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突發
最後一次賽前提示的哨聲響起,林教練終於帶著拿熱毛巾焐好了眼睛的小姑娘隊醫歸隊,收回槍盒坐在了觀賽席。
捧著槍盒提心吊膽地供了快一個小時,好不容易熬到這位大少爺回來,柴國軒立刻把槍塞回了林暮冬的懷裡,一眼都不肯再看,遠遠坐在了飛碟主教練邊上。
全天都沒再坐回去。
「柴隊更年期又犯了?」
飛碟隊今天也有賽事,領隊來回瞄了兩眼,小心地跟劉嫻打聽:「我們還想蹭車的,能帶我們隊回去嗎?明天沒飛碟,要不我們跑步回去……」
劉嫻一陣頭疼:「不用不用,柴隊挺好的。」
他們忙著帶隊員一路躲記者,聽說葉枝被記者圍了也沒能過去幫忙,反倒是人家小姑娘帶著記者一通跑,替他們分擔了不少的壓力。
看到不該看的內容比別人都多,劉嫻聽柴國軒說了始末,就隱約猜到了是怎麼回事。
劉嫻探身,瞄了瞄親自把新隊醫給帶回來了的林教練。
林暮冬身邊的座位除開新隊醫幾乎空了一圈,肩背依然挺峻,視線始終專注落在賽場上。
小姑娘好像真對他的氣場一無所覺,也安安靜靜地坐在邊上跟著看,時不時仰頭問上幾句,居然也能得到十足耐心詳盡的回應。
林暮冬的左手虛攏著,狀似隨意地搭著那隻純黑的槍盒,誰也看不清掌心。
劉嫻不動聲色地坐了回去。
粉色的小碎花創可貼,人剛回來從柴隊那兒接槍的時候她就發現了。異常可愛的配色震得劉嫻險些一步踏空,給自己坐了半天的心理建設,也沒敢坐到林教練和新隊醫邊上。
哪怕林教練真的有個一模一樣還會笑的孿生兄弟,也是絕不可能接受小碎花的。
那就只能是新隊醫的審美了。
劉嫻是個過來人,沒辦法再欺騙自己,硬著頭皮壓低聲音,給飛碟隊領隊解釋:「年齡到了——到了你懂?每個人都有這麼一段的,比如開始有自己的心事了,比如不需要家長操心了,比如忽然發現隊裡有個漂亮的小姑娘隊醫了……」
貼創可貼就得摸手,還至少得摸兩次,才能把兩邊兒都黏牢。
劉嫻決定今晚就給家裡打電話,提醒自家閨女,絕不能輕易給陌生人貼創可貼。
「葉隊醫?葉隊醫是真漂亮!」
飛碟隊領隊心很大,聞言目光一亮,興奮坐直:「葉隊醫有中意的了嗎,想不想找這行的?我們隊有幾個小夥子,正好跟她差不多大!槍打得都挺不錯的,前兩天還托我來說……」
場上還在比賽,他的聲音不高,沒說幾句就被劉嫻眼疾手快一把捂了嘴。
林暮冬不知道聽見還是沒聽見,朝這邊掃了一眼,瞳色漆黑,依然透著沉沉的冷淡鋒利。
劉嫻欲蓋彌彰地咳嗽一聲,坐直準備朝他禮貌而不失尷尬地笑笑,沒等抬起嘴角,林教練已經脫下外套,低聲同身邊的新隊醫說了幾句話。等著葉枝點了點頭,那件衣服就被他展臂披在了凍得稍稍抱著胳膊的小姑娘身上。
小姑娘身形原本就小巧單薄,被寬大的外套一罩,整個人幾乎都看不著了。
劉嫻:「……」
她覺得這件外套隨時能支楞著袖子自己站起來,然後拎著飛碟隊領隊和那幾個小夥子一起扔出去。
飛碟隊和射擊隊不在一塊兒訓練,飛碟隊領隊對林暮冬的氣勢不太敏感,目光爍爍還想再說,被劉嫻捂著嘴拖到另一頭,按進空座裡:「專心,比賽了。」
「我們看不懂室內的,訓練方法技巧都不一樣。」飛碟隊領隊挺委屈,「隊員們的心理狀態也很重要……」
「你也沒看懂葉隊醫。」
劉嫻語重心長,拍拍他的肩膀:「心理狀態是很重要,所以好好看比賽,真打起來,你們飛碟的出槍速度是比不過手槍速射的。」
飛碟隊領隊愕然瞪大了眼睛,又往新隊醫的方向看了一眼。
還沒看著人,先被林教練的身影擋了個結實。
林暮冬第二次從賽場上移開視線,神色平淡冷清,漆黑瞳底迎上他的視線,眼底透出分明寒氣四溢的鋒芒鋒利。
飛碟隊領隊僵了一會兒,憑著常年從事射擊運動練出的本能,無聲無息坐了回去。
一整天的比賽,除了用餐和團體會議的時候林暮冬短暫參與過,剩下的時間都在關注著賽場。
步槍和飛碟隊的成績始終穩定,順利躲過了記者騷擾,發揮得也尚佳,雖然沒有太亮眼的表現,主力隊員也依然都有驚無險地進了決賽。
壓力再一次落回了手槍隊上。
接下來的幾天,林暮冬都顯而易見地忙了起來。
陪練,賽前準備,心態調整。林暮冬把能做得準備都一絲不苟地做到了極致,甚至特意親自陪隊員去了訓練館練槍,一應想要採訪的記者也都被他毫不留情地攔了下來。
他的手腕不能過多用力,一天下來,經常都只能用單手洗漱休息。
柴國軒和劉嫻都是老教練,看得不忍心,幾次想開口勸,糾結良久都還是按下了。
沒人不想贏,射擊隊一直都是國內的傳統強項,之前奧運會的成績已經欠佳一次,世錦賽是專業項目內水平最高的賽事,又是下屆奧運會的敲門磚,說沒有壓力是假的。
林暮冬比任何人都更不想留下遺憾。
柴國軒壓下了教練們的擔憂,全面調整備戰模式,按照奧運級別對手槍隊進行了嚴格全面的準備,一直備戰到了第五天的十米氣手槍決賽。
「好了,能做的確實都做完了。」
特意提早帶了人過來踩點準備,柴國軒盯著賽場,拍拍林暮冬的肩:「現在確實沒有太出挑的隊員,能把人送進決賽已經不錯了,打到哪一步算哪一步……」
林暮冬靠在椅子裡,攥著右手手腕,漆黑眼眸沉默無聲。
熟悉的槍盒就放在他手邊,搭扣牢牢扣著。老教練的身形已經沒了當年的挺拔跟意氣風發,鬢角冒出幾根白頭髮,在陽光下莫名刺眼。
「柴隊——」
林暮冬的視線落在賽場上,聲音低沉:「對不起。」
柴國軒心口忽然一緊,迅速調整了狀態,拍了他一巴掌:「亂想什麼,跟你有什麼關係?要是沒有你,這個項目這兩年不知道得被人罵成什麼樣……」
他的話音還沒來得及落下,場中忽然混亂起來。
劉嫻忽地坐直,撐著胳膊朝場下看:「怎麼回事?咱們的選手出問題了?」
場下正進行賽前試射,忽然就跑上去了不少工作人員。劉嫻臉色變了變,抬頭正要說話,林暮冬已經霍然起身,快步下了教練席。
中國隊出的意外,很快就讓開條路,讓幾個教練趕到了正在試射的賽場邊沿。
決賽進了兩個中國選手,排名都靠後。其中一個正捂著肩膀臉色蒼白,冷汗滾落下來,另一個也顯然被影響了狀態,在邊上扶著他,神色也顯出惶然無措。
「剛剛在例行安全檢查的時候,不小心碰了馬淮先生的槍……」
負責監督的現場裁判上前解釋,壓低聲音道著歉:「是賽方的失誤,比賽會暫緩半個小時,由中國隊處理妥當……」
「怎麼處理?」劉嫻壓不住火氣,「比了不知道多少場比賽,怎麼就在你們的賽場上這麼容易出問題?你們——」
「好了,注意競賽紀律。」
柴國軒沉聲制止,過去扶住那個叫馬淮的隊員,替他活動了兩下手臂:「疼得厲害嗎?」
這種槍是決不能磕碰的,一旦碰歪了瞄具,就要反覆重新調試,還不一定符合日常訓練的習慣。馬淮大概也是急著接槍,加上賽前緊張,一不小心就抻了肩膀。
領隊主教練都來了,他的神色也稍微穩下來,咬緊牙關拿著槍試了試,低聲開口:「還能比……」
柴國軒扶著他,心裡沉了沉。
葉枝和林暮冬一起盤點隊員的時候,就提過馬淮拿槍的姿勢容易導致肌肉緊張痙攣。只是剩下能供選擇的隊員實在不算太多,挨個篩選過一次之後,還是讓他上了場。
林暮冬特意幾次陪著他在賽前調整心態,在預賽順利避免了成績的大幅波動,原本以為能在決賽多少拿下點成績,沒想到又出了這一檔意外。
柴國軒皺緊眉頭,回身掃了一眼。
葉枝不知道什麼時候跟下來了,正背著藥箱,仰頭跟林暮冬輕聲說話。
「葉隊醫!」
劉嫻也正焦灼,一眼看見葉枝,目光倏地亮起來,快步過去,「你有辦法嗎?至少先止疼也行,馬上就要比賽了,不能等咱們太久……」
「好了,別難為葉隊醫了。」
柴國軒畢竟已經參加過太多比賽,經驗老道,上前攔了一把,神色不自覺地沉下來。
肌肉痙攣還好辦,現在看來連動都費力,顯然已經拉傷,再要處理就不太容易了。
賽場下能打封閉,雖然只能止疼,卻畢竟還不至於影響太大。賽場上連打封閉的條件都沒有,比賽不會因為中國隊員的意外推遲太久,到時候要麼就得讓隊員忍著疼勉強比賽,要麼就只能放棄這一次的雙保險,把壓力全放在另一個人身上了。
兩個隊員一起參賽,其中一個狀態不好,對另一個影響更大。柴國軒嘆了口氣,轉身要去跟組委會協商退賽,卻被林暮冬抬手攔住。
柴國軒停住步子:「怎麼了?」
「您之前說過。」
林暮冬微微垂著視線,瞳底依然沉靜清冷,像是完全沒因為眼前的意外亂了方寸:「如果有隊醫,再有意外就有人應對了。」
柴國軒深吸口氣,苦笑,「我知道。我那時候就是那麼一說,可——」
林暮冬截過他的話頭:「可現在有隊醫了。」
柴國軒一怔。
小姑娘隊醫背著藥箱蹲在地上,取出兩卷肌內效貼,又拿出一包造型奇特的銀針來用酒精消著毒。
林暮冬站在他身前,沉默地攔著他,右手上的護腕刺得人眼底生疼。
柴國軒深深吸了口氣,糾結半晌,還是停住腳步回身。
「慢一點,屈雙肘,擴胸,頭後仰。」
小姑娘聲音輕輕的,一點兒看不出平時在林教練身後的迷糊,高中生似的娃娃臉繃得認認真真,抬手扶住隊員的肌肉:「可能會有點疼,忍一忍……」
她的話音還沒落下,隊員的臉色已經驟然扭曲,狠狠吸了口涼氣。
柴國軒看得忍不住打了個哆嗦,看著正替患者按摩的新隊醫,扯著林暮冬嚥了嚥唾沫:「咱們的隊醫……力氣這麼大嗎?」
從第一天看到新隊醫就沒懷疑過這件事,林暮冬點了下頭,繼續看著葉枝的治療手法。
小姑娘的動作看不出使了多大的力道,隊員趴在椅子上,卻已經不斷吸著冷氣,疼得幾次都想躲開。葉枝一手替他按摩著尋找筋節,一手還要制住他不亂動,正吃力地兩頭兼顧,另一隻手已經探過來,牢牢扣住了隊員的肩膀。
葉枝眨眨眼睛,抬頭迎上安靜漆黑的眼眸,朝林暮冬輕輕彎了下眼睛。
賽場邊都已經亂成了一團,小姑娘的眼睛卻依然寧靜澄澈,像是篤定自己一定能有辦法似的,安安穩穩盛著他的注視。
「菱形肌損傷急性發作,有壓痛,有硬結,上臂乏力活動受限……」
堅信什麼都會的林教練一定能聽懂,葉枝小聲給他念叨著,從酒精裡摸出那幾支小針刀,比了幾下,拿過一支捏在手裡,安慰疼得臉色發白的隊員:「就疼一下,像蚊子咬一樣,然後就好啦。」
林暮冬牢牢替她叩著隊員的肩膀,跟著驚恐湊過來的劉嫻一起,眼睜睜看著小姑娘做好記號,拿著那支奇特的銀針又穩又準地透皮扎進去,稍微提起,沿著肋骨緩慢地在皮下走著縱行十字。
劉嫻嚇得心驚膽顫,蒼白著臉色抬頭,意味深長又滿懷敬意地深深看了林暮冬一眼。
嚇唬飛碟隊領隊明明就用不著脫衣服。
讓小姑娘舉著針去繞一圈就行了。
林暮冬沒能體會她注視的深意,看著葉枝替隊員暫時鬆解剝離了黏連的筋膜,輕輕呼了口氣,小心抽出針刀,反手朝身後的藥箱摸索。
小姑娘的手軟綿綿的,在藥箱裡摸了幾下,想要找出個創可貼貼上去。
她背對著藥箱,動作稍微有些費力,正努力摸索著,微涼的手指忽然落進了乾燥溫熱的掌心。
一個創可貼被塞到了她手裡。
葉枝眨眨眼睛,仰起臉望了望林暮冬,聽話地接過那個不知道林教練從哪兒變出來的樸素肉色創可貼,啪嘰替隊員貼在了後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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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碎花‧林教練專屬‧創可貼。
後來,奶枝舉著針,安慰林教練:就疼一下,像蚊子咬……...<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div></div>
第三十一章 真好
幾乎是立竿見影的,馬淮動了兩下胳膊,眼睛飛快亮了起來。
看著他的動作,原本幾乎不抱希望的柴國軒也霍地抬頭,快步過去:「怎麼樣,不疼了嗎?再活動兩下試試……」
教練們都喜出望外,轉眼把人圍成一圈,挨個拉胳膊試力道,壓抑著的氣氛轉眼一掃而空。
「只是暫時止疼的手段,後續還要再處理,長期理療康復的。」
葉枝努力從人群裡探出腦袋,有始有終地完成著全套治療過程:「這種手法存在危險性,不能隨便找人做,不能做神經密集的部位。我做的一般不會發炎,還疼的話要再來找我……」
她的聲音太輕,早被興奮的交談聲淹沒,說了好一會兒也沒人聽見。
小姑娘鼓了鼓臉頰,很老成地輕輕嘆了口氣,摸出紙筆蹲下準備寫醫囑。
紙墊在膝頭,落筆就有點兒困難。葉枝盡力保證著不把紙戳破,才寫了兩個字,純黑色的木盒就被遞到了面前。
葉枝眨眨眼睛抬頭。
林暮冬托著槍盒,沒說話,不知道什麼時候陪她一塊兒蹲了下來。
他這樣蹲下來,平時很威嚴的氣勢就又斂起了大半,但還是要比她高出不少。寬闊沉靜的肩背輕易遮住了鬧哄哄的人群,在紙上投下了一片淡淡的影子。
葉枝忍不住彎了下眼睛,把紙墊在槍盒上,又往林暮冬身邊挪了挪。
小姑娘沒有半點兒防備的心思,兩個人蹲得很近,腦袋挨著腦袋,膝蓋幾乎貼在了一塊兒。
林暮冬落下視線,看著她一筆一劃寫完了醫囑。
葉枝的字也工工整整的,清秀乖巧橫平豎直,一眼看過去沒有一個字看不懂,一點都不像是醫生的處方。
大概是被身邊林教練沉默的傾聽鼓勵,小姑娘難得找到了聽眾,高高興興打開了話匣子,小聲地邊寫邊給他念叨:「像這種傷病,基本都是肌肉收縮功能單一反覆導致的,更嚴重的就要手術了,平時注意拉伸按摩就會好很多……」
她的嗓音溫糯,一點兒也不顯得嘮叨,尾音習慣地微微上揚,軟乎乎得讓人不自覺心生放鬆。
林暮冬安靜聽著,偶爾輕點下頭,視線依然落在小姑娘工作時顯得格外認真可靠的眉梢眼尾上。
雖然只能暫時止疼,馬淮目前依然恢復得很好,這會兒的試射已經找回了狀態。幾個教練都大喜過望,說話的聲音都不自覺跟著響亮起來。
一點兒都沒對自己的治療效果覺得意外,小姑娘還在低頭認真寫著醫囑,一邊還格外耐心地給他做著訓練後放鬆肌肉的科普。
格外清亮的眸子藏在軟軟的額髮間,無憂無慮的,彎得溫軟又堅決。
因為還沒遇到過那些不得已的失敗和無能為力,所以對自己掌握的技術和學識永遠有著絕對的自信和底氣。
像是會發光。
林暮冬眉峰悄然柔和下來,輕輕揉了下她的腦袋:「真好。」
頭一回聽見他這樣說話,葉枝怔了怔,捏著筆抬頭。
林暮冬半蹲在她身邊,深邃漆黑的瞳光安靜攏著她,看不透下面究竟藏著多少東西,只是眉眼神色好像格外褪去了平時的冷淡鋒利,顯出幾分不易覺察的溫淡柔和。
可葉枝卻忽然覺得有點難過。
小姑娘甚至還沒弄清楚難過究竟是打哪兒來的,只是忽然生出些抓不住的念頭,看著眼前卸下所有嶙峋棱角的年輕教練,抿了下唇角,抬手去輕輕碰他的眼睛。
她還記得照片裡的林暮冬。
一往無前的少年,沉靜,堅決,耀眼璀璨的驕傲是跟凌厲鋒芒綁在一起的,好像沒有任何事情能阻攔得了他擊中目標,拿下一個又一個的冠軍。
她很高興看到林暮冬笑,卻不想看到對方就這樣把所有的情緒都安置下去,好像已經不再掙扎,不再不甘心,不再帶著一身傷痕困獸猶鬥。
不該是這樣的。
也不會是這樣的。
傷口被藏起來,是不會自己癒合的。
葉枝用力眨了兩下眼睛,把莫名奇妙冒出來的霧氣眨乾淨,唇角用力抿著,指尖小心翼翼地輕觸上林暮冬的眼尾。
林暮冬身形悄然繃緊。
葉枝怕冷,下來凍了這一會兒,手就又涼了。冰涼的手指輕輕貼上他的眼廓,卻像是莫名點開一片滾燙,幾乎讓他的心跳有些失拍。
擔心嚇著小姑娘,林暮冬垂下眼睫,漆黑瞳底映著她,聲音低沉和緩:「怎麼了?」
「你……」
葉枝張了張嘴,又有點兒不知道該怎麼說,抿了下唇瓣,磕磕巴巴:「你要……凶一點。」
林暮冬微怔。
「凶一點。」
心底的念頭還模模糊糊,葉枝努力比劃了下,學著他板起臉色,給他做樣子:「不開心的話,就凶一點。」
林暮冬看著她,胸口忽然狠狠一悸。
受傷近一年,他聽過太多的聲音。
有關心有惋惜,射訓中心的領導扼腕一聲聲地嘆氣,教練們生怕刺激到他的小心翼翼,柴隊也一直勸他想開一點,不要給自己太多壓力,做點別的放鬆放鬆。
所有人都覺得,只要他不再想過去的事了,接受現狀平靜下來了,就算是好了。
連他自己都快要相信了。
可隊醫讓他凶一點。
隊醫說如果不開心的話,就可以凶一點。
林暮冬攥了下拳,抬起頭:「你——」
他的聲音太啞,蹙緊眉峰清了清嗓子,看著小姑娘澄澈清亮的眼睛。
林暮冬的視線澆頭裹著她,漆黑瞳底波瀾一現,嗓音低沉微啞,輕得近乎耳語:「你會怕我嗎?」
像是沒猜到他會問這種問題,葉枝眨眨眼睛,有點兒驚訝地抬頭望著他,噗地笑了。
「不怕呀。」
小姑娘的眼睛彎起來,微低著頭收拾東西,眸光乾乾淨淨的不染纖塵,認真給他講道理:「之前不是抱了一下嗎?然後就不怕了。」
林暮冬垂在身側的手輕輕一顫。
近一年來除了焦灼和煩躁之外沒有任何強烈情緒的胸口,忽然有某種極清晰滾燙的熱流洶湧呼嘯,沖得他幾乎站不穩,蔓開極清晰的刺骨疼痛,劃開一直以來和四周隔開的無形屏障。
林暮冬閉了下眼睛,手臂繃得幾乎悸慄,極輕極緩地抬起來。
恢復正常賽程的廣播通知忽然響徹賽場。
兩個人一齊抬頭,小姑娘被嚇得輕輕打了個激靈,匆匆忙忙收拾了寫好的醫囑站起來,蹲了半天的腿麻得站也站不住,輕吸著涼氣踉蹌了半步。
手臂從她身後及時攬過。
熟悉的氣息當頭覆落,把她穩穩罩住。
葉枝抬頭,正要開口,林暮冬的右手已經跟上來,輕輕扣住她,把她整個圈進懷裡。
處理好了馬淮的傷勢,一群教練跟工作人員就呼啦啦湧去了賽場。臨時處置室裡已經沒人,安安靜靜的,只有提醒與賽無關人員盡快回到兩側席位的廣播聲還在響著。
葉枝在他懷裡抬頭。
圈在身後的手臂力道很輕,稍微掙一下就能掙開。林暮冬今天又穿了那件純黑色的運動服,純棉的布料被體溫熨得微暖,貼著她的臉頰,好像能聽見胸膛裡近乎激烈的心跳。
廣播還在催促,葉枝有點兒猶豫,輕輕扯了扯林暮冬的衣角:「林教練……」
「再抱一下。」
林暮冬微垂著眼睫,聲音低啞:「以後——」
他的嗓音發悶,下頜輕輕放在小姑娘的額髮上,低頭:「以後……也別怕我了。」
葉枝早就想不起來怕他了,聞言彎起眉梢,聽話地點了點頭:「嗯。」
小姑娘乖巧地站著,柔軟的額髮隨著動作,溫順地一下下輕蹭著林暮冬的臉頰。
林暮冬深深吸了口氣,圈在她身後的手臂無聲緊繃了下,慢慢想要放開,動作卻忽然輕滯。
葉枝有點兒費力地踮著腳,學著他那時候的動作,一手攬住他的後背,輕輕拍了兩下。
柔柔軟軟的力道。
胸口像是被刀刃析開的痛楚忽然就淡了,細細的熱意覆落下來,裹著那些清明鋒銳的邊緣。呼嘯的冷風也像是跟著暖了,輕緩盤旋著拂過胸口,悄然落定。
林暮冬低頭看著她。
大概是剛剛處置隊員的傷勢,葉枝身上沾了一點兒酒精和消毒水混合的乾淨氣息,像是明淨的新雪,輕覆在他的臂彎肩頭。
「不開心的話,也可以來找我。」
小姑娘仰著臉,耐心地輕輕拍撫著他的後背,認認真真地:「也能治,我很厲害的。」
她的話尾帶了一點兒軟糯的鼻音,偏偏一本正經地頗具威嚴。林暮冬順著她點點頭,唇角不自覺地揚了下:「好。」
這回的笑是真的了。
葉枝的眸子亮了亮,眉眼立刻心滿意足地彎起來。
林暮冬鬆開手,輕輕理順了小姑娘額前的劉海兒:「走。」
葉枝緩了一會兒,腿已經不覺得麻了。剛把寫好的醫囑折了兩折塞進口袋,轉了個身,沉甸甸的藥箱已經被林教練拎在了手裡。
林暮冬拎著藥箱,單手掀開門簾,正等著她出門。
「葉隊醫!你們倆什麼時候跑到這兒來的?」
柴國軒找了這兩個人一圈,才看見臨時處置室裡居然有人,連忙招了招手:「快來快來,比賽馬上就開始了,上教練席上坐著去,那邊效果好!」
一點都沒想到請來的小隊醫還有這麼大的本事,柴國軒興奮得歇不下來,領著葉枝往教練席走:「問了,說一點兒都沒疼,比完賽肯定沒問題。回頭再有什麼情況,我就叫他來找你……」
林暮冬和柴國軒打了招呼,走到教練席邊上坐下。
葉枝跟著一塊兒過去,把那張醫囑遞給柴國軒:「柴教練,這是接下來的計畫。他是要來找我的,還有接下來的拉伸和按摩,剩下的隊員也要檢查,將來要統一做康復計畫的。」
她說得耐心細緻,柴國軒也跟著嚴肅,認真聽完,鄭重地把醫囑揣進口袋收了起來。
賽場上已經在最後一輪預射了,清脆槍聲不斷響起,裁判正在進行最終的確認。
林暮冬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賽場上。
已經對十米氣手槍的槍械和靶場都很熟悉了,葉枝也安安靜靜待在邊上,一塊兒跟著專心看比賽,坐了一會兒,忽然又悄悄挪到柴國軒邊上,小聲地問了幾句話。
十米氣手槍的比賽,男女團體拿下了一金兩銅,一共拿到了四張奧運門票。
馬淮前幾槍發揮欠佳,後面幾輪奮起直追,硬生生搶下了一枚銅牌,終於讓國旗升上了領獎台,也順利拿下了奧運會十米氣手槍僅剩的入場券。
誰也沒想到柔柔弱弱的小姑娘隊醫有這麼大的本事,比賽當天場邊的情形很快在隊員們中間傳開,身後有了有力的保障,無形中也給每個人都吃了顆定心丸。
接下來的幾天,中國隊隊員的比賽狀態始終滿漲高昂,賽場上的成績也打到了教練們預估的最高水平。
「已經挺好了,能打成這樣不容易。」
柴國軒挺久都沒這麼放鬆過了,悶了一大口茶水,長長舒了口氣:「早知道早請隊醫了。咱們也得改革,回去我就跟射訓中心打報告,全套裝備必須給咱們配齊才行。」
「可不是,葉隊醫功不可沒。」劉嫻也忍不住高興,「幸虧她在了,原本就是覺得小姑娘認真負責,現在才知道,專業素養是真沒得挑……」
她的話頭頓了頓,目光落在坐在窗邊的林暮冬身上,輕輕咳嗽了一聲,隱蔽地打了個手勢。
柴國軒捧著茶杯喝了兩口,視線轉向林暮冬,稍一猶豫還是開口:「暮冬啊……」
林暮冬坐在窗口,一頁頁翻著手裡的秩序冊,循聲抬頭。
兩個人早就商量著勸林暮冬去讓新隊醫看看手了,一唱一和地說了半天的話,見他依然沒什麼反應,柴國軒終於忍不住:「你——沒想著去找找葉隊醫?」
林暮冬低下頭:「找了。」
「啊?」
柴國軒嚇了一跳:「什麼時候找的?!她怎麼說?怎麼都沒跟我說一聲,我陪你一塊兒——」
「不用。」
林暮冬蹙了下眉,看著莫名其妙反應激烈的領隊,不太明白這種事有什麼好提醒的:「她說她喜歡吃蛋撻,不過有點害怕榴蓮。」
原本不想在開小會的時候提這種無關的事的,林暮冬一直在專心考慮接下來的比賽,沒細聽身邊的聲音,也沒留意兩個人又做了什麼暗中的交流。
忽然被柴國軒提起來隊醫的事,林教練原本的思路也被打斷得差不多了,索性放下秩序冊,稍稍撐身看向劉嫻:「釜山什麼地方有不帶榴蓮的蛋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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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嫻:…………(個_個)...<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三十二章 停電
……
柴國軒瞪圓了眼睛。
「K——KFC?」
劉嫻頂著領隊瞪成銅鈴的眼睛,咳嗽一聲,硬著頭皮:「你買的時候小心點,葡式八塊,十三塊五兩個那個是榴蓮的……」
柴國軒的眼睛瞪得更像銅鈴了。
領隊年紀大了,這些日子受的刺激已經不少。劉嫻及時打住了有關蛋撻的話題,留下正在查本市KFC具體位置的林教練,送著老人家回了房間。
接下來幾天,劉教練都沒能把意外錯頻的兩個人再湊到一塊兒。
世錦賽賽程已經過半,各項賽事輪番到了決賽關頭,柴國軒忙得腳不沾地,教練們從頭到尾監督著隊員調整練習,加上賽前賽後的藥檢覆核,想見個面都不容易。偶爾湊在一塊兒開個會,也不得不靠平時嚴格管控的濃茶咖啡提神,才能勉強打起點精神。
隊醫場場比賽都得跟著,還要兼顧著做出隊員們賽後調整狀態的安排。小姑娘也累得不輕,好幾次集體開會,都是悄悄蜷在角落的椅子裡睡著的。
大家都忙得無暇他顧,柴國軒也沒找著機會再提讓林暮冬去看看手的事。
賽程過半,教練們又熬夜聚在了慣例開會的套間裡。
「男子飛碟雙多向已經定下來取消了,奧組委確認的消息,我們這邊正在盡力衝混雙的入場券。」
飛碟隊總教練靠在椅子裡,一下下揉著額頭:「聽說槍也要動,按照觀賞性排,大概率動50米……」
幾個教練都沒說話,步槍隊的教練張了張嘴,抬頭看了一眼柴國軒。
奧運會年年改革,早就放出風聲要動射擊項目了,只是怎麼改還一直沒定。飛碟剛被改了一個項目,整個隊都在緊急調整人選,手槍和步槍這邊只知道要撤項目,具體撤什麼、再補上什麼上來,都還沒放出完全確定的消息。
男子50米手槍慢射,是中國當初第一個奧運會奪冠的項目,也是柴國軒打了二十年的專攻項目。除了因為衝金被柴國軒硬扣在10米氣手槍的林暮冬,剩下打到現在的50米手槍隊員,都是他手把手教出來的。
手槍隊主攻慢射的隊員大都能兼顧兩個距離,但也有不少人專攻其中一項。這次的改革一旦確定,對一部分人來說,就意味著以後再沒了參加奧運會的機會。
作為運動員,項目直接被開出奧運會,一輩子的職業生涯幾乎也就跟著結束了。
「看我幹什麼?」柴國軒揉揉額頭,笑了笑,「走一步看一步,先把比賽比好……手槍這邊50米還沒比?」
劉嫻翻翻秩序冊:「最後一天。」
柴國軒點點頭:「奧運會的大趨勢是增加混雙項目。目前看來,增加混合團體對咱們是有利的,剩下的混合團體比賽再升一級別備戰,做好一切準備。」
他的話音落定,一群教練卻依然都看著他,沒動也沒說話。
柴國軒正要豎眉毛,一旁的劉嫻猶豫著輕聲開口:「柴隊,要是真撤了50米——」
「那就撤,換10米混團對咱們有好處。」
柴國軒打斷她的話,走到窗邊,推開條縫深吸口氣:「50米早就不是咱們的優勢項目了。」
運動員長期大負荷訓練遲早要對身體造成損害。林暮冬當初在10米和50米上的成績都拔尖,柴國軒為了讓他的運動壽命再長一些,做主給他定了衝擊力負荷都相對較輕的10米氣手槍。
當初的那批老將退役之後,50米這邊長期都被韓國運動員統治,已經幾年都沒能拿到太好的成績了。
他的語氣沉穩,似乎沒因為項目改革的消息受到任何影響,搓了把臉起身,轟一圈教練回去休息:「都好好睡覺,濃茶濃咖啡不准連喝三天。以為輪不到你們這些當教練的上場?要真是新增項目沒人了,你們不想回來也得回來……」
教練們還想再說幾句,還是被他一個個被他趕著出了門。葉枝有點兒猶豫,看著林暮冬站起來,乖乖跟著一塊兒起身,披著林教練的風衣回了房間。
走廊裡短暫地響起一陣腳步聲,又很快安靜下來。
林暮冬陪著葉枝往回走,替她刷開門,袖口忽然被輕輕牽住。
小姑娘仰著頭,嘴唇輕輕抿著,有點兒猶豫:「柴隊……」
「很重要。」
猜到了她想問什麼,林暮冬點點頭:「對運動員來說,很重要。」
這些天都太忙,他已經有一陣都只把人送到門口了。現在袖口還在小姑娘手裡軟軟攥著,林暮冬稍頓了一刻,沒有立即出門,放下隊醫帶過去匯報工作的筆記本,輕靠在門廊邊上。
房間裡縈著咖啡的醇厚香氣,月光被窗欄隔成一塊一塊的,落在捲邊的陳舊地毯邊緣。
葉枝畢竟還不是運動員,迎著他的視線點了點頭,秀氣的眉梢輕蹙了下。
「就像——」
林暮冬的視線落在窗外,嗓音低低的,給她舉例子。
「一直在研究的病,忽然告訴你,不用再研究了。」
他的語氣很平靜:「沒必要費力氣了,以後都不可能治得好了。」
葉枝的心跳忽然有點兒遲滯。
「一個道理。對於運動員,項目從奧運會變成非奧,就足夠終止大部分人的一直以來的努力了。」
林暮冬話鋒轉回,視線落在葉枝抿得泛白的唇瓣上,站了一刻,抬手輕輕揉了下小姑娘的腦袋:「但也還可以換其他的。」
林暮冬的掌心安慰似的覆著她的額頭,輕輕揉了兩下:「可供選擇的項目很多,不是一定要退役。」
即使這些天越來越常交流,他也很少會說這麼多的話。低沉磁性的嗓音放得溫和,一點點給葉枝講解,耐心得像是小姑娘那時候給他科普的拉伸要點。
葉枝怔怔站著,仰起臉望著他,唇角輕抿起來。
小姑娘這些天都跟著忙碌,要給隊員們做康復計畫,還要參與教練會匯報情況,睏得眸子裡都漾著水汽。
顯得比平時還要格外蔫一點兒,睫毛都耷拉下來,眼角泛著一點點兒的紅。
林暮冬看著她眼下的淡淡青色,不著痕跡地蹙了下眉。
也不知道有多少天都沒好好睡覺了。
「回去,好好休息。」
林暮冬不想在這種時候再打攪她,終止了談話,示意她回去洗漱休息:「明早可以晚一點起,我來叫你。」
葉枝身上還披著他的風衣,林暮冬沒要回來,轉身輕輕闔上門,準備回套間去找柴國軒。
才走了幾步,身後的門又被吱呀一聲推開。
小姑娘急匆匆地,踩著拖鞋啪嗒啪嗒跑出來,攔在他面前,胸口輕輕起伏。
林暮冬停住腳步。
「不一樣……」
葉枝抿了下唇角,仰頭迎上他的視線,清秀的眉毛蹙起來,認真得不容置疑:「沒有永遠治不好的病。」
林暮冬低頭看著她,站了一會兒,眼尾透出無奈的隱約溫和:「有的。」
葉枝用力搖搖頭,眼圈有點兒紅:「沒有的。」
林暮冬閉了下眼睛。
他沒辦法再繼續這個話題,也不想讓一直以來不可控的煩躁傷到小姑娘,轉身朝向窗外,把窗戶推開條縫:「總會有些病是不能痊癒的,你們學醫的,不是最清楚這個嗎?」
身後的聲音靜了一會兒,輕輕響起來,帶了點兒不易覺察的哽咽:「不一樣的……」
林暮冬肩背的線條悄然一繃。
小姑娘在他身後,沒去牽他的衣服或是袖口,只是安安靜靜地站著,嗓音輕輕的:「醫學角度上,能完全治癒的病只有大葉性肺炎一種。剩下所有的病,都是想辦法讓它好,讓它比原來好,減輕疼痛,減少後遺症,不影響正常必要的工作生活……」
她有點兒急的時候,就又不太會把醫用語言轉成通俗的說法,林暮冬卻依然聽懂了。
這一年裡,對於這些醫學業內的專業措辭,林暮冬並不比她陌生多少。
沒有辦法,不能治癒,減輕後遺症,保證必要的生活和工作,建議退役並避免從事相關運動。
冷風灌進來,讓他幾乎無法自控的煩躁慢慢褪下去,垂在身側的右手控制住了輕顫,稍稍一動,拄在窗檯上。
「沒有什麼後遺症了。」
林暮冬聲音也像是跟夜風一起淡下來,落在冷冰冰的月光裡:「我的生活就是射擊隊,現在的工作是教練,它對我沒有影響。」
被這個無數次困住他的話題激起的煩躁重新在冷風裡按下去,林暮冬轉回身,迎上葉枝怔怔的注視。
窗戶的縫隙開得不大,冷風被他擋得結結實實。小姑娘披著他的風衣站在走廊裡,衣服還有點兒單薄,臉上的血色也淡,有必要立刻回去好好休息。
而不是因為他的什麼事,再去做無望也無謂的徒勞努力。
林暮冬俯身,迎上葉枝的眸子,單手攏住她的腦袋揉了揉,聲音輕緩低沉:「不再管它了,好嗎?」
葉枝眼眶一紅,低著頭不吭聲了。
當她是聽進去點了頭,林暮冬送她回了房間。認真要求了小姑娘必須上床好好休息,不准再出來亂跑,替她留了盞門廊的燈,輕輕合上門。
暖黃色的光芒從門縫裡漏出來,和窗外的冷淡月光交疊著,在地毯上投下深深淺淺的暗影。
林暮冬站了一陣,關嚴走廊的窗戶,回了充作辦公室的套間。
教練員們已經走乾淨了,只剩下劉嫻跟柴國軒還留著,依然靠在椅子裡沒動彈,沉默著相對無言。
門被他一推開,劉嫻先回過神,倏地撐起身:「回來了?怎麼去了這麼半天?這回你又跟葉隊醫說什麼了——」
已經和柴國軒商量好了循序漸進,劉嫻特意在百忙間抽時間替他做了份甜點攻略,隨時準備為林教練提供愛心支援,深吸口氣振作精神坐直。
林暮冬俯身,拿起紙杯倒茶:「手腕。」
劉嫻話音驟然一停,和柴國軒對了下視線,忍不住皺緊了眉。
林教練的心情顯然不像之前幾天那麼好,劉嫻和他搭檔的時間長,不大敢在這時候跟他說話,反覆給柴國軒打著眼色。
柴國軒:「……」
柴國軒撐著胳膊起身,走到他身邊:「怎麼說的——葉隊醫也沒辦法?別著急,咱們再找找,說不定還有別的地方能治呢,上面已經幫忙打報告了……」
林暮冬搖搖頭:「沒讓她看。」
柴國軒一怔。
他有些錯愕,費解地看著林暮冬:「為什麼?她的專業水平你信不過?我看了,她不比咱們找的那些專家差,而且她身後還有個實驗室,她們導師也是有名的運動康復學專家——」
林暮冬抬起視線,瞳色平靜:「柴隊,我為什麼拿不了槍,您是知道的。」
柴國軒的聲音忽然哽在喉間。
林暮冬沒再多說話,拿起放在邊上的秩序冊重新翻閱,像是已經準備結束了這個話題。
「可是——」
柴國軒看著他不為所動的冷硬身形,咬咬牙根:「一樣一樣治……你現在不光是拿不了槍,右手負重極限才多少?,用的時間長一點兒就發抖,你將來怎麼辦?這隻手就不要了?他們說治不好就治不好了,他們就是最厲害的了嗎?現代醫學到他們那兒就到頭了嗎?!」
劉嫻還是頭一次聽到林暮冬手腕的真實傷勢,臉色不自覺白了白,來回看了兩眼。
林暮冬垂著視線,靜靜坐在沙發裡。
柴國軒胸口激烈起伏了幾次,霍然轉身推開了窗子。
「別吵架……」劉嫻喉間動了動,嚥了嚥唾沫,「怎麼會——沒治嗎?那時候不是在里約熱內盧治了嗎?」
柴國軒深深吸了口氣,用力呼出來,硬邦邦道:「不及時……回來已經來不及了。」
劉嫻有點兒著急:「那就來不及了?沒找專家嗎?國內國外的咱們也認識不少——」
她的話音忽然頓了頓。
劉嫻慢慢坐回去,視線在兩個人中間無力地轉回,屋子裡徹底靜下來。
林暮冬是射擊隊沖金的保險,是上屆的首金。
無論是他對於射訓中心的重要程度,還是柴國軒對他的器重關心,能找的專家和能做的治療,無疑都早已經試過了。
在他們被柴隊嚴令封口,私下猜測究竟發生了什麼,甚至還因為林暮冬不能參賽著急惋惜的那大半年裡,林暮冬一直都在一個人去治傷,在國家隊和個人聯繫的所有專家間輾轉。
最後也不過是得到了個治不好的結論。
劉嫻眼眶紅了紅,低頭深深吸了口氣。
「沒必要。」
林暮冬坐直,聲音平淡:「即使治好了,我也拿不了槍,和不治沒什麼區別。」
柴國軒臉色愈沉,卻沒再發作。
劉嫻知道了始末,看著他心裡就更難受,幫著柴國軒低聲勸他:「哪怕找葉隊醫看看呢?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份可能……」
林暮冬抬起視線。
他剛剛險些和柴國軒吵起來,這一會兒卻已經恢復了平靜,眼底的鋒銳寒芒一寸寸斂下來,眉峰甚至隱約顯出些罕有的溫和。
林暮冬輕輕搖了下頭:「沒有必要。」
小姑娘才剛學成回來,剛把學到的東西用到實際的地方。他看得到那雙眸子裡亮晶晶的光芒,那些光芒太過熟悉,就像他第一次摸到槍,第一次擊中靶心,第一次在比賽裡奪下金牌的時候——
純粹到極致的開心,因為自己的努力獲得了成效,所以比誰都自信,比任何時候都相信,只要努力就沒有什麼做不成的。
在他熟悉的賽場上,這一條幾乎是被嚴格履行的。
只要足夠努力,只要足夠有天賦,技術就會不斷提高,然後通過環數的增加鮮明地折射出來。
可生活不是。
這樣已經很好,能觸及到已經很好。他已經被困在原地太久了,久到他一點都不想讓他的小姑娘和他一起,被困在這種地方。
「柴隊,到此為止。」
林暮冬看向柴國軒,身上的冷意幾乎淡的無從察覺,語氣平和:「我這裡黑著,她那兒還是亮的。沒必要讓她也因為我暗下來——」
他的話音還沒落,屋子裡的燈忽然「啪」地一聲熄滅,其他嗡嗡運轉的電器跟著瞬間安靜下來。
走廊裡黑成一片,窗外的燈光也一排一排迅速消融進沉寂的夜幕。
「都停電……了?」
一片安靜裡,劉嫻輕咳一聲,乾巴巴開口:「真嚇人。林教練,你能去安慰一下因為你也暗下來的葉隊醫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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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認錯
整個酒店好像都因為突如其來的斷電靜了一瞬。
林暮冬蹙了下眉,在一片黑暗裡撐身坐直。
走的時候小姑娘已經睏得搖搖晃晃,說不定現在已經睡下了,因為這種事再把人硬敲起來,反而可能再被嚇到一次。
他們最後交談的內容,也並不算多令人愉快。
小姑娘的夢至少應當是好的,有可樂,有青團,有棉花糖,溫暖沁甜的。
不該被打擾。
清冷月色被風裹著,沿著沒關上的窗戶灌進來。林暮冬沉默著的身形逐漸繃緊鋒銳,右手隱進袖口,重新慢慢坐回去。
劉嫻盯著門縫,幽幽嘆了口氣:「真瘆人,緊急通道的燈居然還是綠的。」
林暮冬:「……」
他的神色依然冷淡,不為所動地側過頭,闔眼迎上深夜的徹骨涼意。
劉嫻很堅持,舉著手機自帶的手電筒翻東西,在他耳邊唸唸叨叨:「要是正好在洗漱,就更慘了。打手電不打手電呢?不打實在看不清楚,打了效果就要命了,鏡子裡一圈光,光裡一個你……」
林暮冬肩背輕輕繃了下。
劉嫻好不容易找到兩個小檯燈,插上充電寶按亮,在臉下晃了晃:「小姑娘最容易自己嚇自己了。我家閨女平時別說停電,把燈都給她關了,一個人在床上都能嚇哭——」
她的話音還沒落,林暮冬已經霍然起身。
有些年頭的酒店防盜門晃了兩晃。
劉嫻挑了下眉毛,看著已經消失在門外的林教練的背影,放心地拍亮了最後一盞充電檯燈。
酒店的基礎設施條件有限,停電檢修的通知很快被發到各個領隊的手機上,走廊裡短暫響過一陣喧嘩,就又歸於安靜。
林暮冬站在葉枝房間門口,想敲門,手抬起來又停下。
第一回就是這麼把人嚇哭的。
不想再嚇到葉枝,林暮冬閉了下眼睛,靠在門邊,盡力把聲音放得溫和:「是我。停電了——」
才出聲,屋裡忽然傳來異常清晰的「咣當」一聲。
林暮冬心頭倏地一懸。
屋子裡看不見東西,說不定就會磕著碰著。林暮冬擔心小姑娘不小心受傷,語氣輕緩,給她一點點指揮:「穩一點,先開窗簾,看得見東西再動……」
……
這裡的隔音實在不好,林暮冬隔著道門,聽著裡面傳出來的動靜,幾乎也能差不多腦補出小姑娘的行動路線。
拉窗簾,挪椅子,確認能出來的路線,繞到門廊開門——
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在一門之隔停住,門被拉開條小縫,冒出來了個小腦袋。
葉枝的眼睛慢慢睜大,望著林暮冬身後的背景色。
四處的照明燈都熄了,走廊裡也黑漆漆的一片,窗戶外面透進來嶙峋的枝杈倒影,風颳得刺耳,呼嘯著把枯枝晃得搖搖欲墜。
漆黑一片,亮著的就只有紅色出口和綠色的緊急通道提示,兩種刺眼光芒交相呼應,怎麼看都讓人忍不住瘆的慌。
小姑娘才反應過來害怕,輕輕打了個哆嗦,嚥了嚥唾沫。
林暮冬低頭,看著開了門反而被嚇著的小姑娘,無聲蹙了下眉。
還是不該來的。
葉枝大概是已經準備休息了,身上換了淺杏色的小鹿睡衣,領口的扣子沒繫上,臉頰透著熱乎乎的淡粉,平時順服的短髮稍有點兒亂,在影影綽綽的月色下顯得毛絨絨的。
套間窗戶始終開著,林暮冬身上太涼,不想凍著葉枝,向後退了半步,袖口忽然被輕輕牽住。
小姑娘的手纖白柔軟,牽著他的衣服。像隻警醒的小倉鼠,探出半個肩膀警惕地往兩邊看了看,把半夜來敲門的林教練飛快叼回屋子,反鎖了門。
和當初一塊兒在休息室用微波爐的動作如出一轍。
甚至比那個時候還更熟練了。
林暮冬還沒來得及回神,已經被她拉著在溫暖的門廊裡站定。
屋子裡的暖意裹著他,淡淡的醇苦香氣跟著縈在鼻間。
葉枝趴在門邊,小心翼翼地踮著腳,從貓眼裡往外瞄著外頭的動靜。
「外面好嚇人……」
把林教練從那種詭異的氣氛裡救出來當然是隊醫義不容辭的責任,葉枝自己也有點兒害怕,卻還是努力把林暮冬往屋裡攔了攔,攥著袖口小心往外看:「是——停電了嗎?」
林暮冬落下視線。
小姑娘的睡衣有點兒大,寬鬆的袖口一直掩到指尖。大概是因為緊張,纖細的指尖用力攥著袖子,已經泛起了淡淡的白。
但還是顫巍巍勇敢地攔在他面前。
林暮冬點了下頭,單手合上貓眼的蓋孔:「停電檢修,剛通知的。」
葉枝鬆了口氣:「還好還好……」
不是世界毀滅喪屍圍城就好。
葉枝放心了,拍拍胸口,反過來勇敢地安慰林暮冬:「那一會兒一定就亮了。」
外面這麼嚇人,林教練大概也是不敢走了才敲門的,等一會兒來電了,就能放心地出去了。
腦海裡手拉手轉圈的恐怖電影總算一部部重新老實下來,葉枝給自己鼓了鼓勁,拉住了林暮冬的手,一塊兒往屋子裡躲進去。
林暮冬被她拉著,微微低頭。
小姑娘自己還嚇得臉色發白,手也轉眼就又冰涼。偏偏嗓音還是溫柔軟糯的,在只剩下月光的屋子裡,像是悄悄沾上了一層薄薄的冰糖。
明澈澄透,清脆有聲。
那隻手依然握著他的掌側,小姑娘的手軟綿綿的,拉了他摸索著往桌邊走,沒因為之前的談話生出半點兒的芥蒂。
屋子裡很暖和,一點點驅離了他身上的寒意。
林暮冬的視線攏著她。
他沒違抗她的力道,被領到能見度稍高些的窗戶邊上,靠在窗沿,看著又忙忙碌碌跑去搬椅子的小姑娘。
昏暗的屋子裡能見度實在有限,葉枝走得小心,腳下還是沒留神絆了一絆。
一隻手及時扶住了她。
葉枝眨眨眼睛,抱著椅子仰頭。
林暮冬微垂著眼睫,瞳光安靜凝落在她身上,單手扶著她的胳膊,眼底深邃得像是映落著窗外的月色。
那把椅子份量有點沉,被他隨手接過來放下了,卻沒坐,只是依然倚在窗沿上。
他的身形其實已經有些偏瘦,只是依然有著流暢勁韌的肌肉,並不顯得有多瘦削單薄。但肩背骨質仍然鋒銳,哪怕這樣放鬆下來靠在窗邊,也依然清晰地投落下沉靜軒峻的影子。
葉枝心跳又莫名有點兒快了。
林暮冬低頭看著她。
「今天……」
林暮冬緩聲開口,嗓音微沙,抬手摸了下小姑娘的頭髮:「對不起。」
葉枝仰著臉,澄亮的眸子疑惑地微微睜大。
林暮冬打量她一會兒,自己先啞然地彎了下嘴角,搖搖頭:「以後不會了。」
走廊裡的不歡而散,兩個人都散完了,小姑娘好像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前半截的不歡。
也不知道以後萬一真和人吵架了要怎麼辦。
大概是在這裡實在太過放鬆,莫名就操心起了八竿子打不著的事。林暮冬沒再多解釋,只是重新低下頭,攏著小姑娘的手稍稍使力。
葉枝有點兒沒反應過來,順著他的力道往前挪了挪,仰起臉。
「都過去了,以後不會了。」
林暮冬微微低頭,跟她保證,聲音輕的幾乎帶出些柔和微沙的氣音:「我歇一會兒。」
兩個人原本的身高差出不少,現在林暮冬半坐在窗沿上,那一大段身高就被放鬆的肩背模糊下來。
房間裡昏暗安靜,他整個人的鋒芒都被柔和淡化了,始終筆挺寬闊的脊背幾乎隱約透出些讓人難過的疲憊,稍稍俯身靠在小姑娘的肩上。
葉枝眨了眨眼睛,主動張開手臂環住他。
像是能體察到他現在的狀況,小姑娘沒像任何一個給他治療的人那樣不斷地追問他問題、要他回答思考,就只是安安靜靜讓他靠著,手臂環過他的肩背,努力踮了踮腳讓他靠的更輕鬆一點兒,輕輕勾著他的脖子。
暖乎乎的溫度落在頸間,留下一點兒溫暖的份量。
林暮冬闔上眼,手臂一瞬繃了繃,又慢慢放鬆下來,依然維持著眼下的距離和力道。
心底的情緒逐漸被徹底安置妥當,林暮冬深吸口氣,重新直起身,就勢把還踮著腳的小姑娘圈進懷裡輕抱了下。
正要放開手臂,葉枝忽然在他臂間動了動。
柔軟的力道輕輕拱著胸口,鑽出來顆小腦袋,鍥而不捨:「所以……到底對不起什麼呀?」
林暮冬不自覺屏息,緩緩呼出口氣,唇角不著痕跡地揚了下,最後揉了一把小姑娘的腦袋,放開手臂。
林暮冬在口袋裡摸了摸,把一塊奶糖放在葉枝的枕頭邊上,嗓音溫和低醇:「沒什麼,快睡。」
他是擔心葉隊醫怕黑,才趕過來看看,現在葉枝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害怕,他也沒什麼再留下的理由了。
林暮冬放下糖,替她把椅子挪到床頭,起身準備離開。
葉枝嚇了一跳:「等一下——」
林暮冬邁出的腳步稍一遲疑,藉著窗外雲霧散開的月色,終於後知後覺發現了地上鋪得到處都是的論文。
有高有低錯落有致,鋪得九曲迴廊,中間就只留了一條窄窄的通路。
床邊還倒扣著一本大概是掉下去了的英文專著,鑲金銅版紙,看著就份量不輕。
總算明白了小姑娘為什麼一定要拉著自己的手進屋,也大致弄清楚了第一聲悶響是怎麼來的。林暮冬及時收回步子,單手在床沿一撐,正要站直,眉峰卻忽然微微蹙起。
被子下面也有個硬邦邦的東西,不輕不重地硌了他一下。
因為他剛剛無意的動作,那個東西也跟著滾落出來,恰好碰到開關,一道光束就忽然照亮了床上的一小片區域。
是個筆形手電,邊上還散放著幾張紙質的論文,貼了不少便利貼,有幾頁做了折角,都密密麻麻做了筆記。
光線太暗,看不清究竟寫的什麼內容。
被子的形狀幾乎還保持著原本的樣子,一看就是小姑娘整個人蒙在被子裡面,偷偷打著手電翻論文做筆記,床邊的小方桌上還放了杯特濃的咖啡。
看著特別像是宿舍裡深陷考期漩渦的醫學生。
怪不得甚至沒發現停電。
想起了這幾天葉枝身上淡淡的咖啡香氣,林暮冬接住那個差點滾到地上的小手電,放回床上,視線轉向葉枝。
被抓包的小姑娘也正悄悄瞄著他。
葉枝顯然已經一點兒都不怕他了,老老實實站在邊上,白皙修長的脖頸微縮起來,眉梢眼尾都乖乖地耷拉著,一副虛心認錯的架勢。
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當著他的面一點點挪到床邊,仔細地輕輕扒拉著東西,慢吞吞一樣一樣往身後藏。
林暮冬:「……」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養兒不知父母恩。
時年二十五歲的林教練,終於第一次體會到了領隊柴老父親的真實頭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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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不行
小姑娘的手指已經勾上了最後一頁論文。
被柴國軒強調了不知多少次好好休息充足睡眠的重要性,林暮冬早耳熟能詳,看著剛蒙了被子悄悄熬夜的隊醫本人,用力按了按額頭。
熬夜顯然對身體不好。
更不要說天天熬夜。
隊醫白天要隨隊應對意外情況,一整天都要在比賽場,能自主支配的時間剩得並不多。小姑娘最近幾天都沒什麼精神,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在被窩裡偷偷看論文的。
林暮冬看著她,抬手輕按上那頁論文:「葉隊醫——」
話才開了個頭,他們頭頂的白熾燈管忽然閃了兩下,「啪」地一聲亮起來。
燈光突然鋪灑下來的,晃得人眼前白芒一瞬。
因為停電而待機的電器嗡地一聲啟動,有些年頭的空調響起提示音,出風口嘎吱嘎吱慢騰騰挪到了停電前的位置。
原本的安靜暗淡潮水似的褪去,眼前的一切都重新歸於真實清晰。
林暮冬垂了下視線。
明晃晃的燈光下,那頁論文上的字跡也清楚地一覽無餘。
腕背側韌帶與腕伸肌腱損傷,腕部屈肌腱損傷,筋膜損傷,各區肌腱修復,滑車重建術,運動型腕部勞損……
都不是很容易理解的專業術語名詞,卻不難猜得到是和什麼相關的內容。
這麼多的論文,顯然不可能是一天收集下來的。
韌帶,肌腱,筋膜,腱鞘,所有的可能性,凡是會導致手腕受傷經久不癒的,幾乎都出現在了那些細密清秀的筆記索引裡。
大海撈針。
林暮冬按著那頁紙的手悄然一繃。
小姑娘還被燈晃得眼睛疼,還沒發現他看見了什麼,微低了頭,抬起一隻手輕輕揉著眼睛。
大概是實在太睏了,她忍不住悄悄打了個小小的哈欠,睫尖隨著動作微微顫動,眸子裡也蒙上了點朦朧的水汽。
乖得有點兒打蔫。
林暮冬上前一步,替她遮住光,俯身把那頁論文抽出來,一起放在小姑娘身後的一小堆上。
刺眼的光芒忽然就溫柔地重新暗淡下來。
葉枝眨了眨眼睛,抬頭迎上林暮冬的臉。
林暮冬錯開她的目光,垂下視線,看著地上錯落擺放的論文。
上次幫忙搬的時候還沒來得及注意,這次上面被拿不同顏色的螢光筆反覆做了記號,他終於注意到了被圈起來最多的單詞。
wrist,wrist,wrist……
腕,手腕,腕關節。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這個單詞是什麼意思。
小姑娘的眸子依然乾乾淨淨,瞄了瞄他的神色,又回了下頭,努力地扒著身後的東西,在身後藏成不起眼的一小堆。
林暮冬闔了下眼,輕按住了她還沒來得及收回那隻手。
葉枝抬頭,終於後知後覺地生出點兒緊張。猶豫一會兒,小心翼翼地換了隻手,從枕頭底下摸出三顆薄荷糖,遞過去。
小姑娘的掌心白皙,虎口那一塊兒的淡青色還沒褪乾淨,托著三顆透明包裝紙裹著的藍色薄荷糖,送到他面前。
……
林暮冬忍不住吸了口氣。
眼看著上供零食的小姑娘以為零食不夠,又費力地擰身去翻抽屜。林暮冬及時把差點兒摔倒的人撈回來,聲音輕緩:「別再熬夜了。」
葉枝被他輕輕放在地上,有點兒猶豫地抿著嘴角。
熬夜影響狀態,她當然是知道的。
但時間也太不夠用了。
要做的事情很多,不做就睡不著的事也很多。當初的同學們也大都是要熬夜值班工作的,實驗室的時差也只有晚上才能方便交流探討。
小姑娘不會說謊,顏色發淡的嘴唇輕動兩下,還是沒能憋出答應來。
林暮冬低著頭,垂落的視線無聲攏著她,漆黑的眼瞳依然深不見底,裡面的光芒也很安靜,靜得她心口有點兒發疼。
葉枝的眉梢輕輕皺起,忍不住抬起手,輕碰上林暮冬的眉骨。
空調因為停電罷工了好一陣,現在來了電,也沒人想起要把它重新打開,正寂寞地張著送風口待機。
屋子裡的氣溫不知不覺降下來,小姑娘的手也比剛才更涼了一點。
葉枝的指尖停了一會兒,放回嘴邊輕輕呵了幾口氣,又揣進口袋裡焐了焐,折騰得重新暖和起來,才又執著地落回他的眉心。
一點的一點的,把那些紋路都輕輕釋開了。
小姑娘仰起臉看著他,聲音輕輕的:「我有事一定要做……」
林暮冬無聲地垂下眼睛。
垂在身側的右手不知不覺緊攥成拳,尖銳的疼痛從護腕下爆發,難以自控的輕悸被衣物徹底遮掩下來。
有某些從來不受控的情緒,終於在覆落在眉心的溫柔觸碰下衝破禁錮,近於衝動的念頭危險地冒出來,甚囂塵上,一瞬壓下了他的所有理智。
林暮冬看著她,嗓音低下來,壓得幾乎微啞:「我不能再用槍了。」
葉枝一怔。
「所以別再熬了。」
林暮冬拿過她身後藏著的那一摞論文,嗓音沉緩清晰:「肌腱斷裂,縫合的時候出了錯,回國已經長合了。治不好——」
他的話被忽然撲上來的溫軟懷抱徑直截斷。
……還有下頜猝不及防的疼。
小姑娘大概是想拿回論文,撲得太急了,腦袋結結實實撞上了他的下巴,在他胸口悶悶地嗚了一聲,肩膀輕縮起來,眼淚汪汪抬頭。
林暮冬把人輕輕放在地上。
才組織起的語言徹底被打斷,這會兒已經不是再說下去的時機了。
林暮冬輕嘆口氣,剛剛繃得骨質如刀的肩背無奈又溫和地放鬆下來,垂下眼睛看著她。
他的手裡還攥著剛沒收的論文,攬著人靜靜站了一陣,重新抬手還了回去:「對不起。」
葉枝沒接論文,眼圈有點兒紅,睫毛無措地撲閃兩下:「我想抱抱你……」
林暮冬:「……」
林暮冬攬著幾乎是直接跳起來砸到懷裡的小姑娘,雙臂稍彎,把人圈回胸口,輕輕一擁:「好了。」
他不是第一次和人說這些話了,每次不得不如實匯報自己的狀況的時候,他都沒辦法完全徹底地控制好自己的情緒。擔心會傷到葉枝,林暮冬手上稍微用力,想把人送回去,袖口卻被緊緊牽住。
伏在他胸口的小姑娘攥著他的衣袖不放,小心翼翼地,把他的右手拽到面前。
已經把傷口亮出來了,也無所謂再有多疼。
林暮冬低頭看著她,右手第一次沒再躲葉枝的視線,單手拆掉護腕,露出了幾道疤痕。
還是暗紅色的,微微凸起,蜈蚣似的盤踞在腕間。
葉枝呼吸稍滯了滯。
「意外,彈片打到受的傷。」
林暮冬聲音平淡:「哪怕有辦法治好也是一樣的,我自己的問題,我沒辦法再扣扳機,不能扣扳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
他的膚色冷白,那幾道傷痕落在腕間,被襯得尤其明顯,幾乎有些猙獰。
看著小姑娘泛白的臉色,林暮冬垂了下眼睫,沒再叫她繼續看下去,想要把右手挪開。
才動了動,另一隻手已經輕輕攥上來。
軟綿綿的,冰涼,比他的要小一圈,努力包住了他的手掌。
「不是沒意義呀。」
葉枝拉著他的右手,輕輕晃了下,抬頭,聲音細細地從嗓子眼裡憋出來,低聲重複:「不是沒意義呀……」
停電都勇敢地沒害怕的小姑娘,這時候水汽反倒漾上來,眼眶無聲無息紅了一圈。
林暮冬眉峰蹙了下,沒立刻抽出被握著的右手,在葉枝的頭髮上輕輕揉了下:「別哭。」
他的語氣不自覺地緩下來,反過來安慰她:「只是不能承重,剩下的事,一隻手沒什麼區別。」
一年的時間裡,他不是沒想過辦法去找醫生,柴國軒更是操心得早晚奔波求人,可答覆永遠都是已經錯誤長合的肌腱不能被重新徹底治癒,想要恢復到以前的程度,更已經是天方夜譚。
他不是沒試過換左手拿槍,槍械的不適應還在其次,更核心的問題,是除了他就只有柴國軒清楚的。
他已經沒辦法再扣下扳機了。
能舉槍,能瞄準,能找到全部熟悉到瞭如指掌的感覺,偏偏到扣下扳機那一刻,所有已經刻在記憶裡的情境就會瞬間閃回,把他牢牢禁錮回那一次的意外裡。
突如其來的槍擊,混亂的人群,真正的槍,窮凶極惡的歹徒,閃爍刺眼的警燈。
還在發燙的手槍,子彈射出帶出的一蓬鮮紅,近在咫尺爆開的榴彈。
……
林暮冬無聲地闔上眼睛。
沒有任何一個運動員會期望著這種事的發生。
他甚至不知道,當時的那顆子彈究竟有沒有救下那個遠得連面目都看不清的人質。
射擊首在練心,心一亂,其餘的自然也什麼都不剩了。
柴國軒已經接受了他不能再用槍的事實,只是想找到辦法治好他的手。可對他來說,既然不能比賽,手治好治不好其實都已經沒有多大的不同。
已經太久沒有提過當初受的傷了,總有要直面它的一天。林暮冬微微低頭,鬆開手,替懷裡的小姑娘拭淨了滾落的眼淚:「別哭了,好好睡覺。」
他把葉枝輕輕放在床上,俯身去撿地上的論文。
論文都這樣堆在地上,早上睡迷糊了,一走就說不定要摔跤。要是不小心睡過了頭,跑出去都有點兒難度。
林暮冬彎下腰,想要把論文撿起來整理好,被手上的力道一牽,才發覺葉枝一直都沒鬆開握著他的手。
迎上他的視線,小姑娘給自己鼓了鼓勁,起身跟上了他的步子。
林暮冬輕蹙了下眉。
葉枝仰起臉:「還是……不一樣的。」
早就知道了林教練對治療的牴觸,葉枝翻遍了一整本醫患溝通學,又特意找當初的同學們取了一圈的經,才結合著林教練的性別年齡基礎資料,在唐玥的煽風點火下確定了最可能成功的辦法。
「就比如——」葉枝胡亂揉了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你有個女朋友。」
林教練的眉峰擰得更緊了。
葉枝上學太早,一直規規矩矩地好好學習專心長大,大學畢業了都沒談過戀愛,從沒說過這麼刺激的話,細軟嗓音帶著點兒猶豫的溫糯:「你總要……」
葉枝心跳得飛快,主動給他示範,臉上不自覺地淡淡紅了一層:「你總要……牽她的手呀。」
她的手挪了挪,學著電影上看到的姿勢,牽著林暮冬的手,十指相扣。
右手還被小姑娘當成示範牽著,林暮冬腦海驀地空了一瞬,從沒接觸過的陌生情緒忽然紛亂湧上來,猝不及防地佔滿胸口。
閃回帶來的不適都被這一刻的無所適從沖淡了,林暮冬依然站在原地,看著身邊的小姑娘認認真真地跟他手拉著手,右手輕放在他腕間的傷疤上。
「握我的手。」
葉枝已經順利進了專業狀態,溫聲鼓勵他:「試一試,用一點力氣。」
林暮冬的指尖輕動了下。
他的喉間莫名有些澀,幾乎已經分不清究竟是右手確實使不上力,還是心跳得太快、四周的一切都太過反常,讓他很難順利控制自己的動作。
這樣古怪的狀態讓他本能生出些緊張。
林暮冬唇角繃了繃,喉結輕動,有些焦灼地蹙了下眉峰,想要抽出右手,小姑娘的力道卻已經柔軟地加上來。
細白的手指搭過指縫,指尖落在手背上,掌心不差分毫地牢牢貼合。
林暮冬用力閉了下眼睛,嗓音低沉,幾乎壓得微沙:「葉枝,不行……」
葉枝肯定地點點頭:「不行的話,就是屈肌腱的功能損傷了。」
林暮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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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萬一
回過神的時候,林暮冬已經在隊醫的引導下,對右腕進行了全套詳盡而細緻的檢查。
葉隊醫專業得毫不含糊,一隻手貼在他的腕間,引導他的動作,始終專注地探查著指下肌肉沿力道的走向變化。
中間還體貼地拉著心跳過快的林教練坐下,把著脈讓他深呼吸休息了一會兒。
全套檢查做完,林暮冬的右手已經麻得徹底沒了任何感覺。
「回去可能會疼一點兒,要用熱毛巾敷敷,不要一直勞損了。」
葉枝擰了熱毛巾替他敷上,打圈輕輕揉著:「按摩熱敷配合針灸,每週三到四次,至少要半個月到一個月才有效果,要堅持……」
林暮冬右手平放在桌上,垂下視線,看著埋頭用功的小姑娘。
已經過了半夜,連劉嫻和柴國軒都熬不住,當他是又去了什麼地方散心,試探著發了消息提醒他已經散會,各自回房間休息了。
葉枝卻好像已經一點兒都不睏了一樣。
不光不睏,還在全神貫注地做著筆記,握著他的手仔細檢查一會兒,就又往紙上添幾行。
她寫字也不算快,纖細手指扣著藍黑色的按動水筆。一筆一劃的,寫出來的字工工整整橫平豎直,放下筆的時候,白嫩的指腹就被壓出了一點微微的紅。
林暮冬低頭,看著旁邊幾張紙上密密麻麻的筆記。
他到現在也依然不清楚,小姑娘究竟哪兒來的這麼好的耐性。
不知道病因就廣撒網,沒時間就偷偷熬夜,到現在了還用筆做筆記,手繪解剖插圖,字跡清晰條目分明。
還帶索引的。
射擊運動員當然是需要耐性的,但這份耐性也是以成績和勝利作為最終的目標,每付出一點努力就能看到真實的進步。
可葉枝現在做的,卻是一件幾乎已經注定了不可能有結果的事——
「不會沒有結果呀。」
溫糯的嗓音響起來,慢吞吞的,清晰落在耳邊。
林暮冬霍然回神,眉峰無聲蹙了下。
葉枝彎了下眼睛,又低下頭,指腹在他的疤上小心撫過:「找辦法……一直都是要找辦法的。」
「我們現在就先讓它不疼。」她的聲音輕輕的,「只要不疼,就是好一點兒了。」
葉枝抬起頭,眸子裡帶著柔軟乾淨的光亮:「等不疼了,再復健,說不定還能多做點事呢?」
她的語氣認認真真,像是再說一件很可能的、一點都不難的事:「說不定我就找到了能做手術修復的團隊,做了手術,慢慢復健,最後能治好呢?」
林暮冬錯開視線,想要開口,一顆剝開的薄荷糖已經遞到了他唇邊。
小姑娘拄著桌面,探了腦袋打量他的神色,白皙指尖捏著糖,眉眼彎彎地等著他張嘴。
林暮冬的眼底沉了沉。
葉枝的專業技能是實打實的,不可能錯估他的傷勢,也不可能不明白這種傷治癒的幾率有多渺茫。
她還有很多事要做,不該被這樣無望的努力徒勞佔據精力。
林暮冬深吸口氣,側了下頭,嗓音微低:「葉隊醫——」
不知道是不是當醫生的都練就了見縫插針的本事,他一開口,糖塊已經被又穩又準地塞進了嘴裡。
葉枝自己也含了一顆,腮幫微微鼓起來,小倉鼠似的蹲下去收拾論文,慢半拍地含含糊糊抬頭:「嗯?」
林暮冬:「……」
冷風毫不客氣地往嘴裡灌,清涼氣息瞬間沖淡了深夜的絲縷倦意。
第一次吃薄荷糖的林教練被迫嚥下了所有要說的話,看著眼前的小姑娘,咬緊牙關吸了滿嘴的涼風。
葉枝蹲在地上,看上去依然乖乖的,眨著眼睛仰起臉望著他。
林暮冬靜坐半晌,終於輕嘆了口氣。
他無奈地提了下唇角,眼尾一點點溫和下來。起身揉了一把葉枝的腦袋,把那顆嘶嘶冒涼風的薄荷糖嘎嘣嘎嘣咬成碎末嚥下去,陪著她一塊兒蹲在地上,收拾起了滿地的論文。
第二天,葉隊醫毫無懸念地在賽場邊上睡著了。
飛碟隊的比賽,沒出現什麼需要隊醫處理的意外。柴國軒正和劉嫻都知道她最近辛苦,正商量要不要給小姑娘調半天假,邊上的林教練已經不聲不響地脫了難得一穿的羽絨服,把人嚴嚴實實圍了一圈。
羽絨服是射擊隊上次去俄羅斯集訓,統一發放的。
當地的牌子,戰鬥民族出品,絨厚扛風質量結實。就是環境所限,造型實在有些笨重,拿來穿嚴重影響氣質,大部分人從冰天雪地裡回來就都沒再碰過。
劉嫻正跟柴國軒商量能從哪兒暫借來個隊醫代班,眼睜睜看著一道身影擦肩過去,話音一頓,錯愕抬頭:「林教練——」
林教練沒聽見,走到葉隊醫的座位邊上,半蹲下來,低聲跟她說了幾句話。
葉隊醫揉著眼睛抬頭,撐著胳膊想要坐直。
又被林教練按著肩膀,耐心地一點點哄了回去。
林教練脫了身上的羽絨服,聲音低得聽不清,跟小姑娘有商有量地,把人裹了個結實。
……
劉嫻慢慢收回視線,用力揉了兩下眼睛。
林暮冬應該不能知道今天葉枝會犯睏。
哪怕知道,也不像是特意穿羽絨服過來,就為了替小姑娘裹個衣服的人。
大概是恰好今天就想穿了。
看著那件把小姑娘裹得暖暖和和的笨重羽絨服,劉嫻謹慎地吸了口氣,朝柴國軒打了個手勢,按下還在傷心難過的飛碟隊領隊,示意幾個人都把聲音壓得低了低。
……
今天恰好想穿羽絨服的林教練還在和葉隊醫低聲說話。
「不冷……」
被裹得暖暖和和的,連冷風都好像沒了蹤影。葉枝輕輕打了個哈欠,在羽絨服裡動了動,撐開眼睛看著衣著單薄的林暮冬:「林教練——」
「我不冷。」林暮冬從隨身的行李袋裡拎出個熱水袋,放進她懷裡抱著,「聽話。」
他的嗓音壓得低低的,語氣又柔和,正好落在了最催眠的頻段。
葉枝努力眨了眨眼睛,眼睫卻好像更沉了。
林暮冬把羽絨服的拉鏈一絲不苟拉到頭,伸手理了下帽子,讓她枕得更舒服一點兒:「睡。」
小姑娘睏得軟綿綿的,讓抬手就抬手,讓動腦袋就動腦袋,聽話得不行。
林暮冬一手半托在她頸後,探身下來,抬手碰上羽絨服的領口。
葉枝忽然偏了下頭。
兩個人離得太近了,她這樣一動,腦袋就不自覺地輕蹭上他的肩膀:「林教練,今天還能治手嗎?」
臂上盛了點力道,軟軟的溫度透過衣料,在肘彎落定。
林暮冬的動作稍頓了下。
久病成醫,他聽了太多的診斷和定論,看了太多的總結報告,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的狀況。
他幾乎已經能給葉枝背出來他的肌腱縫合中出了什麼錯、因為護理不當感染後貽誤了多久的時間、目前黏連的程度、究竟為什麼治不好。
可他忽然不想說了。
小姑娘的眸子裡還蒙著睏倦的水汽,眼底有淡淡的青色,看起來確實已經很累了,卻依然牽著他的袖口,力道柔軟又執著。
……哪怕能好一點。
林暮冬單手攬著她,肩背微俯下來,讓她好好地枕在自己左臂上。
他的身形依然靜默無聲,垂在身側的右手輕攥了下。
微涼的細膩觸感好像還能感覺到,小小的,溫柔地覆落在掌心。
小動物似的,敏銳又警惕,好像稍微一嚇唬就會立刻跑掉。偏偏又異常勇敢地、比任何存在都更加堅決地停留在他的手上。
他至少——
林暮冬闔了下眼,抬起右手,慢慢整理著墊在小姑娘頸後的帽子,幫她把短髮輕輕理順。
髮絲被輕輕拂開,淡淡的暖意擦過臉頰。
葉枝舒服得眯了下眼睛。
早上起來憑著十足十的意志才艱難睜開眼睛,一上車就忍不住睡著了。葉枝到了賽場,被冷風一吹才短暫地清醒了一陣,這會兒正是最睏的時候。
射擊並不是多激烈的運動賽事,不是每場比賽都會有隊醫出場的機會,甚至有很多時候比上一天都未必用得到。
今天的比賽進行得很順利,葉枝努力跟著看了一會兒,眼皮不小心黏上,再好不容易徹底睜開,已經被羽絨服好好地裹上了。
葉枝整個人陷在大了好幾號的羽絨服裡,抱著熱水袋,又這樣被他罩著,暖和安穩得整個人都要陷進夢境的海洋裡去。
枕著的臂彎安穩堅實,葉枝側了側腦袋,不自覺地輕蹭了下溫暖的布料,小小地打了個哈欠。
林暮冬瞳底的光芒一瞬深了下。
他至少——應當能牽她的手。
小姑娘枕著他的胳膊,睏得朦朦朧朧的,依然支撐著不肯闔眼睛,還在等他的答覆。
林暮冬靜靜站了半晌,點頭:「好。」
為了保證隊醫的休息時間,林暮冬看了下時間,特意強調:「我早點去,不准再熬夜,十一點半必須睡覺。」
葉枝睏的時候尤其聽話,眼睛高高興興彎起來,在他臂間點頭點頭點頭:「好呀……」
林教練很嚴厲:「也不准再給我吃薄荷糖。」
葉枝動作一頓,眨了兩下眼睛。
小姑娘睏懵了,動作反應都有點兒慢,仰頭望著他,小巧的鼻尖聳了聳,泛紅的眼尾一點一點耷拉下來。
有點委屈。
林暮冬:「……」
林暮冬閉了下眼睛:「就一顆,睡。」
葉枝心滿意足,又往羽絨服裡縮了縮,整個人幾乎都陷在暖烘烘的溫度裡,聽話地闔上了眼睛。
林暮冬沒走,在她身邊的空位上坐下,擋住了最後一點可能刮過來的風。
*
一天的比賽平安無事,一點兒沒打擾到隊醫在場邊補覺。
飛碟隊領隊偷瞄了一天,跟到了開會的套間蹭泡麵,拉著柴國軒訴苦:「有這麼無聊嗎?我一直覺得我們飛碟比射擊有觀賞性啊……」
「行了,射擊觀眾至少還能看著靶。」
劉嫻一針見血:「你們飛碟一出去,除了專業隊員,人家都不一定看見在哪兒。」
飛碟隊領隊挺難過,悶不吭聲縮回去,挨個回了隊裡小夥子的微信。
射訓中心囊括了飛碟、射箭、射擊隊,射箭有自己的錦標賽,只有飛碟一直掛在射擊這邊,明明訓練從來不在一起,每次比賽還都要碰一次頭。
兩支隊伍在親切有愛的表象下互懟慣了,柴國軒懶得多管,擺了下手:「人各有志,興許人家葉隊醫不喜歡太活潑的……50米消息下來沒有?」
聽他提起這個,劉嫻的神色也沉了下,搖了搖頭。
比賽是在最後一天,世錦賽除了業內運動員,關注的人向來少。可也正是因為關注的人少,哪怕弄出點亂七八糟的東西也不會引起過大的反響,射聯也會因為「創新」、「增加觀賞性」的理由對其更加包容。
他們之間都已經傳開了小道消息,說不定組委會早就知道了。
早就知道了,卻一直都按著消息不放出來,很顯然就是在盤算著什麼。
「現在50米手槍是韓國的強項,這兒又是他們主場,不管做什麼都不奇怪。」
劉嫻聲音壓得低,敲敲桌面:「之前幾場咱們壓他們壓得狠,10米氣手槍葉隊醫臨場那麼一治,直接把人擠出了前三,估計已經記恨上了。萬一回頭擺咱們一道,拿不出來人跟他們正面對上……」
柴國軒靠在椅子裡,視線落在窗外,沒出聲。
氣氛一下子有些凝重,飛碟隊領隊抱著泡麵,有點兒不敢說話:「林教練傷還沒好嗎?真的不能上嗎……」
他的話音還沒落下,已經被兩道嚴厲的視線釘得沒了聲息。
柴國軒就沒動過讓林暮冬上的心思,語氣嚴厲:「哪怕傷好了也輪不到他,他都多久沒練過50米了?」
林暮冬在手槍項目裡統治的時間太長,有時候50米沒人,也會去救一救場,一樣能拿下不錯的成績。長久下來,所有人對他都有了盲目的信賴。
可越是這樣,柴國軒越不能讓他再出現在賽場上。
射擊是最容易有老將因為後繼無人復出的項目,可短暫的恢復性訓練又太難找回狀態。
柴國軒見過無數倉促復出的老將在媒體筆下「惜敗」、「不復當初」、「慘負新人」,無論如何也不想讓林暮冬也走上這條路。
處在巔峰狀態的運動員狀態滑落都可能被抨擊質疑。如果讓人知道林暮冬已經連靶都沒法擊中,誰也不知道會引發什麼樣的輿論反彈。
看著兩個人嚴峻的神色,飛碟隊領隊隱約猜到情況,老老實實閉了嘴。
「不准再提這件事。大不了就是個閉幕式的表演賽,紀念紀念項目也就到頭了……不可能真撕破臉,回頭不一起參加奧運會了?」
柴國軒吸口氣壓了壓火,撐著坐直,擺擺手:「不說這個了,看看明天的比賽——」
他終於察覺到有些不對,皺了下眉,往四處看了看:「暮冬呢?」
劉嫻往四處找了找,搖搖頭。
柴國軒是手槍項目出身,哪怕現在帶著整個射擊隊,劉嫻和林暮冬也還是跟他最熟悉的兩個。每次開碰頭的小會,林暮冬雖然不說話,但至少還都是在的。
今天不知道怎麼,居然沒坐在每次給他專門空出來的那個沙發裡。
「看——就說了別老不說話,再怎麼也出點聲,回頭人丟了都得過半天才能發現!」
柴國軒年紀大了愛操心,找不著人就開始著急,摸出手機給他打電話:「他跟車回來了嗎?是不是落賽場了?」
劉嫻有點兒不敢想林教練在柴隊心裡的形象,遲疑著攔他:「回來了?我記得他領著葉隊醫上的車,兩個人還商量什麼時間,好像是約了什麼……」
看看飛碟隊領隊就知道,林暮冬在隊裡哪怕不出聲,也無疑是足夠有存在感的。
劉嫻最近都忍不住觀察林教練時隱時現的孿生兄弟,順著回憶那時候的情形,腦海裡靈光一現,忽然想起來了究竟是什麼地方不對勁。
林暮冬今天一天好像都沒戴護腕。
也沒去練槍。
大概是他坐在葉隊醫身邊的時候顯得太自然了,劉嫻觀察了他們一天,甚至沒覺出有什麼不對來。
想起上午見到的情形,再聯繫昨晚發生過的事,劉嫻隱隱約約生出點兒預感,拚命給柴國軒打手勢,叫他先別打電話:「柴隊——林教練有沒有可能是去找葉隊醫看手了?」
「怎麼可能,你以為帶他去看一次手有那麼容易?」
柴國軒擺了下手,聽見另一頭電話通了,收回注意力:「暮冬,跑哪兒去了?天快黑了,用不用找人去接你?」
「不用,一會兒就回。」
林暮冬的聲音隔了一刻才在電話裡響起來:「我在葉隊醫這——」
他的話還沒說完,對面的聽筒忽然傳來悉索的磕碰聲。
……
劉嫻的聲音從裡面傳出來。
「萬一呢?說不定……」
像是被什麼摀住了話筒,電話裡的聲音聽起來斷斷續續,悶得不大清楚。
「哪兒來的萬一……你當他是五歲小孩兒,抱一下摸摸頭,給顆糖吃就讓人治手了?」
柴國軒的聲音透過一層阻隔傳過來,不大清晰,卻依然聽得出重重嘆了口氣:「要真這麼容易,我不早把他綁到醫院去了?」
另一頭無可奈何的安靜下來。
說服了劉嫻的柴國軒鬆開了捂著電話的手,聲音轉而清晰,依然彌足和藹地關心著已經不是五歲小男孩的林暮冬。
柴國軒:「在葉隊醫那兒啊?挺好挺好……在葉隊醫那兒幹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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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就讓人治手了‧教練:……
沒摸頭。:(...<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三十六章 聖誕
林暮冬靠在窗邊,一手拿著手機,看了一眼裝備齊全高高興興等著的小姑娘。
林暮冬:「……」
林暮冬:「……聊天。」
對這個徒弟一直格外縱容,柴國軒原本也打算叫他放鬆放鬆,並不想叫他回來開會,笑呵呵應聲:「聊天啊?聊天好,那你們倆多待一會兒——」
柴國軒話音忽然一頓。
柴國軒停下話頭,反覆回憶了下林暮冬剛才的話。
然後毫不意外地驚了。
哪怕對林暮冬一直多有期待,柴國軒也從沒奢望到把「聊天」這種詞放在他身上過。
林教練的交流是從剛進隊就開始困難的。十六七歲的青少年組,正好是作天作地貓狗都嫌的年紀,只他一個整天泡在訓練館裡,整個射擊隊都從起初找到個靜得下心的好苗子的欣慰,不知不覺變成了用不用找個心理治療師的擔憂。
但那個時候林暮冬至少還是正常的,雖然寡言,也只是性格冷清不喜歡鬧,並不牴觸和人的交流。
直到那次受傷之後。
世界盃的分站,不是多大的賽事,劉嫻幾個教案當時都沒跟隊,偏偏就在里約出了意外。
柴國軒把人帶回來已經是一個月以後,那時候林暮冬的手還包紮著,依然沉默、依然冷清,看起來和以前好像沒什麼不一樣。
可又顯然哪裡都不一樣了。
比其他人和林暮冬走得更近些,柴國軒無數次看過傷後的林暮冬沉默著舉槍的背影,甚至偶爾會覺得,他就永遠都會留在那裡,再也不出來。
現在聽到他居然在和隊醫聊天,柴國軒莫名有點兒激動,盡力措辭:「好——聊天好啊,你們多聊會兒,用不用出去逛街?還是你們年輕人喜歡去遊樂場?我聽說過兩天就有個什麼聖誕節了……」
林暮冬沉默著揉了下額頭。
電話裡又一陣悶響。
隔了一層的聲音斷斷續續透過來,大概是劉嫻在給老人家科普現在年輕人的情緒心理。
沒提醒柴國軒的手機實在漏音嚴重,林暮冬掛斷了電話,簡短發了幾條短信過去解釋。
林暮冬放下手機,在桌邊坐下來。
葉枝趴在桌上,正擺弄細細的針灸針。
小姑娘安安靜靜地等著他,一點兒也不著急。白白嫩嫩的指尖把細得發軟的針壓得彎了一點兒,一鬆開又彈回去,眉眼就自得其樂地彎起來。
林暮冬的視線落在她身上,靜靜看了一陣。
葉枝好像從來都沒有太值得發愁的事。
說什麼都相信,聽話又乖,整個人好像也和脾氣一樣軟乎乎的,一點兒糖就能哄得高興。
偏偏主意又正得很,不讓治手就要偷偷熬夜。
半夜還蒙著被子打了小手電做筆記。
林暮冬垂了下眼睛,解開袖扣,把右手平放在桌面上。
今天睡了一天,葉枝的氣色顯然比前幾天都好了不少。察覺到他坐下,拄著胳膊抬起頭,清亮的眸子黑白分明,精精神神地等著他配合治療。
……
只是為了讓隊醫不熬夜不操心,放下心好好睡覺。
和摸不摸頭實在沒什麼大關係。
林教練向來都比別人更能忍疼,紋絲不動地坐著,任由葉枝在腕間處置。
他的視線凝落在小姑娘為了方便撥到耳後的柔軟碎髮上,拿起桌上的薄荷糖,放進嘴裡咬碎。
葉枝握著他的手,認認真真推拿彈筋。
小姑娘的眼睫低垂著,盛滿了檯燈暖黃色的光芒。
撥到耳後的頭髮隨著動作滑落下來,被她輕輕往上蹭了下,又接著落下來,不聽話地落在頰側。
葉枝的手還佔著,有點苦惱地抿了下唇角,想要索性不管,淡淡的溫度忽然擦過臉頰。
葉枝眨了下眼睛。
林暮冬稍稍傾身,左手替她攏過那幾縷不聽話的頭髮,別在耳後。
他的力道很輕,動作也穩定,指節卻還是無可避免地擦過了小姑娘白皙小巧的耳廓。
很輕,稍帶了一點常年拿槍的薄繭,乾燥又溫暖的觸感。
葉枝睜大了眼睛,怔怔地坐了一會兒,整個耳朵從被他碰到的那一點開始,一點點往下,慢慢地、勢不可擋地紅了。
林暮冬低頭看著她,聲音也輕,低低沉沉,摻上一點壓得微啞的沙:「葉隊醫。」
葉枝抬起頭。
林暮冬的動作忽然微滯。
細嫩的皮膚輕蹭過他的指尖,溫順的短髮也隨著動作落下來,拂過指間輕柔落定。
光線溫柔覆落,清晰地映著耳朵上細細軟軟的小絨毛。泛紅的耳廓有點發燙,有一小塊不起眼的淺色痕跡,被髮絲掩著一晃而過。
小姑娘仰著臉,清澈的眸子映著暖洋洋的光,光裡裹著他的影子。
林暮冬慢慢挪開手,閉了下眼睛。
……沒有關係。
林暮冬吸了口氣,垂下去的左手攥了下拳,嗓音稍低下來。
「你……過聖誕節嗎?」
在整個射擊隊的密切關注下,接下來的兩天,林教練都按時去了葉隊醫的房間報到。
第三天,根據飛碟隊傳回來的可靠情報,林教練在天快黑的時候把葉隊醫帶出了酒店。
「挺好挺好,明天沒有咱們的比賽,正好放他們一天假。」
柴國軒舉著望遠鏡站在窗口,語氣欣慰:「肯定是去遊樂場了,我都查了,聖誕節就該去遊樂場……」
「聖誕節去遊樂場排隊,看人人人我人人人?」劉嫻保留意見,「林教練既然真開竅了,不至於這麼沒創意?」
柴國軒挺自豪,撂下望遠鏡:「那是,我教出來的!」
劉嫻:「……」
劉嫻抄起手機翻了翻,搜了幾個節假日遊樂場攻略,給林暮冬發了過去。
沒創意的林教練站在遊樂場門口,看著眼前的人山人海,沉默著按滅了手機的屏幕。
……
遊樂園是釜山挺有名的景點。
燈火主題樂園,一直開到24點,這個時間正是人多的時候。
十二月份的晚上已經有些冷了,門裡亮著一大片絢爛的燈光。到處都裝飾著綵燈,五顏六色的,映在純黑的夜幕裡,像是一片流動的光海。
不少攤位已經擺出來了,擺滿了各類小玩具,也有買小吃的。套圈抓娃娃賣氣球擺了一排,大塊頭的玩偶來回招攬著生意,手裡還晃動著一把同樣五光十色的螢光棒。
烤腸的香氣混著爆米花奶油味兒的甜香,被熱熱鬧鬧的笑聲樂聲裹著,飛快傳遍了每一個角落。
聖誕節到處都是人,每個項目都排起了長長的隊伍。
林暮冬稍側過身,避過洶湧的人流,把葉枝領到了稍微清淨些的地方。
小姑娘緊貼在他身邊,戴著毛絨絨的厚實圍巾,東瞅瞅西望望,高興得不行:「好漂亮呀……」
林暮冬看著她,瞳底的光芒和軟了下,輕輕摸了下她的頭髮。
軟軟的髮絲蹭在掌心,葉枝在他手掌下仰起頭,彎著眼睛:「謝謝林教練。」
林暮冬看看四周,眼睫垂下來,搖頭:「人太多了。」
他第一次來這種地方,不知道這裡的人會這麼多。即使明天沒有比賽,他們也不能在外面停留太久,看現在的人流量,幾乎玩不了幾個項目。
葉枝眨眨眼睛:「林教練,你要玩旋轉木馬嗎?」
林暮冬一頓,輕蹙了下眉峰。
他十五歲就進了省隊,十六歲直升國家隊,連學業都是專人輔導遠程完成的。除了隨隊去各處比賽,就只有醫院去的最多,根本不會來這種地方。
花了些力氣才在遊人的縫隙裡看清旋轉木馬長什麼樣子,林教練沉默著站了一會兒,迎著小姑娘乾乾淨淨的眸子,搖了搖頭。
葉枝一點兒都不意外,牽著他的袖子,彎腰看地圖:「雲霄飛車?」
林暮冬:「……」
葉枝認認真真地看,繼續給他念:「海盜船,大擺錘,水滑梯,跳樓機……」
林暮冬側過頭。
那個被微波爐熱壞了的奶黃包又忽然從記憶裡跳出來。
有些事他從沒想到過要去做,所以剛開始做的時候,就總是做得不好。
總是做不好。
推拿按摩過後的手腕已經疼得幾乎沒了知覺,想動一下都困難。林暮冬右臂動了下,沉默一會兒,低頭看她:「你去玩,我等你——」
他的袖口忽然被輕輕牽住。
一點牽拉的力道傳過來,林暮冬蹙起眉,下意識順著力道往前走了幾步。
葉枝已經很有決斷力地換了一張地圖。
小姑娘指著上面畫的冰淇淋攤,清澈的眸子亮晶晶的盈滿了期待,積極性跟剛才截然不同,重新從第一個開始問:「林教練,你想吃冰淇淋嗎!」
半個小時後,葉枝已經心滿意足地繞了遊樂場大半圈,吃了半個冰淇淋、一個蛋撻、一小塊華夫餅、半份章魚小丸子,高高興興揉著肚子打飽嗝了。
林暮冬低著頭,單手護著她,給她拿著剩下的半杯冰淇淋。
歡快的聖誕歌在耳邊響著,熱熱鬧鬧的,燈串連在樹上房簷,在漆黑的夜幕裡努力閃著各色的亮光,連成一片光海。
小姑娘仰著頭專心看燈,無憂無慮的,點水似的澄澈眸子裡映著藍瑩瑩的光海,有一句沒一句地跟著哼歌。
溫溫糯糯的嗓音,又軟又甜,暖乎乎的,像是煮熟了的紅豆湯圓。
林暮冬側身替她擋了下風,低頭:「冷不冷?」
「不冷呀。」
葉枝今天穿得暖和,又在遊樂場裡走了一大圈,幾乎有點兒出汗,彎著眼睛搖頭:「一點都不冷,這裡很好玩……」
她說這話,注意力又不自主地被遠處吸引,目光也跟著亮了亮。
一看就是又找到好吃的了。
林暮冬唇角輕提了下,瞳光微溫,朝她抬起手,準備把地圖拿過來看看路線。
葉枝埋頭認真吃了一路,地圖早被收到書包裡忘得一乾二淨。見到他伸手,有點兒猶豫,抬頭瞄了下他的眼睛。
林暮冬揚了下眉峰。
小姑娘遲疑了一會兒,試探著交出手,放在了那隻手的掌心。
軟乎乎的觸感,因為一直焐在口袋裡,還是溫溫熱熱的,輕攥著他的手掌,力道使得溫柔又小心。
被掌心的溫度一拂,林暮冬呼吸微滯,垂下視線。
這幾天做復健的時候,為了保證韌帶和肌肉能在要求狀態下拉伸到位,葉枝一直都要握著他的手幫忙施力找感覺,這個動作已經做得很尋常了。
但現在無疑又是不一樣的。
他們不是在隊醫的宿舍裡,也不是在治療復健。
四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燈串從他們頭頂牽過,把絢爛的光芒一股腦地傾瀉下來,甜香的氣息飄蕩在空氣裡,歡快的樂曲叮叮噹噹地響在近在咫尺的地方。
小姑娘把手交給他,任憑他牽著。
乖得不行。
林暮冬落著視線,慢慢收攏手掌,把那隻手包攏在掌心,聲音輕緩:「葉枝。」
他的嗓音低沉柔和,慢慢唸著她的名字。
終於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他叫了自己,葉枝遲了一刻才抬頭,眨了兩下眼睛。
林暮冬看著她,低頭掃了下自己還只能輕握著她的右手,搖頭:「沒事。」
他沒再說話,只是握住了小姑娘的手,由她帶著路,往那一片燈火通明的地方走過去。
他們大概是抄了什麼還沒鋪好的近路,這一段路都沒有照明,也沒有什麼人走,被別處的燈火通明一映,就顯得尤其漆黑冷清。
葉枝低著頭走在前面,摸出手機開了手電,仔細地辨認著路況。
林暮冬任憑她牽著,步伐放得很慢,一步步跟在她身後,看著她映在手機微弱光芒下的側臉。
「外面人多,一會兒又要擠來擠去了。」
小姑娘很操心,一邊往前走,一邊輕聲慢語地囑咐著林暮冬:「要是人太多了,一定要記得鬆手。你的肌肉剛剛開始恢復,這幾天不能拉伸,不能太使力……」
她說得很認真,聲音雖然軟糯,語氣卻一點兒都不含糊。
身後的腳步聲忽然一頓,掌心的力道也稍稍加重。
葉枝怕傷著他,連忙跟著停下步子:「怎麼了,是疼了嗎?我看一下……」
林暮冬站在原地,微低了頭,瞳底漆黑深邃,目光落在她身上。
葉枝怔了怔,仰起臉。
林暮冬皺著眉:「不用鬆手。」
用力壓下那一點不知道是被什麼激起的牴觸,林暮冬低下頭,視線牢牢罩著她,嗓音不自覺壓低:「不用鬆手。還有左手,用不著這麼小心——」
「是有左手呀。」
葉枝很成熟地嘆了口氣,轉過來和他面對面,踮著腳摸了摸林教練的腦袋。
小姑娘很理智,依然讓他牽著自己,右手拉住了他的左手:「可是這樣都不鬆開,咱們兩個不就要手拉手轉圈圈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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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借你
……
有理有據。
林教練被說服了,讓小姑娘領著一隻手,一塊兒走到了攤位底下。
已經快到煙火表演的時間了,外面的人越來越多,這些非遊戲項目的攤位也開始熱鬧起來。有不少逛累了的遊客開始擁著買小吃和紀念品,攤位前面也圍了厚厚一大圈人。
葉枝不著急,拉著林暮冬站在樹下,慢慢吃著剩下的半個冰淇淋。
草莓奶油味的,手工做的冰淇淋,放了這一會兒已經開始慢慢化了。
小粒的果肉混著冰淇淋一塊兒融在嘴裡,濃郁的草莓味跟甜甜的奶香混在一起,顯得格外可口。
從來沒辦法抵抗這種小零食,葉枝小口小口吃著,看向一旁的身影:「林教練,你不吃一點東西嗎?」
林暮冬視線依然攏著她,搖了下頭。
吃冰淇淋要用兩隻手,葉枝沒戴手套,細白的指尖凍得有一點兒發紅。
她的頭髮被風吹得有點亂,幾縷細細軟軟的髮絲落在耳廓上。
淡粉色的冰淇淋被她一點點送進嘴裡,細細抿開,眼睛舒服地眯一下,秀氣的眉梢也跟著一塊兒舒展開。
林暮冬瞳色悄然深了下,垂在身側的手輕輕一動。
葉枝墊在紙杯下面的手機屏幕忽然亮起來。
是實驗室發過來的郵件。
葉枝目光亮了亮,連忙挪開冰淇淋,按開屏幕點開了郵件。
附件的內容很多,她拿著手機,逐字逐句地看著,眉梢不知不覺蹙起來。
林暮冬接過裝冰淇淋的紙杯,背對著人群,低頭掃了一眼屏幕。
通篇都是英文,醫用詞彙向來艱澀,如果不是研究這一方面的專業人士,幾乎都很難能一眼看得懂。
但他也差不多猜得到是什麼內容。
葉枝最近在忙的,也沒有更多有必要這麼操心地四處找人的事了。
四周還響著熱熱鬧鬧的聖誕音樂,所有人都在放鬆地度假慶祝。
葉枝裹著厚厚的羽絨服,抱著手機站在燈光流溢的樹下,對身邊的氣氛毫無知覺似的,把整篇郵件翻到底,又倒回來,一點點細細地往下看。
林暮冬沒再費力氣去看那些艱澀的英文,側身替她擋了擋風,把葉枝的圍巾往上理了理。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他覺得小姑娘好像又比見到的時候單薄了一點。
剛來射擊隊的時候還有一點的嬰兒肥,這時候也不見了。秀氣的眉梢微蹙著,全神貫注讀著郵件,淡色的唇瓣輕抿起來,帶著一點點執拗又稚氣的堅持。
林暮冬抬手,遮了下她的手機屏幕。
葉枝下意識抬頭。
「瘢痕組織已經形成,肌肉纖維化,修復困難,失敗率過高,不建議手術。」
林暮冬的聲音很輕,怕嚇著她似的,語氣依然溫和:「還有別的嗎?」
一字不差。
葉枝咬了下嘴唇,低頭:「有的。」
林暮冬摸摸她的頭髮,沒再追問,只是又把冰淇淋遞過去。
小姑娘不肯接,很執著地仰著頭:「你要問我是什麼……」
聲音輕輕的,被歡快的音樂徑直衝淡,尾音已經有一點模糊。
她乖乖地站在林暮冬面前,像個不大的高中生一樣,溫順的短髮垂落下來,睫尖輕輕翕動著,頸間還圍著毛絨絨的小熊圍巾。
林暮冬很配合,掌心依然覆著她的髮頂,輕輕揉了下:「是什麼?」
葉枝低下頭:「成功率還有百分之七。」
林暮冬的手輕輕一頓。
「說不建議手術,是因為這個概率沒人敢做,可我們不一樣……」
葉枝低著頭,溫糯的嗓音帶上一點兒格外執拗的堅持:「如果沒人敢做,我就做。」
做手術和給傷口消毒的概念是不一樣的,葉枝只是害怕會出血的傷口,只要有人給切皮拉鉤子,剩下的流程她都能做。
霍夫曼實驗室最年輕、成績最優異的亞洲學生抿著唇角,格外認真地看著他:「如果你也相信你能治得好,就能高到百分之九。」
林暮冬看著她,瞳底光芒深了一瞬。
他的手臂輕動了下,挪開了覆著小姑娘腦袋的手。
正要說話,葉枝又埋頭拆開了另一個小塑料勺,接過紙杯,舀了最後一勺冰淇淋給他遞過去。
淡粉色的冰淇淋,混著鮮紅的果肉,被一本正經地遞到了他面前。
林暮冬怔了下。
「還有一勺冰淇淋。」
葉枝又加了個砝碼,認真地給他開條件:「百分之九,一勺冰淇淋。」
「Merry Christmas」的慶祝聲在身後熱烈地喧嚷著,樂聲歡快震耳。
林暮冬背對著身後的歡欣,站在她面前,微低下頭,看著比起平時格外鄭重嚴肅的葉枝。
小姑娘仰著頭,眸子清清亮亮的,映著一點兒樹上裝飾著的絢爛花火。
乾淨得不染纖塵。
林暮冬慢慢放下手,閉了下眼睛。
「很好吃的。」
葉枝還伸著胳膊,踮著腳,努力誘惑他:「都快化了。」
又認真又誠懇,勺子裡的冰淇淋還在沁著淡淡的草莓香味兒。
比剛才的轉圈圈還更有理有據有說服力。
看著小姑娘手裡那一勺冰淇淋,林暮冬站了半晌,唇角終歸無奈地提了下,抬手去接她遞過來的小塑料勺。
還沒碰上,他背後的人群忽然猛地一擁。
葉枝正對著人群,立刻緊張起來,伸手去扶他:「小心——」
林暮冬身形稍晃了下,往前一步,本能地抬手撐住葉枝身後的樹幹。
已經很熟悉的氣息忽然迫近,清冷沉靜,當頭覆落下來,把葉枝整個裹了個嚴實。
不知道是哪個動漫主題的人形玩偶剛好巡展過來,歡快的曲子熱熱鬧鬧的響著,小孩子的笑鬧聲和大人的交談聲攪在一起,用來裝飾氣氛的泡沫和綵帶隨著夜風飄飄蕩蕩。
人群被林暮冬的背影隔開。
葉枝抱著冰淇淋,在他撐起的小小空間裡抬頭。
兩個人的距離拉得不能再近。探照燈明亮的光芒從林暮冬身後投落下來,把他的身形勾勒得更清晰分明,原本就英俊深邃的五官落在交匯的光影裡。
那雙眼睛依然沉靜,瞳底映著她的身影。
像是個夢境。
葉枝仰著臉,淡淡的紅從耳朵尖兒開始,一點一點地往下泛開。
她當然是聽過「壁咚」之類的詞的,在實驗室聖誕聯歡話劇的時候還演過——為了和隔壁的病理實驗室battle,唯一軟綿綿的小姑娘被套上層層疊疊的公主裙,被一身盛裝的師兄叼著玫瑰按在文件櫃上,霸氣的宣言她接下來一年的論文整個實驗室包了。
唯一的小姑娘一點兒感覺都沒找著,全部的毅力都用在了不笑場上。
但現在就完全不一樣了。
人群擁擠,林暮冬離得很近,卻還是給她留出了一點來之不易的活動空間。
他的視線落在她身上,眼睫微微垂著,被身側的燈光打著,落下一小片淡淡的陰影。
像是始終都有什麼心事,又像是什麼都沒在想,只是看著她。
葉枝臉上有點發燙,本能地想要降降溫,捏著那勺快化了的冰淇淋,下意識彎回胳膊。
林暮冬動了下,想要說話,小姑娘已經緊張地抬起手,把最後的一勺冰淇淋擱進了嘴裡。
林暮冬:「……」
一勺冰淇淋能降的溫度實在寥寥,葉枝叼著小勺子,有點兒憂慮地抬眸,忽然微微睜大了眼睛。
兩個人的視線交錯一瞬,意識到自己吃錯了的小姑娘已經徹底回過神,有點兒著急地往已經空空如也的紙杯裡看了看,抬起頭。
葉枝:Q□Q
林暮冬呼吸微頓,低頭看著難過出了顏文字的小姑娘,靜靜站了一會兒,忽然輕笑起來。
他的五官深邃,眉峰眼尾都是天然的嚴厲冷峻,平時不說話就懾得人避退三里,但這樣笑起來,柔和的弧度就徹底掩去了所有的冷淡鋒銳。
哪怕已經見到過林暮冬笑的樣子,葉枝也頭一回見他這麼放鬆地笑起來。
也可能是因為現在這一刻不在射擊隊的範圍內,短暫地放下了擔負了太久的責任。林暮冬整個人都顯得像是比平時放鬆了一層,一邊替她在一塊磚能砸趴下三個人的密度裡撐出點兒自由的活動範圍,一邊微低了頭,額頭抵在樹幹上,輕輕地笑。
他的笑聲和嗓音一樣低沉,又很柔和,像是在胸腔裡暖過,落在小姑娘的耳畔。
葉枝在他手臂胸膛撐出的空間裡,臉上又不爭氣地更熱了一點兒。
然後努力踮了點兒腳站直,把紙杯和小勺一起扔進身後的垃圾桶裡,雙手扳著林教練抵在樹幹上的腦袋,往下挪了挪。
林暮冬順著她的力道又彎了些腰,眼底還有未褪的笑意,稍許疑惑地揚起眉峰。
葉枝兩隻手托著他的腦袋,有點洩氣。
他實在太高了。
哪怕這樣站著,林暮冬也依然能抵住她身後的樹幹。
葉枝看了看自己的肩膀和林暮冬的距離,有點兒無奈地嘆了口氣,只好退而求其次,捧著林教練的腦袋輕拍兩下,放在了自己的額頭上。
林暮冬的身形悄然一滯。
小姑娘的皮膚柔嫩,溫溫地貼上來,還有一點兒沒拂開的髮絲,夾在兩個人挨在一塊兒的額頭間,撩起細微的酥癢。
「頂著樹……」
葉枝的臉紅通通的,話音又小又輕:「多疼呀。」
她踮著腳實在有點費力,索性向後靠住樹幹,抬手拉住林暮冬的胳膊,讓他把力道稍微卸在自己身上。
「先不要想那麼多了,聖誕快樂。」
沒能借成肩膀,小姑娘有點兒失落,又很快振作起精神,一隻手覆在身前堅實勁韌的脊背上,輕輕拍了兩下。
「額頭借給你,歇一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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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PTSD
林暮冬垂眸,安安靜靜地任憑她動作。
葉枝的力道又輕又軟,隔著衣料落在背上,一下接一下,耐心又溫柔。
她的身上好像也帶著甜甜的草莓奶香,額頭貼著額頭,幾乎能感覺得到睫毛撲扇掀起的微弱氣流,溫軟氣息輕輕撲在他的頰側。
四周的喧鬧聲都好像跟著遠了。
隔了一陣,林暮冬才輕聲開口:「聖誕快樂。」
葉枝彎彎眼睛,鼓勵地在林教練背上最後摩挲兩下,拉住他的手:「現在人少,我們快點過去。」
不及回神,林暮冬已經被她牽著,扎進了稍稍鬆散的人群。
巡展的卡通玩偶走遠了,不少小孩子也叫著鬧著跟上去,攤位前終於重新恢復了正常的人流。
是個日式和風的攤位。
上面擺了不少小東西,卡通造型的棉花糖,陶瓷小娃娃,布製玩偶,還掛著一個白狐造型的面具。萌噠噠的小狐狸笑眼彎彎,點綴著淡粉色的櫻花,露出眼睛的一圈細細描成了胭脂色。
看起來一點兒都不聖誕。
邊上是套圈和射擊的場地,最顯眼的是個塑料槍的攤子,立著靶紙,攤主還在高聲招攬著顧客。
來遊樂場的大都是年輕的情侶,不少人都在興奮地嘗試,攤位上這些應當都是獲勝的獎品。
林暮冬對這些東西不大瞭解,看著小姑娘興致勃勃的摸摸這個看看那個,摸了下她的頭髮,稍稍低頭:「我去買熱梨汁,在這兒等我。」
葉枝目光亮了亮,仰起臉:「可以要兩個枇杷嗎?」
林暮冬瞳色愈溫,拿過手套遞給她,點了點頭。
小姑娘剛吃了個冰淇淋,手都是涼的。林暮冬看著她重新戴好手套,囑咐葉枝待在攤位前不要亂跑,往不遠處賣烤梨汁的攤位走過去。
葉枝在攤子前繞了一會兒,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叫自己。
「是葉隊醫嗎?真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你!」
身後的人神色有些驚喜,朝她走過來,主動伸出手:「我是H國隊的隨隊隊醫,那天在賽場邊上看到了你。你是用了你們中國的辦法替隊員鬆解筋膜?效果確實非常好,我們也很想學習引進……」
他的英語有些口音,但也能勉強聽得懂,又主動拿出工作證來,給她看了一眼。
葉枝有些不適應這樣的閒聊,瞄了一眼林暮冬離開的方向,握了握他伸過來的手:「你好。」
H國隊醫很熱情,笑著同她寒暄:「葉隊醫也是出來過聖誕的嗎?我剛剛好像看到你和你們隊的林教練在一起——你是想尋找替他治療的辦法嗎?」
林暮冬因傷退役並不是秘密,運動員內部知道的也更多一點,H國隊伍裡有人知道並不奇怪。
葉枝輕抿起唇角,無聲點了下頭。
烤梨汁的攤位有些遠,她放下手裡的東西,想要去找一找林暮冬,身旁的H國隊醫忽然稍稍放低了聲音。
「這句話說得可能並不合適……但我勸你,如果想尋找一個課題,應當去尋找一個更有價值的,不要在他的身上浪費時間了。」
葉枝蹙了下眉:「謝謝您,我知道我在做什麼。」
「你可能不完全知道。」
H國隊醫抬頭掃了一眼,聲音壓得更低:「我的導師曾經替他做過心理諮詢,他的問題根本就不出在手上——哪怕你把他的傷治好了,一點都沒問題了也是一樣的。他永遠都不能再碰槍了。」
「他的心結在槍上。每一次扣下扳機,都會讓他陷入遭受創傷時的閃回,他會看到他最恐怖的回憶,會把當時的一切錯誤和後果都歸咎在自己的身上——你現在看他很正常,但他其實非常危險。PTSD患者極易激惹,一旦失控,一定會傷到身邊的人。」
H國隊醫的神色有些憐憫:「PTSD太難治好了,更不要說他還待在射擊隊裡。你們的復健目的就是為了讓他重新拿槍,可每一次拿槍都會讓他的狀態更加惡化……這是個無解的死局,他已經廢了。」
葉枝抿緊了嘴唇,臉色有點兒發白。
H國隊醫嘆了口氣,循循善誘:「你是霍夫曼實驗室最年輕的博士生。我們是同行,我很欣賞你,你的才華沒必要這樣浪費,更沒必要冒這樣的危險……」
他的話還沒說完,不經意地抬頭看了一眼,面色忽然變了變,瞬間止住了話頭。
「我和您不是同行,先生。心理諮詢師是不可以把患者的信息外洩的,您的老師是個不合格的從業者。」
葉枝沒注意他的變化,輕聲開口,聲音氣得微微發抖:「我要給林教練治療,也不光是為了讓他拿槍。」
她記得從記者圍堵裡逃出來的那天。
林暮冬抱著她,手臂繃得近乎堅硬,一下下地安慰著她,讓她別害怕。
用盡全力溫柔下來的力道。
林暮冬只是沉默疏離,沒有過度的異常反應,沒有失控,甚至依然待在射擊隊,所以她從來沒把這個名詞和他聯繫起來。
PTSD,創傷後應激障礙,閃回,麻木,迴避,高警覺,攻擊性。
那些刺是用來自保的,要收起來,不知道有多疼。
葉枝瞪著他,唇角已經抿得沒了血色,胸口微微起伏著:「我要他不疼。等手好了,他想幹什麼都可以。他想拿槍就拿,不想拿就不拿,他不願意拿槍還可以拿我——」
小姑娘氣壞了,又不會跟人吵架,一不小心就自己先說亂了套。
葉枝用力咬了咬下唇,不想再跟他說話,轉身想去找林暮冬。
她一直都沒發現身後站了人,氣沖沖轉身,不及邁步,先一頭撞在了身後始終沉默的胸口上。
葉枝嚇了一跳,想要抬頭,卻被一隻手輕輕按住腦袋。
很熟悉的輕緩觸感,攏著她的腦後,摩挲安撫著,讓她重新靠回肩頭。
葉枝的眼眶忽然不爭氣地燙了燙。
她無論如何也不想在這種人面前哭出來,咬緊了嘴唇,在林暮冬肩頭輕輕蹭了蹭,把所有的水汽都憋了回去。
林暮冬護著她,微微低頭。
小姑娘紮在肩頭拱著他,又輕又軟,受了委屈的小動物似的,單薄的肩膀繃得輕輕打著哆嗦,一手用力攥著他的袖口。
林暮冬無聲闔了下眼,心底針扎似的疼了下。
他的瞳光漸漸清冷下來,不帶溫度地落在那個動都不敢動的H國隊醫身上。
H國隊醫臉色蒼白,視線飛快挪開,心虛地低下頭。
林暮冬沒多理會他,單手輕輕撫著葉枝的背,眼底是懾得人發寒的漆黑冷銳,語氣卻好像絲毫不受影響,依然溫柔低沉:「想要什麼?」
葉枝怔了怔,抬手揉了下眼睛。
「棉花糖,娃娃,鑰匙鏈,面具。」
林暮冬掃了一眼那個塑料槍的射擊攤子,微微低頭:「要哪個?擊中環數什麼要求?」
葉枝練槍還沒練出手感來,根本沒想去那個攤子。被他問得有點發怔,本能地回頭,望了望那個精緻的小狐狸面具。
「兩位要來玩嗎?」
小姑娘的聲音太軟了,攤主根本沒發覺攤邊剛吵了一架,聽見林暮冬的聲音,熱情地過去招呼:「上靶就有棉花糖!一次五發子彈,加起來三十環以上就有獎品,面具四十環——不難!有瞄準鏡……」
「不需要。」
林暮冬淡聲打斷他,摸了下小姑娘的頭髮,語氣柔和:「去挑支槍。」
葉枝怔了一下,還是本能地聽了他的話,一步一回頭地走到攤子前,拿起了支仿真的塑料手|槍。
她實在不擅長打槍,猶豫著抿了下唇角,摘下手套,回頭看了看林暮冬:「林教練……」
「沒關係。」林暮冬把手套接過來,「先打一發。」
小姑娘還有點兒沒緩過神,咬了咬嘴唇,深吸口氣舉起槍,盡力瞄著遠處看起來只有巴掌大的靶心扣下扳機。
塑料彈珠斜斜飛出去,靶紙上一點兒痕跡都沒留下來。
葉枝有點洩氣,想要放下槍,林暮冬的手臂忽然從她身後貼上來。
林暮冬的右手握著她的手腕。
勁韌的胸膛盛著她,沉靜安穩的心跳透過衣物,一下下落在背上,不容忽略的強悍氣息徹底劈面覆落,把她整個牢牢裹住。
葉枝屏息,心跳忽然快起來。
這是射擊場上的林暮冬。
「我說開槍的時候。」
林暮冬握著她的手腕,嗓音低沉清晰,落在小姑娘耳畔:「就扣扳機。」
葉枝被他圈著,喉間微動,輕輕點了下頭。
林暮冬抬起頭。
治療復健過幾天的右手已經能稍微承重,即使依然會疼,控制不住的發抖也明顯減少了不少。
這種攤子的槍不可能是準的,葉枝剛剛蒙的那一槍已經很明顯看得出偏角。林暮冬握著她的手往回挪了一寸,稍稍轉過了個不易覺察的角度,貼在她耳邊:「開槍。」
葉枝心跳輕滯,下意識跟著他的聲音扣下了扳機。
林暮冬鬆手,向後退了半步。
小姑娘跟他練了幾天,別的未必練得出來,手卻能保證穩當。四槍連著扣下來,十環的圓心裡,密集地落下了四個彈眼。
老闆幾乎嚇掉了下巴,錯愕地瞪大了眼睛,來回看了看:「怎麼——怎麼弄的?你們是什麼人?有什麼訣竅……」
「很簡單,瞄準就行了。」
林暮冬接過葉枝手裡的槍放下。
他轉過身,看向那個依然神色惶惶的隊醫:「我現在是中國隊的教練。」
H國隊醫臉色變了變,勉強笑笑:「是是,我們知道——」
「中國人的習慣,是代代相承,薪火相傳。」
林暮冬瞳色漆黑清冷:「我拿不了槍,就再找一個人拿。會有更多的新人站到賽場上,我會一個個地教,他們手裡的槍,我也會一個個幫他們調。」
林暮冬看著他,神色很平靜:「誰給你們資格做夢的?」...<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三十九章 如果
來意被一言戳破,H國隊醫臉色瞬間變了變。
他當然答不上林暮冬的話。
林暮冬的狀態根本不像他們推測的那樣不穩定,這樣看起來甚至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他的視線觸及到對方不帶溫度的深黑瞳底,立刻被懾得狠狠一縮,心虛地向一側飄開。
老闆還在錯愕地追問著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已經有好些人被引過來,好奇地低聲議論著剛才不可置信的神奇一幕。
H國隊醫進退兩難地張了下嘴,勉強拉了個藉口,訕笑著寒暄幾句,飛快混進了人群。
葉枝抬起頭,看向林暮冬的背影。
林暮冬依然背對著她。
他的肩背鋒銳軒挺,像是出鞘了就再不能收回的淬火劍鋒,沉默地鎮守著某一條不容涉足的底線,被風砂一點點地打磨侵蝕,留下或深或淺的印痕。
葉枝用力抿了下唇角,朝他走過去,拉住林暮冬的右手。
林暮冬稍側過身,垂眸看她。
小姑娘掌心有一點涼,緊緊攥著他的手。
林暮冬被她牽著,垂下眼睫,視線靜靜落在葉枝身上,
無數難以分辨的複雜深邃漸漸斂進瞳底,他闔了下眼,神色一點點重新溫和下來。
聲音低低的,怕嚇著她似的又輕又緩:「好了,沒事了。」
小姑娘膽子小,再大聲一點兒可能就要哭了。
他記得該怎麼安慰的。
林暮冬牽動手臂,左手放輕力道落在她頭頂,想要揉一揉,懷裡忽然微微一沉。
他整個人都被葉枝牢牢抱住了。
溫軟小巧的身體紮在懷裡,手臂勒著他,力道直白得全無顧忌,生怕他會忽然不見了似的,額頭用力抵著他的肩膀。
林暮冬看不到她的神情,覆著她髮頂的手慢慢挪下來,落在葉枝的背上:「別哭。」
他的聲音很輕,帶著一點微啞的氣音:「我不凶,別哭。」
人群被吸引過來,有興致打槍贏獎品的人也開始變多。老闆興高采烈地回去招攬客人,他們身邊漸漸安靜下來。
有禮花陸續升空,絢爛的流光亮起又暗下來。
小姑娘很要強,聲音悶悶的:「沒有哭……」
她抬起頭,鼻尖也泛著紅,用力揉了揉眼睛,給他提意見:「應該再凶一點的。」
林暮冬怔了怔。
葉枝眼眶是紅了一圈,卻沒有眼淚掉下來,淡色的唇角抿得硬邦邦的,還很生氣的模樣。
看起來超凶。
看起來如果那個H國隊醫跑得不快,就很可能被卸掉一條胳膊。
林暮冬頭一回見她這麼生氣,下意識摸了下她的腦袋,稍稍俯身。
小姑娘氣鼓鼓地抬頭:「這種人——」
她的聲音忽然一頓。
原本安全的身高差被林暮冬俯身的動作模糊了一點兒,兩個人離得太近了,她一抬頭,額頭就輕輕擦過了林暮冬的唇畔。
乾燥柔軟,帶著一點點的暖。
葉枝的心跳忽然止不住地快起來。
罕見的、因為太生氣鼓起的那點兒底氣瞬間就煙消雲散了,小姑娘軟軟糯糯的嗓音輕下來,怔怔地縮在林暮冬懷裡,整個人一點一點開始發燙。
一組大型禮花砰地爆開,整個遊樂場都像是跟著輕震了一下。繁複華麗的煙火在黑天鵝絨似的夜空裡綻開,一片絢爛光跡。
葉枝低著頭,按了兩下怦怦作響的胸口。
她張了張嘴,聲音卻輕得自己都聽不見。
葉枝的手指輕輕勾起,攥住了林暮冬袖口的一塊兒布料。
她努力想要讓自己恢復正常,拿凍得冰涼的手背往臉上貼了貼,抬頭想要說話。
還沒來得及看清楚林暮冬,她已經被小狐狸面具輕輕蓋在臉上。
葉枝微怔,在面具下眨了眨眼睛,聲音細軟輕糯:「林教練……」
「別動。」
林暮冬嗓音低得幾乎有些啞,單手擁著她,把人徹底圈進懷裡。
葉枝伏在他胸口,心跳得飛快。
面具硬硬的,恰好留出了一點兒呼吸的空餘。異於平日的力道強悍地攬在她身後,像是在盡力克制著,手臂繃得近於堅硬。
葉枝有點兒想提醒他面具的眼睛是帶窟窿的,又莫名覺得這個時候好像不該說話,猶豫了一會兒,還是悄悄抬了抬頭。
林暮冬抱著她,沒圍圍巾的修長脖頸被風衣的領口半掩著,喉結分明,呼吸深緩。
幾乎是隔了一會兒,葉枝才意識到貼著胸口怦怦跳得激烈的,似乎並不只是自己的心跳。
林暮冬抱了她一陣,手臂稍稍鬆開。
他的動作很慢,一隻手圈著戴了面具的小姑娘,瞳底光芒明明滅滅,一點點低下頭。
葉枝懵懵懂懂地仰著臉。
面具的視野有限,一點兒煙火的斑斕光芒從縫隙裡漏下來。她的額頭隔著面具,像是被很溫柔的力道重新輕輕一碰。
還沒來得及回神,林暮冬已經把她輕輕放開。
另外作為獎勵的棉花糖被摘下來一串,遞進了小姑娘的手裡。
他們原本就打中了足夠獎勵的環數,老闆正忙著招攬被他們吸引過來的客人,見到兩人拿了東西離開,還特意揮手道了別,熱情地請他們有時間再來。
葉枝拿著棉花糖,也朝老闆晃了兩下,跟著林暮冬一塊兒往前走。
她的手被林暮冬牽著,溫暖的掌心牢牢裹著她,密不透風似的,隔開了有點刺骨的冷意。
林暮冬腳步停了下,微微低頭,替小姑娘把面具掀開了一點兒,握著她手裡的棉花糖,送到葉枝唇邊。
沁甜的糖絲沾上嘴唇,一點點化開。
葉枝小口抿著軟乎乎的棉花糖,跟在林暮冬身後一步步地往前走,看著漫天煙花一點點消散在夜色裡,被他握著的手忽然輕輕掙了下。
林暮冬這樣牽著她手的次數並不多,姿勢還有些生疏。小姑娘的手又軟又滑,輕輕一掙,就從他的掌心靈巧地滑脫出來。
林暮冬一頓,慢慢鬆開手。
還沒徹底放開,葉枝的手已經反握上來。
很用力,緊緊握著他,努力把那一點兒暖意也攏上他的手。
林暮冬胸口悄然縮了下,垂眸,視線攏住了被面具罩著的小姑娘。
漫天煙火的最後一點尾聲也落進夜幕,他們頭頂的路燈晃了兩下,忽然砰地亮了。
*
回到酒店,林暮冬把隊醫送回了房間,把遊樂場的事和柴國軒簡單說了個大概。
柴國軒和劉嫻在套間等了他半宿,原本是想打聽打聽第一手的情報,聽到H國隊醫的事,眉峰一齊緊擰了起來。
「早知道當初就不該找他們。」
柴國軒神色沉了沉:「不會有好心思——怎麼就這麼巧在遊樂場遇見了你們,還這麼巧認出了葉隊醫、找著了機會跟她說這種事?」
事情做得實在太明顯,他們已經在賽場上下待了幾十年,幾乎一眼就能看出H國人在幹什麼。
運動精神到處都有,但在有些地方,勝負欲被誇大到了可以不擇手段的地步,有許多在外人看起來甚至有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在這裡都是可能發生的。
大部分的運動員爭取勝利的方式都是不斷變強。但總是有些地方、有些人,會一意孤行地認為,只要解決了在前面的人,第一名就會直接降次落到自己頭上。
在林暮冬因傷退役之後,有不少因之而鬆了一口氣的人,現在的心大概又都因為中國隊的新隊醫隱約提起來了。
「手伸得未免太長了……」
劉嫻對這些人早已經沒什麼好印象,嗤了一聲:「真夠煞費苦心的,我們葉隊醫是那麼容易被忽悠的嗎?」
她對葉枝信心很足,現在看著小姑娘跟林暮冬越走越近,更一點兒都不覺得還有什麼可擔心的:「讓他們蹦跶,總歸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有點兒精力白忙活這個也挺好的。」
「什麼話,咱們就不該相應提高隊醫待遇、穩固隊伍建設?」
柴國軒皺了眉毛,覺得年輕人實在容易盲目自信:「孩子都是好孩子,也得多關心。回頭我去跟葉隊醫聊聊天,看看她還有什麼問題沒有,能開導的開導,能解決的咱們盡力都給解決……」
劉嫻覺得他有點兒過於操心,撐了撐胳膊:「用不著?我覺得林教練——」
她頓了頓,看了一眼邊上不知道是默認了柴國軒的話還是在走神發呆的林暮冬:「林教練?」
林暮冬依然靠在沙發裡。
他的右手搭在腿上,沒戴護腕,手掌並不著力,虛虛攏著,像是在模擬握著什麼。
按照經驗,劉璇覺得他模擬的應該是把槍。
但經驗在最近無疑已經翻車太多次了。
而且林教練的手勢也不像握著槍柄,應當是無論從質感還是大小,亦或是造型和柔韌度上,都和槍不大一樣的東西。
雖然想不出有什麼別的東西還要他這麼無實物練習增加肌肉記憶的,但林教練這麼認真,又讓人覺得好像確實不便打擾。
劉嫻無奈嘆了口氣,勉強勢單力薄地舉了舉手,給柴國軒的決議加了張沒什麼用的贊成票。
拿到了兩張贊成票的柴領隊第二天一早,就找機會和差點兒被人拐走的新隊醫談了談心。
林暮冬正好出門洗漱,轉過牆角,正撞見了柴國軒語重心長地和葉枝說話。
柴國軒正和小姑娘說話,為了能徹底留住難得的隊醫,讓她安安心心地替林暮冬治手,全程都耐心至極,語氣都放得又溫和又慈祥。
林暮冬的腳步悄然頓了下,無聲停住腳步。
柴國軒一向堅持他的事只有他自己才有資格說,不光隊裡的眾人嚴禁多問一句,哪怕這個時候隊醫問起來,也只是含糊其辭地簡單解釋,實在說不通的就隱晦地繞過去。
葉枝也一點兒都不著急,輕聲細語地問著,一點點地從柴國軒盡力避諱的答話裡提取著有用的消息。
「……差不多就是這樣。」
幾次都險些被繞進去,柴國軒揉了揉額頭,無奈苦笑:「葉隊醫,有些事不是不告訴你,是我沒有權利替他做決定,只有他知道應不應該把一些事說出來……」
葉枝點點頭,很認真:「我知道,已經很感謝您了。」
柴國軒看著她,輕嘆了口氣。
H國那些人的點其實並沒找偏,葉枝很在意林暮冬的傷,所以那些人才會急匆匆地趕過來,給她灌輸林暮冬「已經沒有希望」、「不能治療」的念頭,希望讓她知難而退,不要再想辦法做成這件事,斷掉林暮冬最後復出的希望。
可他們甚至沒有底氣來徹底否認。
柴國軒看著眼前的小姑娘,攥了攥拳:「葉隊醫,你現在——現在有什麼計畫?」
葉枝眨眨眼睛,抬起頭:「我會盡力通過我這邊的渠道找手術方法,等回國之後,爭取能給林教練做一個全面的檢查,然後做出具體的手術和復健計畫……」
「如果——」
柴國軒深吸口氣,聲音發澀:「如果失敗了呢?」
葉枝一怔。
柴國軒太擔心她被挫折打擊就知難而退了,咬咬牙,逼著自己繼續問她:「如果確實找不到辦法呢?我們也做了很多檢查……很多專家都看了。」
葉枝抿了下唇角,微微低頭。
柴國軒呼吸微促,目光一動不動地落在她身上:「要是真的不行的話,你能——你會怎麼辦?」
他只想讓林暮冬能像正常人一樣,但如果林暮冬真的不能再拿槍,這就已經不再是隊醫的職責了。
他沒有立場去勉強葉枝,但依然無論如何都不捨得放棄最後的一點希望。
「那……我可能會哭的。」
小姑娘微微低頭,手指勾了下:「我就只能哭著通過我這邊的渠道再找方法,哭著給林教練做一個更全面的檢查,然後哭著給他做第二份手術和復健計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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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超愛哭‧枝:Q^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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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聊天
之後的幾天,林暮冬都按時出現在了隊醫辦公室的門口。
他的手傷大半源於當時的錯誤治療,功能性的損傷沒辦法靠手法修復,只能開刀解決,但疼痛和受力過重下的發抖都能通過推拿和按摩緩解。
雖然只是治標不治本,但緩解的效果是一定有的。
小姑娘一點兒都不著急,每天認認真真地給林暮冬做復健。哪怕隨隊在場邊的時候也隨身帶著筆記本,一邊做計畫,一邊繼續耐心地找著成功率更高的團隊和方案。
做出來的安排越來越詳盡,治療效果也潛移默化地體現在林暮冬的手上。
世錦賽接近尾聲,林暮冬的右手也明顯有所恢復,用力的時候疼痛已經明顯減輕,也幾乎已經完全不會發抖了。
「這樣就很好,復健的動作要繼續做,保證肌肉的舒展。」
葉枝彎彎眼睛,耐心地把林暮冬的衣袖放下來,仔細展平:「手法康復有極限,也要一直堅持。我們回去之後再找辦法,最近還是不要太用力……」
林暮冬右手平放,被她一點點整理著袖口,靜靜聽著她的話。
小姑娘的手好像很容易涼,屋裡的空調年久失修,風力平平,這一會兒就又不暖和了。
綿軟的手掌輕輕裹著他,替他一絲不苟地扣好袖扣,白皙乾淨的指尖偶爾輕輕碰到他腕間的皮膚,蹭上一點點的冰涼。
林暮冬瞳色悄然深了深,輕動了下手掌。
「好啦。」
葉枝已經把他挽起來的袖口理平整,輕拍了兩下,起身:「這樣就沒問題了。」
最近的治療康復都很順利,小姑娘高高興興的,成就感十足地跑回床邊,俯身翻找著什麼東西。
掌心輕輕一空。
林暮冬虛握了下右手,垂眸一瞬,撐著桌沿起身。
椅子磕過地面,發出輕微的摩擦聲。
「林教練,等一下。」
葉枝背對著他,聽見椅子響動,還以為他是要走,連忙出聲:「我有東西要給你。」
她努力地翻出了個什麼東西,嚴嚴實實地藏在手裡,起身回頭,見到他還在,圓圓亮亮的眼睛立刻彎了起來。
林暮冬原本也沒打算走,迎上她的目光,微低下頭:「是什麼?」
葉枝一手握著他的手腕,把藏在掌心的東西放在他手裡,握著攥住,一本正經:「回去再看。」
她手裡還拿著圍巾,有點兒費力地套上外套,在屋裡轉了兩個圈,又踮著腳把暖水袋也撈進懷裡。
林暮冬掃了一眼外面已經開始黯淡的天色:「有事出去?」
「射擊類運動損傷康復交流會。」
葉枝主動跟他報告,睫毛撲閃撲閃的,藏不住的興奮期待:「隊醫都去,會很有用的,我想多學一點……」
小姑娘眼睛晶晶亮亮的泛著光,顯然對這次會議已經期待挺久了。
林暮冬稍一沉默,抬手去接她的熱水袋:「我送你。」
「不行,你現在要休息的。」
葉隊醫很嚴格,握著他的手放回口袋裡。拿起林暮冬隨手搭在椅背上的外套,按照林暮冬每次幫她披衣服的流程,踮著腳努力把衣服舉上去。
「從中醫角度來說,氣血對筋膜的修復也具有影響,你現在有一點兒氣滯血瘀,要好好地休息調理……」
小姑娘嘮叨起來也一點兒都不會讓人覺得煩,聲音輕輕軟軟的,尾音稍稍上揚,溫糯又輕快。
她的身高和林暮冬畢竟差出不少,這樣踮起腳替他披衣服,就幾乎靠在了林暮冬的胸口。
林暮冬無聲垂眸。
一點兒柔軟溫暖的氣流輕輕打在他的頰側,小姑娘的眸子依然是無憂無慮的清亮乾淨,沒沾上任何陰霾。
微涼的手掌小心翼翼地避開了他頸間的皮膚,動作又輕又小心,特意把他襯衣的領子和外套一塊兒理得整齊。
……
林暮冬覺得自己的氣血一點都不瘀滯。
葉枝把衣服替他披好,看到林暮冬依然站著一動不動,小聲開口:「你——你抬胳膊呀……」
林暮冬替她拿衣服,幫她穿的時候,她都會主動伸胳膊的。
她踮著腳已經挺吃力了,輕輕晃了下林暮冬的手臂,想讓他配合一點兒。
臂間傳來很柔軟的力道,林暮冬闔了下眼,抬起手。
沒等小姑娘幫他把袖子套上,林暮冬的手臂已經回攬在葉枝身後,把人輕輕圈進了懷裡。
葉枝已經習慣被他抱了,眨眨眼睛仰起臉,乖乖地看著他。
林暮冬嗓音微低:「我送你去。」
葉枝噗地笑了出來。
林教練總是在意外的事情上很任性,小姑娘非常成熟,安慰地摸了摸他的頭髮,放棄了「氣滯血瘀」的說法,換了個更好懂的:「不行,你很累了。」
林暮冬低頭看著她,眉峰無聲擰了下。
「你很累了,這裡——」
葉枝按了下他的左胸,仰起頭,神色認真下來:「要休息。」
她的手掌隔著襯衫,落在他心口,微微的力道抵著心跳。
柔軟又坦摯。
林暮冬呼吸微摒。
「我要是貓就好了。」
小姑娘不知道又想到哪兒去了,很苦惱地嘆了口氣,從他手臂間打了個圈,熟練地繞了出來。
林暮冬怔了下,眉峰蹙起,看了看自己忽然空落的手臂。
「我最近剛看到論文,養貓可以很大程度地緩解壓力,只要抱抱蹭蹭揉揉毛,稍微吸一下就很好用。」
她還要去參會,轉身埋頭往書包裡收拾東西,一邊真心實意地犯愁:「但是我看了看條例,射擊隊好像不可以養貓……」
小姑娘的思維有時候確實太過天馬行空,林暮冬卻依然聽得很認真,視線落在葉枝身上,把險些落在邊上的保溫杯遞過去。
「……我坐公交過去,非常近,只有兩站地,一下就到了。」
葉枝念叨了一會兒,自己找回了最開始的話題,看著顯然還有些不甘心的林暮冬:「你要好好休息,我回來要檢查的。」
林暮冬抬起頭:「檢查?」
葉枝很認真,點頭:「對,要看你房間的燈是不是還開著。」
開著的話,就要敲三下門,讓林教練睡覺。
不睡覺就寫檢查。
做噩夢也寫檢查。
葉枝已經盼著這個機會很久了,摩拳擦掌,很有動力地揚了揚下巴。
林暮冬靜靜看著她。
像是也想起了當初半夜敲小姑娘門的事,他的眼底沁過淡淡笑意,點點頭,很聽話的樣子:「好。」
葉枝想了下,又補充囑咐他:「如果隊裡沒有什麼立刻處理的要緊事,就在家好好休息,不要出門了。」
林暮冬斂了下視線,唇角那一點兒弧度也淡了,微微垂下頭,沒應聲。
很擔心林暮冬真會跑出來接自己,葉枝拉了拉他,聲音輕輕的:「記住沒有呀……」
葉枝反覆和心理專業的同學確認過幾遍,對於現在的林暮冬來說,獨處、安靜、避免人多的場合都是很有必要的,所有與之相反的情境,都會讓他感到壓力和負擔。
這種負擔不是靠意志和自控力就能規避的,強行壓制反而可能適得其反。
林暮冬還陪她去了遊樂場。
葉枝簡直不能更擔心了。
小姑娘的擔憂在眼睛裡都快寫不下了,林暮冬垂下眼睫,靜靜看了她一會兒,低聲:「記住了。」
葉枝這才鬆了口氣,埋頭收拾好了東西。
她又在屋裡繞了一圈,確認了沒什麼落下的,終於放心地拉上了書包。
林暮冬提起書包,陪著她出門。
動作和流程都太自然,葉枝都沒覺出有什麼不對。被他送到樓梯口才忽然想起來,回身抱過書包,認真抬頭,戳破了想要矇混過關的林暮冬:「林教練,現在要去休息了。」
林暮冬手上一輕,回過頭。
小姑娘義正辭嚴,瞪大了眼睛望著他。
還有一點兒努力的凶。
兩個人站在樓梯口,有點昏黃的燈光安靜垂落,葉枝的影子也和人一樣,小小的一團,沿著階梯投落下來,把他圈在牆面和欄杆之間。
林暮冬垂眸,嗓音微低:「睡不著。」
葉枝微怔,眨了眨眼睛。
林暮冬重新抬起頭,視線落在葉枝身上,抬手替她理了下耳側的短髮。
頎長冷白的手指穿過髮絲,帶著一點點的溫度,輕輕理順了那一縷不聽話的頭髮,一塊兒沿著小姑娘薄薄的耳廓垂落下來。
林暮冬放下手。
他的嗓音低低的,帶一點兒啞,瞳光深邃:「睡不著,怎麼辦?」
他很少會有這樣近於主動示弱的架勢。
兩個人往下走了一半,葉枝才回過神叫停。林暮冬比小姑娘站得靠下了兩格樓梯,看起來幾乎要比她還低了一點,難得地仰頭看著她,眼底安安靜靜地映著她的影子。
葉枝的心跳好像又有點兒快,抿了下唇,輕輕按了按心口。
她自己還在被窩裡打手電呢,好像也沒辦法給林暮冬什麼特別有效的建議。
但林暮冬又確實特別需要好好休息了。
他看起來狀態很正常,但其實整個人都已經緊繃了太久。
就像上緊了弦的弓,這樣撐得時間太長,承受的力道也太大,看起來好像沒有什麼異常,但其實再有一點兒壓力就會斷了。
葉枝咬了咬嘴唇,看著林暮冬的眼睛,猶豫一會兒,輕輕抽了下他手裡握著的手機。
林暮冬微微一怔,低頭。
小姑娘的力道很輕,小倉鼠偷糧似的,捏著他的手機,一點一點地往自己的方向拽。
林暮冬鬆開手,把手機交到她手裡。
「睡不著的話。」
葉枝戳開微信,拿著他的賬號給自己發了條好友申請,耳朵尖一點點兒地泛紅,慢吞吞出聲:「你就來找我聊天呀……」...<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四十一章 當面
林暮冬把葉枝送到了公交車站。
都已經把微信給他了,還特意當著他的面通過了申請。葉枝說什麼也不准他出門吹冷風,自己背著書包,投幣上了車。
集會的時間有點晚,天色已經暗了。
公交車停車的時候短暫開了頂燈,葉枝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隔著玻璃,特意朝他擺了擺手。
林暮冬抬起頭。
小姑娘眉眼彎彎,羽絨服毛茸茸的帽子堆在耳朵邊上,看起來暖烘烘的,努力趴著窗戶,朝他高高興興地招手。
一點兒哈氣碰上冰涼的窗戶,把她的五官也模糊了一大半。
看不清楚了。
林暮冬蹙了下眉,往前邁了一步,又停下來。
隊醫不准他著涼,說是會影響治療效果。
著涼會影響治療效果,勞累也會影響治療效果。不好好吃飯,不好好睡覺,連挑食不吃西蘭花據說都會耽誤筋膜的消腫消炎。
眼睜睜看著林教練從光合作用退化回了正常人的狀態,整個教練組在比賽之餘,都在緊張地討論著葉隊醫的治療理論究竟是專門有理論支持,還是其實就是為了看林教練吃西蘭花。
除了柴國軒,剩下的人都堅信應該就是為了西蘭花。
發動機聲隆隆響著,公車慢慢駛離站台。
林暮冬垂下視線,退回站牌下,把外套拉嚴。
受傷後,他對外界的感知也變得弱了很多。
喜怒哀樂都像是忽然消失了,大多數情緒和感覺都像是隔了層什麼東西似的,模模糊糊並不清晰,只有很強烈的疼痛和寒冷才能透過那層隔閡,讓他真切察覺得到。
對他來說,疼痛和寒冷是比難以自控的煩躁暴戾更好的體驗。
所以他也並不怕冷。
但她說了,他就照著做。
依然清晰地記得那天在牆後聽見葉枝的話,林暮冬拉好衣服,輕握了下右手腕,轉身要回酒店,目光忽然在那扇車窗上一落。
被水汽蒙得白茫茫的窗戶上,畫了個小小的太陽。
很認真又柔軟的筆觸,慢條斯理的,已經畫出了眼睛,指尖洇著蒸汽,一點點畫出上揚的弧線。
林暮冬看著她,唇角不自覺地輕抬了下。
沒有辦法。
治不好,小姑娘要哭的。
葉枝到了現場,集會才剛剛開始。
自助模式的集會聚餐,來參加的都是各個國家的隊醫和營養師,利用世錦賽的尾聲進行著難得的交流。
挺多人,正熱熱鬧鬧地湊在一塊兒,努力克服語言障礙聊著天。
內行聚在一塊兒不會有更多的話題,聊得不是長期訓練對單側肩關節的負擔,就是射擊姿勢對腰椎頸椎的影響。隊醫們難得能聚在一起一次,集會分分鐘就配合著名字,發展成了高端級別的病例討論會。
葉枝做隊醫的時間還不長,跟著一個一個地認真旁聽下來,記了滿腦子的知識點,跑回座位拉開書包,想要翻出紙筆做筆記。
書包裝得滿滿當當的,暖水袋,熱寶貼,保溫杯,還裝了兩袋檸檬味的薯片。
沒帶筆記本。
葉枝抱著書包站了一會兒,輕拍了下腦袋。
今天晚上天氣冷,她特意換了厚一點兒的衣服,筆記本也放在上件衣服的口袋裡,忘記帶出來了。
集會現場倒是有便簽和鉛筆,只是能記錄的內容有限,大概只能也臨時應個急。
「小姑娘,遇到什麼問題了嗎?」
見她好像在找東西,高大的異國營養師含笑俯身,語氣溫柔:「你的眼睛很美。如果有什麼事,我很願意為你效勞。」
葉枝嚇了一跳,連忙向後退開,禮貌地朝他笑了笑:「不了,謝謝您……」
格外溫糯的嗓音一響起來,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
葉枝不太習慣被人盯著看,抿了下嘴唇,本能地往後退了退。
她顯得太小了,膚色白皙,相貌又精緻得像個瓷娃娃,不聲不響的時候還不太引人注意,這樣一出聲就立刻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我記得你——你是中國隊的隊醫嗎?」
邊上的白人隊醫立刻興奮起來,同她熱絡地打起了招呼:「我也在霍夫曼實驗室進修過!只不過我離開的太早了,那時候你大概還沒去,真是太可惜了……」
「中國人?」桌邊的協會會長目光也亮了亮,「中國隊這次的成績很優秀,是獎牌榜第二嗎?青少年隊太有希望了,將來會有更好的發展的!」
葉枝有點兒緊張,往桌子後面藏了藏,認認真真道了謝。
她站的靠外,一下就發現了那個曾經有一面之緣的H國隊醫。
聽到協會會長的話,那個H國隊醫的臉色也陰沉了下來。
禮貌地謝絕了幾個靠近的異性隊醫「幫忙效勞」的邀請,葉枝努力和人寒暄了幾句,就悄悄拿過了便簽鉛筆,重新回到了旁聽的位置上。
對方為什麼生氣,她是知道一點兒的。
H國這次是世錦賽的主辦方,在射擊上也長期有不錯的成績。可惜這次其他國家出現的新星太多,把獎牌沖得很分散,傳統強國A國拿了獎牌榜的第一,中國雖然沒能像往年那樣出彩,但也因為實力分佈平均,靠銀牌銅牌拿到了第二。
H國只拿到了第三,聽說搶到的奧運會入場券也並不算多。這個成績無疑不算好,聽說H國國內的新聞輿論也並不樂觀,現在心情不好也是正常的。
葉枝好心地不想刺激他,拿著便簽埋頭記筆記,又悄悄離他遠了點。
在場的都是專業人士,大都不擅長交際聊天。簡單合照社交一波後,研討會就又很快脫離了寒暄,再一次回到了離不開的工作上。
要記的東西實在太多了,葉枝聽得專心,一邊埋頭做筆記,等回過神,天色都已經徹底黑了。
忽然想起了和林暮冬的約定,葉枝連忙拿起手機,按了兩下點開微信。
林暮冬沒給她發消息。
說不定是已經躺下休息了。
葉枝猶豫一會兒,還是沒打擾最近非常配合治療的林教練,悄悄放下手機,又埋頭紮進了知識的海洋裡。
***
酒店的燈明明滅滅交錯亮著。
林教練的燈聽話地按著醫囑關了,人卻沒在房間。
被教練組充作辦公室的套間,劉嫻和柴國軒靠在沙發裡,你一句我一句閒聊著天。
林暮冬已經很多天沒跟他們一起開會了,今天難得到場,手腕的傷勢又有起色,簡直是太難得的喜事。
柴國軒很興奮,一邊嘮嘮叨叨地囑咐著劉嫻都會背的老生常談,一邊給他翻本上記下那些醫院的聯繫方式。
「用不著老人家幫忙操心,人家自己就能挑醫院。」
劉嫻在邊上坐著,看柴國軒帶著藏都藏不住的慈祥笑意挑電話,忍不住給他打預防針:「林教練肯定是去葉隊醫挑的醫院的,您挑這幾個他估計看都看煩了……」
「煩就煩。」柴國軒心情挺好,樂呵呵擺手,「我高興操心。」
這兩天難得見他心情好,劉嫻不忍心打擾老人家的自娛自樂,聳了下肩膀,坐回去翻了兩頁獎牌榜。
50米的賽事平平淡淡比過,H國在該項目長期制霸的運動員照例拿了金牌,二三名被其他國家瓜分,中國兩名運動員分列在了第四第七。
基本符合預料,沒鬧出任何他們擔心的么蛾子。
獎牌榜靠實力堪堪守住了第二,成績不算好也不算差。隊裡默契的都不多提,賽時的緊張氣氛也在逐步放鬆下來,只要能順利地平平安安撐過閉幕式,他們就能收拾東西回國了。
閉幕式。
射擊隊鐵律第一章第一條,禁止沒事瞎念叨。
念叨什麼來什麼。
劉嫻揉揉額頭不敢多想,把加粗畫圈的時間安排拋開,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沙發裡的林暮冬。
最近林教練其實已經不怎麼跟他們一起聊天了。
還是今天葉隊醫有事出去,林暮冬治療的時間被縮短到半個小時,才會在這裡多坐一會兒。
小姑娘自立得很,一直挺不願意給他們添麻煩,沒讓隊裡出車,還是自己買了公交票過去的。
都沒讓林教練送。
劉嫻看了一眼沒戴護腕的林暮冬,試著叫他:「林教練——林教練?」
林暮冬靠在沙發裡,低頭看著手機。
比賽都比完了,現在也已經沒了什麼特別緊要的正事要商量。劉嫻忍不住過去,探頭瞄了一眼。
最近林暮冬多了個新本事,不用聽就知道她和柴國軒究竟是在說正事還是閒聊。哪怕劉嫻有意拿正事拉著他說幾句話,林暮冬也依然能精準分辨出來,然後屏蔽掉所有無用的閒聊內容。
用來走神。
結合林教練已經開始吃西蘭花的事實,劉嫻覺得這樣下去,大概用不了幾十年,林暮冬就能從天然冰箱慢慢被拉回到正常人的溫度範圍裡。
秉承著科學的探索精神,劉嫻勇敢地潛伏過去,探頭看了看,
林暮冬的手機屏亮著,像是在聊天。
……
但也只是像是在聊天。
微信的聊天界面空空蕩蕩的,還停留在已添加好友的淡灰色提示上,既沒有綠色的已發出,也沒有對方回過來的白色信息框。
林暮冬就對著這麼個對話框坐了能有十分鐘。
劉嫻覺得應該幫他一把。
「在和葉隊醫聊天嗎?」
沒有戳破林暮冬那個空空如也的聊天框的事實,談過戀愛也結過婚的劉教練貼心地轉了個方向,擺出了談心的架勢。
劉嫻對著終於抬頭的林暮冬,給他提供思路:「葉隊醫去參加集會了?玩兒得開不開心,認沒認識什麼人?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回來?」
林暮冬蹙了下眉,抬起視線,輕輕搖了下頭。
劉嫻輕嘆口氣,循循善誘:「你不問問?問問不就聊起來了嗎?」
林暮冬垂下視線,看向手機。
隔了一會兒,他的聲音才低低響起來:「會嚇到她。」
劉嫻一怔。
林暮冬蹙了下眉,垂在身側的手稍稍收緊,又一點點放開。
他的瞳底無聲騰起一點困擾,又慢慢壓下去,重新歸於安靜的深黑。
「聊天的話。」
林暮冬闔了下眼,瞳光沉沉,聲音低得只能勉強聽清:「……我會忍不住去接她。」
劉嫻更納悶了:「你不能去接她嗎?」
林暮冬搖了搖頭。
他像是仔細回憶了一陣醫囑,又垂下視線,一字一頓地背:「如果隊裡沒有需要立刻處理的要緊事,就不能去。」
哪怕他已經想去想得快要忍不住了。
葉枝轉發了幾張朋友圈,應當是集會的合照,和很多人待在一塊兒,眉眼彎彎眸色清亮。
小姑娘在哪兒都是很乖的樣子,軟綿綿的,一點兒也不知道防備人。
懵懂又好欺負。
在刷到這幾張照片之前,林暮冬也從沒想過,自己會對除了手裡的槍之外的任何存在產生佔有慾。
這種有些陌生的情緒幾乎是突然就騰上來的,每分每秒都像是在炙烤著他。哪怕他明知道葉枝作為隊醫應當有自己的交際圈、自己的生活和工作,明知道自己應當遵醫囑回去好好休息躺下睡覺,也依然於事無補。
他想過去,把人帶走,帶回自己能看得到、能守得著的地方。
他想看著她。
林暮冬蹙緊眉峰,抬起視線:「我怕……我忍不住。」
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始終壓制著的另一面。
現在產生的情緒和那一面其實並不盡相同,可他沒辦法保證這兩種情緒不會在什麼時候忽然攪在一塊兒,失去控制。
小姑娘的膽子很小,一嚇唬可能就縮回窩裡去了。
「忍不住就忍不住——柴隊是不是把你教得太聽話了?」
還以為這兩個人至少已經發展出我牽你手你送我回家的友誼了,劉嫻有點兒犯愁,揉揉額頭:「行,那就說正事。」
劉嫻坐正:「葉隊醫跟他們什麼時候交流完?後天的飛機就回去了,流程還得跟她交代交代,明天閉幕式估計事多,早上七點半就得集合,今天晚上記得早睡,把東西都準備好,身份牌一定別忘帶,上車需要身份證明,上面要蓋三個戳,一個都不能少……」
她都嘮叨成習慣了,一大段念叨下來,說得林暮冬幾乎有些沒回過神。
劉嫻一氣呵成地把正事說到一半,看著林暮冬越蹙越緊的眉峰,友好地吸了口氣:「記住了嗎?」
林暮冬沒能跟上她的語速,搖了下頭。
「記不住還不現在去跟葉隊醫說?」
好不容易給林教練找了件需要立刻處理的要緊事,他居然還四平八穩地在沙發上坐著。
劉嫻拎著人往外送,恨鐵不成鋼:「就這個記性,不趕緊去跟人家當面說,一會兒不都忘完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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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嫻:我需要一個獎盃:)...<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四十二章 舉報
葉枝握著鉛筆頭,努力往便簽的空隙裡添上了最後幾個字。
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能用上。
醫學是實踐性很強的學科,病例要比書上的知識有用太多。從業多年的老隊醫哪怕只是隨口聊天,都能點清楚許多原本還有些模糊的東西。
把記滿了筆記的便簽疊起來仔細收好,葉枝放下依然一點兒動靜都沒有的手機,趴著窗邊往外望了望。
天已經黑透了,窗外靜悄悄的。
出來的時候就有一點兒陰,這時候已經開始飄雪花了。
不大的雪花在風裡打著旋,被昏黃的燈光映著,一點點覆落在街道上,蒙上一層細細的白。
葉枝在窗戶上輕輕呵了口氣,一筆一劃地,慢慢畫了個小太陽。
每次天一陰下來,她就會比平時更想家一點兒。
尤其是身邊還沒什麼熟人的時候。
專業交流已經差不多結束了,身邊的人都在寒暄。各國口音的英語熱熱鬧鬧地聊成一片,桌上一排接一排放的都是精美的冷食壽司,邊上還有醃蘿蔔和切好的水果。
又不是熱乎乎的火鍋肥牛。
這種突如其來的想家就變得更明顯了。
葉枝趴在窗戶邊上,在霧濛濛的水汽上畫了一排小花,下意識又看了一眼手機。
林教練今天休息得真好。
患者遵醫囑是很值得高興的事。
葉隊醫輕輕拍了兩下始終無聲無息的手機屏幕,對著窗外認認真真發了一會兒呆,把手機揣進口袋裡,站起身,準備早一點回去。
早點兒回去,就能趕上末班公交車回酒店。
還能檢查林教練是不是關了燈。
不關燈就敲門。
小姑娘眸子亮了亮,唇角也忍不住跟著翹起來了一點兒。
回去要做的工作還有不少,現在差不多也到了該回家的時間了。
葉枝給集會的負責方發了條消息,悄悄裹上外套,拿起書包出了會場。
集會是半官方性質的,地點安排在了附近醫院的辦公大樓。大概是源於對某種節約能源的執念,沒到散會的時間,樓道裡的燈也被關了大半,隔一段路才有一盞正大光明地亮著,很吝嗇地照亮了正下方的那一小塊地方。
幸好燈還都很亮,樓道裡也貼了雙語的路標。
葉枝壯著膽子,按著上來時候的印象,仔細找了找下去的路。
然後迷路了。
樓裡的標識到處都很像,路標的指示也和國內的習慣不大相同。這處醫院是F城最大的公立醫院,佔地規模不小,道路彎彎繞繞不說還有廊橋,想要找到電梯都不大容易。
沒了林教練帶路,葉枝在上下兩個樓層反覆繞了幾次,也沒能找到出口究竟在什麼地方。
在很多電影和裡,這樣迷路是很容易觸發一些新情節的。
小姑娘有點兒緊張,攥著袖口小心翼翼地摒著呼吸,輕輕邁著步子。
繞過樓梯,低低的說話聲忽然傳了過來。
葉枝頓了下腳步,貼著牆邊,悄悄探了下腦袋。
是那個曾經莫名其妙攔住她說話的H國隊醫。
他正在打電話,說的是H國語言,刻意壓低了聲音。
大概是沒想到有人會在這個時候出來到處溜躂,他背對著葉枝,一手拿著手機,語速飛快。
「……應該不會查出來……」
「對……盡力。」
「吉姆‧鮑恩……普萘洛爾……」
葉枝輕輕蹙起眉。
她對H國的語言並不擅長,對方的口音又不標準,只能勉強聽得懂幾個詞。
但「普萘洛爾」這種發音八九不離十的英譯單詞,她還是聽清楚了的。
雖然運動場上的違禁藥品被統稱為興奮劑,但對於射擊來說,服用真正的興奮劑無疑是自討苦吃,有些人另取偏門想要提高成績時,就會服用鎮靜劑來平穩心率調整狀態。
在射擊場上,普萘洛爾就在被禁止的藥物名錄裡。
避免隊員誤服鎮靜劑也是隊醫的本職工作,隊裡也正是因為這個,才會在出征前就嚴格控制隊員們的飲食和日常用藥。
葉枝攥了下袖口,心跳有點快。
她想起吉姆‧鮑恩是誰了。
H國目前的射擊水平和中國類似,都處在老將狀態衰落、新人又難以挑起大樑的狀態。
吉姆‧鮑恩是碩果僅存的世界級射手,在50米運動手槍項目裡長期制霸,這一次也照例拿到了這個項目的金牌。
葉枝攥了攥手機,悄悄繞了個圈,想要盡快離開。
H國隊醫也剛好打完了電話掛斷,轉身走過來。
樓道空蕩蕩的,葉枝避不及,正巧落在了他的視線下。
根本沒意識到這種地方還有人,H國隊醫愕然瞪著她,神色瞬間陰沉下來,眼底劃過不易覺察的驚慌。
他今晚繃了一天,提心吊膽地打探著各國隊醫的口風,好不容易確認了暫時還沒有人知道,沒想到居然被中國隊這個處處礙事的新隊醫撞了個正著。
「你——你聽見了什麼?」
H國隊醫換了英語,死死盯著她:「快說!」
葉枝被他過激的反應嚇了一跳,本能向後退了兩步。
她身後已經是樓梯了,再往後退,腳下就驀地空了空。
對方現在無疑是過緊張狀態的,葉枝輕攥了下拳,搖了搖頭:「我不懂H語……」
H國隊醫怔了怔,神色稍微鎮定了些,看著她的目光卻依然滿是警惕懷疑。
葉枝定了定心神,慢慢往邊上挪開,想要先折回會場,再找個認識路的人一起回去。
她才邁出一步,H國隊醫卻又忽然醒神,過去想要拉住她:「站住!」
普萘洛爾的發音是世界通用的,再不懂H語也不難分辨。
H國隊醫動作太凶,葉枝本能地躲了下,腳下不留神踏空,踩在下一階上崴了下,腳腕瞬間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
樓梯的聲控燈被悶響驚動,唰地亮了起來。
刺眼的光亮讓H國隊醫本能往後退了下,看著她,神色複雜難辨。
葉枝深吸口氣,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站直身體抬起頭。
對方顯然已經回過神來,假裝沒聽到已經不可能了。
葉枝的臉色有些發白,聲音輕輕的:「你們的運動員……服用普萘洛爾了嗎?」
H國隊醫的目光徹底沉了下來。
葉枝輕抿起唇角。
在有些國家,比賽成績是和經費場地直接綁定的,一旦成績掉落太明顯,就會失去很多現有的資源。
柴隊給她講來龍去脈的時候,她只是知道了這些人是別有用心地接近自己,想要徹底斷掉林暮冬復出的希望。但始終沒太弄得清楚,明明H國也有長期制霸一個項目的頂尖運動員,究竟為什麼還要這麼急。
現在她好像有一點兒明白了。
她的手藏在口袋裡,攥著手機,慢慢收緊。
每個隊醫都有一次申請重啟藥檢的機會,只要向組委會提出,就可以將這一批運動員的抽樣檢查改回全檢。
……
「不管你知道了什麼,我勸你最好不要說出去,也不要申請重啟藥檢。」
H國隊醫盯著她,像是猜到了她的心事,聲音低下來:「興奮劑檢查一年比一年寬鬆,但只要查到有陽性個例,接下來的三到五年都會嚴格排查——你不是要替林暮冬治手嗎?」
他語氣沉沉,嗓音壓得又低又啞:「他的症狀不可能不服用鎮靜劑……如果管控得鬆,你又真撞大運幫他治好了手,他是能重新比賽的。」
H國隊醫看著她:「你想害他一輩子都沒法回到賽場上嗎?」
葉枝呼吸輕輕一滯。
「林暮冬的PTSD是我導師親自診斷的,我知道他得用什麼藥控制。射擊運動嚴禁鎮靜類藥物,那些藥不可能通得過審查。」
H國隊醫神色陰冷,在遊樂場的友好態度早已經煙消雲散:「舉報掉我們對你們影響不大,無非就是多了塊銅牌,前五名入場券是一樣的,獎牌榜的順序位次也不會改變。」
「今天的事就當做沒發生,你回去,將來如果林暮冬恢復好了上場比賽,我們什麼都不會說……」
「不然的話,你就是毀了他一輩子的人。」
葉枝微低著頭,單薄的肩背微微繃緊,額髮透落下淺淺的影子。
遠處有腳步聲傳過來,已經有零零散散的人開始離場,眼看就要過來了。
H國隊醫怕人懷疑不敢久留,匆匆說完了話,也轉身離開,沒入了燈光照不到的陰影裡。
被幾個恰好出門的隊醫帶出一起了會場,葉枝才發覺自己的腳腕好像越來越疼了。
雪花越來越大,紛紛揚揚,煙似的雪霧在燈光下被風捲起來,又融進灰濛蒙的夜空。
燈光透過樹葉,敷在濕潤的空氣裡。
葉枝謝絕了那幾個人搭車的邀請,抱著書包,一點點蹲在站牌下。
正好卡在公交的末班時間,最後一趟不知道還有沒有了。
她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事。
怎麼會有這種事。
葉枝手指凍得冰涼,努力抱住手臂,慢慢摸出手機。
八年的象牙塔隔絕了所有見不得光的陰翳,她還不知道,原來哪怕是最公平的地方,也藏著許多不夠公平的秘密。
葉枝眼眶有點兒燙,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縮成更小的一團。
H國隊醫的話又像是在她耳邊響了起來。
——如果林暮冬恢復好了上場比賽,我們什麼都不會說。
葉枝看著手機上的聯絡人,呼吸有點兒急促,眼前的視線很快又模糊成一片。
哪怕聽不懂,其實也很容易猜出剛剛那一通電話是做什麼的了。
那些人在安排處理藥檢的抽樣。
如果現在不申請重啟,等到明天天亮,說不定什麼證據就都沒有了。
——你想害他一輩子都沒法回到賽場上嗎?
葉枝的胸口輕輕起伏,吸吸鼻子,抹了下眼前蓄起的霧氣,一點點按下手機。
林教練不是這麼教她的。
林暮冬給她看的賽場,是用一發接一發的子彈、一捧接一捧的汗水,承前啟後心手相傳下來的。
是最乾淨的地方。
是存留著他的夢的地方。
葉枝低下頭,冰涼的淚水順著臉頰滑落,打在手機的屏幕上。
當地時間22:00,中國隊提出重啟藥檢申請。
已受理。
——你就是毀了他一輩子的人。...<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四十三章 燙手
風越來越冷。
體溫被風雪裹著帶走大半,身上冷冰冰的一點知覺都沒有。
葉枝一點點擦乾淨眼淚,收起手機。
傷到的腳腕已經凍得木了,但也還覺得疼。她輕輕吸了口氣,努力縮得更小一點兒,把指尖往袖口裡又藏了藏。
風雪太大,過往的行人都藏在衣領裡,步履匆匆地踩在雪地上,發出細微的簇簇聲響。
末班車大概不會來了。
葉枝凍得有點兒發僵,試著撐住雪地,努力想要站起來。
小姑娘太單薄了,蹲了這麼久,身上的力氣早用光了。勉強站起一點兒,腳下就又一滑。
正跌進了個滾燙的懷抱。
被熟悉的氣息迎頭攏住,葉枝有點兒怔神,遲疑著抬起頭,正迎上林暮冬瞳底烏沉沉翻滾著的無聲驚濤。
他抱著她,微垂著眼,鋒利的眉宇被路燈打下一層深色的陰影,氣息還有些不穩,身上也積了不少雪色。
不知道在沿路找了多久。
葉枝輕輕打了個激靈,在他懷裡一點點縮起來。
林暮冬闔了下眼。
錯開她怔忡的注視,林暮冬解開外套,把快凍僵了的小姑娘整個裹住。
怕再嚇到葉枝,他的動作輕柔得幾乎有些小心翼翼的,聲音壓得低,嗓音一點點軟下來,盡全力斂起瀕臨失控的戾意:「別怕……」
他找了她一路。
集會主辦方說人已經走了,葉枝又沒回到酒店,林暮冬在幾站間找過來,總算看到了站牌下不起眼的小小一團。
差一點就弄丟了。
氣息盤轉,窒得胸口悶疼。
林暮冬側開視線,想要努力控制好情緒再說話,懷裡的小姑娘卻又輕輕掙動了一下。
「別跑。」
不想讓她更害怕自己,林暮冬垂著視線,聲音放得更輕:「你快凍僵了,我送你先去暖和一下——」
他的話頭忽然一頓。
在他懷裡一點點暖和過來的小姑娘,用力攥住他的衣領,輕輕哆嗦著,一點一點地,整個藏進了他的懷裡。
小小的一團,冰冰涼涼的,緊緊貼著他。
小姑娘委屈得不行了,臉頰埋進他的胸口,剛剛一直都努力忍著的淚水,忽然就像打開了什麼閥門似的,一連串順著臉頰落了下來。
林暮冬低下頭,繃緊的肩背無聲鬆緩,慢慢收攏手臂。
風雪忽然安靜得落針可聞。
葉枝被林暮冬抱回了車上。
隊裡有分配的車,只是不經常用。今天被林教練開出來,也沒派上多大用場,在路邊沉默著接了半天的雪,車頂上都堆起了一層淺淺的白。
車裡開了暖風,頂燈亮堂堂地打著,被雪蒙得模糊的窗戶徹底隔開了外面的寒意。
小姑娘啪嗒啪嗒掉著眼淚,被林暮冬護在懷裡,把事情斷斷續續地從頭說到了尾。
一點兒都沒瞞著,連手機都交了出來。
屏幕上還帶著一點點沒擦淨的水痕。
林暮冬看了她一陣,緊緊手臂,往懷裡護了護快要滑下去的人,把手機接過來。
她的手機也和人一樣,小小的一隻,套著軟軟的粉色的手機殼,一隻手就能拿的過來。
拿在手裡,都擔心力氣大一點兒就會壞了。
林暮冬找出張擦鏡紙,替她擦淨手機屏幕,眼底覆上一層不易覺察的冷意:「他說……你會毀了我?」
他的語氣依然柔和輕緩,葉枝沒覺察,吸吸鼻子,點了下頭。
林暮冬低頭,迎上她的視線:「那為什麼還要告訴我?」
葉枝微怔。
林暮冬看著她,剛剛的一點寒意斂淨了,寧靜耐心:「他說會毀了我,你還是舉報了,不應該瞞著我嗎?」
小姑娘被他問懵了,還漾著水汽的眼睛眨了兩下,慢吞吞探出隻手。
她藏在林暮冬的臂間,還有些沒緩過神,猶豫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往回扒拉著自己的手機。
林暮冬垂睫,視線攏著她,半晌輕輕地笑了。
他把手機放回葉枝的手裡,掌心反轉,連著那隻還沒暖和過來的手一起包住。
他的力道很輕柔,一手托著葉枝的背,把她整個人都護進懷裡,用胸肩掩起來。
沛然的暖意覆落下來,滿滿當當地裹著她。
葉枝被燙得輕輕一縮。
她只是縮了下,不是要逃。林暮冬大概也已經能分辨這兩者間的差距,依然圈著她,微低著頭,一點點地說給她聽:「我永遠不會靠那些藥回賽場。」
他怕嚇著她,聲音依然輕緩,卻又分明清冷乾淨,像是落在雪上的天光:「如果到了那一天,只有這一種辦法,我會自己埋了我的槍。」
葉枝眼眶忽然滾燙,抬手用力揉了下眼睛。
「以後不要再叫他H國隊醫了,能做出這種事的人,是不該用任何一個國家冠在稱謂上的。」
林暮冬圈著她,輕輕摩挲了下小姑娘的頭髮。
他有些不知道該怎麼說下去。
這個世界當然是會有陰影存在的。
棲身在常人看不見的地方,見不得光的角落,因為某種理由,頂著某個光明正大或者冠冕堂皇的名頭,陰測測地滋生蔓延。
可以的話,他一點都不想讓葉枝看到這些東西。
但偏偏總是在某個不經意的關口,明明天氣晴朗,平靜無風,只是隨意拐進了條岔路,真實的世界就猝不及防地劈面相逢。
林暮冬垂下眼睛。
他只怕她會被嚇跑。
這種事原本就不該交給她來處理。
懷裡的小姑娘乖乖地蜷著,一動不動地在他懷裡藏著,露出一點點腦袋,清澈的眸子紅了一圈,還泛著點兒隱約的霧氣。
林暮冬靜默片刻,想要開口再說些話,微垂著的手忽然被輕輕攥住。
葉枝仰著頭,眼眶無聲無息地又紅了一點兒,抿緊唇角,把眼淚憋了回去。
小姑娘勇敢地從他的懷抱裡探出一點來,攥著他的指尖,輕輕晃了晃:「我做得對。」
林暮冬很聽話,垂了眼睫跟著重複,聲音低醇柔和:「你做得對。」
葉枝吸吸鼻子,用力眨了兩下眼睛。
水汽又不聽話地泛上來了。
葉枝蹙了蹙細細的眉稍,抬手把眼淚一把抹掉,仰起臉:「我以後不叫他H國隊醫了,叫他王八蛋。」
林暮冬被小姑娘的霸氣震了下。
他低下頭,視線攏著懷裡的小姑娘,隔了一會兒才點點頭:「可以。」
葉枝長長呼了口氣,又小鴕鳥似的扎回他懷裡。
林暮冬本能地張開手臂。
小腦袋貼著他的胸口,力道很輕,一點點蹭著往裡拱,像是想要藏起來。
軟綿綿的。
林暮冬摸了摸她的頭髮,想要幫她換個稍微舒服一點兒的姿勢,懷裡的小鴕鳥卻忽然出聲,嗓音輕輕的,帶上了一點點的輕顫:「我……沒有毀了你。」
林暮冬胸口狠狠一疼。
像是一隻手探進他胸口,握著心臟肺腑,盡全力一握,窒得眼前隱隱泛黑。
他才剛剛弄清楚。
所有的道理都是明明白白擺著的,他想要什麼,想怎麼做,葉枝都很清楚。哪怕他不在身邊,也一樣能做出正確的抉擇來。
可就有些事是和道理無關的。
知道一句話是錯的,和不把這句話往心裡去,是沒有關係的。
他的小姑娘一個人,這麼害怕,在雪裡凍了這麼久。
林暮冬收緊手臂,嗓音不自覺地啞下來,一字一頓,落在葉枝的耳畔:「你沒有毀了我。」
他深吸了口氣,闔上眼睛,重複:「沒有毀了我,葉枝——」
被他叫出名字,葉枝從他臂間悄悄冒出一點兒頭,仰起臉望著他。
生疼的胸口一點點軟和下來。
不害怕了。
葉枝輕輕攥住他的袖口,想要出聲,柔軟觸感卻忽然覆上額頭。
乾燥,帶著一點點的軟,微涼,蜻蜓點水地落在她的額頭。
葉枝心跳驀地快了快。
林暮冬輕輕撫著她的頭髮,低下頭,唇畔擦過她的髮絲,聲音有些低,帶著一點點的嘆息:「……對不起。」
葉枝心口一緊,拉著他的袖口:「不是的——」
林暮冬單手覆住了她的眼睛。
有什麼力道隔著乾燥溫暖的手掌,不容抗拒地覆落下來。隔著指尖的縫隙,隱約透過極輕極柔氣息,拂過她的睫尖,輕輕撩開一片雪色。
林暮冬隔著右手,克制而隱忍地低頭,親吻著她。
他的世界一點都不好,傷痕纍纍,暴躁孤戾,漆黑冷寂得能把人凍成冰。
他試過把她推開的。
林暮冬闔上眼:「對不起……」
他的嗓音低低的,沙啞柔和,摻了一點疲倦。
像是已經跋涉過太遠的路,踽踽獨行,風雪夜歸。
他陷在黑暗的陷阱裡,伸出手來,攥住滑落的光。
葉枝眼前是一片溫暖的黑,胸口輕輕起伏,心跳莫名快得停不住。
她的話頭被林暮冬的動作忽然打斷,莫名泛起一點兒緊張,嗓音細細軟軟的:「對不起——什麼呀……」
林暮冬攥住她的一隻手,把她圈進懷裡,整個環住。
小姑娘乖乖靠在他肩上,短絨似的碎髮輕碰著他,身體柔軟單薄,有點兒燙,軟乎乎地貼著他的頸窩。
大概是吹了冷風,多少有些著涼了。
林暮冬蹙了下眉,連自己的外衣一起脫下來,一起給她裹在身上,抬手試了試她的額溫。
燙手。
葉枝自己好像還沒發現自己在發燒,睫毛忽閃忽閃地,還比剛才有精神了一點兒,眼巴巴等著他把話說完。
林暮冬抱著她,小心放在副駕上,單手環著她靠在椅背上坐穩,側身替她插好了安全帶。
他轉身發動了汽車,按滅頂燈打開雨刷,視線落在窗外的茫茫雪色裡,聲音很輕。
「你可能……以後都不能辭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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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枝:Σ( Q △ Q|||)︴
林教練:我覺得我告白了。:(...<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第四十四章 不會
就不能辭職了。
葉枝有點兒擔憂,眨眨眼睛還想再問,已經被林教練抬手重新遮住了眼睛。
掌心乾燥溫暖,貼著她的眼皮,擋住了有點刺眼的光亮。
倦意重新一點一點湧上來。
在突然變成了終身制合同的驚嚇中,小姑娘迷迷糊糊蜷著,攥著林暮冬的衣擺,憂慮地睡著了。
*
再睜開眼,葉枝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兒暈。
天旋地轉的那種暈。整個人幾乎是飄著的,熱氣烘著耳朵嗓子,身上反而冷,眼皮沉得像是被膠水黏著,怎麼努力也只能掀開一條細細的縫。
葉枝扒了扒柔軟的布料,從嚴嚴實實的衣服捲兒裡探出來一點腦袋。
她確實是飄著的。
林暮冬抱著她,正快步走在什麼地方,手臂穩穩墊在她身後。
察覺到動靜,林暮冬就停住腳步低了頭。
他的手臂加了些力,把人往裡圈了圈,嗓音低沉:「難不難受?」
葉枝輕輕搖了搖頭。
除了有一點兒冷,有點輕飄飄的暈,其實是不怎麼難受的。
至少要比一個人蹲在雪地裡好得多了。
葉枝剛醒,還有點兒懵。在周身裹著的暖意裡慢慢回過些神,眉頭微蹙了下:「手腕……」
她一開口才發現嗓子似乎尤其啞,忍不住低低咳嗽了兩聲。
「不疼。」
林暮冬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麼,把小姑娘往懷裡攬了下,摸出房卡,刷開了門。
開關輕響了一聲,有點刺眼的光亮灑下來。
葉枝這才發現,他們原來已經回了住宿的酒店。
走廊裡實在太嚇人了,每次一到了晚上,她都要全副武裝給自己壯上好一會兒膽子才趕出門。偏偏這一回一點兒都沒感覺到害怕,安穩得她幾乎一點兒都沒發現居然已經回來了。
葉枝動了動胳膊,想要揉一揉眼睛,手腕被林暮冬隔著衣物輕輕握住。
「你在發熱。」
林暮冬把她輕輕放在床上,俯身替小姑娘拂開了散在額間的碎髮,拿過枕頭在她身後仔細墊好:「藥放在什麼地方?」
身上沒半點兒力氣,葉枝陷在枕頭和衣服裹成的包圍裡,想了一會兒,輕聲報了個位置。
隊醫的藥箱裡就有常備藥,是給隊員準備的,沒想到她自己居然也用上了。
林暮冬幫她把書包放下,找到了藥,試了試杯子裡的水溫,拿水壺倒了些水燒上。
還從口袋裡變出了個果凍,撕開塑料紙插上小勺,放在了小姑娘的手裡。
葉枝握著果凍,抬起頭看著他俐落的背影。
她睏得不行,視線也隔著眼睫模模糊糊。燈光落下來,給林暮冬凌厲軒挺的肩背加上了一層毛茸茸的暖色光圈,連帶他的整個人也像是平白柔和了不少。
風雪隔著窗戶喧囂,屋子裡暖融融的,一點兒寒意都沒放進來。
葉枝幾乎有點兒想不起自己之前為什麼難受了。
心神被發熱模糊成了一團,葉枝抿了抿發乾的嘴唇,忍不住要闔上眼睛,肩背忽然被手臂輕輕攬住。
溫暖的體溫環著她。
林暮冬把她從車上一路抱下來,還沒來得及換衣服,肩頭依然帶著清新微涼的新雪味道。
葉枝不想睜眼,側了側臉,埋進寬闊堅實的肩膀裡。
她的嗓音溫糯輕緩,帶著一點兒軟綿綿的鼻音,不大情願:「很睏了……」
「我知道。」林暮冬摸摸她的頭髮,「把藥吃了再睡。」
他的聲音很輕,哄小姑娘的語氣,耐心又溫和:「很快的,吃了藥就不難受了。」
小姑娘很不情願,但還是本能地聽話,艱難地醒了一點兒,從她肩膀上搖搖晃晃抬起頭。
林暮冬眼尾悄然柔和了下,及時把藥送到了她嘴邊。
葉枝乖乖地張嘴吃藥。
她睏極了,動作也像是加了放慢特效的。柔軟的淡色唇片碰上遞過來藥的手掌,帶著發燒特有的微微熱意,輕輕地擦過去。
林暮冬的瞳色悄然一深。
他的肩背無聲繃起,又一點點重新放鬆下來,及時把兌好的溫水送到葉枝嘴邊,耐心地哄著她張開嘴,把水和藥一塊兒吞下去。
他的眼底掀起些暗湧,落在小姑娘依然乾淨柔軟的臉龐上,又一點點平復下去,俯身替她理了理身後墊著的枕頭。
林暮冬揉了揉她的頭髮,把那個吃了一小半的果凍輕輕挪到一邊:「沒事了,睡。」
醒來的時候,葉枝一眼先看到了柴國軒和劉嫻的臉。
加上邊上的林暮冬,很有那個「你醒啦」的師徒一行人表情包的氣勢。
小姑娘迷迷糊糊地嚇了一跳,撐了胳膊打著晃坐起來,偏偏手臂上又沒什麼力氣,一軟就頭重腳輕地往床下倒。
柴國軒嚇了一跳,連忙張羅著劉嫻扶人。沒等兩個人排布開,林暮冬坐在床邊,已經不差分毫地抬手,穩穩當當把人接住了。
葉枝撞在寬展強韌的胸口,心跳微快,怔怔抬頭。
林暮冬像是一直沒走,甚至連坐的位置都沒怎麼變,身上依然穿著接她時候的那件襯衫,低頭看著她。
乾淨板正的布料,肩頭洇濕的地方已經乾得差不多了,只是還留了一大塊不甚明顯的痕跡。
葉枝覺得自己好像燒得更厲害了。
「還難受嗎?」
見她醒了,劉嫻總算鬆了口氣,摸了摸小姑娘出了點兒汗的額頭:「還有點燒,應該是著涼了。」
葉枝眨眨眼睛,慢慢緩過神,彎起眼睛搖了搖頭:「謝謝劉教練……」
小姑娘臉上還泛著緋紅,嗓音也蔫巴巴地沒什麼精神。
劉嫻端起邊上晾著的水給她,摸了摸她微潮的衣服:「這麼睡不行,我幫你,咱們躺下睡得舒服一點兒。」
林暮冬根本不會照顧人,就讓小姑娘這麼穿著衣服睡覺,等天亮準要難受了。
她扶著葉枝,溫聲細語地問著她哪兒難受,隨手把礙事的兩個人往屋外轟:「你們倆先出去,我們葉隊醫得換衣服,一會兒再叫你們進來。」
柴國軒還很想關心隊醫的身體狀況,沒等開口,被劉嫻不由分說推到了陰森森的走廊。
下一刻,林暮冬也帶著外套,沉默著半踉蹌地出了門。
劉嫻拍了拍手,繞回床邊,扶著葉枝下床:「怎麼樣,有力氣站起來嗎?」
葉枝猶豫了一下,輕輕點頭,順著她的力道試著站起身,腳腕忽然鑽心地一疼,忍不住輕輕吸了口涼氣。
「怎麼了?」劉嫻嚇了一跳,連忙扶住她,「崴腳了嗎?嚴重不嚴重——」
葉枝連忙抬手,輕輕捂了下劉教練的嘴,悄悄往門外望了一眼。
小姑娘手指豎在唇邊,「噓」了一聲,又朝劉嫻彎了彎眼睛。
遇到林暮冬之後她就沒用過腿,來回都是被抱著的,差點兒把崴腳的事忘了。
回來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現在已近深夜,教練們明天都是要早起去參加閉幕式的,再熬下去就太辛苦了。
林教練要休息。
小姑娘的眸子清清亮亮,帶著一點兒柔軟無害的狡黠,眼睛輕輕彎起來,那一點兒小主意幾乎都寫在了臉上。
劉嫻挑了下眉毛。
年輕人,有什麼事第一反應都是忍著不說,自己扛著,不想讓另外的那個多擔心。
她當然是能理解的。
她不光能理解,還很喜歡看這些年輕人不小心翻車之後,圈在牆角乖乖認錯,再被另一個抱起來按著親。
劉嫻不動聲色,配合地閉上嘴巴點點頭,小心扶著她坐下,轉身把房門毫不客氣地落了鎖。
深夜接到通知藥檢H國運動員不合格、取消50米運動手槍冠軍成績的通知,轉頭又聽說隊醫生病,拖著一把老骨頭急匆匆趕下來探望隊醫打探情況的柴領隊蹲在走廊裡,覺得更迷茫了。
迷茫的柴領隊把走廊漏風的窗戶關了關,拉著一塊兒被扔出來的林暮冬,壓低聲音:「究竟是怎麼回事,藥檢的事和葉隊醫有關係嗎?」
林暮冬點了下頭,目光依然落在合著的門上。
他沒有要多說的意思,柴國軒皺了皺眉,配合地沒多問,靠在窗邊看了陣雪,輕嘆口氣:「又一個。」
運動員之間總是要有新老交替的。沒人不渴望在最高峰榮譽載身的時候輝煌謝幕,之所以即使成績滑落、甚至鋌而走險去另闢蹊徑,也依然堅持著留在賽場上,只會是因為退無可退,後繼無人。
對於任何一個已經拿過足夠的輝煌和榮譽、已經付出大半人生的老運動員來說,這都是最不情願走上,又時常無法抉擇不得不走上的一條路。
但做錯了事就是做錯了事,沒辦法用任何理由來解釋和原諒。
即使因為這種事順延到一枚銅牌,也沒有人會覺得高興。柴國軒搓了兩把臉,深吸口氣,慢慢呼出來:「這麼一來,在閉幕式上壓軸的就變成咱們了……」
直到現在,奧運會項目的調整內詳已經成了不是秘密的秘密,組委會主辦方都依然沒有動靜,顯然是要等到最後一天記者最多、影響最廣的閉幕式來宣佈了。
50米運動手槍作為已經定下會被取消的男子單人項目,在閉幕式上也有表演性的賽事。原定最後會由各國運動員輪流進行表演性射擊,最後再以H國為首獲得金銀銅牌的三個國家一人一槍,用子彈在靶上留下的痕跡作為對這個傳統項目的最後告別。
最後三槍一定會有實況轉播,現在H國的運動員顯然無法出場,這個位置就意外地落在了中國隊身上。
林暮冬收回視線,垂在身側的右手輕輕一動。
柴國軒眉峰驟然擰緊,語氣嚴厲:「想都不要想,一槍也不行!」
林暮冬身形不動,右手慢慢虛握起來,又重新一點點放鬆。
「不要挑戰你自己的心理狀態。」
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個一手帶起來的徒弟在想些什麼,柴國軒神色嚴厲一瞬,又緩和下來,努力放輕了語氣。
「我知道你現在的手已經有所好轉,但哪怕只是一槍,也不是你自己能控制的——不要再給你自己壓力了,你現在還能撐得住那一道牆,我們誰都不知道,如果有一天它徹底垮了,要面對的又是什麼。」
他按上林暮冬的肩,稍稍施力:「如果因為射擊,讓你下半輩子都困在這裡,我會愧疚一輩子……」
林暮冬垂著眼睫,輕聲開口:「不會。」
柴國軒一怔:「什麼?」
「我有——」
林暮冬抬起頭,從左胸口袋裡取出了個繫著口的小布袋,給他看:「我有這個。」
柴國軒懵了:「這是什麼——護身符?還是什麼東西……你現在也信這個了?」
射擊隊是老牌隊伍,向來不贊同封建迷信。柴國軒語重心長,拉著他講道理:「不能太信這些,要相信時代,相信科學,相信葉隊醫……」
林暮冬打斷他:「我信。」
柴國軒話頭一滯。
林暮冬慢慢把那個布袋攥起來,很認真,給他補充:「這就是葉隊醫給我的。」
他也不知道這裡面裝的是什麼。
是葉枝說他聽話,說他配合治療,治療效果又很好,所以在去參加集會之前送給他的。
他還沒捨得打開。
迎著柴國軒有些愕然的視線,林暮冬特意把布袋遞到他眼前,給他仔細看了看,還沒等他碰到就又一翻手腕收起來:「不能打開。」
柴國軒:「……」
原本還以為是什麼寧心靜氣有助於緩解PTSD狀態的中藥,誰知道居然連看都不能看。
柴國軒年紀大了,有點跟不上年輕人的思路,惦記著不能刺激這個徒弟,好聲好氣:「不能打開,你拿出來幹什麼?」
林暮冬蹙了下眉,把小布袋仔細貼身收好,一絲不苟:「好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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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教練:說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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