿舍最好的,怎麼反倒就你一個人沒有保研,現在我算是明白了。」

  「我要是有你這兩下子,誰讀研啊。」

  顧嘉年慢慢喝著茶,默默聽著他們的交談,心裡卻十分驚訝。

  木華獎是青年作家獎中分量極重的一個,就連她這樣的文學入門者都十分耳熟。

  沒想到他高中寫的文章拿了木華獎,還是在這麼多年之後。

  遲晏扯了扯嘴角,似乎不大想談這事。

  「別光說我了,說說你們吧,研究生生活怎麼樣?」

  「還能怎麼樣,」鄭齊越撇了撇嘴,愁眉苦臉地嘆了口氣:「當代苦逼研究生唄。比本科的時候忙多了,每天都在為了論文和課題焦頭爛額,沈老頭也越來越變態,給的課題一個比一個難搞。」

  「我今天就是因為課題搞不出來,才想著來『常來』吃個飯,沒想到竟然能碰見你。」

  遲晏拿起酒杯碰了碰他的,以作安慰。

  鄭齊越苦悶地回碰,悶頭喝了一大口啤酒。

  他忽然想到什麼,復又問遲晏:「說到沈老頭,你畢業前到底怎麼得罪他了?哥幾個到現在都不能在他面前提你,一提就吹鬍子瞪眼的。」

  「就因為你鴿了他的保研?不至於吧?你從前可是他的得意門生,天天掛嘴邊的那種。」

  他話音落下,遲晏卻突兀地沉默了一會兒,接著隨口說:「是麼,我都不太記得了。」

  顧嘉年正小口小口喝著熱茶,聽到他熟悉的敷衍語氣,不由得抬頭看他。

  他靠在窗邊垂著眼皮,再一次把自己的臉掩在陰影裡,眼睫也耷拉著。

  鄭齊越也注意到他寡淡的神情。

  他恍惚記起自從大二的某一個階段之後,遲晏就變成了如今這個模樣,臉上總是掛著淡淡的表情,開始不怎麼愛說話,更不愛提和自己有關的事。

  和剛入學時那個狂妄而不可一世的矜貴少爺截然不同。

  大四之後,他甚至開始成天不著宿舍、不見人影,除了一些必要簽到的課程,幾乎連學校都不來了。

  倒是成績還保持得很好。

  後來大四下學期,又聽說他和沈教授大吵了一架,連保研資格都放棄了。

  鄭齊越沒再執著於這個話題,突然說:「你還記不記得大一那年咱倆打了一架。」

  遲晏笑起來:「怎麼不記得。」

  「那會兒我暗戀系裡的一個學姐,還是我們系的系花。沒想到剛開學一個月,她居然向你表白了,還被你臭著張臉給拒絕了。我當時就覺得你小子憑什麼這麼牛逼,拽得二五八萬似的,看你賊不順眼……沒想到我居然反而被你給揍了一頓。」

  遲晏也想起了那段往事,嗤道:「所以你後來就拿蝦醬害我?」

  「那是湊巧,我能這麼惡毒麼?你那段時間也是,家裡給你斷錢了?總躲宿舍用辣椒醬對付晚餐。」

  遲晏沒說話,聽他繼續說道:「我送你上的救護車,當時滿腦子都是恐慌。我要是把你給害死了,可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他們的關係倒是從那個時候開始轉折,最後竟然成了好哥們。

  當然了,這也得益於後來遲晏幫他寫過不少專業課的作業。

  鄭齊越想了想,還是沒問他大二那年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說道:「下次你要來,提前通知我們幾個,我們大夥請你吃個飯,莊成天他們也總念叨你來著,說要找機會感謝當年的大作業之恩。」

  遲晏再次拿起酒瓶碰了碰他的,笑道:「行,記得挑貴的請。」

  鄭齊越笑:「德性。」

  *

  吃過飯,鄭齊越趕回去寫他的論文,便又剩下顧嘉年與遲晏獨處。

  他們慢慢悠悠地走在西門口這條全是飯店、書店的小路上,聞著道路兩旁夏日香樟樹的獨特香氣。

  「去哪兒?」

  「去哪兒?」

  顧嘉年撲哧地笑了聲:「你的地盤,你決定吧。」

  遲晏看她一眼:「行。」

  於是顧嘉年又跟著他坐上地鐵,換乘了兩條線之後,拐進一條鋪著青石板路的老弄堂。

  與之前路過的繁華商圈相比,這裡頗有些許冷清意味。

  弄堂兩旁都是些文藝範的咖啡廳,還有幾家零零散散的酒吧。

  老舊的牆上還有一些五顏六色的塗鴉,如同孩子作畫般筆觸稚嫩、隨意又生動。

  遲晏帶著她穿過弄堂,走到街邊的拐角處。

  一棵幾人寬的柳樹下有一家概念書屋,靠窗的卡座上冷冷清清坐著幾個人,都在翻書。

  書屋門口放著張躺椅,上面躺著個男人,臉上蓋了本書,正在愜意地曬著太陽。

  他身邊還拴著一隻大金毛,正討好地沖著他們吐舌頭。

  遲晏走過去,抬腳踹了踹他。

  「我靠,誰啊?」

  男人頓時驚醒,書本從臉上滑落,不耐煩地看向來者:「……遲晏?嘉年妹妹?」

  「你們怎麼會在這?」

  賀季同有一瞬間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

  他的視線在風塵僕僕的兩人身上來回打轉,先是打量了會兒他那個快一年沒進城的鄉下表弟,接著又捕捉到顧嘉年身上破損髒亂的連衣裙,和外面套著的那件顯然是屬於遲晏的外套。

  這樣的地方,又是這樣的時間點。

  他混沌的腦袋轉了轉,片刻後匪夷所思地得出了結論,對著遲晏為難地攤了攤手:「表弟,你這樣不太好吧,人家昨天才剛成年,你就哄得她跟你私奔了?還來投奔我?」

  「我醜話說在前頭,這種事我可擔不了責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2 08:58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09:49 PM 編輯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章

  遲晏:「……」

  他有時候真的很想知道賀季同的腦子到底是什麼構造的。

  遲晏懶得解釋前因後果,只問了句:「我們工作室快倒閉了麼?你怎麼這麼閒?」

  賀季同替自己辯解:「誰閒了,我這是忙裡偷閒。」

  遲晏「呵」了一聲,又看向賀季同腳邊拴著的那條金毛,掀了掀眼皮:「你養狗了?」

  賀季同聞言神色頓時有些不自然,不再糾結他們為什麼在這裡,含糊其辭道:「……書屋老板的狗,我幫著照看下。」

  「還說不閒,都有空管別人家的狗了。」

  遲晏沒再看他,伸手推開書屋旁邊那扇鐵柵門,徑直往裡頭黑洞洞的樓梯口走去。

  同時對顧嘉年說:「跟上。」

  顧嘉年點點頭,快步跟著他走進鐵柵門,還不忘轉頭禮貌地跟賀季同打了個招呼。

  賀季同眯著眼,朝她露出一個亮閃閃的笑,而後又重新躺下,把書蓋回臉上。

  樓梯間翻新過,還有些刺鼻的油漆味。

  遲晏帶著她走到二樓,左拐,推開一扇玻璃門。

  顧嘉年頓了下,看到門口有個小小的壓克力門牌,上面寫著「四季文學工作室」。

  之前賀季同說過,他和遲晏合夥開了個工作室,應該就是這裡了。

  兩人推門而入,門口感應式的門鈴「叮咚」一聲響起來。

  顧嘉年四處看了眼,工作室面積不小,裝修是粗獷的工業風,水泥牆,黑色工業燈,沒有吊頂的天花板上白色管道縱橫交錯。

  長長的走廊兩旁是好幾間辦公間,全都安裝上磨砂玻璃隔斷。

  左邊門上寫著「編輯部」,依稀能看到有四五個工作人員在對著計算機埋頭幹活。

  右邊則是茶水間。

  顧嘉年剛轉眼過去,恰好有個穿著粉色上衣的女孩子拿著杯咖啡匆匆忙忙從裡頭出來,嘴上還說著「來了來了!」

  顧嘉年低頭看了眼她胸口的卡通銘牌,上面寫著「編輯助理喬薇」。

  喬薇的視線落在遲晏身上,愣了須臾,而後驚呼了一聲:「……老板?」

  「你今天怎麼來了?」

  喬薇詫異了許久,心想還好今天負責接待的是她。

  很多新來的員工只知道他們工作室有兩個老板,卻從來沒見過遲晏。

  她還是工作室成立的那天見過一次。

  不過,時隔一年能一眼認出來,也確實是看臉。

  聽說兩個老板是表兄弟,這家族基因擺在這,要想記不住都難。

  遲晏卻顯然是對她沒什麼印象了,下意識地掃了眼銘牌,而後客氣道:「嗯,今天來有事。」

  又問她:「賀季同的休息室和會客廳有人麼?我去休息會兒。」

  「應該沒人吧,老板剛剛下樓了。」

  喬薇說著,去前台找到備用鑰匙給他,又看向顧嘉年。

  顧嘉年正在猶豫著該怎麼自我介紹,手肘卻被人拉過。

  「走了,好睏。」

  遲晏散漫地拉著她穿過編輯部、財務部和市場部,在最裡頭的拐角上了另一個樓梯。

  喬薇咋舌地看著他們的背影,片刻後回過頭,看到好幾個五顏六色的腦袋從不同的隔間裡冒出來,七嘴八舌地小聲議論著。

  「我靠,大帥哥?」

  「誰啊,老板的新客戶?」

  「還帶了個妹子?我們老板呢?」

  喬薇笑道:「什麼客戶啊,是我們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二老板。」

  「我去,是二老板?」

  「難怪長這麼帥,聽說跟老板是表兄弟,好像是有點像。」

  喬薇沒好氣地攤了攤手:「是啊,可惜一個在樓下幫人看狗,一個八百年不來工作室,一來就帶了個妹子。」

  顧嘉年倒是沒聽到這些議論聲。

  她的手臂被他拉著,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走上樓梯。

  樓上還有另外一道關著的門。

  遲晏沉默著用鑰匙打開門,這才放開她。

  顧嘉年抬眼看去,遲晏斂著眉眼,神色頗有些睏倦,一邊開門一邊懶洋洋地打了個呵欠。

  她沒忍住,也跟著打了個濃濃的呵欠,恰好被他偏過頭看到。

  遲晏一眼瞥見她一張小臉睏到皺成一團,好笑地問道:「咖啡後勁過去了?」

  「嗯,好睏。」

  顧嘉年含含糊糊地揉了揉眼睛,先前在路上還能強撐著打起精神,現在馬上就要到休息的地方,精神鬆懈下來,忽然覺得睏得不像話。

  簡直想直接在門口找個地方躺下來。

  遲晏見她眼皮打架、睡眼惺忪,心裡有些想笑,他推開門,帶著她走進會客廳。

  接著又推開裡面那間休息室的門,說道:「這裡是賀季同的休息室,不過他平時另有住處,從來不睡這。你放心休息,有事叫我,我睡會客廳的沙發床。」

  他放低了聲音:「好好休息,晚上我開車帶你回雲陌。」

  安排得十分妥當。

  顧嘉年乖巧地聽著,綿軟地「嗯」了一聲,帶著濃濃的鼻音,摸索著按下休息室的燈。

  她抬眼望去。

  休息室不大,簡約的歐式雙人床上此刻蓋著一床雪白的被子。

  下一秒,或許是感應到燈光,抑或是聽到動靜,被子裡忽然伸出一隻消瘦而白皙的胳膊,修長五指之上紅色的指甲格外醒目。

  被角處隨著動作,慢慢露出一席淩亂的棕色長髮。

  女人久睡方醒的聲音繾綣而沙啞,語調彷彿能夠勾人心魄:「賀季同,幾點了?你給我帶飯了麼?」

  遲晏:「……」

  顧嘉年:「……」

  遲晏「啪」的一聲關上了門。

  眉心跳了跳。

  目光悠悠地轉到顧嘉年臉上。

  顧嘉年瞪大了雙眼,方才濃烈的睡意消失無蹤,她僵硬地轉過頭,對上遲晏的視線。

  然後在他那雙漆黑的眼裡看到了隱隱的同情,與重新席捲而來的慈悲寬容。

  顧嘉年:「……」

  還沒等她有機會說話,樓梯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賀季同一口氣跑上來,彎下腰兩隻手撐著膝蓋,劇烈喘著氣,眼睛卻盯著休息室的門:「我差點忘記裡面有人……你們,還沒,開門吧?」

  遲晏的眉毛悄然擰起來,如同慢動作般翻了個白眼。

  「給我們找個地方睡覺,現在。馬上。」

  壓根懶得評價他的私生活。

  賀季同聽他這口吻便知道他們已經開門看到了情況。

  「……」

  他難得沒有解釋,也沒貧嘴耍賤,只說道:「那我帶你們去我家?離得不遠,還能住得舒服些。」

  遲晏沒再說話,跟著他往下走,走到一半忽然回過頭看了顧嘉年一眼,還朝她伸出了手。

  那眼神彷彿在問:「需要扶你一把麼?」

  「……」

  顧嘉年張了張嘴,最終半句話都沒說出來,徑直越過他,挺直了脊背往前走。

  這都是什麼事兒啊。

  許久之後,遲晏才收回落空的手。

  然後盯著她挺直的背影,耷拉著眼皮跟上去。

  *

  等再次折騰到賀季同的住處,顧嘉年只覺得上下眼皮都在打架。

  身體在強撐著走路,但靈魂卻好像已經進入了沉睡世界,迷迷糊糊地聽著賀季同跟她介紹客房、浴室和衛生間。

  她像個傀儡一樣順著他的指揮走進客房,脫了鞋子躺到床上,倒頭就睡。

  奔波了一天一夜,神經又一路緊繃,此刻總算繃不住了,頃刻間就進入了睡眠。

  都顧不得是新環境,周身是陌生的床和氣息。

  甚至連外套都沒有脫。

  遲晏站在門口和賀季同小聲交談著,回過頭去,發現顧嘉年已經睡著了。

  大概是因為沒有脫外套,她睡得並不踏實,眉頭淺淺皺著,呼吸也不算平穩。

  一張小臉耷拉著,似乎沒做什麼好夢。

  她睏到連被子都沒蓋,也沒有用枕頭,睡相卻十分好。

  雙腿老實地平放著,雙臂安放在身體兩側,如同本能一般懂事乖巧。

  遲晏想起剛剛和顧嘉年一起看到的場景。

  以及她在樓道上與他擦肩而過之後,那刻意挺直的纖細脊背。

  視線又觸到她皺起的眉頭。

  心裡突然有點煩躁。

  這小孩好不容易開心點。

  遲晏悄聲走進去,幫她蓋上被子,走之前猶豫了會兒,又托起她的後頸,塞進去一個枕頭。

  床上的人感覺到柔軟的觸感,適應性極強地轉動了一下瑩白的脖頸,找到最舒服的角度。

  眉頭鬆開了些,淡色的唇慢慢拉直,呼吸也逐漸平穩。

  只是頸後溫熱柔軟的碎髮隨著她的動作輕輕蹭過他手心。

  如同撓癢癢般。

  遲晏立刻抽開手,挪開視線不再看她,隨即轉身帶上了門。

  罪魁禍首正坐在客廳裡抽煙。

  看起來心情不大好的樣子。

  遲晏垂著眼看了他一會兒,走過去拿起他手裡燃著的煙,摁滅在煙灰缸裡,不耐道:「要抽出去抽,臭死了。」

  賀季同倒是沒生氣,淺淡地笑起來,盯了他許久,又看向緊閉的客房門。

  好半天來了一句:「……我怎麼感覺,你現在越來越像個人了?」

  遲晏扯了扯嘴角,坐在他旁邊。

  大大的皮質沙發瞬間陷進去。

  他閉上眼打了個呵欠,慢慢說道:「那我剛好相反。」

  「什麼?」

  「我覺得你吧,越來越不像個人了。」

  「像個人渣。」

  賀季同:「……」

  不知道他又不爽些什麼。

  他懶得解釋今天的事,百無聊賴地坐了會兒,乾脆拿上車鑰匙站起來:「走了。」

  遲晏本想讓他把車鑰匙留下,坐地鐵回去。

  但看他滿臉不尋常的鬱色,又咽下話頭,敷衍地點點頭:「滾吧,晚上讓人把我的車開回來。」

  「嗯。」

  玄關大門被關上,室內陷入了寂靜。

  賀季同家沒有拉窗簾的習慣,午後的陽光刺眼地照進客廳。

  遲晏在沙發上坐了一會兒,抬手捏了捏眉心,終究還是忍不住起身去把所有的窗簾都拉上。

  房間裡又回歸了熟悉的黑暗與寧靜。

  他拖著步子躺回沙發上,隨手扯過一條毯子蓋上。

  他拿出手機,開機。

  有幾條短信彈出來。

  「阿晏,你再幫爸爸一次。」

  「最後一次,以後我絕對不打擾你。」

  他面無表情地把那個手機號拉進黑名單,然後把手機調了靜音放在茶几上。

  仰面看著黑漆漆的天花板。

  睡意再一次消失,如同從前許多個晝夜。

  越來越像個人了麼?

  他怎麼不覺得。

  *

  顧嘉年這一覺睡得天昏地暗。

  等終於清醒之後,房間裡已經是黑沉沉的一片。

  窗外是晝山濕潤的夜。

  淅瀝的雨掛在玻璃窗外側,如同流動的塗鴉。

  顧嘉年摸了摸身上蓋著的陌生被子,聞著房間裡不熟悉的氣味,腦子緩緩地轉了好幾個彎,才想起來她現在是在賀季同家裡。

  這兩天發生的事如同電影放映般在她腦海裡倍速走過。

  生日、吹蠟燭、爸爸的那一耳光。

  她漫山遍野地奔跑,在遲晏家的花園裡問他借煙。

  他同她說生日快樂,帶著她坐淩晨第一班夜車,翻山越嶺來到晝山,帶她去看晝大的圖書館。

  他們還跟他的室友一起吃了飯。

  她知道了他海鮮過敏,很會打架,還得過木華獎。

  顧嘉年忽然翻了個身,拿過枕頭蓋住臉,眼睛一點一點地彎起來。

  這兩天的事就像一個荒唐詭譎、離經叛道的夢。

  一場出乎意料、突如其來的旅行。

  記憶裡她很少出去旅行,也很少去陌生的城市。

  所有的假期都被補課與作業塞滿,連回趟雲陌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是去旅行。

  小時候爸媽唯一一次帶她出去旅行,是去一個離北霖不遠的城市。

  那天爸爸正巧出差,公司給了一張度假村的券。

  於是他帶上一家人去臨市的度假村住了三天兩夜。

  顧嘉年還記得第一天她十分興奮,一下午在度假村旁的沙灘上和另外一個來旅游的小朋友一起玩了好久,堆了沙子城堡,撿了貝殼和海螺。

  可等她玩到筋疲力竭回到房間之後,媽媽卻推給她一個筆記本,要她寫出游作文。

  「好不容易出來一次,多好的作文素材啊,可不能浪費了。」

  顧嘉年疲憊地拿起筆,一遍遍寫,媽媽一遍遍看,卻無論如何都不滿意。

  「你不是從小就喜歡看書嗎,都看到狗肚子裡去了?怎麼一點主題都沒有,重寫!」

  顧嘉年只好再一次擦掉重寫。

  原本真實簡單的旅程在她反復修改重寫之後變得面目全非。

  直到最後,她撒謊寫道自己在旅途中遇到一位不慎摔倒的老奶奶,和小夥伴一起扶她回了家。

  結尾又加上強行升華主題的總結,表示自己在這次旅游中學會了助人為樂、與人為善。

  媽媽才終於滿意。

  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同樣。

  顧嘉年在那個筆記本上,撒了無數個謊,才總算得到媽媽的認同。

  自那以後,顧嘉年就再也不期待旅行。

  哪怕偶爾爸媽大發慈悲地說假期要帶她去爬山、去看海,她也通通找學習和作業的借口來逃避。

  所以她從來不知道旅行的意義。

  除了能夠成為寫作文的素材之外。

  可這次短暫的旅行,如果可以稱之為旅行,卻讓她忽然明白了旅行的意義。

  花一段時間,去一個陌生的地方。

  和喜歡的人一起。

  親眼看看書裡才有的世界,去看和自己不同的人生,去感受歲月,感受文化,感受信仰。

  感受所有麻木的、按部就班的生活中所體會不到的心跳聲。

  然後重新認識自己。

  明白她想要什麼,不要什麼。

  顧嘉年忽然感覺到一陣難以抑制的悸動,某個模糊的念頭呼之欲出。

  眼眶為之而熱燙。

  心跳越來越烈,從一開始的掙扎、仿徨,慢慢轉化為堅定。

  不可不為的堅定。

  她利索地從床上爬起來,推開房門查找某個身影。

  然後,毫不費力地看到遲晏坐在客廳的沙發上。

  他靜靜地坐在黑暗裡,沒有睡覺,也沒有玩手機。

  沉默得像一座雕塑。

  或許是聽到她推門而出的聲音,他抬起頭,順便抬手按下沙發後牆壁上的開關。

  客廳驟然亮起來。

  「睡醒了……?」

  他的視線對上顧嘉年紅紅的眼睛。

  小姑娘抱著枕頭站在客房門口,淚眼氤氳地看著他。

  彷彿一覺睡醒之後,回想起來仍然悲傷難耐。

  遲晏忽然抬手摁了摁眉心,沒有起身,就這樣靜靜靠在沙發背上看著她。

  兩天一夜沒有入眠,思緒混亂到喪失禮貌與自制力。

  他慢慢挑起一邊嘴角,語氣中有難以掩蓋的嘲意與尖銳。

  「就這麼喜歡?」

  顧嘉年卻沒有注意到他在問什麼。

  她光著腳一步一步走到他身邊,彎著腰與他對視。

  「遲晏。」

  她眼眶發燙,手指不由自主地伸出,試探地抓住他衣袖。

  「你說,我去復讀好不好?」

  「讀文科,換個學校,重新來一次。」

  「我好像突然就沒那麼害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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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3-8-12 09:23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10:13 PM 編輯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一章

  遲晏低頭看著小姑娘牽著他衣袖的手指,聽到她起初試探、逐漸堅定的話,難得反應慢半拍地抬起頭,對上她的眼。

  她靠得很近,睫毛根根分明,一雙圓圓的眼睛裡有淚光彌漫,像兩顆寶石。

  遲晏的眼神下意識暗了暗,突然覺得自己有點混賬。

  他剛剛都在想些什麼亂七八糟的。

  她比自己想像中更加堅強,還很有韌性,倘若不是父母錯誤的教育方式與這麼多年的壓榨與逼迫,她本該是個十分優秀、充滿自信的姑娘。

  他喉頭滾動著,想要說些什麼,又聽到繼續喃喃說著。

  「高二開學的時候,剛剛文理分班。班主任讓我們每個人都寫下自己想去的大學,貼在桌角上激勵自己。我一直都沒有寫,甚至連全國有哪些大學都沒有認真去了解過。」

  「我就是覺得每天都過得很辛苦,做不完的數學題,考不完的試。每天睜開眼,我唯一的願望就是能夠順利捱過這一天,不要挨罵,不要哭,不要失眠,」顧嘉年慢吞吞地說著,「哪裡還有時間去思考以後想去什麼大學,可是——」

  她說到這裡,突兀地停下話頭,小心翼翼地看著他,似乎在猶豫接下來的話會不會太過不知天高地厚、痴心妄想。

  遲晏輕拉住她手腕,讓她坐在他身邊,順著她的話:「嗯,可是什麼?」

  顧嘉年依舊牽著他的衣袖,另一隻手死死地抱著枕頭。

  她嘴唇張合了幾次,不敢直視他的眼,窘迫地低下頭。

  聲音如同從牙縫中一點點擠出來:「——可能你會覺得我在異想天開,可是我現在……」

  她逼著自己一口氣說出來。

  「我想考晝山大學。」

  「我想轉去文科班,想去晝大中文系。」

  「特別,特別想。」

  顧嘉年艱難地說完這幾句話,忽然覺得身上的枷鎖「哢噠」一聲被打開。

  她重新抬起頭來,忐忑不安地與他對視。

  卻沒有他眼裡找到任何輕視與意外,反而是本該如此的釋然。

  顧嘉年鬆了口氣,覺得渾身上下都溫暖了起來,她絮絮叨叨地繼續說道:「我下午在去工作室的地鐵上用手機偷偷搜了一下,看到前段時間晝大一百四十周年校慶的視頻。」

  「現場來了很多往屆的校友,他們有的是如今名聲赫赫的主持人、藝術家,也有夙夜匪懈、推動著人類科技進步的科學家、研究人員,還有各個領域知名的企業家、政治家。」

  「我看著他們,覺得我這樣的人,和他們之間大概相差幾個銀河系。」

  「但是……」,她語無倫次地說著,「但是我又覺得,並非每個人的成功都是與生俱來的,這些人年輕的時候或許也經歷過很多挫折,未必就是一帆風順。我或許沒有那麼多天分,但如果從現在開始拼盡全力的話,我是不是……可能也還來得及?」

  她停下來,忽然靠近了一些,認真地注視著他,氣息低到微不可察:「遲晏,你覺得,我可以嗎?」

  遲晏沒有說話。

  停頓的那幾秒裡,他並非在猶豫,只是在思考該說些什麼才能對得起她這番自白。

  室外雨聲淅瀝,她的呼吸與他交織。

  遲晏低聲說:「嘉年,你做出的這個決定很有勇氣,也必定可行。只是這條路或許會很漫長、很艱難。未來的這一年裡,你或許會遇到極大的挑戰,會遭遇挫敗、失望,也可能會在某個時刻忘記現在的堅定與信心,甚至覺得後悔,想要放棄。」

  她壓低了呼吸,認真聽他講。

  「只是你可以時時刻刻想起我的話。」

  「別人我不了解,你,一定沒問題。」

  他說完,低下頭,目光平和地直視著她。

  虔誠而肅然。

  「我跟你保證。」

  他的話一字一句鑽進她耳朵,室內燈光打在他臉上,他整個人像在發著光。

  顧嘉年努力地把這個畫面刻在心裡,許久之後,她鼻尖泛紅地笑起來。

  「好,我記住了。」

  她吸了吸鼻子,眼睛亮亮的,唇角不可控制地揚起一個弧度:「等回去之後我就打電話跟爸媽商量,這一次不管他們如何反對責罵,我都不害怕。」

  「嗯,真勇敢。」

  遲晏彷彿被她感染,也跟著笑起來。

  和遲晏商量完,顧嘉年彷佛放下了一樁心事,整個人都輕鬆下來。

  這才意識到他們似乎靠得有點太近了。

  而且她剛剛竟然又下意識地拽他的衣服。

  她怔了一下,若無其事地往後挪了挪屁股,順便鬆開了他的衣袖。

  遲晏低頭看了眼。

  顧嘉年心裡赧然,還以為他又要說她愛扯人衣服的習慣。

  不料他卻只是輕輕撫了撫衣袖,而後伸手去茶几上拿了一個杯子,替她倒了杯水。

  顧嘉年接過杯子慢慢喝著水,盤起腿坐著,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那我們一會兒回雲陌嗎?我都有點不敢見外婆,一聲不吭地就離家出走,不知道她會不會怪我。」

  「別擔心,我下午跟她打過電話了。不過……今晚應該回不去了,帶著你,可不能疲勞駕駛。」

  遲晏說著,慢慢往後靠,抬起手背蓋住眼睛。

  「再在這裡住一夜好嗎?明天再帶你回去。我需要睡個覺。」

  顧嘉年這才聽出來他的聲音很不對。

  音色乾啞不說,尾音也拖沓著,懶洋洋的沒什麼力氣。

  再看他整個人,頭髮半濕著,身上換了另外一件T恤,大概是洗過澡了。

  肩膀耷拉著,姿態鬆垮沉悶,不是睡醒之後的慵懶狀,反而是筋疲力竭後強撐著的樣子。

  顧嘉年心裡一緊,忍不住問他:「遲晏,你下午沒有睡麼?」

  遲晏想了想,說了實話:「嗯,睡不著。」

  「怎麼會睡不著?身體不舒服嗎?」

  他陪著她奔波了一整夜,她都睏到剛著床就睡了,他卻一直未眠。

  難道是生病了?

  顧嘉年想到這,連忙把水杯放在茶几上,想要伸手量量他額溫,卻忽然瞥見他放在茶几上的手機。

  屏幕亮起,彈出了兩條無關緊要的推送。

  他開了機。

  她頓時想起什麼,猶豫了會兒,躊躇著猜測:「那個……遲延之又給你打電話了?」

  遲晏靜了片刻,挪開手背,睜眼看她,眼底有一閃而過的訝然:「記性還挺好。」

  顧嘉年沒解釋。

  她記性一般,但關於他的事,她一向用心。

  她試探地問道:「他是誰啊?你們之間有過節嗎?」

  遲晏這次沉默了更長的時間,似乎在考慮要像往常那樣敷衍,還是說實話。

  敷衍是一貫省力的做法。

  可這次,他卻鬼使神差地選擇了後者:「他是我爸。」

  顧嘉年呼吸停了一瞬。

  這個讓他接連難眠的電話,竟然來自他爸爸。

  她自己和父母之間的關係就屬於最糟糕的一類。

  所以完全能明白這種荒謬的局面,明明是來自最親的人的消息,竟然會讓人輾轉難眠、窒息至此。

  顧嘉年沒忍住,訥訥問道:「那你們是……吵架了麼?」

  「沒有,」這次遲晏倒是回答得很快,「沒吵架。」

  「他不敢跟我吵架。」

  「畢竟,」他荒唐地扯了扯嘴角,「他還得管我要錢。」

  「萬一哪天徹底得罪了我,他可怎麼辦。」

  顧嘉年張了張嘴,看著他倦怠又情緒平平的側臉,忽然想起之前在貼吧上看到的那些話。

  都說他家境矜貴優越,是個無憂無慮的大少爺。

  外婆也提過,他爺爺在世的時候做食品生意,家底非常豐厚。

  那他爸爸又怎麼會這樣?

  顧嘉年的腦子裡飛快地閃過一句話。

  是他室友鄭齊越的打趣:「你那段時間也是,家裡給你斷錢了?總躲宿舍用辣椒醬對付晚餐。」

  好像就是他大二那年的事,他還因此誤食了裝在老乾媽罐子裡的蝦醬。

  她當時以為只是調侃。

  但現在想起來卻覺得很不尋常,難道大二那年,他家裡出了什麼變故?

  和他爺爺生病有關係嗎?

  遲晏說完,餘光瞥見顧嘉年皺著臉、鎖著眉,臉上明顯有著隱忍的擔心。

  就連思考的時候都小心翼翼地控制著呼吸,好像生怕冒犯了他,或者說錯什麼話勾起他的傷心事。

  情緒是能夠傳染的。

  他突然覺得不該任著性子把話題往這麼沉重的方向帶。

  本來他從來不願提這些,就算在賀季同面前。

  可能是今天太疲憊,在她這裡不知不覺地就卸下了防備。

  想到這,遲晏歪了歪身子,好脾氣地打起精神,半開玩笑道:「不談錢,還有別的想問的麼?我正好睡不著,你陪我聊天,我有問必答。」

  顧嘉年回過神來,面色古怪地重復道:「有問必答嗎?什麼都可以問?」

  「嗯。」

  顧嘉年深吸了一口氣,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靜,「那個什麼,你室友當時不是誤會我們……然後他說你們宿舍其他兩個人都脫單了。」

  「嗯,怎麼?」

  顧嘉年移開眼,裝作若無其事地把頭髮撥到耳後。

  「就……大學戀愛好玩嗎?」

  「……」

  遲晏看了看她。

  還沒上大學呢,已經想知道戀愛好不好玩了?

  「不好玩,會被騙,騙財騙色騙感情。」

  顧嘉年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你怎麼知道……你也被騙過?」

  她說著,忍不住側目看過去。

  心裡有點酸酸脹脹的。

  遲晏懶洋洋地斜靠在沙發上,手肘支著扶手,另一端的指節支著太陽穴。

  話裡卻帶著不可一世的鋒芒:「怎麼可能。頂多我騙別人,不過我懶得,也不想。」

  顧嘉年想想也是。

  鄭齊越也說他當時拽得不像話。

  她翹起嘴角,又聽他說:「但我室友都被騙過,可慘了。」

  遲晏頓了頓,半真半假地嚇唬她:「男生都是這樣,更別說女生……嘖。」

  他沒說具體有多慘,但那聲淺淡的「嘖」卻讓顧嘉年真切地腦補出了那種悲慘。

  她無端端打了個哆嗦,不敢再說戀愛的事。

  空氣沉默下來。

  心裡明明存著很多問題,又莫名一個都想不起來。

  顧嘉年苦惱著,目光突然瞥見他支著額角的手。

  他的手指又長又直,十分俊秀好看。不像她的手,食指與中指因為常年寫字而彎曲變形,突出一個醜陋的老繭。

  她曾經見過這雙手游刃有餘地敲鍵盤、玩世不恭地轉筆、搖晃酒杯的模樣。

  顧嘉年下意識地掐了掐枕頭,突然想到一個她一直好奇的問題。

  「那我能問問你的筆名嗎?之前就想問來著,但一直沒找到機會。」

  其實是一直不敢問,怕他不耐煩。

  話問出口,顧嘉年又覺得她和遲晏之間的關係確實拉近了很多。

  幾天前,他們還涇渭分明、互不相干,一個看書,一個工作,哪怕是在同一個空間裡獨處,也鮮少有交集。

  她在他眼裡,最多就是一個愛看書、脾氣有點倔、自卑又拘謹的鄰居家小孩。

  她那時候大概想像不到有一天會像現在這樣,在某個下雨的夜晚,跟他窩在同一個沙發裡,聊一些閒事。

  遲晏聞言抬起眼皮,沒想到她會問這個。

  也不是什麼秘密。

  他伸手一圈圈繞著沙發墊上的流蘇,漫不經心地說:「是我的名字倒過來。」

  名字倒過來?

  顧嘉年不由自主地跟著念出來:「晏……遲?」

  她念完,又覺得這個筆名無比熟悉,好像在哪裡聽過。

  到底是在哪裡聽過呢?

  顧嘉年努力搜索著記憶,某個塵封多年的名字忽然從記憶深處翻湧而出。

  「晏遲……硯池?」

  顧嘉年瞪大了眼睛,雙手收緊那抱枕,緊貼著胸口,結結巴巴地問:「……是不是……硯台的硯,池水的池?」

  這回輪到遲晏驚訝了:「……你知道?」

  他沒有否認。

  顧嘉年張了張嘴,震驚到說不出話來。

  彷彿內心那根沉寂了多年的弦被毫無預兆地撥動了,開始劇烈地顫動著。

  他是硯池?

  竟然是他?

  硯池,遲晏。

  她之前居然沒有將他們聯繫起來。

  一些埋藏在腦海深處的久遠記憶被觸發,如初生薔薇般拱開泥土長出枝椏。

  顧嘉年之前和賀季同說,她從前喜歡看《傾言》,並不是在撒謊。

  可以說,《傾言》是她的文學啟蒙雜誌。

  顧嘉年剛接觸《傾言》的時候是小學五年級。

  有一天放學之後,爸爸單位有事,打電話給班主任說會晚一些來接她去上奧數班。

  過了約定的時間,爸爸仍舊沒來。顧嘉年等得無聊,走到學校門口的書店,準備看會兒書打發時間。

  書店門口的陳列櫃上擺著許多最新的雜誌,她從一堆花花綠綠、五花八門的雜誌中,挑了一本封面最樸素的,名字叫《傾言》。

  她心不在焉地翻著,走馬觀花般閱覽,時不時抬起頭看書店裡的時鐘,想著爸爸什麼時候才能來。

  雜誌裡那些對十一歲的顧嘉年來說還十分晦澀難懂的文本如同浮光掠影般走過,直到她翻到一篇恰好在連載的中篇小說,《浮木與枯海》。

  講的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為了查找夢裡經常出現的一片枯海,獨自一人踏上旅程的故事。

  那期雜誌上連載的是這篇小說的結尾部分,按理說她沒看過前面部分,應該看不進去。

  可顧嘉年竟然莫名其妙地看完了,還看得淚盈於睫、心潮澎湃。

  她第一次認識到文本的力量,第一次知道,原來故事可以這麼寫。

  原來不同的文本組合在一起,能有這般振奮人心的力量。

  就算不知道故事的始末,甚至不了解主人公的背景與生平,依舊會被某個割裂而出的段落所打動。

  看完結局之後,顧嘉年鼓起勇氣問書店老板借閱了往期六個月的雜誌,花了兩個小時的時間把這篇小說從頭看到尾。

  爸爸來的時候,店外已經下起了大雨,顧嘉年再次看完結尾,抱著膝蓋坐在地上,怔怔地想著書裡的世界。

  彷彿有一個新世界的大門在她眼前被打開。

  跟著爸爸走進雨裡的時候,顧嘉年躊躇著問:「我能把這些雜誌買下來嗎?」

  爸爸撐開傘,瞥了眼櫃台上的雜誌,隨口說道:「改天再說吧,我一會兒還有事,快走。」

  顧嘉年掩住失望,乖順地走進大大的傘沿,卻又不甘心地回過頭去,記住雜誌翻開的內頁上,那個作者的筆名。

  硯池。

  後來,水到渠成的,硯池成為了她在《傾言》上最喜歡的作者。

  她曾經把他文章裡的句子奉為經典,一筆一劃工整地抄在後來被媽媽撕毀的摘記本上。

  從小學五年級到初一下學期,她一連追了好幾篇他的小說,短篇、中篇、長篇,統統驚為天人。

  上智華初中之後,學習開始壓得她喘不過氣。

  許多次放學後,她都偷跑到書店,假借買參考書的名義追他的連載,順帶著也看了許多《傾言》上出色的作品。

  可以說顧嘉年對於文學的熱愛就是來自於那幾年的《傾言》,更準確地說,是包括硯池在內的那幾個早期的《傾言》作者。

  只可惜,在她念初二之後,這個作者突然銷聲匿跡了。

  最後一篇《驚蟄》連載到一半,戛然而止。

  之後一連五個月,顧嘉年每次都趕在第一天去看最新的《傾言》連載,卻都沒有看到他的文章。

  再後來,時過境遷,歲月與繁重的課業壓力將這些細微的牽連一層層地掩埋,也把這個筆名埋進了她的記憶縫隙裡。

  顧嘉年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人。

  眉如點墨,眼若星河,他彷佛穿越過時間的橋梁,活生生地、懶洋洋地,坐在她身邊。

  她的心臟砰砰地跳動著,一下一下似有回響。

  命運帶給她的,似乎並不止是一座礦山,還有連通地底的深不見底的礦脈。

  窗外雨聲連連,屋內光影無聲。

  顧嘉年突然開口:「你等我一下。」

  她說著,光著腳跑進房間裡,利索地找到睡覺時掉落在床上的手機,然後重新坐回他身邊,翻開了當年的一個文學論壇。

  那會兒顧嘉年還沒有手機,偷用媽媽的手機號注冊的賬號也早已丟失。

  顧嘉年只能憑著自己稀薄的記憶和機械反復的操作,飛快搜索瀏覽著,終於在千千萬萬的帖子中,找到了她曾經發過的那個。

  竟然還沒有被管理員刪除。

  她確認了一下,抖著手,把手機屏幕舉到他面前。

  「你看。」

  遲晏順著她白皙的指尖,垂眼看向屏幕,忽然怔住。

  帖子裡只有一個人的留言,一連四條。

  橫跨了幾個月的時間。

  【停停的嘉年華】:這是一個尋人帖!如果硯池大大能看到這個帖子,可以回復我一下嗎?等了三期雜誌都沒看到您的更新,您還好嗎?

  【停停的嘉年華】:第四期也沒有看到,您還好嗎?

  【停停的嘉年華】:第五期也沒看到。我快要升初三了,不能再來啦,希望您一切安好。

  他一字一句地讀著那三條留言,目光有著難抑的震動。

  彷彿看到時光的背後,有個執拗又敏感的女孩子,隔著學業與生活的壓力,牽掛著當時還名不見經傳的他。

  遲晏驀地抬眼。

  長大了許多的女孩雙眼裡皆是難以置信的恍惚,與他對視了幾秒之後,她忽然扁了嘴角:「我那會兒還沒有手機,每次都是趁我媽在廚房,偷偷用她的手機發的。」

  「因為擔心被爸媽發現,我沒有辦法經常看回復。每天都盼著你能看到帖子,又怕萬一你回了,我卻沒看到。」

  「但你一直都沒有回我。」

  遲晏看著她睫毛抖動,嘴唇張合。

  他拿起茶几上的手機。

  突然覺得原來它也不是完全沒有作用。

  「那你也等我一下。」

  他驀地勾起嘴角,吊兒郎當地說著,修長的手指飛快點開那個論壇,註冊、驗證、登錄,一氣呵成。

  兩分鐘之後,他再次抬頭:「你刷新一下。」

  顧嘉年困惑地扁著唇,聽話地刷新了一下界面。

  時隔四五年。

  那條孤零零的帖子下,突然多了一條回復。

  【硯池】:小嘉年,多謝關心,我很好,希望你也好。

  如同時光在重疊。...<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2 09:46 P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2 10:12 PM 編輯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二章

  第二天吃過早飯,遲晏便開車帶上顧嘉年回雲陌。

  因為時間尚早,高速公路並不擁堵,過收費站的時候也沒有排隊。

  顧嘉年坐在副駕駛上,側目看向一旁專心開車的人。

  鬍子刮了,眼裡也再不見昨晚的疲倦。

  看樣子昨晚他應該睡得不錯,顧嘉年鬆了口氣。

  自己卻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昨晚說到他的筆名,意外牽扯出一段被時光掩埋的淵源。

  顧嘉年難掩興奮,與他聊了很多往事。

  譬如那些年裡她是怎麼在爸媽的眼皮子底下,每個月偷溜去書店追他的連載,又是怎麼神不知鬼不覺地拿到媽媽的手機發帖子、看回復,有幾次還險些被發現。

  她還問了許多當年看他的小說時覺得困惑的問題。

  兩人聊到夜深,直到夏雨漸歇。

  顧嘉年這邊還在說著話,遲晏已經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她停下話頭,靜靜坐在沙發上看著他睡熟,又輕手輕腳地去房間裡拿了床薄被替他蓋上,這才躺回床上。

  然而或許是因為下午已經睡了一覺,抑或是心情太過激昂,顧嘉年絲毫沒有睡意。

  於是她重新打開手機,反反復復地看著那個帖子上她稚嫩的留言與他新添的回復。

  「小嘉年,我很好,希望你也好。」

  顧嘉年在黑暗裡逐字逐句地無聲讀了許多遍,眉眼彎成月亮形狀,忍不住在床上翻滾起來。

  後半夜,她索性坐起來,從《傾言》的官網上下載了那幾年的電子雜誌,把那篇《浮木與枯海》從頭到尾重溫了一遍。

  不得不說,成年之後重新讀來,比起十來歲的時候讀懂了更多東西,也有了不同的感悟。

  於是今天早上,顧嘉年熬著一雙兔子眼吃早餐,惹得遲晏以為她夜半做噩夢了。

  又打了一個呵欠。

  顧嘉年搖下一半車窗,看向窗外的夏景,想要打起精神來。

  清晨裡的風景與那次夜晚所見大不相同,遠山重疊、鬱鬱蔥蔥,有山霧自林間起,遮掩了青山的半分容貌。

  顧嘉年突然想起個事,轉過頭問遲晏:「你的微信名是Y.C,應該就是硯池的縮寫吧?」

  他正專注地看著前方的路,兩隻手輕鬆搭在方向盤上,隨意地點了點下巴。

  顧嘉年又問:「那你的頭像呢?我記得是一張照片,掩蓋在大霧裡的森林。是有什麼含義嗎?」

  遲晏頓了一會兒,抬起眼皮瞥了她一眼,調侃道:「你記性是真的好,隨便一個微信名和頭像都能記住嗎?看來是讀文科的料。」

  顧嘉年怔了一下,模棱兩可地「嗯」了一聲。

  心裡下意識緊張起來,擔心他追問。

  她絞盡腦汁地回想著賀季同用的是什麼頭像。

  好在遲晏似乎就是隨口一問,慢條斯理地回答道:「沒什麼特殊含義。我去年九月份一個人去了趟大興安嶺,當時拍了這張照片,覺得很好看,所以就當了頭像。」

  去年的九月份,也就是他爺爺去世之後的那段時間。

  他來雲陌之前,孤身一人去大興安嶺?

  顧嘉年忍不住問道:「……去散心麼?」

  她難以明白他當時是什麼心情。

  遲晏漫不經心地點頭:「嗯。原始森林裡有很多平時難見的野生動物,還有很多很多樹,落葉松、白樺林、紅皮雲杉……」

  他說著,又慢悠悠地補充了一句:「你應該會喜歡那裡,有機會帶你去。」

  他的語氣十分自然又熟稔,顧嘉年聞言卻不由得頓住。

  他說以後有機會帶她去?

  以後,是什麼時候?

  顧嘉年突然意識到,這一次突如其來的旅行已經結束了。

  等回到雲陌,或許他們之間的關係又會回歸到正常。

  時間已經走到了八月下旬,離暑假結束還有十多天。

  而她也決定要回北霖復讀。

  那他呢?

  應該還是會留在雲陌吧?

  顧嘉年不禁想著,如果有一天,她真的有機會同他一起去大興安嶺的原始森林。

  又是以什麼樣的身份呢?

  許久未見的鄰家妹妹?

  顧嘉年抿了抿唇,睡意驟消。

  從昨天決定復讀之後就持續高亢的情緒在這一剎那突然被澆滅了些許。

  他帶著她找到了通往未來的路。

  但這路上,會有他麼?

  *

  到達雲陌時正好中午。

  是平常顧嘉年和外婆一起吃午飯的時間。

  遲晏出發前就和外婆打過電話。

  車子剛開上石橋,顧嘉年便看到河那側熟悉的兩層小樓前,外婆正拄著拐杖站在那棵她們一起合過影的桂花樹下。

  一如既往地等她回家。

  車輪壓過橋下被水流沖上岸的幾個鵝卵石,桂花樹的影子慢慢放大,顧嘉年心裡突然有些忐忑不安起來。

  等到車子停下,她緩緩地深吸了一口氣,終於一鼓作氣解開安全帶、開門、下車。

  遲晏也跟著走下車,原本想著幫她解釋兩句。

  可見到祖孫兩個相顧無言,便又沒有出聲,想著把時間留給她們。

  顧嘉年躑躅著走上前,張了張嘴,覺得自己有滿腹心事想跟外婆說。

  想跟她道歉,關於對她的隱瞞、搞砸了她費心操辦的成人禮、還脆弱地離家出走害她擔心。

  更害怕外婆會對她失望。

  顧嘉年還記得外婆在爸媽面前那樣維護她,那時候她大概也沒想到她是這樣的一個壞孩子吧?

  可千言萬語到嘴邊,顧嘉年卻一句都沒能說出來。

  她目光抖動著,扯了扯被花枝勾破的裙邊,軟聲道:「……阿婆,你給我做的裙子,我不小心弄破了。」

  外婆聞言,突然伸手擦擦眼角,拄著拐杖走上前,摟了摟她的肩背:「停停不怕,阿婆會幫你縫好。」

  顧嘉年把臉埋進外婆溫暖的肩膀,悶著聲應了句:「嗯。」

  外婆抱了她一會兒,而後拉著她進屋,順帶招呼遲晏也進來。

  顧嘉年以為她是要留他吃個午飯,沒想到一進門,卻看到兩個表弟端著一個新買的蛋糕從廚房走進廳堂。

  她停下腳步,驚訝地發現屋子裡竟然全是人。

  兩個舅舅、舅媽,張嬸、劉叔……甚至還有劉叔家的小豆丁。

  小豆丁手裡還捧著那箱汽水,正咬著牙吃力地搬到桌子上,看到她進來,他紅著臉從箱子裡拿了一瓶,屁顛屁顛跑過來,塞進她手裡。

  「停停姐姐喝汽水。」

  「我把你給我的路費也拿去換了汽水,是草莓味的。」

  小豆丁討好地扯著她衣袖。

  顧嘉年整個人如同雕塑般僵住。

  她環顧四周。

  那天來參加她生日會的客人們。

  他們竟然都在這。

  彷彿時間被撥回,毫無痕跡地銜接到她離開之前。

  午間的風如同蒲扇掃過,溫熱又平和,初開的桂花散發出淡淡的香氣。

  狹小的堂屋裡擠滿了人,沒有豐盛的宴席,只有蛋糕。

  不知道是誰帶頭,唱起了生日歌。

  顧嘉年慢慢地握緊了手心,指甲一點點嵌進肉裡,淚水開始在眼眶裡打轉。

  直到舅媽重新在那蛋糕上插上十八根蠟燭,輕輕拍了拍她肩膀。

  「停停,大壽星可不能掉眼淚,來,吹蠟燭,我們重新再許個願。」

  顧嘉年憋回淚,笑著應了一聲「好」。

  從晝山回來的這天中午,沒有人問她這兩天的去途,也沒有人問她那不堪的過往。

  如同山風呼嘯而過,留下一路坦途。

  他們特意騰出了另外一天時間。

  陪她吃完屬於十八歲的生日蛋糕。

  *

  那天晚上,顧嘉年沒有上樓,而是窩在外婆的被窩裡跟她一起睡。

  外婆床上有溫暖好聞的舊床褥氣息。

  顧嘉年看著雕花床柱上的一道道刻痕,好奇地問道:「阿婆,這些是什麼?」

  外婆側目看過去,笑道:「是你小時候每年過生日量身高留下的。」

  「最下面這條是一歲,接著是兩歲……五歲,六歲,七歲。」

  顧嘉年看著那些挨在一起的線條,溫溫地笑道:「我長得好慢。」

  「不慢,」外婆摸著那些刻痕,好笑道,「每一年都在往上竄,從會說話到會走路,慢慢學會寫自己的名字,還會齜牙咧嘴地咬人。」

  顧嘉年忍不住笑道:「我小時候還會咬人?」

  「怎麼不會?」外婆回頭看她,「你咬人可疼了,像個小老虎,我記得小遲也被你咬過好多次。」

  顧嘉年突然覺得小顧嘉年真的好威武。

  讓她現在去咬遲晏?

  借她十八個雄心豹子膽她都未必敢。

  祖孫兩個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顧嘉年翻了個身側躺,把兩隻手交疊枕在臉下,雙眼亮晶晶地看著外婆眼角的紋路:「阿婆,今天是你讓他們來重新給我過生日的嗎?」

  「不是」,外婆搖了搖頭,「是陳錫和陳鎖的主意,兩個小鬼今天早上知道你要回來,一家一家地打去電話,沒有電話的就親自去找。你劉叔上午還在地裡耕田,聽到消息,扔下鋤頭就來了。張嬸也是,在鎮上麻將館裡打著麻將呢,接到電話,牌也不胡了,買上蛋糕,搭了個三輪車就趕回了雲陌。」

  「她說,我們停停是整個雲陌的好運,十八歲生日得風風光光地補辦。」

  顧嘉年眼眶一紅,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她或許曾經有過不幸。

  但此時此刻,她又覺得這個世界上再也找不出來比她幸運的人。

  許久之後,她才哽咽道:「阿婆,謝謝你們,我還以為……」

  半晌後,她終於提起來:「阿婆,對不起,我……我是個叛逆的壞孩子,我瞞了你們好多事。」

  她話音剛落,忐忑地等待著外婆的回應,可外婆卻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突兀地轉移了話題。

  「停停,你這次跟著小遲去了晝山嗎?」

  「幾十年過去,晝山應該,變化很大吧?」

  「現在是很好,很新,是個跟北霖一樣的現代都市,」顧嘉年回答完,反問她:「阿婆,你也去過晝山嗎?」

  外婆沉默了一會兒,點頭:「嗯。」

  「跟你一樣,也是在我十八歲那年的某個夜晚偷偷去的。不過,我是一個人。走路去鎮上,坐牛車,然後繼續走路。」

  「那時候沒有現在這樣平坦的水泥路,從雲陌到晝山需要翻過許多山頭,要走好長、好長的山路。」

  顧嘉年屏住呼吸,聽她繼續說。

  「好在一路還算順利,搭了幾趟順風車,也遇到幾個好心人替我指路。那時候的人心還沒有現在這麼復雜,我挨了兩頓餓,摸黑進了晝山城。城門口餛飩攤的大娘見我飢腸轆轆的樣子,免費給我煮了一大碗餛飩。」

  顧嘉年忍不住問她:「可是你去晝山幹嘛呢?」

  還是孤身一人。

  那個年代沒有高速公路,更沒有便捷的大巴。

  外婆笑著與她對視,那雙蒼老的眼睛儘管已經渾濁,可在這黑夜裡卻熠熠生輝,如同月有圓缺。

  「我呀,跟一個人約定好了,去晝山找他私奔。」

  「停停,阿婆那會兒,比你還要叛逆呢。」...<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2 10:11 P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三章

  屋外螢蟲飛舞,窗台上那個破瓦罐裡新插的扶桑花枝隨夜風搖曳。

  外婆同顧嘉年講了一個故事。

  是獨屬於那個年代的,並不算新奇,卻真實存在過的故事。

  五十幾年前的一個春天。

  梨花壓滿枝椏的季節。

  一位體弱多病的富家少爺帶著僕從到鄉下養病,住進祖上修建的洋房別墅。

  他聽從醫生建議,每天清晨都要繞著河邊走三趟。

  於是每天都能見到一位在橋洞下浣衣的鄉下姑娘。

  久而久之,少爺實在無聊,有一次便走下河道,與姑娘攀談起來。

  起初並不愉快。

  兩個人的價值觀、人生觀截然不同。

  一個是受過先進教育、矜貴桀驁的富家少爺,一個是安守本分、被家裡安排著成年就要嫁人的農家女孩。

  她嫌他聒噪傲慢卻四體不勤,就連穿衣吃飯都要依靠傭人。

  他說她唯諾迂腐且大字不識,甚至最簡單的兒童讀物都讀不懂。

  誰都瞧不上誰。

  可是後來,少爺屈尊降貴教女孩識字看書,給她講新時代,講開放,講男女平等、戀愛自由。

  講女孩子也應該擁有受教育的權力。

  女孩呢,則手把手教少爺洗衣做飯、種菜放牛,逼著他每天陪她風吹日曬、翻山越嶺。

  說只有接了地氣,身體才能結實。

  他們就這樣拌嘴吵嚷了一整年,誰都沒有戳破那層曖昧的窗紙。

  直到女孩快要滿十八歲,家裡開始給她相看人家,而少爺也身體大好,即將要被接回城裡。

  說是家裡打算送他去留洋。

  少爺走的前一天晚上,送了姑娘一束親手栽種的玫瑰花。

  他別別扭扭擰著眉毛,埋怨道:「托陳叔從晝山城送來的種子,可貴了。我連著種了好幾茬,全都死了,只長成這一株。你教我種菜的辦法根本就沒有用。」

  姑娘接過那束從未見過的火紅,眼裡有淚,語氣卻好笑:「我教你種蘿蔔白菜,可沒教過你種花,能生搬硬套麼,傻子。」

  「我明天就走。」

  「嗯,我知道。」

  「下個月你要成年?家裡在給你說親了?」

  「嗯。」

  少爺的喉結上下滾動,躊躇著思考,到底要不要帶著她離經叛道、攪亂她平安順遂的人生。

  怕她不答應,更怕她後悔。

  沒想到姑娘卻先開口:「如果……我是說如果。下個月五號我過生辰,你來的話,我們可以……」

  她把玫瑰捧進懷裡,花刺紮進胸口:「我可以跟你一起走,你帶我去坐你說過的火車和汽車,好不?你不是說你曾經跟著家裡去過北方的玫瑰莊園品酒,我們也去好不好?我喜歡這紅色。」

  「好,」少爺突然伸手抱住她,盯著她白皙的脖頸,哽聲道,「跟你一起,去哪裡都好。往後我給你打一串項鏈,紅寶石的,比玫瑰還紅。」

  ……

  「可是那天他沒有來。」

  「我等到半夜,仍是不甘心,於是從家裡偷跑出去,跋山涉水到了晝山。去往他曾經說過的那個地址。」

  「我也不知道我哪兒來的勇氣,從前走過最遠的路就是到鎮上趕集,我甚至都沒想到我能到晝山。」

  聽到這裡,顧嘉年淚眼朦朧地摸著外婆眼角的皺紋,問當年那個孤注一擲的姑娘:「那……你見到他了嗎?」

  「見到了,」姑娘說,「我在他家後門坐著,等到了剛從雲陌回來、風塵僕僕的陳叔。我才知道,原來他病了,病中讓陳叔替他赴約。沒想到陳叔在路上耽擱了,這才與我錯過。」

  「陳叔帶著我從後院小門進去,隔著窗口的一樹玉蘭,我見到他。」

  「身子才剛好的人,又那樣病歪歪地躺在床上,臉白得像鬼。說是同他父親爭吵,推搡之間撞到了腦袋。什麼腦震蕩,發了高燒,他父親硬著心腸不肯請醫生,我去的時候他還神志不清呢。」

  「陳叔說,他買好的兩張火車票被家裡人發現了,吵了好大一架,還以絕食抗議。」

  「陳叔說,他讓我等等他,他會賭贏的。」

  外婆嘆了口氣。

  「是我沒有等他,我怕他把自己給賭沒了。」

  「我從晝山回來,聽從了家裡的安排結婚,讓陳叔轉告他各自安好。後來聽說他身體好了,去留了洋。」

  姑娘與少爺的故事戛然而止。

  紅玫瑰與紅寶石,只是記憶裡脫離軌道的一場夢。

  但外婆的敘述卻在繼續:「我回來的那天也以為人生就此中斷了,看不見未來與前路。」

  「但停停,人生不會就此中斷的,時間是最能撫平一切的。人很脆弱,但同時又最強大,等過些年你會發現,沒有什麼坎是一個人跨過不去的。」

  「我和你外公結了婚,他是村裡的會計,人很靦腆,長相也秀氣。他也有一個很喜歡很喜歡的女孩子,是從北方來的下鄉知青,我見過。長得漂亮、很有學識和禮貌,待人也親厚,從來沒有高高在上的做派。」

  「她插完隊回北霖讀大學了,同他偶爾有書信往來。」

  「但你外公和我不一樣,他連說出口的機會都沒有,只能一輩子放在心裡。」

  「結婚那天我們就說好,這輩子就當戰友,把剩下的歲月當作戰場,一起拼搏到最後。」

  顧嘉年揩了揩眼角。

  她在聽故事的過程裡,已經猜到那個少爺是誰了。

  也意識到遲晏曾經遞給她的那盒紅寶石項鏈,並非不小心拿錯。

  「阿婆,那你……沒有遺憾嗎?」

  外婆想了想,說道:「我也以為會有遺憾,可到頭來仔細想想,好像沒有。」

  她溫和地看著顧嘉年,一字一句地說:「姑娘後來有了一個聰慧拔尖性格要強的女兒,兩個資質平平卻性情敦厚的兒子。往後的歲月裡,她又添了兩個鬼頭鬼腦的孫子。最最重要的是,她有了一個寶貝外孫女,那是上天送給她最珍貴的禮物。」

  「從前往後看,人生荒唐到過不下去;但從後往前看,其實每一年都是嘉年。」

  「停停,你的坎,也會過去的。」

  「嗯,」顧嘉年抱住她,眼淚浸透她的白髮,「會的,我要去復讀了,阿婆。」

  *

  第二天吃過早飯,顧嘉年背著書包去爬牆虎別墅,她像往常那樣用鑰匙開門,輕手輕腳走進客廳裡。

  只是沒想到遲晏已經睡醒了,正坐在書桌後一邊喝咖啡,一邊散漫地敲著鍵盤。

  顧嘉年把書包放在沙發腳下,驚訝道:「遲晏,你今天怎麼起得這麼早?」

  往常他最早也得十一點多才會起床。

  遲晏抬眸睨了她一眼,語氣好笑:「想起就起了,管這麼多?怕我打擾你看書?」

  顧嘉年連忙擺擺手:「哪有,而且我今天不打算看書,既然你在——」

  她深吸了一口氣,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陪我打個電話?很重要的電話,超級重要,我自己一個人有點不敢。」

  遲晏頓了片刻,問她:「打給你爸媽?」

  「不是,爸媽那邊我準備等一切都塵埃落定了再告訴他們。」

  顧嘉年說著,把之前從網上找到的電話號碼一個一個輸進去,解釋道:「是北霖九中招生辦的電話。三年前他們打電話來家裡招攬過我,我答應了,但後來被我爸媽逼著毀約,去了霖高。」

  「我想給他們打個電話,問問我能不能去九中復讀。」

  遲晏頷首,又漫不經心問她:「需要我幫你打嗎?」

  「我可以勉為其難扮演你的監護人。」

  「你幫我打?」

  顧嘉年本就緊張,對這個提議頗為心動。

  然而掙扎了許久後,她仍是咬了咬牙,搖頭道:「……算了,我還是自己面對吧,橫豎就是一刀。這才是第一道坎,未來一年還有很多難關,我不能總是躲在後面。」

  她說著,抬頭看他一眼。

  而後低聲咕噥道:「你……你在這裡坐著陪我就行。」

  遲晏聞言抬眉。

  這小孩,永遠比他預料的更有勇氣。

  他嘴角掛起一個弧度,揚了揚桌上的抽紙盒,調侃道:「好,那我給你準備好紙巾。」

  顧嘉年沒好氣地皺了皺鼻子:「我哪有這麼沒出息。」

  說著,一鼓作氣按下通話鍵。

  「——嘟嘟嘟,」電話被接起來,是一個年輕女性例行公事的聲音,「北霖九中招生辦公室,請問您有什麼事?」

  顧嘉年瞬間挺直脊背,手指握緊了手機,咽了咽口水。

  「您……您好。」

  她的聲音比起對面來,明顯稚嫩又緊繃:「那個……我想問問,你們文科班還……還招復讀生嗎?」

  對面停了一秒。

  顧嘉年又畫蛇添足般套近乎:「三年前,九中文科一班的周成斌老師曾經給我打過電話,只是我後來去了霖高。」

  話說出口,她就後悔了,明顯太緊張,說話沒過腦子。

  她在說什麼啊?

  這哪裡是套近乎,這分明是挑釁。

  果然,女人聞言沉默了會兒。

  顧嘉年通過她的語氣都能想像到她在皺眉。

  「你去了霖高?那為什麼不回霖高復讀?」

  顧嘉年腦袋裡閃過無數個預先準備好的、更為保險的回答。

  比如覺得九中更適合自己,霖高比較注重理科教學,九中離她家更近等等等等。

  可那些體面遮羞的回答最終被她擠出腦袋,她腦子一熱,鬼使神差地交代了所有前因後果。

  她老老實實回答著,說了逃課的事,也說了抽煙的事,也說了霖高不要她復讀。

  期間,電話那頭的女人不斷提問,語氣犀利、不帶感情。

  顧嘉年一字不落地將那錯軌的三年時間全都交代了一遍。

  最後,她問她為什麼想要復讀。

  顧嘉年頓了頓,乾巴巴地講了這些天的心路歷程。

  她像個被審問的犯人,失去了潤色的能力,只剩老實巴交的陳述。

  一通電話打了大半個小時,對面女人的呼吸聲淺淺,似乎完全沒有被她的敘述打動。

  沉默過後,她說自己不能做主,要跟年級組的老師們商量一下,三個小時後再跟她聯繫。

  顧嘉年禮貌地掛斷電話,而後脫力般一屁股癱坐在沙發上。

  好半天後,她扁了扁嘴,慢吞吞地說道:「要不你還是拿來吧。」

  他挑眉:「拿什麼?」

  「紙巾,」顧嘉年苦著一張臉,「我可能下一秒就要爆哭了,我在忍著呢。」

  遲晏好笑地「噢」了聲。

  他拎著紙巾盒走到她身邊,忍不住彎腰薅了一把她頭上睡得翹起的軟毛,挑眉道:「現在倒是誠實了。」

  顧嘉年發著呆,沒什麼反應。

  遲晏搖了搖頭,重新繞回書桌後。

  沒有問她過程和結果。

  顧嘉年後知後覺地感到方才頭頂有涼涼的溫度撫過。

  她沒心思去想那是什麼,只覺得時間格外漫長。

  她特地跑來爬牆虎別墅打電話,就是擔心結果不好,外婆會跟著操心。

  沒想到果然被她搞砸了。

  腦子裡亂亂地回憶著剛剛電話裡頭的一問一答,現在想起來覺得每一句話都是在踩雷。

  她怎麼能說實話呢?

  在校抽煙、翹課,違反校紀校規,霖高不要她,九中就會要她了嗎?

  換位思考一下,如果她是九中的招生辦老師,肯定不會收這樣的學生。

  是不是循規蹈矩先不說,就她這個腦子,誰能收她?

  沒當場拒絕她已經是很有涵養了。

  顧嘉年胡思亂想著,如坐針氈。

  等她感覺已經天荒地老的時候,看一眼手機,時間居然才過去五分鐘。

  她忍不住站起來,想從書架上挑本書看,卻發現自己好像突然之間不認識字了,連書名都讀不進去。

  「《在細雨中……》你還逃課、抽煙?在學校裡?」

  「《百年孤……》你模考考了幾分?語數英分別多少?」

  「《你當像鳥飛往……》所以你為什麼覺得你學不好理科,就能學好文科呢?」

  「……」

  顧嘉年焦灼地在幾排書架前來回穿梭,企圖找到一本沒有字只有圖的書。

  不知不覺走到了遲晏的書桌後面。

  身後帽兜突然被拎住。

  她垮著臉回頭,見他站在書桌後,一隻手插兜,另一隻手閒閒拎住她,好笑道:「怎麼慌慌張張的,在翻什麼?」

  顧嘉年極力把腦袋裡那些冰冷的女聲趕出去,反問他:「……你在做什麼?」

  遲晏頓了會兒。

  他的目光在她慌亂的臉上停留了幾秒鐘,忽然鬆開她,轉身把筆記本計算機推過來:「賀季同催我要新書的開頭。這些天反反復復一共改了十六版,我挑不出來,你幫我挑。」

  「……我?」

  顧嘉年難以置信又受寵若驚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尖。

  她以為是自己聽錯了,又不確定地重復了一遍:「你要我幫你……挑開頭?你確定?」

  遲晏事不關己般隨意地點頭:「你不是正好沒事,想找點事做?」

  又順手幫她拉開椅子,用下巴示意她坐下。

  「沒事倒是沒事……那,我看啦?」

  顧嘉年坐在這把她從來沒坐過的寬大實木椅子上,畢恭畢敬地接過筆記本計算機。

  她看著屏幕上按編輯時間排列整齊的十六個文檔,心裡瞬間被復雜的感覺淹沒。

  一方面覺得肩上擔子千斤重,自己何德何能給大作家挑開頭。

  他自己都挑不出來,她又能幫上什麼忙?

  另一方面又飄飄然,心裡幾千個小人在歡呼雀躍:「我居然在幫硯池大大看文!」

  十三歲的顧嘉年要是知道她還能有這麼出息的一天,大概會半夜激動到從被窩裡蹦出來吧?

  不管是哪個情緒佔主導地位,搞得她都再也沒有心思去合計剛剛那通電話。

  顧嘉年虔誠地點開第一個文檔,腦袋湊近屏幕,字斟句酌地看起來。

  遲晏倒是落得清閒,走到她的單人沙發上坐下。

  兩個人位置對調,他懶懶散散地靠在沙發背上,閒閒翻著書,時不時還抬眸打量書桌後的人。

  那椅子對她來說矮了點,手指握鼠標的姿勢有些費力,腦袋也像個小松鼠般往前湊。

  倒是看得認真,唇緊緊抿著,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緩緩地挪動著,臉頰時不時鼓起,眉頭還偶爾皺一下。

  遲晏盯著她,手指下意識地摩梭著書脊,一下,兩下。

  片刻後,他驀地垂下眼,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本來只是為了分散她的注意力。

  怎麼忽然感覺到了久違的,一點點緊張。

  這心情讓他想起高一那年第一次給《傾言》雜誌投稿後,等待回音的那幾天。

  陌生又遙遠的忐忑不安。

  他哂笑著低下頭,不再看她。

  靜默片刻後,開始看書。

  直到時鐘緩緩走過兩圈半。

  顧嘉年終於看完最後一個文檔,仍然沉浸在文本裡,內心震動著伸了個懶腰。

  這才發現自己看得過於入神,以至於此時此刻渾身都僵硬了。

  她抬眼看去,遲晏正坐在沙發上閉著眼,慵懶地靠著沙發背,修長的指節清閒地支著俊朗的下顎線。

  這單人沙發對於她來說過於巨大,於他卻是剛剛好。

  個高腿長,就算坐著也有不可一世的壓迫感。

  屋裡安靜,只有時針在發出聲響。

  她靜靜看著他,移不開眼。

  這樣的一個人。

  既荒唐頹廢、玩世不恭,又有穩重的溫和與篤定。

  外貌得天獨厚,什麼事都信手拈來。

  文本也同人一樣,有著與生俱來的鋒芒。

  顧嘉年的心臟再次不受控地鼓動。

  這一瞬間,她突然想起自己問外婆會不會遺憾。

  那她自己呢?

  就這樣把他藏在心裡,會有遺憾嗎?

  一定會的吧。

  她才十八歲。

  可卻有直覺,此生往後都不會再像這樣喜歡一個人。

  顧嘉年不敢再想下去,回過神來,拿起計算機挪過去,蹲下來戳了戳他胳膊,小聲道:「遲晏,我看完了。」

  他緩緩睜開眼,眼裡有些許惺忪睡意。

  聲音也有著繾綣的沙啞:「嗯,怎麼樣?」

  顧嘉年壓下心底的悸動與不安,認認真真地和他說自己的感想。

  「我覺得每一版都很好,我都捨不得看完。」

  「但如果一定要選一個,我最喜歡第六版。」

  遲晏的眼裡閃過一絲詫異。

  在十六個五花八門的開頭裡,她的選擇竟然與他一致,僅僅十六分之一的概率。

  這些開頭賀季同和其他幾個編輯們也看過。

  他們各有所好,但統統不看好第六版,覺得太過平鋪直敘,沒能凸顯他的文本功力。

  而他在走過這些年的困頓現實之後,亦不得不承認,對於文本已經沒有當年那般敏銳與自信。

  甚至,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判斷。

  所以才會接連停筆十數次,磋磨割裂到喪失信心。

  「嗯,」遲晏的喉結上下滑動著,問她,「你為什麼這麼認為呢?」

  小姑娘吐了吐舌頭,有些不好意思:「其實也說不上來,就是一種感覺。」

  「我給不出什麼專業的建議,」她斟酌著說道:「但是,在你銷聲匿跡之後的那半年裡,我曾經把你的每一篇文章都反反復復看過數十遍,摘抄過,背誦過,逐字逐句記進心裡過。」

  「不是說敘事順序或者文風多麼相似,可我看到第六版的開頭,就覺得是你。」

  「獨一無二的你。」

  「……」

  遲晏啞然。

  這些年過去,連他自己都不能確定,他的文本到底應該是怎麼樣的。

  此刻卻被人篤定相告。

  這就是你。

  獨一無二的你。

  遲晏看著顧嘉年的雙眼,那瞬間眸中忽然閃過一絲難捱的悸動。

  支著下巴的手指收了收,指尖嵌進掌心。

  他風馬牛不相及地想著。

  縱使他把家裡這上萬本書全部看完,大概此刻同樣會詞窮。

  文本最是千變萬化,可造日月星辰,可寫人間四季。而她卻是萬千組合之外,最莫測的那個。

  不可捉摸,無法言說。

  兩人一坐一蹲,靠得很近,呼吸相聞,靜靜地對視著。

  某些微不可察的曖昧氣氛在蔓延。

  顧嘉年莫名感覺到臉頰在升溫,她不知道他這樣看著她是什麼意思。

  是覺得她說得對還是不對呢?

  直到突兀的手機鈴聲響起。

  顧嘉年嚇了一跳,驚覺三個小時到了。

  她連忙站起身與他拉開距離,抖著手拿出手機,看到屏幕上那串熟悉的號碼。

  她手忙腳亂接起來,清了清嗓子,緊繃地問道:「喂……請問結果出來了嗎?那個——」

  「——你們……要我麼?」...<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2 10:42 P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四章

  對面靜默了幾秒。

  顧嘉年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耐著性子等過一個呼吸的時間,追問道:「我……我還有戲嗎?」

  電話那頭傳來淺淺的笑聲,像是被她的話逗笑了。

  「嗯,有戲。顧嘉年同學,九月一日上午八點來報到,高三十班,還是周老師的班。不過——」

  女老師的聲音比起上通電話,輕鬆了不少,少了些許公事公辦的冰冷感,多了點帶著溫度的笑意:「——三年前承諾你的是文科實驗班,這次只能是普通班,你來嗎?」

  顧嘉年腦子當機了好幾秒。

  這個意思是,九中同意讓她去復讀?

  秒針簌簌走著。

  顧嘉年的視線在沙發扶手上放著的書上空洞停留片刻。

  暖黃色讀書燈打在藍色封皮上。

  顧嘉年終於回過神來,飛快道:「來來來,我一定來!」

  下一秒,她目光下意識地上移。

  視線所及之處,遲晏垂著眼眸,怠惰地勾起一個笑。

  而後他拿起筆記本計算機,自顧自看起來,不再費神聽後續。

  顧嘉年的視線無意識地飄在他臉上,思緒卻仍在電話裡。

  她像是生怕對面反悔般,補充道:「……那個,我需要準備什麼嗎?」

  「嗯,要準備的東西很多。」

  「我們年級組老師剛剛聯繫了霖高,拉了你高一一年政史地的成績單。你文科基礎還可以,直接插班高三雖然冒險了一點,但往屆也不是沒有成功的案例。」

  「一會兒我給你發一個高二的政史地課程大綱,你去買一下教科書,自己先看看。雖然高三會從頭開始復習,但你畢竟缺了一年課,如果不想一開學就跟不上,這幾天勤快點抓緊學一學。」

  顧嘉年連連稱是。

  女老師繼續補充道:「你們班還有幾個高二結束理轉文直接讀高三的同學,跟你情況比較類似。等開學之後,班主任會安排你們晚自習另外補課,這一部分費用包含在復讀的繳費清單裡,我也會一會兒發給你。」

  女老師一條條說到這,話鋒突然一轉,打趣道:「這次,你爸媽不會再次反悔吧?過了這個村可沒這個店了。」

  顧嘉年斬釘截鐵:「不會。」

  她沒解釋。

  如果爸媽不同意,她就自己當自己的監護人。

  至於學費,九中是公立高中,一年學費要不了多少。

  大不了,她可以用課餘時間勤工儉學,總是能扛過去的。

  顧嘉年想起初三畢業的那個暑假。

  在爸媽瞞著她去幫她交霖高的擇校費之前,她騎著單車吹著風去過九中。

  她記得九中門口有一個自西向東的彎道,坡度很高騎不了車,她不得不推著車走上去。

  而那彎道的兩旁,開著好幾家生意忙碌的書屋。

  或許她可以跟老師報備一下,課餘時間去某一間書屋裡打工。

  反正她已經成年了。

  時間如金色麥田,被秋風撥亂了三年。

  如今總算回歸正軌。

  「好,那就開學見。順便說一下,九中的校規中也明確,在校抽煙絕對不允許。」

  「不抽,肯定不抽!」

  顧嘉年信誓旦旦保證著,對面已經掐斷了電話。

  她怔怔地聽著電話那頭的忙音,連手機都忘記放下來,低下頭對遲晏喃喃說:「他們說,要收我。」

  遲晏抬起頭,神色尋常地道:「嗯,知道了。」

  空氣靜了一瞬。

  然後耳邊響起小姑娘後知後覺的驚呼聲。

  軟乎乎的,卻很炸耳。

  她如同被按開某個開關,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拾東西,嘴裡還絮叨著:「你說他們應該不會反悔吧?等開學了我一定要親自去謝謝那個女老師,聽我說了那麼多,竟然還願意收我,肯定是個頂頂善良的人……我得回去跟外婆說一下,還要跟爸媽打電話通知他們,嗯,是通知,不是商量……」

  「……要買書,要復習,還有一個多禮拜就開學了。」

  一邊說著。

  一邊那嘴角高高翹起來,眉眼飛揚著,眸子裡充斥著驚喜與快樂,彷彿點點星光灑在湖面。

  這不加掩飾的情緒明快到想讓全世界都知道。

  哪怕剛成年,骨子裡也還是個孩子。

  遲晏忍不住跟著她舒了眉眼,覺得空氣流淌得比平常要快。

  呼吸都變得順暢。

  顧嘉年忙忙碌碌著,快樂地收拾東西,許久之後,她突然停下手中的一切。

  如同愣神般朝他看來。

  遲晏被她看得有些異樣,挑眉道:「看什麼?」

  「遲晏——」

  小姑娘叫他的名字,那飛揚的眉眼拉直,漂亮的臉上帶著難得的嚴肅。

  下一秒,她說道。

  「多謝你。」

  「謝什麼?」

  顧嘉年言簡意賅,難抒胸臆:「就,全部。」

  所有的,所有的一切。

  「哦,你是該謝謝我,」遲晏毫不客氣地照單全收,好脾氣地說道,「別忘了你還欠我一頓飯。」

  顧嘉年用力點頭:「嗯,我沒忘。」

  她鬼使神差地拉長了時間線,說道:「等以後有時間,你去北霖或者我回雲陌,我再請你吃飯。」

  *

  接下來一周多的時間裡。

  在顧嘉年離開之前的日子裡,夏天飛快地收尾。

  八月末那幾天氣溫已經有了明顯下降。

  門口的葡萄葉和桂花夜時常被風吹得嘩啦啦作響。

  二舅開著修好的皮卡去鎮上給顧嘉年買了高二的教材。

  好在雲陌和北霖用的都是人教版,倒是省去了不少力氣。

  顧嘉年開始每天去爬牆虎別墅學習。

  她自己心裡很清楚,既然不看書,又買了教科書,她並沒有必要去遲晏家。

  但她就裝作是因為對直行產生了慣性,從而忘記轉彎一般,仍然每天雷打不動地上午去他家報到。

  輕車熟路地坐在「專屬」的單人沙發上,把教科書和筆記本鋪在矮桌上,一學就是一上午。

  好在遲晏沒有問她。

  就好像他也習慣了。

  這些天裡他起得很早,說是因為決定好了新書的開頭,按部就班地開始寫作了。

  令顧嘉年詫異的是,他真的用了第六版開頭。

  原先遲晏讓她幫忙挑開頭的時候,她以為頂多就是把她的意見拿來當個不大不小的參考。

  沒想到他最後竟然真的採用了她的意見。

  顧嘉年感到受寵若驚之餘,又擔心他太過草率。

  於是她旁敲側擊問了好幾次,最後得到答案:「只是恰好你選的跟我鐘意的,是同一個。」

  「哦。」

  顧嘉年翹起嘴角。

  一邊覺得這就是緣分,一邊又覺得看來她水平還不算太差。

  兩個人又回到了曾經那種互不打擾的生活,顧嘉年照著老師給她的大綱按部就班地看著,偶爾也會讓遲晏指導指導她——畢竟放著一個高考文科全市第二的學霸不用,實在有點暴殄天物。

  由於遲晏的作息更改,他們每天獨處的時間大大加長。

  顧嘉年非常慶幸。

  在雲陌的日子過一天就少一天。

  她跟他在一起的時間更是。

  復讀的事情塵埃落定之後,某些不捨與慌張的情緒開始蔓延。

  下一次見面,會是什麼時候呢?

  又會是以什麼樣的身份?

  顧嘉年想起那天遲晏說要她別忘了請他吃飯。

  她擅自拉長了時間線,想要留一個下次見面的機會。

  可那句話彷彿是句玩笑話,沒人真的確定下來,下一次見面會在哪。

  他沒說他要去北霖,她也不確定什麼時候回雲陌。

  北霖和雲陌之間。

  高鐵加長途汽車,緊趕慢趕也需要七個小時。

  *

  哪怕再慌張不捨,時間也不會跑得慢一點。

  到了顧嘉年離開的前一天。

  夏風捲起碧綠稻田,幾本高二的教科書已經全都被她淺淺翻了一遍。

  顧嘉年把兩個月前二舅幫忙放進儲物間的行李箱拖出來,認認真真收拾了行李。

  回程的行李比來時多了許多東西。

  有外婆親手做的三條裙子、舅媽醃的小菜、張嬸塞給她的一捆鞋墊。

  還有一些鄰里們送來的雜七雜八的特產。

  顧嘉年利索地檢查完所有證件,又確定了一下手機裡那張訂好的高鐵票。

  然後讓外婆陪著她,撥通了北霖家裡的電話。

  自從她生日之後,他們再沒有來過消息。

  或許是眼不見心不煩,破罐破摔暫時把她擱置在一邊,又或者是等著她去道歉。

  電話接起來,顧嘉年就知道,原因是後者。

  爸爸的語氣極其傲慢冷漠,問她:「知道錯了?後天開學,跟我去霖高認個錯,可能還……」

  「我訂好了明天晚上的高鐵票,九月一號淩晨到北霖,然後直接去九中報到。」

  她打斷爸爸的話,乾巴巴地交代了重點——她要去九中復讀,念文科,還要住校。

  關於學費和生活費,倒是用不著她去校外打工了,外婆說如果她爸媽不同意,她來拿這個錢。

  昨天晚上老太太神神秘秘地把顧嘉年叫到房間裡,給她看自己的存折。

  「在雲陌用不著花錢,這些年賣米、蔬果、家禽,每個月還有村政府給的養老金。」

  外婆戴著老花眼鏡,給她看存折上的數字,眉開眼笑:「你看,多著呢。」

  顧嘉年一口氣說完,沒有繼續聽對面的回復,而是把話筒交給了外婆。

  然後走出了院子。

  倒是與勇氣無關,她只是不想同他們道歉,也對他們的態度不甚在意。

  屋內外婆的聲音被拉遠。

  顧嘉年沿著山路往上走。

  落日浮沉,給遠山鍍上一層淡金色,等待著寂靜良夜到來。

  傍晚的喧囂剛過,沿途薔薇與扶桑已經開敗,剩了光禿禿的綠色葉子。

  風簌簌吹過山坡上所有植被,不同形狀是不同的聲響。

  顧嘉年小心辨認著,把每一株花草的聲音記進心裡。

  關於雲陌的記憶。

  充斥著這個夏天最熾熱的味道。

  顧嘉年抬頭看去,山腰上的那座別墅隱在花叢後。

  如同一座林間古堡。

  這些天裡與他獨處的時候,心底的某個聲音無數次叫囂著想要脫口而出。

  告訴他。

  不要就這樣埋在心底。

  可直到最後一天,她依舊沒有勇氣。

  既怕就這樣埋在心底,往後會有遺憾。

  更怕一旦說出口,連請他吃下一頓飯的機會都沒有。

  顧嘉年躊躇著下不了決定,覺得這件事竟然比給九中老師和爸媽打電話還要難。

  她甩了甩頭,把腦袋裡站在兩個立場互相爭吵的聲音趕出去。

  那就去道個別吧。

  好好跟他道個別。

  走到爬牆虎別墅院外的時候,手機鈴聲恰好響起。

  顧嘉年摁開屏幕,看到是賀季同打來的微信電話。

  她有些詫異地接起來:「喂,季同哥?」

  賀季同那邊有著嘈雜的背景,像是酒吧的蹦迪聲。他推開某個門走出去,聲音依舊沒什麼正形,單刀直入地問她:「嘉年妹妹,聽遲晏說你明天要走了?回北霖讀書去了?」

  「嗯,明天晚上的高鐵票,上午就要從雲陌出發,去縣城的高鐵站。」

  「哦,你讓遲晏開車送你了嗎?反正他的車上次也開回雲陌了。」

  顧嘉年無聲地搖了搖頭,一邊推開庭院的門往裡走,一邊說道:「不用,我二舅會開車送我去高鐵站的,不用麻煩他。」

  「那好……」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鐘,復又說道,「對了,我把給你的禮物放在遲晏那了,你記得去他家拿一下。」

  顧嘉年愣了愣:「禮物?……什麼禮物?」

  賀季同笑道:「生日禮物啊,早就買好了。那天我沒抽出時間去參加你的成人禮,結果第二天你到晝山來又很匆忙,我就忘記給你了。」

  顧嘉年聞言頗有些不好意思:「……還有禮物嗎?我以為那天你讓遲晏給我帶的蛋糕已經算是禮物了。」

  沒想到賀季同卻像是完全不知道這事,條件反射般反問道:「什麼生日蛋糕?」

  顧嘉年心裡奇怪,剛想再追問,賀季同卻忽然讓她等會兒,而後低聲同對面某個人交談了兩句。

  等他再回來,已經滿不在乎地換了個話題。

  「反正不是什麼貴重的禮物,不用跟我客氣。祝你成年快樂,而且,」他慢慢說,「也要謝謝你,嘉年妹妹。」

  顧嘉年怔住:「謝什麼?」

  「遲晏新書的開頭定下來了,他昨天晚上剛把大綱做好發給我們。這本書前後磋磨了六七個月,現在總算確定下來,嘉年妹妹你居功甚偉。」

  顧嘉年被他謝得臉紅,低聲道:「沒有沒有,遲晏說他本來也是選的那個開頭,我只是恰好跟他選了一樣的。」

  「不是挑開頭的事,」賀季同緩緩說道,「我是想謝謝你在雲陌的這些天裡,幫了他很多忙。」

  顧嘉年心虛地囁嚅道:「是給他添了不少麻煩吧,他才是……幫了我很多。」

  這麼一想,這一個暑假裡,麻煩他的事數不勝數。

  到他家裡看書、被螃蟹夾到腳、讓他被迫淩晨五點起床去逛集市、帶著她連夜去晝山、陪她復習。

  雖然臉上總是不耐煩。

  但他一直都在照顧她。

  賀季同聞言換了個說法:「嘉年妹妹,你是沒見過我表弟高中時候的樣子,比我還拽,仗著自己讀書有天賦,樣貌家世又好,簡直狂妄到想上天。」

  「和現在這副鬼樣子相比,完全是兩個人。」

  顧嘉年沒解釋自己曾經在貼吧裡見識過他口中十六七歲的遲晏。

  她把聽筒貼近耳朵,繼續聽他說。

  「但在遲晏大二那年,他爺爺癌症住院,家裡的生意被他那個賭鬼老爸賠得一乾二淨——」

  賀季同寥寥幾字概括完,驀地頓了一下。

  再開口聲音已經有些沉悶。

  「——我後來才知道,他爸把家裡的積蓄都挪用來還了高額賭債。遲晏這麼一個從小養尊處優的公子哥,一邊要上學,一邊還得賺自己的學費生活費、老人家的醫藥費,不知道他怎麼熬過來的。」

  「期間具體發生了什麼,連我都不清楚。」

  「等我去參加他爺爺葬禮的時候,他已經成這幅鬼樣子了。他爺爺去世之後,他曾經寫的幾本書被影視公司看中,賣出了版權,得獎也是那陣子。他把大部分錢投進我的工作室,成了合夥人,算是感謝我爸媽之前幫襯過他爺爺的醫藥費。工作室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有了資金,慢慢做大的。然後,他就人間蒸發了。」

  「他消失了大半個月,回來之後就搬家到雲陌,從此閉門不出,活得像個吸血鬼。」

  顧嘉年的呼吸停了幾瞬。

  她想起遲晏說過,去年的暑假他獨自一人去了大興安嶺。

  應該就是那個時候。

  她握緊手機,聽到賀季同又嘆了口氣:「所以才要謝謝你。」

  「哪怕你同他而言是個麻煩也好。有你這個麻煩在,他不得不打起精神應對,正好重新做人。」

  他說著,調侃道:「可惜嘉年妹妹,你明天就走了,我都不知道他會不會又變成那個鬼樣子。」

  賀季同說到這裡,電話那頭恰好有人找他攀談,他又說了兩句,匆匆掛了電話。

  他最後一句顯然是玩笑話。

  可顧嘉年怔怔地舉著手機,看著爬牆虎別墅緊閉的大門,心裡突然覺得無比酸澀,又恐慌。

  下一秒,門突然從裡面打開。

  遲晏走出來,蒼白的臉一半沉在暗處,一半浸在光裡。

  他扶著門框,皺著眉問她:「怎麼不進來?在打電話?」

  他在客廳裡,依稀聽到她的聲音,還以為是錯覺。

  小孩今天上午已經來過了,而且,明天早上就走了。

  可哪怕是這樣,他還是鬼使神差地開門出來。

  沒想到她真的在這。

  「嗯,」顧嘉年盯著他,喃喃道,「是季同哥的電話。」

  她話音落下,遲晏無聲地沉默了會兒,回答有些拖腔帶調。

  「——哦,是,他把給你的禮物放我這了。」

  難怪會過來。

  顧嘉年隨口「嗯」了聲,下意識環顧四周。

  是與初見時一樣的荒蕪花園。

  薔薇枝椏依舊瘋長,花瓣已經謝落一地。紅彤彤的山茱萸被亂七八糟說不出名字的植物覆蓋,門口鵝卵石路上堆滿青苔與枯枝。

  別墅的每一個窗子都被厚厚的窗簾所覆蓋。

  沉悶而閉塞。

  她的視線挪到遲晏身上。

  他穿著深色家居服,掀著眼皮,神色不耐,懶懶散散站在門口。

  一如從前。

  可顧嘉年沒來由地,感覺到一陣強烈的心慌。

  耳邊重復回響著賀季同玩笑般的話。

  「可惜你明天就走了,我都不知道他會不會又變成那個鬼樣子。」

  那個孩子們口中的吸血鬼。

  顧嘉年突然怔怔地對遲晏說:「你在這裡等我會兒。」

  然後轉身,拔腿就跑。

  遲晏愣了片刻,還沒來得及出聲,便見她的背影像個兔子,飛快消失在蜿蜒的山路上。

  他斂起了所有心情,百無聊賴又莫名聽話地站在門口,等著晚風吹進來。

  幾分鐘之內,夕陽一點一點沉下去。

  山路那邊終於有了聲響。

  小姑娘從夕陽的餘溫裡跑上來。

  推開門。

  手裡拎著個沉甸甸的鋤頭。

  遲晏眼皮一抖。

  看著她抿著唇,費力拎著那把鋤頭走進來,然後不由分說地,開始割庭院裡的雜草。

  這兩個月裡,這小孩顯然只跟她外婆學了個幹農活的皮毛,那姿勢乍一看像是一回事,但那兩條瘦弱的胳膊完全不足以支持長時間的勞作。

  沒一會兒,她就氣喘籲籲起來。

  遲晏忍不住趿著拖鞋走出去,再一次伸手勾住她帽兜,好笑道:「突然發什麼瘋呢?看我這花園不順眼了?」

  「嗯,是不太順眼。」

  「你之前不是還跟賀季同說,挺有氛圍感的?突然又變卦了?」

  「嗯,變卦了。」

  顧嘉年斂了眉眼,執拗地看著他。

  明明是有點冒犯的語氣。

  可下一秒,他卻沒所謂地點點頭,寬容大量道:「行,看在你明天就要走的份上,我不跟你這善變的小孩計較。」

  說著,好脾氣地接過她手裡的鋤頭。

  幫她一起幹完剩下的活。

  薄暮裡,兩人都靜默無言。

  只是埋頭幹活。

  等將花園裡全都清理一遍之後,夕陽已經完全落下了。

  兩個人坐在門口的石階上,累到不想說話。

  所有的雜草全都連根鏟起,和那些枯枝一起,整整齊齊地堆放在院子外的空地上。

  劉叔剛剛耕種回來路過這裡,讓遲晏留給他家燒柴火竈。

  花園終於露出了本來面貌。

  薔薇、扶桑、火紅色的山茱萸……

  竟然還有一小叢從前埋在深處的月季,鬱鬱蔥蔥又整整齊齊地綻放著。

  那條鵝卵石的小路也變得乾乾淨淨。

  遲晏把鋤頭扔到一旁,站起來拍了拍手上沾的塵土,去屋子裡翻出賀季同留下的那個禮物丟給她。

  顧嘉年接過禮物,心不在焉地放在膝頭,低頭看著眼前的石子路。

  遲晏重新坐下來,問她:「不打開看看?」

  顧嘉年無聲地搖了搖頭。

  他有些不習慣她的沉默,好半天後,似笑非笑地問道:「是剛剛賀季同在電話裡讓你弄的?倒是很聽他話麼。他確實看我這花園很不爽。」

  顧嘉年依舊沒有吱聲。

  遲晏側目盯著她。

  月影與晚風交雜。

  她的臉白皙到快要透明,一張從來都情緒豐富的臉上,難得沒什麼表情。

  她的情緒好像實在很差。

  遲晏眉心跳了跳。

  然後無法控制地,嘆了口氣。

  他掛起嘴角,慢慢違心地說道:「以後也不是沒有見面的機會,我們工作室在北霖也有業務,賀季同偶爾會去出差,你可以找他吃飯。」

  「等你將來上了大學,慢慢也就忘了,沒多大事。」

  按在石階上的修長手指卻悄無聲息地蜷起來。

  可他話音方落。

  那邊沉默了一晚上的小孩突然抬起頭,目光顫動地看著他,咬了咬牙。

  像是鼓起了畢生的勇氣。

  「不是賀季同。」

  她一字一頓說完,又重復了一遍,還煞有介事地加了個「從來」。

  「從來都不是賀季同。」...<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3 12:10 A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五章

  ——「從來都不是賀季同。」

  顧嘉年說完,逼著自己不要低頭,也不要跑掉。

  直到身邊的人稍稍鎖了眉,不確定地問:「……什麼?」

  顧嘉年捏了捏拳頭,緩緩吸了一口氣,而後從口袋裡拿出手機,點開備忘錄,破釜沉舟般遞到他面前。

  「你之前不是……不小心看到過我的備忘錄嗎?」

  她鼓足勇氣,赧然又孤注一擲地說:「那……你要不要再看一次?」

  遲晏怔忪了片刻,下意識地低下頭照著她的指示去讀手機屏幕上那行,他曾經不慎窺視過的文本。

  ——「今天一起去了早集,一起吃了餛飩,一起吃了同款冰淇淋。等會兒要邀請他來參加我的成人禮。」

  「看看是不是……」她的聲音適時地在耳邊響起,軟軟地給出提示,低若喃語,「……是不是還有另外一種可能性。」

  遲晏讀著那行字,猶如高中時候做那些無謂的閱讀理解,一貫聰慧靈光的大腦像是一台報廢許久的機器。

  一起去早集。

  一起吃餛飩。

  一起吃同款冰淇淋。

  參加她的……成人禮。

  大概一個世紀過去之後,直到深宵裡飛來曠野的螢蟲,嗡嗡作響,吵鬧非凡。

  他才費力費時地從這句話裡,將那個由於某些誤導性很強的先決條件,而從一開始就被他忽視了的,那另外二分之一的可能性。

  他驀地抬起眼看她。

  女孩白皙的臉側有著局部又迥然的微紅,她緊緊咬著牙關,硬著頭皮趁熱打鐵般點開備忘錄裡附著的那張圖片。

  遲晏順著看過去。

  屏幕裡是那張他當時匆匆掠過一眼的照片,是她在冰淇淩鋪前的對鏡自拍。

  他記得那會兒他還笑話她臭美。

  女孩泛著紅的白皙指尖顫抖著劃過屏幕,將那照片一寸寸地放大,直到——

  像素模糊之前,鏡子的左上角出現了另外一個人影。

  他支著下巴,側對著鏡頭,神色懶散地看著鏡子裡的她。

  定格的剎那,女孩的裙擺被晨風撩起,在桌底拂過他膝頭。

  遲晏難以置信地抬眸,見昏沉夜色下,她的眼睫如同蟬翼般抖動。

  同樣抖動的,是她的聲音。

  「所以……」她艱難卻又再一次直截了當地排除了那個錯誤答案,「……從來都不是賀季同。」

  然後不由分說地,聲音微顫著,給出了正確答案。

  「遲晏,我喜歡你,一直……都是你。」

  昏沉的夜風嘩啦啦吹過樹葉。

  近處遠處的鄰里在太陽完全沉下去之後,接連亮起了燈,獨屬於村莊熱鬧又安寧的夜幕來臨。

  遲晏目光震動著,心裡某種情緒猝不及防、應接不暇地到來。

  輕輕摁在石階上的手指再一次收緊,粗糲的大理石面剮蹭著指節。

  「我喜歡你。」

  這匪夷所思的一句話就這樣清晰撞入他耳廓,如同曾經孤身一人行至大興安嶺深處,以為迷了路,卻忽然聽到濃霧裡風撫過松針,無形地給他指了方向。

  萬般情緒驟然湧上心口,以至於他竟然一時半會兒不知該如何反應。

  顧嘉年一口氣說完,抖著手收回手機,心緒緊繃地看著他沉默的側臉,胡亂猜測著他此刻的反應。

  驚訝,措手不及?

  肯定會有的吧。

  顧嘉年聽了外婆講的那個故事之後,已經大致清楚遲晏為什麼對她這麼照顧了。

  也知道他只是把他當做親戚家自卑茫然的妹妹。

  他對她,不是那種感情。

  一個礙於長輩的顏面一直照顧著的小孩,有一天突然別扭地跟他表白。

  是個人都會覺得驚訝,會不知作何反應吧?

  至於其他的,顧嘉年暫時看不出來,也害怕去猜。

  但起碼能夠肯定的是……她沒有在他臉上看到她最害怕的煩擾與不屑。

  顧嘉年無端地鬆了口氣,臉頰依舊燙到快要爆炸,可握緊的拳頭卻一點點地鬆開。

  這麼艱難的話都說出口了,這個世界竟然並沒有崩塌。他仍然坐在她身邊,沒有因為她的話憤然離去。

  心裡那些躁動不安的、害怕遺憾又害怕被拒絕的矛盾情緒,隨著話說出口,好像逐漸變得沒有那麼重要了。

  她抱著膝蓋坐在微涼的石階上,把滾燙的臉貼住冰涼的膝頭,咬著唇自顧自地說道。

  「遲晏,其實我在來之前都想好了,只跟你好好地道個別,其他的埋在心裡就好。」

  「因為我知道這個時間點並不合適,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要去復讀,才不想出師未捷身先死呢。何況……我也不想讓你為難。」

  她吸了吸鼻子,喃喃道:「你一直都很照顧我,幫了我這麼多忙。我不想讓你難做,也不想……再給你添麻煩。」

  她說到這裡,悄悄側目看了他一眼。

  他靜靜地聽著她的自白,眼睛隨意地瞟著石階下的地面,脊背卻微微緊繃著。

  顧嘉年突然感覺到。

  遲晏也有一點緊張。

  被表白的人緊張,不管他是打算拒絕還是接受,起碼說明表白的這個人對他來說並不是無關緊要。

  顧嘉年心裡有點酸,又軟得一塌糊塗。

  他是那個深夜帶著她翻山越嶺去晝山的人呀。

  他祝她生日快樂,希望她勇往直前,希望她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

  就算不是愛情。

  他也對她足夠足夠好。

  顧嘉年突然紅了眼睛,逼著自己慢慢放平情緒,勇敢地把她今天突然決定要告白的原因說給他聽。

  「我是不想讓你為難,但剛剛的電話裡,季同哥跟我開玩笑說,擔心我這個麻煩走了之後你又會變成原來的樣子。不曬太陽,不跟人交流,把自己封閉在這個房子裡,整日煙酒為伴。」

  顧嘉年說到這裡,吐了吐舌頭,回憶起剛剛自己拎著鋤頭的魯莽模樣,笑道:「然後我就突然有點害怕,就……就突然想讓你知道。」

  「不管你這幾年經歷了什麼,為什麼變得這麼厭世頹廢,不論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怎麼待你。總還是會有人很需要你,很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你。」

  「就比如,我。」

  顧嘉年的心跳劇烈地跳動著,她繼續說:「外婆教給我生存的能力,而你教給我學會生存之後,該怎麼樣過好自己的人生。」

  「倘若沒有你,我大概永遠都沒辦法振作起來,沒辦法看清自己想要的東西,得到勇氣。」

  「所以……我很需要你,也……」

  「非常非常,喜歡你。」

  女孩軟軟的聲音和著晚風鑽進耳廓,微癢。

  又像是順著耳朵上的血管,鑽進心臟。

  「季同哥說,就算是添麻煩,總比無人打擾要好。」

  「那,遲晏,你不要馬上回應我的告白,你就把它當作一個麻煩,一個懸而未決的麻煩,好不好?往後我不在的時候,如果你覺得世事都寡淡無趣,那你就可以分心想一想,你該怎麼解決這個麻煩。」

  花園裡安靜無聲。

  顧嘉年說到這裡,撐著膝蓋站起來,裝模做樣地整理頭髮,順便擦掉眼角的熱意。

  她半開玩笑道:「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我得走了。反正,你知道我脆弱敏感又愛哭,就算要拒絕我,也請好好措辭一年。」

  「我也會記著你的話,就算再難都會勇往直前,等一年之後,我能堂堂正正地坐在晝大的圖書館裡,在借記卡上寫下『晝山大學中文系,顧嘉年』的時候,再來聽你的回應,好不好?」

  顧嘉年一口氣說到這裡。

  她驚覺自己的語速快到不可思議,甚至沒有給他任何打斷的機會。

  她怕再緩一緩,自己就說不下去了。

  她努力假裝著輕鬆的表情,心臟卻快要從胸口闖出來。

  血液都在燃燒。

  等待著來自他的審判。

  夏夜蟬鳴聲起,幾只不識趣的蟋蟀在石階上亂竄。

  顧嘉年忐忑又緊張地垂眸,看到遲晏朝她伸出手。

  就如同她生日那晚。

  同樣的夜晚與花園,只不過這一次是她站著,他坐著。

  顧嘉年怔住,然後聽到他慢條斯理地說:「聽你絮絮叨叨那麼多,走之前也不知道拉我一把,坐得腿麻。」

  還添了一句:「沒良心的小孩。」

  顧嘉年恍然地「噢」了一聲,伸手拉他起來,卻意外地沒有花什麼力氣。

  他的手依舊很冰涼,一觸及分。

  然後那隻手輕輕落在她頭頂,隨意地薅了把她的頭髮。

  遲晏的眼神幾不可察地暗了暗。

  他的掌心停留在她髮頂,溫熱柔軟的髮絲卻似乎撓過他心尖。

  這小孩。

  前一秒還在說非常非常喜歡他,後一秒就自顧自說了一年。

  還要他等她考上大學,等她前途無量。

  即便所剩不多的理智告訴他,小孩說的沒錯,她比他更懂事。

  但,有這麼跟人告白的麼?

  遲晏竭力地拾回理智,克制住所有衝動的念頭,慢慢收回手,指尖卻似乎貪戀那觸覺,難耐地蜷起。

  他忽然有點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獵手還是獵物。

  許久後,他嘆了一口氣,終於好脾氣地答應下來。

  「那就等你堂堂正正地考上大學,再說。」

  顧嘉年總算抹掉眼淚,笑起來。

  總算沒有直接拒絕她。

  「嗯!」

  過了一會兒後,她又聽到他聲音悶悶地問:「明天什麼時候走?」

  「十點,我二舅會送我去高鐵站。」

  遲晏的聲音有些勉強。

  「……嗯。」

  夜色實在太濃,他的臉已經快要看不清輪廓。

  顧嘉年閉了閉眼睛,終於朝他揮了揮手。

  「那……遲晏,再見。」

  她說完不敢再停留,強忍著淚轉過身去,拎上鋤頭,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出庭院,走出這個兩個月前不小心闖入的異世界。

  就像宮崎駿《貓的報恩》裡的小春,在貓王國重新找回自我之後,一步步爬上王國最高的塔頂,最終回到人類的世界。

  然後鼓起勇氣,重新去面對,那些需要她咬牙面對的現實。

  *

  賀季同收到消息提示音的時候,應酬的酒局剛結束。

  他手裡轉著車鑰匙,晃到酒吧門外的停車場,突然感覺到口袋裡的手機在震動。

  他隨手點開消息,愣住。

  是來自他那個八百年不會主動發消息的鄉下表弟。

  而且,是一個紅包,更準確的說,是一筆轉賬。

  因為遠遠超出了紅包的限額。

  賀季同倒吸了一口氣,瞪大眼睛數著:「一,二,三……草,這麼多個零?啥情況?想不開了,開始分配遺產了?」

  他立馬打了個語音電話過去。

  對面接起來,賀季同語氣欠扁地問道:「嘉年妹妹還沒走呢,你就喪成這樣了?等著啊,死慢點,哥好歹還能趕去雲陌給你收個屍,順便再撈一筆。」

  遲晏:「……」

  賀季同說完,拉開車門坐上車,靜靜等待他表弟預料之中的反擊。

  沒想到對方竟然沒有生氣,反而好脾氣地解釋道:「只是給你的勞務費。」

  聲音裡帶了些詭異的愉悅。

  賀季同愣住:「什麼勞務費?」

  電話那頭,他那個人模狗樣的表弟淺淺淡淡地笑起來:「辛苦了,在我這裡當了這麼多天的人渣。」

  「……」

  這又是哪跟哪?

  還沒等賀季同反應過來,對面已經掐斷了電話。

  他百思不得其解,一邊覺得他表弟現在真的越來越精神錯亂了,一邊惡狠狠地接受了那筆轉賬。

  *

  第二天一早,遲晏拿著車鑰匙,穿著整齊地推開家門,便看到門口站著兩個小孩,正互相推搡著想讓對方來敲門。

  他認出是顧嘉年的兩個表弟,兩次生日會上都見過。

  一個年紀小一些的叫陳鎖,另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叫陳錫。

  兩個小鬼也看到了他,神情皆有些發怵。

  幾秒鐘後,陳錫使勁推了推陳鎖的後背,後者硬著頭皮走上前,把手裡抱著的一個紙箱子送到他面前,結巴道:「那……那個,昨天晚上我奶奶家的貓生了小貓咪,一共三隻。」

  「我和堂哥一人一隻,最後一隻,停停姐說讓我們拿來給你。她說,除了昨天晚上說的那個麻煩之外,這是她給你留下的另外一個麻煩,她還說,如果你覺得實在麻煩的話,也可以不要。」

  陳鎖話音剛落,陳錫就皺眉道:「你這說的什麼啊,什麼麻煩不麻煩的,跟繞口令一樣,停停姐是這麼說的嗎?」

  陳鎖反駁道:「是啊,肯定沒錯,我逐字逐句地記住了,她就是這麼說的。」

  兩人為此爭論不休,半晌後,陳鎖手裡的紙箱被人穩穩地接過。

  那個有影子、還頗為年輕英俊的吸血鬼接過沉睡中的貓咪,問他:「你姐姐人呢?」

  兩個小鬼異口同聲。

  「已經走了。」

  「坐我爸的車,走了。」

  任務完成,他們拔腿就跑,兩個活力四射的少年跑起來,揚起一片塵土。

  只剩遲晏站在石階上,抬起手腕看了一眼手錶。

  才早上九點。

  昨天晚上那樣的情況,還不忘算計他。

  不要他去送她。

  也罷。

  遲晏慢悠悠地坐下來,掀開紙箱上蓋著的柔軟的青色棉布。

  裡面蜷著一隻巴掌大的小貓,黑色花紋,皮毛油光水滑,身子隨著呼吸淺淺地起伏著。

  旁邊還放著一包貓食與羊奶粉。

  他倏地想起那天深夜,在去晝山的大巴上,她萬分好奇的八卦。

  看來,咕嚕肚子裡孩子的爸爸不是張嬸家的狸花貓,而是劉叔家那隻神采奕奕的黑貓啊。

  *

  二十多個小時之後。

  一千多公里以外,擁擠又忙碌的北霖。

  高樓林立的東城區外環,北霖九中B幢教學樓。

  樓梯拐角處是那個成績不怎麼樣的文科高三十班。

  教室裡,堆滿試卷的講台前面。

  在全班亂糟糟的起哄聲中,一個皮膚白到發光、長相斯文又漂亮的女生在黑板上乾脆俐落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下一秒,她轉過身笑起來,眉如遠山,眼若星河。

  「我叫顧嘉年,是新來的復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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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櫻 發表於 2023-8-13 01:07 AM

本帖最後由 彤櫻 於 2023-8-13 09:14 AM 編輯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六章

  十月的北霖。

  接連下了幾場秋雨,教學樓外的成片海棠葉耷拉了腦袋。

  十一放假前的這個周五,傍晚的下課鈴聲剛響,教室裡便如同開鍋的水,轟然地沸騰起來。

  壓抑了一個月的高三十班學生們歡呼著收拾書包,三兩成群地結伴走出教室,計劃著開學以來的第一個長假該怎麼度過。

  住校生也不例外,大多都回宿舍收拾行李,或近或遠,準備奔赴各自的家。

  陰沉沉的大雨灌進窗子之前,教室裡最終只剩了兩個人。

  顧嘉年坐在座位上,開始整理這次月考的政治錯題。

  她缺了一整年政史地的課,在這一個月裡,幾乎用了全部的課餘時間門去追趕。

  好在每天晚上,任課老師們會給班裡的三個理轉文的復讀生開小灶,再加上顧嘉年不分晝夜地咬牙學習總算取得了一定的成效。

  ——起碼前兩天的第一次月考成績,比起剛開學那次的摸底考試,已經進步了許多。

  一轉眼,她離開雲陌已經整整過了一個月。

  北霖已至深秋,短袖換成了毛衣。

  在九中的復讀生活也按部就班地進行了一個月。

  這一個月裡,除了每周跟外婆通話一次,顧嘉年再沒有閒暇同任何人聯繫。

  而且,九中的紀律並不比霖高鬆懈,住宿生的手機需要上交,不過每周都可以用宿管處的公用電話聯繫家裡。

  她一次次在與外婆通過電話之後,駐足在公用電話前,卻無法按下任何一個數字。

  她沒有他的號碼。

  雲陌的夏天,雖然只過去了一個月,卻已經模糊得如同一場夢。

  每天躲在被窩裡背歷史書背到睡著之後,顧嘉年會夢到雲陌那片鬱鬱蔥蔥的竹山、如同綠寶石般的稻田、漫山遍野的野薔薇。

  以及那條以曠野星光為燈的山路上,走在她身前的那個人。

  ……

  顧嘉年短暫地開了會兒小差,瞥見書桌角貼著的晝大圖書館的照片,立刻逼迫自己將注意力放回試卷上。

  「……解決矛盾,具體問題,具體分析……」

  「……對立,統一……」

  「……生產發展,擴大內需……」

  這是開學之後,為了能夠提升學習效率和復習的速度,顧嘉年苦思冥想後摸索出的學習方法——

  刷題的時候不要太注重完整的句子,也不要無腦地背誦冗長的答案,而應該學會抓重點,把有限的大腦放在每個得分點所踩的關鍵詞上。

  顧嘉年為了能夠追趕上大家,幾乎每天復習到兩三點,然而一兩個星期之後,她發現一味超負荷的背誦,效果並不好。

  她遇到了復讀以來的第一個坎。

  然而,幸運的是,這次沒有一輪又一輪的家教與她分享五花八門卻又互相矛盾的學習經驗,也沒有爸媽在身邊無比焦慮的指責、謾罵,顧嘉年終於有時間門坐下來思考,適合於自己的學習方法。

  她想,自己現在最缺的就是時間。

  也就是說,她不能總是在一道題目上浪費大量精力,去背誦一些得分點以外的語序構成。

  刷題的時候,每個題目只需要快速地默出關鍵詞,然後對著答案查漏補缺。

  平時復習時也盡量記住關鍵詞,等到考試的時候隨意發揮組合成完整有邏輯的句子。

  她摸索出這個方法之後,果然發現學起來事半功倍,時間也終於夠用了。

  等顧嘉年終於把整張試卷上的錯題全都按照這個方法整理了一遍之後,沉悶的雨水掠過屋簷,從開著的窗口砸進來。

  顧嘉年伸了個懶腰,站起身去關窗,這才注意到教室裡還有另外一個人。

  是她的同桌。

  同桌此刻並不在自己的位置上,而是將後排三個同學的座椅橫著拼在一起。

  一雙筆直出挑的長腿大剌剌地平放著,瘦削的脊背靠著牆,吊兒郎當地打著手游。

  表情十分狂拽酷炫。

  她同桌一向很有本事,能在紀律森嚴的九中偷藏手機,還從來沒被發現過。

  似乎是注意到她學完了,同桌拔掉耳機,手機聲音外放著。

  顧嘉年聽到游戲激烈的背景音裡夾帶著兩個妹子的驚呼聲。

  「ADC哥哥好強,五殺絕了。」

  「哥哥下把繼續求帶!」

  顧嘉年看到她同桌漂亮的臉上掛起一個睥睨全場的笑。

  「……」

  下一秒,她那個不可一世、被所有任課老師稱作「刺頭」的同桌收起了筆直的大長腿和手機,撩了撩鬢邊的頭髮向她看來,眨眼道:「看什麼呢,小嘉年,學習學累了,想跟哥哥學打游戲?」

  「……」

  顧嘉年終於忍無可忍。

  「宋旻雯,你反串反上癮了吧?」

  大雨失魂落魄地拍打窗戶。

  貌美如花的同桌聞言恍悟地睜大眼睛,誇張道:「對哦,我都忘了,是有點上癮,多謝提醒。」

  然後又長手長腳地走過來,彎下腰看她密密麻麻的錯題集,「嘖」了一聲:「小嘉年,你可真牛逼。」

  她說著,掃了一眼顧嘉年桌子左上角貼著的那張晝山大學圖書館照片,說道:「摸底考試那會兒,你文綜分數只比我高一分,咱倆一個倒數第一,一個倒數第二。你當時說你要考晝大,我以為你長得這麼好看,腦子卻壞掉了,還深深同情了你一個月。」

  「沒想到,原來……」

  同桌甩了甩一頭大波浪,心情愉悅地說,「……是我腦子壞了。」

  「……」

  為什麼這種話可以用這種口吻說出來。

  顧嘉年默默收起錯題集,從書包裡拿出一個月餅,遞給她:「吃不?前陣子過中秋的時候,我外婆給我寄的。」

  「吃,」宋旻雯接過月餅,三兩下拆掉包裝咬進嘴裡,囫圇吞棗般咽下去一塊,含混不清地問道,「所以你十一放假都不回家麼?」

  顧嘉年沉默了一會兒。

  這一個月裡,不管大小禮拜,她都一直待在學校裡,沒有回過北霖的家。

  也沒有人讓她回。

  開學那天,爸媽勉為其難地過來幫她交了學費和住宿費,丟下兩句話。

  「不管你再怎麼胡鬧,也不能花你外婆的錢,我們還丟不起這個人。」

  「學費和住宿費給你交了,你願意住學校就住學校吧,好自為之。」

  又是這個詞。

  「好自為之。」

  顧嘉年搖了搖頭,把這些無關緊要的情緒趕走,反問道:「你不是也從來都不回家?」

  說起來,她和宋旻雯的緣分還真不淺。

  都是復讀住校生,又恰好是同桌,就連生日都只差兩天——她比宋旻雯大兩天。

  當然了,她同桌從來不肯承認這點,總以身高壓人,每次稱呼她必加一個「小」字,對自個兒的自稱則不是「哥哥」就是「姐姐」的。

  宋旻雯後知後覺地「哦」了一聲,問道。

  「是嗎?我之前周末沒回去過嗎?」

  「好像還真是哦,那要不我國慶回去一趟好了,反正也無聊。」

  顧嘉年沒接話。

  她同桌哪兒都好,長得漂亮個子高,就算脾氣拽了一點吧但也沒什麼壞心眼,就是確實——

  像她自己說的那樣,腦子不太好。

  然而顧嘉年並不覺得煩。

  她反而很喜歡她這個新同桌。

  也很喜歡這個班裡的絕大多數同學。

  九中普通班的氛圍與霖高截然不同,沒有那麼劍拔弩張的競爭關係,大家有一個共同的敵人,那就是班主任周永寧。

  並且,這群人並不以成績給人劃分級別,哪怕顧嘉年摸底考試時考了倒數,他們卻並沒有因此疏遠她。

  這些平均年齡比她小一歲的小孩們,對她熱絡又充滿好奇。

  當然,這些好奇大多都在她的外表上。

  ——褪去了瑟縮與苦悶的殼、又拋棄了從前爸媽強制的土氣髮型與穿著打扮之後,顧嘉年那遺傳自外婆的好樣貌逐漸展露出來。

  從第一天的自我介紹開始,就有人不斷議論她的外貌,甚至偶爾在走廊上,還會有男生沖她肆無忌憚地吹口哨。

  以往的顧嘉年一定會十分不習慣這樣的注目,能避則避。

  然而在雲陌鄉下鄰里之間門摸爬滾打了兩個月,從一開始很不習慣鄰居間門的問候,到後來能在集市的餛飩攤上同四五個陌生大哥侃天侃地。

  她好像已經進化了。

  在抓緊時間門學習之餘,顧嘉年偶爾也會同班裡的女生們一起紮堆在走廊上,倚著欄桿聊八卦。

  她們跟她分享好看的文具、貌美的畫冊和衣裙,還跟她分享喜歡的愛豆,甚至是喜歡的男生。

  這些陌生的體驗,讓顧嘉年開始明白青春期的校園生活該是怎麼樣的。

  也開始逐漸學會誠懇地接受讚美。

  那些作為「差生顧嘉年」所幾乎沒有收到過的,來自同齡人的讚美。

  比如,上周她偶然聽到班裡另一個女生說,她和她同桌都被外班的人稱作「文科班新來的兩個級花」。

  因為風格實在不同,不好對比,排名一直不分上下。

  同桌聽到這個說法後,忿忿不平了許久。

  狂拽地叫囂著:「我們小嘉年這麼好看又這麼可愛又這麼軟萌,怎麼能跟人並列呢?再說了——」

  「——老子他媽是級草!級草!」

  顧嘉年看著坐在她對面的同桌狼吞虎咽地吃完月餅,又朝她伸出手,露出意猶未盡的討好:「好好吃,就是吃太快了,沒吃出來是什麼味道的,還有嗎?」

  她慢吞吞地從書包裡又拿了一個遞給她,慢慢彎起唇角。

  在十多年孤身一人的讀書時光裡,她頭一次有了存在感和歸屬感,也有了好人緣。

  只是。

  如果每天晚上能夠不那麼想念雲陌,想念那座庭院、那滿屋子的書和那個人,就好了。

  *

  去食堂吃過晚飯,顧嘉年撐著把傘,獨自繞著操場散步。

  宋旻雯吃完月餅,竟然真的收拾書包回家了。

  沒心沒肺的。

  整座校園裡寂靜無聲,似乎只剩了她一個沒有回家過節的人。

  雨越下越大。

  說是散步,其實是在自討苦吃。

  褲腳和鞋子通通濕了一大半。

  顧嘉年沒了法子,快步繞回寢室樓下,站在雜誌架旁的屋簷下發起了呆。

  她想起和遲晏最後一次聯繫。

  是在她開學的那天。

  那會兒她的手機還沒上交。

  遲晏給她發了一條消息。

  【平安到學校了嗎?】

  顧嘉年也只來得及回了一條。

  【嗯,到了,放心。】

  卻不知道他之後還有沒有再聯繫她。

  或許他也沒時間門吧?

  顧嘉年聽外婆說,在她離開的一個星期之後,遲晏回了晝山的工作室,在忙工作。

  顧嘉年猜測是與他的新書有關,她離開之前就聽他說過,要與出版社的編輯核對稿件,還有一些寫書之外的瑣碎事情要處理。

  他回了晝山,離開那座寂靜的爬牆虎別墅,生活在人群裡。

  有人陪伴,有事可做,應該就不會像從前那樣孤單了吧?

  顧嘉年安心的同時,又覺得有些悵然。

  這個夏天之後。他們都相繼離開了那個異世界,回到了各自安好、毫無交集的軌道上。

  那個昏沉良夜裡的告白,彷彿是一場虛無縹緲的夢。

  不知道失去聯繫的一年之後,他還會不會記得要給她答復。

  他會不會根本就忘了她。

  顧嘉年垂下了頭,努力抑制住鼻尖的酸澀。

  逼著自己背了兩段文言文。

  等心情平復之後,她轉身打算回宿舍繼續復習文數,卻恰好瞥到雜誌架上最新的一本《傾言》。

  顧嘉年鬼使神差地翻來它,看到了扉頁裡面的第一篇最新的連載。

  《大興安嶺的林中人》。

  作者,硯池。

  他的新書竟然已經開始在《傾言》上連載了!

  顧嘉年的心臟怦怦跳著,瞪大了眼睛,坐在雜誌架旁邊的椅子上一口氣看完這一期的連載。

  其實內容她都看過,只是從雜誌上讀到,又是另外一種感覺。

  顧嘉年戀戀不捨地看完最後一行,正想合上雜誌,突然看到文下有一行小字。

  「本篇版權歸屬於四季文學工作室,歡迎讀者來稿。」

  讀者,來稿?

  顧嘉年心口猛地一跳,怔愣片刻後,站起身將校褲的褲腿折了三折,撐起傘衝進雨裡。

  她一路跑到學校門口的小賣部,買了一個信封,一沓信紙,和一疊郵票。

  然後趴在小賣部堆滿辣條和鹵蛋的矮桌上,寫下了一封簡短的信。

  「致硯池大大,

   展信佳。

   看到了你重新在《傾言》連載文章,內心激動萬分。

   我這裡已經入秋,接連下了好幾場雨。

   寫信的時候,雨水快要把校門口的矮冬青淹沒。

   想知道晝山的秋天如何?有雨嗎?你記得添衣,早睡,多出門。祝好。」

  落款,一個勤勤懇懇的苦逼高三生。

  她飛速寫完,黏貼郵票,寫上記憶裡的地址,將信投進校門口的郵箱裡。

  既然他重新開始連載了,像這樣每日寄去工作室的讀者來件應該很多,或許最終根本不會到達他手上,就算到他手上,他肯定也不知道是她。

  她從不期盼得到回信。

  然而卻忽然覺得,同他再一次有了牽連,心裡勇往直前的勇氣再一次被填滿。

  *

  一個多月後。

  期中考試成績出來的那天。

  顧嘉年的全科排名從班級三十五升到了十六名,年級排名從七八百到了四百以內,其中,她的語數英成績穩步上升,而文綜成績則是有了大幅度提升。

  雖然離她的目標,還有千萬里遠。

  她同桌在旁邊看著倆人此時已經相差甚多的分數,笑嘻嘻地豎起了大拇指,還擅自把她桌角那張已經刮花的圖書館照片揭下來,換上一張塑封好的新照片。

  當天晚上,顧嘉年把這次的成績單掐去姓名學校,封進信封裡,寄出去。

  歸來後卻驚詫萬分地收到了宿管阿姨遞給她的一封來自晝山的回信。

  她迫不及待地拆開來看。

  「致苦逼又勤懇的某個高三生,

   展信近安。

   輾轉多日才收到你的來信,抱歉,讓你久等了。

   晝山的秋天很晴朗,溫度不減,工作室樓下的梧桐被曬乾了葉子,希望你能分我一場雨。

   學習要注意勞逸結合,多休息,別熬夜。

   另外,天氣涼了,少吃冰淇淋。

   你的,硯池。」...<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3 09:14 A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七章

  次日晚上的理轉文補習班上,地理老師正在講解前一天的小考試卷。

  補習課是在平時用來上公開課的階梯教室裡,專門針對臨近高三才理轉文的同學,每周進行三次。

  此刻教室裡稀稀落落地坐了二三十個人。

  十班一共來了三個,顧嘉年、宋旻雯,以及另外一個高二結束理轉文的女生。

  顧嘉年是開學之後才知道,九中的文科規模是北霖所有高中裡最龐大的,每屆生源中,文科生佔比高達百分之四十五。

  她記得之前在霖高,文科生的人數只有理科生的五分之一。

  在這種情況之下,九中對待文科的態度比其他學校要重視很多,對理轉文的同學也十分友好,才會誕生這樣的理轉文額外補習班。

  沒想到她誤打誤撞之下,倒是來對了地方。

  只不過今天,顧嘉年開了小差。

  大腦完全沒法集中注意力,黑板上的所有文本全都零零散散地在眼前掠過,那些粉筆字跡消失重組,變成另外幾個字。

  「你的,硯池。」

  北霖的晚秋,十一月中旬,霜降已過。

  接近零度的晚風鍥而不捨地撩著窗簾,夜雨如同潑墨。

  偌大教室裡,粉筆沙沙地劃過黑板,伴隨著後排同學交頭接耳的聲音。

  顧嘉年的臉慢慢開始發燙。

  她完全沒有預料到遲晏會給她回信。

  他竟然……知道是她。

  在上一封信裡,她壓根沒有寫寄信人。

  可這封回信的信封上清清楚楚地寫著:「晝山市第九中學,高三十班,顧嘉年收。」

  所以宿管阿姨才能直截了當地把信交給她。

  昨天晚上收到信後,顧嘉年滿腹驚詫又激動,將那封不到半頁紙的回信翻來覆去看了許多次,以至於最後在被窩裡復習到三點半,才完成她自己給自己布置的任務。

  好在由於她是新插進班級的,分寢室的時候落了單,她得以暫時單獨住一個四人間,沒有室友,學到多晚都不會打擾到別人。

  說回信。

  除卻前面的諸多問候,那句落款彷彿一片羽毛,從昨晚到現在一直撓著她的心。

  其實這種落款方式很常見,就像英文信件結尾那個公式化的「Yours sincerely, xxx」一樣。

  可同樣的話用中文表達起來,卻較英文中恭敬客套的感覺多了幾分繾綣與溫軟。

  就好像,他真的屬於她。

  顧嘉年亂七八糟地想著,遲晏既然知道是她,還能給她回信,是不是意味著或許一年後她有那麼一點點成功的可能性?

  還是說,他只是像從前一樣想要鼓勵她好好學習呢?

  兩個念頭在大腦裡彼此爭鬥,誰都不願意被對方說服。

  思緒天馬行空放了兩個題目的假,顧嘉年總算回過神來。

  她思索不出,耷拉著肩膀伸出手,用力地揉了揉太陽穴,逼著自己回過神來仔細聽講。

  一堂課後,地理老師講完了整張卷子,清了清嗓子說道:「學期已經過半,理轉文補習還有最後一次就要結束了。我看了大家最近幾次的考試成績,除了個別頑固的同學之外——」

  老師說著,視線在雙眼放空的宋旻雯臉上打了個轉,可惜對方一雙大眼睛迷茫地半睜著,顯然沒接收到這信號。

  「——都多多少少有了一些進步。當然了……」

  地理老師說到這裡,臉上神情柔和了些,目光繼而轉向宋旻雯身邊安安靜靜低著頭的女孩子,讚許道:「進步最大的還是十班的顧嘉年同學。比起第一次摸底考試,她的地理分數整整提高了三十分,有幾次小考甚至超過了許多實驗班的同學。你們大家要向她學習啊。」

  全班同學整齊劃一地向她看來,大多都眼含敬佩。

  顧嘉年多少有些赧然,默默收起了自己的卷子,低下頭整理筆袋。

  宋旻雯倒是終於從睜眼打瞌睡的狀態裡回過神來,格外與有榮焉,臉上一副「小嘉年牛逼等同於我牛逼」的表情。

  然而等地理老師離開教室,後排的座位上卻突兀地傳來一聲刺耳的譏諷。

 「兩個多月提高三十分,該不會是作弊吧?」

  顧嘉年聽到這陰陽怪氣的聲音,沒有回頭,自顧自收拾書包。

  宋旻雯卻沒她這麼好脾氣,團了一個紙團扔過去砸人腦門上:「陸許陽,你他媽有病吧,整天找我們小嘉年茬?以前三年裡怎麼沒覺得你這麼煩人啊,小心你宋哥我修理你。」

  陸許陽見到宋旻雯有些發怵,卻仍然嘴硬道:「又他媽有你什麼事?我就是看她不爽,你管得著嗎?」

  陸許陽是文科十二班的插班復讀生,從前也是九中的,高中三年與宋旻雯同班。

  此外,他與顧嘉年也認識,淵源更久。

  他們是智華初中的同班同學,顧嘉年得知他也在復讀的時候,還有些詫異。

  顧嘉年對陸許陽最初的印象並不是後來這麼尖銳的模樣。

  顧嘉年剛讀初一時,壓力還沒有後來那麼大。那會兒年級裡有個讀書角活動,每周五在校閱覽室舉辦,大家會一起讀一篇文章,交流心得。

  他們班只有她和陸許陽參加。

  兩個人都喜歡看書、看雜誌,久而久之關係便比普通同學近了一些。

  兩人全是興趣相投,常常在課下交換書單,偶爾也會分享彼此的閱讀筆記。

  只是後來,爸媽和老師給的壓力越來越大,她也逐漸忙碌於各種各樣的補習班和家教課,再沒有時間參加讀書角。

  與他的聯繫便慢慢淡了。

  但也只是這樣而已。

  顧嘉年不記得初中那會兒自己怎麼得罪過他,可他對她的態度從初二之後便開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

  冷嘲熱諷倒也罷了,還時常帶頭取笑她。

  她記得初中畢業前,大家互相寫同學錄。陸許陽給全班所有人都寫了,唯獨沒寫她的。

  顯然他當時就已經看她很不爽,並且這份不爽並沒有被時間沖淡,一直延續到了現在。

  顧嘉年把卷子和筆袋放進書包,默不作聲地拉了拉宋旻雯的衣袖:「算了,別理他。」

  倒不是膽怯,只是她深知這一年時間對她來說有多寶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無視就是了,又不會少一塊肉。

  宋旻雯聽她的,咽下了這口氣,也開始收拾書包。

  可惜今天陸許陽不知道哪根筋抽了,又或者是終於被她一貫以來視而不見的態度給激怒了,突然不依不撓起來。

  顧嘉年正要拉上書包拉鏈,陸許陽卻突然從後排走上前,扯住她的書包帶,挑眉道:「顧嘉年,我聽你們班裡的人說,你想考晝山大學?還在書桌上貼了晝大的圖片?」

  顧嘉年用力扯了扯書包帶,沒理他。

  片刻後,陸許陽又撇了撇嘴角,譏笑道:「開什麼玩笑。你中考連霖高都沒考上,還是交了幾萬塊錢擇校費才進去的。現在又灰溜溜地來了九中,就你還想考晝大?別做夢了。」

  顧嘉年聽到這裡,終於有了反應。

  她慢慢鬆開書包帶,轉身對宋旻雯說:「雯雯,你先回教室吧。」

  宋旻雯頓了一會兒,眼神威脅地瞪了一眼陸許陽,聽話地先走了。

  其他同學們也已經陸陸續續離開了,教室裡便只剩了他們兩個。

  片刻的安靜之後。

  顧嘉年語氣平和問道:「陸許陽,我可以問問你,我是哪裡得罪你了嗎?如果有誤會,我們可以心平氣和地談一談,沒必要每次都用這種方式。」

  她原本不想浪費時間的,但現在卻覺得如果就這樣放任不處理,或許會招來更多的麻煩。

  可沒想到她問出口,對方的反應卻像是始料未及,怔愣在當場。

  他頓了幾秒鐘,驀地鬆開了手裡拽著的顧嘉年的書包帶。

  沉甸甸的書包「啪嗒」一聲側翻在地上,裡面的書和草稿紙從沒有拉上的書包口掉出來,散落一地。

  顧嘉年抿著唇彎腰去撿,聽到頭頂上他滿是惡意的聲音輕飄飄地傳來。

  「沒什麼誤會……我就是純粹看你不爽,從初中開始就很不爽。整天一副清高的樣子,你以為你自己是公主麼?你還不知道吧?初中班裡有一個群,群裡有二十幾個人,群名就叫『今天顧嘉年倒黴了嗎?』」

  顧嘉年的手頓時僵住,許久後,才又若無其事地繼續撿掉在地上的本子。

  陸許陽盯著她白皙的後頸,頓了一下,繼續說道。

  「聽說,你現在在十班人緣還可以?那是因為大家還沒有真正了解你,但凡他們再跟你多待一陣子,就會發現你這個人真的很令人噁心,明明一點本事都沒有,卻總是裝作一副學習好、瞧不起人的樣子。」

  他說著,惡劣地想看她備受打擊的模樣。

  可顧嘉年這次卻絲毫沒有停下動作,抿著唇一絲不苟地把最後一本書撿進書包裡,拉上書包拉鏈。

  她沒有看他,也覺得沒有同他爭論的必要,挺直了脊背轉過身,快步地走到教室門口。

  直到最後一步,她突然停下來,背對著他低聲說道:「隨便你們怎麼想,建群也好厭惡我也罷,我不在乎。但是我從來沒有瞧不起人。」

  她說完,一步一步走回教室裡。

  陸許陽盯著女孩瘦削又挺直的背影,握了握拳。

  可顧嘉年其實並沒有她表現的那樣不在乎。

  那天剩下的晚自習課上,顧嘉年只完成了三分之一的學習任務。

  她勉強逼著自己做完語文和英語的加練,實在是沒了心情。

  雨漸漸停了,剩秋風肆虐。

  窗外柏油路上枯黃的銀杏落葉被狂風歸攏在一處。

  路燈眨出昏暖的光,教室裡的白熾燈卻亮到刺眼。

  顧嘉年眼神空洞地看著五三上的數學大題。

  唇角不由自主地抿緊著。

  她一向知道自己人緣不好。

  初三那年,她為了達到爸媽的期待,向他們證明自己沒有那麼笨,幾乎用盡了所有的課餘時間去學習,以至於推掉了所有的班級活動和同學聚會。

  就連去食堂吃飯都不再與他人一起。

  從那之後,她變得越來越形單影隻、沉默寡言,曾經為數不多的朋友也開始逐漸疏遠她。

  顧嘉年彼時自然失落過一陣子。

  但那時爸媽安慰她,說等她考上好高中、好大學,朋友自然會來,那些疏遠她的人都只是嫉妒她。

  他們反反復復地強調:「成功的道路永遠是孤獨的。」

  顧嘉年心裡清楚,事實並不像爸媽所說的那樣,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嫉妒她,何況她並沒有令人嫉妒的資本。

  大家只不過是單純地不喜歡她,覺得她不合群、死讀書、競爭意識太強。

  可這些年來,她以為大家不過是不太喜歡她而已,畢竟她那樣壓抑緊繃的脾性在那群活力四射、風華正茂的少年人裡,確實不受歡迎。

  只是今天才知道。

  她不是不受歡迎。

  「初中班裡有一個群,群裡有二十幾個人,群名就叫『今天顧嘉年倒黴了嗎?』」

  「其實但凡他們再跟你多待一陣子,就會發現你這個人真的很令人噁心。」

  原來她不是不受喜歡。

  她是令人噁心,是令半個班級的同學都要拉群詛咒她的那種噁心。

  顧嘉年低下頭,手指緊緊攥著水筆。

  金屬的筆蓋嵌進皮肉裡,卻感覺不到什麼疼痛。

  *

  那天晚上,顧嘉年回到寢室之後,坐在桌前,努力地給自己做著心理建設。

  這些事情已經過去了,初中的時候確實是她太急迫,為人又壓抑,沒能處理好學習之外的人際關係。

  而且大家那時候都不成熟,愛恨太尖銳,其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何況現在,她在十班好端端地待了兩個月,沒有人不喜歡她。

  她已經有了新的朋友,融入了新的集體,從頭開始了。

  可盡管道理都懂。

  她依舊心緒難平。

  顧嘉年想著,從書桌上翻出信紙和筆,就著台燈的光寫下給硯池的第三封信,與第二封只隔了一天。

  她沒有說這些煩心事,只寫了日常的學習生活和問候,卻囉嗦到難以停筆,事無巨細全都鋪上去,絮絮叨叨地寫了三頁紙,才總算能夠把那些陰魂不散的壞情緒隨著信紙一起封進信封裡。

  顧嘉年把信封塞進書包,長出了一口氣,然後翻開沒做完的五三,開始專心刷題。

  *

  這件事如同一個不太愉快的小插曲,很快就被顧嘉年暫時遺忘了。

  不知道為什麼,那次她找陸許陽單獨說過話之後,他再也沒有找過她的茬,甚至在學校裡都繞著她走。

  彷彿是對著某個討厭的人把所有怨氣撒完之後,開始想要避而遠之。

  顧嘉年自然樂見其成,更加抓緊時間學習,不再費心這些無關緊要的人和事。

  她繼續有起有伏地進步著。

  學習的過程很枯燥,甚至是痛苦的,與遲晏曾經描述的一樣,每一次起起伏伏的進步,背後都伴隨著挑戰、失望甚至是挫敗。

  好多個寒涼的夜晚,她都復習到趴在桌子上睡著,第二天又得渾身僵硬地早起。就連宋旻雯都開始嫌棄她越來越重的黑眼圈。

  可這一次與曾經的每一次都不同,她的寢室裡沒有監控,她不再裝模作樣地握著筆伏案,實際上卻在發呆。

  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也很清楚她的目標,為此她分秒必爭、枕戈待旦。

  等到十二月初,第三次月考之後,顧嘉年的總排名已經攀升到班裡第八,年級一百五十,穩穩超過了一本線。

  與此同時,她收到了署名硯池的第二封回信。

  距離她寄出前一封信只過了兩個多星期。

  從北霖到晝山,貼票平郵的時間是七到十五個工作日,平均來講大概要兩周左右。

  也就是說,就算他收到她的信之後立刻回復並寄出,也得下下周才能到。

  難道,他寄的是掛號信?可是從信封的樣式來看,卻又像是平信。

  顧嘉年暫時按捺住心裡的疑惑,拆開信封,逐字逐句地讀了起來。

  他一一回復了她的日常,做了一些有趣又禮貌的點評。兩人的信件往來都心照不宣地沒有挑明身份,他的語氣彷佛真的在耐心地回應一個陌生的小讀者。

  還附上了瑣碎的日常。

  「前陣子連載壓力有點大,煩得想抽煙,便多屯了幾箱咖啡膠囊,有點用。」

  「工作室旁的落葉梧桐掉得差不多了,只剩樹梢上的最後一片。樓下書屋的那隻金毛每天都虔誠地蹲在樹下,盼著最後一片葉落下。可惜前天夜裡它悄無聲息地掉了。金毛失望到狂吠了一整天,我被它吵得一個字都寫不進去,理所應當地偷懶了一天。」

  顧嘉年看得笑起來,覺得自己好像認識了另外一個遲晏。

  他平時不苟言笑,可寫信的時候卻不吝言辭,偶爾還有些詼諧的小幽默。

  似乎比起說話,他更習慣用筆墨來表達。

  她彎著唇角,讀到最後一條日常:「昨天出差,是一個離晝山很遠的城市,行程很忙,歸期不定。你好好學習,下一封回信或許會遲到。」

  他出差了?

  還去了離晝山很遠的城市?

  那是北方還是西方?

  所以……這封信是從他出差的城市寄來的?

  平郵只寄了三兩日的話……難道是同城?

  顧嘉年目光震動著,飛快拿過信封,仔細地察看著。

  那信封上並沒有寫寄信人的地址,然而左上角卻印著一個十分不起眼的校徽,或許連寄信人自己都會忽略。

  那是北霖大學的校徽。

  這樣的信封通常是在大學校園裡買到的。

  顧嘉年倏地站起身。

  所以,遲晏現在……在北霖?

  她已經有三個多月沒見過他。...<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3 09:42 A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八章

  十二月的北霖,屬於高緯度的低溫籠蓋整個校園。

  教室窗外的銀杏葉全都落光了。

  上午最後一節課,下課鈴聲剛響,同學們便烏泱泱地往外衝,爭分奪秒賽跑著奔向食堂。

  都說在九中三年,唯一為之拼過命的就是食堂一樓的板栗燒雞,每天限時限量,先到先得。

  顧嘉年這麼慢悠悠的性子,還從來沒機會嘗過。

  她同桌也十分不屑這種搶飯行為,每天跟著她一起晃晃悠悠到食堂,有什麼吃什麼,全然不挑。

  吃過午飯,兩個姑娘繞著籃球場散步,宋旻雯收斂了大長腿以作遷就。

  呼吸在空氣裡凝成白霧。

  球場裡那幾個打球的男生時不時往這邊看一眼,有幾個膽子大的還沖她們吹起了口哨。

  宋旻雯在九中憑借萬裡挑一的美貌稱王稱霸了三年,現在又復讀,接連禍害了好幾屆青春懵懂的小男生,對這場面自然是司空見慣。

  顧嘉年卻是這幾個月才有過這樣的經歷,多少還有點不習慣。她將雙手攏進羽絨服的口袋,低著頭不去理會那些起哄聲。

  繞過籃球場,兩個人在布告欄下駐足。

  左側貼著上一屆北霖大學空軍飛行員的錄取名單。

  顧嘉年還在想著早上收到的信,心不在焉地一行行往下看。

  「高三二班,陶子默。」

  「高三一班,聞景。」

  「……」

  「高三一班,裴越。」

  宋旻雯的視線略過前幾個名字,伸出手戳了戳最後一個名字,隨口說道:「裴越,我前男友。」

  顧嘉年有些驚訝。

  裴越這個名字就連她這個新來的轉校復讀生都十分熟知,被人科普過好多次——是上一屆九中的級草、北霖大學尖子生,風雲人物。

  不過顯然,她同桌的名氣不在他之下,並且沒有任何尖子生光環加成,出圈全靠美貌。

  顧嘉年注意力在那個「前」字上,忍不住問道:「那你們為什麼分手了?」

  宋旻雯撇了撇嘴,滿臉惋惜:「好端端的一個人,突然想不開去部隊當飛行員去了,從甜甜的小奶狗變成了凶狠的大狼狗。唉,他長得還蠻帥的,我以前還挺喜歡他的呢。」

  「……」

  顧嘉年總是沒辦法跟上她同桌的腦回路。

  不過同桌顯然不認為因為這種離譜的原因把人甩了有什麼不對的,開開心心地看起另一側的校園新聞,嘴裡還絮絮叨叨著:「哇,這個高一廣播社的妹子也太萌了吧,都快趕上我們小嘉年了!改天我要去勾搭!」

  「……」

  顧嘉年不再企圖順著她的思路走,心思又回到那封回信的結尾和信封上的校徽。

  雖然她通過那個校徽猜測到遲晏在北霖出差,但卻並不知道他具體在做什麼,又是什麼行程。

  早自習前,顧嘉年如同抓心撓肺般把那封信翻來覆去看了好久,依舊沒有任何頭緒。

  遲晏大概是擔心打擾她學習,在信中完全沒有透露他在北霖。

  她在學校裡又沒有別的消息渠道。

  顧嘉年有些沮喪,發了一會兒呆,突然想起什麼,眼睛一亮問道:「那個……雯雯,你今天帶手機了嗎?」

  「帶了,怎麼了,你要用?」

  宋旻雯說著,大剌剌地從校服口袋裡拿出手機,遞給她。

  顧嘉年:「……就在這裡?不會被發現麼?」

  「放心吧,老師們都吃飯去了,沒人來這兒。」

  顧嘉年還是找了一個保險點的地方,是教學樓後面鮮有人來往的拐角處。

  她在樹蔭後的石階上坐下來,開始搜索與「硯池」有關的新聞。

  流覽器上頓時彈出來的幾條最近的新聞,顧嘉年點進第一條,發現這新聞重點並不在「硯池」身上。

  新聞報導的是一個電影的首映發布會,十二月六號晚上六點,在北霖大學的星光劇院舉辦。

  十二月六號,那不就是今天晚上?

  顧嘉年頓了片刻,繼續往下看。

  文章主要的篇幅都聚焦在電影導演、製片人和主演的那個頂流明星身上,只有文末的寥寥幾筆提到過「硯池」。

  顧嘉年飛速抓取著信息。

  一旁的宋旻雯也坐下來,歪著腦袋看屏幕,怔了一會兒,感興趣地問道:「這不是韓遂的轉型電影,《晝夜》的首映發布會嘛?韓遂可奶了,我還挺喜歡他的,沒想到小嘉年你也喜歡這一款?」

  顧嘉年沒有回答,目光登時停留在文末的那段話上。

  「本次首映發布會,該電影的原著作者、新晉木華獎得主、作家硯池也會到場。在發布會結束後,硯池將應舉辦方邀請進行原著書本簽售活動,歡迎讀者們踴躍參加。」

  顧嘉年的目光定住。

  他今天會在北霖大學參加《晝夜》的首映式?

  還要舉行簽售活動?

  《晝夜》是遲晏大二銷聲匿跡之前連載的最後一篇長篇小說,之前聽賀季同說過這本去年簽了影視版權,沒想到一年時間過去,電影已經拍完,開始首映了。

  猜測得到驗證,顧嘉年的心跳逐漸加快。

  遲晏真的在北霖。

  北霖距離晝山有一千多公里遠,那是她難以跨域的距離,想要見他一面簡直是異想天開。

  可現在,他人在北霖。

  就在距離她幾公里之外的北霖大學。

  雖然他在信中刻意隱瞞,大抵不願讓她分心去找他,可顧嘉年實在沒辦法錯過見他一面的機會。

  怎樣才能偷偷地去看他一眼呢?

  不需要見面,只用遠遠地看一眼就行。

  她躊躇片刻,抬頭問宋旻雯:「今天晚上是哪個老師帶晚自習來著?」

  「是老班自個兒帶,怎麼了?」

  宋旻雯說著,想起剛剛看的首映式日期,突然愣住,半晌後咋舌道:「小嘉年,你不會告訴我你想翹課去看韓遂吧?沒看出來啊,你追星這麼狂熱的嗎?」

  「不過你要是想逃學,算是找對人了,九中圍牆的所有狗洞我都一清二楚。」

  顧嘉年搖了搖頭:「我不是去見韓遂啦,而且……」

  她是想偷偷去見他一面,但這一次她不打算翹課逃學。倘若讓他知道她為了見他而逃學。恐怕他會很不讚成吧。

  顧嘉年笑道:「而且我打算跟老班請假……我只是想去見一個人,一個對我很重要的人。」

  「跟老班請假?」

  宋旻雯聞言露出一臉她在異想天開的表情,信誓旦旦道:「不管去見誰,那臭老頭要是能放你出校門,我宋旻雯三個字倒過來寫。」

  *

  當天傍晚,顧嘉年堂堂正正拿著請假條走出校門,剛沿著校門口的青石板路走了五六步,突然聽到左側下方傳來低聲的呼喚:「小嘉年,等等我。」

  顧嘉年以為自己幻聽了,回過頭循聲看去,見到她同桌那張花容月貌的臉出現在鐵圍欄下的某個被植被覆蓋的生鏽破口處,腦袋上還頂了一片枯葉,笑得滿口白牙:「你連手機都沒有,長得又這麼乖,被人拐走了怎麼辦?讓我雯旻宋跟你一起去。」

  「……」

  顧嘉年笑著走過去,伸手拉她爬出來,拍掉她腦袋上的落葉,心裡卻有點暖。

  她剛剛一個人出校門,又沒有手機查路線,還真有點打怵。

  從九中到北霖大學距離有將近十公里,坐公交車需要倒好幾趟,時間恐怕趕不上。

  好在宋旻雯帶了手機,在校門口叫了輛滴滴,五分鐘之後,兩個人便上了車。

  市區內的交通十分擁堵,車窗外屬於現代都市的萬家燈火與高樓切割著這個城市的天空。

  氣溫已經有零下五六度,卻難得沒有雨,天空一片清朗,火紅色的夕陽洋洋灑灑地填滿建築物之間的每一處縫隙。

  顧嘉年看著窗外的建築物不斷倒退,知道距離在一點點地拉近。

  腦子裡亂亂的,說不出是緊張還是興奮。

  又覺得像是在做夢,昨天晚上的這個時候,她還坐在教室裡爭分奪秒地復習,今天,卻已經在去見他的路上了。

  連她自己都沒想到會這麼順利。

  老班聽她說要去參加一個作家的發布會,詳細打聽了時間地址之後,竟然完全沒有為難她,批了請假條,讓她記得在熄燈前回來。

  顧嘉年回過神來,想了想,把羽絨服外面的校服脫掉,就著宋旻雯的手機原相機整理了一下頭髮,然後笑了一下。

  鏡頭裡,女孩兒五黑長髮早已過肩,肌膚白皙,笑容溫軟,可眼下卻有兩個大大的黑眼圈。

  嘴唇也十分乾裂。

  一張屬於忙碌高三學生的臉。

  顧嘉年驀地摁滅手機。

  反正她又沒打算同他相見。

  出門時尚且晴朗,然後等她們到達北霖大學電影發布會場外之後,天空卻忽然開始飄雪。

  落日餘暉迅速被烏雲掩蓋,天色驟然暗下來。

  星光劇院在北霖大學的東南角,大門朝著校外,此刻門口已經熙熙攘攘地擠了不少人,大多都是主演的粉絲。

  其中不乏北霖大學的學生們,都在門口等著檢票,還舉著清一色的粉色燈牌。

  電影首映式還沒開始,門口站著一排安保人員,還有嚴密的安檢措施,沒有票不能進去。

  宋旻雯拉著顧嘉年的胳膊,說道:「跟我來,這種一般都是買票進場的主入口,工作人員和明星會走另外一條通道。」

  她說著,帶著顧嘉年繞過正式的入場口,成功找到一個不起眼的側門,那裡也聚著一片粉絲。

  宋旻雯熟稔地擠進人群裡,問一個舉著橫幅的女孩子:「妹妹,你也是遂遂的粉絲?你們都有票嗎?」

  女孩子搖了搖頭,答道:「沒有,門票太難搶了,一個月前就搶光了。我們打算在門口等著,一會兒遂遂會從這裡進場。」

  顧嘉年聞言忍不住問道:「那……其他參加的人也都會從這裡入場嗎?」

  「嗯,」小粉絲點頭道,隨口加了句,「除了幾個主演和導演、製作人之外,聽說今天好像《晝夜》的原著作者也會來,叫什麼池塘還是河海的……」

  「什麼池塘河海,他叫硯池,去年的木華獎得主。」

  聽到這裡,一旁幾個北霖大學中文系的學生同樣擠進來,七嘴八舌地參與起討論:「我們都是沖著他來的,這部電影聽說他親自參與了編劇把關。你們家哥哥轉型的第一部電影能出演他的作品,說明團隊真的很有眼光,這格調可不是一般的高。」

  他們說著,旁邊有許多人頓時被吸引過來,從零散的各處歸湧到一起。

  顧嘉年這才意識到,手上沒拿燈牌的人們,大多都是硯池的讀者。

  數量雖然不如韓遂的粉絲,但竟然也不少,而且平均年齡要大很多。有北霖大文學社組織的學生、夾著公文包剛下地鐵的上班族,甚至還有幾個挺著啤酒肚、穿著厚厚大衣與夾襖的中年人,他們零零星星地分布在成片的粉色燈牌中,多少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是啊,硯池是《傾言》上我最喜歡的作者了。我讀過他三四本書,有一本長篇小說去年還不聲不響地拿了木華獎。連我們導師都說硯池的文章是近些年內地作家裡數一數二的,可惜前幾年突然銷聲匿跡了,為人又太過低調,不然興許早就聲名鵲起了。」

  「那當然,好在前幾個月他又開始在《傾言》上連載最新的文章了,水平更甚當年。只不過他這麼多年來從未露過面,不知道真人長啥樣啊?」

  「他的文風平實又銳利,涉獵很廣,我覺得應該是個閱歷很深的和藹老頭子。」

  「也可能是個風華絕代的奶奶,官方從來沒透露過作者的性別吧?」

  「猜來猜去有什麼用,反正一會兒結束之後作者大大還會在劇場宴會廳舉行簽售會,那個不需要門票,到時候還能要到簽名。」

  離六點還有二十分鐘,劇院外的人行道上蓋了薄薄的一層雪。

  等待著的人們也漸漸白了頭。

  顧嘉年戴上羽絨服的帽子,用厚厚的圍巾遮住半張臉,包裹住脖頸之間的縫隙,不讓淩冽的寒風有機可乘。

  在離開雲陌三個多月的這個傍晚,漫天的雪與清冷的風取代了記憶裡屬於大山的夏風。

  她聽著大家嘰嘰喳喳的討論,胸腔裡的心臟穩當而扎實地跳動著,呼吸卻格外紊亂難控。

  放在身側的手緊張地攥著羽絨服收緊的袖口。

  哪怕只是打算遠遠地來看他一眼,可這般等待的過程中,她仍然忍不住地緊張起來。

  宋旻雯再是遲鈍,也稍微察覺到了她緊繃的情緒。

  她停下和韓遂粉絲們的交談,思忖了片刻,眼神恍悟地問她:「小嘉年,這個硯池,就是你要見的人?」

  「嗯。」

  顧嘉年點點頭,輕輕掃落圍巾上的雪,正想同她解釋,忽然聽到耳邊炸耳的驚呼。

  幾秒鐘後,鬆散的人群瘋狂向入口處歸攏,那些覆了雪的燈牌與橫幅被舉起,小粉絲們目光激動地盯著左側的道路盡頭。

  顧嘉年隨著看過去。

  道路盡頭,拐角處的那棵大槐樹後,緩緩開過來幾輛保姆車。

  第一輛車門打開,下來兩個助理,在車前撐開了傘。

  長相俊秀奶氣的頂流大明星韓遂妝造齊全地從車上下來,走進助理的傘中,向著粉絲們露出完美的營業笑容。

  那一瞬間耳邊驟然響起的應援歡呼聲彷佛要掀掉劇院厚厚的大理石屋簷。

  閃光燈亮起,像機快門的聲音不絕於耳。

  嘈雜鼎沸的巷道裡,顧嘉年擠在熱鬧的人群中,手腳已經站到冰冷。

  雪花肆無忌憚地掃過眼前。

  她的視線越過前面兩人肩膀的間隙,落在那個在韓遂身後下車的人身上,手指驀地蜷起。

  心跳在此刻倏然暫停。

  昏黃的薄暮裡,隔著紛飛皎潔的雪。

  劇院屋簷上的頂燈白澈。

  跟在韓遂後面的年輕男人肩寬腿長,眉目英俊出挑,此刻身著正式合禮的筆挺黑西服與白襯衫,虛扶著車門下車,神色一如尋常般淡薄。

  真的是他。

  許久不見的他。

  顧嘉年睜大了眼睛,屏住呼吸,任由狂風掠過眼眶,捲起一陣強烈的酸澀。

  隔著熙熙攘攘的人群,他的一舉一動如同電影中的慢動作,沉沉地映入她眼眸。

  他下了車,視線短暫地掠過人群卻絲毫沒有停留,隨即伸手接過工作人員手中的黑傘,邁著長腿,漫不經心地遙遙綴在韓遂身後。

  微薄的雪隨風捲入黑傘下,落在他挺括的西裝領口與肩線。

  他就這樣慢悠悠地經過她所在的地方,距離最近的時候,大概只有兩米之遠。

  張袂成陰的人群裡,顧嘉年露出圍巾外的一雙眼緊緊盯著遲晏近在眼前的側臉,呼吸停滯了幾瞬。

  她情不自禁地抬起手,緩緩咬住凍到僵硬的指節。

  而後難以抑制地,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身後韓遂的粉絲不斷往前擠,大聲呼喚著自家愛豆的名字。

  顧嘉年被擠得踉蹌幾步,在宋旻雯的幫扶下才堪堪站穩,視線卻捨不得從那人身上挪開片刻。

  許久不見的幾個月裡,他當真聽了她的話,在這熱鬧非凡的俗世中活得很好。

  曾經在小鎮集市的餛飩攤上頹喪到低眉斂目、拒人千里的人,此刻站在備受注目的人群中卻足夠安然自若,於這雪天裡如同閒庭漫步。

  他的身上,竟依稀又有了當年那般眾星捧月的少年風貌。

  顧嘉年忽然感到些許溫熱模糊了她的眼眶。

  他是年少成名的作家。

  他有千萬人挑一的天賦和才華,如若沒有現實的蹉跎,他本就應該是這樣。

  萬眾矚目,受人追捧。

  而這偌大巷道裡,顯然不是只有她一個人注意到他。

  烏泱泱的應援人群中,此刻接連響起成片吵嚷的驚嘆。

  「你們快看,走在最後那個男的是誰?好他媽帥啊我去。」

  「不會是這電影的某個配角吧?不可能,官宣海報我看過幾百遍,幾個配角的微博我都關注了,沒見過這個帥哥啊。」

  「難道是新加的角色?內娛冒青煙了,這帥得我他媽都要爬牆了!」

  「你是個假粉絲吧,他們倆風格不一樣,那帥哥是很帥沒錯,但一點親和力都沒有。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明星,居然傲慢連營業都懶得。我還是最愛我們家奶遂,如今已經是頂流,但為人最謙遜有禮,就和剛出道時一樣。」

  除卻這些粉絲之外,顧嘉年也聽到奔著硯池來的人們細碎的討論。

  「奇怪,來的怎麼只有這些明星?難道硯池大大不是跟著片方一起來的?」

  「老年人都守時,會不會早就到了?」

  「也是哦,我媽每次坐火車都得提前仨小時起步,更別提敬業的老文學家了,興許已經進去了。我們還是等一會兒的簽售吧。」

  「……」

  眾說紛紜中,片方的一行人沿著拉起的警戒線往裡走。

  直到快進入口的時候,粉絲口中那位謙遜有禮的愛豆韓遂停下腳步,轉身比了個禮貌又恭敬的手勢。

  昏暗雪夜之下。

  愛豆奶氣俊秀的臉上笑起一個酒窩。

  「硯池老師,您先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彤櫻 發表於 2023-8-13 09:58 AM

卷二 野星為燈 第二十九章

  入口處實在太過吵嚷擁堵,沸騰的應援聲中,沒人能聽見韓遂的那句話,大家只是看到他停步側身,手勢禮貌地讓身後那個小演員先進門。

  只有顧嘉年這個知情者通過他的口型猜到他在說什麼。

  幾個韓遂的粉絲語氣不滿地抱怨著:「雖說我們家遂遂為人謙遜是很好,但這個小演員怎麼回事啊,這麼狂?遂遂好脾氣讓他先進,他還真就自顧自進去了?」

  「對啊,內娛又不是沒有長得帥的,倒也不至於剛出道就拽成這樣吧?他當自己是導演還是編劇啊?」

  「……」

  隨著韓遂進場,門口的粉絲接二連三地離開,各自查找避雪的地方,等著一會兒首映式結束再來。

  顧嘉年看著那個黑洞洞的入口,他的身影已經消失不見。她緩緩吐出一口氣,這才發現剛剛咬著食指關節時太過用力,兩側都咬出了一排深深的牙印。

  風雪漸猛。

  顧嘉年拍了拍圍巾上的雪,斂著眉對宋旻雯說:「走吧,我們也去找個地方避避雪,首映式結束還要兩三個小時呢。」

  宋旻雯見她神色淡淡,以為她是因為沒見到喜歡的作家而沮喪,安慰道:「小嘉年,你別難過,我聽他們說了,老年人一向守時,可能早就提前入場了,一會兒結束之後有一個小時的簽售,我們早點去,肯定能見到的。」

  顧嘉年聽她一口一個「老年人」,腦袋裡代入遲晏那張古井無波的臉,「撲哧」笑出聲來。

  她搖了搖頭好笑道:「我已經見到他了。」

  *

  兩個人在劇院門口就近找了家必勝客坐下。

  顧嘉年斥巨資買了一個黑椒牛排披薩套餐、一疊濃香烤翅和一份千層麵,以此慰勞陪她辛苦奔波的同桌。

  宋旻雯摸了摸空空的肚子,毫不客氣地坐下來大快朵頤。

  披薩餅彼此拉著厚厚的絲,她歪著頭咬了一大口,幸福得眼睛都眯起來:「好吃!這課逃得還真不虧,就算老班明天讓我罰站都行。九中食堂除了那道板栗燒雞之外,其他菜可都太難吃了。」

  顧嘉年也慢慢悠悠地啃著披薩。

  必勝客的黑椒醬依舊是當年的味道。

  北霖有許多家西式快餐店,漢堡王、麥當勞、賽百味……前陣子還開了一家據說在國外很火的炸雞店。

  然而顧嘉年最喜歡的還是必勝客。

  小時候,爸媽總會在她考試進步之後帶她來這裡,一家三口分著吃一個大大的披薩。

  十歲左右的顧嘉年最喜歡吃黑椒牛排口味。

  可惜自從念了初一之後,這麼多年過去,她再也沒有吃到過。

  哪怕後來她有了可以支配的零花錢,可以自己一個人來必勝客,她也沒再點過黑椒味。

  似乎每一次點單都會下意識地繞過那個口味,那個專屬於「小天才顧嘉年」的味道。

  可今天看到菜單時,卻不自覺地點了。就好像在這短暫的幾個月裡,突然和內心深處那個執拗敏感的笨女孩和解了。

  顧嘉年一口口咬著披薩,慢吞吞地想著,她本來就不是小天才。

  這披薩呢,不管是什麼口味的,也只不過就是一個披薩。

  兩個女孩子看著瘦弱,但胃口還真不小。

  一起分著吃完了一個十寸的披薩,又吃光那份番茄肉醬味的千層麵。

  宋旻雯竟然還能再啃下兩根烤翅。

  顧嘉年甘拜下風,摸了摸撐到爆炸的肚皮,豎起了一個大拇指。

  她想了一會兒,赧然道:「雯雯,一會兒你還得幫我個忙。」

  「說吧,」宋旻雯挑了挑眉,從口袋裡掏出一根皮筋把一頭大波浪長髮紮起來,繼續啃雞翅,「看在披薩和雞翅的份上,你叫我幫什麼都行!」

  顧嘉年咬著可樂的吸管,小聲問道:「就是……等會兒你能不能幫我去排隊簽售?你晚上想吃什麼夜宵都行,我給你買。」

  「可以是可以,」宋旻雯頓了一會兒,吐出啃得乾乾淨淨的雞骨頭,不解道,「但是你為什麼不自己去呢?好不容易請假過來,不見一面嗎?」

  顧嘉年吸溜一口可樂,點頭道:「嗯,遠遠看一眼就夠了,他應該不想我過來,怕我耽誤學習吧。」

  「也就是說,」宋旻雯反應過來,好奇道,「你跟那個作者大大三次元裡認識?你們怎麼認識的啊?」

  「嗯,」顧嘉年頷首道,「至於怎麼認識的……真要說的話,我從小就認識他了。」

  她斯文地笑起來,補充道:「我的名字是他給取的。」

  「哦。」

  宋旻雯了然地點頭,聽著她的描述自顧自腦補出一個和藹的長輩形象,又問道:「對了,剛剛你說已經見到他了?剛才進去的好像只有遂遂和一個配角演員吧?」

  她說著,回憶了一下方才的陣容,腦袋遲緩地轉了轉,然後彷佛是想起了什麼,大驚失色地猜想道:「難道,他不是一個和藹的爺爺,而是個彪形大漢,混在遂遂的保鏢裡了?」

  「不是,反正你一會兒去簽售會就能看到,」顧嘉年被她滿臉止不住的失望神色逗樂,忍俊不禁地問她:「雯雯,你為什麼這麼討厭硬漢啊?」

  就連甩了前男友都是因為人家報了一個硬漢專業。

  宋旻雯被她問住,慢慢悠悠地抽了一張紙,耐著性子仔仔細細地擦掉嘴角的油漬,而後眨了眨眼,搖頭晃腦道:「因為他們太不可愛了,凶神惡煞的,不好不好。當朋友可以,但我不想找這樣的男朋友。我就喜歡白白淨淨、軟軟萌萌,不會惹是生非、好脾氣任我欺負的那種。」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終於等到電影首映式結束。

  簽售會是在劇場的小宴會廳舉辦,很難混在粉絲裡渾水摸魚。

  顧嘉年擔心會被遲晏看到,便交代了宋旻雯幾句,自己坐在必勝客裡等她。

  等買好給宋旻雯的宵夜,顧嘉年無所事事地盯著窗外的漫天風雪。

  狂風有種鋪天蓋地的勢頭,昏暗的路燈照不亮被大雪蓋滿的視野。

  顧嘉年發著呆,胡思亂想著。

  不知道一會兒回去能不能打到車。

  九中附近並沒有地鐵站,這麼大的雪,公交都有可能停運。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顧嘉年一直坐到店裡因為大雪提前打烊。

  店員鎖了門,她只好拎著一袋烤翅套餐,捧著杯熱可可站在必勝客的屋簷下。

  這種狂風天,頭頂的屋簷完全起不了多大的作用,雨雪肆無忌憚地打在身上和臉上,圍巾與帽子統統失效。

  顧嘉年凍到打顫,猶豫著要不要換個地方避雪,可思及自己沒有手機,擔心宋旻雯回來之後找不到她,只好咬咬牙,往屋簷深處躲了躲。

  這樣寒冷的天氣,每一分鐘都難捱。

  大概半小時後,在她徹底凍僵之前,通往劇院的路上才有了動靜。

  顧嘉年艱難地睜著眼看過去,昏暗的路燈下,宋旻雯撐了把黑傘小跑過來。

  她耷拉著肩膀,一副垂頭喪氣的模樣。

  難道是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隊,卻沒排到?

  畢竟簽售有時間限制。

  顧嘉年心裡不由得充滿了愧疚,將手裡已經溫熱的可可遞給她,張著凍到失去知覺的嘴唇,結巴道:「快喝……喝口熱可可,簽不簽名的無……無所謂。」

  好在她一直在宴會廳裡,應該沒像她這樣受凍。

  宋旻雯卻沒有接,耷著眉毛收起傘,然後伸手從羽絨服的內袋裡拿出一本書。

  是本精裝版的《晝夜》。

  她扁著嘴說道:「排到了,簽名也簽好了——」

  顧嘉年眼睛亮了,伸出僵硬的手小心翼翼地捧過書,不自覺地忽略了宋旻雯欲言又止的語氣。

  她的手指此刻很不靈活,勉強用掌心蹭開封面,果然看到扉頁上有他的親筆簽名,而且還寫了那句她交代給宋旻雯的話。

  「祝你歲歲有樂歲。」

  原本她是想要另外一句的,但又怕會露餡,左思右想之下臨時改成這一句。

  竟是超乎意料的滿意。

  他的字體一如既往地遒勁張揚,一行字組合在一起頗有種行雲流水的氣勢。

  顧嘉年摸了摸涼涼的扉頁,樂不可支地笑起來,簡直想要撲上前去給宋旻雯一個大大的擁抱。

  可還沒等她行動,耳邊卻猝不及防地聽到她同桌低眉斂目的下半句:「——但是,我露餡了。小嘉年,對不起啊。」

  「……」

  顧嘉年有點沒反應過來她是什麼意思,下一秒,路的那頭傳來陣陣腳步聲。

  她目光呆滯地抬頭看去。

  漆黑的濃夜裡,風雪肆意席捲。

  遠處有車子疾駛而過,車燈閃過,那個她心心念念了一晚上的人,驟然出現在亮起的視野中。

  遲晏依舊穿著方才那身黑西服,臂彎裡挎著件帶帽的薄絨夾克,沒有打傘,就這樣滿身風雪地朝她走來。

  四目相對的一瞬間,顧嘉年終於後知後覺地想明白宋旻雯口中的露餡是什麼意思。

  她做出了這輩子最快的反應——慌不擇路地向左邁了一步,把自己藏在宋旻雯的身後,還掩耳盜鈴般閉上了眼。

  腳步聲在剎那間拉近。

  遲晏看著眼前企圖把自己藏起來的女孩子,呼吸停了一瞬。

  她站在大雪裡不知道等了多久,幾乎快要成一個雪人了。

  身上與頭頂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就連眉毛和睫毛上都結了一層白霜。

  與之相比,小小的一張臉卻凍得發青,嘴唇被風刮得乾裂,耳尖通紅,身子還在幾不可察地發著抖。

  遲晏倒吸了一口冷氣,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樣大的雪,她竟然擅自來了,還站在室外傻等了這麼久,連把傘都沒有。

  今夜北霖的氣溫有零下十幾度,是真的有可能凍死人的。

  他忍了忍,耐著脾氣伸手把小姑娘從她同學身後挖出來,三兩下拍掉她身上的積雪,又飛快地用手裡的薄絨夾克裹住她。

  動作很輕,可語氣中卻不可避免地帶了一絲慍怒:「還閉著眼,躲我呢?」

  顧嘉年藏不下去了,心臟砰砰跳著,緩緩吐出一口氣,睜開眼睛

  「……遲晏?」她眨了眨眼,聲音卻如同棄療般發著抖,「好巧啊,你也在北霖?」

  「……」

  這下,就連宋旻雯都忍不住因為這個蹩腳的扯謊替她尷尬。

  她小心地戳了戳顧嘉年,低聲說道:「小嘉年,別演了,咱們已經露餡了。剛剛我去幫你要簽名嘛,不知道是不是我演技太不自然,你——」

  她說到這,腦海中閃過「給小嘉年取名字的長輩」這個概念,目光飛速在倆人之間轉動了一圈,最終敲定一個可能性最大的稱謂,「——你叔叔簽完那句話,突然問我喜歡這本書裡的哪個角色,我完全說不出來……後來就露餡了。」

  「……」

  「……」

  「叔叔?」

  「……叔叔?」

  她話音落下,另外兩人的注意力卻默契地繞過了漏不漏餡,停在了另外一個地方。

  只不過話雖相同,語氣卻是不同。

  顧嘉年的是迷惘,遲晏則是被氣笑了。

  顧嘉年見他臉色不佳,連忙擺手:「沒有,我沒這麼說……」

  她話音未落,便聽到一旁她那個傻同桌恍然大悟地接了一句:「那是……舅舅?也對哦,你們不同姓。」

  她說著,臉上還露出一個「原來如此我可真是個大聰明」的表情。

  顧嘉年:「……」

  遲晏:「……」

  *

  幾分鐘後,兩個女孩子老老實實地跟著遲晏回到劇院小宴會廳旁的休息室裡。

  宋旻雯悠哉悠哉坐在沙發上,一邊借遲晏的充電器給早就沒電了的手機充上電,一邊喝著熱可可玩遲晏借給她的pad。

  只剩顧嘉年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接受盤問。

  遲晏搬了條凳子坐她對面,一言不發地盯著她。

  許久後,顧嘉年似乎聽到他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又覺得可能是她的錯覺。

  他沉聲問道:「什麼時候來的?在外面等了多久?」

  顧嘉年不敢撒謊,老實回答道:「沒等多久,之前我一直坐在必勝客裡,還吃了披薩,是他們提前打烊了我才出來的,我怕雯雯找不到我,才沒換地方……頂多就在外面站了半個小時?」

  「……半小時?還頂多?」

  遲晏被她氣笑。

  「你知道今天多少度嗎?」

  顧嘉年搖了搖頭。

  「……」

  「不查天氣預報,不帶傘,連手機都沒有,你就敢來?」

  遲晏的額角跳了跳,忍著脾氣問她,「翹課來的?」

  顧嘉年原本聽著一項項指控,肩膀一寸寸垮下去,可聽到最後一句,她立馬又支楞了起來,理直氣壯地為自己辯解:「沒有翹課,我有請假條的。」

  她說著,從羽絨服的口袋裡翻出那張皺皺巴巴的請假條,攤開來遞到他眼前。

  遲晏低下頭看了一眼。

  心裡忽然就氣不起來了。

  假條上,請假理由那一欄明明白白地寫著,「去參加我最喜歡的作家的簽售會。」

  下面還簽著「顧嘉年」三個字。

  「最喜歡」。

  連假條裡都沒有敷衍。

  遲晏緩緩吐出口氣,抬頭看她。

  幾個月沒見,她的頭髮長長了許多。

  此時坐在溫暖的室內,臉上被風雪刮出的青紅色總算消退下去半分,露出了原本的白皙底子。

  漂亮的一雙眼下掛著兩個深深的黑眼圈,氣色很差。大概如信中寫的那般,分秒必爭地在學習。

  即便是這樣,她仍是抽空請了假。

  毫無準備地過來,只是為了能夠見他一面。

  遲晏移開眼,語氣卻不可抵擋地軟下來。

  「……怎麼知道我在這的?」

  顧嘉年想了一下,安安分分地回答:「你給我的上一封回信,信封的左上角有北霖大學的校徽,我就猜到你是來北霖出差。然後……」

  她小心翼翼地打量著他的神色,繼續說道:「我又用雯雯的手機查了一下,看到新聞說今晚是《晝夜》的首映發布會,你也會參加……這才請了假過來的。」

  「嗯,倒是學會當偵探了。」

  顧嘉年有點不好意思,翹了翹嘴角:「也沒有啦,就是靈光一閃。」

  其實只是對他的事比較敏感。

  「……不是在誇你。」

  顧嘉年低下頭:「……哦。」

  遲晏問完話,抬起手腕看了眼手錶。

  已經很晚了。

  他盯著她的髮頂,摁了摁太陽穴,緩緩說道:「假條上是不是寫著十一點半之前回校?現在已經十點半了,我送你們回去。」

  「好。」

  顧嘉年聽著他越來越軟的語氣,終於鬆了口氣。

  *

  遲晏借了輛工作人員的車,開車送她們回學校。

  天氣太壞,視野差,路又被雪埋住,一路上看到好幾個出了交通事故困在路旁的車輛,有一輛車前蓋都撞得整個掀翻。

  遲晏的臉色又慢慢地變差。

  心裡有些後怕。

  屬於都市的霓虹燈飛快倒退,車內一路靜謐無話。

  兩個女孩子坐在後座面面相覷,就連神經大條的宋旻雯都感覺到氣氛有點壓抑。

  二十分鐘之後,車子停在九中門口。

  校園裡也已經是白茫茫的一片,路燈被雪壓得越發暗沉,只有二十四小時值班的門衛室還算明亮。

  宋旻雯迅速打開後座的車門跳下車,一邊貓著身子躲著門口門衛的巡視,一邊往圍欄旁走去,還不忘回頭扔給顧嘉年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小嘉年,我先走了,我得找個地方鑽進去,咱們明天見啊。」

  說著,已經動作敏捷地消失在了圍欄之下。

  「……」

  車廂裡少了一個人的呼吸,更加靜了。

  顧嘉年眼觀鼻鼻觀心了一會兒,硬著頭皮說道:「那……遲晏,我也走了?還得去門衛那裡銷假登記,你回去路上開車小心點。」

  她沒聽到回應,便想打開另一側的車門,偷偷溜下車。

  卻發現車門上了鎖。

  顧嘉年頓了一會兒,抬頭看向駕駛座的方向:「……遲晏?」

  許久後。

  他的聲音慢慢響起來,有一些緊繃:「這次就算了,不能再有下次了。這麼大的雪,開車不安全,或許連車都打不到,你同學的手機還沒電了。如果我沒找到你,你們打算怎麼回來?兩個女孩子,準備在外面風餐露宿嗎?」

  顧嘉年鼻子有些發酸,沒有吱聲。

  更不敢說一開始她是打算一個人去的。

  遲晏卻沒有再繼續說教。

  他的語氣帶了些妥協,慢慢道:「賀季同的大學同學是九中的物理老師,我原本打算明天抽空過來,找他要一張尋訪卡的。不跟你說就是怕你沒頭蒼蠅一樣亂跑。」

  顧嘉年愣住。

  又聽到他繼續說:「難得來一次北霖,怎麼可能不來看看你,想什麼呢。」

  狹窄的車廂裡,顧嘉年聽著他的話,心跳慢慢地加速,她咬了咬唇,問道:「那……那你明天還來嗎?」

  「嗯,給你買幾件厚點的衣服,你身上這些可扛不過北霖的冬天。你這些天都沒回過家嗎?」

  「沒回,上次期中考試之後,班主任給我爸媽發了成績單。他們打電話給宿管,讓我回家來著,我就說學習很忙,懶得回。」

  顧嘉年慢吞吞說著,心思卻還停留在他的那句話上。

  「怎麼可能不來看你。」

  原來他也想著要來找她的。

  原來不是她一個人想見他。

  顧嘉年覺得整個人從頭到腳暖和了起來,血液順暢地流動著,耳朵也熱起來。

  心情輕鬆下來之後,她突然想到一件事,於是扶著副駕駛的靠背,好奇地湊上前問道:「對了,雯雯是哪裡漏了餡啊?你為什麼想到要抽查她讀沒讀過你的書?」

  遲晏笑了一下,突然覺得自己其實也挺適合當偵探。

  先不說那個女孩子身上穿了九中的校服,模樣也與她信中曾提及過的同桌相符。

  就說她讓他寫的那句話。

  遲晏沒有回答,而是問道:「書呢?」

  顧嘉年愣了一下,把捂在懷裡的書遞給他。

  遲晏一隻手接過書,另一隻手從口袋裡拿出一支筆,咬開筆帽,在翻開的扉頁上又寫了一行字。

  然後遞回給她。

  「跟我在這玩對對子呢?」

  他說著,解開了車門的鎖,沉聲道:「去吧,回去路上小心點。」

  「嗯。」

  顧嘉年重新把書捧進懷裡。

  「遲晏,那我走啦……再見。」

  她拉開車門走下車,卻發現他比她更快一步下了車。她站在原地,看著他慢慢繞過車頭,走到她身邊。

  他伸出手,幫她攏了攏鬆掉的圍巾。

  顧嘉年怔愣著沒有說話。

  他離得很近,西服上依舊有好聞的木調香氣。

  他彎下腰,漫不經心地叮囑她。

  「小孩兒,你可得好好學習啊。但也要注意休息,好好吃飯,保重身體。雖然……很開心見到你,但你不能再像今天這樣胡來了。一會兒回去記得沖個熱水澡,把頭髮吹乾。長線作戰,身體可不能垮。」

  他沒說剩下的話。

  畢竟。

  我在你這裡,還有個懸而未決的麻煩。

  *

  那天夜裡。

  顧嘉年洗完熱水澡,全身暖洋洋地坐在熄了燈的宿舍裡。

  她打開小手電筒放在一旁,然後翻開了那本《晝夜》的扉頁。

  他在原本的那句祝福下,又新添了一句。

  「祝你歲歲有樂歲。」

  「祝你年年是嘉年。」

  原來他早就猜到了,她原本想讓他寫的話。...<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br><br><br><br><br><div></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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