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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偵探/懸疑]田中芳樹 -【藥師寺涼子怪奇事件簿‧五】黑蜘蛛島 關閉[複製鏈接]

  博 士 (Goal)

~ 天水 ~ ~ 丹青揮灑義嶙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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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11-26 12:00 AM|只看該作者|正序瀏覽

日文名稱:やくしじりょうこのかいきじけんぼ‧黒蜘蛛島
所屬文庫:講談社




加拿大溫哥華發現了一對日本男女的詭譎屍體。
基於某種理由而主動爭取調查之人正是驅魔娘娘--藥師寺涼子!
與從臣(?)泉田準一郎警部補一同飛抵溫哥華的涼子,
立刻對不合作調查的總領事進行連旁觀者都不寒而慄的制裁。
隨後,涼子應好萊塢帝王--桂格里‧坎能二世之邀請,
前往其所擁有之島嶼--黑蜘蛛島。
然而,二世背後,卻出現一群遭警視廳解雇的男人之可疑身影……。
兼具極致之美與滅力量的女王陛下,
在妖邪之島與惡漢、怪物等對手展開無需爭議的激烈格鬥!
眾所期待的最新系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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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駁青壁刻史遷,丹青揮灑義嶙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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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12-2 05:40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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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Ⅳ


  蜘蛛絲形成了銀白色的迷宮。在迷宮裡跑了五分鐘左右,涼子跟我終於來到洋館出口。我們撥打著不斷纏上身的蛛絲,從草坪向樹林方向前進。半路上遇到兩個人,辨認之後才看出來是由紀子和岸本,兩位侍女也跟在他們後面。

  「岸本,來背一個女子!」

  「啊,要我背嗎?」

  「最適合你了喲!」

  「是是,樂意效勞。要我背涼子大人呢,還是哪位侍女小姐呢……」

  岸本美滋滋的背著手湊過來。

  我放下背著的老太太,跟岸本說聲「拜託了」。岸本的喜色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一臉不情願地扶過老太太。沒禮貌的混蛋。

  「老人家要是受傷了,我可讓你負責啊!」

  涼子恐嚇著失意的年輕Career,又轉頭對由紀子說:「由紀,這位是至關重要的人證。你們先帶著她去橡皮艇那邊。」

  「等等,這位老婦人是……」

  我向對涼子一樣解釋了一番,由紀子也馬上瞭解了事情原委:「知道了,那我帶她去吧。」

  她像溫柔親切的老師一樣,對老太太說:「放心吧,瑪尼小姐。來,我們走。」

  瑪尼不是老太太的名字,只是她在電影裡角色的名字罷了,不過由紀子對那個名字印象很深的樣子。

  涼子把老婦人交托給由紀子、岸本和兩位侍女,和我一起再次回到洋館。不管是檔、照片、光碟,總得找一些物證出來,上司大人堅持認為。別以為她對工作積極是好事,只怕又是為了將來要脅世界各國有權有勢的變態們,熱衷收集把柄材料吧。

  草坪上有一堆皮毛。那是獅子的屍體,全體裹著銀白色的絲,被燈光一照,異常地光輝爍爍。不只一具屍體,還有另一具體格特別雄偉的屍身。它頸部被蛛絲勒住,胸部的肌肉被大塊撕裂,半幹的血在身下聚成赤紅的泥沼。

  「那是馬拉科達。」

  「請看那個!」

  馬拉科達嘴裡死死咬著一個黑乎乎長長的東西,像折斷了的槍桿似的。到死也不鬆口,肉食類動物強烈的求生意志真可怕。群獅之首拼了自己一命,生生咬斷了蜘蛛怪的一隻腳。

  「雖說它是獸類,行為可嘉啊。」

  我對上司的評論也有同感。

  站在壯烈戰死的馬拉科達旁邊,不由得肅然起敬。我們平息了這種感覺,再次來到洋館正面。涼子一看之下,歎口氣說:「哼,這可糟糕。」

  在我們把老婦人託付給由紀子他們的時候,蜘蛛怪似乎跑到這邊來了。

  洋館的玄關完全被銀白的蛛絲封閉了。

  經歷過百年歲月,這座洋館彷彿在一夜之間衰老頹敗了。縱橫交錯的蜘蛛絲如同鐵絲網一樣,阻攔我們前進。

  「這可進不去了呀。」

  「從窗戶也不行嗎?」

  我們正要繞到洋館側面,一個物體驟然刺出--是一隻沒有方向感的蜘蛛怪腳。


  Ⅴ


  我倒吸一口氣向後退去,上司提議說:「我們也回橡皮艇那邊去吧。沒必要再滯留在這個島上了。」

  「可是,還沒跟蜘蛛女徹底了斷,證物也沒找到呢。」

  「只要有了證人,就不要勉強收集證據了。蜘蛛怪嘛,讓它在無人島上拼命暴走去吧。可以聯絡皇家騎警,讓他們派武裝警察來一舉殲滅,派軍隊來也行。這兒已經沒什麼要我們出馬的事了。」

  「我不想讓警察干涉啊。」

  「你不就是警察嘛!」

  「不要挑刺啦,您明白我的意思的。再說,被趕出島去可不是我的本意啊。」

  「這是自主撤退。反正已經見到了逃亡海外的三人組的窮途末路,出趟差也有成果了嘛。」

  「啊,也對,這還是出公差呢。」

  我不是裝蒜,真是的,怎麼把這檔事忘光了。

  「這樣可以嗎?把剩下的爛攤子都扔給加拿大警察,這可不行哦。您是跟在日本一樣,善後的事情都推給別人,自己就高興吧?」

  「嗯,這也算是一方面。不過,總好像有種掉進陷阱的感覺……」

  「沒這回事啦。不過,快走吧!」

  我催促著任性的上司,跑步穿過草坪,經過泳池和樹叢,趕到斷崖階梯上。剛才先走的五個人還在階梯半途中的平臺上呢,看樣子背著老太太的岸本用盡了力氣癱倒了,倒變成了另外三人半攙半抱著這兩個人。

  涼子一腳把岸本踢站起來,我又背起老太太。好不容易下了階梯來到岸邊,找到橡皮艇。這會兒已經沒必要擔心島上的人發現了,一上艇就把引擎開到最大,全速離開島嶼。轉眼間,可怖的島嶼黑影就遠去了。

  似乎安心了一些,老太太歎息著說道:「三十年了啊……溫哥華也全都變樣了吧。我也變了……再說,以後我怎麼生活啊。連棲身之地都沒有了……」

  這麼多問題沒法一下回答。橡皮艇最前方的涼子轉過身擁著老太太說:「寫回憶錄吧。把至今為止黑蜘蛛島上發生過的事情,都寫成書如何?」

  「我不會寫文章啊。」

  「口述筆記也好啊,找個好寫手代筆整理就行了。一定會超級暢銷的,還能拍成好萊塢電影啊。反正那些連正經腳本都沒有的漫畫都能拍電影呢。」

  老婦人很迷惑:「這……要真是這樣是很好啊。可我又不認識出版社……」

  「我來介紹。Sound Feather出版社如何?這是著名的有信譽的好出版社哦!」

  由紀子瞥了我一眼:「涼子怎麼積極得奇怪啊?」

  「我也覺得。肯定別有圖謀。」

  一陣大浪襲來,橡皮艇上下顛蕩著。黑蜘蛛島的影子看來還很巨大,那種迫近的威懾感卻漸漸淡薄了。我聽著引擎聲,思索涼子的圖謀。

  Sound Feather是冒險懸疑小說「羅絲琳警官(Madam Roslin)」系列的出版社。

  這個系列在日本的翻譯出版權掌握在JACES的關聯企業手裡。也就是說,涼子會成為這個出版社下一任的主人。

  涼子要以這次的事件當作奇貨,首先抓住全世界暢銷書的版權。與常人相比,她的勇氣有二倍之多,商業頭腦更得有三倍吧。

  老婦人又問:「不過,各位是演員嗎?」

  由紀子說不是。

  「哎,是嗎,真可惜啊。這麼多美女聚在一起,我還以為都是演員呢……還有那兩位男士,我還想是不是經紀人呢。」

  「其實也差不多呢。」

  我故意用日語回答。由紀子苦笑一下,岸本卻喜出望外地連連點頭,環顧左右的美女。

  我似乎聽到什麼聲音。涼子抬頭向上望去,其他人也都紛紛效仿。暗沉的天空中有個黑乎乎的影子掠過。

  分不出來是「咕咚」還是「撲通」地響了一聲,一個人大小的物體從上方落到橡皮艇上。幸好沒砸到艇上的任何人。不過,老太太嚇得驚叫一聲,雙手捂著臉。

  掉下來的是桂格里.坎能二世。臉的下半部分纏著重重蛛絲,已經窒息死掉了。他的眼睛還睜著,像生前一樣虛空。

  「蜘、蜘蛛在海面上!不是吧……它能在海上行走!它追我們來了!」

  岸本用手電筒照著後方海面,大喊大叫。涼子站起來,用帶瞄準鏡的手槍朝後方射擊。黑影的長腳揮動著,子彈打上去冒出火星。想不到蜘蛛怪竟然還有像水蜘蛛一樣在水面浮游的本事。

  橡皮艇飛駛著,激起的水花拍打著臉頰。突然,前方出現了船上的燈光。

  「是巡航船!」

  由紀子絕地逢生似的叫了一聲。那是接到瑪麗安的手機聯絡之後來接我們的船。

  巡航船包一晚上十萬美元,都是涼子支付的。對中意的客人熱情招待,可謂資本主義的王道啊。

  巡航船一般規模不大,長約九十英尺,寬不超過十八英尺,這時候看來卻像巨大戰艦一樣可靠。船長向我們招手。他身高跟我差不多,體重大概得比我重十公斤吧,紅髮紅須,看上去像是愛爾蘭裔人。只一秒鐘,他本來笑容可掬的臉上就浮現出驚愕非常的表情,粗大的手指指著怪物:「那那是什麼東西什麼東西啊?!」

  涼子大聲喊著回答:「是維多利亞觀光馬車的駕車人哦,現在化了妝而已。喂,快讓乘客上船呀!」

  船長的技術不賴,很快就跟橡皮艇接駁,用繩子固定好,一個一個拉著手腕把我們接上船。桂格里二世的屍體還留在橡皮艇上,這是後話,當時誰也顧不上注意了。

  涼子發現了船長轉來轉去的目光:「幹嘛那麼奇怪?」

  「人好像多了一個呀。」

  「我再多加兩千美元!」

  「OK,知道了。」

  船長答應以後,以跟巨大身體很不相符的小聲疑惑地問道:「那蜘蛛的船錢呢?」

  「你跟蜘蛛要如何?」

  涼子冷冷地放下話,船長立刻向五名左右不知所措的船員叱吒一聲:「絕不能讓那蜘蛛白搭船!全速向溫哥華前進。還有,用電話跟海岸警衛隊聯繫!」

  暗夜之中也能看出,巡航船踏著白浪在海上飛奔。優美秀麗的佐治亞海峽沐浴在月光的照耀下,陸地島嶼各處燈光閃爍。對乘船旅行的人來說,這真是個羅曼蒂克的夜晚。不過,這艘船是悲哀的例外。

  蜘蛛怪建在的七隻眼睛發出紅光,揮舞著七隻長腳,幾乎要爬到巡航船上了。它在水表面上行走,身體沒怎麼潮濕。瑪麗安剛把槍口瞄向它,一束蛛絲就像快速球一樣飛來,從美少女侍女手中擊落了武器,把它打進海裡。露西安拉起同伴的手,兩人一起逃到另一側船舷。

  蜘蛛怪過長的七隻腳似乎都要扒上巡航船了。涼子跟我往船頭方向跑去。

  岸本沒出息地嚷嚷:「哇,露兒戰士,保佑我啊!涼子大人,救命……」

  「緊身癖好像被攻擊了耶。」

  「沒關係。」

  「哪裡沒關係……」

  「聽那聲音,還不著急呢。」

  岸本又嚷嚷:「啊,這樣下去,我就要成為日本歷史上第一個被蜘蛛吃掉的Career警官了呀!在警視廳前塑銅像的時候,一定要把露兒戰士跟我放在一起呀……」

  「看來還真是不著急呢。」

  「把岸本那傢伙給蜘蛛怪玩一會兒吧。由紀保護瑪尼小姐。瑪麗安,露西安!」

  由紀子攙著老太太躲進船艙深處。瑪麗安和露西安趕過來。

  瑪麗安拿著半自動機槍,而露西安手裡……

  「沒在陸地上打中它的要害,結果倒要費兩倍的手腳。怎麼說我也不能砍人形的腦袋,現在既然現出原形了,就不對你留情了!」

  涼子拔出佩劍--不錯,露西安恭恭敬敬地把決鬥時的佩劍捧給了女主人。

  由紀子從船艙露出頭,跟我們說了個寶貴的消息:「蜘蛛怪有好半天沒吐絲了呀。」

  「看來終於吐完了。這樣就跟勝利沒什麼兩樣了。」

  「剛一說你就大意!」

  「你說什麼?!」

  「說就說了,你不用在意。」

  「哼,回頭再問你。先好好準備你的供詞去吧。」

  這時候,船長精神緊張地跑過來。


  Ⅵ


  船長的臉也變得跟頭髮差不多紅了,專門跑來警告我們。他本來想必以為這只是趟普通的夜間巡航,怎麼會遇上這些莫名其妙的事。乘客們完全無視專家警告,盡是危險的舉動。雖說乘客願意幹什麼是他們的自由,可是再這麼鬧下去,船長本人的身家就不保了……!

  涼子只問了一句話:「多少錢?」

  「啊,什麼……?」

  涼子重新問了一次,這次說得比較明白:「連你和乘務員都算上,這艘巡航船多少錢?」

  船長雙眼圓睜。目光深處,頭腦裡的計算器猛然開始運轉。

  「一百五十萬元……左右吧。」

  「一百萬元。」

  「一百四十萬。」

  「一百二十五萬!」

  「……好,賣了!」

  成交後,船長的聲音又有一絲疑惑:「是美元吧,不是加拿大元呀。」

  「香港元也行嘛。」

  船長換算著各國貨幣,頭腦一片混亂。涼子則跟著我走到甲板後方:「喏,現在在這艘船幹什麼都行了,不用客氣!」

  「您剛才客氣了麼……」

  我話還沒說完,涼子氣勢昂昂地轉過來,右手食指按住我的嘴,重重地宣佈:「多說廢話要罰款一百萬美元!」

  「……啊?」

  「在這艘船上,我的旨意就是法律,明白了嗎。」

  明白了……我終於回答說。

  美麗至極的獨裁者毫無懼色地闊步向前。在她的膽色和行動力面前,不管是地球人還是土星人還是異形怪物,統統都得讓道。

  我突然發現瑪麗安和露西安並排站在我們身後狹窄的通道上,步步緊跟著。瑪麗安拿著半自動機槍,露西安握著手槍。

  「這次可要決一死戰了,蜘蛛女!堂堂正正地來吧!我不會讓臣下出手的。」

  蜘蛛頭從扒住巡航船的腳中間突出來,七隻血紅的眼睛精光暴現。剩下一個眼睛被涼子打傷後還沒恢復,目光遲鈍。它結構複雜的口器悚人地一開一闔著。

  這傢伙莫非還有什麼詭計麼?

  我心中疑念頓生。

  蜘蛛怪借著人形外表已經生存了幾百年甚至更多的歲月了,輕視它的狡智絕對是非常危險的。說不定,咖啡因的影響已經解除了,它正謀劃什麼惡毒的奇襲呢。

  當然涼子也很毒辣,恰恰棋逢對手,不過我是堅決站在這一邊的。

  蜘蛛怪改變姿勢,正對著涼子。涼子緩緩架起佩劍。

  「警視,小心!它在吐東西!」我大吼一聲。

  同時發生了好幾件事:蜘蛛怪的口器像鐵夾子似的突然張開,來勢兇猛地噴出一股半透明的黏液。涼子左腳為軸,千鈞一髮之際轉了半圈閃開了。黏液落在甲板上,隨著怪異的聲音冒出一股白眼--是毒液。

  涼子一踢甲板飛跳起來--不,簡直是飛翔起來。她像握日本刀似的左右雙手握著佩劍,劍尖高指月光,一剎那間變成一道光的瀑布,從上至下直劈蜘蛛怪頭部。

  涼子落回甲板,只發出輕輕的腳步聲。緊接著她又是一劍,從左至右水準揮出。

  隨著一個乾澀的聲音,蜘蛛怪的頭部被從肢幹上切下來了,飛舞在夜空之中。蜘蛛頭在半空劈成左右兩半,若即若離地劃出弧線,掉落海中。

  失去了頭部的肢幹猛烈搖擺著,七隻腳好像裝了機械臂一樣一伸一屈,一下子打到甲板上,又一下子掄到空中。這樣幾秒後,肢幹僵硬,長腳攤開,完全失去了平衡。蜘蛛怪的肢體和腳終於也隨著頭部一起,沉入了海底。

  涼子長長吐出一口氣,扔掉佩劍:「這是你的愛劍吧?到海底陪你去吧!」

  涼子投出的佩劍在月光下閃出一道光芒,彷彿劍本身就是月亮上削下的一塊碎片,連水花也沒有就被佐治亞海峽暗沉的水面吸收,消失不見了。

  「Milady!」

  瑪麗安和露西安擁抱大獲全勝的涼子。由紀子從船艙裡走出來,終於放心了似的看看我,微笑著。我大大歎口氣,仔細檢視甲板。沾上毒液的幾處,周圍直徑四十釐米左右都腐爛成青黑色了。

  手肘架在舷側扶手上,我深深吸入海潮的氣息。還要聯絡皇家騎警的吳警部,以及各種各樣要解決善後的事情,不過那些都可以從長計議了。

  我感覺涼子來到我的左側,輕盈地縱身一跳,坐在扶手上。緊身服包裹下修長的美腿垂在舷側。

  「這樣很危險哦,掉進海裡怎麼辦?」

  「那樣的話,你就要拼命救我呀。」

  「……啊,是,明白了。」

  「明白了就過來。」

  涼子右手環住我的脖子,一股與海潮味不同的香味刺激著我的嗅覺。船員們在後方一陣歡呼,船長粗粗的聲音問道:「主人,現在往哪個方向去?」語氣十分輕快。

  「溫哥華呀。歸航了。」

  「遵命(Aye sir)!」

  「啊,還有,船上有紅酒嗎?」

  「只有罐裝啤酒。」

  「那也行,拿一個來。」

  涼子一邊下令,一邊右手玩弄著我的頭髮。

  「要喝酒慶祝嗎?」

  我問了一句,涼子沒有回答。

  「來了,啤酒。」

  一個罐裝啤酒遞過來,說話的是由紀子。

  「哎呀,謝謝你啦。不過,裡面裝的不是海水吧?」

  平常由紀子總會用同樣的利齒回應涼子的毒舌。這次她的表情卻很平靜,大概也很認同涼子這一番奮勇戰鬥的表現吧。

  「我代替船長送來啦。他還忙著操船呢。瑪尼小姐沒事。岸本警部補也是,眼睛有點失神,不過已經在船艙裡睡了。」

  「是麼。」

  「到溫哥華為止,我都會陪著瑪尼小姐,不用擔心。泉田警部補,涼子就交給你了哦。」

  由紀子轉身回到船艙,涼子看也不看,打開啤酒罐子,向外傾倒。一股細細的水流注向海面。

  「謹向海神波賽冬大人獻杯。多虧他每次都把那些噁心骯髒的壞東西都吞噬了。不勝感謝之至!」

  海神也不勝榮幸啊。但是涼子只敬了三分之一的酒就不敬了,把罐子遞給我:「你也喝一口。」

  「啊,多謝……」

  我多少有點受寵若驚,接過來喝了一口。真的剛喝了一口……涼子又把罐子奪回去了:「就給你喝一口。我掉下海你還得救我呢,不許多喝。」

  那根本不要給我喝就好了嘛--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我內心的呼喚,涼子右手摟著我的頭,湊近罐子喝了剩下的酒。不知道什麼時候,露西安和瑪麗安站在舷側,左右圍繞著我和涼子。

  我發現巡航船斜前方海面拱出一塊,借著月光看到一條大魚騰空躍起--不,那是棲居在海裡的哺乳動物。從那優美而簡潔的線條看來,大概是海豚吧。不過無知如我,也不能確定到底是什麼。



  【本卷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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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向海神獻杯》


  Ⅰ


  蜘蛛怪肢幹和頭部大約有職業摔跤手那麼大,但八隻腳每只都長四米以上,整體感覺像裝甲車似的。它向左右亂噴蛛絲,周圍的樹林和草地都被染得白花花一片。

  涼子回頭看到那幅情景,不知道為什麼竟然高聲笑起來:「哦呵呵呵,全都跟我計算的一樣啊!」

  「您說什麼?」

  「我本來就要讓蜘蛛怪錯亂、暴走,徹底摧毀氣球男的大本營嘛。能想出這種不用弄髒我的手就能把敵人埋葬的妙計,不叫深謀遠慮叫什麼!」

  「應該叫順其自然撞大運吧!」

  果然,我冷靜客觀的批判拂了女王陛下的心意:「你啊,就不能老老實實讚賞我一回嗎?」

  「我讚賞過好多次呀!」

  「騙人,明明老稱讚由紀,就是一點都不肯誇我!」

  「哪有這種事嘛。」

  「你這語氣,分明沒有誠意!」

  我們停下來一看,蜘蛛怪雖然搖搖欲墜,可也越來越逼近了。這樣下去,誠意不誠意的無所謂,性命可是要緊。中斷了鬥嘴,我們又飛跑起來。

  蜘蛛怪也不能無限制造蛛絲吧。我就指望它早晚吐盡了體內的蛛絲,在咖啡因的毒性作用下麻痺了倒下。

  不過,蛛絲吐盡之前我們也不能先被它弄死了。這個對手不同一般,不能按照常理打鬥,我們只能繞著圈逃跑。它越暴走,毒素在體內應該發揮得越快才是。

  看到我們這些人飛跑,敏捷強壯的獅子也跳躍著跟上來。萬幸超聲波發生器的電池還能用,它們即使接近也不能攻擊--突然,群獅發出淒厲的吼聲--它們率先遭到了蜘蛛怪的襲擊。

  蜘蛛怪其實還是群獅的主人呢,在它披著多明妮克.H.雪野這副人類外皮的時候。但是現在,暴走的怪物向獅群吐出蛛絲,揮起鉤子一般的長腳連連進攻。獅子們也對這個異形的怪物露出敵意,作勢準備應戰。

  回應馬拉科達銳利的吼聲,十頭獅子左右散開,蜘蛛怪左右各五頭,從半圓形慢慢向圓形包圍陣過渡。我並不清楚獅子之類的野生動物的習性,想不到它們竟然能這麼有組織性的協調行動。

  一頭獅子跳起來,狠狠咬住蜘蛛怪身上一隻動作遲鈍的腳,大概是昨晚被涼子集中攻擊狠狠毆打的那只腳吧。蜘蛛怪一隻腳被獅子咬住吊掛著,打破了平衡,另外七隻腳糾纏在一起,巨大身體向前傾倒。立刻,其他的獅子都從左右跳起來要去咬它。可是就在此時,蜘蛛怪的長腳用力踏穩,向最開始進攻的獅子吐出去勢洶湧的蛛絲。

  銀白色的蛛絲像蛇一樣勒住獅子的頭頸。獅子頭在空中轉了兩三個圈,掉在地上,發出沉重遲鈍的聲音,可能頭蓋骨都碎裂了吧。其他的獅子受到震懾,攻勢驟然停止了。

  「哇,好悲慘呀!」

  岸本戰慄著,不光是被眼見的情景嚇破了膽,想想昨晚,一個差池岸本只怕就落得跟這頭不幸的獅子同樣下場了。如此想像,冷汗也得湧出三升之多吧。

  我不由得落後了半步,聽到背後獸性的嘶吼,悚然回頭--本來還以為是獅子,其實不是--要是獅子還更好些呢。

  那是吉野內。他的臉被松明的火焰灼燒,掉進游泳池,總算得了條生路。即使這樣,他還不死心,被燒成醬紫色的臉上充滿憎恨的猙獰表情,惡狠狠的瞪著我。

  實在頑強得很--當然我不是誇他的。

  「趕緊去醫院吧。」

  我好歹勸了一句,怎麼說我也是比上司人道一些的正常人類嘛。

  「別廢話,得意什麼!看我馬上就活剝了你的皮……」

  這番恐嚇宣言的聲音扭曲著,看來不光是唇部,他口腔內部也被火燒傷了。

  「有本事就來啊。你才是披著人皮的畜生呢!」

  涼子揮了揮SIGSauerP225。背後也有吼叫傳來,聲音震撼著地面--因為那是趴在地上的井關的叫喊。

  井關兩腳的跟腱都被切斷了,雙手還硬撐著。他不光臉長得像鱷魚,動作、生命力都像冷血動物一樣極其遲鈍而頑強。

  「你、你們……你們……你們……」

  井關一邊像答錄機一樣重複著詛咒和謾罵,一邊從迷彩服的口袋裡拿出一把輕型機關槍。他充滿仇恨的目光死盯著我們,瘋狂地連續射擊。

  涼子和我向旁邊臥倒。

  井關射出的子彈都打進了吉野內龐大的身體裡。接連七八發,在這條巨漢胸腹之間打滿了洞,他撕心裂肺的咆哮聲幾乎震動了整個天空。

  井關對射中同黨的事實一點自覺和自責都沒有,又把槍口瞄準涼子。吉野內在痛苦掙扎中擲出軍刀,用盡力氣後橫倒在地上。軍刀的利刃在井關頸部深深劃開一道口子,他做出慘叫的口形,沒有聲音,只噴出一口血沫。

  一堆輕飄飄的白色的東西圍過來--蜘蛛怪吐出的絲線隨著夜風流淌得到處都是。

  無論加害人還是被害人,都被蜘蛛怪的絲線纏住,裹上一層層白色外殼,好像披上了屍衣。

  「看,跟我預料的一樣吧!」

  涼子是絕不會錯過任何一個顯擺的機會的。我聳聳肩,從氣絕的井關手上撿起機關槍。有點掠劫戰場的意思,不過反正死者也不會介意的。我一邊扯著蜘蛛絲,正打算繼續跑,又聽一聲大喝:「站住!」

  加戶怒吼的同時,拖著左腳湊過來。他的臉因為疼痛扭曲著,還硬撐著彎著腰射擊。涼子跟我躲在身邊繞來繞去的獅子背後。

  加戶霰彈槍射出,一隻獅子淒厲地長嘯一聲,似乎被部分子彈打中了。聽到同伴的慘叫,附近的幾頭獅子都被激怒了,立刻撲過來。加戶剛要再次射擊卻發現獅子們朝他逼近,愕然之中,他揮舞著霰彈槍威懾群獸。

  加戶的行為越發刺激了群獅。

  群獅一陣咆哮。這種咆哮跟之前的吼聲有什麼不同,加戶只怕沒時間分辨了。

  槍聲和慘叫。

  涼子跟我保持臥倒姿勢,一點都沒有抬頭。

  我們起身之後,頭都不回撒腿就跑。獅群興奮的吼聲和腳步聲在我們後面緊追不捨,卻被超聲波這無形屏障擋住,追不上我們。

  逃出日本的吉野內、加戶、井關三人,沒有經過任何國家的法官裁判,就這樣終結了。雖然不管怎麼判,他們不是死刑也是終生監禁,可落得這樣的下場,我心裡也不怎麼好受。

  「到處都還有餘黨呢,大家都沒事吧?」

  涼子正要回答我的問話,幾個人影從樹林裡跳出來。我不由得一閃身,其實卻沒必要--是那三位美女。

  「Milady!」

  「瑪麗安、露西安,你們都沒事吧,那就好。」

  涼子左右攬著兩位侍女,不僅很美,還有種慈祥的光輝。我幾乎被感動了--危險危險。

  「由紀也沒事嘛。好吧,這下人就齊了。」

  我正想著好像忘了個人,岸本跌跌撞撞地出現了--這下人就齊了。


  Ⅱ


  按照涼子的命令,由紀子、岸本、還有兩位侍女都找地方藏了起來,我則受命隨行--早就加班加點超負荷勞動了,看樣子就我不得解放。不過上司本人也沒休息呢,能有什麼辦法。

  「我們去搜集蜘蛛女和氣球男在這個島幹下的種種勾當的證據。」

  「那還是進館去吧。」

  「好,先把書房、圖書室、臥室什麼的徹底掀翻吧!」

  「應該叫「徹底搜查」吧!」

  「實際情況比表面描述更重要啦!」

  涼子和我經過外部樓梯,跑上二層陽臺。這時候還能聽見零星的槍聲和獅子的嘶吼,照明燈周圍到處都是白白的雲朵一樣的東西,都是蜘蛛怪吐的蛛絲。

  從陽臺進入,二樓中央有個大廳似的空間,有走廊通向更深處。

  一個男人歇斯底里地叫喚著跳出來,掄起一支估計相當值錢的高爾夫球桿,朝我的頭部打來。

  可惜我即不是高爾夫球,也沒心思講究人道。我身子向下一沉閃開球桿,從下方對他空門大露的腹部狠給一拳。胃部遭到直擊,那男人短促地叫了一聲就滾到一邊去了,翻著白眼,嘴角直冒白沫。我看了看他的臉:「我記得他的樣子。好像是桂格里二世手下的一個人。」

  「估計也是個變態,先讓他自己享受一會被虐的快感吧!」

  我們進入走廊,一個一個踢開房門向內窺看。檯球室、吸煙室、棋牌室、運動房、餐廳……就是沒有書房或者圖書室樣的房間。甚至,整座館裡根本見不著一本書。

  「找不到啊。」

  「那氣球男難道從來不讀書的嗎?真是跟日本的暴發戶一樣啊。接下來去地下吧。另外如果有家庭影院房間,殺人錄影可能在那裡呢。」

  「要是能找到編輯殺人錄影的工作室,那可真是物證的寶庫了。」

  我們進入寬敞的溫室,其中並排陳列著種植觀賞植物的巨大花盆。

  突然,一陣子彈的暴風雨襲來。從牆壁到地板再到天花板,掃出一排排的彈孔。

  桂格里二世出現了。他還穿著浴衣,拿著機關槍一通亂射。本來軍隊使用也要用兩個支腳固定住機關槍,他卻勉強用兩手抱著掃射,那幅被重量和後座力壓得搖搖欲墜的樣子很可笑。不過這個關頭還笑得出來就太危險了。

  屋頂吊燈大幅度地搖擺起來,變成成千上萬的水晶碎片四下飛散。燈上的鏈子也斷了,變成鐵蛇在騰空飛舞。吊燈最後落在我們藏身的沙發的另一側,引起不亞於地震的轟鳴。涼子雙眼射出危險的光芒:「氣球男著傢伙,竟敢偷襲……看我非在他肥肚子上扎針不可!」

  「那倒無所謂,可怎麼對付機關槍啊!」

  「我這不是正要對付嘛。把輕機槍給我。」

  接過我手裡繳獲的戰利品機槍,涼子從沙發背後露出臉的上半部分和手腕,氣勢雄雄地一片掃射。觀賞植物花盆被擊碎,玻璃牆面化作無數碎片,躺椅上到處是洞。反正不是自己家,盡可以射個痛快。

  桂格里二世晃晃悠悠地倒在地上,滾到一邊躲避子彈。等射擊告一段落後,他竟然又抱住機關槍爬起來,高聲怒吼著:「我的王國……竟敢把我的王國……」

  「哎呀,我還以為你的魂都被蜘蛛女吸走了呢,竟然還剩下力氣發怒啊!」

  涼子惡意地譏笑著,「再說,這也不是「你的王國」吧,明明只是蜘蛛女隨意擺佈的傀儡而已。既然不是自力更生建築起來的,靠別人施捨有什麼好得意的!」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桂格里二世像速射炮一樣迸發出一陣狂吼,跺著地步咆哮著:「你們才不懂!我祖父光會拍什麼怪奇電影,害我從小被人嘲笑。他把家產消耗蕩盡,只剩下這麼個荒僻小島。從那種狀態登上好萊塢之王寶座的我,經歷多少辛苦,你們能理解嗎?!」

  「誰理解你啊,老變態!」

  涼子絲毫沒有一丘之貉的同感,斷然喝道。桂格里二世呼吸急促得宛如暴風,宣告說:「罪孽深重的女人!面對我這麼偉大的人,竟然一點理解和尊敬都沒有。但我還會愛你,等你污濁的靈魂死去,直到你美麗的肉體腐爛為止,我都會愛著你。所以你去死吧!為了我的愛!」

  好萊塢帝王用力過猛地拉動扳機。機關槍發出無力的幹響,沒有射出子彈。兩次、三次--桂格里興奮過度,沒有注意到子彈已經射空了。

  桂格里二世臉頰上的肉連連抽搐,面對步步進逼的涼子哭叫著:「啊,等等,對不起,我道歉……」

  「廢話,道歉有用的話還要我的存在幹什麼!」

  說出這句好像懲罰女神和復仇女神合而為一的臺詞,涼子一腳踢向桂格里二世兩股之間。

  隨著一聲苦悶的嚎叫,桂格里二世縮成一團。他脆弱的筋骨大概撐不住滿身贅肉的重量,再加上功德圓滿的機關槍,倒下的時候砸得地面一聲轟響。浴衣上四字成語映入我的眼簾--「自作自受」

  「把他弄暈了,回頭想帶走可不容易啊。」

  「你難道要怪我嗎?!」

  「是啊。」

  「哼,那好,就算你說得沒錯,這傢伙放著不管也沒事。可是搜查期間讓他睡著了,也省得多費手腳啊,不是更好嘛!」

  我要反駁,她沒准會讓我抱著氣球男跟她走咧。涼子走向隔壁房間,我只有沉默地追在後面了。我們砸開門鎖向內窺視,房間裡充滿塵埃的氣味。涼子按下電燈開關。

  映入眼簾的東西是……即使過了很多天,我也不可能準確形容。其中一部分看得出來是變成白骨的人體,除此以外的部分卻是乾枯收縮的皮、雞肉似的質感,和大量的蛛絲堆積糾纏,在一堆亂七八糟的掩埋之下,看不出來是什麼東西的殘骸。涼子無言地關上門。

  「那是誰啊……」

  我的問題可能並不準確,或許該問「那是什麼東西」才對。涼子深吸一口氣解答了疑問,可我還是冒上一股陰森森的寒氣:「桂格里.坎能一世。」

  「……」

  光今天晚上,我就有不知道多少次啞口無言了。

  「不會錯嗎?」

  好不容易發出聲音,涼子點點頭,輕拂鬢角垂下的秀髮:「你還記得蜘蛛女說的話吧?桂格里想變成蟲子,果然已經變成蟲了啊。不過,只有一半,只有下半身變成了蜘蛛。」

  「這個……多明妮克有什麼超常的能力嗎?」

  「肯定是這樣。都是那女人的魔力!」

  桂格里.坎能一世表面上早已死亡了,如果還活著,得有一百歲以上了吧。還活著?還活著。這幾十年來,他就在這深邃的房間裡,一直活到幾年前。


  Ⅲ


  接著,我跟涼子又分頭搜查了兩三個房間,都沒有什麼收穫。我獨自跑到廚房看了看,發現有個人跌坐在散落一地的餐具食品中。

  「救、救我……救命啊。」

  說話的是個圍著舊圍裙的老婦人。她滿頭白髮,體態臃腫,卻給我某種高貴的印象。看她的衣服打扮,應該是館裡的傭人。

  不知道為什麼,我跟她明明是第一次見面,卻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彷彿我認識的她的孫女似的。

  老太太沒有武器,神情驚恐,怎麼看也不像變態同盟中的一員。我好不容易扶她站起來,她卻好像腰腿都嚇軟了,剛起來差點又倒下。這老太太不會也是蜘蛛女吧--我腦海閃過一絲不安,可也不能放手不管,無奈只有背著她來到走廊上。

  我一邊走一邊問:「我在哪見過您嗎?」

  「啊,這個……我小時候也出演過好萊塢電影啊。不過都有半個世紀以上了……」

  「哦?這樣啊。」

  很對不住這位老太太,不過我對此實在沒什麼興趣。好萊塢是極端優勝劣汰的世界,每一個明星都是趟過千萬個做著明星夢的人流下淚水走出來的。不過,為了讓老太太寬寬心,還是接著聊的好:「您演了什麼電影?」

  「怪奇電影,叫《怪奇蜘蛛女》,題目說來不好意思。我演女主角的少女時代。」

  這可吃了一驚。

  「啊!原來片中少女時代的瑪尼就是您演的呀?」

  「哎呀,您知道這個片子?」

  「嗯,是啊……被埋沒的名作啊,那部電影。」

  我並不想說謊,不過是對滿懷辛酸的老年人的一種慰藉罷了。

  「不過,我從那以後也沒什麼結果了。桂格里一世還挺操心我的,可他自身境遇也不順……他年紀大了,一直把我當孫女照顧呢。」

  老太太重重地抓住我的肩膀,似乎出於恐怖和憤怒,不由自主的下了力氣:「可是他竟然會變成那樣啊!那個叫布蘭達。S。豪爾德的女人就是惡魔。是啊,我是知道的,真的有惡魔存在。太可惡了,像桂格里一世那樣的人都被變成那樣……太可怕了……」

  從老太太漫無條理的敘述裡,我也抓住了一點線索,一邊加快腳步,一邊再次確認:「這麼說,您知道這座島上發生了什麼事情吧?能向皇家騎警做證嗎?」

  「嗯,好,可以啊。只要你能把我救出這個島。」

  「您在島上多少年了?」

  「嗯……這個啊,現在是哪年?」

  我回答了年份,出演過少女瑪尼的老婦人重重地歎了口氣:「這麼說,我到這個島上都三十年了啊。這期間,一步都沒走出島外過。」

  我沒問她「您現在多大年紀」,她畢竟曾經是個女演員。

  「你跑到哪去了!」

  涼子從某個房間露出臉,對我大加責備。她看到我背著的老太太,果然很意外:「泉田,那個女人是誰?」

  真服了她了。怎麼不問「那位老太太是誰」……

  「是演過《怪奇蜘蛛女》裡少女時代的瑪尼的那位演員。她被關在這個島上三十年了,島上的什麼事情她都看見了。」

  聽過我簡短的解釋,涼子立刻諒解了。她招手叫我「這邊來」,一邊警惕著周圍環境,一邊小跑前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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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Ⅲ


  多明妮克剛才雙手一直背在身後,現在才伸出來。她左右雙手各握著一把長劍的劍鞘部分。涼子很有興趣地仔細打量著那樸實無華的武器:「是佩劍啊。」

  「沒錯。不僅可以刺突,還可以斬和劈。」

  多明妮克右手一揮,一柄佩劍連著劍鞘一起飛過來,被涼子伸手接住。涼子握住劍柄,拔出二十公分左右,銀灰色的劍刃寒光閃閃。

  「怎麼樣,好劍吧?」

  「好劍。不過,我想跟你的交換一下。」

  看到涼子悉心檢驗劍刃,多明妮克不屑地笑笑:「你以為我在劍上動了手腳?這想法可夠小氣的。」

  「才不是呢。就因為這是把好劍,才讓你用的,給你占一點利器的便宜嘛。」

  涼子的舌尖比劍鋒更銳利,先激起火花。多明妮克輕輕聳肩,把自己的劍遞過來,兩人交換了佩劍。涼子完全拔劍出鞘,輕輕揮了兩三下,滿意地頷首說道:「泉田,幫我拿著劍鞘。」

  「是。」

  「你的職務就是觀察記錄我建功立業。絕對不許出手哦!」

  「我不會出手的。」

  答話之後我又感覺有必要加上一句,接著說:「因為您不會不贏的。」

  我也有點迷信古板起來了,有意避免說「敗」字。也不知道涼子有沒有注意到,她略停了一瞬之後閃現一絲微笑:「當然了!」

  多明妮克揚聲道:「準備好了嗎?Miss藥師寺?」

  「隨時奉陪。」

  陽臺寬約六米,長三十米左右,作為一對一的劍術對決戰場足夠了。被月光和照明燈光映著,不知怎麼有種異于人世的感覺。

  兩位美女沐浴著幽幽燈光,展開一場優美而驍勇的斬劈搏擊。兩柄佩劍交錯打出電光,隨著她們動作的左突右刺上下揮舞,火花鏘然四射。

  多明妮克一聲長嘯,向前踏出一大步,劍尖直刺涼子咽喉。涼子向左躍起閃避,佩劍輕輕一挑,彈回敵人的攻擊。緊接著她沒有片刻停滯,反手劍光一閃,直向多明妮克右肩劈下。多明妮克橫劍一攔,再擊涼子心臟部位。劍身碰撞,刃聲不絕於耳。

  兩人位置交錯。

  劍光飛起,多明妮克的袖口被劃破,涼子也有一縷秀髮飄落。又七八個回合,涼子突然跳出來,嘲笑對手:「喘不上氣了吧,蜘蛛女!」

  「你才是,劍重得拿不動了吧,小丫頭!」

  「哎呀,多謝你承認我年輕哦。」

  多明妮克沒有反駁,迅疾踏出一步,手腕翻出讓人眼花繚亂的花樣。佩劍虹光閃爍,魔法般直取涼子左側頸部。

  不容躊躇的瞬間。我彷彿看見涼子頸部斷成兩截,美麗的頭顱飛向空中……但是涼子上半身和右手腕同時一折,把致命的斬擊從左上引到右下,化解開來。動作如行雲流水,只能用「華麗之極」來形容。

  「太漂亮了!」

  我不由得讚歎一聲。但是,現在還不是鼓掌的時候。涼子一瞬間由防禦轉成攻勢,本來多明妮克已經確信得勝,沒想到斬擊被化開,步法有一點凌亂,架勢也散了。涼子絕不會錯過這個機會,一躍而起繞到多明妮克左側,接連不斷出招刺突,一串火花在多明妮克的騎馬服上接連迸發。多明妮克偡偡俯身躲過,完全調整好姿勢後,還是有兩顆扣子掉了下來。

  正在激烈的時候,突然插進一場幕間狂言(譯者注:日本傳統藝術形式,類似喜劇小品,經常插在大戲劇中做中場調劑)。那人好像是桂格里二世的秘書,從離我五米左右的柱子陰影後用手槍瞄著涼子。我發現他的企圖,立刻用手裡的劍鞘擲去,把他的手槍打飛了。他還沒來得及開槍,所以沒有槍聲。

  「正在緊要關頭呢,別搗亂!」

  那男人帶著驚詫的表情向後退卻,似乎為了表示沒有敵意,搖晃著雙手。難得他費心表演,我卻不上他的當。

  那人驟然蹲下身,從右腳腕出掣出隱藏的軍刀,正要投出的瞬間,被我跳過去一腳踢飛。我還從來沒有下手這麼狠過,因為實在也來不及手下留情。被沉重的軍用靴一踢,這男人右手腕肯定骨折了,軍刀掉落在大理石地面上。

  那人愕然回頭,我立刻用全身體重向他壓去。男人一個跟頭栽倒,擁抱大理石地板。他左手握著右手腕,痛苦地哭叫著打著滾。

  我聳聳肩,深呼一口氣。自己也覺得做得有點過分,不過也沒功夫多想,又轉頭去看涼子。雖說我的行動是不得已而為之,可如果這番騷動影響涼子集中精神,在決鬥關頭落敗的話,我也不能原諒自己。

  兩位美女的決鬥還在繼續,甚至更加激烈。兩人都像不知疲倦似的,鬥志昂揚,不斷發起暴風一般的進攻,又還以銅牆鐵壁般的防守,好像永遠打鬥不完。

  雙方同時使出斬擊,佩劍的劍身、甚至劍鍔都激烈碰撞在一起。劍鍔交錯,一方用力挑撥對方,另一方反用劍身攔押。兩雙明眸在極近的距離相互凝視,相撞的視線擦出火星。

  「沒沒、沒事吧?」

  我朝這變了調的聲音方向看去,才剛剛注意到,外樓梯上還有四個人。說話的人是岸本,兩手抱滿了作為勝利品繳獲下來的來福槍和手槍。另外三人是室町由紀子、瑪麗安和露西安。她們面對陽臺上的劍術搏擊,深吸一口氣。

  「其他的敵人呢?」

  由紀子咳嗽一聲,回答我的問題:「全都失去戰鬥力了。我們來看看你跟涼子怎麼樣了……危險!」

  被由紀子提醒,我連忙閃避,後背靠在樓梯口的柱子上。劍刃迸發的聲音貼著我的鼻尖過去了。兩位劍術卓絕的女劍士一邊激烈打鬥,一邊漸漸地從陽臺移動到樓梯上。刀光劍影中,兩人一級一級,或者一次好幾級地躍下樓梯。

  由紀子、岸本和兩位侍女也從樓梯上走下去到草坪上。我右手持槍,左手劍鞘,跟在涼子她們後面。決鬥場改成草坪,觀眾變成五倍原來的人數。

  我深吸一口氣,看到涼子臉上似乎有發黑的血塊飛落下來。

  但幸好那不是血,碎片飛舞在空中,又被多明妮克的劍尖挑住了。多明妮克面對勝利揚聲大笑,再次揮劍刺向涼子,炫耀著她的獵物。涼子露出素顏,她的眼罩被敵人的刺突劃破了。

  「你真美呢,涼子。藥師寺。」

  多明妮克緩緩揮劍,揭開眼罩的同時,如此評價著。涼子沒有說話,輕輕喘口氣。她茶色的秀髮有些凌亂,臉頰泛起紅潮,瞪著多明妮克。蜘蛛女的感歎也不無道理--生機勃勃、怒氣填胸,又不肯認輸時的涼子,實在是太美了。

  「不光是容貌,表情也美豔之極。我的那些「人形容器」,再沒有像你這麼美的了。」

  多明妮克嗖地一揮劍,將眼罩甩向夜空,又認真地盯著涼子:「涼子。藥師寺,承認失敗吧。然後把你無瑕的容貌、肢體都讓給我。這樣,只要我活著,你也能永存不朽了。」

  她的聲音像歌唱家一樣美妙,一副陶醉的口吻。但是,她說的內容卻能引起最大限度的恐怖和厭惡,攝人魂魄。要是十九世紀的貴婦人聽到這話,大概「啊」地嬌呼一聲,立刻大腦貧血暈倒了吧。

  不過藥師寺涼子可是二十一世紀的貴婦。

  「你就是像這樣一個一個,靠著攝取「人形容器」,已經活了好幾百年了吧?」

  多明妮克利己主義的傲氣被澆了一盆冷水:「是啊。這半個世紀以來,我一直在尋找盡善盡美的「容器」,只有美貌可不行。我的願望終於要實現了,你屬於我了!」

  多明妮克雙眼閃爍著可怕的光芒。


  Ⅳ


  涼子向後退開,跟多明妮克拉開一點距離。

  「我就屬於我自己。我的精神、肉體、命運,全部屬於自己。我的過去、現在、未來,也都是我的。我不會把自己出賣給任何人,任何人也別想支配我!」

  她毫不猶豫地架起劍,朗誦似的向對方宣告,「我的人生裡,沒有你的立足餘地--或者說,雖然還有餘地,佔據那塊地方的卻不是你。誰能佔據那裡,只有我才能決定!」

  涼子說完,多明妮克嘲弄地回應:「有誰啊?比如說,那邊那位英俊的警官先生?」

  多明妮克的目光射向我,不過我可不覺得這是稱讚。涼子高聲笑道:「這就不能讓你知道了。不過,除了主從關係以外,總還有餘地就是了。」

  「主從?」

  「對。我和泉田,是最理想的主從關係。」

  哪裡有。

  我心裡暗暗回應,不過多明妮克就偏偏感應不到我的心靈呼喚。她一貫的矜持被涼子的言行揭穿了。

  「那我就把你們主從兩個一起解決了吧。本來照我說的就好了,現在你們只有到冥界後悔去吧!」

  佩劍發出鳴聲。

  「就憑你,也想對付得了我嗎,蜘蛛女!果然是沒有腦子的節足動物!」

  也不知這番嘲笑和劍光哪一個更冰冷更尖銳。多明妮克揮劍,帶著破風聲直劈斬下,間不容髮的時刻,涼子風馳電掣般刺出一劍--直刺多明妮克額角。

  多明妮克的慘叫聲撕裂夜空:「臉……我的臉……你這小丫頭!」

  劍尖劃到多明妮克眉心。她左手捧臉,詛咒不絕。

  涼子右手拄劍,左手指著多明妮克:「反正你的臉也是從別人那裡偷來的!你連血都留不出來。趕快顯出原形!」

  包括我在內的五個觀眾都不出聲,盯住多明妮克。的確,她沒有出血。

  多明妮克把劍扔到草地上,勝敗已決。她捧著臉的手臂下方,皮膚四分五裂,臉部也綻開了。

  有些閃著黑黝黝的光澤的東西從她背部突出來。隨著衣裳撕裂的聲音,那東西越伸越長,看起來又像劍、又像齒牙--不,這些都不對,那是有筋骨的腳,細細的,但似乎非常強韌。一隻、兩隻、三隻……多明妮克的臉完全裂開了。持續的龜裂劈啪作響著向下傳去,衣服、皮膚都被彈開撕碎了。最後出現的是圓形黑色,剛毛叢生的肢體。從美到醜,這真是可怕的變形過程。

  我有生以來頭一次見到一個人生生變成蜘蛛的光景--希望也是最後一次。這副景象實在是能扼殺一切食欲。

  「警視,這邊!」

  我大吼一聲沖過去。「不許出手」的約定現在已經無效了。

  「還不用呢!」

  涼子簡短回答,將右手的佩劍擲向多明妮克變身成的蜘蛛怪。蜘蛛怪的一隻腳輕輕一跳,佩劍就被遠遠踢開。這期間涼子右手伸在背後,兩位侍女趕上去向女主人手裡遞了一個東西。看起來像是大型手槍,槍身卻異樣地圓鼓鼓的,形狀很奇怪。

  涼子左手穩住右手腕,兩腳微微分開:「接招,蜘蛛怪!」

  隨著朗聲喝叫,涼子瞄準多明妮克蛻變的蜘蛛怪開槍了。

  彈著的衝擊波並沒有引起風聲。一發、又一發……一共射出六發子彈,一發在頭部,一發在左前腳,剩下的打中軀幹,全部命中了。

  蜘蛛怪搖搖欲墜。雖然沒有倒下,卻看得出來有些退縮。

  「那是什麼東西?」

  這不是普通的子彈。聽我一問,涼子得意地回答:「膠囊子彈啦。裝滿了咖啡因的,就是大象吃了也得失眠一個星期。」

  「咖啡因……」

  「我不是說過嗎,蜘蛛非常不能忍受咖啡因,中樞神經會被麻痺的。這個白天瑪麗安和露西安就準備好了。」(譯者注:「吃一種藥,就拉出一種形狀的蜘蛛網,藥物不同,蛛網的形狀也就不同。給蜘蛛吃的藥,主要是作用於中樞神經的麻醉藥,如茛若減、嗎啡、安非他明,以及阿托品、咖啡因、番木鼈堿、墨斯卡靈亞硫酸等等。這些藥品在人體實驗中都可以產生幻覺,在作用上無明顯區別。可是,給蜘蛛吃下去,卻會拉出不同形狀的網,有的亂七八糟,有的奇妙無比。這成為區分藥物的標誌,只要看網的形狀,就能確定藥的成分,絲毫不差。因此,在研究細菌毒性以及法醫學領域裡,蜘蛛成為不可缺少的珍貴的實驗動物。」--摘自西村壽行《追捕》)

  我扭頭去看兩位侍女,忍不住讚歎道:「兩位真是世界上最有效率的侍女啊!」

  「因為她們有世界上最好的雇主啊!」

  直到剛才還名叫多明妮克.H.雪野、變成「人形」的蜘蛛怪,儘管搖擺不定,卻還在硬撐著前進。八字長腳失去控制,左搖右晃,但還沒有倒下。

  「蜘蛛怪還能動呢!」

  「不會不能動的啦。」

  「咖啡因麻痺了中樞神經,它也不會喪失行動能力嗎?!」

  由紀子和岸本看到蜘蛛怪接近,連忙後退。涼子也退後一步,偏著頭說:「其實不是那樣的。」

  「怎麼不是?」

  「就是說,中樞神經被麻痺後,它即使吐絲也會失去控制,不能結網了。」

  蜘蛛怪口中湧出銀白色的瀑布,毫無方向地上下左右亂噴。周圍的地面呈現降雪後的景象。

  瑪麗安拉拉涼子手腕,說了句什麼好,涼子點頭肯定,把射出膠囊子彈的特質槍還給瑪麗安。

  「它不會停止吐絲嗎?」

  「我不是說了,這樣就結不了網了嗎。即使吐絲,蛛絲的量和方向、形狀都沒法控制,身體想停也停不下來。」

  「也就是說……」

  不祥的陰影籠上我心頭。

  「也就是說,它不僅不會停止行動,而且還會暴走啊?!」

  「你這種說法,也算不無二致吧。」

  「不,只是直率的表達而已。」

  在我們爭論「不是「主從」,而是「上司與部下」」的日語表達方式問題的時候,蜘蛛怪驟然接近了。

  「糟糕!」

  我反射性地抓住那個使事態惡化的最高責任者的手,轉身猛跑。涼子簡直等於給暴走卡車司機多灌了幾杯伏特加嘛!

  「快跑!被蛛絲纏住就完了!」

  兩位侍女和由紀子也開始跑。岸本扔下戰利品,撒開短腿繞圈子。所謂戰利品,其實也都是不能行動的對手扔下以後他才撿起來的。

  涼子並不甩開我的手,一邊跑一邊不滿地大叫:「明明打贏了,幹嘛要逃跑啊!」

  這問題問的可真不錯,我也正想知道答案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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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決鬥是貴婦人的嗜好》


  Ⅰ


  「別一下子就弄死了哦,可不能讓貴客失望而歸啊。充分利用時間,有什麼手段儘管使出來,可不用考慮效率什麼的。」

  桂格里二世的通過麥克風指示手下,鼓勵他們放手虐殺--這傢伙真是從腸子肚子裡都腐爛透了。

  一身黑衣的女王陛下浮現出對敵人不屑一顧的微笑,回頭看了我一眼,表示什麼桂格里二世的指示完全是小菜一碟。她兩手各有一把槍,是之前兩位侍女遞給她的--右手裡持一把德國製造的SIG Sauer P226,可連發十五發。

  她把左手的槍扔給我--一支伯朗甯High Power。

  「讓給你一個啦。」

  「多謝您費心。」

  我們站在開闊的草坪上,沒有可以遮擋的藏身之處。這在以少敵多的時候是相當不利的,涼子卻滿不在乎。

  「要找掩護啊,那邊不是有的是嘛--就是老會動啦!」

  她抬手指去,竟是那些褐色的猛獸。

  「獅子?!」

  「你學那兩個人的樣兒!」

  兩位侍女忠實地執行女主人的作戰方案。兩人以近身卻不能侵犯她們的獅子身體為盾牌,連續不斷地向敵人開槍。

  瑪麗安和露西安都只瞄準對手腰部以下,因為沒有必要殺死對方,只要奪去戰鬥力就可以了。打傷了腿腳即不能站也不能跑,扔下不管也不能再靠近過來了。

  一方面因為敵人懷有邪惡的目的,另一方面也因為兩位侍女卓越的戰鬥力,應付起來還是綽綽有餘的。不過,這種情況已經完全能夠成立「正當防衛」,即使她們倆下手毫不留情也沒人能指摘什麼。

  加戶咆哮著:「兩個小丫頭也敢耍花頭!」

  如此種種,接連不斷的叫罵都跟獨創性沒什麼緣分。露西安不懂日語,也不去答話。加戶手裡的霰彈槍口剛剛瞄向她,她突然俯身撲向草坪,同時用貝雷塔還擊。

  霰彈從加戶槍口轟然爆發,卻打向了夜空--因為他在左膝被露西安打中、姿勢大幅度扭曲的時候扣響了扳機。

  加戶像野獸般狂吼一聲倒在草坪上,手裡還不肯放開霰彈槍。這時候貿然接近他,只怕會在最近距離沐浴在霰彈之下,反正還不能扔下他不管。

  「嘁,小丫頭片子都能打倒你。真沒用!」

  井關一邊發表著充滿「暴徒之間的友情」的評論,一邊逼近過來。他躬著腰射出一排來福槍子彈,在草坪上打出一溜彈坑。

  涼子瞄準他的腳就是一槍。一股命中的彈著硝煙騰起,井關卻沒有倒下。他咬牙切齒地拉起褲腳,露出黑色金屬的光澤--他竟然戴著護膝。這麼說,估計防彈背心也早有準備。

  涼子信號一發,我們向樹叢間隙中退去。

  井關確信自己已經勝利,正在得意地踏入樹叢中的瞬間,瑪麗安和露西安飛身躍起--如果是排球,這大概叫「回轉接球」;如果是棒球,或許叫「滾地接球」吧……露西安和瑪麗安頭部向地面紮下去,骨碌一下就輕輕翻起--與體育運動所不同的是,兩人手裡都拿著刀子。

  什麼東西砰地一彈,比氣球破裂那種要小一點的聲音。正在突進的井關身體騰空而起,腦袋撞向地面。他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掙扎著要站起來,卻無能為力。

  「哇啊……啊!腳……小丫頭!」

  井關雙腳的筋被兩個侍女同時切斷了,再也站不起來,接下來至少兩個月不能行走吧。

  露西安左手撈住井關投擲過來來福槍,反手向他射擊。地上的草屑迸起,塵土飛揚。對方的腿被打中,慘叫著癱倒在地。

  至今為止,他們虐待、殺害的都是毫無反抗能力,甚至連恐懼哭叫都不會了的女子和兒童。但是今夜,一定要讓他們好好賠償過去犯下的罪業,還要加上幾倍的利息。

  露西安和瑪麗安體態輕盈不亞于她們的女主人,在草地上飛馳、旋轉、跳躍,好像自由體操表演一般。敵人即使亂射一氣,也怕打到自己的同夥或者獅子,躊躇之間手腳就被射中,再無反抗之力。

  獅子們四下亂竄。即使他們想攻擊入侵島上的不速之客,也不能越過超聲波的無形壁壘。侍女們按女主人指示的那樣,在獅子附近躲避對手的子彈。獅子受到超聲波的影響,無所適從地跳來跳去,恰好起到妨礙對手射擊的作用。

  「好,不錯,都按我的計畫展開了嘛。」

  涼子滿意地點點頭。

  這女人降生到人世的時候,一定把客氣啊謙虛啊虛心之類的美德都留在娘胎裡了。取而代之的是勇氣、自信、鬥志,都有常人的兩倍以上。這些氣質籠罩在她全身,對藥師寺涼子本來的造物之美更有錦上添花的效果。

  陽臺上,「好萊塢之王」興奮異常,從躺椅上坐直起來,伸長了脖子,左手舉著望遠鏡,右手交替把爆米花和可樂往嘴裡送,滿心喜悅地觀賞流血廝殺的戰鬥遊戲。即使流血倒下的是自己的部下,他也一概滿不在乎。

  室町由紀子在游泳池附近,撿了一支對手掉下的來福槍。一個兇暴的聲音突然橫空響起:「眼鏡女,呆在那別動!」

  吉野內巨大的影子跳出來,手上有一把鏈鋸,讓人討厭的馬達聲不絕於耳。由紀子表情僵住了,我忙向她喊:「室町警視,開槍!」

  「敢開嗎?」

  吉野內嘲諷著猛撲上去。我也來不及趕過去,正要對他開槍。游泳池邊有舉著松明的女神雕像,由紀子半身躲在雕像後,對著吉野內的腳射出子彈。

  吉野內步法大亂,自己全身向雕像撞過去。衝力太猛,好像要撲過去抱住似的。他身體龐大,撞得雕像動搖,松明從大理石雕的女神手裡掉了下來--沒有落在地面上,恰恰落在吉野內頭上。想必他腦袋上塗的是完全油性的髮膠,轉瞬間就熊熊燃燒起來。

  吉野內上半身被火焰包圍著,一邊痛苦慘叫,一邊向游泳池跑去。他巨大的身體望空跳起,徑直掉進游泳池裡,激起一股巨大的白色水柱。

  由紀子喘了口氣,注意到我在看她,僵硬地微笑著徵求我的意見:「不去救他行不行?」

  「當然可以。」

  一點都不會良心不安。

  「那副德行也死不了的。先保護自身要緊。」

  「知道了。」

  「儘量跟瑪麗安和露西安她們呆在一起就比較放心了。」

  這樣一說,不等涼子露出諷刺的意思,由紀子先顯出不安的表情:「要說呆在一起……岸本警部補在哪呢?」

  「那邊呢,那個白癡。」

  涼子呸了一口。抬眼一看,草坪和森林的交界附近,一個小小的人影正在左右亂躥。果然是岸本。他似乎自得要領,正打算逃避戰場,卻有一頭獅子在他周圍繞來繞去。

  「喂,你還怕超聲波發生器不?有辦事就上來啊!」

  岸本正腆著臉亂揮超聲波發生器,不知哪飛來一顆子彈,恰恰命中發生器。

  岸本臉上的肌肉儼然作響。

  他戰戰兢兢地將目光投向超聲波發生器--上面開了一個大洞,裡面的零件都掉出來了。

  獅子吼聲直刺鼓膜。岸本好巧不巧,正好把超聲波發生器扔到獅子頭上。

  「哇~哇~~~~!」

  桂格里二世對無處逃遁的岸本不勝厭惡和輕蔑地說:「啊,真是醜態百出,連收進錄影的價值都沒有。趕緊讓獅子吃了算了!」

  我看到他擺了擺過多贅肉的肥手。具有扭曲的審美觀、欣賞屠殺的嗜好,還有巨富和權力--他具有古代尼祿和卡尼古拉這樣的暴君的性格特徵。

  岸本逃,獅子追。

  好像小貓追香腸一樣的情景,真是讓人忍俊不禁。

  可惜不能放任不管,我急忙向上司進言:「岸本會被獅子吃掉了呀!」

  「自然法則,真的很嚴酷啊~」

  「不是這麼說,必須得救他呀!」

  「嗯--?」

  「現在不是疑惑的時候啦!」

  「才不是疑惑呢。我可不想救他,要是不管的話,怎麼才能找個正當藉口呢……」

  以上我都置若罔聞,向岸本跑過去。說真心話我才不想積極救他呢,可是也不想一回日本就遭岸本父母的憎恨指責。雖說我沒見過他們,想必人家很為寶貝兒子自豪哦!

  我一邊跑一邊開槍。雖然沒有打中,本來已經咬住嚇傻了的岸本褲腳的獅子,也被這一槍驚得跳開一米,轉過頭來瞪著我。目光相遇,我著實有些膽怯。不過多虧了超聲波發生器,那頭獅子嘶吼著伏下身去。可是,遠處又有三頭獅子沖我跑過來。

  這時候,涼子清脆地喝道:「Pape Satàn,pape Satànaleppe!」

  之前涼子已經告訴過我,這是《神曲》裡記載的迷之咒文。雖然含義不明,最多只是文學上的問題罷了。獅子的飼主很有可能給這句話賦予特別的含義,用來訓練獅子--是吉是凶麼……

  結果立刻揭曉。

  獅子都不動了,彷彿一瞬間就變成了靜止的畫像,全都停在原地,一個接一個地乖乖伏身到草坪上。我從這些猛獸的表情上觀察到敵意似乎消除了,小心翼翼地靠近岸本,把癱軟如泥的緊身癖揪起來。

  「得、得、得救了……」

  似乎在岸本氣絕前的片刻把他拉回現實了。

  「您早就成竹在胸了嗎?」

  我這一問,上司得意道:「早就說了嘛,我下的賭不會輸的。」

  「再說,反正賭注是岸本對吧。」

  「就是就是。」

  被當作賭注的岸本癱坐在草地上,哆哆嗦嗦地環顧那些獅子。確信自己的安全之後,他從懷裡掏出什麼東西貼在臉上:「啊,露兒,多虧了你我才得救啊!」

  「什麼東西?那奇怪的人偶?」

  「『緊身衣戰士露兒』的護身符呀!」

  「啊?!」

  「這可不行啊,泉田兄,你竟然忘了『緊身衣戰士露兒』」

  「什麼不行?」

  「這有違OTAKU的道義!」

  「我才不是OTAKU!」

  「你就好好承認了多麼輕鬆啊。」

  「根本與事實相反,我承認個頭啊!不說這些,你趕緊躲起來去。只要記住剛才的咒文,沒有超聲波發生器獅子也不會襲擊啦。」

  我在心底下了決心--一定要從這個島活著出去--怎麼能在這個跟「OTAKUOFOTAKUS」同樣變態的地方被殺呢!那豈不是太對不起我泉田家的列祖列宗了--雖然我家也沒什麼有名氣的祖先啦。

  扔下岸本,涼子和我直接挑戰「好萊塢之王」。


  Ⅱ


  我估計,桂格里.坎能二世的私人兵團三十分鐘以內就會失去戰鬥力了。本來,獅子才是戰鬥主力,現在它們偃旗息鼓,就靠這些虐待狂變態張牙舞爪了--就憑他們可對付不了世界上最強的兩位侍女。

  同樣大理石砌成的外部樓梯通向陽臺,涼子沿樓梯疾馳而上。桂格里二世左右的保鏢剛剛用手槍瞄準,一個人的右肩就被涼子打中,另一個人的大腿也被我開了個洞。涼子只用了一發子彈,我第二發才打著,天分到底還是有差距的。

  我們一上陽臺就看到攝影師抱頭鼠竄的背影,扔下桂格里二世孤家寡人。涼子英姿颯爽,凜然站在氣球男面前:「還有話要說麼?要說就快點!不過可沒有律師哦。」

  「……多明妮克和我,對你的看法是不一樣的。」

  桂格里二世跟昨天一樣,還是披著浴衣的打扮,從躺椅上一邊站起來一邊說:「多明妮克想讓你活著。我不滿意這樣。」

  「就那麼恨我,非要把我殺了?」

  「不是的!」

  「那為什麼?」

  「我要愛你!所以希望你死掉!」

  「…………?」

  「我只能愛死掉的人。」

  桂格里二世表情空虛地乾笑著,舌頭也徒勞地轉了一圈:「只能愛死掉的人,這也不是我的罪過啊。對活著的男男女女的愛情是正常的,除此以外都是異常,這是愚昧的凡人的偏見。我一直深受凡人偏見之苦,人權遭到侵犯啊!」

  要說到侵犯人權啊……

  「我才是被害者、犧牲者!上帝創造我的時候,就賦予我「只愛死人」的特點,都是偽善的世俗社會和虛偽的法則,害我不能按照自然的心願追求愛情!」

  犯罪越惡劣的越會找藉口蠱惑人心,無論什麼行為都能解釋成向「不公正的社會」表示抗議,幾乎真能讓人產生誤解。

  「犯罪者本身才是犧牲者,都是社會之惡!」--這種「智者言論」我已經聽過不下百次了。不過,今次也算是這種言論中首屈一指的了。我眼前這個肥胖臃腫的戀屍癖,他還覺得自己是上天派來的使徒呢。

  桂格里二世空虛的視線投向我:「你想知道,我為什麼雇傭吉野內、加戶、井關他們嗎?」

  正是。我想知道他們有什麼連接點。

  「告訴你吧。那三個人有跟我類似的愛好!」

  「什麼?!」

  「日本那種偽善死板的社會容不下他們。加戶只喜歡六歲以下的幼女;吉野內喜歡把對方掐死、打死,也都是愛情的表現;井關不用剃刀把對方切碎就不能滿足。這三個人都在我面前實際表演過哦!」

  我被一陣忍無可忍的嘔吐感窒息了。他們不止是岸本那種的「OTAKU同好會」,根本就是日美兩國變態結成的同盟軍。

  涼子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呼出來。即使是她,也不得不經過一番恢復冷靜的程式。

  「原來如此,難怪吉野內他們要跟暴力團體勾結。在日本,只有暴力團才有可能滿足他們的獸欲了。這就是你們之間的橋樑紐帶啊。」

  原來如此。暴力團想必是購買桂格里二世製作的變態殺人錄影帶,在日本國內流通的重要代理。吉野內三人就是利用這條管道逃出日本,獲得桂格里二世的庇護的。跟暴力團體交情深厚的政治掮客有得是,說不定都是他們從中斡旋的。

  我突然想起來,來到溫哥華以後,涼子手下最初的被害者--「高山總領事到底也是你們的同夥吧?」

  「高山?」

  答話的不是桂格里二世,是涼子。「高山?那傢伙不是啦。光喜歡穿穿女內衣的下等變態,不會被這些傢伙納入同類的。跟他們比起來,高山還算得上三流的道學家呢,不值得處死。」

  也不知道高山總領事聽說這番評價會傷心還是安心呢,這還真讓人費解。

  「不管怎麼說,你們殺人、損毀屍體、綁架監禁、使用毒品……和別的一大堆罪名,法律會制裁你們的。人類社會絕不會寬赦你們!向你們熱愛的神乞求靈魂的救贖去吧!」

  桂格里二世不滿地從鼻子裡哼了一聲:「什麼法律、道德,都是保護那些沒本事的俗人的,憑什麼要我們遵守?」

  牽強的狡辯。這男人撐起的一副氣球皮,到底還是薄得不堪一擊。

  「強大的國家和民族,就可以凌駕於國際法之外。個人也是一樣的!」

  涼子呼出一口氣:「可別再多話了哦,氣球男!」

  「氣球男?你說誰?」

  「說你呀。再說的話,我就忍不住要實踐一下我一貫的哲學理念了。」

  藥師寺涼子終於明言了--「假裝正當防衛,看不順眼的傢伙統統射殺,這才是當警察的真諦!」

  桂格里二世突然發出怪聲,身體盡可能的縮小,也怪難為他的。我們剛要追,子彈隨著槍聲從我和涼子中間飛過去了。涼子從左肋下突出槍口,反擊對方。

  一個男人右肋被擊中,慘叫一聲躺倒了。鮮血噴湧而出,像小蛇一樣從捂住傷口的手指間蜿蜒而出--那是剛才在陽臺上拍攝我們的攝像師。

  「真沒種。不想把自己的醜態拍下來賣賣?」

  涼子冷笑著轉過身來,剛要跨步又立住了--因為看到了另一個人影。

  多明妮克.H.雪野站在外部樓梯的入口上。同夥已經被殲滅殆盡,她還能從容不迫地微笑著。

  「哎呀,桂格里二世溜了?」

  「馬上就捉回來了。不過,也沒必要再抓那種貨色了,只要抓住你這個主犯就行。」

  「你抓得到嗎?」

  看到多明妮克的笑容,涼子似乎又注意到一件事:「像你們這種生意,自然是有顧客名單的嘍?」

  「有又怎麼樣?」

  「給我。不管是哪國有權有勢的人,我都要撕下他的假面,讓他站在法庭上暴露于天光之下。」

  「哎呀,真意外。難道你也是法律和正義的使者嗎?Miss藥師寺?」

  「才不是呢。我就是想看那些道貌岸然的傢伙丟光老臉痛哭流涕的樣子。你們也有日本顧客吧?」

  「當然。」

  「那我就更要弄到手了。」

  多明妮克觀察了一會兒涼子的表情,無聲地笑了:「你以為你已經勝利了嗎?」

  「你才是對自己的失敗執迷不悟吧,蜘蛛女?」

  「失敗?哪裡?傀儡能換掉,巢穴能再造,如此而已。反正我也不想把這座公館保留一百年。」

  多明妮克又笑笑。看不出來她有惜敗的意思,換句話說,她本來也不認可桂格里二世和他的手下們的利用價值,甚至還可能希望他們破滅呢--我突然有這種感覺。

  「不過,我很想跟你決一勝負呢,Miss藥師寺。怎麼樣,應我的挑戰嗎?」

  「決鬥?怎麼樣的?」

  「用劍。」

  多明妮克心平氣和地說出這個饒富古風的方法。

  「看你像是個中高手,到底怎麼樣呢?最好不要讓我失望啊。」

  的確,涼子是劍術天才。但日本的劍道跟西洋劍術、中國劍法相比,誰高誰下我可不知道。

  「有意思,我接受。決鬥是貴婦人的愛好哪!」

  涼子盛氣凌人地宣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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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12-2 05:20 PM|只看該作者
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9-1-28 04:50 AM 編輯

  Ⅲ


  我看不清多明妮克的表情,只知道的確是她駕臨了。她穿了一身騎手服,並不是扮演維多利亞觀光馬車駕車人時的那身,而是像騎馬俱樂部裡、野外狩獵時穿的那種獵裝,手裡還執了一根馬鞭。

  什麼人這樣一幅裝束都會異常地顯得威風凜凜,多明妮克尤其如此。不過與其說這是她的變裝,更像是恢復了本來面目才對--她以前的樣子才是裝出來的。

  「歡迎來到黑蜘蛛島。我很高興你們再次來訪。」

  她的聲音充滿高高在上的尊榮,同時又毫不造作,自然宏亮。不管多遲鈍的人類,聽到這聲音都會頓悟,她--多明妮克.H.雪野才是這個島真正的統治者。不對,多明妮克.H.雪野只怕也不是真名吧。

  體格雄壯的獅子發出嘶吼聲。

  「乖乖的,馬拉科達,安靜點。」

  多明妮克管束獅子的語聲愉快輕鬆,透露著優越感,明顯是向來訪者炫耀連獅子們都聽從她的調遣。

  「各位貴賓,請上來吧。被這點小事攔住可就不夠氣派了。」

  「當然了!」

  涼子深吸一口氣,邁開富有韻律感的步伐走上一層平臺。她炯炯目光彷彿劃破月光,直視多明妮克:「桂格里.坎能二世這個氣球男,只是個傀儡吧?」

  「正是如此。」

  「為什麼要用傀儡?」

  「從無例外,天賦高才的女人總是被男人嫉恨的。自己又沒才能又沒自信的男人,總想打壓女人的優勢。」

  「這個問題我完全同意。再沒有比無能又妒忌心重的男人更可惡的東西了!」

  多明妮克輕笑:「我很高興哦,我們這麼談得來。」

  「開玩笑,誰跟你談得來!」

  涼子用敵意的冰彈擊碎了多明妮克試圖融洽氣氛的溫和微笑。

  「你不是只會藏在那個男人背後,鬼鬼祟祟地幹壞事嗎!有本事就堂堂正正以女人的身份站出來,不要向男人世界屈服。不然你活那麼長又有什麼意義!」

  「為什麼這麼想?」

  「你皺紋可不少啦!再怎麼靠濃妝遮掩,皮膚的衰老也瞞不了人的。我勸你還是別做什麼無意義的抵抗了,也該跟你年紀相應,早早引退了如何?我不知道你有九十還是一百歲了,再怎麼不服老也不行哦,蜘蛛女。」

  「皺紋」這個詞似乎在多明妮克臉上引起一點微妙的波動。

  涼子這番話並不只是刻毒無禮,她在有意刺激挑釁多明妮克。多明妮克想必也很明白這層用意,盯著在涼子又上一層臺階,但並沒有立刻開口。

  露西安、瑪麗安、由紀子也跟在涼子往上走,我也揪著岸本跟上去。他明明站得好好的,偏要裝成站不住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還挺享受我架著他的--要被我發現了,非把他從階梯上推下去不可。

  多明妮克有點故意似的,騰出手來撫摸馬拉科達的頭頸。

  「我不喜歡你這種說法,不過看來你對我的事情倒很確信似的。你到底有什麼根據?」

  「哎呀,想讓我教你嗎?」涼子哂笑。

  多明妮克已經冷靜下來了:「就滿足一下你炫耀知識的虛榮心嘛。你早就對怎麼看出我的身份這件事得意得不得了了吧,Miss藥師寺。」

  她清清楚楚地看穿了涼子性格的一部分。涼子也不回避,乾脆俐落地回答:「昨天上島時坐的巡航船上我就看透了。」

  「我犯了什麼錯誤嗎?」

  多明妮克裝出一副漠不關心的冷淡樣子,審視著涼子的表情。涼子則洋洋自得地表示肯定:「也算是個錯誤吧。」

  「什麼錯誤?」

  「你向我們奉上咖啡,自己卻不喝。」

  「……」

  「蜘蛛可以喝水,可以吸食蜜露,也可以吸血和體液,但不能喝咖啡。因為咖啡因對蜘蛛極度有害!」

  這對我來說可是個新鮮知識。涼子的評點似乎一語中的,多明妮克一時反應不出了。

  「原來如此。早知道就招待你們喝牛奶、橙汁之類的小孩子飲料,我自己也一起喝就好了啊。」多明妮克仍然遊刃有餘地聳聳肩,從容說道:「對方既然是小孩子,就應該當小孩子對待。今後我記住這個教訓了。」

  「教訓?真受不了你了,你以為你還有今後嗎?我既然上了島,你還想看見明天的太陽不成?」

  「你倒挺自信。」

  「這不是自信,是自覺啦。」

  涼子縱情狂言,別說多明妮克了,室町由紀子更是受夠了的樣子搖頭歎氣不止。

  「跟我來吧,我辦了派對招待你們呢!」

  多明妮克轉過身去,不等我們回答就從從容容地邁步往回走。名叫馬拉科達的獅子也步步緊跟。

  涼子又上一層平臺,在月光下冷冷地盯著多明妮克的背影,一臉厭惡地小聲咕噥:「要能就這樣往背上給一槍,馬上萬事大吉了呀。」

  「不行,涼子!」室町由紀子出於道德觀念制止她。我的觀點也一樣,不過是出於利害計算的原因。

  「不行哦,藥師寺警視。槍口在背後的話,就不能解釋成正當防衛了。再說,說不定什麼地方有槍口正瞄準我們呢!」

  涼子腳下帶著節奏感一氣爬到山崖最高處才停下來,回頭對我和由紀子說:「泉田的意見,前半是對的。後半就不對了。」

  「為什麼?」

  「那蜘蛛女自信得不得了,擺明是要自己一個人挑戰我們全體啦。」

  她不懷好意地一笑,繼續說,「反正都是白日做夢。」

  我可不覺得那是白日夢。涼子是戰鬥女神,至今為止所有自信過剩的犯罪者,真的都會在她的高跟鞋下化為齏粉斷送性命嗎?

  穿過樹叢,通向泳池的草坪展現在我們面前。

  突然,月光被漂白過一樣格外晃眼,什麼都看不見了。我反射性地擺開架勢,手擋在眼前。慢慢地,光線變成不太刺眼的銀白色,燈光通明如同白晝。

  寬廣的草坪周圍的照明燈全都亮起來了,好像職棒聯盟的球場一般。巨大的洋館在燈光的襯托下,偉岸的姿容呈現無遺--深粉色、閃閃發光的地獄之館。我們正舉棋不定,獅子們跳躍著從左右跑過,在我們面前形成半圓形的陣勢。

  一個聲音出其不意地轟然響起:「好,準備好了,看見信號就開始拍攝!」

  這是通過擴音器的聲音。洋館二樓有個看戲的大理石陽臺,幾個人影在那裡晃來晃去。擴音器裡的聲音的是桂格里.坎能二世的。

  「……氣球男!」

  涼子嘖嘖舌。我啞然眺望那位「好萊塢帝王」,視線又轉向多明妮克--一身騎馬獵裝的美女嫣然一笑:「你們就是領銜明星哦。這是部記錄片電影,雖然不能公開放映,不過你們流血而盡的樣子,會被世界頂級的VIP觀賞哪。」

  由紀子環顧獅子,憎惡怒吼道:「竟然是這樣……你們在這裡拍攝殺人錄影!」

  原來如此。這裡是海上的角鬥場,什麼人也逃不出去,只有在孤立無援的環境下擺開血流成河的狂宴。

  「沒錯。嗜血殺人、虐待兒童的實拍錄影需求可大了,簡直供不應求呢。」

  涼子譏諷的視線落在大言不慚的多明妮克臉上:「既然我們費力跑來了,也跟你們買一部錄影如何?」

  「你想看?」

  「是啊,我可想看了。能不能給我看哦,老.婆.婆!」

  她的聲音立刻在空氣成凍成堅冰。稍緩片刻,多明妮克才能回答,言語之間含著刻骨怨毒的冰錐:「每一部的價格都不一樣,不過看在這次你們的內臟都要灑滿草坪、流血而死的份上,便宜算你們十萬元一部吧。不要加拿大元,要美元。別嫌貴,買家可多得是呢!」

  「不再加個零嗎?」

  「你倒會逞強。」

  「另外還有呢,既然我是領銜女主角,總要簽約吧?」

  「你想要多少?」

  「賣出一部十萬美元,賣出一千部就是一億元對吧。給我百分之五十也就罷了,那就五千萬吧。」

  「小丫頭滿有趣嘛,真可惜你只能出演一部片子。不行哦,小姑娘,桂格里二世本來就是靠賣這些錄影獲得資金來源的,演出者都是義務志願的啦。」

  「孫子可不如祖父啊,桂格里一世自己還自願演出過吧!」

  「啊,親愛的桂格里.坎能!當然是一世了,二世不值一提,他根本沒有對電影的摯愛。」

  多明妮克微微仰頭眺望夜空,「桂格里一世可喜歡蟲子了,非常非常喜歡。所以他也變成了蟲子,雖然是他衷心的願望,不過還是有點遺憾哦。」

  我想起涼子即興編的歌,又一陣惡寒流過全身。

  「桂格里變成蟲,桂格里要變蟲……」

  涼子驟然刺出質問的標槍:「桂格里一世現在在幹什麼?!」

  「與你無關。」

  「那我就把關係找出來好了。你這讓人噁心的島,到底害死了多少人?!」


  Ⅳ


  我們這邊神經緊繃,多明妮克卻淡淡地:

  「數都數不過來。我想一千人總有吧,不過數字要隨時更新呢。順便告訴你,演出者中最多的是非法移民,還有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離家出走的、被拐賣的小孩子、逃往中的犯罪者……」

  日本也是一樣,什麼「行蹤不明的非法入境者的準確人數」,根本統計不出來。也有像現在的都知事一樣,一聽見「非法入境」就當犯罪者等同對待,這種人也有的是。但更重要的問題其實是,非法入境者總會成為有組織犯罪的被害人,有的被強迫奴役勞動,有的自身被買賣,由於他們自己有非法入境這個把柄,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公共機關都是不聞不問。他們一旦被帶上這個島,就會不為人知地遭到殘殺。

  「還有西崎陽平和井尾育子的事,為什麼用毒品過量殺死這兩個人?屍體上都沒有傷痕,這可不能滿足殺人錄影愛好者的需求吧?」

  「啊,那兩個日本人?」

  多明妮克的語聲充滿惡意:「那兩個人真是又沒用又不自量力。他們自以為掌握了桂格里二世這項愛好的把柄,就想要脅我們,自然要讓他們永遠閉嘴。在他們出演殺人錄影前剛注射了海洛因,那兩人竟然就休克死掉了。真是沒用的傢伙,別說演技了,根本連體格都不行嘛。」

  我實在想像不出還有什麼比這更冷酷無道的墓誌銘了。話音剛落,多明妮克背後出現了一群人影,有差不多能組成兩個棒球隊那麼多的人。那些人全都是少壯男人,各自手裡拿著自動來福槍、軍刀、特殊警棍、繩子……各式各樣的非和平道具。

  涼子輕蔑地搖搖頭:「你昨天不是說,不需要守護人,有守護的動物嗎。看來也只不過信口開河而已啊。」

  多明妮克輕輕聳肩,目光流轉,輕鬆地揶揄涼子:「你以為他們還是人類?還不是跟牲畜同類。不過不叫護衛動物,叫野獸可能更合適一點吧。」

  多明妮克對涼子笑笑:「我不親自下手的時候,就會使用道具。你也有你的同伴,彼此彼此嘛。」

  「同伴?」

  「不是嗎?」

  「臣下三人,搗亂蟲兩隻啦。」

  大概只有崇敬女主人的兩位侍女才能接受她這種單方面的區分吧。不過敵人確實跟野獸同樣,服裝也不統一,有的刺青,有的光頭,莫希幹人髮型、鼻環、長須長髮,不一而足。只有嗜虐陰狠的表情和情緒高漲的暴力性是他們共通的。他們甚至還在愉快地交談:「男人殺了就算了,女人留下來倒不錯……」

  「為什麼不殺?」

  「老大的興趣是殺死之前要好好享受嘛。」

  「弄死了也可以啊。之前那個墨西哥女人不是……嘿嘿。」

  明白他們言下之意,室町由紀子由於憤怒和厭惡,臉色立刻變得蒼白。這些人裡變態多得是,對女性只怕什麼恐怖手段都使得出來。

  「一下子就有四個美女,真是奇跡啊。好萊塢女演員美人胚子多得是,還沒有像這麼漂亮的呢。」

  「雖然是美女,腦袋裡裝的簡直不是腦細胞,全是黃油乳酪嘛。竟然專門跑到這來領死,遠遠的在和平土地上好好活著不好麼。」

  一群男人發出卑下的笑聲。只怕他們頭蓋骨裡裝得更不是腦細胞而是污泥臭水吧。看來他們以為兩位侍女只是簡單的小美少女而已。

  「說話啊,pretty girls。嚇得出不了聲了嗎?叫多大聲都沒關係哦。」

  瑪麗安和露西安沒有出聲,當然不是因為出不了聲,只是認為沒有必要和價值罷了。我很清楚她們的想法,但是單單出於我是那些傢伙的同性的原因,恨不得好好修理修理這些低劣的嗜虐狂。

  示威一樣的腳步聲在我們身後響起,又有幾個男人包抄在我們身後。他們穿著跟我和岸本同樣的迷彩服--自然這也沒什麼好高興的;他們跟我們是來著同一國家的人--更沒什麼好高興的了--又是吉野內、加戶、井關三人組。

  「那個眼鏡女是我們的獵物。你們不要出手!」

  加戶吼出這一聲,兩眼冒著狂妄偏執的邪火。

  由紀子略退一步,拉開架勢。加戶三人一旦動手,會有怎樣的命運等待他們,這才是比暗夜中的燈火更顯而易見的呢。

  桂格里二世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來,透著興奮鼓噪。不知道他作為製作人水準究竟如何,不過現在導演的情緒占了上風。

  多明妮克向那群男人下令:「別忘了要讓攝像機拍到。然後就看你們的手段了。」

  「明白了。我最討厭女人尖叫了,一定要把這眼鏡女的舌頭切下來獻到老大盤子上。」

  由紀子反射性地咬咬嘴唇,加戶卻齜牙咧嘴。多明妮克又說:「我早說了,這裡是私有土地。怎麼對待不法侵入者都是我們的自由。」

  「當然你愛幹什麼幹什麼,只要不礙我的眼就行。不過,我看著不高興的東西,不管你是塵埃還是惡黨,都要衝得一乾二淨!」

  涼子春蔥般的纖纖玉指指著黑蜘蛛島的女主人,高聲宣戰:「所以,洗眼開始!」

  從古至今,哪有在戰鬥開始之際大喝一聲「洗眼開始」的將軍?

  應女主人的一聲令下,瑪麗安和露西安像電光一般開始行動,好像快速播放時的體操選手般迅捷輕盈。

  我放開岸本的衣領。別管對不對得住他,這時候只有各人顧各人,我沒功夫抓著這傢伙。

  「你自己戰鬥吧緊身癖!」

  一個男人咬牙切齒地揮著軍刀撲上來,刀卻揮到半空凝結住了。他右手腕刺著一道銀色寒光--瑪麗安投出的細身匕首。

  男人痛苦地發出慘叫,身體失去平衡。他膝蓋一彎跌到在地--岸本正趴在那裡。對手差不多是撲著抱住了岸本,岸本睜眼一看:「哇~~~……!」

  岸本的尖叫似乎比涼子的宣告更有效,「黑蜘蛛島的決戰」拉開幃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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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後由 fantasyagain 於 2009-2-3 05:43 PM 編輯

第七章《蜘蛛女VS冰淇淋女(岸本明)》


  Ⅰ


  晴朗的夜空中,明月皎皎生輝,已經接近滿月了,彷彿深藍色的盤子中嵌著一枚略有歪斜的銀幣一般。昨晚是雨後多雲的陰天,今晚則只有遠處的天際淺淺地漂浮著一兩片雲。

  對於我們這些帶著敵意和惡意入侵他人領土的人來說,這個夜晚似乎不夠暗沉。不過,藥師寺涼子可不是因為沒有「天時」就會改變計畫的人。

  我們從溫哥華坐包下來的巡航船來到維多利亞附近,在海面上換乘了帶引擎的橡膠艇,在月夜的海面上行駛了三十分鐘左右。靠近黑蜘蛛島的時候關閉了橡膠艇的引擎,我們用槳劃了十分鐘左右--這次可真是各種交通工具都體驗到了。雖然我從來沒指望過在有生之年乘坐太空船什麼的,照這樣下去,倒沒准真能實現--只要不是陪著涼子去冥王星就好。

  我們在一個小小的港口下了橡皮艇,從一片不大的沙灘登陸--這時已經十點左右了。

  面對陸上部隊自然有很多問題,首要問題則是那個日本的三人組,加戶、吉野內、井關。他們本來就對室町由紀子有積怨,昨晚又被一通暴扁,新仇舊恨都攢在一起了,也不知道會使出什麼手段來攻擊我們。

  但是,我們入侵島上並沒有遇到任何阻攔。涼子從一開始對此就很有信心--既然對方專程邀請過我們入島,就不會在海上襲擊我們。涼子在戰場上也算得上用兵天才,這次估計的一點也不錯,一行六人順利地踏上了黑蜘蛛島的土地。

  這樣說來好像不錯,不過,涼子的服裝到底怎麼回事啊--她沒穿平常的緊身迷你裙,可見對動作打鬥也有所準備。但她穿了一身緊貼皮膚、曲線分明的漆黑緊身衣,緊繃的塑膠質地看上去一點都不像穿了衣服……甚至還有黑色斗篷和蝴蝶展翅形的面具眼罩……

  「我說,緊身服倒也罷了……」

  「怎麼,都到這會兒了你還有什麼好抱怨的嗎?」

  「我只有個簡單的疑問--到底為什麼要帶那樣的眼罩啊?」

  「葬禮就應該穿喪服嘛。護士不都是穿白衣服的?幹什麼就該打扮成什麼的樣子。眼罩也是其中之一。」

  「那麼斗篷是……」

  「別叫什麼斗篷啦,應該叫披風!披風!」

  「……知道了。那,披風是為什麼啊?」

  「整套打扮要齊全嘛,形式美是最基本的原則呀。」

  可是今晚這種場合,打扮越齊全,入侵他人土地進行破壞的意圖就越明顯,萬一被抓住了連辯都辯不過的吧……當然藥師寺涼子才不會跟什麼人狡辯,不管對手是誰,統統抬腿踢倒踩在腳下。

  涼子行走的姿態無論怎麼看都稱得上英姿颯爽。蒼銀色的月光下,她漆黑的緊身衣勾勒出一身完美無缺的曲線,黑色表面暗紅色裡子的披風颯颯飄揚,昂首闊步挺胸抬頭的姿態讓超級模特也要自愧不如。

  涼子左右落後半步的是露西安和瑪麗安,穿著跟女主人一樣的漆黑緊身衣,只不過沒有披風,各背一個背包,裡面裝的應該是破壞工作必要的各種道具。

  室町由紀子比她們又落後一步,因為決意同行,她也不得不穿上緊貼身體曲線的漆黑緊身衣。她不像涼子那麼骨感,卻有優美勻稱的美感。

  岸本明跟在她們後面。感謝美之女神,這男人總算沒穿緊身衣……當然也不能西裝革履的,他穿的是迷彩野戰服和軍用靴,我也是同樣打扮。這些行頭都是白天在溫哥華的軍用品商店買的,兩套大小一樣,我穿著正合適,岸本穿著就有點逛蕩,折起來的袖子都快挽倒肘部了。

  我們在月光和潮聲中走了兩三分鐘,很快到達第一道關門--一直延伸到斷崖上的曲折階梯。反射月光的大理石臺階好像銀白的夢幻之梯,彷彿通向比月亮更遙遠的地方。

  「要、要爬這道階梯嗎?」

  岸本沒出息地說。這對慢性運動不足的OTAKU青年來說可真是第一難關哦。

  「怎麼可能下去,只有往上走啦。」

  我忍不住損他一句,又看看涼子。而她似乎在想別的事情。想到之後,她回頭看我:「泉田,以氣球男的體型,跟運動無緣吧?」

  「是啊。」

  的確,桂格里.坎能二世滿身贅肉,身材肥滿得跟瘦小的岸本幾乎不能放在一起比較。什麼運動啊肉體勞動啊,跟他都是無緣的吧。

  「那種男人啊,還以不用勞動身體為自豪呢。你想他下了巡航船會不惜辛苦爬臺階上去嗎?」

  「我明白了。什麼地方肯定有電梯。」

  岸本立刻反應:「既然有電梯,那就快去坐吧。爬臺階上了山崖,精力都消耗光啦。」

  「也是。」

  看到涼子加以考慮的樣子讓我吃了一驚,本來以為她會立刻拒絕岸本的提議呢。雖然肯定有電梯,但是搭乘電梯就等於把我們自己封閉在密室之中。電梯裡肯定也有監視攝像機,我們的一舉一動都會被敵方發現。就算破壞了攝像機,破壞行為本身也向敵人報了信。電梯到達山崖上方,只怕開門的同時就會被自動來福槍和霰彈槍什麼的一通亂掃,立刻就GAME OVER了。

  我能想到的這些問題,涼子不可能想不到。既然如此,她為什麼還要冒這種意料之中的風險呢?

  涼子表情開朗地提議說:「那麼,我們分兩頭行動吧。由紀和岸本搭電梯上去。其他人爬臺階,我們到山崖上面匯合。OK?」

  我差點跳起來,想不到涼子竟然這麼陰險。我擠開岸本,靠近涼子悄聲問道:「您想拿那兩個人當幌子嗎?」

  「怎麼了?」

  「不行!」

  「那兩個人礙手礙腳的嘛。誰讓他們不乖乖呆在飯店的。」

  「岸本不說了,室町警視還能當戰鬥力的啊,一定能的!」

  「是~嗎~」

  我被眼罩後的目光一盯,不由得全身發毛。涼子的聲音極其怨毒地說:「泉田,這種時候你倒挺心疼由紀的嘛。」

  「沒有這回事啦!」

  「你還不是想怎麼說怎麼說。再說,你還記不記得誰是你的上司啊?」

  「當然記得啊。」

  「那你忠誠的對象呢?」

  「是納稅人。」

  我毫不猶豫地立刻回答,因為早就猜到她會怎麼問了--簡直跟又自問自答了一遍似的。涼子嘖嘖舌瞪了我一眼,在我們後面一點的由紀子卻開口了:「不,我們也從階梯上去。我覺得還是這樣比較好。」

  「哎呀,是麼。」

  涼子的聲音聽來,宛然一個失敗的陰謀家。

  「那就一起爬樓吧。這裡可沒有看家狗,倒是可能碰上看家獅子,你們可要有所覺悟哦!」


  Ⅱ


  「你說有獅子?島上竟然有這種東西嗎?」

  即使由紀子也倒吸一口冷氣。岸本身體原地轉了三百六十度,眼球左右骨溜溜地掃視,尋找危險動物的存在。

  涼子用形狀優美的鼻子冷笑一聲:「獅子有什麼好怕的!不就是比貓大一點嘛。真是又沒用又膽小!」

  我上前一步向上司請求:「不要擺架子了,請拿出來吧。」

  「什麼呀?」

  「對付獅子的防身武器啊。您早有準備了吧?我知道您很勇敢,但也不是魯莽無謀的人呀。」

  並不全是真心話……我其實認為上司是相當莽撞無謀的人,但並不是會屢屢失手的愚蠢敗將--事實上,她還從來沒敗過呢。

  涼子一副施恩濟人的態度,對我和由紀子頷首肯定:「瑪麗安、露西安,把那個拿出來--能發出獅子討厭的超聲波的那個東西。」

  涼子一聲召喚,兩位侍女打開背包,一人取出一個跟手機大小、形狀差不多的小機器,遞給涼子。涼子摁下開關:「這樣獅子就不會靠近我們了,半徑大概五米以內吧。」

  半徑五米--微妙的數字,應該還在強健的獅子一躍之中可能達到的距離之內呢。

  「要是再強力一些就好了呀,比如有效半徑十米左右的。」

  「那就不刺激了嘛!」

  我上司是「刺激」至上主義者,不過實際上,功率增大的話,機器本身也要變得更大型了,要每人都能帶上一份可能很困難吧。

  我們開始爬臺階。涼子理所當然地打頭陣,接下來是瑪麗安、露西安、岸本和由紀子,我在最後押尾。一開始每五六級臺階就要轉過一百八十度,呈之字形曲折行進,不過階梯的後一半轉折角度就沒這麼大了。由紀子仔細地囑咐了一聲:「小心點,泉田警部補。」

  涼子在前方扭過頭,視線越過肩膀向她說:「泉田才沒事呢。倒是由紀你要小心,腳下很暗哦~。」

  幾句話聽來不錯,不過涼子的語氣一聽就不是忠告而是諷刺。由紀子沉默無言,避免無意義地爭端。

  明明誰也沒問他,偏偏岸本開口:「啊,我到現在也都沒問題呢。」

  誰也沒應他的話茬,我們終於爬到第三個平臺。

  一陣吼聲傳來,雖然聲音低沉,卻銳利地劃破了周圍的寧靜--不是人類的聲音,是那些貓科的猛獸。

  「來了!」

  不等涼子說完,一陣夜風送來了猛獸的體味。巨大的身影在月光照耀下跳躍著靠近我們,動作充滿力度的強大和韌性的柔軟……一頭、兩頭、三頭……

  這些獅子名字都叫什麼阿利基諾、魯比坎泰的,中世紀的義大利風格的名字。就算十頭獅子的名字全都能記住,我也不可能跟獅子的臉對得起來。至於月光麼……

  涼子可能還準備了紅外線夜視裝置,不過還沒有公開拿出來的意思。

  「後面也有哦!」

  我儘量冷靜沉著地說。作為回應,由紀子和岸本也說:「右邊也有。」

  「左、左邊也也有啊~」

  我摁下口袋裡超聲波發生器的開關。

  摁下開關理論上來講自然會發出聲音。不過是超聲波,人耳聽不到。到底對獅子有沒有效果……我不禁忐忑不安起來。

  的確,獅子好像都不肯靠近我身邊半徑五米的範圍之內了。它們只是吼叫著,張著大嘴,撲騰著前肢,姿態各異地威嚇我們。不過,看見岸本嚇得動不了,涼子還要冷冷地揶揄:「你的體型很滿足獅子的食欲喲。要不要捨身喂他們一下?」

  「哇~~我不要啊!我運動不足,都沒什麼肉的。要吃請吃泉田兄吧!」

  「哦,你倒真會說。你給我好好記住了,緊身癖!」

  「這是緊急避險,不能怪我的呀!還有,什麼「緊身癖」?」

  「別廢話,快往上爬!再不走把你扔到後面去。」

  我們從一個平臺到另一個平臺,拾級而上--前後左右都被獅子包圍著。涼子滿不在乎,兩位侍女態度沉著,由紀子用意志和理性壓制著心裡的不安。

  我數了數獅子,一共十頭沒錯。

  「好像獅子全都出來了。」

  「是嗎?還有一頭的哦!」

  「啊,還有別的嗎?」

  「還有呢。蜘蛛女有意隱瞞的,《神曲》裡登場的眾鬼之長!」

  深吸一口氣,涼子銳聲高呼:「馬拉科達!」

  又一個深呼吸之後,轟轟地低吼使夜晚寂靜空曠的感覺蕩然無存。最後一個平臺的上方,一個最大的黑影跳出來。

  似乎回應它的召喚一般,十頭獅子一起發出吼聲。顯然,那是它們的首領。

  岸本好像悴然倒下了--他向後一到,背後正是由紀子,由紀子只好急忙抱住他把架起來。我也躥上三級臺階,一把揪住他逛逛蕩蕩的迷彩服衣領。

  這期間,涼子跟十一頭獅子對峙著。與其他獅子相比,剛剛出現的這一隻體型格外巨大,兩眼放出炯炯光芒,好像爐子裡燃燒的炭火。它威懾的吼聲更有奪人心魄的強大迫力--我不由得祈禱,岸本可不要失禁才好。

  「用《神曲》裡出現的鬼的名字給獅子起名字,最大的一隻卻不叫馬拉科達,我早就覺得奇怪了。明明是設計好要在別人對付了十頭獅子以後剛剛鬆懈下來的時候,安排最強大的第十一頭出現啦!」

  我對涼子的說明只有瞠目結舌。對手的算計可謂毒辣,涼子的洞察力也讓人不得不佩服。而且,要識破這個伎倆還需要義大利文學素養哪。

  比涼子低一級的臺階上,露西安和瑪麗安架起了貝雷塔M92。馬拉科達微微蹲下身子,擺開準備騰躍的架勢。緊張的波動在我全身迅速蔓延著。

  「不要,還用不上呢。只要超聲波發生器還開著,大塊頭也不會接近五米以內的。不用射擊它。」

  「說、說得也是啊。太好了……」

  岸本似乎止住了暈眩,竟然精神抖擻地出聲了,「所以,就不用怕它們了哦。喂,臭獅子,有本事就走到五米以內來呀!」

  「啊,對了岸本,你的超聲波發生器好像沒電池了喔~」

  「哇~怎、怎麼會……」

  岸本又瞪大眼睛傻了。我用力一拉岸本掛在裡面的迷彩服衣領,向上司抱怨著:「都到這種時候了,就不要再欺負緊身癖了啦!這傢伙要是站不起來自己走的話,沒准要您背著呢!」

  「我才不幹!讓由紀子背好了,本來就是由紀的部下嘛!」

  我看看由紀子,她一副為難的表情,回答我無聲的提問:「我也很難管他啊。既然來到這,每個人的安全就應該自己負責。岸本警部補也很清楚這點。雖然不好把他扔下,可是實在沒辦法了也只有這樣了啊……」

  CAREER官僚社會,嚴酷的冷風颼颼地吹……突然間,流利的英語從夜空深處傳來--雖然通過擴音器放大了,聽得出來是多明妮克.H.雪野。

  「警告入侵者!這裡是私有土地,你們侵害了美國公民的私有財產權!告誡你們立刻退出。否則,我們將行使法律允許的權利,排除你們的侵害!無論產生任何結果,我方都不予負責。我重複一遍……」

  殷切無禮的警告一而再再而三地廣播著,涼子卻高聲冷笑:「這蜘蛛女真小家子氣,什麼結果都不負責?有意思,我正求之不得呢,讓你自食其果!」

  「……這不是壞人的臺詞嗎?」

  「壞人怎麼不好了?」

  「怎麼不好……不然為什麼叫壞人啊?」

  在我們上司部下之間廢話扯皮的時候,瑪麗安低沉而尖銳地叫了一聲:「Milady!」涼子向臺階上一看,我也松了抓住岸本衣領的手。

  不知道什麼時候,一個人影出現在名叫馬拉科達的那種獅子身邊。那是個女性--月光映出的,分明是多明妮克.H.雪野的身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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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Ⅲ


  這是到溫哥華的第三天早上。今天晚上,在下就要陪同女王陛下潛入黑蜘蛛島了。昨天晚上經歷了蜘蛛怪那一戰,看樣子今夜就要大開殺戒了,有很多需要準備的。

  我打電話叫出岸本明,在走廊裡跟他見面。有件事始終讓人惦記著--昨天晚上,看到窗外的蜘蛛怪的時候,岸本不是說了什麼嗎--對,他失口說出「轉身之間的巨大蜘蛛」。他所知道的一定不簡單。

  「你是不是知道「轉身之間的巨大蟑螂」這個電影?」

  「知、知道啊。『轉身之間的巨大蟑螂』,原名「THE ENORMOUS COCKROACH AT YOUR BACK」,好萊塢怪奇電影的傑作嘛。」

  我並不覺得那是什麼傑作,不過岸本竟然連原名都曉得,真是博學多才,不愧是OTAKU中的OTAKU(Otaku of Otakus)。

  「一般來講會翻譯成「背後的」,翻譯成「轉身之間的」,就看得出連譯名都下過功夫了。最近的電影進口公司就缺乏這種精神,總是把英文字母的題目直接打成片假名。跟先人的努力比起來真是羞恥啊,真希望他們能醍醐灌頂、好好反省一下。」

  岸本意氣難平,OTAKUTIC的義憤之火熊熊燃燒著。

  「這點我倒是也同意。不過不說這些,你知道「轉身之間的巨大蟑螂」這部電影的製作人是誰嗎?」

  「啊,太可惜了……」

  岸本看著我的眼睛裡似乎要湧出激動的熱淚了,「這我怎麼可能不知道呢!是桂格里.坎能一世,怪奇電影界的拿破崙,一生不為俗世所容,懷才不遇的大天才啊!」

  真是贊到天上去了。已故之人聽見這番話,想必也會喜極而泣吧。

  「你能弄到那位大天才製作的電影「怪奇蜘蛛女」嗎?就怕早就變成廢盤了……」

  我並沒抱多大期望,岸本卻立刻點頭答應了:「這個簡單哦!」

  「啊,真的能弄到?」

  「不要小看OTAKU的人脈網路啊!」

  岸本挺起肚子--本意應該是驕傲地挺胸抬頭吧。就這件事而言,岸本確實有自傲的資格。我一直管他叫「緊身衣戰士愛好癖」,簡稱「緊身癖」。這一來他可不僅是「緊身癖」,堪稱「緊身癖大王」嘛。

  「那拜託你一定要弄來。要花多長時間呢?」

  「今天中午之前就行啦。」

  「拜託了哦,我請你吃午飯。」

  岸本奇異地傻了一樣盯著我。

  「Non-Career請Career吃飯,會造成供應問題啊。啊不不,不用考慮那麼多,謝謝你啦!」

  對了,這傢伙可是討厭的Career官僚哪。我一邊想著這裡面的敵我關係,離開岸本到涼子的套房去覲見。兩位侍女都不在。我告訴涼子岸本的事情,又問她兩位侍女去哪了,涼子卻沒有回答。她從抽屜裡拿出撲克牌,打算玩牌消磨時間。

  「我以為您要打橋牌呢。」

  「開玩笑,幹嘛要為遊戲費腦筋。光為了搜查就足夠了。」

  「那倒也是哦。」

  「玩點靠運氣和裝腔作勢能決定勝負的遊戲就行了。打牌吧,打牌!」

  「好吧。不過要不要賭點什麼?」

  「什麼都不賭就不好玩了。這樣吧,我贏了就聽我的命令,你輸了你就全都得遵守,可以吧?」

  「……?請等一下。」

  「怎麼了?」

  「難道不用確認一下「我贏了要怎麼樣」嗎?」

  涼子一邊用華麗的手法洗牌切牌,一邊不屑一顧地回答:「沒必要啦。我肯定會贏的嘛!」

  「那可不一定吧。」

  「我說一定就一定。我比你運氣好,又比你會虛張聲勢。」

  這下我可理屈詞窮了,涼子說得一點也沒錯。但是,要是這樣的話,從一開始玩牌就沒有意義嘛。涼子本來就別有用心,為了打掩護才提議玩牌的。

  「還是不要玩了吧。」

  「什麼嘛,我都發好牌了呀!」

  面對上司不滿的詰問,我誠實相告,這樣玩牌沒意義。明明是理性的解釋,上司卻更為不滿了:「我說你呀,人有時候就應該明知失敗也去迎接挑戰嘛!」

  「有時候確實是。但現在並不是那種時候呀。」

  「那什麼時候是?哪天?何日何時何分何秒?」

  喂喂,小學生耍賴啊。

  我實在無可奈何的時候,有人敲門了--瑪麗安和露西安回來了,手裡還分別拎著一個大布袋。她們向涼子報告了幾句,涼子應答之後又做了什麼指示。

  涼子下達的指示十有八九都是違法的內容。她毫不遮掩地當著我對面下命令,是欺負我不懂法語吧。可是,瑪麗安和露西安時常看看我微微一笑,似乎她們倆都把我當成主人的同黨。同黨倒也罷了,變成「共犯」可就不好了哦。

  就在這功夫,岸本滿面春風得意洋洋地來了,對起身開門的我誇耀著:「『怪奇蜘蛛女』的錄影帶,我弄到了喲!」

  「哦,弄到了呀。」

  「但我個人不認為『怪奇蜘蛛女』是桂格里一世最好的傑作。還是「悲哀的蚊子男」更好一些--最後那個鏡頭,他被信賴的女子背叛,掉進殺蟲劑池子裡溺死的場面,真是讓人熱淚盈眶啊。要不要我把那部錄影也找來?」

  OTAKU的世界太深邃了,還是儘量不要接近的好吧……我正想著,涼子從室內叫道:「哎呀,岸本,錄影拿來了?那就進來吧。」

  岸本立刻搖著看不見的尾巴湊近涼子:「怎麼樣,涼子大人,我還能派上用場吧?」

  「你派不上用場就不用活啦。喂,趕緊把錄影放好!」

  我打電話叫室町由紀子也來看錄影,她很快就過來了。涼子只抱怨了一句「誰叫你來了」,倒也沒再發難。

  開始放電影了。要不是為了這次的案件,我大概一輩子也不會去看C級恐怖電影。

  片名打出來的時候,我越想越不對味……我們明明都是警視廳第一線的犯罪搜查幹警,這時候到底算幹什麼嘛,真是的。

  但是,看到簡樸的黑白畫面的時候,我也產生一種感覺:雖然談不上喜歡,卻也不能徹底否定這部電影。

  片子明顯沒花什麼製作費,別說CG了,特效也拍得很簡陋。但是故事情節中頗能看出苦心,演員雖然沒名氣,演技倒也不錯。

  大概是二戰結束後十年左右的時候吧,也看不出來地點是溫哥華還是西雅圖,反正是太平洋岸西北部的港口城市郊外,有一所刑事醫療院。也不清楚是加拿大還是美國政府派出的,總之是一些人權調查委員到醫療院訪問調查。十年前,有個精神失常後殺了全家的女子被收容在這裡。由於發現了種種疑點,偵察又重新開始了,根據調查結果,她甚至有可能會被釋放。

  調查委員是一個剛上年紀的男子和另一名青年男子--扮演這位上年紀的調查員的,正是桂格里.坎能一世本人。

  大概是為了節省男演員出鏡的費用吧……這麼一想,不由覺得,他也真夠小氣的。

  接下來,那位女子穿著精神病院限制行動的特殊衣服,出現在調查員面前。扮演這個女子的就是多明妮克.H.雪野的祖母。雖然髮型打扮都很老式,但祖孫兩人的面容真是一模一樣。按順序當然是先有的祖母,不過這也真是隔代遺傳的極端例子了。不知道打出的是藝名還是本名,多明妮克的祖母叫「布蘭達‧S‧豪爾德」(Branda‧S‧Howard)。

  布蘭達扮演的女子對調查員的問題一概不答,因此年長的委員德普斯給她實施催眠術,讓她回答。這裡的情節本來可能應該多展開一點,可是好像有時間上的限制,也沒有辦法了。

  畫面出現布蘭達扮演的女子告白回憶的鏡頭。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末期,納粹德國已經投降,日本投降也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海岸邊密密叢生的松樹和杉樹,近得幾乎能接觸到海水。岸上建著一座哥特式的雄偉建築,靠向戰地輸送物資獲得巨富的成金一家人剛剛移居到這所房子裡。這一家子有父母兩人,三個小孩,父親方面的祖父母,再加上秘書、侍女、廚師、司機等等,一共十五個人,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房間。房子的地下室是封鎖的,不能進入。

  最小的孩子是名叫瑪尼的十二歲少女,在房子附近探險的時候,遇上一個原著民印第安人老太太。老太太告訴瑪尼,瑪尼一家住的屋子是強行買下了原著民祈禱的場地、毀壞了原來的墓地建成的,他們最好在沒有禍事發生的時候趕快離開--到這裡為止,都是恐怖電影常見的橋段。

  畫面上時常故意映出黑色的蜘蛛影子,大概是導演為了烘托恐怖氣氛故意為之。

  一天晚上,瑪尼從床上醒來,發現椅子座墊上有個從來沒見過的巨大黑蜘蛛,嚇得尖聲驚叫。然後蜘蛛就往隔壁房間爬去,消失不見了。睡在隔壁的姐姐說沒看見什麼蜘蛛,一定是瑪尼做了惡夢等等。

  次日,瑪尼暗中觀察姐姐,發現姐姐指尖似乎會發出銀色的細絲,從空中抓蟲子,吃得津津有味。

  漸漸的,瑪尼全家似乎都被蜘蛛攝取了。晚餐的時候,端上來的盤子裡竟盛著成千上百的蟲子,父母都用手抓著蟲子狼吞虎嚥。本來只砌築在二樓一個房間裡的蜘蛛巢穴,漸漸佈滿了整個二樓,甚至快要佔領到一樓了。

  終於,除了瑪尼以外的所有人都懸在蜘蛛絲上睡覺,外表也在一點一點的變化。孤立無援的瑪尼逃到地下室裡,從地下室古老的通道跑到一個房間,房間裡密密地堆滿了成山的木乃伊。環視房間,窗外有不知多少的巨大蜘蛛……瑪尼又遇到了印第安老太太,按照她教的辦法,在房子裡放了一把火,燒死了變成蜘蛛的全家人。

  ……到這裡,回憶場面結束了。穿著精神病人的拘束衣的女子,就是成年後的瑪尼。調查員德普斯冷笑著,拿出十年前的報導給同事們看--瑪尼全家所有人都是被來福槍射殺的,瑪尼自己陷入了蜘蛛的幻想,是個精神失常的瘋子……

  猛然間,瑪尼的拘束衣被撕裂了,她一下子站了起來,從後頸到背上的皮膚突然裂開,伸出一兩隻蜘蛛腳--瑪尼站著向德普斯放聲狂笑:「這樣你還不相信嗎?」

  德普斯被蜘蛛絲纏住,身體不能動彈,恐怖地慘叫著。長長的蜘蛛口器刺入他大張的口裡,吸取他的血和體液。德普斯漸漸變得乾癟下去……

  終於,武裝的警察趕到了,向已經被蜘蛛絲完全佔領的刑事醫療所發起進攻。在火焰噴射器的襲擊下,瑪尼變成的蜘蛛怪死在熊熊火光之中。

  終於結束了。但是,就在蜘蛛怪死掉之前,她的腹部爬出幾十隻小蜘蛛,接著火焰升騰的氣流飛走了。

  各位善良的市民,一定要小心啊。恐怖的蜘蛛怪,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會出現,襲擊你的全家……!


  Ⅳ


  「爛作品哪。」

  電影剛一結束,涼子立刻酷評說,「既沒有科學性又沒有合理性,買票看電影的觀眾都不會相信啦。」

  真有具有科學性和合理性的怪奇電影麼?再說,涼子評論什麼合理性不合理性的,簡直要遭天遣啊。

  「這是東西冷戰時期的電影,蜘蛛怪說不定是暗喻communist吧。」

  --什麼時候都一本正經的由紀子分析說。

  「不過,如果這愚蠢的C等恐怖電影其實是記錄片呢?」

  涼子突然說出意想不到的話,由紀子瞪著宿敵,一副受夠了的樣子:「你這話才蠢呢……你不是認真的吧?」

  「我昨天親身面對蜘蛛怪,這可不是愚蠢的事情哦。再說,岸本在旁邊呢,他可以證明那都是事實哦。」

  岸本立刻無上光榮地點頭:「那真是難得的體驗,會變成今後的人生中重要的精神食糧啊。」

  「什麼精神食糧,就你那體驗,光丟臉還差不多!」

  涼子才不給他留半點面子。

  「不過,你見到那女主角的容貌了吧,泉田。是不是跟多明妮克.H.雪野一模一樣?」

  「是的。」

  「那麼,你不覺得那兩個人其實是同一個人嗎?」

  理論飛躍也要有個度吧……我不得不提出異議:「只是相象罷了,雖然確實非常像,但人家是祖孫倆嘛。」

  「祖孫兩人還有連痣的位置都遺傳的嗎?岸本,你把帶子倒回去一點。」

  「是是是。」

  受了涼子之命的岸本點頭哈腰高高興興地操作遙控,一直倒帶到布蘭達。S。豪爾德的臉部鏡頭,在最大幅畫面的時候定格了。她右眉的旁邊,清清楚楚有一顆痣。

  「看,是同一個地方吧!」

  的確,可我怎麼也沒注意到人家臉上痣的位置。涼子下結論道:「這下可清楚了,什麼祖母孫女都是騙人的。兩個人就是同一個人物!」

  「可是,這電影都有五十年以上了,是很久以前了啊。就算布蘭達。S。豪爾德還活著,現在至少也都七十多歲了,再怎麼化妝、美容整形都整不回來的吧。」

  「如果這個女人不能把幾十甚至上百年的年齡去掉的話,她也不會老出現在人前吧?你不覺得就是為了隱藏她的存在,才需要一個坎能那樣的傀儡嗎?」

  我剛想反駁又作罷了,並不意味著是我理屈詞窮--藥師寺涼子是最會下獨斷和偏見的女人,而且一定會按自己的想法付諸行動。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很可怕,但這三點卻是成為天才的必備條件。

  「所以我要潛入黑蜘蛛島,揭穿那女人的真實面目,解開一切謎團!」

  「……」

  「好,決定了。現在開始就管多明妮克.H.雪野叫蜘蛛女吧!」

  「要是英語,就應該叫Spider Woman了呢。」

  岸本多嘴多舌地說,不知道為什麼還一副陶然的樣子瞇起眼睛:「一定可以拍成優秀的電影啊!就叫「決戰!黑蜘蛛島」……不,還是「蜘蛛女VS冰激凌女」更好些……」

  「誰是冰激凌女啊?說誰呢?!」

  「啊痛,好痛……對不「喜」,不要扯臉啊……」

  涼子用力把岸本左右腮幫子往兩本撕扯,見此情景室町由紀子直瞪她,卻也沒有制止的意思。桌子上有份報紙,片斷地報導了昨晚的奇怪事件,報導配的飯店照片也很小,看來媒體還不能把握事態狀況,不肯詳細開展呢。由紀子輕聲對我說:「泉田警部補,涼子無論如何也會去那個島嗎?」

  「嗯,肯定會去的。看來我也非去不可了。」

  「到底為什麼啊?」

  「那個女人要做的事情,哪有個個都能講出正當理由的。她就是想潛進黑蜘蛛島攪個天翻地覆,為了實現這種欲望,什麼藉口都找得出來。」

  「你知道這樣還跟她一起去?」

  「是、是啊……」

  「為什麼?忠誠心?義務感?責任感?使命感?」

  全都不是。我也不很清楚為什麼,但對我來說這似乎是天經地義自然而然的事情。勉強要說的話,也有一定的好奇心驅使,但並不是全部。

  「不,也沒什麼特別的理由。不過我覺得我不去會後悔的。」

  「你不怕去了也後悔嗎?」

  「去了的話……到時候再反省吧。」

  「我說的可能不對你別介意,不過你這麼想可成問題。」

  「真抱歉。不過藥師寺警視確信黑蜘蛛島還有蜘蛛怪的同黨,還有犧牲者的屍體堆積如山。」

  「這個問題好像變成既成事實了,不過畢竟既沒有物證也沒有證言吧?」

  一向不都這樣麼,又不是只有這次。

  「請不用擔心,情形真的不妙的話,我會負責制止藥師寺警視的。」

  我儘量毅然決然地跟由紀子打了保票。具體步驟怎麼辦還根本沒考慮到,真要追問起來我也答不上來,但由紀子盯著我,還是放心似的歎了口氣,雙手交叉起來。她似乎也覺得多勸無用,順其自然了吧。還是另有其他的理由呢?

  似乎是後一種情況--由紀子說:「明白了,我也去。必須有人監視著涼子。」

  起居室一角,電話鈴聲突然響起。我走過去接了電話--我竟然也能用英語對話起來,還是費勁集中了精神的。涼子和由紀子,還有兩位侍女都看著我跟電話那頭對話,卻都沒有什麼表情。

  我放下電話箱涼子報告:「是吳警部打來的。」

  「有什麼進展了嗎?」

  「不是這樣的。皇家騎警收到一封匿名信,裡面有十萬美元的支票……」

  我觀察上司的表情,涼子卻興致缺缺地不置可否。

  「信封裡好像還有條留言,說是兩個日本人的喪葬費用,還有給飯店屋頂庭院上被殺的清潔工的家人的。」

  「真是奇怪的人啊。」--這是由紀子說的,涼子則不屑地說:「我不是說了嘛,我對「勸善」沒有興趣。誰那麼博愛願意幹什麼幹什麼好了。為了今天夜裡,還有很多要準備的呢。再楞著我就不帶你了哦!」

  「屬下謹遵命隨行。」我答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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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從昔至今的線索》


  Ⅰ


  直升機的破風聲在夜空中遠去了。

  我無可奈何地聳聳肩,等待涼子的指示。涼子扔下了自動來福槍,用手指去繞蜘蛛怪吐出的絲,有皮筋那麼粗,不像絲而像細繩子了。然後她叫我說:「泉田,這個絲線啊……」

  「怎麼了?」

  「本來蜘蛛絲都是一根根細纖維(filament)組成的吧。而且,每一根纖維都具有堪與蜘蛛體重匹敵的彈性強度呢。你明白了吧?」

  「嗯,也就是說,一根纖維就可以支援蜘蛛的全體重,甚至可能支援兩倍於體重的重量,是這樣嗎?」

  由紀子調整了一下呼吸,抬頭仰望夜空。瑪麗安和露西安把貝雷塔藏在裙下,等候女主人的指示。總之,似乎全體平安無事。

  「像這麼粗細的蜘蛛絲,大概有多少根纖維組成呢?」

  「一千根左右吧?」

  當然這只是我蒙的,幸好涼子並不深究。

  「就假設是一千根吧。另一方面考慮那傢伙的體重,差不多有摔跤手那麼大的塊頭呢。以身體構造來說,可能比同樣大小的人類體重要輕。假設是五十公斤的話……」

  涼子用指尖輕點下頜,「這樣,那蜘蛛吐出的絲就可以支撐五十噸的重量啦。」

  儘管這是基於假設之上的假設得出的計算結果,還是相當有蓋然性和說服力的。荷重高達五十噸的絲線!吊住區區一個岸本應該是輕而易舉吧。

  直到這時,我才終於想起,從飯店樓頂吊在半空外的年輕Career警官--還不能說全體平安無事呢。

  「對了,還有岸本呢。不能就那麼掛著呀!」

  「怎麼,想起來了?」

  涼子說得口氣好像興趣缺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感興趣。對我來說,雖然不是多高興去做,但既然想起來了,也不能扔下他不管。

  我走到頂樓花園的圍欄跟前,欄桿高度差不多到我腹部。如果推測得沒錯,纏在圍欄上的蜘蛛怪的絲是不會被岸本的體重墜斷的。

  我兩手扶住欄桿向下看。街道上似乎已經聚起了人群,借著街燈的光線可以看出,形形色色皮膚頭髮顏色各異的人都抬頭望著飯店牆壁指指點點的。再仔細一看壁面,有個東西掛在那兒晃晃悠悠的--白白的雞蛋一樣的形狀,一個人左右的大小。

  岸本還沒掉下去呢。我放心了,向走到我身邊的由紀子指出她部下的情形。

  「哎呀,像個大結草蟲似的!」

  連一向嚴肅的室町由紀子都覺得很有趣,我不由失笑。貼著高層飯店的牆壁,在夜風中蕩秋千的白色大結草蟲--年輕的精英官員的履歷中,又添上了光輝的一筆。也不知道將來這寶貴的經驗會派上什麼用場呢。

  「這傢伙真是老不死啊。」

  把我夾在中間,涼子站在跟由紀子相反的位置,嘖舌感歎著。我也有同感,但說出口就是兩樣的話了:「已經引起地面上的行人的注意了呢。」

  「集萬眾矚目於一身,岸本也算名至實歸啦。做藝人的,只有受人注目才有存在的價值啊。」

  「岸本又不是藝人啊。」

  「差不多嘛。不過,他怎麼樣了,精神不?」

  「完全沒有動作,可能都嚇癱了吧。」

  「哎呀,真可憐喔。活著還有可能當上關東管區警察局長啊神奈川縣警本部長什麼的呢。」

  「他還沒死啦……」

  我心裡不由生出怨念,也只好去拉那銀光閃閃的絲線。還有點粘乎乎的,我也無可奈何。回頭半夜裡有這麼個OTAKU冤魂站在床邊,我的精神壓力可就太大了,還是把他救上來的好。

  室町由紀子伸手來幫我。露西安和瑪麗安看涼子不反對,也來幫了一把。

  跟三名美女一起幹活,作為男人我是很高興的。不幸目的是救岸本……真是有點徒勞空虛的感覺。

  好不容易把他拉上屋頂,岸本對救命恩人也不謝一聲,直向涼子大呼小叫的:「涼子大人,您怎麼能無情地拋棄我啊~~」

  「我可沒想「無情地拋棄」你哦。」

  「真、真的?」

  「真的喲。你要是死更慘點就好了,我想。」

  真是殘忍的打擊……我還以為岸本會悲憤過度悴然到地,想不到他胖嘟嘟的小身板上還纏著蜘蛛絲,竟然笑起來了:「啊哈哈,我最喜歡涼子大人這種冷酷的樣子了。冰冷和甜美兼於一身,涼子大人真是像冰激凌一樣的女人啊~~」

  「那變成乾冰你試試怎麼樣?別煩我,一邊呆著去,去去!」

  瑪麗安和露西安用戰利品軍刀切斷卷住岸本的蛛絲。涼子轉向我:「接下來,在警察到來之前簡單總結一下吧,泉田。」

  「吉野內三人組是桂格里.坎能二世的手下,蜘蛛怪的同夥。」

  「這兩起都收拾掉了。那,你認為氣球男是一切的幕後主使嗎?」

  光憑印象判斷一個人的行動是不對的吧,再說還有過了很多很多年才發現事情真相的例子呢。不過,要說桂格里.坎能二世是完全憑自己的實力登上了好萊塢之王的寶座,我感覺不那麼可信--也沒准只是我沒有看人的眼力罷了。但是--「我實在很難認為,那個人有本事憑自己的意志隨意驅遣別的人。」

  「這樣答案就只有一個了哦。氣球男既不是天才製作人也不是什麼好萊塢之王,只是在人前裝裝樣子罷了。」

  「您是說有人在他背後操縱實權嗎?」

  「正是如此,我的侍從長。」

  嗯哼。我反復思考著,桂格里.坎能二世既不是天才也沒有鐵腕,只是什麼人的傀儡--涼子這種假說是有說服力的,至少對我有效。我感覺到的桂格里二世身上的空虛感,用涼子所說的「氣球」來形容一點都沒錯。一旦破滅,什麼都剩不下……

  可是,這樣想就會產生別的疑問,而且不只一個。

  「第一個疑問,到底是什麼人躲在桂格里二世的陰影裡?」

  「這還不清楚呢。」

  「那麼第二個問題,他為什麼要藏在幕後呢?」

  「換句話說,他為什麼不出現在人前,為什麼要把名聲和社會地位借給他人,自己小心地躲在影子裡呢?這是……」

  涼子跟我同時說:「因為有不能出現在人前的原因!」

  兩個人異口同聲,引來十步以外的由紀子奇異的目光,岸本莫名其妙地笑起來,瑪麗安和露西安則小聲交談著。

  「那麼,具體是什麼原因呢?」

  「這個嘛……比如說,長了一副土星人一樣的臉?」

  「我認為不是。」

  「你可以斷言嗎?」

  「就這點而言我還是有些自信的。」

  一邊斷然肯定,我心裡一邊祈禱著。就算真有土星人存在,拜託也不要一高興就跑來地球搗亂好不好!

  涼亭的一角傳來人生和腳步聲。看來警察終於該出場了--來的是頭戴牛仔帽、身穿制服的皇家騎警。


  Ⅱ


  室町由紀子轉向我和涼子,表情非常認真嚴肅,連姿勢都端正起來。

  出於不祥的預感,我剛想制止,由紀子已經深深低下頭道歉了:「對不起,都是因為我,你們也被連累了。我沒想到吉野內和加戶他們會到溫哥華來。」

  我無語仰天……不用說,由紀子是比涼子的良心多一萬倍的正常人類,但這種時候可沒什麼必要謝罪。事件的整體面目還沒看出端倪,再說這裡還有個專門抓人把柄的專家哪。

  「是嗎,你終於明白了吧,你給別人添了多少麻煩。現在道歉也都晚啦。不過,既然你這麼悔過,以後就努力變得討人喜歡一點吧。哦呵呵呵!」

  涼子滿足地放聲大笑。即使是由紀子也好像被她惹惱的樣子,涼子還不知反省。我實在很懷疑,接下來兩人如果在樓頂花園展開決鬥的話,我自己到底能派上多大用場。

  我趕緊插嘴勸說由紀子,打消她跟涼子鬥嘴互相激發的可能。

  「請不要像藥師寺警視看齊。她的運動能力根本就不是哺乳類動物應該有的。」

  室町由紀子愣住了,似乎被我的比喻嚇了一跳。一隻纖纖玉手橫空伸過來,在我頭上敲了個「栗鑿」。

  「難道我是爬蟲類嗎?喂!」

  「對不起,我說錯了。我是想說,像超人一樣的啊……」

  「廢話多!你可別想蒙我。回頭生孩子再生一個蛋出來,那時候你可別後悔!」

  為什麼我要後悔呢……?我正摸不著頭腦,卻看見由紀子瞥了我一眼。這時候,有個男人向涼子走過來,跟我們打了個招呼。

  是皇家騎警的吳警部,帶著一副最愛的棒球隊出乎意料地逆轉落敗的表情:「真可惜,不能向各位道一聲「good evening」了。真希望到「good night」之前能了結這件事啊。」

  吳警部一開口就是這番話,同時無奈地輕輕攤開手。五分鐘左右以後,蜘蛛怪的犧牲者、不幸的被害人被運出去了。今天晚上對驗屍官們來說,可是一個繁忙而傷腦筋的夜晚了。

  我聽到歎息聲。室町由紀子被我盯著,白皙的臉上浮現苦笑的表情。

  「有太多不明白的問題了--那蜘蛛怪到底是什麼東西啊?」

  「現在還不清楚。不過這麼看來,至少把吉野內他們抓住就好了。」

  那時候涼子的判斷應該沒錯。就結果來說,吉野內他們也好蜘蛛怪也好,全都逃得一乾二淨。

  由紀子對我的話點頭肯定:「吉野內他們殺害那兩名日本人的事情,是真的嗎?」

  「現在還沒有任何物證。只能先以其他的事情逮捕,在拘留期間的審問中想辦法得到招供吧。」

  由紀子微微調整了一下眼鏡的位置:「那,這件事跟駐溫哥華總領事館沒有關係吧?」

  一想到高山總領事可怕的內衣show,我不由得有點遺憾地說:「殺人事件與他們無關。我想他們可能會涉足秘密的迷幻劑、色情派對之類的,但這些問題有治外法權的壁壘,加拿大的法律不能制裁高山總領事他們。」

  「即使如此,那篇報導一出來,他們也要受到某種程度的懲戒吧?」

  由紀子輕輕搖著頭說。這次輪到我苦笑了。

  井尾育子和西崎陽平大概是被吉野內他們殺害的。關於兩人的遺體,加拿大方面保管責任的期間早就過了。按說應該把遺體--或者說是遺骨送還日本,由死者家屬引渡領取。但是這兩人的家屬始終沒有出現。加拿大方面肯定希望早點把遺體送歸日本,消災解厄吧。就算溫哥華總領事館在一切問題上都不合作,日本籍國民的遺體也不能總放在加拿大。再說,遺體送還日本的費用應該誰承擔呢?

  涼子跟吳警部一邊說話一邊走了過來。由紀子和我,還有岸本,都被涼子的話音吸引住,側耳細聽:「黑蜘蛛島的地下應該還有好幾百具跟那個一樣變成木乃伊的屍體吧。犧牲者大概都是偷渡者、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離家出走的人、失業者……這樣的人吧。」

  吳警部慢悠悠地開口了,其實憋了一肚子的話:「我聽說過很多關於黑蜘蛛島的傳聞。就島的主人是億萬富翁這一點,就有各種各樣的說法。聽說桂格里.坎能二世把好萊塢的女演員、拉斯維加斯的表演女郎等等,都集中在島上,「九棋廄林」。據說還有迷幻劑和性虐待、真實的血拼廝殺什麼的……」

  「九棋廄林」是什麼?這段奇妙的話一停止,涼子就解釋說:「是「酒池肉林」啦,「九棋廄林」」

  原來如此,吳警部說的是本來的中文發音嗎……

  涼子諷刺似的質問吳警部:「那,既然有這麼多懷疑,為什麼不上島搜查呢?」

  「桂格里.坎能二世不是加拿大人,而是美國國籍啊,而且還是現任總統的有力支持者。沒有被害者出面控訴,我們不能進行搜查。」

  「為什麼沒有被害者控訴?」

  「唉,大概都是用金錢解決了吧。」

  --還有壓力,甚至恐嚇吧。桂格里二世是媒體巨頭,大多數電視和報紙都會受他指使。

  「也就是說,不管黑蜘蛛島發生什麼,加拿大警方一概不知,是這樣吧?」

  吳警部微微一笑。那是一種歐美小說家會用「佛像般的笑容」來形容的微笑,深不見底。

  「抱歉對此我不能說明,因為我不能代表加拿大警方啊。這件事涉及高度敏感的政治判斷,即使一定要我說明什麼,也恕難從命。我只能說,只要沒有上級的命令,就不能踏足黑蜘蛛島。」

  這位讓人吃不透的警部,似乎也沒有主動向上級提起申請的打算。

  吳警部以目光行了個禮,轉身回去指揮部下了。涼子似乎有所期待似的獨自頷首。我悄聲問上司:「您想潛入黑蜘蛛島嗎?」

  「當然!」

  「這是誘餌啊。蜘蛛怪也好,吉野內他們也好,舉止行動都太過囂張明顯了。輕舉妄動潛入島上的話,那才真掉進蜘蛛絲陷阱裡了呢。」

  「所以才一定要潛入島上嘛!不管會不會變成蜘蛛的獵物,黑蜘蛛島上肯定已經殺害了很多無辜的人啊。一定要給他們報仇才行!」

  這要是真心話,聽起來倒是堂而皇哉。我忍不住發表了無禮的感想:「哎呀,想不到您竟是奉行勸善懲惡的人啊!」

  「說「勸善懲惡」可有點不對哦。」

  「怎麼不對?」

  「我才不勸什麼善呢。我只對「懲惡」有興趣!」

  昂然挺胸發出挑戰宣言的涼子,儼然一副好萊塢之王不在話下的樣子,充滿了霸氣和銳氣之美。在隨隨便便被感動之前,我還是先踏入了常識的世界:「那,對您來說什麼是「惡」?」

  「那還用說嗎。不合我的心意的,全都是「惡」!」

  這應該叫獨裁者還是專制君主呢。由紀子掃視涼子,保持著沉默。

  「總之,我要去黑蜘蛛島。誰有異議就趕快說!」

  與其說我「沒有異議」,其實是我知道,說了也沒用。

  不過,在潛入黑蜘蛛島前,今夜似乎還有必要去一趟皇家騎警的辦公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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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Ⅲ


  來福槍從吉野內手裡飛出去了。就在這殘暴的男人兩手空空的那一刻,我趕上去,用吉野內自己的電擊槍對著他空門大開的肋部按下去。一聲慘叫迴響在空中,吉野內立刻癱做一團。然後我又在他腹部補踢了一腳。

  來福槍並沒有落地,竟然無視地球引力浮在空中……甚至還在半空裡翩翩起舞,好像奇形怪狀的金屬兔子似的。露西安沒有說話,只輕輕跳起來,伸手去夠來福槍。可是她的指尖剛剛一碰,槍又飛得更高了。

  「是蜘蛛絲!」

  涼子一句話點醒了我。來福槍被蜘蛛怪吐出的細絲纏繞操縱著。細細的蛛絲在屋頂花園的照明、都市夜晚燈火的照射下,只有微微地一線青光,簡直不可辨認。

  「那蜘蛛怪還能控制吐出絲的粗細強度嗎?」

  「反正被那絲抓住就完了!」

  我不由想像起被那強力的蛛絲抓住後不同版本的下場--頸部被纏住的話,直接就變成絞刑了;口鼻被捂住呢,肯定也是窒息而死;要是身體部分被勒住,大概會肋骨折斷、內臟破裂吧。

  飛舞在半空的自動來福槍槍口轉向我們這邊,涼子和我反射性地跳起來躲避。隨著清脆的射擊聲,來福槍吐出赤色的火舌。彈著之處在屋頂的石鋪路邊上打出小洞,石片到處飛濺。

  蜘蛛怪竟然還能用蛛絲拉扳機,操縱人類的武器。

  「這傢伙真不可愛呀!」

  涼子嘖舌,我也有同感。本來麼,也不能指望蜘蛛怪變得「可愛」吧。槍口時左時右,子彈像雨點一樣傾洩出來。

  槍聲停止了--胡亂射擊了半天,子彈好像用盡了。來福槍變成廢鐵一塊,被蜘蛛怪瘋狂地擲了過來,落在我們腳下發出異樣的聲音。我立刻左手一撈,把槍撿起來遞給涼子。這東西用來毆打還是有作用的。涼子輕輕搖頭:「岸本都被蜘蛛吃掉了呢。雖然一點不值錢,犧牲畢竟是犧牲啦。可別讓那傢伙白死了。」

  「還沒吃掉啊!去救救他如何?」

  「與此相比,還是制服蜘蛛怪優先啦!」

  蜘蛛怪明顯放棄了活用人類武器的念頭。它的腳過於長,移動起來似乎很麻煩似的,可即使如此也一下子就靠近過來了。槍聲響起,瑪麗安射出的子彈命中了它長腳的關節部位。露西安接著又發一槍,擊中了幾乎同一個位置。

  蜘蛛怪的眼睛變成八隻燃燒的紅燈,在憤怒和仇恨的驅使下發出無聲的咆哮,吐出一束束粗大的蜘蛛絲。露西安和瑪麗安輕捷地躍起閃避,千鈞一髮--不,千鈞一絲的關頭--蜘蛛怪吐出的蛛絲勒住了一個維納斯大理石像,兩人就躲在後面。

  它不能同時吐出兩股蛛絲,等於自己封住了自己的下一步進攻。時間當然不長,但這對涼子來說已經足夠了。

  「下地獄去吧!」

  宣告的同時,涼子飛身跳起。手裡一揮來福槍,以槍身重重地砸下去。

  蜘蛛怪的頭部遭到痛擊。砸下去的聲音不像鈍聲,卻是一種軟綿綿的聲音,怪物的八隻眼睛一齊發出瘋狂的紅光,只是人類聽不到它憤怒和痛苦的呐喊罷了。

  涼子斬斷吐出的蛛絲,繞開蜘蛛怪的頭部,躲避它新吐的絲,同時用槍刺過去。突刺的動作有駭人的速度和氣勢,涼子卻像芭蕾演員一般優雅,飛鳥一樣輕盈。我也立刻跳起,使盡全身力氣用黑鐵棒對準一隻腳狠狠一擊--是瑪麗安和露西安開槍打中的那只腳。

  蜘蛛怪失去了平衡,轟地一下打橫滾了半圈。八隻腳在空中蠕動著,其中一隻明顯動得格外遲鈍,因為關節部位受到集中攻擊,損傷太嚴重了。見此情景,涼子當然一鼓作氣。她像劍一樣揮著手中的來福槍,又一次痛毆怪物頭部。她避開其他幾隻腳的動作,容身于吐絲口器達不到的死角,雨點般地痛擊、毆打。

  強烈的一擊打在怪物臉上,一隻紅眼睛像彈丸一樣爆開了,紅顏料似的四處飛濺。

  這時候,一陣爆音在意外的近距離響起。我抬頭一看,頭頂上有個黑色的陰影。

  「直升機!」

  由紀子說明情況。我並不很瞭解直升機,不過一般軍隊用於輸送兵員的機種好像都很大型。這架直升機上應該不至於裝了機關槍或者對地掃射的機關炮什麼的,但毫無預兆地猛然接近,這種姿態看來不善。我正想著,機身內向外伸出一挺來福槍的槍身,開槍的火光一閃,屋頂上各處冒起中彈的飛煙。

  涼子對此很憤慨:「不可饒恕!這些混蛋怎麼不按常理出牌的!」

  「跟某人很像嘛……」

  「哼,都是二流貨色。有種降落下來試試,讓他們再上不了天!」

  直升機飛到賓館上空,螺旋槳在夜晚的大氣中撕裂一個圓形,漸漸下降。

  吉野內、加戶、井關三人組猛跑起來,不過畢竟被扁得不輕,跑得搖搖欲墜。他們並不是沖著直升機方向跑,而是下方有樓梯的塔樓方向。

  瑪麗安正想追去,被涼子伸手制止了:「這些小雜碎沒用。可別讓那蜘蛛怪乘上飛機跑了!」

  她是用日語說的,應該是對我下的命令吧。我朝停機坪跑去,一下子沐浴在直升機的槍林彈雨中。我向前跌倒,滾了好幾圈,直滾到屋頂涼亭才偡偡停下。這樣能藏身在柱子的陰影下,可是就不能防止直升機降落了。

  但是,蜘蛛怪並不一定要等直升機降落了才能乘上去。

  蜘蛛怪口中吐出白光閃閃的蛛絲,劃破夜空朝著直升機的方向直驅而上,彷彿銀色的瀑布倒流一般。

  蛛絲無聲無息地纏住直升機機體。

  「啊,可惡!膽小鬼,不要逃~!」

  涼子的呵斥已經晚了。直升機上的人一旦確認蜘蛛絲纏好了,立刻開始上升--看來從一開始目的就是為了救出蜘蛛怪。

  露西安和瑪麗安從維納斯像的陰影後飛身躍出,貝雷塔瞄準直升機的同時,向涼子喊道:「要把它打下來嗎,Milady?」

  這句法語不用翻譯也能理解,於是我也從涼亭後縱身而出:「Non,Non!不行!」

  說實話,直升機上乘的不管是什麼人,掉下來都是自作自受。但是,如果直升機墜落到地面上,會牽連無辜的市民,促使墜機的人也會被追究責任吧。我們所居住的地方畢竟不是好萊塢動作片的世界,只是製造了那麼一點氣氛而已。

  直升機的破風聲嘲弄似的從高空降低了一些,直到離屋頂很近的地方。蜘蛛怪懸在空中搖搖晃晃,一左一右地擺來擺去,好像肉眼看不見的巨神從天生垂下來奇異鐘擺似的。

  「不識好歹的混蛋蜘蛛!你自己都不會在空中飛,也敢向我下戰書?給我從卵開始重新進化!」

  涼子對著夜空暴揮拳頭,在她身邊的我只有無言重新系好領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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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蜘蛛的巢穴》


  Ⅰ


  「這麼說,你們是正當地協助調查了?」

  「當然了!」

  「你不要插話!」

  由紀子代替我對涼子一喝,我在心底直鼓掌。從走廊到房間來的這段路上,我小心翼翼地把預先準備好的解釋告訴給由紀子:為了解開兩名日本人非正常死亡的案情,由於總領事館對調查的徹底不合作態度,遲遲不能開展調查--我把以上三個事實陳列在由紀子面前,至於這三個事實中是否有因果關係就由由紀子自己判斷了。

  「一方面加拿大警方也有進行調查的權利,並不是越權行為。如果明天您到皇家騎警辦公室問一下,應該會得到解釋吧。別的事情都是這以後發生的,但是不能急於期待事態進展,這也是事實。」

  好不容易解釋完了。

  就在這時候,我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奇怪的東西。

  透過由紀子背後的窗戶--準確的說是玻璃構成的整面牆,隔著入海港口,北岸的群山勾勒出黑色的輪廓。山麓下是高級住宅區,海岸邊一幢幢公寓鱗次櫛比,燈光像寶石般點點散落。這一派絕景是白天欣賞不到的。

  突然有個東西擋在了這番美景的中央,從上到下無聲無息地降下來。那東西的身體部分好像個黑色的足球,直徑卻有兩米左右,在身體周圍蠕蠕而動的腳有--六、七、八,一共八隻。

  我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就是勉強出聲也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怪聲。但是,光我的表情以及足夠引起兩位優秀的女Career官員的注意了。涼子的目光向左轉八十度左右,由紀子調轉整個上半身側肩去看,兩個人的行動幾乎是同時的。

  時間凍結了。

  包括我自己在內,所有人呼吸的聲音都很重,除此以外再沒有任何別的聲音刺激聽覺。隔著一面玻璃牆,黑色的異形物體也沒有任何聲息。能看見那東西有幾個小小的紅點,大概是它的眼睛吧。

  為時間解凍的是一陣沖馬桶的嗡嗡聲,配上當前的場景,實在是很奇妙的旋律。接下來,一個分明聽得出來是岸本的怪聲大叫起來:「哇~「轉身之間的巨大蜘蛛」!」

  涼子在這個聲音同時行動了。按照好萊塢電影式的開展,接下來應該是沖著怪物亂槍掃射,玻璃牆壁嘩嘩啦啦地粉碎開來的場面。但實際上,這裡是加拿大,我們日本來的幾個警察都是赤手空拳。

  涼子抓起沙發旁面的一個法式立燈,甩掉燈罩,用裸露出來的燈泡直刺向玻璃幕牆。

  白熾燈光槍向怪物襲去,當然這樣並不能幹掉怪物,但是有兩重效果--被白熾燈的耀眼光線猛然眩住,怪物的動作變遲鈍了,同時我們也可以清楚地辨認燈光下怪物的樣子。當然,並不是說我們很高興看這東西。

  我倒不是特別怕蜘蛛,但那只是就小蜘蛛而言,這麼大個的蜘蛛,怎麼說也會讓人毛骨悚然。這蜘蛛一共有八個赤紅色的眼睛,閃爍著好像夾了雜質的紅寶石那樣的光,嘴部的形態複雜得難以描述,其中伸出一個口器那樣的東西。

  突然,巨大蜘蛛扭轉頭部,無聲無息地在玻璃牆外向上爬去。

  「混蛋,別想逃!回來一決高下!」

  涼子怒吼道。與其說是勇敢,這更是不負責任的戰書--畢竟我們這邊什麼武器都沒有啊。不,還有瑪麗安和露西安呢,她們倆可能帶著武器。聽到女主人的聲音立刻趕來的兩人挽起女僕裝的黑色短裙裙角,露出純白的絲襪,明顯正要從裡面取什麼東西,但是涼子的視線向由紀子掃了一下,伸出一隻手向她們表示制止,兩人一瞬間便停止了動作,仍然恭敬地靠著牆站在一邊。

  「到、到底是什麼東西啊,那東西?!」

  由紀子氣喘吁吁的疑問似乎是理所當然的,而涼子的反問就毫不留情面了:「你不是也看見了嘛。你看見什麼了?」

  「大、好大一個蜘蛛啊。」

  「哎呀,真了不起啊。那東西有八隻腳,我還以為是章魚哪!」

  涼子的冷嘲熱諷也沒能讓由紀子完全緩和過來,她坐進沙發裡,還是半天不能動彈。

  岸本擺著手叫:「告訴警察吧!告訴警察就好了--嗯,管轄是屬州立警察還是市立警察的呢……」

  「你跟他們怎麼說?窗戶外面有個跟職業摔跤手一樣大的蜘蛛?哼,你指望馬上會有黃色的救護車嗚嗚叫著來迎接你嗎?」

  涼子一句話就踢飛了岸本的提議,我又提出別的意見:「這座賓館有樓頂露臺吧?有的話就去看看如何。我想這巨大蜘蛛總不是從天而降的吧。」

  「好,走!可疑的東西要統統殺光!」

  涼子用右拳向左掌一擊。

  「果然啊。」

  「什麼「果然」?」

  「馬上通知警察的話,您就不能隨心所欲放手去幹了。您是想裝成什麼都不知道,先下手為強,收拾善後的時候才交給警察吧。」

  涼子只用一個「你這惡人」的笑容回答了我的話。

  「上了啊,露西安、瑪麗安!」

  兩位侍女好像時刻護衛女主人左右似的,腳步俐落走了出去。這時候,一直坐在沙發裡的室町由紀子好像恢復自我似的站了起來。

  「我也去。」

  「不,室町警視就……」

  我剛要制止,卻只說了一半。由紀子皺起柳眉,很不信任似的看了我一樣:「我去的話會礙事嗎?泉田警部補。」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覺得您還是跟岸本警部補一起留在這裡比較好……」

  岸本插嘴表示異議:「泉田兄,你誤會我了呀。我要是想躲避危險就不當警察了。我一定要去,你制止也沒用的。」

  聽起來很勇敢似的,但是不用什麼超能力我也能看穿岸本的本意--這傢伙是害怕被一個人留下,寧可跟在我們最後行動--這個膽小鬼!這樣的話,也不能把由紀子一個人留在這裡了,因為一個人也可能遭到襲擊。

  「這兩個傢伙來不來無所謂。快走吧,泉田。再磨蹭敵人就逃跑了!」

  這一層已經是賓館頂樓了,與其等電梯,不如爬樓梯上去更快些。涼子帶頭,一行六人跑上樓梯。

  涼子伸手握住通向屋頂的門把,毫不猶豫地敞開門--真是的,這女人怎麼不知道什麼叫「恐懼」呢。呆在最後的岸本則躬著腰,隨時準備好一看見危險轉身就跑。

  屋外剛下過雨後的空氣迎接著我們,不只是一點涼意而已,已經有寒冷的感覺了。

  賓館大廈寬闊的屋頂分成三個部分。第一區是供水、供電、接發電波信號,為了維持賓館機能而配備的各種設置;第二區是直升機停機坪;最寬敞的第三區規劃成頂樓花園,有露臺、草坪和白色大理石圍欄砌成的花壇,還有一個庭園噴泉。噴泉四周的花盆裡,幾朵早春的薔薇已經綻放了。

  往南和往東兩個方向望去是一片大都市溫哥華的燈火海洋,西面是燈光鑲嵌的獅子門大橋和直入太平洋的海面,向北是入海口和北岸群山。像這樣價值百萬的夜景一覽眼底,在溫香軟玉的環繞中Skinny Diving,盡情享樂……這樣的人會不覺生出王公貴族的氣魄吧。不過,在寒冷的北國四月,美景還沒完全呈現出來,精心營造的頂樓花園也冷冷清清,一個人影都沒有。

  我們走到夜空之下。沒人來迎接我們這一行奇妙的組合--沒錯,是奇妙的組合:身著套裝的美女兩名,女僕裝的美少女兩名,西裝男人兩名--目的是尋找怪物大蜘蛛。

  涼子右手裡握著圍巾。我知道這可是含著碳纖維的危險武器。

  「小心點哦。不過小心可能也沒用啦。」

  涼子在頂樓花園裡闊步前行。我跟著她,一邊走一邊左顧右盼,同時只用左手解著領帶。雖然這裡沒有碳纖維,只是普通的領帶,但用對了還是能派上用場的。

  「有了。」

  涼子輕聲說道。她不說「在這」而說「有了」--我很快發現了她的意思:花壇的陰影裡有個人類的屍體。

  與其說是屍體,這已經是殘骸了。從穿著工作服的樣子看來,應該是負責清潔打掃的工作人員,不幸的無辜犧牲者。涼子跟我監視了一下屍體,對此我並不想仔細描寫--簡而言之就是木乃伊一具,而且這可不說古埃及或者古代中國的貴族一樣,經過精心製作出來的木乃伊。呈現土色的乾涸屍骸,讓人想像不出那曾經是個有生命力的活體。

  「看這個,泉田。」

  屍骸的左顎下有個黑色的窟窿,直徑約三釐米。乾涸的血凝在窟窿四周,但裡面已經完全空了。接著庭園的燈光,我們只能看出這些。

  「包括血液在內的,所有體液都被吸空了呢。」

  「這具木乃伊是近期產生的嗎?」

  「非常非常近期吧。」

  「這、這兇手在哪啊?」

  岸本的聲音尖了好幾個八度。

  「最好不要用過去時說這話哦,岸本?」

  被涼子一嚇,岸本連忙環顧左右,發出被夾住的田鼠似的聲音。

  不知道什麼時候,三個男人來到我們前方。


  Ⅱ


  這三個人裡有兩個都是我最近正面接觸過的--吉野內和加戶--那麼第三個人呢……

  極端典型的三白眼,顴骨突出,臉的下半部分格外長,一副爬蟲類動物的尊容,簡直讓人以為他是從海膽一類的東西進化過來的。

  「井關!」

  這三個被警方追蹤的日本人終於一起現身了。雖然不知道他們是怎麼跑到加拿大來的,不過想必從被警方追蹤以來,三人就一直一起行動吧--要說這是美好的友情我可不能苟同。

  「井關……就是那個井關、原來的巡查部長?」

  這話是室町由紀子說的,聽上去並不慌亂,但有藏不住的意外語氣。另外,這種時候也不忘對方的職位,正是由紀子的風格。

  「哦,還記得我的名字哪。」

  井關一撇嘴角,扭曲著嘴獰笑著:「我們也對你的事記得一清二楚啊,眼鏡女。都是你裝什麼替天行道的正直君子,一再多管閒事,逼得我們幾個無路可走--這我可忘不了。」

  我給東京打電話、向丸岡警部確認的就是這件事。糾察吉野內、加戶、井關三個人的勾當,迫使他們三人辭職的,正是當時馬上就要升任警視的室町由紀子。

  事情的來龍去脈還不清楚,但被由紀子惹翻的吉野內他們,得知冤家對頭也來到了溫哥華,是不是想要復仇呢?與由紀子同行的岸本反正也完全靠不住,吉野內他們可能很容易就能綁架並殺害由紀子。雖說由紀子也是劍道三段,被吉野內他們三個男人一起襲擊的話,只怕還是很難抵抗。

  我本來是想把吉野內他們就在溫哥華附近的事告訴由紀子的,但那時候既不知道由紀子住宿的地方,也不知道她的手機號碼,便沒有立刻聯絡她。剛才在賓館走廊上看到由紀子的時候,我正打算等明天再想轍告訴她。眼下雖然覺得不妙,也不知道涼子得知這個內幕是不是好事。

  我躊躇著沒做決定,結果變成我獲得了某種意義上來說完全多餘的消息,卻沒能及時處理,導致了現在的困境。我喪失了通知由紀子的時機,敵視她的這三個男人突然跟她直接面對--由紀子不是獨自一人,這還算好的方面。

  「你還想欺瞞上司哪。」聰明敏銳如涼子,立刻察覺了當前的情況,諷刺的視線和聲音直刺向我,而我一句話都答不上來。

  明顯看得出來,涼子以這種事態為樂。

  「我都忘了呢,還有這麼一回事啊。不過,以由紀的人品,招人怨恨也是當然的啦,自作自受嘛。」

  三人組之一加戶沖著由紀子發話了:「為了假扮正義高尚而彈劾別人,感覺不錯是吧,眼鏡女?」

  暗紅色的怨毒之火在加戶雙眼中燃燒著:「你們這些Career,無論如何也不肯髒了自己的手。什麼壞事都推到Non-career身上,自己倒把油水撈了個夠。明明就是寄生在組織和稅金上的蛀蟲,你們Career有什麼好拽的!」

  我終於說話了:「我也討厭Career,但這些批判的話由你說出口,只怕也沒什麼說服力吧!不管怎麼說,能不能別在這兒礙事。」

  我感覺有人動了一下--室町由紀子上前一步,被庭園燈光一照,她的臉顯得有點蒼白。

  「揭發不正之風,跟Career還是Non-career沒有什麼關係吧。我注意到了這件事就不能坐視不管,僅此而已。我要是坐視不管,當初就不當警察了!」

  她說的是正理,但越是正理越會激怒對方。加戶怒吼道:「你這眼鏡女,一看到你那幅正人君子的嘴臉我就噁心!冤家路窄,既然遇上了,我就讓你好好見識一下什麼叫「世事艱難」!」

  他這番宣告無禮之極。我牢牢抓住解下來的領帶,拉開架勢。見此情景,加戶的手往衣服內兜裡伸去。

  「命令說了不能用槍。」

  被吉野內一說,加戶嘖嘖舌停了手。正在緊張氣氛急遽增加的關頭,高跟鞋在屋頂花園的彩繪瓷磚上踏響--涼子挺身站在吉野內三人組前。

  「早晚都要扁你們一頓,在此之前,我還有話要問。」

  三個人露出一副不屑一顧的輕敵神情抬眼看著涼子。

  「我要問的事多了。首先,你們三個人怎麼當上氣球男的手下的?」

  「氣球男?你說誰?」

  「真受不了你們。氣球男都不知道是誰?!就憑這也敢說Career的壞話?」

  涼子再怎麼會放毒氣,井關他們還是摸不著頭腦。我只好主動翻譯「涼子語」:「是說桂格里.坎能二世啦。你們是通過什麼手段,跑到他手下幹活的?」

  井關啐了一口,同時發話:「什麼手段腳段,「好萊塢之王」看上了我們的本事,花錢雇我們當他的保鏢唄。」

  加戶又說:「我們可不是日本警察每月那點狗屁薪水就能請得起的!」

  「剛才那個怪物蜘蛛也是他的手下?你們倒是爬得高哦。」

  涼子毫不留情的嘲弄著。這一句話讓吉野內、加戶、井關三個人都黑了臉。他們能曉得自己的身份也算是誠實的美德吧,不過憑這樣可爬不上比保鏢更高的位子哦--當然,論不到我瞎操心。

  「沒必要再廢話了!幹掉他們!」

  井關咆哮著。

  按說是六對三的實力--其實不然,岸本根本不能算在戰鬥力之內。別說戰鬥了,他要是被對手抓住當人質才有的麻煩呢!

  吉野內把手伸到背後取出一個電擊槍,一邊按著開關打出「呲呲」的電火花,一邊逼近涼子;井關亮出一把鋸齒狀刃口的軍刀,撲向瑪麗安和露西安;第三個人加戶則向由紀子靠過去。

  加戶手持一根黑色的棒子,跟棒球棍差不多長,直徑三釐米左右--這種棍子厚厚的外殼裡填著粉末狀的鉛,打擊力非常強,是非常沉重的兇器,照側腦一擊足以引起腦震盪失去知覺,或者一擊至死也不是不可能的。

  加戶一揮手,黑色的鐵棒朝由紀子襲去。

  由紀子是赤手空拳的,只有疾步後退。我右手迅速揮起領帶,領帶破著風抽向加戶的右臉。

  加戶的右眼附近正被抽中,短促的叫了一聲。他的腳步稍稍亂了一點,控住了下一招的攻擊,猛然間把黑色鐵棒橫掃過來。我閃身避開這一擊,又掄起領帶。領帶劃破風聲,纏上了加戶的右手腕。我一拉領帶,同時抬腳去踢飛加戶的腿。

  加戶的身體以右手腕為中心畫了一個圈。我要是不放手,加戶的右手腕就要承受全身的重量,一定會骨折;相反不是這樣,加戶的後背重重地跌在屋頂花園的石鋪地面上,沉重落地聲中夾雜著痛苦的哀叫。

  我問過由紀子是否平安無事,然後小心保持著距離,冷不防問他:「殺害西崎陽平和井尾育子的,是不是你們?!」

  「不是我們!」

  加戶反射性地回答,臉上的肌肉扭曲了,然後立刻明白了他的失敗--他應該反問「那是怎麼回事?」或者「那是誰?」

  「你們跟被害者的聯繫想必是毒品之類的吧。早晚總會查出來的,現在給我老實呆著吧!」

  我撿起掉在瓷磚上的黑色鐵棒,對準加戶的右肋給了一棒子。加戶身體縮成一團,痛苦地慘叫著。這可不是什麼人道的行為,不過為了奪去對方的戰鬥力,也沒什麼別的辦法了。

  我這才有空顧及其他人的情況。只見兩名侍女正圍在井關左右,近身搏鬥。

  這兩人真是絕妙的搭檔。

  井關同時被露西安的右腳和瑪麗安的左腳絆住,一瞬間就失去平衡飛到空中,發出一聲失望的怒吼砰然墜地。他的「受身」被化解開,同時右肩被重重擊中。即使這樣他也不肯放開手裡的軍刀,還想向兩位侍女擲去。

  「小丫頭……」

  他嘴裡剛剛發出罵聲,轉眼就滿嘴鮮紅--這是露西安踢的。這一腳可能不如涼子的女王踢,卻也毫不容情,效果顯著。井關左手捂嘴,縮下身子想躲開第二擊。想不到又換了瑪麗安進攻,她的右手狠狠劈下,露西安緊跟著就抬起美足,一腳踢到井關右耳上部--井關的身體癱軟了,手腳長長地無力伸展著。

  就這樣,三個兇惡的男人有兩個都無能為力了,只剩下吉野內一個人苦苦堅持。涼子扯下絲巾的時候上衣胸部都撕破了,她也毫不在意。這時候,吉野內背後突然有個黑乎乎的東西山一樣的壓過來,八隻腳敲打在瓷磚上……

  怪物蜘蛛又出現了。

  「又來了,那蜘蛛怪!」

  兩位美少女在涼子左右擺開戰勢。兩人掀起黑色短裙的裙擺,露出純白的長絲襪,一眨眼的功夫她們手裡就握住了手槍。我恰巧知道,那是美軍作為制式手槍使用的十五連發貝雷塔M92FS……她們是怎麼弄到的這東西,又是怎麼帶來的啊?

  涼子一聲銳叫,露西安和瑪麗安同時扣響扳機。

  這種時刻多說無用,什麼平和的交涉根本沒有意義。蜘蛛怪的頭部和身體同時中彈,冒出白煙。吉野內也扔掉了電機槍,抱著頭縮成一團躲避跳彈。我還是右手領帶左手棒子的奇怪架勢,旁觀射擊的結果。

  槍聲平靜了。蜘蛛怪安然無恙地立著。

  不知道為什麼我感覺蜘蛛怪在笑。

  猛然間,蜘蛛怪發起突進。涼子示意之下,瑪麗安和露西安撤回手槍,轉身猛跑起來。也不知道剛才藏在哪裡的岸本也撒開短腿跌跌撞撞地逃跑,跑得真是跟慢動作鏡頭一樣遲鈍。

  「岸本,別磨磨蹭蹭的!」

  「我、我做不到啊。不管怎麼說腿的數量都差太多了,二對八怎麼跑得過啊!」

  不光腿的數量,長度也差太多了。但是,要以算數為標準的話,壓根就別想勝過蜘蛛怪了。

  蜘蛛怪吐出長絲。

  銀白色的細絲在空中繪出流暢的線條,直襲露西安。露西安大幅度閃避,躲開了蜘蛛絲的攻擊,接著向後一轉身,輕盈地收勢,動作漂亮得跟奧林匹克體操選手一樣。這樣的人才穿女僕裝真是罪過可惜啊。瑪麗安拉住露西安的手,又繼續快跑--不知什麼時候,岸本好像被兩位侍女帶著似的一起跑。

  涼子手握著世界第一危險的絲巾,目測了跟蜘蛛怪之間的距離,但是不能輕易接近。蜘蛛怪向岸本他們逼近了,發現這個情況,露西安往右、瑪麗安往左,同時遠遠跳開。

  可是岸本呢……

  要把兩位侍女比作飛鳥的話,岸本就該比作烏龜了。雖然他有躲避敵人攻擊的意識,神經和肌肉卻反應遲鈍得不得了。他好像要「哇哇」叫著往左閃,又好像在發出「哎喲喲」的聲音往右倒,結果腳絆在一起,結結實實地摔倒在瓷磚地面上。典型的年紀輕輕就運動不足的不中用男人。

  大量的白色蛛絲纏繞在岸本全身上下。好像這種情形總應該是「嗖」的一聲纏住的,不過也不一定啦。

  岸本嚇得動不了了。雖然也是被蜘蛛絲封住了不能行動,他更多的是不能理解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茫然呆住--能動的只有嘴皮子了:「嗚呀呀呀呀~~~……!」

  岸本的怪聲很難用文字準確形容。同時,他被纏得圓滾滾的身體飛起來了。當然不是岸本情急之下發揮了什麼飛行能力,是蜘蛛怪操縱著吐出的蛛絲,將岸本的身體扯到空中。砰~--沒發出這種聲音反而不可思議似的。

  「蜘蛛絲的強度比鋼鐵還高。」

  我早就聽說過這種話。也不知道具體是怎麼樣的,但是確實聽說蛛絲還能做防彈衣。岸本的身體劃出一道美麗的拋物線,飛越了頂樓花園的圍牆。

  蜘蛛怪一旦切斷蛛絲,那些蜘蛛絲就只有悠悠地掛在圍牆上了,岸本的身體似乎就那樣被懸在飯店外壁上。

  露西安問涼子:「Milady,要不要救他?」

  「別理他!」

  連我也能聽懂這幾句法語對話。涼子的表情、語氣和態度都對岸本毫無慈悲之情,可這也是沒辦法的。面對強大而兇惡的敵人,哪來的餘暇庇護岸本嘛。不,就算有餘暇,她也沒興趣救岸本吧。

  瑪麗安已經射完了全部子彈,又掀起裙擺,取出預備彈夾來填裝貝雷塔,似乎毫不緊張也不害怕。但是,在瑪麗安準備手槍的時候,另一聲槍聲響起了,彈著的白煙在她腳下騰起。

  我們都忘了--是吉野內,他趁這功夫取出一支了不知道事先藏在哪兒的自動來福槍。剛才還跟同夥說「不要用槍」,現在看出情況有變,到底凶形必露,沖我們一通亂射。他一邊吼著「我殺了你!」,一邊把槍口對準涼子。涼子不僅沒有閃避,反而背對著蜘蛛怪,昂然挺立在槍口前。

  吉野內不能射擊。自動來福槍本來就是為了極端情況下胡亂掃射的武器,但現在如果亂射就會打中蜘蛛怪。就算打不中要害,他應該也不敢往同夥的人(東西?)身上打吧。

  「怎麼了,不開槍嗎?」

  涼子的膽量真是值得佩服。背後是蜘蛛怪,前方有吉野內。明明是腹背受敵的情形,她卻能面不改色地挺胸抬頭,一副威風凜凜的姿勢。

  蜘蛛怪移動了,似乎要從背後襲擊涼子。瑪麗安和露西安毫不猶豫地用貝雷塔向它射擊,子彈打中閃著紅光的八字眼睛附近。

  吉野內眼睛一轉,槍口轉去瞄準兩位侍女。剎那間,涼子的修長美腿高高踢起,直掃吉野內右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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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Ⅴ


  用郵件把送給丸岡警部他們的特產往日本發送出去以後,我們離開禮品店,來到一家壽司店。溫哥華的壽司店以品質上成而知名,不過作為涼子的選擇來說,有點太普通了。不過這也是有理由的--壽司既可以應付肚子裡空城計,又好控制限量,都是因為午餐吃得太晚了。

  離開壽司店,我們又漫步在街頭。

  「怎麼樣,到桂格里二世的公館裡去了一趟,感想如何?」

  「我可以實話實說嗎?」

  「你有理由對我不誠實嗎?」

  這倒沒有--就這件事而言。

  「怎麼說呢,十分空虛啊。」

  聽我這麼一說,涼子無言地盯住我,用眼神催促我繼續--很難形容成「寶石般的眼眸」,因為寶石沒有生命和活力。

  「我對建築和裝飾品都不是內行,只能有個大概印象而言,但我總覺得那些東西水準不高,沒什麼品味,有種只為了填滿空間而購買的感覺。」

  涼子輕輕頷首,還是默默無言。我又思考了一下桂格里.坎能二世這個人物--這個不知為什麼有種空虛的、沒有真實存在感的男人,既沒有熱情也沒有愛,好像只是沉溺在無限豐富的物質沼澤裡似的。

  不過涼子應該怎麼說呢?既有天使臉蛋和魔鬼身材,又有物質財富和廣大權力,加上超人的頭腦和無敵的戰鬥力,還有無限忠誠的臣下(我說的不是我,是瑪麗安和露西安),可以肆意摧殘的部下(這說的是我……)。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因為天賦太多,為了驅逐一時的無聊感而追求渴望刺激的虛無主義者--是這樣嗎,她?

  我不這麼認為。涼子跟氣球男桂格里。二世不一樣。如果說桂格里二世周圍的氣氛像凝滯的沼澤的話,涼子就好像清冽的急流一樣。她就有著這樣的生命力和強勢力量。只不過,她這道急流時不時的就要造成洪水,讓人大為煩惱。

  不過即便如此,桂格里二世也是憑著自己的才能和手段,大大光輝了祖父的事業,登上了好萊塢帝王的寶座。憑藉自己的能力獲得地位和榮耀的人,能說是很空虛的人嗎?

  「你在想什麼?」

  她突然問道。我愣了一下,但在這種時刻能夠敏捷應答也是職業技能啦。

  「當然是這次的案件了。」

  兩個人無話地走了五步,第六步的時候涼子突然改變了話題:「畢竟是北國啊,有點冷了呢。」

  「您要穿我的外套嗎?」

  「我已經穿了外套啦。」

  那又怎麼樣呢?我正想著,涼子用右手拉住我的左手,身體靠了過來。

  「這樣就暖和一點了。」

  好像我是「行走的暖氣」似的……

  「泉田,要說卡夫卡的《變形記》啊……」

  「啊?」

  「你記得主角的名字嗎?」

  「這個,好像是薩蒙沙……不,是薩姆沙吧?」

  「那是姓,名字呢?」

  「抱歉,不記得了。」

  「是格利高爾哦。」

  「……英語的「桂格里」嗎?」

  「對。」

  看著涼子頷首時秀麗的側臉,我沉默了。涼子輕啟紅唇,即興唱起歌來:「格利高爾變成蟲,桂格里要變蟲……」

  真是惡趣味的歌。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不能像普通有常識的人一樣對這歌詞一笑了知,只感覺有細小的冰粒變成幾乎看不見的蟲子的樣子,排著隊從我背上爬過。被這種感覺嚇了一跳,我不由搖了搖身子--「行走的暖氣」還真不中用啊。

  擦肩而過的加拿大男子投來的視線充滿了對涼子的讚美嚇對我的羨慕,必定想不到我們在討論什麼殺人、屍體、嫌疑犯之類的話題吧。

  突然,耳側感覺到有雨點滴落,看來天氣要往黑暗的方向轉了。其實到剛才都一直沒下雨已經算幸運了。

  我們加快了步伐回到賓館的時候已經八點了,我本以為今天的工作到此為止,沒想到還是估計錯了--接下來才是正文呢。

  我們進入走廊,立刻看到有似乎已經久候了的人影走過來--是帶著岸本的室町由紀子。一看到她,涼子就冷笑道:「哎呀,好像在哪見過這人啊。」

  「是麼,我可不記得做過整容手術什麼的。」

  「去做做如何?沒准能夠改變你的人生呢。」

  「我才沒必要!不說這些,涼子,我有事要跟你說。」

  「哎--為了這個才埋伏在這兒的啊,原來要說話啊。你尾行的本事似乎越來越高超了嘛。」

  「什麼埋伏!我們本來也住在這家賓館的。」

  「哇,名份不應嘛。」

  「我可說清楚了,我住的是最便宜的單人間。」

  「為這麼無聊的事你也爭。我就是住總統套間也沒什麼好擔心的。雖說自得有很多種,住最便宜房間也得意,還真是少見啊。」

  「我才不是得意!為了公務出差沒必要住套房!」

  到了這個地步,我不得不插嘴了:「這裡是走廊,就算不給別人添麻煩,也請考慮一下場合吧。借用一下您套房裡的起居室可以吧,藥師寺警視?!」

  「不好!」

  「藥師寺警視說請您一定要去--室町警視,請這邊走。」

  「喂,翻譯,你背叛我!」

  「謝謝。畢竟還是泉田警部補識大體,跟某人不一樣。」

  「某人是誰啊,你說清楚!」

  好像帶著修學旅行中嘁嘁喳喳的學生的教師似的,我帶著三位Career乘上電梯,直到最高層。瑪麗安和露西安好像吃了一驚似的迎接我們這一行人。

  「涼子,這是你幹得好事吧?」

  由紀子亮出來的是今天的早報,頭版整頁都是那張大照片(我都沒心情具體說明……)。看來由紀子是上午讀到報紙的。

  「把高山總領事弄成這副樣子,讓他丟盡臉的,是你吧?快坦白招認!」

  因為偏見和先入為主的觀念,總有看不見事態真相的時候。這次正是如此,由紀子看了照片,唯讀了表面上的報導,就看穿了這場笑鬧劇的導演者。

  被看穿的那一方倒是心平氣和。

  「丟不丟臉是他本人的事吧,可不是我強行給這傢伙穿上那副打扮的,是他本人喜歡才這麼穿的哦。還是說,你更希望這傢伙脫光呢?」

  由紀子更燃起了憤怒:「別岔開話題。看著我的眼睛,老老實實回答!」

  「你這叫什麼嘛。越來越有風紀委員的樣子了。啊,更像討厭的舍監歐巴桑呢!」

  終於要爆發了吧……我正擔心,看見由紀子深呼吸了一下調整心態。瑪麗安和露西安一副很有興趣的表情,推著小車送來了咖啡套裝。

  「不說別的,你也應該有正經的公務吧。跑到加拿大來幹什麼?!」

  兩位侍女退出去後,由紀子又開始詰問。老實回答當然就不像涼子了:「什麼「你」啊「你」的,正確的說應該是「閣下」。再說泉田也是共犯哦。」

  喂喂,不是「共犯」吧--可我也說不出來。沉默地瞥了我一眼,由紀子表面上平靜了一些。

  「我認為泉田警部補不是共犯,只是你的犧牲者。希望你儘量公正地說明情況。」

  「搜查上的秘密怎麼能隨便洩漏給外人呢。真討厭啊,跟沒常識的人說話,到底只是浪費時間和精力而已啊。」

  「對、對不起,我借用一下洗手間。」

  大概到達了精神極限,自稱未來的警察廳長官的岸本,好像被獅子追趕的狐狸似的倉皇逃竄。我連逃都沒機會逃,只能在心底裡拼命鄙視這位Career的卑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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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Ⅲ


  到維多利亞這邊來時坐的水上飛機機艙內部差不多有四輪馬車車廂那麼大,而這次涼子和我要坐的飛行艇機體,大小堪與大型觀光巴士相比了。而且內部裝飾得非常豪華,可以跟警視廳裡涼子的辦公室相提並論。

  「只要一小時就可以回到溫哥華了。」

  多明妮克微笑著告訴我們。她送完我們後又要回去,好像蜜蜂似的迎來送往,也蠻辛苦的嘛。桂格里二世一時興起想招募什麼人的時候,總是她在東奔西走吧。這次雖然沒成功,看上去他倒也並不失望。不知道是習慣了,還是另有第二階段的打算呢?

  不過更值得注意的是,穿著飛行服坐在駕駛艙裡的另外三個乘客。

  其中之一是吉野內。我不由想到,為什麼讓他這樣的人也乘上飛行艇。想像的翅膀並沒有帶我飛向光明的方向--難道打算在空中把我和涼子推下海嗎?還是他們自己帶降落傘逃出去,同時把飛機引爆掉呢?

  涼子在沙龍風格的椅子上高高地翹起腳,嘲笑我的多疑多慮。

  「那個氣球男……」

  這說的應該是桂格里二世吧。

  「那個氣球男不會採取這麼強硬的措施的。我的預測總是很寬容,不過如果那傢伙要是真想加害我們的話……」

  「到那時候怎麼辦?」

  「你覺得呢?」

  「您要憑實力反攻嗎?」

  「猜得對!真不愧是我的男配角。」

  在女主角談笑風生的時候,飛行艇離水而起。

  涼子在多明妮克的帶領下去了洗手間。只剩下我一個人的時候,好像要填補在座女性離去的空白似的,有個男人從駕駛艙走出來。不是吉野內,是同樣是日本人的加戶直彥。他也不客氣一聲就逕自在我對面的位子上落座,開口發出跟態度同樣傲慢無禮的聲音:「你好像知道我嘛。」

  「你不是很有名麼。」

  加戶對我不客氣的回答露出一個冷笑的表情。跟吉野內相比,他的個頭比較小一點,但是胸部腰板都很厚實,手臂非常粗壯。與其跟吉野內相比,更像是能跟我一較上下的對手。

  「我不知道你怎麼想,不過那時候下賭的都是Career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很注意聽,但加戶的話十分唐突,讓人不明所以。不過他既然想說,就先聽聽他到底說什麼。

  「我們三個人當中,誰獲第一、誰獲第二、誰獲第三--配給費就是按這個順序決定的。對那些Career來說,我們不過是跑馬場的賽馬罷了。夠混蛋的吧?」

  什麼叫配給費?我迷惑了一下,立刻想出了答案,視線微微轉移到窗外的風景上--「你是說那些賄金吧?」

  「不然還能是什麼?」

  賄金、URAGANE(賄金的羅馬字音),早晚這個詞也會像OTAKU和過勞死一樣,成為全世界共通的富有代表性的詞彙吧。在我沉思的時候,加戶給我一個惡狠狠的眼神,我感覺好像被利刃刺了一下似的。反正我跟這傢伙也變不成朋友。

  「為什麼跟我說這些話?」

  「你覺得為什麼?」

  「你覺得我們都是Non-career,希望我理解你的想法嗎?」

  吉野內是個表情單調的傢伙,加戶卻似乎不是。他大得可笑的嘴扭曲起來:「嘁,我們的想法你怎麼能明白。反正你是一心伺候那個Career暴走女、不被革職就萬事大吉的走狗罷了。」

  我有意瞇起眼睛。加戶肆無忌憚地笑著,目的只有一個--向我挑釁而激起事端。不過,他似乎很清楚我是涼子部下的事實。

  我用挑釁應對挑釁:「為了把自己跟暴力團的苟且正當化,故意挑Career的眼。這種傢伙的想法我本來就不能理解。」

  「……你說什麼!」

  「你從日本溜出來以後,很多事情都被揭發了。拜託你不要把別人當犧牲者胡亂誣賴吧。」

  「被揭發」的說法並不正確--其實為了不讓這丟臉的事情真相大白,警方費盡了力氣呢。

  吉野內他們跟暴力團聯手幹的好事,並不只有賭博,甚至還有洩漏警察的內部調查情報、買賣興奮劑、販賣人口等等勾當。他們還從暴力團得到了女人。實際上,她們都是東南亞各國出身的女子,被暴力集團的控制,強迫賣春。她們迫于吉野內他們的暴力不得不屈從,但因為都是非法居留的身份,不敢向公共機關尋求保護。

  加戶的嘴又扭曲起來:「那些違反了日本的法律非法居留的人,還不是自作自受。不願意的話,回自己國家去不就是了。」

  「說起來我也想問問,你們倒是合法的進入加拿大的嗎?」

  「這個嘛……」

  「不能回答嗎?」

  「隨便你怎麼想,反正有一件事是肯定的,日本警方既沒有對我們的事情立案,也沒有向加拿大要求引渡。」

  加戶突然停止鼓唇弄舌,匆匆忙忙地站起來走回了駕駛艙--因為涼子從洗手間出來了,正往這邊走來。

  「您聽見了?」

  「嗯。不過要說你啊,其實還是有個主人的好。」

  「什麼主人?」

  「就是……喏,像我這樣的啊,所謂「心靈的主人」嘛。」

  「我不需要。」

  「趁你現在還有機會,老老實實承認嘛。」

  「才不需要啦!」

  飛行艇的窗外還是佐治亞海峽周邊的美景。不過可能跟飛行艇的高度和太遠的角度有關,海面不是藍色的,映出一片淡淡的金色光芒。佇立在東北方向的群山雪冠也不是一色純白,而是閃耀著銀光,影子的部分則是淡紫色。只有森林和島嶼的濃綠跟去的時候一模一樣。

  我突然意識到,我們到底在幹什麼?本來不是因為兩名日本人的不自然死亡,為了協助加拿大治安當局調查這件事而來的嗎?

  不意之間,涼子輕輕念了句話。聲音很小,但我還是聽清了:「PapeSatàn,papeSatànaleppe!」

  「這是什麼?」

  「是《神曲。地獄篇》逃出地獄的咒文。」

  「什麼意思?」

  「不能告訴你。」

  「為什麼……」

  「這部作品發表了七百年,現在還是沒有學者能解明咒文的含義呢。」

  原來如此,我還以為她只是捉弄我。

  涼子又翹起雙腳,好像期待著什麼似的說:「算啦,很快一切都會落幕的,不管有什麼謎團現在也不用在意。」

  好像聽到她這句話了,多明妮克走到涼子面前:「馬上就到溫哥華了。」

  她也向我投來一個微笑:「請一定再到黑蜘蛛島來。」

  「這個嘛,我考慮考慮。」

  飛行艇悠然飛過獅子門橋上方,右側掠過摩天樓群,高度開始下降。



  Ⅳ


  涼子和我在附近的海鮮餐廳吃了頓很晚的午餐。用炸紅鮭魚祛除了義大利麵條的詛咒,喝過咖啡後,我一看手錶,已經快下午四點了。

  今天之內應該不會再有當非日常交通工具的乘客的機會了吧……我正這麼想著,涼子屈起纖纖玉指掐算著:「再坐一下潛水艇、熱氣球和宇航飛船……啊對了,還有海盜船,這些全都坐遍了就通關了吧。」

  「又不是主題公園嘛。」

  「哎呀,世界本身就是一個主題公園嘛。只不過門票很貴,又很少有特別好玩的景點罷了。」

  回到賓館,因為獲得了自由活動到下午六點的許可,我回到自己的單人房間,解開領帶,脫掉鞋子,一頭倒在那張半雙人床上。我努力閉上眼睛,想小瞇一會兒,腦神經卻止不住這個那個、片刻不停地翻騰著。

  加戶、井關、吉野內--反芻到這三個日本人的名字的時候,我總覺得很彆扭,好像明明要想起什麼,卻在腦海裡的迷宮中繞來繞去迷失了方向。過了大概半個小時我才好不容易敲開記憶的大門--有必要給東京打個電話確認一下。

  考慮到時差,東京現在是「明天」的上午十點或者十一點左右。這時候打電話也不會打擾對方。我翻開飯店手冊「撥打國際電話」那一頁,小心翼翼地按下號碼--電話接通了:「啊,泉田警部補……咦,這麼說你是從加拿大打過來的嗎?」

  說話的是刑事部參事官室的貝塚聰美巡查。明明兩三天前還見過她,一時卻懷念起來……大概只是旅途中的一點感傷吧。

  「沒錯啊。」

  「哇,我還是頭一次接到從加拿大打來的電話呢。」

  「我也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從加拿大打電話啊。不好意思,有點事情麻煩你。我需要查一個資料。」

  別看貝塚聰美外表和說話的語氣都充滿了孩子氣,實際上精通電腦和廣東話,防身術也很高超,足能撂到一個大個子男人。雖然她隸屬刑事部參事官室,卻被各個部署當成寶貝叫來叫去的。國際刑事課要拜託她當翻譯,生活安全部也會派她出馬。大家常常用「呂芳春」這個名字稱呼她這個狂熱的香港愛好者--不,其實是她本人這樣自稱的。

  貝塚聰美答應幫我查資料,但總還要花一點時間,我告訴她我房間的電話號碼後就放下了電話。

  三十分鐘後電話響了,我接起來,果然是貝塚的聲音。她告訴我,關於我讓她查的事情,留守參事官室的丸岡警部會在電話裡說明。

  「那我把電話轉給丸岡警部啦。」

  丸岡警部是個比我更古板的大叔,一定是不清楚怎麼打國際長途,讓貝塚聰美幫他撥的。

  「喂?我是泉田。」

  「哎呀,泉田。你那邊都是傍晚了吧,下午五點?」

  「是啊,在日本看來,是「昨天」的下午五點剛過一會兒。」

  「剛過五點嗎……這感覺很奇妙哪。那時候我正一邊讀文庫本小說一邊等回家的電車呢……橫溝正史的老小說啦……啊,不說這些,先說正事、正事,怎麼樣?」

  「好,稍等一下,我做一下記錄。」

  要是雙方都能用電腦上網就省事了,不過我們這樣的老古板還是算了吧。不,其實貝塚聰美、瑪麗安、露西安都經常互通電郵,拜託她們也是可以做到的。但關於這件事我不太想讓涼子當面得知。

  說完正事,「不過啊……」丸岡警部改變了語氣,「事已至此,還是不要左右樹敵的好啊。」

  丸岡警部指的是警視廳和東京都廳的關係。那位元喜歡惹話題的都知事,最近任命了一位元警察官僚--東北地區某個什麼縣的縣警本部長,擔任主管治安問題的副知事。

  「新的副知事好像是跟現在的警視總監同期的Career吧。」

  「是啊,恰恰就是在競爭警總位子的時候敗北的那位。」

  「為什麼偏偏讓這個人當副知事呢……」

  「這是顯然是知事大人的意思啊。現在的總監呀,喏,上次知事選舉的時候,不是反對知事這一派了嗎。果然遭到記恨了嘛。」

  聽說都知事在某黨A派有很多黨羽和支持者,而警視總監跟B派比較接近--副知事從A派選任可能也是早晚的事吧。

  「唉,我就說到這兒吧。就連這個電話,也不知道會不會被總監派或者副知事派竊聽呢。我還想平安無事地呆到退休啊。」

  讓人笑不出來的笑話。我向他道了謝,約好給他帶加拿大的特產,然後掛斷了電話。

  現在的東京都知事是個很會扮少相的老人,曾經放出過「要把東京的烏鴉和非法滯留的外國人一個不留,全都趕出去」的豪言壯語。他面對新聞記者的不利質問,總能盛氣淩人地當頭怒喝。另外還有個每週只到都政廳上兩天班,其他時候都把工作人員叫到自己的私宅裡的習慣。「竊國大盜被炸彈炸死也理所當然」、「不能生孩子的女人活著也沒有意義」、「外國人生來就有暴力犯罪的DNA」……他說過的類似這樣的狂言數都數不過來。在我這種人看來,他只是幼稚而不負責任的煽動型政治掮客,不知道為什麼竟然受到民眾和媒體的壓倒性支持。

  在都知事政策上的失敗日益明顯的過程中,警視廳也被指使著去驅逐六本木和歌舞伎町的外國人。

  「連警視廳也墮落啦」--這種話當然是舌頭爛掉都不能說出口的。但是,因為警察內部的沆瀣事件和兇惡犯罪還沒解決,為了瞞過市民的眼目,警視廳也跟媒體勾結一氣,今天六本木、明天歌舞伎町,大張旗鼓地在電視鏡頭前驅逐外國人,也算沒出息到頭了。除此之外,警視廳倒還抓過一些偽造證書和大麻交易中的小尾巴魚,算是取締了「有組織犯罪」,也算了不起--當然這也沒錯啦,畢竟沒有姑息放縱、睜一眼閉一眼,總算是執行了作為人名警察的神聖職務嘛。

  等回過神來,我注意到已經快六點了。去不大的浴室裡洗了個臉,重新打好領帶,我又要去任性上司的房間裡接她。

  我們在瑪麗安和露西安的目送下走向電梯間。涼子換了藍色的套裝,裡面是珍珠色薄質高領毛衣,脖子上帶著一個浮雕寶石頸飾,想必是很貴重的東西吧。她手腕上還搭著外套。

  「隨便走走吧,反正肚子還不餓。」

  「去禮品店看看如何?」

  「可以啊。為什麼?」

  「總應該給丸岡警部買點特產禮物吧。啊,還有呂芳春的。」

  送丸岡警部熏鮭魚,送呂芳春楓糖應該可以吧--我拿了導遊書以防萬一,不過溫哥華的街道縱橫井然,市中心往北有山有海,在步行能到的範圍內,應該不至於迷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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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紅屋的秘密?》


  Ⅰ


  既然有桂格里.坎能二世,自然也得有桂格里.坎能一世了。那個人就是二世的祖父,二十世紀中期在好萊塢當電影製作人。也就是說他不光名字,連職業也是孫子的榜樣。

  但他並沒有孫子那麼成功,如果說他孫子二世是好萊塢帝王的話,他最多只有小領土主那種程度的功績。他製作的電影大概有三十部,評價大抵是:「B-的十部,C等十部,D等十部」。列舉其主要作品題名:《恐怖的螳螂男》、《從地獄來的食人蟻軍團》、《悲哀的蚊子男》、《蛾子男和蝴蝶女》、《怪奇蜘蛛女》、《蜘蛛女的復仇》、《夜霧中的殺人蜂》、《迎面而來的巨大蟑螂》……

  這人似乎很喜歡昆蟲的樣子,雖然嚴格來說蜘蛛不算昆蟲,不過也是差不多的東西。

  「一世終生的最大志願就是把弗蘭茲。卡夫卡的《變形記》拍成電影。」

  「那倒夠徹底的。那是一個人變形成大蟲子的故事,對吧。」

  「卡夫卡也真夠可以的。不過不是現實就好啦。」

  以上對話是涼子跟我在連接洋館玄關大廳直到餐廳的走廊上一邊走一邊說的。走廊長有三十米以上,左右牆壁都裝飾著老照片和電影海報,便是所謂美術長廊的樣子。

  有一副巨大的照片嵌在相框裡,照片上一個肥胖的白髮老人,抱著一個幼兒沖著鏡頭微笑著。這老人就是坎能一世,幼兒則是二世--這副照片大概叫「坎能家的過去和未來」吧。不過,拍照片的當時是「現在」啦。

  多明妮克.H.雪野向我們解釋說:「一世沒有兒子,是他的女兒,也就是二世的母親繼承了坎能家。」

  「這家也值得繼承嗎?」

  涼子的問題實在是無禮失當,我小心翼翼地觀察,多明妮克還是一副職業性的微笑。

  「是啊,一方面他們的家族譜系可以上溯到獨立戰爭時期,資產也相當豐厚,堪稱富豪。」

  現在要在「富豪」上加一個「大」字了--不,是「巨大」二字。孫子的成功,讓祖父也非常滿足吧。還是說直到現在,他還為不曾把《變形記》拍成電影耿耿於懷呢?

  「一世作為電影製作人很受歡迎嗎,雪野小姐?」

  「他生前並沒有很大的名氣,死後卻獲得一部分人宗教崇拜似的推崇,還有人稱他為「不遇的天才」--而且是日本的電影評論家呢。」

  「想必是故意把不行的電影讚不絕口來嘩眾取寵的無能評論家吧。」

  涼子冷笑著。

  「這點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不過畢竟獲得了外國人善意的評價,一世也會很高興吧。我聽說他有個口頭禪,常常說「文字有國界,影像無國界」呢!」

  多明妮克.H.雪野的應對真是無懈可擊滴水不漏,真希望我的上司也多少學習一點哪。涼子語言上的差池總是跟才能一樣豐富,部下也只好到處跟著倒楣。

  「一世很喜歡昆蟲嗎?」

  「那倒不一定。他也有《大都市的獸人》和《吸血仙人掌男》這樣的作品。」

  我不禁對社會給一世作品的評價產生質疑,只怕正確的評價應該是「三十部D級作品」吧。

  涼子突然駐足,敲打大理石地面的高跟鞋聲戛然而止,充滿銳氣的視線像銀色的匕首一樣刺向牆面的某一點。我也追隨著她的視線。

  那裡貼著一張電影海報。雖然也有鑲框,卻反而突出強調了海報粗糙卻很賣弄的本色。題目是《怪奇蜘蛛女》,背景一色通紅,中央是漆黑的蜘蛛的影子,在它的左下方,是面帶恐怖和厭惡的表情,慘叫的女主角。涼子的視線盯在她的容貌上。

  多明妮克.H.雪野做出完美的模範笑容:「吃了一驚嗎?是的,那個女主角跟我長得很像。也是應該的,她是我的祖母。」

  的確非常相象。拋開色彩處理的成分的話,簡直就是活生生的翻版。

  從影片本身的名字看來,想必是C級或者D級的。不過《蜘蛛女的復仇》這部作品聽上去是它的續篇,既然能拍續篇,想必也有一定的歡迎者。多明妮克祖母的演技似乎可見一斑,不過想必還是賣不出DVD的吧。

  在多明妮克的催促下,我跟涼子離開這賣弄的走廊。餐廳比小學教室還大,中央擺著一張足夠二十人坐下的橡木餐桌。

  好萊塢的帝王提供的午飯會是什麼東西呢?雖然很好奇,但說實話敬而遠之的心理更占上風。也不知道是路易十四風格的滿漢全席呢,還是豪奢炫耀的宮廷料理?或者是大量使用昆蟲、爬蟲、兩棲類材料的怪異噁心大餐?希望都不是。我只是非常保守的普通小市民,不求什麼稀奇的山珍海味。

  所以看到桌子上的東西的時候,我內心裡大大的松了一口氣。我看到了配有肉球的義大利麵條、肉醬蔬菜通心粉、臘腸和沾滿醬料的沙拉。看來只是常識性的一般菜肴,總不至於在裡面下了什麼毒吧。

  跟桂格里二世一起在餐桌旁就坐的都是相關人士,有除了多明妮克以外的其他秘書、經濟人、電影公司和遊戲公司的負責人、導演、CG技術人員等等。雖然一一向我們做了介紹,似乎沒有什麼值得留在記憶裡的人物。

  很快開始用餐,我把義大利麵條送到嘴裡--口中突然充滿的這東西……

  簡直可以使用」吱吱扭扭「這種古老的擬聲詞,那種讓人噁心的異常柔軟的感觸充滿口腔,在舌頭和臉頰內側蔓延著。

  我連聲音都發不出來,往周圍看看同席的其他人。只見涼子冷冷地看著義大利麵條堆起來的噁心的山,連叉子都不拿;而其他的人呢,桂格里二世已經不可思議地迅速空了半個盤子,別的人也都平平靜靜地動著叉子。我又不能吐出來,好不容易才把口裡異樣的物體咽下去。涼子成心似的地悄悄跟我說:「在加拿大不能吃義大利面,絕對不符合日本人的食感,連導遊書籍上都這麼寫的啦!」

  「我又沒讀過……」

  加拿大做菜難道沒有「煮過頭」一說嗎?的確,這地方簡直像地上的天國一樣,風景優美、物產豐富,民風淳厚,政治又是模範的民主主義,外交政策穩健,文化多元,治安良好,又能看到全聯盟的棒球……卻偏偏做不出好吃的義大利面。

  我很想用茶漱漱口,飲料卻只備了可樂。沒別的辦法,我正伸手去拿的時候,不承想好萊塢的帝王竟親自下問:「日本人都不穿和服的嗎?」

  我謹慎地應答道:「哪怕氣溫三十五度、濕度百分之九十的時候都穿西裝打領帶呢。」

  好萊塢的帝王不以為然地動了動粗大而稀疏的眉毛:「這是為什麼嘛。」

  這個問題很理所當然,卻沒有理所當然的解答。在我考慮回答的時候,我聰敏的上司已經說了:「現在的日本人很少有適合和服的體型了。不合適的和服怎麼穿也不會好看的。」

  聽到這話,同坐的相關人士好幾個都停下了叉子。好萊塢之王的叉子上還卷著大量的意面,嘴裡滿得兩頰突出。他穿得不倫不類的浴衣上,寫著「暖衣飽食」四個字。



  Ⅱ


  儘管已經把龐大體積的一堆意面從食道送進了胃裡,桂格里二世還沒有停住嘴巴的動作。他泛著油光的嘴唇開啟,出聲問道:「怎麼樣,Miss藥師寺,要不要跟我簽約,在好萊塢出道啊?」

  「NO。」--涼子只用一句話就粉碎了好萊塢帝王的邀請。

  「我怎麼會演那種演被怪物捉去、乖乖等著被男人救出來的無聊角色呢?本來,我表演另外一個高貴、優雅、華麗而且充滿魅力的角色已經很夠忙的了。」

  「什麼角色?」

  「藥師寺涼子。」

  「……那不就是你自己嗎?」

  「是啊。」涼子平然肯定,「像我這樣富有知性的女性,自然會有意識地表現出自己最理想的狀態和角色,所以不需要在攝像機前故作演技啦。」

  好萊塢的帝王沉默了。如果他問我的話,我一定會告訴他:「才不是呢,她只是隨心所欲、任著自己的性子行動而已。」

  他一直保持著沉默,於是我提了一個萬國共通的「死板警察」式的問題:「坎能先生,你認識育子.井尾和陽平.西崎這一對非正常死亡的日本男女嗎?」

  「我知道。」他立刻回答。

  我早就猜到他會立刻回答,答案卻猜反了--我預想他一定會說「不知道啊」。

  「好萊塢之王」用餐巾紙擦擦嘴,流露出輕蔑的意思:「那個女人夢想當演員;男人麼,是她的情人。兩個人分別想當年入千萬的好萊塢女演員和女演員的經紀人呢。」

  「您為什麼這麼認為?」

  大概出於意料之外,我的愚蠢問題敗了好萊塢之王的興致。桂格里二世空洞的水藍色眼睛充滿虛無的光,擺動著嬰兒般粉紅的手上下敲打桌子:「為什麼這麼認為?!……唉,你畢竟不是心靈感應的魔術師嘛。為什麼這麼認為--當然是因為他們自己親口說的啊!」

  他笑著嘲諷著--我感到不快起來。儘管我對西崎陽平、井尾育子這樣的人也沒什麼好感,但桂格里二世的言行還是讓我不太舒服。

  「容貌也只是一般,既沒有演技又不是能歌善舞,連馬都不會騎。就憑這樣也想當巨星?」

  「哎呀,日本就是這樣的嘛,你不知道?」

  涼子冷笑。同席的桂格里二世的附庸們都一副驚呆了的樣子,盯住這個遙遠東方到來的出口不遜的美女。就以她一句話斷然回絕了好萊塢之王的邀請來說,即使這年輕女子美貌至極,似乎還是腦袋有點不太正常的樣子。

  桂格里二世從大玻璃杯裡喝了兩口可樂,突然又對我說:「你要不要當我的保鏢?」

  我過了好半天才能眨過眼來。這位好萊塢之王似乎有收集人才的癖好……不,可能只是要把我拉到他的陣營裡,然後再圖謀在涼子身上下手吧。

  「我給你超過現在三倍以上的工資,怎麼樣?」

  「我值這個價嗎?」

  聽我這一問,半天以來多明妮克第一次開口說話:「值得啊。吉野內他們還得到了差不多少的酬勞呢。」

  以前多少次,我成為警衛的職業前途都受到蠻橫上司的妨礙阻撓。但是,這次是我自己說明了自己的意思:「多謝您的好意,不過,恕難從命。」

  「為什麼?」

  桂格里二世的反應似乎是從心底裡感到不可思議,光看他的表情,想像不出他這種反應裡還包藏著別的什麼意思。所以我老老實實地認真回答:「以您的個人財力,想雇幾百個優秀的保鏢都可以。但我的雇主,只是不可能憑個人財力雇傭保鏢的普通人。」

  翻譯成日語,這話似乎有點沒面子,只能用英語講出來。雖然我想儘量說得日常些,卻只會用高中生搬弄辭典式的單詞和句法,反而顯得跟演講宣誓似的一本正經。證據嘛……涼子不都一副諷刺的樣子鼓掌了嗎?

  「了不起,說得好!公僕的楷模哦!」

  「不敢當。畢竟模範公僕的反面教材就在我身邊呀。」

  「啊,由紀吧。」

  「才不是呢!」

  聽到我們的日語對話,多明妮克笑了,笑容非常美麗。但就在這一瞬間,不知道為什麼,我突然感覺到,桂格里二世心底的意圖遠遠不止與此。

  《紅館的秘密》--我突然想到這個「Winnie the Pooh」的作者A。A。Milne寫的偵探小說的題目(譯者注:原作題目叫「The Red House Mystery」,出版於1921年,維尼作者的唯一一部懸疑小說)。《紅髮的安》也好,《紅髮的萊德梅因家》也好,這次到哪都是「紅色」的--這麼一想,接下來聯繫到的會是柯南道爾的《紅髮會》,還是愛德加。艾倫。坡的《紅死魔的面具》呢?

  空著肚子走出餐廳,一邊在跟來路不同的另一條走廊上走著,我的思維有點刹不住車。這個不像紅而更像粉色的砂岩建造而成巨大建築物的內部,奇異地有種不現實感,讓人覺得更像電影佈景似的。

  「回去的時候,我們的飛行艇會送你們。」

  為我和涼子帶路的多明妮克的聲音,好像在洞窟裡一樣迴響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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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08-12-1 08:11 PM|只看該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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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Ⅲ


  黑漆漆的島嶼浮在海面上,土壤是黑色的,岩石也是黑色的,連樹木也是呈現黑色。「黑蜘蛛島」這名字真是恰如其分,整個島看上去真像巨大的黑蜘蛛似的,等到天暗的時候會更有陰森森的氣氛吧。

  多明妮克告訴我們:「港口在島的另一面,還要繞島半周。」

  巡航船舵切到左側。漆黑的斷崖聳立在我們視線的右前方,崖壁在白色碎波的拍擊中向右後方流逝,但並沒有消失逝去,因為黑色的斷崖一直連綿不斷地湧現出來。

  「沒有朝海面打開的洞窟嗎?」

  不用涼子說我也注意到了,正在觀察著。但是要在漆黑的斷崖上發現黑暗的洞窟實在是太困難了,再說又不一定真的存在的。

  十分鐘左右後,巡航船到港了。這是一個由蜘蛛的兩隻腳挾成的半徑二百米左右的港灣。不知道是不是其他的船都出港了,我一艘都沒見到。

  我們登上陸地,黑漆漆的斷崖遮住視線。

  斷崖的高度從海面算起大約六十米,也就是差不多有十五層建築那麼高。大理石製成的臺階彌補了這段高度落差,但這些臺階並不是直線向上的。石崖半腰上有好幾處平臺,臺階呈折尺狀蜿蜒而上,連接著這幾處平臺。

  估計光這些臺階和平臺造價就得在一百萬美元以上吧--我一邊以窮人的心態估算,一邊開始爬臺階。涼子和多明妮克跟在我後面。

  穿著高跟鞋,同時又過於挺胸昂首地爬臺階,這本來是很容易失去平衡的,但涼子卻完全不擔心這些。多明妮克跟我並排。臺階有三米左右寬,兩人並排走毫不困難,不過沒有扶手,一直往上走,對有恐高症的恐怕是個大考驗了。

  「島上沒有守衛的人嗎?」

  「沒有。」

  「這可夠不小心的,他是大富豪呢。」

  「您不用擔心。」多明妮克毫不猶豫地回答,「雖然沒有守衛的人,但是有守衛的動物啦。」

  「動物?狗嗎?」

  「不,坎能先生討厭狗。」

  「哦?不然難道用貓當警備嗎?」

  涼子故意尖刻地說。多明妮克不慌不忙地應答:「的確是貓科的沒錯。給您看看吧。」

  她喘了口氣,突然揚聲叫道:「巴爾巴里恰,阿利基諾,卡爾卡布納--~」

  回應她聲音的是沉重的嘶吼聲,聽起來確實不像狗的咆哮--三個龐大的身影從黑色岩石的陰翳下跳出來,站在白色的大理石臺階上--看到它們我立刻僵住,但並不覺得應該受人恥笑……

  「卡尼亞佐,利比科克,德拉基尼亞佐--!」

  吼聲又起,又有三隻褐色的貓科動物躍出來--可能是獅子,但都沒有豎起來的鬃毛--這麼說,應該全是母的吧。

  「齊裡亞托,格拉菲亞卡,法爾法雷洛,還有魯比坎泰--!」

  這次有四隻跳到視線範圍之中。我們還站在臺階上,上下兩頭卻都被猛獸包圍了。

  「原來如此,還養著puma哪。」

  涼子咕噥一句,聽起來有點出乎意料,還有點佩服的樣子。

  多明妮克告訴我,從巴爾巴里恰開始,所有獅子的名字都是但丁《神曲》中出現的十個鬼的名字,他們是護衛但丁和維吉爾渡過「邪惡之濠」的十個鬼,而正是起了這些名字的獅子護衛著這個島。

  puma,又名美洲獅。我聽說加拿大西部山嶽地帶確實有它們的棲居地,想不到竟然有人當看家狗養著--往好了說這叫有氣魄,往壞了說,實在不合常理莫名其妙。

  涼子諷刺似的掃視著那些獅子。

  「連人工費都省下了,這警衛倒真不錯嘛。不過不違反野生動物保護法嗎?」

  「當然。坎能先生是非常遵紀守法的人。」

  「是很會利用法律吧。」

  冷笑一聲,涼子又開始爬樓梯了,彷彿眼中完全沒有獅子的存在--至少在我看起來是這樣。即使到現在,我還是不得不為她的膽大無羈而嘖舌。要說我自己,看到獅子聽從多明妮克的召喚不會無故傷人,從理性上雖然可以理解,但心裡還是忍不住感到不安和忐忑。

  不過,好算還沒有上演「動不了腿」的醜態--儘管我在咆哮聲中已經臉色刷白也說不定--據說由於舌骨的構造不同,美洲獅、老虎之類的動物即使發出吼聲或者叫聲,也不可能發出嚎叫--這是我日後才得到的知識。

  多明妮克向爬著樓梯的我悄聲問道:「她既然那麼厲害,按說不需要你來保駕護航吧?」

  「那倒也不一定。」

  我好不容易平靜從容地發出聲音:「根據戰況不同,雅典娜女神也有需要盾牌的時候哪。」

  多明妮克輕輕聳了聳眉毛。從剛才呼喚獅子的聲音聽起來,她畢竟還像是舞臺女演員出身。

  「你這個比喻可了不得啊。你覺得上司是女神嗎?」

  「算是吧。」

  「那麼崇拜她嗎?」

  「不,怎麼說呢……」

  我一時回答不上。把藥師寺涼子比喻成女神、自己比喻成盾,不如說是為了我的自尊心著想吧。要是把涼子稱作魔女,我自己豈不是只有當癩蛤蟆或者烏鴉的份了。倒不是歧視癩蛤蟆和烏鴉,畢竟感覺不太舒服嘛。

  我們終於爬到斷崖頂上--以大廈來說是爬了十五層樓的高度呢。在產生適度運動後的滿足感的同時,我心裡湧起一個疑問。在我提出之前,多明妮克就指著海:「那邊的海面盡頭就是美國的領海了。」

  雖然這麼說,也不知道到底距離多遠。應她話茬的是涼子:「相當有利的位置嘛。不想順便幹幹走私偷渡什麼嗎?」

  「這可不會。兩國的沿岸警備都會派船出海巡邏的。島上也因此安全了呢。」

  現在開始在平面上移動,步行穿過樹叢中鋪設的小道。

  眼前出現一座青白色的建築物。建築前方有個大理石造的游泳池,規模不小,大概有五十米見方。泳池裡有大理石砌成的橫縱黑色方格圖案,四周裝飾著古羅馬神殿式的圓柱和雕像。

  「每到夏天,坎能先生總喜歡在這個泳池裡skinny diving。」

  我花了一點時間才理解多明妮克的話--就是裸泳的意思。

  涼子輕撫茶色秀髮:「skinny diving?我有時候也會,感覺很好哦。」

  我的腦海裡同時浮現兩個影像--一個是極美極魅,同時又極其危險的映射;一個是毫不健康的邪惡映射……我搖了搖頭,把後一個趕出腦海。這一類型的,光拷問高三總領事閣下的場景就足夠了。

  一邊沿著泳池往側面走,為了驅逐那可怕的記憶,我琢磨著。

  想來我這一輩子也不可能有能力建什麼豪宅,也不可能有機會住了。不過大學的時候學的是英文專業,讀過不少英國和美國的偵探小說。一方面因為我看過《紅髮的萊德梅因家》,另一方面也出於警察的職業習慣,我對建築物的設計圖很有興趣,平時也常在外文書店買美國的建築雜誌什麼的,各種風格的建築設計也看過不少。

  保持這種習慣的成果--這麼說可能有點自以為是--我也瞭解了很多東西。比如,「living room」譯成日語的「起居室」,其實準確的說應該是「會客室」,而「family room」才是日本的「起居室兼用餐室」。

  為什麼要說這個呢?因為我覺得,眼前的這座建築物與其叫「房子」,更像是可以稱作「宮殿」或者「城堡」的宏偉建築。

  這座洋館建在大約三百米見方的草坪中央,草坪的三面都有密密的北美杉樹森然聳立,唯一沒有被遮住的一面朝海,彷彿要獨佔加拿大和美國國境上座座島嶼和海面組成的絕景似的。

  想來這裡不可能像歐洲的城堡莊園一樣擁有漫長的悠久歷史,但建築的最初設計似乎有意仿古:地上四級臺階,想必也有地下室;外牆由紅色的砂岩砌成,但已經褪色,呈現古意盎然的粉色;屋頂上還有閣樓--給人的印象不像個人居所,倒更像法院之類的莊嚴場所。

  我們在多明妮克的帶領下走近洋館,迎面走來一個人,可能是剛從玄關走出來的吧。他站在幾乎過於寬闊的臺階上等著我們--是管家來迎接客人嗎?

  「坎能歡迎你們的到來。」

  想不到大豪宅的主人如此鄭重,竟然親自迎接我們。「好萊塢的帝王」是個相當紳士的人嘛。正想著,走近一看,他的服裝可算不上紳士……既不是禮服也不是套裝,竟然穿著日式的浴衣。而穿法又不太正確,浴衣走了形,看上去實在是邋裡邋遢的。浴衣是藍色的底子,寫著幾個白色的文字。

  好萊塢的帝王聲音高得出奇:「你終於來了,Miss藥師寺。」



  Ⅳ


  「我一直在找女主角人選。我要把義大利文學的精華作品《瘋狂的奧爾蘭多》拍成電影,需要適合扮演安傑麗嘉公主的女性,但在成名女演員沒有合適的。Miss藥師寺,你正是我的理想人選。」

  以前充其量也就是在照片上見過,不過桂格里.坎能二世的實物(譯者:原文用的就是這個詞,保留之。)跟至今為止我印象中的樣子並不一樣。本來照片上看著就不瘦,現在看來他的體型簡直是向前後左右四個方向膨脹,像個大雞蛋一樣。臉型也一樣,剛硬的鬍子佈滿下半張臉,反而顯得更加突出膨脹。茶色邊框的小眼鏡深處,藍色的眼睛閃閃發亮,簡直亮得不真實--這種光亮卻讓我有一點點不舒服的感覺。

  穿著浴衣的好萊塢帝王,腳下也只踩著拖鞋,從衣裾下伸出來的腳腕細得從體型上完全聯想不到。另外他的浴衣上寫著「因果報應」、「七顛八倒」、「四面楚歌」之類的文字。估計他並不知道這些文字的意思,只是隨便穿穿的,不過秘書多明妮克也可以告訴他吧。

  「總裁。」

  聽到多明妮克的聲音,桂格里.坎能二世好像驚了一下,停止了動作--涼子還是沉默的抱著胳膊立著,而坎能本來好像要伸手去碰涼子的手臂似的。

  「……哎呀,真是失禮了。還沒好好歡迎你們呢。都是被你的魅力吸引住了啊,原諒我吧。」

  也不等涼子回答,他徑直繼續說道,「那,請進館吧。我準備了午飯,請慢慢享用。」

  他轉過身,踢踢遝遝地帶路向裡走。

  他浴衣背面大書了四個字--「絕體絕命」(譯者:寫了什麼字還是不要翻譯的好,保留原文。不過這詞是「走投無路、一籌莫展」的意思,日文中沒有這兩個詞彙)。我一邊看著這四個字,一邊問涼子:「《瘋狂的奧爾蘭多》是什麼?」

  「你不知道《瘋狂的奧爾蘭多》嗎?怎麼說你也是文學系出身的吧?」

  「是英語文學系。所以我知道《紅髮的萊德梅因家》,義大利文學就是專業範圍之外了。」

  「你覺得我知道?」

  「是啊。」

  「很信賴上司嘛,不錯不錯。」

  似乎有點誤解了……總之涼子告訴我,《瘋狂的奧爾蘭多》是十六世紀一個名叫阿利奧斯托的人寫作的長篇敘事詩,內容描述勇敢的騎士奧爾蘭多在地面上、地獄和月球等不同世界的冒險之旅。

  安傑麗嘉公主是《瘋狂的奧爾蘭多》裡的女主角,讓主角奧爾蘭多為之癡迷的絕世美女。我想既然叫「公主」,應該是王室的女子了--據說竟然是中國的皇帝之女,不由有點彆扭的感覺。

  「安傑麗嘉這種名字可不太像中國女性啊。」

  「那也沒辦法啦。對當時的歐洲人來說,中國完全是遙遠的異國,另外一個世界。再說歐洲人根本就覺得中國啊日本啊韓國越南什麼的都沒區別嘛。」

  「大雜燴啊。」

  「的確是大雜燴,不過對日本人來說,歐洲人也都差不多嘛。你以為知道羅馬尼亞和保加利亞的區別的日本人有多少?」

  這倒也是。我只知道羅馬尼亞是吸血鬼伯爵的故鄉,保加利亞是優酪乳的著名產地,不過這屬於物產上的知識吧。真要問我斯洛伐克(Slovakia)和斯羅文尼亞(Slovenia)的區別麼……

  「請這邊走。」

  在多明妮克的帶領下,我跟涼子踏上臺階。我不知出於什麼緣由轉過頭,看到森林和草坪的邊界線上,聳立著很多像體育場上用的那種照明燈。不知道是為了防範警衛呢,還是草坪上有時也會舉辦露天音樂會呢?這就是我想像力所不能及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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