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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瑞登 發表於 2015-6-19 11:30 AM

【長篇小說】【飄雪的江南】(版權所有 禁止轉載)【第四章-水闊風高終渺渡 第80節】

本帖最後由 redmarks 於 2016-3-3 02:07 PM 編輯

                                                   飄雪的江南           作者 亦可                     (版權所有 禁止轉載)                         序     那個世紀終於轉過身,離開我們,似乎正漸漸遠行……    不過,給這營營擾擾塵俗留下的,卻不是背影,而是生命中也想隨之轉身,隨之離去的沉重。想蛻去這置身軛下的沉重,想迎著風兒輕盈地飛翔,於是浮出桑城梓市,走來這人那人。    桑城梓市,非城非市,是時間的實體,是空間的虛無;這人那人,非你非我,是思維的聚合,是夢境的縈繞。這小說,是大江上飄浮的一片睡去的落葉;這故事,是高山頭滑下的一粒掩埋的石子。可是,當祂擠出打了箍般的軀殼時,仍甩出連串的噪音。    這瘖啞之聲仍不合季節,卻無法剔除,無法滌凈,因而無法刪去。於是剩下這首
              呢喃絮語
               他聽見               牠說               非如此不可嗎               非要燃點我僅存的膏脂               即使祗照亮了自己               變成眾矢的靶機
               不然,還能帶我               去哪裡尋覓               注定是一顆秋日的流星               大不了化成灰燼               來吧,不要嘆息               縱然成為眾口的盃具               也祗能認這宿命的樊籬               他聽見               祂又吹響               那支長笛
               長長的沉默裡               只聽轟一聲響起               他終於砸下               最後的那塊               火石               燃燒               通體 ……


          

         目錄
             年少初識百轉憂
             雁鳴一望斷平洲            
             雙鶯竝燕弄春稠                           水闊風高終渺渡
             花明柳暗驀回眸                                         呢喃背影睇君遊                        後記     
                
     
          第一章 年少初識百轉憂
                         1
    探其究竟,付一哂是因為他衣襟裡兜著的八個饅頭而對他有了第一次的好感。不過當時她做夢都不曾想到,這好感竟然會修成正果。       那是在桑城源泉中學旁邊一條小巷深處的小面館裡。早就停課鬧革命了,全民革命的情勢下,這座小小的城市當然也不例外,學校食堂員工和大家一樣專心革命去了,肚子便自行管理,於是百業殆廢中一技獨秀,附近小餐館的生意格外興旺起來。    付一哂和孟書捷各端一碗熱氣騰騰的湯粉找座,小心翼翼不讓湯汁漾出來。這桑城的米粉真好吃,她們只買陽春的,一角二分一碗,雖然沒蓋肉絲,光那大骨熬燉的濃濃湯汁就讓香氣四溢了,加之還灑了幾點蔥花!    剛從北風呼嘯的街頭蹩進來,這湯頭熱氣很能給人安慰。何況這很符合她們從小就被教育的價值觀:課本上早就有儉以養德的古訓,更有勤儉持家的母親天天在身教。       就在這時,她們看到了令炳輝。這個有著一米八幾大個子的男生,一手提著衣襟,一手舉著個饅頭正向嘴裡塞,大鼻頭凍得通紅。    付一哂停下來,好奇地向衣襟裡看,是一堆饅頭!抬起頭正與這男生四目相對。令炳輝看到一雙驚訝的大眼睛,並且分明感覺那眼神流露出一種敬佩,這讓他有點不好意思。    不過同時,他內心有種自豪的神氣油然而生,並且不自覺地穿透出去。    付一哂立即體會,倒是有些不安了。     孟書捷也很好奇,問道:「就吃這個嗎?幾個呀?」    話音剛落,突然聽到一種鄉音插了進來:   「哪能介西多(怎麼這麼多)呀!切(吃)得完伐?」     扭頭一看,是解又珍,她也正好奇地伸長脖子向大個子衣襟裡看:他倆初高中都同班,而且基本上是老鄉,雖然老家一個在城市一個是鄉村距離也算遙遠,但發音基本上仍屬一個體系,那可是代表人人都嚮往的先進大都市的語言,所以倆人在一起時,常常不自覺地用鄉音交流,這每每會產生一種優越感因而增強自信心。   「嘿嘿,八個。扣刻扣(恰恰好)。」   他用一句話同時回答了這些好奇的眼睛。   「這很冷耶……」付一哂更多些姐姐的口吻。   「還好,沒關係的。」令炳輝滿嘴饅頭,不好意思地笑著,含混地說。       人高馬大的令炳輝本來是個帥哥胚子,自小頑皮,放鄉下阿婆家帶。那天吃飯一個沒看住,端著碗跑了出去,被門坎絆倒,摔成兩半的瓷碗將磕在上面的嘴唇硬生生切成兩半,臉蛋和眉頭也都傷到。情急之下,小叔抱起來就向數十里開外的衛生院送,當時鄉下尚無縫合技術,清洗消毒後上些藥粉,就直接巴了塊紗布。後續的確沒有發炎,但接口處不順溜,那時節又不知整容為何物,可惜因此破相。    不過這世上,禍兮福兮壞事好事都是可以互相轉化的,外表的挫折更墊高了令炳輝往後的自我期許。祗是母親因此怪罪婆婆,下面那五個再沒送去婆家,並且從此不曾回去過。       回頭再看眼前,這間面館很小,顧客幾乎都是學生,付一哂和孟書捷兩人找地方放碗之際,解又珍去了櫃臺,而令炳輝就兜著他那堆饅頭,一腳跨入寒風凜冽的馬路,邊走邊吃,祗消一會兒就可以把衣襟放下來。  每天中午一堆饅頭,很合他的心意,便宜當然是原因之一,每個兩分錢,八個一角六,可是比一碗肉絲粉要飽多了。父母工資不高,還有一群弟妹,但這都不是重點──重要的是意志的鍛煉!       初中時,學校團委曾經組織全校師生學習毛澤東青少年時代的事跡。校刊還有廣播再加上班報以及班會,轟轟烈烈組織討論,語文老師出的作文題也圍繞這個主題,優秀作文作為範文,貼在教學樓寬寬的走廊上供大家瀏覽,一時間在學校掀起熱潮。     身為學生會負責初中部工作的副主席令炳輝,邀上班長甄子晴,利用假日,坐了數百公里的火車,去到毛澤東曾經學習和工作過的長沙第一師範學校,參觀「毛主席的青少年時代」展覽,記了很多筆記和心得,親歷其境感觸良多。    毛澤東青年時代磨煉身體和意志的精神給他很大的啟發,「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的豪情,讓他更深刻地理解「天之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弗亂其所為」的必須性。     不過主席年青時經常做的風、雨、日光三浴,他早就有實踐,譬如下雨他從不打傘,專挑狂風暴雨時橫渡數千米寬的桑城江。祗是這日光浴對他來說有些困擾──他曬不黑!雖然從小到大從來沒有過什麼帽子,但他繼承了母親的白皙,曬不黑的他覺得這麼大的個子卻是個白的,的確是一種羞愧。    他還是校田徑隊中長跑尖子選手,一千五百米跑過了市跑過了省,跑到全國中學生運動會去了,還差一點就拿到了名次,於是回來後訓練更加猛烈。一年四季風吹日曬地練,夏天皮都曬掉了一層又一層,成績有所提高,但他就是拿自己的白沒辦法。聽說水裡曬容易黑,他就去大江裡試:起泡了,泡癟了,蛻皮了,又白回去了。    他覺得很不好意思,不過也沒法子了。       高中令炳輝陞任學生會主席,要求自己就更加嚴格,譬如冬天不管氣溫零上零下,他都是一條單褲兩件褂子,手腳上的凍瘡像紅葡萄般一個挨一個,有時裂開出血,又結了黑紅的痂,但從不以為意,那雙紅葡萄手該做什麼就去做什麼。    晚上就寢,他更有一大絕活:把棉被鋪好,然後脫得祗剩短褲背心,仰面朝天躺在被窩上,強迫自己入睡。    個子大當然表面積也大散熱也快,於是立即就打起了擺子,連牙都撞擊起來。據說這所中學是解放前外國的一個什麼教會創辦的,建築是清一色的高窗大門就是明證,寢室的窗戶差不多就是那面牆了,就算關門閉戶,空氣流通也非常有效率,這更增加了光溜溜的令炳輝入睡的難度。他與哆嗦搏鬥著,曾幾何時,困乏終於戰勝寒冷,等凍醒後再鑽進被窩。    後來班長甄子晴也加入這行列,更堅定了他的信念,於是這一連串動作就變成了常態的睡眠序曲。     待清晨學校廣播裡起床號一吹,令炳輝就會像隻給了力的彈簧,嘣地一下蹦下床來,提起鐵桶就向樓下衝,甄子晴也提著個桶子緊隨在後。男生那座浴室就緊靠著寢室大樓,衝入寬大空闊的浴室後,嘩嘩嘩各接一桶自來水,不管三七二十一提將起來一閉眼,照著頭頂咣地就是一下,冰冷的瀑布水花四濺,好一番齜牙咧嘴……    桑城的冬天可是要下雪的哦,但如此這般,寒冬臘月居然連感冒都沒一次!    同學們很是佩服,可再沒有第三個來爭取這專利。       聽男生們議論令炳輝的這些舉動,解又珍非常欽佩,她想如果自己是男生,鐵定要加入。    解又珍是個開朗的女生,黑黑的皮膚,笑起來牙顯得很白,加上嘴唇又大又厚,笑容便毫無遮攔地彈射出一種率真。    在班上,她成績並不好,卻是共青團支部書記。    從全面貫徹階級路線開始,班上的團支書被明確要求必須是出身「紅五類」的學生擔任。在年輕的校團委書記老師的堅定執行下,班支書人選出身的排列順序,一般是革命軍人革命幹部,再來是工人貧農下中農這紅五類家庭。     遺憾的是他們高二還沒結束就開始停課鬧革命了。一鬧革命,班的界線就被打破,重新排列組合成一個個大大小小的戰鬥隊組織,真正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了。不過剛開始革命時,這個群是以出身而論的。當報刊上「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有理萬歲」的口號響徹大江南北時,「造反有理軍」也就順理成章地進軍源泉中學,「分部」應運而生。    成立之初,為了保證血統的絕對純正,非出身革軍革幹的不收,而解又珍是很少的有資格加入的人之一。她的父親曾是地區地下黨的,解放前夕奉命組織糾察隊,艱苦卓絕地保護一座兵工廠,不受國民黨撤退前的大爆炸破壞。建立新政權後,父親擔任了該廠的黨委書記兼廠長,進行組織重建工作。這是屬於正宗的革命幹部,當時名列「紅五類」前茅。     父親的革命歷史使解又珍一帆風順,在大部分同學為思想改造憂心忡忡時,她活得很優越。不過,快樂而樸實的她一點也沒有類似出身的學生那種盛氣凌人,更對分部的頭頭亓宏輝那種人不以為然。亓宏輝曾經抖動著一條皮帶,炫燿紅衛兵大串聯時他在北京街頭抽死了一個老女人:   「那是個地主婆!」亓宏輝說道:   「怎麼那麼不禁抽,幾下就趴著不動了。」      他一邊甩了甩那條有著一個重重銅扣的皮帶,一邊漫不經心地說。    那條皮帶是他副軍級父親的,寬寬的正宗軍用皮帶,貨真價實的牛皮;更不像同學們一窩蜂在街上買的仿軍裝,他穿戴的是父親的真軍衣真軍帽,這在「造反有理軍」中都是身份的標誌,讓大家欽佩不已,也更讓他時時不忘自己是紅軍的後代,是一條龍,「龍生龍」嘛!    解又珍吃驚地問道:  「你怎麼曉得是地主婆的嘛  ?」   「不但掛著牌子,還剃了個陰陽頭呢!」   就像他正宗的紅五類血統一樣,亓宏輝說的是標準普通話。父親是百萬雄師過大江時率部南下的,因此當時在這個小城的造反有理軍中,講北方話也是一種身份的標誌。       這時節剛開始革命造反,城裡的黑五類出門,都要掛上革命造反派或者叫紅衛兵規定的白底黑字的標牌,牌子的大小和質地,端看管轄他們的組織的好惡而定。有些是白布上寫黑字,要求自己縫在胸前,這個字就是黑五類的分類標誌;有些乾脆就要他們掛上被批鬥時的大牌子──木板上貼白紙,說明屬於哪類壞分子,後面的名字上還要打個或黑或紅的大叉叉。    標誌掛上了,身份便如影隨行,好讓革命群眾隨時監督。批鬥完尚可放回家的,不管是受罰低著頭掃街掃廁所,還是為生理所迫出得門來,皆伴著街邊老鼠般快快趖;也不管地點是大街還是小巷,想監督的隨時可以上前吐個唾沬,或者抓住剃個半邊頭──俗稱陰陽頭──甚至開打,這都隨革命群眾個人喜好了。     當時還祗有地富反壞右五類,至於很快又加上走資派什麼的變成了黑七類,再後來十個手指頭都數不清的類,那都是革命發展到不同階段的事了。       這事有一點小小的爭論,解又珍說:   「毛主席說的:『黨的政策不主張打人』!」    亓宏輝理直氣壯地對著她:   「接下來的那句呢?聽好了呵!毛主席接著說:   『但對打人也要進行階級分析,好人打壞人活該;壞人打好人,好人光榮;好人打好人誤會。』怎麼樣?不記得了吧?」    說完,一副很得意的樣子。       解又珍曾跟付一哂說過這事,她告訴一哂,被抽破了頭的那個老女人的血,濺到了亓宏輝的褲子上:  「他居然不洗穿回來了呀!這麼汚濁的顏色還指撥我們看!」    她習慣地撇著嘴說:    「還以為自家立了啥戰功!小塞塞。」    緊跟其後的這句「小塞塞」,脆生生地像炒豆子一樣從嘴裡輕輕蹦出來。    後來付一哂知道了,「小塞塞」是解又珍的口頭禪,可到底是什麼意思?問她就祗撇嘴一笑,讓人摸不著頭腦。喜歡不喜歡的事她都會加這三個字,有時邊說邊笑,有親昵的感覺。    但說這事的時候,沒笑。       革命鬧了不長的一段時間,「造反有理軍」就被貼上了保皇黨的標簽,當然是指保護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簡稱走資派,原因太簡單:各家的老子就是了,於是一下子全被革命淘汰。     接著,解又珍跟著令炳輝參加了「革命造反派聯合會」,簡稱「革聯」。她很佩服令炳輝的政治敏感度和思想深度,並因此有崇拜的感覺。     到後來,學校裡實在沒什麼命好革的了,解又珍就跟著令炳輝甄子晴一起,響應黨的要深入工農群眾接受再教育的號召,去了工廠。一起在車間勞動,一起幫助工人譔寫大字報,鬥工廠廠長之類的走資派,一起到食堂吃飯,總之一起上下班。      那天中午吃完飯後有閒暇,令炳輝騎上車間裡工人師傅的單車,在籃球場轉著圈兒。雖然那車除了鈴兒不響,其他部件都會稀哩嘩啦自主發聲,但這完全不影響興致,因為解又珍在旁邊看著。  騎了幾圈後,令炳輝說:  「儂來騎騎看嚜!」   「會摔跤搿呀!俄嚇叻,嚇絲絲!」解又珍表情豐富地笑著說。   「勿要嚇呀,有教練嘛哈哈!保證儂勿會摔跤!」     於是,解又珍歪歪倒倒地騎上去轉圈,令炳輝全力扶持,跟著自行車跑,一會兒就大汗淋漓,但快樂的笑聲一直陪伴左右。  幾天後解又珍就騎得很穩當了。  以後中午練車成了常態。     那天,令炳輝騎在車上轉了幾圈,一下剎到站在旁邊看熱鬧的解又珍身邊說:   「來喏,我帶儂!」    他垂下左手,左腳踏地,右腳蹬著踏板。解又珍本來想坐到後面的載物架上,但因為兩人距離很近,她要繞過令炳輝成八字打開的腿,猶豫了兩秒後,一轉身就坐到了前桿上。於是令炳輝的手臂簇擁著她,在球場轉起圈來。       男孩的呼吸輕輕地吹拂著女孩耳邊的垂發,撩撥著兩顆十八歲的心,不禁咚咚地各自蹦跳得好歡,以至於都飛紅了臉頰。    車兒轉得更輕鬆更有活力,好像就要飛翔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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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瑞登 發表於 2015-6-21 10:29 AM

本帖最後由 符瑞登 於 2015-7-21 10:35 AM 編輯

                     2
    令炳輝特立獨行的那檔子事,付一哂是聽解又珍說的。
    文化大革命開始的時候,付一哂他們已經完成了畢業考,正文理科分班復習,準備高考的事。她現在的理想是當一名醫生。    在此前,語文老師蔣舜良跟她有過一次交談。那天,她把全班的作文本送到辦公室,腦門錚亮的蔣老師笑著問她準備向哪個方向發展,還沒等她回答,就興趣盎然自顧自地說:   「考師範吧!你的文筆不錯,就考中文系!以後當一名中學語文教師也很好喔!」    付一哂靦覥地笑起來,一雙長長的笑眼像彎彎弦月,可是一句話也沒說出來。她想起以前的事,不敢再造次。
    初一時,班主任王老師去家訪,讓當班長的她帶路。回來時王老師顯得很高興,話也很多,邊走邊問付一哂,長大後想做啥。   「新聞記者。」付一哂抬起頭,那雙弦月般的笑眼睛看著老師,想都沒想地回答。這的確是她上初中前就有的夢想。    不過剛說完,頭頂上高大的行道樹楓楊吸引了她的眼球──在那高聳的枝幹上,吊著一串串像綠色小飛機一樣的果實。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越過王老師的頭頂,追逐起那些在風中搖擺的小飛機來。   「不想當老師嗎?」王老師接著問道。
    這又是一個她不用思考就可以回答的問題。    媽媽曾經告誡過自家孩子:家有二斗糧,不當孩子王。    媽媽當過幾年幼兒園老師,還得過一枚先進工作者的銅質獎章哩!但她私下裡跟孩子們說,這工作責任太重大,隨後又加上了上面那句老百姓的話。    原來不久前的一天,老媽一位同事的孩子發高燒讓她魂不守舍,下班前怎麼就把班裡一個孩子忘在三樓遊戲室的陽台上了,那孩子被鎖在戶外一整夜,第二天被發現時就直接送進了醫院,人傻了!聽到消息的老師自己也頓時嚇成了傻子。    媽媽說,還好沒出人命,否則會去局子裡蹲著了。    不過至於是多大孩子的王呢,媽沒說,付一哂也沒想到要追問。
   「我最不想當的就是老師了。」    剛讓目光擺脫那一串串小飛機,付一哂就不知天高地厚地脫口說出這句話,事後兩三年纔知道闖了禍。雖然說的時候仍在笑著,那雙笑眼一直彎彎地像弦月。
    不久,學校的團委書記管老師找她認真地談了一次話,讓她記住了,要有一顆紅心多種準備,黨的需要就是自己的第一志願。    不過,讓她清楚地知道這事的後果,卻並非這次談話。
    這個期末付一哂仍獲獎了一隻時髦的鋼筆,米色筆杆上刻著兩行優雅的小字:獎給三好學生付一哂,下面是校名和日期。    這隻鋼筆有著子彈頭形筆帽,還有金色的筆尖總在閃閃發光,讓她喜歡得睡覺都帶在枕邊端詳。同學們也羨慕了好久,三好當然指德智體什麼的,可是各科平均九十分的標準刷下了其他表現同樣好的同學。    幾年後的文革中,這個心愛之物在軍區大門外靜坐絕食的時候弄丟了。對這隻陪伴她度過整個中學時期的鋼筆她有些不捨,但後來想想也就釋然:優秀學生怎麼會去犯上作亂靜坐絕食呢?遺失是應該的。      剛上初中時,班級仍保留了共產主義少年先鋒隊即少先隊的編制,班長即中隊長。作為中隊長,付一哂左臂仍然別著有兩條紅杠杠的白色隊標,繼續神氣了一段時間。    在第一次被批准參加的團課上,老師說,共產主義青年團是先進青年的組織,就像共產主義少年先鋒隊是先進少年的組織一樣!付一哂很激動,當即下定決心,一定要爭取加入!    但年年被評為三好學生的她,一直到畢業,都沒被向先進青年敞開大門的共青團吸納。她非常沮喪。
    初中畢業了,付媽要帶一哂去大西北看望哥哥。大學畢業後,哥哥響應支援邊區號召,就像老胡楊一樣在那邊扎了根。    臨出發前一天,付一哂被通知去開班幹會,團委書記管老師宣佈,接上級指示,畢業生要進行三天的社會主義思想教育,學校決定帶領全體畢業生去市郊定點參觀祖國社會主義建設的成果,等聯繫好交通工具就成行。    事出突然,付一哂有點急,試著去請假。班主任讓她跟管老師說。    管老師臉拉得很長,說任何人都不得不去。   「那我也是出去參觀呀,到處都有成果,不是嗎?」    早已準備好的車票和心情,讓情急之下的她竟然大膽到說出這樣強辭奪理的話來。    管老師動怒了:   「付一哂你還沒有正式畢業嚄!以前你好像不是這樣的學生吧?!」    於是女生不敢再說什麼了。    當天下午,好友文萱告訴她,管老師說上級指示的,祗要敢不參加社會主義思想教育的,成績再好也不會被高中錄取!    文萱是校少先大隊組織委員,也是班上最早加入共青團的。    同時告訴她的,還有對她兩三年前「最不想當的就是老師」的想法,「是沒有一顆紅心多種準備的表現,共青團是不會批准這樣的人加入的」這個結論。    於是比較起來,車票如何處理太小事一樁,況且是屬於爸媽去管的。至於心情嘛,立馬冰凍,害怕真的觸怒管老師。自己祗不過是表達想法,不批准怎麼敢走。
    日子一天天過去,出發的通知一直沒來,去學校打聽,祗是說要等車。子弟學校要服從局裡的統一安排。    那天,文萱突然來說,管老師準備回老家去了,他畢業就分到這異鄉來工作,寒暑假都要回家鄉的。付一哂快速跑去單身宿舍,見老師正在收拾行李,就說:   「管老師,你真的要回家鄉去了嗎?」    管老師不高興地看了她一眼,嗯了一聲:   「我家有事,幾個班主任帶隊足夠了。」    付一哂心頭小鹿亂撞,本來以為老師自己都要走了,那麼就會網開一面。    可是沒有。她心中一遍遍重復想說的話:   「那,我……是……不是……」    憋了半天,終於還是一個字也沒出口,又蔫蔫地走回了家。
    局裡始終無法同時派出幾部車來,於是祗能分班參觀。    又數天後,班主任帶領全班同學坐車來到郊區公社一個種菜的大隊,在田裡轉了幾圈。剛走出吃不飽餓肚子的三年苦日子,看到滿隴的小白菜大包菜長得圓咕隆咚,比起白菜每人每天祗配給半斤的昨天,大家都顯得很興奮。    又到了一個工廠,聽副廠長作了一個劈哩叭啦插播了很多口號的報告,老師適時帶頭鼓掌,於是大家都很激動。    上上下下都很滿意──終於圓滿完成任務。
    第二天,付一哂就像被放飛的小鳥般快樂,跟著媽媽上路了。一路上付同學像老師囑咐的那樣,守著車窗,看掠過的村莊,茁壯的庄稼,甚至還有廠房!她讓自己努力去體悟社會主義建設成果的啟示,心中一陣陣激動著。
    火車駛入秦嶺山脈了,她仍緊盯窗外。只見景色大變,滿眼的濃綠像波濤蜂擁而來,又像波濤席卷而去,她的眼睛突然閃動出許多小星星,開始發亮,有一種睽違多時的親切感撲面罩來,可惜天色漸晚。    入夜,蒸汽火車有了兩個車頭,前邊拉的後面推的都呼哧呼哧累得直喘,清晨時分終於爬到山頂停靠了。
    居然還有個小站!付一哂爬起來就向外跑,一下就蹦到了地上,剎那間仿佛進入童話世界……    峰巒跌宕之中,濃濃的霧靄帶著清新的滋潤撲了過來,纏繞住她,遠遠近近層層疊疊團團簇簇淺淺深深,那滿山滿谷的綠啊,隨著這層薄薄的輕紗漂移,翻卷,滾動……
    一下就被這新鮮的濃烈噎到的女孩,不由自主地蠕動著喉嚨,吞嚥著。潛伏心底的某種隱隱的不安和壓抑瞬間融化,從腳下滲入泥土:與自然和真實坦然面對的感覺真是太美好!於是還嫩稚著的軀殼從裡到外都被這化不開的濃鬱色彩緊緊黏裹,這色彩凝聚心中,繫成了一個大大的蝴蝶結,這個美麗的結又漸漸地溶解幻化成一種底色,從此鋪陳在她的生命中。
    多年以後,在滾滾紅塵裡,在不斷的迷失中,一想到那個清晨的大山,就有一種朦朧的期待:自由奔放卻如此寧靜安祥,蓬勃競揚又處處和諧依偎,讓她渴望著去追尋,去親近……     回來時,市招生辦公室的錄取通知早已等在家中,她終於放下心來。因為還處於三年困難時期的尾聲,那張通知單儉樸到只有小小的一條,粗糙的灰黑色紙條上,是手推印刷機油墨的字跡,但鋼筆填寫的校名讓她快樂無比!那是排名第一的重點中學,她的第一志願!  倒是文萱被招進了軍校,沒趕上送別的時間,她心中又換上了另一種不安。
    幾天後,十五歲的付一哂走進了這所初中時一直嚮往的源泉中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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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瑞登 發表於 2015-6-23 11:53 AM

本帖最後由 符瑞登 於 2015-6-24 09:35 AM 編輯

                        3     進高中沒多久,全國各行各業開始全面貫徹階級路線,學校當然不能例外。    付一哂他們班既沒有革命幹部更沒有革命軍人出身的學生,出身工人家庭的宣紅英順理成章地替代了第一任團支書。雖然她成績很差,但口才卻好,組織班會時侃侃而談,很有一種威嚴。
    那天在宿舍裡,剛洗完澡,大家都忙上忙下,付一哂卻躺回上舖,抱著一本小說很專注。林臘梅動作最快,進來拿曬衣架了,她對付一哂說:   「喂,為什麼總沒看到妳洗衣服?」   「我洗啦!就著那桶洗澡水連內衣帶內褲一起搓了。」她的眼睛始終沒離開那本書,但顯然已在分神,因為她接著開始解釋:  「大件的罩衣我媽讓我周末拿回去洗,家裡洗得乾淨些。」    付一哂是家中的老麼,哥哥姐姐都已各自放飛,離家數千公里之外,母親對兒女的關愛便投放得比較集中了。
    不久,宣紅英主持班會,開場就很嚴肅:   「毛主席教導我們:要興無滅資!《論人民民主專政》一文中就指出:要改造自己從舊社會得來的壞習慣和壞思想。」    她抬起頭來提高聲音:   「當然,我們都成長在新中國,但是這一條仍然適用,因為舊思想是會傳播的!   「另外,在《關於糾正黨內錯誤思想》一文中,毛主席又說反對個人主義見於享樂方面的享樂主義!」    她盯著台下,目光堅定,立即轉入聯繫實際這根筋上:   「我們班上有同學,衣服都要拿回家洗,完全沒有無產階級勞動人民的思想感情,表現出來的是一種資產階級小姐的嬌驕二氣,這種狀況不應該再繼續下去,尤其是非紅五類家庭出身的人,更應該要重視自己舊思想的改造……」
    坐在下面的付一哂唰地一下漲紅了臉。    高中階段,她繼續積極靠攏團組織,思想彙報總是「吾日三省吾身」,她最怕別人說她沒有無產階級勞動人民的思想感情,更怕自己沾上資產階級的邊。    剛進高中,她遞上入團申請書後不久,班上新成立的團支部那位男生書記找她談了一次話,那次著重是講她的服裝,表現出來的是小資產階級的情調。這讓剛從子弟中學上來的付一哂大吃一驚,完全不了解事態怎麼一下子變得這麼嚴重!
    這是父母為她買的第一條裙子──以前總是接過姐姐們新三年舊三年的剩餘產品。這條方領無袖的棉布連衣裙是媽媽選的,乳白的底色上有蘋果綠的柔細波紋飄舞著,纏綿成格子在盪漾。付一哂原本是非常喜歡的,因為一穿上就覺得自己也變得輕盈起來。平心而論,這顏色襯著白皙膚色,讓沒有發育完成的少女更顯水嫩。    母親對面料質地色彩的那種敏感,來自她的家庭,年幼時家裡開綢緞庄,眼光曾被五顏六色的布料過濾,雖然後來衹讀了兩年私塾,但年輕時的穿著打扮,證明了她不俗的美感。    多年後,壓在箱底的那幾件旗袍,在初中生付一哂的眼裡,還在散發著優美韻味。她曾偷偷拿出來,站到穿衣鏡前貼著身體比劃。  不論長的短的,絲綢的還是棉布的,是柔軟還是硬挺,條條勻稱的曲線都似水流暢,加上無法不讓她陶醉的色彩,特別是裁剪縫製的精緻,那各式盤扣,如花開如鳳飛,簡直與色彩與質感還有式樣合轍押韻,件件都協調得像渾然天成的一幅幅風景,讓她著迷。  她看著摸著,想像著媽媽穿上後的柔美身段,那樣的含蓄嫵媚,便有一種快樂的依戀浮上心頭。    後來破四舊了,她從此再也沒見過那些旗袍。      這條惹事生非的裙子是特意買大的,加之付一哂發育得晚,進高中時還可以穿,衹是面料洗得更加柔軟,裙擺也早已跨越膝蓋,還向上爬了兩三寸,這更襯托出女孩的生澀,像一顆還和葉子共著顏色的青蘋果。  但是現在,在這所排名第一的中學,這服裝就顯得出格了──不但是連衣裙,而且還沒領沒袖!從那位男支書的嘴裡,付一哂驚恐地發現自己的服裝是和資產階級思想掛上了鉤的,並且還是小資產階級的產物!於是再也不敢穿。  媽媽知道後說別浪費了吧,就剪下裙擺,縫成一件無袖套頭上衣,居家穿。  從此,付一哂就穿爸爸洗得發白的鐵路制服,雖然又寬又長穿在身上晃晃蕩蕩,袖口還要綰上幾折,不過這讓她覺得安心:這樣纔是改造資產階級思想的實際行動!     這以後付一哂便趕快擠在女生浴室外的水泥板上,把衣服攤開又刷又搓又揉。雖然每次回家老媽都說有怪味要重洗,但她不管,她是不願再放棄這種改造自己的機會了。      高二了,學校為了貫徹上面「教育為無產階級政治服務,教育輿生產勞動相結合」的指示精神,分年級下鄉,去桑城縣的清河浜公社勞動鍛鍊,全年級分班排隊,行軍四十多里到生產隊。  終於能背著背包出發了,大家興高采烈的心情是從數周前就啟動了的。  可是,隨著路越走越長,笑聲也越來越少,不久連話也沒了,衹聽見哧嚓哧嚓的腳步聲越來越零亂。  同學們都沒有行軍經驗,有的背包散了衹好暫時摟著扛著,有的鞋穿大了腳開始打泡,付一哂屬於後者。開始是一隻腳痛,就把重心移到另一隻腳上,後來兩隻腳都火燒火燎地痛起來,她緊皺眉頭堅持著。最要命的是休息後的開動,腳痛到冷汗都冒出來,一瘸一拐再也裝不了英雄。但她是下定決心要與嬌驕二氣這個被貼了標籤的錯誤作鬥爭的,於是竭盡全力和腳作鬥爭,好讓自己不掉隊。  還好那個重重的背包被一位高大男生搶了過去。那男生一直對她表示好感,她心裡明白,但更清楚學生階段這種傾向是不允許理會的,可今天忍著疼痛對來搶包的他一笑就放了手,而且心中很是感激,這得以讓她把所有意志力都集中在腳上。  到後來她對周圍一切失去了反應,衹是機械地移動著腳步,一步步咬緊牙關,心中反復背誦毛主席著作「老三篇」裡的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終於到了分配住宿的農舍,脫下鞋來,卻被腳上幾個大大的血泡驚嚇!  處理過程又是一番心驚膽顫,拿著孟書捷遞過來的那根針,半天挑不下去。不過她想,這離嬌驕二氣又遠了不少吧!於是對自己很滿意。      那是春天插秧的季節,生產隊的幹部都知道,這些城裡毛頭衹不過是來涮一下,不可能當勞力用。倒是林臘梅和蛤蟆兩個來自農村的學生,在插秧速度上大秀了一把。  兩千學生的學校,農村來的學生寥寥,能考進城市裡著名中學的鄉下孩子,都是佼佼者。  林臘梅是班上團支部的宣傳委員。解放時,農村根據黨的指示精神,評定各家成分,她父親被評為下中農,屬於紅五類。  而蛤蟆的父親是中農,目前他還處於爭取加入共青團的隊伍中,不過他對此好像並不熱衷。對什麼事都有自己獨到看法的蛤蟆,並不因為鬥私批修會上一邊倒的發言,就改變自己的觀點,而且就算跟別人爭得面紅耳赤口沫橫飛也在所不惜。  當然,蛤蟆是別名,一看就知道:初來乍到聽不懂桑城方言,同學們跟他溝通時,他總是瞪大眼睛發出第一句話的前奏語「啥麼?」這是他家鄉話「什麼」的意思,與「蛤蟆」發音近似,於是大家在理解中通用起來。很長一段時間裡,因為聽不大懂,他的這個詞使用頻率很高,一時間大家反倒忘了他的尊姓大名。同學們這樣叫他時很親熱,完全沒惡意,所以他也都回應,後來越叫越親切,於是一直到畢業他都是「蛤蟆」。      林臘梅是個溫柔沉靜的女孩,家中的老大,一串弟妹。  第一個學期她經常躲在被子裡哭,那是因為想家。她的家離桑城遙遠,火車都要開四個小時。  而付一哂也哭,這就很沒道理,因為她的家走路也纔要四十分鐘,但她就是沒辦法遏止想家的衝動:學校嚴格規定,除周日外寄宿生是不許回家的。那個門衛是位忠誠的鄉下老頭,放學時一夫當關,在大門口潮水般擁擠的人流中作中流砥柱狀,居然煉就一副火眼金睛,能從上千學生胸前那枚小不點校徽中,迅速分辨出寄宿生與走讀生不同顏色的標誌,立即大手一揮,毫不猶豫地把他們剔出來關回去。  這讓付一哂非常後悔,自己為什麼主動要求寄宿,以為好玩卻自投了羅網。於是她便和臘梅倆人同病相憐,總是一個哭另一個就會陪哭。也因此她倆的關係就比較好,因為可以互相理解:本來好好的人為什麼就哭了。    第二個學期付一哂終於把自己解放了,天天來回走讀,為了早讀不遲到,早上五點鐘起床也心甘情願,不過更牢固了嬌氣這個固定標籤,讓她用加倍的努力甩了多年。而林臘梅也漸漸習慣,更何況後來當了團支部的委員,要考慮的事情多了起來,也就沒精力再想家了。   
  這次下鄉,同學們熱情都很高,白天下田,晚上分小組訪貧問苦——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    每個小組的組長就是團支部的幹部。付一哂被分配在林臘梅這組。    臘梅帶著大家,到生產隊長介紹的貧農下中農家去訪貧問苦。    小組的成員每人都是坐定就趕快攤開筆記本,隨時準備記下老農的訴說。    昏黃的煤油燈下,那一張張黝黑而皺紋如阡陌縱橫的臉,給付一哂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開始時,林臘梅紅著臉,清清嗓子來幾句開場白,幾次過後就顯得老練些了,但每次都清嗓子,然後是句啟發式的發問:   「今天請您老人家幫我們講一講解放前那時期都受了什麼苦好嗎 ?」她盡量把話說得準確。   「哦,解放前呵,那很苦呢!很窮呢! 我家裡小娃又多嚒,那真是又窮又苦哇!」   「有飯吃嗎?」   「飯哦,衹要不是災年,我們這邊那飯還是有得吃。比六零年過苦日子還吃得飽些嘛──那時期我們這邊還餓死不少人了嚒!」   「地主怎樣剝削你的呢?打人嗎 ?」   「地主哦,那沒打過我,我給他交租嘛,他打我做什麼?」  他開始一邊捅他的煙袋鍋一邊說:
  「倒是被村幹部打過,我不許他們打爛我屋裡的鍋子嘛,最後還不是打爛啦!說是運去土高爐大煉鋼鐵,結果把樹都砍光了,把這些小廢鐵練成塊大廢鐵了嚒。趕起我們去生產隊吃大鍋飯,結果還不是沒吃好久就散嗒伙嘞喏!」    老農將那根長長的旱菸管從嘴角一下子扯出來,一下子捅進去,也不看大家,一個勁自顧自地說。他說的是人民公社和大躍進時,土法上馬大煉鋼鐵的事。說是那次要提前進入共產主義,砸掉個人自家的小鍋子,去生產隊吃大鍋子飯,不過沒吃多久就遇到飢荒,三年中餓死不少人。
    這不行!這憶的什麼苦嘛!完全是顛倒黑白嘛!林臘梅帶大家告辭,又換一家。   「哦──」當大家問起地主打貧下中農的事時,老農發出了一聲轉著彎兒的聲音,然後接著說:   「要講打人,那六四年四清時打得最兇,把村幹部吊到樹上打呢!」    說完,他湊近大家壓低了聲音:   「隔壁隊裡就打死了一個!」   「為什麼?」付一哂突然睜大了她的貓眼睛,覺得不可思議地驚恐──  這裡要解釋一下,付一哂本來遺傳了媽媽那雙好看的笑眼,一笑起來,弦月一般彎彎長長,這每每使得對方也會不由自主湧動善意返示友好。可是,當她驚訝恐懼或憤怒的時候,那雙笑眼睛就如清晨太陽昇起之前的烏溜溜貓眼一般,變得又大又圓眸子也又大又黑,信息強烈且毫無遮攔。    對付一哂的問話,老農眼皮都沒抬,邊捅他的菸袋鍋邊說:   「講他貪汚了嚒!我們是不曉得呢啥,還有的自殺了嚡!」
    這完全不是大家期待的結果!轉了一圈,付一哂他們的本子上沒記下什麼東西。說起解放前,就是窮啊苦啊,又沒說什麼實在內容;但是說起後來的事,倒是非常的具體,把付一哂他們聽得一愣一愣的,大眼瞪小眼。    付一哂問臘梅: 「怎麼會這樣? 不是要求憶舊社會的苦思新社會的甜嚒?」    林臘梅也不知如何是好,於是向團支書宣紅英彙報。紅英想了想說,那是有些農民覺悟不高!於是,大家都覺得他們的確是覺悟不夠高。
    一天傍晚收工回來,大家疲憊地向村裡走去。村口有兩個小娃正在玩耍,小的才兩三歲,大的也大不了多少,倆人一邊玩一邊哧溜哧溜地吸著鼻涕,那幾條小濁流一進一出,旁邊還有凝固的痕跡,如攔水壩一般。    林臘梅停下來,向後面的付一哂說:「蠻好玩的呵,他們讓我想起了我小弟小妹,衹想抱抱他們了。」    付一哂看了看說:「我不喜歡抱小鼻涕蟲。」
    當天晚上的小組會上,林臘梅就說了這檔子事,付一哂又飛紅了臉。  臘梅很誠懇地說:   「付一哂應當多多培養勞動人民的思想感情,要興無滅資!要在自己靈魂深處爆發革命!」    聽了大家的分析和批評,付一哂羞愧極了,覺得自己的確是從本質起就差勁,為什麼就跟紅五類出身的臘梅思想感情差這麼一大截呢? 所以,改造思想的任務對她來說的確是任重道遠,一定要像組織要求的那樣從本質上找差距,從根子上挖原因!    煤油燈下,她激動地把這些想法寫成一份長長的思想彙報,交給了團支部。
    回校後,支書宣紅英找付一哂談了一次話,幫助她分析批判自己的言行,很是誠懇。付一哂很感激宣紅英,覺得這是團組織對自己的關心。    可是,她不太習慣直視紅英的那個習慣性動作:喜歡一邊說著嚴肅的話,一邊有意無意地用一根手指去摳她總是貼在頭上的黏黏的頭發,然後不分場合地撣幾下,就會有頭屑直直飄落下來。就是站在講臺上主持班會什麼的,她的這個動作也時有發生。付一哂不知道不喜歡宣紅英的這個動作是不是不對,心裡很怕這也是缺乏勞動人民的思想感情造成的。    她經常苦惱於這些不知所措。       其實最苦惱的,應該是老班長藍雅如。  稱她為老班長,不是年齡大,而是因為她是這個班的第一任班長。  全面貫徹階級路線後,她很快就被撤換下來,於是同學們知道她出身不好,但怎麼個不好卻不清楚。在鬥私批修會上,她說自己出身於小手工業者家庭,要好好地改造思想,要與剝削階級思想劃清界線。而且真的就從家中搬出來,住到了學生宿舍,那衹一條馬路之隔。  付一哂想,小手工業者也算勞動人民之列呀,為什麼她會那樣說呢?  後來聽馬悟琦說,她媽媽的媽媽即外婆,是地主!於是大家恍然一悟。  班會上雅如總是爭取第一個發言,痛斥剝削階級的種種不良思想行為,表示要與剝削階級劃清界線的決心,彙報自己搬離家庭劃清界線的行動!   坐在臺下的付一哂很為她著急:我們現在還不能自食其力呀,怎麼辦?不過她知道,這些是不適合去問去說的。  雅如本來就瘦瘦小小,像個營養不良沒發育好的孩子,可是還是總為別人著想,仍像當班長時一樣關心別人。尤其是對宣紅英,她把這看作是自己思想改造得好不好的重要標誌──如何對待紅五類家庭出身的人,就是標準之一。  後來,付一哂看到雅如的背都漸漸地佝僂起來,越來越看不到年輕人的朝氣和活力,心裡就有種憐憫在滋長。
    當上團支書以後的宣紅英,身體似乎越來越不好了。她很小時母親就過世了,後來父親為她找了個繼母,又添了些弟妹。父親是工人,母親沒工作,家中生活條件可想而知。更重要的是她得不到母愛,在家中像個多餘的人。擔任書記以後,她也毅然搬到學校,並且以校為家,很少回去了。    可是,自從她住到學校以後,卻總是有病,一下子頭暈,一下子痛經,所以經常缺課躺在宿舍裡。女生們的心地最柔軟,一下課就回宿舍,幫病中的宣紅英買早餐買午餐買晚餐買她喜歡吃的零食,當然是用自己的錢。    這時候,藍雅如的組織能力就派上用場,誰負責準備哪樣一下子就安排妥當。    宣紅英經常吃不下學生食堂的飯菜,就有同學把家中的煤油爐子拿來,幫她煮稀飯,衹要對她的身體健康有好處的事,大家爭相去做。有的還在家中燉好她喜歡吃的補品,用飯盒帶到她床頭。    不過紅英總是更加軟弱了,有時病到翻來覆去呻吟不已,讓女同學們害怕,於是大家七手八腳地送她去醫院,甚至到了要抬的程度。她個子不矮而且頗為豐滿,所以女生們往往是弄得大汗淋漓纔能完成這項工作,時不時還要請男生幫個忙,也因此時有耽誤上課的情況。  還好,班主任老師也了解這個原因,不會批評的。何況老師完全有自知之明——自己的出身很不好,改造的任務更重!      在大家的關心下,宣紅英生病之餘,還是越來越鮮亮起來。除了她的口才越練越好之外,衣著也在不停變換。家中並不可能提供給她,都是同學們的──大家知道她有這種需求,也都經常借衣服給她,但一般都以換穿為名目,而且她是換穿的圓心。所以衹見她經常換衣服,常常是以前沒見她穿過的。  後來還見她穿過不同凡響的,一打聽纔知是外國貨:六十年代中期,某鄰國的陣發性排華疼痛癥又發作了,一些華僑紛紛把子女送回國以避其害,於是,學校的各個年級,都有數個說著異國華語穿著異國風情的插班生出現。可宣紅英班上卻沒有,但她很快交上了一個低兩個年級的歸國女孩做朋友,於是她穿過幾天讓同學們大開眼界的衣服。衹不過那個女孩年齡小個頭也不大,所以衣服穿在宣紅英身上明顯地很束縛,短短的衣袖遮不住長長的一截骨結粗大的手肘。而且當時並沒有五分袖七分袖一說,長袖就不是短袖,因此被學校團委書記老師指點了一下,於是衹幾天,那些奇特的服裝就從宣紅英身上消失了。      因為紅英經常生病,所以大家也經常要這樣循環忙碌一番,用的都是個人的錢,當然就是自家父母的。日子久了,有些女生背後便有了一點小小的抱怨,馬悟琦就在私下裡跟同學說過,她在這方面花了很多錢,包括為其買食品和看病。  文革初始,同學們也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了,於是一張大字報上就有了公然的指責,說她馬屁拍得好,入了團,就是用多少多少錢,買得了一枚共青團團徽。付一哂覺得這樣說別人很不厚道,因為她自己就有過這種經歷。
    她倒不是對宣紅英用錢,因為私下裡對這種眾星拱月她有點反感。    這種反感是一次課間她有點什麼事去女生宿舍引起的。那次進門便看到瘦瘦的任月梅一個人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浮腫,翻來覆去痛苦不堪,地下一大灘嘔吐物發出酸臭的氣味。一問纔知她是痛經,每個月她都要折騰一次。宿舍裡一個人都沒有,她趕緊跑回教室喊上好友孟書捷,拿起撮箕掃把,到食堂弄了點煤灰提去宿舍打掃。    詢問下,任月梅什麼都不想吃,甚至水都不想喝,問她要不要去醫院,她有氣無力地呻吟說,看了無數次也沒用。於是她們衹好把地板弄弄乾淨就回教室了,留她一個人在那痛苦。    都是痛經嘛,比較起來待遇卻大不相同,付一哂就覺得有點不公平,但衹是心中想想而已。唯一的收獲是知道了痛經的人痛得厲害時會嘔吐。
    付一哂的錢是送給林臘梅的。    因為有過共同想家相向而泣的感情紐帶,她高一第一個學期就對臘梅有了好印象。後來的接觸,也確實證明臘梅是一個純朴善良的農家女兒,付一哂覺得她身上有很多好品質,比如吃苦耐勞,比如溫和寬厚,還有待人誠懇不做作等等,這其中又很多是自己所缺乏的。而且臘梅總是笑眯眯地眼睛瞇成兩條縫,給付一哂一種可以信賴想去親近的感覺。
    高二時,有段時間臘梅突然不笑了,成天憂心忡忡的樣子,有時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付一哂是個細膩的女孩,一看就知道有什麼事發生了,一問果然,家鄉來信說她的小弟突然吐血,在那個邊遠山區缺醫少藥,更何況家中沒錢,父母不知如何是好。臘梅說小弟是她們家唯一的男孩,她想讓弟弟到城市來檢查:   「可是……」    她說不下去,淚流滿面,付一哂也被她的難過弄得想哭。    回家後,她馬上跟媽媽說了這事──爸爸比較嚴肅,兄妹們有事都先跟媽說。晚間,媽媽拿出了十元錢給她,讓她給那位同學,並說爸爸說的,不夠的話再想辦法。
    林臘梅的小弟終於到桑城來了,終於進市裡的大醫院檢查了,終於查出不是什麼大毛病,於是大家都放下心來。那個白菜兩分錢一斤的年代,錢很小,十元錢除了路費和看病的錢外還有餘額,臘梅就給小弟買了些他喜歡的小玩藝,送他回家鄉。    付一哂高興地看到臘梅又有了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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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瑞登 發表於 2015-6-25 11:06 AM

本帖最後由 符瑞登 於 2015-6-25 11:31 AM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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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毛主席說,聶元梓他們批評北大領導的大字報是「全國第一張馬列主義的大字報」後,全國人民群情激奮,一起來「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造走資派的反。   源泉中學的第一批大字報指向了學校走資派──校長書記等人。革命形勢發展得飛快,批鬥大會立即展開,師生們於是第一次看到了那種陣仗。   校長兼書記的殳明被反扭雙手揪上了台,當然兩邊還有一大排學校的各級領導陪鬥。   上臺發言的一個接一個,痛訴他如何違背黨和毛主席教導,執行資產階級的教育路線,培養修正主義的苗子……上面的越說越激憤,口沫橫飛,下面口號聲就重疊呼應,把學校的禮堂都震得發抖。   沒多久,就有人吼叫:叫他跪下來!於是台下發出雜亂無章的咆哮:跪下來!跪下來……   付一哂看到有兩個大漢衝上去,一人一邊,扯住殳明的雙手向後上方猛提,殳不自覺地就向前彎了腰,又照著他的腿彎就是一腳,咚地一聲,校長就跪在了台上,那兩個漢子把他的手提得更高,於是他的頭幾乎栽到了地上……    付一哂瞪大了她的貓眼,一臉的驚恐。她突然有一種想逃離現場的強烈欲望。不合時宜地,她記起小時候發生的那件事情,那件因震動耳膜而引發惶恐並能迅速撤退的事……
   那次,爸爸單位發了兩張戲票,父母不習慣看當地的地方劇,於是徵求兩個小姊妹意見──哥哥和大姐已遠走高飛了。倆人歡呼雀躍,以前那次梅蘭芳到這座城市親演的「貴妃醉酒」,一哂就很想去,但媽說票價太貴,小孩子看太浪費。父母雙攜去了,把一哂和一念羨慕得覺都睡不著……
   震天動地的口號聲把付一哂拖了回來,學校禮堂又在抖動,她戰戰兢兢地跟著舉手,喃喃動嘴,但她越來越想逃。    高中畢業考都考過了,已到文理分科復習準備高考的最後階段,一夕之間就停課鬧革命了。她和大家一樣,激動地學習「五一六通知」,懷著滿腔激情歡呼毛主席每一個「最新指示」,可是,怎麼突然之間就變成這樣?   她為自己跟不上形勢而苦惱:為什麼同情每一個被揪鬥的人?在群情激憤的這種場合,為什麼卻想逃?   她感到痛苦萬分,想關閉所有感官,可眾目睽睽之下,眼睛祗能睜開並朝前看,耳朶祗能泡在千人怒吼的波濤中,她能做的,就是竭力把思緒往外拔,於是她又帶自己退回多年前那個夜晚。
   ……去了,劇院不大,鬧轟轟的,剛上小二的一哂老老實實地坐在五年級的小姐姐旁邊,瞪大雙眼看著緊閉的紫紅色布幔,等待著幕布後飛出孔雀來──爸爸告訴她們,劇目是「孔雀東南飛」。   等待中,無聊的一哂突然發現,前兩排有個被又高又硬的旗袍領子箍得緊緊的脖子,她仔細地盯著那個怪異的包裹得幾乎不能轉動的後脖頸,心裡在想,為什麼非要卡住自己的脖子呢?   目不轉睛之間,突然就聽到咣噹一聲巨響,嚇得她一縮脖子趖到椅背下,顧不得再看前面不能內縮的脖子如何動彈。大鑼大鼓的聲音像炸彈爆炸般轟響成一片,一哂的脖子越縮越短,心臟開始狂跳不已,想看孔雀的心讓她努力地忍耐著,但鑼鼓聲越來越大,簡直是狂轟爛炸,有沒有樂曲聲已經無法判斷,小小的劇場屋頂彷彿都要被聲浪掀翻,孔雀當然早已在這片巨大的聲浪中嚇飛……   一哂再也無法忍受,小小聲對一念說:「我要回家……」
   一念比妹妹懂得多些,不會想看什麼孔雀,她正在期盼著古代盛裝的小姐從紫紅幕布中走出來,根本聽不見妹妹在說什麼。   於是一哂聲音大了些:「我要回家!」  「什麼?不是馬上就開演了嗎?回家?!」   一哂開始哭起來,她想趕快跑出去。   當一念確定這個討厭的小東西真的要回家時,馬上摟過她來,安撫她不要害怕,等下開演就好看了。   但是那個小小的戲院容納不了那麼大的聲響,一哂耳朶裡全是氣浪聲,心臟像奔馬般鼓動,她開始由小聲哭泣變成哀嚎「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哇哇哇……」
   又一陣驚天動地的怒吼,付一哂心臟也開始猛烈地跳動起來。看到跪著的殳校長,因為後面兩人不斷地向上提他的手臂,於是頭不斷地磕到地上,付一哂驚恐萬分:   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一個人?就算他是一個走資派,可他首先還是一個人呀!
   她找不到答案。   眼中卻浮現出高一時的一個場景。   ……那時,她還不知道什麼叫階級路線,祗知道什麼叫「全民皆兵」。在這個指示統領下,全國城市鄉村各行各業各單位都落實了民兵編制。學校也不例外,一個班級就是一個排,一個小組就是一個班。她是一個小班長。   學校請了部隊的教官來訓練,並且還開拔到部隊打靶場來真格的。因為付一哂小口徑步槍三槍矇中了二十九環,得過一張特等射手的獎狀,教官就挑她出來作示範。   她趴在地上認真地瞄著,大家都被隔在十幾米開外的後方,安靜地看著她。   教官是個和藹的軍人,他又重複了一番三點一線的瞄準原則,槍托靠緊肩膀的減震方法。   可是,伴著這桿真東西的那聲巨響,子彈一下子就不知飛到哪裡去了,右肩被後座力抵得生痛都不算什麼──這和小口徑步槍完全是兩碼子事!付一哂的勇氣都嚇跑了,她回過頭來,臉色蒼白,無奈地看著教官,然後未經允許便哆哆嗦嗦地坐了起來,她抖得再也無法瞄準了。   教官看著這個見不得真章的女孩直搖頭,讓她退到後面。一個男生興奮地上來臥倒,端起那桿早已退伍的老「三八」就瞄,他真的不理解這同學為什麼連這麼好玩的東西都怕,一人三槍太不過癮了!他恨不得幫她把剩下的那兩槍都放掉,打得中打不中那是另外的事。   付一哂灰溜溜地站在了隊伍的後面,三槍二十九環的光彩早就被真槍實彈的那一聲巨響炸飛了。一個男生知道她是被響聲嚇得打不下去後,叫了一聲「膽小鬼!」付一哂的眼淚就湧了上來,看著腳下的地面,羞愧難當,她痛恨自己的膽子,卻不知如何改變。    就在這時,她的耳邊突然傳來一聲低沉渾厚的聲音:  「不要怕嘛,鍛煉鍛煉就好啦!」   這是一種蘊含男性雄渾力量的聲音,就像父親的聲音一樣。  她吃驚地扭頭一看,是一個似曾相識的老頭子,那老頭戴著一副老式粗邊的黃塑膠框眼鏡,兩邊鏡片像酒瓶底般有螺旋紋深入,於是那雙有著小黑豆豉般眸子的瞇瞇眼睛,便在遙遠的地方快樂地閃爍著,再加上黑黝黝的臉上包裹著一種透明的慈祥,一下子就給了付一哂立即的安定。  「呵呵!還哭了啊。」   他拍了一下付一哂的肩膀,笑著走開了。   看著老頭的背影,她突然想起來了,上個月開學典禮時,他在台上給大家作報告,歡迎新同學,說了一大通鼓勵的話,是殳校長!   後來,付一哂曾聽同學們議論,殳校長資歷匪淺,解放前在大學裡就組職過學運,是地下黨的。但解放後官卻越擼越小,後來又犯了個外人說不清道不明的什麼政治錯誤,最後被從一個與教育毫不相干的局的領導位置上,一下就摜到這所中學任校長。  「不過還好,我們這好歹還是一所著名中學。」主講同學鐘志宇補充著說,頗有些自豪,他媽是本校初中部的教師。
   現在,付一哂仍然坐在那個大禮堂裡,殳校長仍然在台上……   喇叭裡又傳來狂吼,是發言人大聲吼叫著問殳明一個什麼問題,台下就呼應著一片狂喊:回答! 回答!叫他回答!   於是那兩個漢子各騰出一隻手,雙雙揪住殳明的頭發,將他的臉扳起來,面向台下的師生……   付一哂再也看不到那雙躲在酒瓶底後面閃爍的慈祥的眼睛,眼鏡早已不知飛到什麼地方去了,那雙眼睛緊閉著,嘴巴緊閉著,沒有任何回答。有汚濁的血跡從頭上流下來……   這時,就見有人衝上台去猛搧他的嘴巴,台下居然有應聲的狂吼:打!打!打得好!於是擴音器裡衝出震耳欲聾的氣浪:  「打倒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殳明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踏上一隻腳,叫殳明永世不得翻身!」   ……旁邊那個漢子果真踏上了一隻腳:在他的背上!   付一哂想閉上眼睛卻不敢閉,想低下頭也不敢低,周圍的人群似乎都鬥志昂揚,因為這毫無疑問又是一場對忠誠度的檢驗,她不但不敢做出與大家相反的動作,而且還要頻頻地舉起右手,呼應擴音器裡的口號聲,雖然她的聲音已近似呻吟……
   ……那次一念終於氣鼓鼓地帶她出了戲院,一邊走一邊罵。她卻格外安靜,小心翼翼地跟在姐姐後面不出一聲,眼淚也乾了,心臟也平靜了,她覺得自己捱罵是應該的,孔雀沒看成是自找的,可是害得姐姐沒看成小姐是她的錯……   但她不可以不出來,她太害怕那種聲浪和騷動了……   可是現在,再也沒有一個可以哀求的人把她帶離這裡,再也不可以隨心所欲地說「我要回家」,她已經滿十八歲了!    
  第二天一大早,付一哂在校門口碰到了鍾志宇,他正從校內宿舍出去吃早飯。志宇低著頭小聲告訴她:   「別從教學大樓西環廊上樓!」   可那是上樓的主幹道。  「為什麼?」   剛從校外進來,走了四五十分鐘的路,這讓付一哂的臉蛋紅撲撲的。  「夜裡殳明從關押他的五樓跳下來了,剛運走……」   那近乎氣聲的發音卻轟地一下,打得付一哂的腦袋都漲大起來,立即有辣辣的淚水衝上眼眶,她不敢再對話。不過她沒聽勸告,反倒快速地向教學大樓跑去。
   在大樓連接校門那條寬馬路的西邊環廊上,有人用水沖洗著路面,一片淡淡的汚血正順著環廊的走勢從上面流下來。   付一哂獃獃地站著,站在那裡,獃獃地看著,看著老校長留給這世界最後的印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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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瑞登 發表於 2015-6-27 11:43 AM

本帖最後由 符瑞登 於 2015-6-27 12:46 PM 編輯

                               5   付一哂更經常地陷入苦悶中,這種苦惱似乎是從初中開始的。    其實,懂事以來,她就開始活在別人的眼光裡──太在乎周圍的人對自己的期許和評價,似乎祗有在與他人的互動中才能發現和肯定自己。在家要做乖乖女,在學校是好學生。啟蒙老師就曾在給家長的成績通知單上,很感性地寫下評語:「付一哂,妳是一個好孩子,學習好,守紀律,對老師有禮貌,肯幫助同學」云云,所有成績通知單和優秀學生的獎狀,總是一片喜洋洋。   媽媽都一直認真地保存著這些東西。    不算幼稚園的小紅花,付一哂清楚地記得,她第一次得獎是小學一年級,那次她三步並做兩步跑回家,一進門就大喊:「媽──」手裡舉著獎品,一個小泥人,一本童話畫冊。媽媽坐下來,接過獎品,仔細端詳;一哂搬來那張媽媽摘菜用的小板櫈,擠在膝下,仰著臉,看著媽媽好看的模樣。媽媽的大手托著那個小泥人﹕是一個女孩兒,紅裙綠襖,一撥弄,那個有著齊眉留海的大頭就不停地晃動,笑瞇瞇地看著她;媽媽又拿過那本《小紅帽》來翻,又拿了獎狀來看。一哂一直盯著媽媽看,看她因為高興而更加漂亮,心中就甜蜜蜜,她暗下決心,以後要多多得獎,讓媽媽高興!
   可是,隨著成長,她漸漸了解到,更重要的是要聽黨的話,聽毛主席的話。教室裡,毛主席的像就貼在黑板的正上方,每天都微笑地看著大家,「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語錄端正地排在頭像的兩邊。   初中畢業考前夕,學校老師找每個畢業生分別談話,談的是一顆紅心,兩種準備。紅心就不用談了,主要是兩種準備,陞學的準備當然也不用談了,剩下的就是沒考上就要下農村當農民去勞動鍛鍊的準備。   也許是當時上面的指示下來得太遲,時間緊迫,談話被老師們分工進行,找付一哂談話的不是班主任而是政治科任老師。   她曾和文萱等一群班幹受邀到這位老師的單身宿舍去過。他的宿舍一塵不染,每樣東西都一絲不茍,好似用膠水粘住一般恰到好處地排列在它們應當在的地方。而他向大家展示的大學筆記本更讓付一哂們驚嘆:一排排的字跡就像整齊的閱兵式,誰都不敢有不同的動作而驚擾了這種靜態的平衡。因此,付一哂對這位老師更加敬佩,就連他那一排整齊地奪門而出的大牙也覺得順眼起來,都忽略不計了。   也許是上面任務下達得比較緊急,談話公式化快速進行,呈流水作業形式:  「考不上高中怎麼辦?」  「同不同意下農村?」   付一哂對自己的成績總是充滿自信,但是,在這種情況下還是開始膽怯起來。已滿十五歲的她心目中覺得下農村並不值得怕,她就喜歡山山水水,還有樹呀草呀大自然,可怕的是這意味著要離開媽媽和這個家。但是,一直積極要求進步靠攏團組織的她,經過校團委書記管老師的那次談話便清楚地知道,黨的需要就是自己的第一志願!這是義不容辭的責任!因此,現在她應該點頭說出黨和毛主席希望聽到的話。   她說了後,政治科任老師隨即推過一本班級名冊說:  「你同意了哦,那你在上面簽字吧,簽了名就不許反悔喲!」   她心裡便有了一面小鼓在拼命地敲,敲得手都在抖,用這抖抖的手簽了名:這是不能不簽的,因為她心裡在想,黨和毛主席需要她簽。   回到家跟媽媽說了,媽媽也不知怎麼辦,那幾天她都在一種不知所措的混亂中度過。不過幾天後,她又漸漸淡忘而進入正常狀態,偶然有時會想起那句「簽了字就不許反悔喲」,這時候,那付與眾不同的大齙牙便又清晰地顯現出來,她馬上在心中譴責自己不應該這樣……   但是一想起那句話,她總有一種提心吊膽的怯懦和混亂。
   進了高中,一天天地長大,苦惱也跟著成長起來。學習對她來講不會造成麻煩,困擾的是思想改造。她經常觸碰紅線,因此便時時告誡自己要向班上出身工人貧農下中農的同學學習,要像團支部要求的那樣,非紅五類出身的都要主動和父輩的資產階級剝削階級思想劃清界線。   可是,她又想,父親仍然屬於勞動人民一類呀,不過,父親的父親是中農;可是,中農雖然不是依靠對象,但也還是勞動人民呀!   早已過世從未謀面的爺爺是個什麼樣的老頭?她腦海中從來沒有印像,可這時卻對這個虛幻著的爺爺心存感念起來,太謝謝他沒當上地主而祗是個中不溜的農民……   她又覺得這樣想不大對頭,一定要像團支部號召的那樣,要挖到兜子上,「狠鬥私字一閃念」「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
   她記得媽媽曾經說過,剛解放時,爸爸知道了他的助手,一位年輕充滿活力的小伙子原來是個地下黨員,小伙曾做過爸爸的工作,動員他寫入黨申請書,結果爸爸婉拒了,原因是爸爸說他是一名專業人員,祗要不強迫,他就不會主動加入什麼黨。   付一哂想,這就是覺悟不夠高嘛!以致於後來正式貫徹階級路線,非黨員的爸爸就被免除了行政職務,祗剩工程師可當了,她認為這完全是咎由自取嘛!   為此,媽媽曾跟她解釋,剛解放的時候,「三反五反」運動之前先鎮壓反革命。一天爸爸上班後就沒有回家,去打聽,說是有人檢舉曾看到他有槍,並信誓旦旦地說看到他把槍丟入了井中,媽媽嚇得半死,祗好在家哭。   還好,祗關了兩晚就放了出來。原來檢舉的那個同事因為解放前曾是個三青團的小頭目,被抓後不知是為了將功贖罪還是膽怯還是什麼別的原因就亂說一氣,結果查證井中並沒有槍,爸爸無罪開釋。   從此他更加沉默寡言,除了專業外什麼都不再過問。   但媽媽說的這個原因並不能說服付一哂,她一直認為爸爸就是覺悟太低。
   付一哂在家冥思苦想,家庭中這思想上的界線到底要劃在哪裡呢?她躺在自己的小床上,雙肘墊著頭,出神地盯著天花板,搜索著她所知道的方方面面。    老爸學的是機械工程,後來上了鐵路和火車打起了交道,而且一交就是一輩子,熟悉得就像老婆孩子。家中一部工作電話,深更半夜年節假日說響就響,他和媽媽為他備妥的旅行包一樣,隨時準備出發。   小時候,一次不知為了什麼事,付一哂跟著大姐去過老爸的辦公室,看到他的辦公桌玻璃板下面壓了許多照片,全是各類事故的現場:撞得幾乎豎起來的車頭,扭曲著殘缺不全的車身,看得小一哂頭皮一陣陣發麻﹕  「爸爸為什麼要天天看這種照片呢?」她仰著頭看著大姐。  「這樣纔能警醒自己的責任呀!」唸高三的姐姐雙眉上聳,一臉嚴肅地對她說。   她從此知道大人還有一種東西叫責任,而且這個責任似乎有些恭肅嚴整的感覺,因此是和緊張沉重連在一起的,總之不很愉快。於是明白為什麼父親不管白天黑夜提包就走成為家庭常態,別說平時,就是年節也如此。    不過她們兄妹也因此而經常大飽眼福口福。   每次爸爸出差回家總要帶些當地的土特產,有次居然扛了一隻河南大西瓜回來,三四十斤圓咕隆咚讓老爸呼哧呼哧直喘,姊妹們大開眼界:天下居然有如此大家伙!很快肚子便鼓如西瓜,吃得直翻白眼,好在媽媽把大部份都分給了鄰居各家。  印象最深的是爸爸從北方的海濱城市帶回四隻碩大的海螃蟹,這可是比什麼大閘蟹威武多了!那時家裡祗剩小姊妹倆了,蹲在桶邊仔細觀看,無意中發現祗要一舉手,大蟹一定也舉大螯,像是互相致敬……   正敬禮中,燒開了水的媽媽來取桶,要把牠們放到蒸籠裡去。一哂扯著桶子不放手。  「傻孩子,不弄熟怎麼吃呢?」媽媽笑著說。  「不許吃!」一哂扭頭對著媽媽大叫。   一念卻在媽媽耳邊低聲說:「蒸!蒸!」   獨木難撐,一番拉扯,可憐的螃蟹終於還是進去了……聽到鍋裡稀哩嘩啦的掙扎聲,一哂哭著衝出家門。   吃飯時被一念拖了回來,飯桌上她連眼睛都不去看那四隻已經變得鮮紅的可憐螃蟹,祗有一念暗自高興,她很愛吃那些鮮鮮甜甜的大螯肉哩!
   想到這裡,付一哂回過神來,覺得思考方向不對,於是趕快拉回來,轉個方向再想:一定要找到與爸爸他們在思想上劃清界線的地方!   她坐起來,斜靠床頭,枕著手掌,眼睛仍然瞪著天花板……
   爸爸不太管孩子,那似乎都是媽媽的事。   她想起一張像片:一片荒野中,身穿制服戴著鐵路大蓋帽的爸爸半蹲著,將小小的一哂摟在胸前,媽媽著一套香雲紗短衣寬褲站在旁邊,他們好年輕啊!   媽媽曾說,那時她三歲,梓市的鐵路宿舍剛修好,周圍全是荒郊野地,爸爸和同事剛跑現場回來,手中拍現場的相機要謄空,於是宿舍鄰居們在家的都來一張。   這張像片成了懂事後的一哂體驗父親親情的依據──可這肯定又不對:革命應當與溫情劃清界線哩!
   再想想……   不太管孩子的爸爸有次卻對她發了大火。   那是上初二時,好朋友小虹的爸爸調到另一個城市的鐵路局當副局長去了。也許小虹是剛去新集體感到寂寞,突然打了個電話過來,和一哂快樂地聊了兩分鐘。   不知怎地這事情被爸爸知道了,大發脾氣,規定以後不許碰電話!付一哂委屈地說她祗是接了一下……  「接也不行!這都是工作電話!」爸爸斬釘截鐵地說,震得一哂直縮脖子。
   這樣想了一圈,還是不能肯定家庭中值得在思想上批判的東西。突然間電光一閃,她想起了一件事!這可是關鍵性的問題啊!    對付一念來說,讀書從來都是件苦差事,好不容易初中畢業,就背著父母自做主張考了個職高。   去學校轉關係,她拿到了自己那份封了口的學生檔案,這個天地都不怕的女孩一路走一路看著檔案袋的封口,看到裡面飛出了擋不住的誘惑,到家就把蓋了學校公章的封紙給拆了,拆了就對剛下班進門的老爸大叫:  「爸!爸!這上面說你是右傾分子呢!」   爸嚇了一跳,看後半天沒說話,祗嘆了一口氣,說一念不該擅拆檔案。   後來,一念告訴一哂,在家庭一欄,寫著「該生父親於五九年的反對右傾機會主義鬥爭中曾有右傾思想」云云。
   一想到這件事付一哂就緊張起來﹕是不是應該主動向團組織彙報呢?可是爸爸是不是也有點可憐?他不是右派呀──右派是五七年誕生的嘛!……在此之前爸在家中也從來沒說過這事,他知不知道上面有這個結論呢?   付一哂突然感到害怕,自己的檔案中難道會沒有這條嗎?那不彙報,會不會是一種對團支部不忠誠的行為呢?但是如果處理檔案的人真的忘了寫,自己主動去說,那不是自投羅網了嗎?會招致什麼樣的後果面對什麼樣的目光呢?更深的苦惱又糾纏上了她。
   轉念一想,她發現其實對爸爸在家中的一些言論,自己早就表達過不滿。
   五十年代末開始,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這三面紅旗呼拉拉飄揚,「超英趕美!」、「大幹快上,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於是「土法上馬」「大煉鋼鐵」,小高爐遍地開花。為煉鋼鐵把山都砍禿了,但公社的稻谷產量卻不斷放衛星,最後放出一顆一畝田祗一季就產稻谷三十萬斤的大衛星來,連收割前小孩坐在谷穗上,就像現在坐在沙發上一樣堅實掉不下去的照片也登出來了!   全國人民歡欣鼓舞過後,就碰上了三年飢荒,到了後來民間俗稱「苦日子」時期了。   這個時期,各級領導按級別有不同的配給。當時爸爸還是個所謂領導,這個級別的每月有一斤白糖、一斤黃豆和一條菸什麼的。剛進初中的付一哂總是興高采烈地和媽媽一起去街上那條小巷,一家沒有招牌的店裡,拿出特殊的配給證和不多的錢,領回這些珍貴的東西。   但是,爸爸仍然一天天瘦下去,腿腳卻一天天胖起來,後來知道那是得了營養性水腫了,一按一個凹。    倒是精瘦的付一哂飢餓感尚能忍受。原因是媽媽不知從哪弄來了四隻罐頭盒,用一個又小又細的竹筒量米,家人不論大小平均分配,每人一平筒倒進小盒。因此比較起父母來,她和姐姐祗是細胳膊細腿細脖頸的瘦而已。為了盡可能地保留營養,媽媽連淘米的環節都省了,直接放水蒸,每人每餐一小罐頭盒飯,還稀稀的直接唬弄肚皮。   菜也是用居委會發的票去買,每人每天半斤的定量。定量的白菜每斤祗要一分錢,算起來一哂全家每天有兩分錢的配給菜。   凌晨,星星還在閃爍,一念一哂就被媽媽叫起來,一人搬一個小板凳去菜場排隊。夏天很好玩,各家來排隊的都是孩子,大家打打聊聊一下子就到了開板子的時間。冬天就沒那麼瀟灑了,就算不下雪一個個還是凍得猴猴的,跺腳的蹦高的都有,手腳還免不了生出凍瘡來。   可是不排不行,指定的那個家屬區菜場每天祗運來那些,菜票上是印有日期的,那天沒買到就意味著全家的飯桌真正是名符其實的飯桌了。大家有點羨慕小三,因為他家五個人,可沒有半分錢的紙幣呵,所以單數的人家可以多買半斤菜。   一念小姊妹幾乎每天都能把兩分錢的菜提回來,雖然除了白菜還是白菜,但除去木質根須咬不動的,其他部分管它老嫩黃綠統統可以吃掉。   關鍵是每人每月二兩油,肉是差不多已經被遺忘了模樣,所以吃完飯總像沒吃,說沒吃呢嘴裡又老泛酸水。
   每當全校停課,在老師指導下去校外打樹葉的時候,付一哂他們就興奮得像一群餓得精瘦卻活蹦亂跳的短毛兔,又不要上課又有新鮮可吃可玩,簡直跟過節沒兩樣!   打下來的樹葉用大筐裝著抬去路局的食堂,那些叔叔阿姨們就來磨成漿,沉澱出黑綠的粉塊摻在面粉裡,於是蒸出來的饅頭改穿墨綠色衣服,讓付一哂們驚嘆不已!   更何況一兩飯票可以買二兩綠饅頭咧!      一天,爸爸在飯桌上嘆了一口氣說道:  「這日子怎麼過成這樣了,聽說老家田頭地角舉目餓殍,要飯都沒處要啊……」   付一哂聽到很不滿意,覺得這是對黨的不忠,馬上高聲大氣回嘴說:「老師說的這是自然災害過去了就好了大家要共同奮鬥!」   後來,一哂聽媽媽在裡屋小聲對爸爸說,孩子不喜歡聽這種話,以後別當她們的面說了。她轉頭看到爸爸居然咧嘴笑了一下,不過以後他們的確再也沒說過了。
   這些往事像電影般在付一哂的腦海中回放,她像團組織要求的那樣去想:既然父母是舊社會過來的,舊思想是肯定的了!可是她又想,這個舊字的具體定位到底在哪呢?否則怎知界線要在哪劃又如何劃得清楚呢?稀裡糊塗的同時她又有些害怕,組織上說階級鬥爭是你死我活的,她不知應該如何去理解。她心底裡是同情父母的,覺得他們實在沒有什麼值得拿到桌面上來批判的東西。於是為此一直苦惱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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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瑞登 發表於 2015-6-28 11:46 AM

本帖最後由 符瑞登 於 2015-6-28 12:16 PM 編輯

                                                                    6   大凡人一苦悶便會自尋出路。   一天突然靈光乍現付一哂她開了竅:與其如此何不逆向思維找找優勢之處來表現一下呢!況且這其實就在自家飯碗裡:她有個同父異母的哥哥,家鄉解放那年參的軍,還是二野的!可惜南下時犧牲了,家中還有一張烈屬證呢!爸媽一直將它珍藏在那隻放重要物品的皮箱裡。   她從來沒見過那位二哥──他戰死那年她出生,還是在後來頒發的那證上知道他的大名,不過她從來以他為傲。    付一哂豁然開朗!在緊接著的那次鬥私批修會上她轉彎抹腳地說要向家中成員學習為革命不怕死的精神,於是把二哥是烈士這事端了出來。   說完後頗有點得意,班上誰也沒得比,何況還是二野的呢!第二野戰軍團可是劉鄧大軍哦!劉伯承鄧小平的部隊哦!這的確讓那幫和她一樣出身勞動人民但卻不是紅五類的同學羨慕不已。    沒兩天,奉哲佳出現在教室門口,招手要她出去,於是她跟隨著來到樓梯轉角。   哲佳是英語班的學生,她們曾同過寢室,是好朋友。   付一哂非常羨慕他們學的是英文,這倒不是因為她會神機妙算,能洞穿有生之年英俄這兩種語言在國內的影響力之懸殊,而純粹是物以稀為貴:整個年級十個班中英文班祗有一個。因為到了他們要開外國語課程時蘇聯恰好是社會主義老大哥,所以規定都要學習老大哥語言,當然師資力量也富裕些。沒兩年,老大哥變成修正主義的時候,生米已經煮成熟飯了,祗可惜不能重頭下別樣米。因此付一哂他們那個年級,俄英力量之比就到了九比一。
   樓梯轉角處,哲佳停了下來,她個子較小但很精神,比較起來付一哂高出許多──初三那年她開始瘋長,隨著不斷地拔節,媽媽也開始不斷唸叨:別再長了啦!再長就找不到婆家了。   其實媽媽的擔心是多餘的,她在一百七十公分前就自動打住了,而且後來還是婆家找到了她。   
  哲佳抬著頭跟她說話,兩眼炯炯有神:  「聽人說你在班上說你哥哥是烈士是嗎?」   單刀直入是她的風格,飽含時代付予的渾不吝的勁頭。   她的話有濃濃的京腔味兒──學說話的那些年她正好住首都。這種發聲讓人覺得舌頭在嘴裡快活地跳著舞,玩著翹舌平舌各種花式﹔而氣流在鼻腔穿行游戲,前鼻音後鼻音一氣呵成。於是標準的兒化音滑滑的靈巧,後鼻音糯糯的厚實,讓同學們羨慕不已。大家都喜歡聽這好聽的京腔京調,所以她也就一直保持著不去摻和雜質。
   哲佳的問話讓一哂有點窘:隔著一大排的班,她怎麼這麼快就知道了?不過馬上點頭答是,這個「是」字發得很澀,南方長大的她不會卷舌音。  「我覺得,我們這種出身的人還是要好好改造思想纔對是不是?不要用哥哥是烈士這種事兒當擋箭牌嘛!這對自個兒思想改造並沒有好處你說是不是?……」   哲佳神采奕奕地盯著她,語言犀利但笑容洋溢,使得這付臉熱氣騰騰。    付一哂的臉也開始發燒,她覺得哲佳是真聰明,一眼就看到自己心裡頭去了。雖然和自己一類出身,但哲佳初中就被共青團組織吸收了。她父親年輕時赴美留學並留下來作研究,解放初期響應周總理的呼喚,和同窗留學同樣滿懷愛國熱忱的妻子一起,抱著周歲的哲佳,歷盡周折義無反顧回來參加新中國的建設,在幾乎白手起家的航空工業某部門任總工程師。沒過多少年,總工因為與右派沾邊的言論差點被戴上帽子,幸好因專業能力的不可或缺,讓周總理都出來保駕,不過還是要下放到基層鍛煉改造一下。   可是還沒等到改造完畢,文革就開始了,知識分子正式成為向前數某朝某代九儒十丐排序中的臭老九!這次沒人保得住了,總工首當其衝,被揪鬥遊街後下放農場養豬!   在這個過程中哲佳表現堅強,不斷疏遠家庭,更真誠地投身改造自身的革命:好好改造自己的世界觀就是改造社會的一個部分!她充分體認到,雖然這不像十幾年前的戰場可以看到彌漫的硝煙聽到震耳的槍炮,但不讓地富反壞右在中國復闢是一場更艱困的戰爭!因為這是一場沒有硝煙與槍炮的無形的戰鬥!因此警惕性要更高:以天下為己任,任重而道遠!
   付一哂靠在結實光滑的醬紅色硬木扶梯上。剛纔為了讓哲佳不需那麼費勁抬頭和自己說話,她把一隻腳踏在下兩級的階梯上,另一隻腳虛空著。聽話間她的頭漸漸低下去,她覺得羞愧。朋友哲佳的確遺傳了父親的聰穎,所以看問題很精準一針見血,這些話字字打中要害!   不用細究,她就是有把二哥這事當盾牌的動機,自己連人都沒見過,有什麼理由去分沾他的光彩?    面對一哂的沮喪,哲佳的笑容自然誠懇,是那種發自內心的真誠的微笑,一隻手很自然地抓住付一哂搭在扶梯上的手臂,拍了兩下說:  「我們共同努力吧!」   鄭重其事時哲佳的發音就會少點兒京腔,而類似收音機裡播新聞的標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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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瑞登 發表於 2015-6-29 10:02 AM

本帖最後由 符瑞登 於 2015-6-29 10:31 AM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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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哥的事完全沒給付一哂帶來解脫,苦惱依舊延續……    想來想去,唯一的辦法是認真改造自己,不要再投機取巧了。努力學習毛主席著作,背誦其中的「老三篇」和那本紅寶書《毛主席語錄》是不二法門。  好在爸爸是幹部,這年頭,幹部和工人的區別之一就是前者被要求訂閱《參考消息》報,而後者就不允許訂。加上國家幹部學習更要深入,因此家中的全集或選集很齊全,除了全國人民人手四卷的《毛澤東選集》外,馬克思的恩格斯的列寧還有斯大林的都有,而且有些是全集。這些書是上面規定幹部們要買的,有些還是發的,都是精裝本,厚厚沉沉像磚頭一樣搬起來很費勁,爸爸的書櫃因此很有份量。    看《參考消息》本來已成為付一哂的習慣,但重要的是要通讀著作!首先當然是毛主席的著作,這時祗出版了四卷選集,那就讀選集好了。   她拿出那個最心愛也是最漂亮的本子,邊看邊作筆記。不過,花了一個月的時間好不容易纔把第一卷啃完。   她覺得很有些審美疲勞了,於是想換個新鮮花樣。反正家中老爸的學習文件一大垜,裡面多數是毛主席的文章及學習指導,那些資料好拿好翻一下子就看完一本,雖然薄薄的但總而言之也是一本呀!   於是她每天就翻這些個資料,一邊翻看一邊作筆記,把自己弄得很忙的同時,覺得已經很有革命者的味道了。
   那天她翻來翻去,一下就翻到《批判梁漱溟的反動思想》那篇。因為裡面有很多人稱代詞「你」,她想這大概不是用筆寫的而是面對面用嘴講然後由別人來記錄的,就來了興趣。   不過看著看著就緊張起來:   「如果你是一個有『骨氣』的人,那就把你的歷史,過去怎樣反共反人民,怎樣用筆杆子殺人……向大家交代交代嘛!」   「殺人有兩種,一種是用槍杆子殺人,一種是用筆杆子殺人。偽裝得最巧妙,殺人不見血的,是用筆殺人,你就是這樣一個殺人犯。」
   看到這,付一哂有點為這個姓梁的擔心了:用筆殺人那一定不是軍人了,可是文化人被全國人民無限愛戴的偉大領袖這樣當著面定了性,那他還受得了嗎?應該不會被槍斃吧?   可是不被殺,大概也會去自殺了吧?
  「梁漱溟反動透頂……你梁漱溟的功在哪裡?你一生一世對人民有什麼功?一絲也沒有,一毫也沒有。而你卻把自己描寫成了不起的天下第一美人,比西施還美,比王昭君還美,還比得上楊貴妃。」    這是個女的嗎──她又想:是女的不是更會受不了嗎?   付一哂心中很是矛盾,就拿著這篇文章去問老爸:這個自己從來沒聽說過的人到底是男是女是什麼人?   老爹很簡單地咧了一下嘴算是笑了一下,告訴她:  「梁先生早年曾在北大教書,一生著作等身。」     「他自殺了嗎?」   聽到小女兒的問話,爸爸這次是真正笑起來了,不過還是很簡單地說:「不會。」   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  「他們應當是老熟人了,因為當時毛主席也在北大,任圖書管理員工作。」   說完又想了想,再加了幾句:  「他們還有人事淵源關係,梁先生的族兄梁煥奎是毛主席的岳父楊昌濟先生的恩師,曾經同在北大哲學系任過教。」  雖然付一哂對這其中彎來繞去的淵源關係和親戚關係都拎不太清,但總之可以放心了──又是老熟人又還有各式關係,那之間說話的確是可以隨便的,就又捧起這份資料看下去,知道這位梁先生還是個政協委員。   可是毛主席又說: 
  「為什麼他又能當上政協全國委員會的委員呢?中共為什麼提他做這個委員呢?就是因為他還能欺騙一部分人,還有一點欺騙的作用。他就是憑這個騙人的資格,他就是有這個騙人的資格。」    於是付一哂心中又起了疑惑,老師和父母不是都說欺騙是不好的行為嗎?為什麼騙人就可以當政協委員呢?這不是鼓勵去……嗎?   但這個問題不但不適合去問別人,恐怕連父親也不適合問了。                          怎麼辦呢?付一哂想,好了不管這麼多了,下面再讀讀馬列的書好了。   於是她又端起那些磚頭一般的大部頭,翻找中央要求全國人民學習的馬列主義書目羅列的篇章,什麼《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反杜林論》、《共產黨宣言》、《哥達綱領批判》、《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等等等都搬過來啃,筆記又做了不少,但總覺雲霧山中:這離思想改造是不是太遙遠了一點呢?   看到列寧的《共產主義運動的左派幼稚病》時,怎麼覺得自己好像就是得的這種病,但要如何改造呢?又丈二和尚了,於是也看不下去。
   不過從馬恩的書中知道馬克思有一個比他大三歲的妻子燕妮,於是立即想方設法借到《馬克思傳》,甚至還弄了三個不同版本的。   這下很有效率了,她從小就喜歡看小說,何況她看傳記比小說還快,因為凡是說到什麼思想呀主義呀政治活動呀如何鬥爭呀等等章節,就迅速翻頁翻過去──反正不懂。不過從一掃就瞄過去的內容中,隱約覺得這位大絡腮胡老頭似乎是一個為弱者發聲的人,於是真正浮出了好感。而說到生活的那部分就很受吸引﹕馬克思和燕妮不可動搖的革命戀情,燕妮甘願放棄富裕生活陪著丈夫終生窮苦忠貞不渝,這種種事跡都讓她感動莫名,而丈夫的愛又陪伴到燕妮生命的最後一刻,多麼浪漫美好!  付一哂心中也洋溢起一片柔情。    看完馬克思的,她又想辦法把《恩格斯傳》也弄來了,恩格斯這輩子一有錢便無償資助馬克思,讓付一哂心生崇敬。   但她印象最深刻的,是恩格斯的女人重病垂危之際被他一直抱在懷裡,直到嚥下最後一口氣。   付一哂熱淚盈眶了,把這段看了好多遍,然後拳頭抵著下巴仰面朝天地讚嘆:  「哇!這真是個幸福的女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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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瑞登 發表於 2015-6-30 09:37 AM

本帖最後由 符瑞登 於 2015-6-30 09:45 AM 編輯

                                    8  在批鬥殳明不久的一天,從殳明跳下來的地方突然吊下來一幅標語,這幅大到從樓頂直瀉一樓的巨型條幅上,祗有幾個大得嚇人的黑字:絞死反革命現行犯蔣舜良!而且按慣例在名字上打了一把鮮紅的叉,就像以往張貼槍斃犯人名字後都要打個大紅勾的告示一般。   付一哂抬著頭傻傻地看著那幅標語,又睜出了貓眼大張著嘴不知怎麼回事。
   教了她一年半的蔣老師多次把她的作文當作範文,在作文講評課上煞有興味地朗讀。第一次聽清楚老師讀的是自己寫的東西時,她嚇一跳,臉就紅了,垂著眼不敢朝前看,好像被脫下了罩衣的感覺。多幾次仍會臉紅,仍會不由自主垂下眼瞼,但心中那種害羞不再強烈。   而當這些文章一次次被貼上走廊的學習園地時,付一哂真正是越來越喜歡這門課程了。
   印象中的蔣老師是個與眾不同活潑好動的老頭兒,個子不高,卻有點像外國人那種高鼻梁凹眼眶。講課時更古怪,教案扔在講台上,左手端著課本,右手端著左手,可是什麼都不看,微仰著的頭上腦門錚亮,卻朝著天花板方向,含著胸有點佝僂俗稱雞胸的那種,就用這有點奇怪的前傾姿勢,深一腳淺一腳地在行與行之間緩慢地向前移動,移得差不多了,又淺一腳深一腳慢慢倒著走向後退,退回講臺邊,再循環往復地做這種勻速運動……    不過不管正走還是倒走總不耽誤他說話,於是一堂課便在這種勻速運動中進行下去,看似口沫橫飛天花亂墜,實則條理分明激情奔放。尤其是那些流傳至今他認為的名著名篇,讓人感覺這些課本上的經典文章,簡直就是從他的腦袋裡心窩中奔湧出來的,把一門以前都是一開張就生字註音,然後朗讀然後分段然後段落大意然後中心思想然後寫作特點然後佈置作業很八股很枯燥的課,講得熱烈非凡妙趣橫生!這篇篇課文都能跟著他活起來,動手動腳地展示出自己有別他篇的獨特光彩,居然弄得祗向著天花板看的老師,雖然不看任何人但任何人也不會不注意他了,課堂上因此而沒有了語文課本來就經常會發生的雞啄米現像。   「至於生字生詞嘛你們自己去查字典辭典!」   於是大家就和字典辭典親近起來;  「段落大意中心思想抄給你們有什麼用?」   於是大家也都一致覺得有什麼用?!都同意他那些太不從眾卻毫不掩飾的邏輯。   盡管這樣講課的副產品是經常會給所經之處的學生頭上桌上「打標點」,但大家並不在意,一是因為他的勻速運動並不總是固定在哪一行,更由於他的不喜歡版書讓大家都忙不疊地低頭記筆記──「標點」打在哪了也不是很清楚。不落窠臼風趣幽默的風格讓大家喜歡他,過目不忘的記憶力更讓大家打心裡佩服,對他講過的課文印像深刻。於是「打標點」問題也就不過爾爾,不妨好比是灌溉「祖國的花朶」罷。
   現在,看著這幅巨型標語,付一哂心裡很害怕很著急,但又祗能小心翼翼地去求證這位她喜歡的老頭到底怎麼了,居然從數百老師中雀屏中選予以「絞死」!   原來,蔣舜良也被辦了「毛澤東思想學習班」,不得自由回家,於是學習的閒暇他就用舊報紙練書法,那天赫然被發現在報紙中偉大領袖毛主席的圖片上打了一把墨叉!於是群情激憤,那張嚇人的標語很快誕生並從樓頂上甩了下來。
   付一哂根本就不相信,除非蔣老師瘋了。但大小批鬥會的確立刻密集展開。   付一哂驚恐地發現,昔日受同學們喜愛的老頭現在幾乎已經矮得沒了個子,因為每次被押解上來,主持人還沒來得及喊跪下,他就咕咚一下癱軟在台上。   第一個上臺的是曾處一個辦公室的同儕,主要是批判蔣某對所講課文摻入個人喜好,而且經常對議論文中有些政論內容提出異議。尤其是那次,居然對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文章提出了一個疑問!甚至還膽大包天公然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如果他在課堂上這樣講,就不僅僅是荼毒我們紅色接班人這麼簡單!因為這就是不折不扣的反革命行為!完全可以証明這一次的罪行絕非偶然!……」   這句鏗鏘話語擲下講臺後,群情益加激憤,口號聲此起彼伏震耳欲聾。    付一哂很緊張,躲在人群中立即搜腸剮肚地回憶,不過怎麼也沒想起蔣老師在課堂上的荼毒內容,卻突然靈光一閃,想到早一嚮在大批判的大字報中看到的一幅奇怪對聯,上聯是「如果仿佛好像是」,下聯為「大概或者也許有」,橫批更怪:「不是也是沒有也有」,比對句還長!   當時她站在那幅對聯下想了半天都沒弄明白,現在卻大概或者也許是明白了一點,於是惴惴地斷定這應該還在如果仿佛好像有中,可是不是也是沒有也有啊! 想到這,付一哂的緊張即刻升級為惶恐,雙手攥汗:自己的內心世界竟然會如此不合時宜!她拿眼左右一輪,深怕被旁人看穿,還好,沒人理睬她,於是稍稍放松。   可是臉上剛放松,心中又折騰起來:為什麼總是跟不上時代?為什麼這種場合總會覺得痛苦?!翻來復去像媽媽烙煎餅,以致於沒聽清蔣老師的這位同儕下面的句子了。
   發言的有老師有職員有工友有學生,一個接一個義憤填膺,痛斥蔣舜良是個鑽進教師隊伍的反革命份子!對人民政權有著深仇大恨!   還有一位過從甚密的朋友上臺揭發,因為以前私底下還敢互相說說悄悄話,屬於心裡面的感歎之類,所以這篇發言殺傷力也稍大一些──挖到兜子上去了。   除此以外,千篇一律的發言中有兩人比較出眾:一位中年老師因為蔣舜良的外貌而提出要去查證一下他的血統,祗是這個問題屬於批鬥會後「內查外調小組」的任務而已,和眾人關係不算大。還有一位學生食堂的年輕廚工說請大家注意,他姓蔣介石的蔣!不過大家還是沒予注意:畢竟蔣介石還是離題太遙遠,現在大家的確都不怎麼認得他了。況且都說他早就跑到一個地理課本上說有阿里山日月潭的小島上去了,雖然據說這座島很美麗很寶貝,不過目前也都祗見諸課本文字而已。
   而讓付一哂印象深刻的,是一位四十多歲的女職員,停課鬧革命之前是校辦秘書,兼管人事並檔案。   開始文革時她也被拖上台陪鬥一番,不過很快便反戈一擊,矛頭直指走資派了。因為以往職務關係,知道的事不可避免就比較多一點,反戈時寫出的材料刺得就深一點重一點,價值也高一點,也因此把自己解放得徹底一點──被破例允許參加了某戰鬥隊組織。今天她站上講台,講著講著又激動起來,很快便哭訴沒有毛主席就沒有新中國的事實,一邊講一邊被自己感動得用手帕擤鼻子,然後再講再哭再擤……   突然,付一哂一下就睜出雙烏溜溜貓眼,因為她驚訝地看到,老師又一次把手帕打開甩向鼻頭的那一刻,一條本來已粘在手帕上的鼻涕被她過猛的力道完整地甩了出來,居然不偏不倚黏上了她的鼻梁,並且一直延長到腦門甚至還爬上了頭發,祗見她哭訴之餘又多了個在臉上亂摸亂抓的忙亂動作……   本來又害怕又同情又覺自己不應該同情不知如何把自己的那顆心放正確的付一哂,突然之間就轉換了同情的對象,並且又噁心又擔心又為她不好意思,趕快低下了頭,這才真正是全心全意為這位女老師驚慌失措起來:眾目睽睽之下怎麼弄乾淨纔好……   於是蔣老師也好,發言的也好,鼻涕也好,都被這純粹的擔心替代而不敢再抬頭了。
   不久,從鐘志宇那裡知道蔣老師被從「牛棚」中放了出來,因為他總是一端上飯碗就往廁所裡鑽,說老頭可能真的有問題了。   付一哂心中很不是滋味,她很想去看看蔣老師,但不知道應不應該去看,又不知道應該到哪裡去看,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瘋了而不宜去看。正前也不是後也不是猶豫著不知如何是好,沒兩天,卻真的在穿越教師宿舍外的小徑時劈面就碰到了蔣老師!    這時的老師正低著頭用一種奇怪的姿勢側著身體迅速竄行,仿佛就要溜到一條什麼縫裡去了。   付一哂站住了,怯怯地叫了聲「蔣老師……」   停頓了一下後,又輕聲地加了一句「您還認得我嗎?」   對面,蔣老師也站住了,他現在更加瘦小,於是腦袋顯得更大,不過以往錚亮的腦門卻不見了,因為已經埋葬在那一堆很久沒有打理而蓬亂不堪的頭發中,而且大頭上的眼眶更深鼻子更大更尖更像外國人了。   不過,他居然準確地叫出了名字!   付一哂放心了,並且高興起來:這證明老師還沒瘋!   她正要趨前問候,老師卻立即前傾他那條細脖頸,以致於讓人覺得是為了急切地送上那張臉的同時,像電影中的地下工作者對暗號一般,壓低嗓音急急地先說開了:  「那不是叉不是叉不是故意的是墨汁沾太多是寫打倒封資修的結果浸下去了墨汁浸下去了是浸下去的是被洇壞的是不清晰的是我不知道下面有像的是兩張浸到一起去了的是我不知道的是……」
   付一哂害怕起來,從蔣老師深陷的眼眶中射出的炯炯眼神傳達著一種急切慌亂的恐懼,這種恐懼立即傳遞給了她,她不知所措地站在蔣老師面前,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了,因為老師的話既沒逗號也沒句號像是一個不用喘氣的人,於是她也不由自主急急地插入說「蔣老師您先忙我還有點事去有事去有事去有點事去先走一步先走一步先……」   不等回答,就與還在反復申明「是浸下去的浸下去的」的蔣老師擦身而過。    她也低下了頭變得急急向前竄行,不同的是邊走淚水邊湧了上來,滴落在衣襟上。她不知道應該怎樣看待這件事,她覺得自己同情他肯定是不對的,但怎樣纔是對的?   她心中一片混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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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瑞登 發表於 2015-7-1 10:57 AM

本帖最後由 符瑞登 於 2015-7-1 11:30 AM 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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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進毛澤東思想學習班之前,付一哂的爸爸就被檢查出高血壓和冠心病。這次進學習班十來天都沒回來,付媽忐忑不安。結婚幾十年,祗有「跑反」時纔分開過──大人們把躲逃日本侵略軍叫「跑反」。那時爸爸們跟著鐵路局一路撤退,都是職工先走,到地方安頓了再通知家屬過來。
   那次,付媽和小魚的媽結伴而行,帶著各自的孩子,一路向丈夫的方向奔去。   那天晚上,在廟裡碰到土匪,結果兩家跑散了。再相見時沒了小魚──那年她七歲。原來她媽把她摁到路邊水塘裡悶死了:  「我沒法子了呀大嫂!小魚實在走不動了呀,這幾個孩子還要活呀,把這個瞎孩子丟在路上會是什麼結果哇!日本人就在後面攆啦!想起來她被作賤我也活不了哇!還不如讓我自己先弄死她呀……可是往後我也活得難受哇這輩子還怎麼過得下去呀大嫂呀哇哇哇……」   小魚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向付媽大聲哭訴。   付媽說﹕淪陷區就在身後追著攆著趕!小魚的姥姥就是在家鄉遭遇日本兵的,都有孫兒了,原以為自己已經白頭,祗需要把媳婦們藏好就好啦,結果是當著兒孫的面被那些鬼子兵強拉硬拽拖進屋去……她老伴衝上去可還沒拽上門環就挨了一刀,胳膊沒了,兒子瘋了一樣不顧一切撲過去,結果被砍了西瓜……老人當時就瘋了,放開後光著身子直奔村外的大河裡去了!  「造的什麼孽啊!那哪是一群人啦!」每次說到這裡,媽媽就激動不已。   媽還說自己當時也是背著小的顧不了大的,八歲的哥哥一罕牽著五歲的一馨,結果到最後一馨腳都走殘,安定後好長一段時間裡,她有條腿一走一拖。有一年的時間媽媽總跟在後面不停地提醒:    「一馨呀,你要好好走路啊,不然以後怎麼找婆家呀……」   媽媽說真是萬幸,一馨的腳還能自己好回來。   後來,夏日乘涼閒聊的晚上,宿舍裡那群鄰居奶奶嬸嬸大娘大嫂有時就會回憶,說那一路上淨是哭聲,可有些孩子癱坐在路邊已經哭不出聲來了。還有連著胞衣,來不及把臍帶拽斷就丟在路邊的小嬰兒……   每每聽到這裡,付一哂都會心驚膽顫然後又暗自慶幸:   哇!我那時幸好還在外太空和星星作伴哩哇!  「我是不會丟孩子的!」   每次付媽都會堅定地說。可是又會加一句:  「小魚生下來就是瞎的,當時那個狀況怎麼辦是好啊?也真難為她媽啊……」
   跟著丈夫一路向南撤,常常是住廢棄的車廂,而且有上頓沒下頓的,好不容易弄到米也下了鍋,警報響起,回來時什麼都炸飛了。一哂聽媽媽說過好多次,背上的那個小的──沒做成她的哥哥──就是飢寒交迫中病死在自己的懷裡。   媽媽說,那時的她已經麻木,根本沒有眼淚。到了早上,爸爸去借了把鏟子,摟著那個還柔軟著的兩歲的小身子,沿鐵軌走了不遠,就在野地裡挖個坑埋了。   媽媽說,多年以後,爸爸仍會突然愣在那,一臉哀傷地問媽媽:  「別是埋了個活孩子吧?是不是埋得太早了?」   這時媽媽纔會鼻酸。
   據說爸爸他們這屆學習班這兩天就要結束了!   那天早晨,付一哂揣著媽媽寫的菜單去中心菜市場採買,媽要做一桌爸最愛的菜肴。   她提著菜藍,走進宿舍區連接機關大樓後門的馬路。   這條路以前是爸爸下班回家的必經之路,兩旁整齊地排列著一棟接一楝的宿舍樓,還有職工食堂和開大會放電影的俱樂部。   最讓付一哂喜歡這條路的,是因為寬闊的馬路兩邊的行道樹懸鈴木。這種俗名法國梧桐的樹木高大粗壯,卻不似我們的梧桐那般中規中矩的美麗,一株株樹幹綽約多姿,每一棵都因為自由擬態而風情萬種;經常蛻脫的樹皮光滑細膩,呈現一種淺淺的乳白。付一哂曾經好一番思忖:真是因為法國來的物種人樹同色調嗎?   今天,付一哂又走進這樹兒編織的屋宇,頭頂上,繁茂濃密的樹冠高高地伸展,兩兩銜接擁抱,遮天蔽日。每當這時,她總會被樹縫中射入的太陽光束迷幻:周圍有閃動著的光斑,在她眼中,那是在樹冠上蹓躂著的陽光,一個不小心踩空了滑下來的小腳丫,她似乎能逮到一種伸手去捕捉的快樂;而抬頭細看,卻又似縷縷片片輕搖慢曳的薄紗,飄飄盪盪,披掛在了頭上身上,新娘子一般,於是又沉溺在被陽光和樹木共同寵愛的溫馨中。
   正當她陶醉其中忘乎所以的時候,遠遠地一支稀稀落落的隊伍迎面走來,她看到了父親!   她永遠都不會忘記那張青黃的臉,不光是因為顏色──那菜色的臉配上了一種不相襯的神態:輕松?興奮?幸運?滿足?付一哂說不上來,不過讓她心疼,一種以前從沒有過的感覺電流般掠過心頭。   她站住了,大喊了一聲「爸!」   老爸笑著向她抬了下手,沒說一句話,跟隨隊伍走了。   隊伍後有兩個戴紅袖章的,付一哂知道,那是押隊的工人毛澤東思想宣傳隊隊員。   後來從爸爸口中,付一哂纔明白他們那隊人臉色與神態反差如此的原因──那是這屆學習班最後一次去貨場從火車上卸煤。體力勞動難不倒身材高大的老爸,雖然坐辦公室多年,而且已經五十多歲,但仍然沾了身大力不虧的光。他努力幹活,得到工宣隊的表揚。   可是最關鍵的,是最緊張害怕的時刻剛剛結束:   每次的形式大同小異,被改造的這群人坐在會議廳,工宣隊領導台上訓話,說現在又查出有人還想負隅頑抗,拒不交代罪行,下面數十秒,還不出面坦白就執行無產階級專政!頓時,下面這些從舊社會過來的老頭子們又個個心驚肉跳,因為不知道以前的所作所為哪種算罪行,也不知道今天會不會輪到自己……   老爸也和大家一樣,一遍遍地搜索個人歷史的角角落落,深怕有遺漏……隨著「十」一聲落地,台上一聲大吼蹦出一個名字,幾個工宣隊員上來就揪人,直到這一刻,其他人的一顆心纔落回原處。   因此每次卸煤成了大家最輕松最安心的時刻。況且這也是本期毛澤東思想學習班的最後一次,明天就可以回家啦!
   老爸終於平安回家來了,以後只要按期寫交代材料,於是付一哂就來幫忙草擬。因為實在沒有什麼新的內容,又不是寫小說可以編來編去,所以大篇幅都是對自己右傾思想的認識。   爸爸在小女兒面前回憶了整個事件的經過。   五七年反右鬥爭時,他對於本部門要完成抓幾個右派的百分比任務不積極配合,私下裡還跟身邊較親近的同事說了幾句他的看法,於是五九年底六零年初被反了個右傾,不過祗是大會小會批判檢討,由於專業的需要,當時並未被撤職,他心存感念,更加努力埋頭工作。  可讓他萬沒想到的,是若干年後女兒的檔案中還有記載,這很可能會影響到孩子們的前途,他心有慼慼。
   另外,解放後他也做過多次交心和檢查的,就是這一生娶過兩個老婆。付爸第一次跟小女兒說了事情的原委:   前妻是奉父母之命在家鄉迎娶的,比他大十歲。家鄉習俗中就有『女大三,抱金磚』的說辭,就是要娶大媳婦,這樣進門便可以當勞力。   一哂對那鄉俗很不以為然,心中暗想:「什麼『女大三抱金磚』,那大十歲,爺爺是不是以為抱一面金牆回來了呢?」   老爸似乎看出了女兒的想法,接著解釋,每個鄉俗的產生都有其不得不為的情勢──當時實在太窮了,養活一張嘴不容易。   一哂立即覺得她自己的這想法太刻薄而有點自責。   老爸還說,「你大娘」是個好人,善良寬容,這輩子跟著他只有受苦沒有享福,很對不起她,很無奈,不過這些都已成為追憶。   但是,老爸並沒說大家都愛說的那句「只能下輩子彌補」這樣的話──付一哂以為並且希望他會說,雖然知道這並沒有什麼意義。   他們有兩個兒子,就是付一哂的大哥伯仁和二哥仲仁。   付爸又說,後來出來讀書,在同學家偶然之間碰到了他家小妹──那個大鎮最美的女孩即後來一哂她媽──於是省略號。   可是對於這整件事來說,付一哂的同情心完全到了大娘的那一邊,可惜的是這時大娘早已不在了。
   至於表達自己繼續改造的決心這方面,就是付一哂駕輕就熟手到擎來的事了,一份交代材料很快就搞掂,老爸稍事修改再抄一遍交上去給工宣隊即可。    在這個過程中,付一哂開始了解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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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瑞登 發表於 2015-7-2 09:52 AM

本帖最後由 符瑞登 於 2015-7-3 10:27 AM 編輯

                                                               10    這天,鐘志宇興奮地告訴付一哂和孟書捷:  「我們也可以加入紅衛兵了!」   所說的「我們」,是指志宇他們這些個出身中不溜的一伙。志宇母親是教師,父親也是幹部一類的文員,這一批父母統統被劃歸為可以改造好的知識分子之列。   緊接著志宇就帶領她倆到了學校的辦公大樓。以前在這棟樓內活動的人都已銷聲匿跡,他們有的關牛棚勞動改造,準備重新做人;有的在毛澤東思想學習班深挖個人歷史,檢查交待,清洗舊思想換個腦袋。   除了這些隨時準備被提領批鬥的一小撮外,其餘的大部分都遵囑在各自家中閉門思過。其實不用上班還有工資發,這一批樂得暗自逍遙。這其中當然也有因為出身好而參加了造反派的,祗是這些老頭老太們出身好的實在寥寥。   不過一旦召開批鬥會,大家都還是要招之即來的。
   三人停下來的那間,門楣邊紅底黃字的紙上大書「革命造反派聯合會源泉中學分部」,這個組織在市裡簡稱「革聯」。   他們高興地領表辦手續,然後領到了印有紅衛兵三個大字和一行隸屬什麼組織的小字的紅袖章。不過當時已經到了祗要不是黑N類又不願在家逍遙的,人臂一章,包括工人農民學生及市民想要的都可以得到。   因為配戴紅袖章早已不再是紅五類出身的專利了,所以拿到紅臂章的鐘志宇們祗剩一點假神氣,但心中真正是一樣懷著「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的激動。   原則上各班自組戰鬥隊,名稱清一色取自毛主席語錄或詩詞,譬如他們的戰鬥隊叫「風雷激」,來自主席詩詞《滿江紅‧和郭沬若同志》那首詞。而且從這一首詞裡就可以產生出好些個名稱,像他們學校就有同出一門的「飛鳴鏑」「雲水怒 」「全無敵」還有「祗爭朝夕」等等戰鬥隊。   班上馬悟琦也參加了風雷激,還有出身中農的蛤蟆,和幾個出身類似而人以群分的同學。    
  剛成立就接受考驗,聲援紅衛兵首都三司革命小將的革命絕食行動,也去軍區門口靜坐絕食。    北京的那幾個小將為什麼和軍隊幹上了?為什麼聲援他們就要坐到軍區外面不吃飯?這種種原因付一哂的印象並不深刻,祗是在她心中,首都三司是緊跟毛主席的紅衛兵,那麼,緊急時刻自己就應該挺身而出,不能躲著當縮頭烏龜。   於是那天,由鐘志宇舉著隊旗,領著幾個為革命甘願不吃飯的隊員,悲壯地出發了。   付一哂和孟書捷肩並肩手拉手走在隊旗下,在校門口碰到了令炳輝和甄子晴。    這時節令甄倆人形影不離就像一對調味罐。他們也參加了這個革命造反聯合會,但不隸屬任何戰鬥隊,因為他們現在要考慮的事情比較大,諸如中國向何處去之類的,並且發表了一系列文章貼在教學大樓大門口對面的牆上,很是醒目。這些很有見地的政論性文章,一貼上去就引來許多圍觀的人,中間不乏閉門思過中也要時常出來透透氣的老師們。   文章立即就獲得一致嘖嘖的讚嘆聲。   他們倆初中就是這所中學的學生,令炳輝高中還陞任學生會主席,況且德智體什麼的都是沒得說的優異,在學校的知名度本來就很高。甄子晴初中也一直都是班長,高中沒當上是因為恰逢貫徹階級路線了。而現在,大家更進一步了解到這兩位革命小將的出類拔萃,絕非讀死書的那類。   當看到連續出爐的幾論「中國向何處去」的大字報後,更覺得令炳輝和甄子晴的不同凡響,是很有頭腦有見第的革命青年。   他們不會像那些幼稚的紅衛兵一樣,熱衷於什麼穿軍裝戴軍帽,他們還是以前的衣服,祗是換上了現代草鞋,式樣類似農村用稻草編織的那種,不過這是由麻繩穿膠皮組成,這些膠皮是報廢的車輪切割出來的,一般是做體力活的工人朋友買來穿,結實輕便又透氣還便宜。    這次校門口碰到時,他倆卻是挽起褲腿打著赤腳從大街上回來,仿軍用帆布書包左肩右挎英姿颯爽。   寒喧了兩句,令炳輝堅定地說:  「我們會在外面聲援你們!」   果然,那兩天他倆圍著絕食區域的大街小巷刷了很多大標語,諸如:  「堅決支持革命小將的絕食行動!」  「堅決聲援首都三司的革命行動!」之類的普通的話,還有就是:  「打倒軍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堅決揪出軍內反革命黑手!」之類激烈的話。
   鐘志宇等一行人坐在被劃分好了的位置上了,這是經由絕食指揮部統一規劃然後一段一段劃撥下來的,其實就是軍區外面的馬路牙子,背靠軍區壁壘森嚴的高牆大院。   很快,高牆外便坐滿了從各校來的各組織紅衛兵小將,其中還夾雜了工廠的青年工人若干。指揮部臨時架起的高音喇叭播放著絕食宣言和毛主席語錄歌,並且不時點綴高分貝的口號聲。   黃昏時分,有年輕的解放軍戰士出現了,他們在一位軍官的指揮下分發稻草,讓大家鋪在路邊,可坐可臥。曬乾了的新草散發出的味道,立即讓付一哂想起了秋風中的田野,就有點心曠神怡起來。   緊接著軍人們又運來材料,在他們頭頂上搭起了簡易棚架,遮風遮雨遮太陽,簡直有家的感覺了。   然後他們又拉起了警界線,把一波接一波潮水般湧來的觀眾們阻隔在了遠遠的外面,當然這條交通要道也暫時不交通了。   再就是豎起指示牌,指示廁所的方向──暫借馬路對面一個大單位的大廁所。   一切都有條不紊很有效率地就位。   深夜,看熱鬧的人群散盡,喇叭終於停歇,夜恢復了寧靜,大家似乎祗是把睡覺的地方換了一下而已。  第二天一早,高音喇叭再次響起時,年輕的戰士又來了,兩人一組,前面的提著大鋁壺,後面的籃子裡兜著吃的,他們小心地蹲下來,輪流遞上水和餅乾。   餅乾是堅決不吃的,對絕食的這點常識還是有,水沒人說不可以喝。看著和藹地微笑著的戰士,付一哂馬上就有了親切感,緊接著心中突然產生愧疚,不好意思地接過水盃,一喝居然是甜的!原來裡面放了葡萄糖,更是滿心的感激。於是兩天兩夜付一哂居然不怎麼覺得餓。   第三天傍晚,傳來消息說,首都三司和首都軍區談好了判,於是絕食勝利結束。   在總指揮指揮下,大家收拾好東西浩浩蕩蕩地集合出發了,大隊人馬一邊走一邊高呼口號慶祝勝利,在桑城市的主要幹道繞行一大圈後宣佈解散。  於是大家高高興興光榮返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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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瑞登 發表於 2015-7-3 10:40 AM

本帖最後由 符瑞登 於 2015-7-3 11:21 AM 編輯

                                                               11
  一覺醒來是白天了,付一哂覺得奇怪的有兩件事,一是那支早先得獎的心愛的米色鋼筆不見了,她曾把它裝在書包裡,準備坐在那沒事時寫點心得體會什麼的。再就是全身酸痛,尤其是大小腿,就像體育課沒好好熱身就去跑了八百米一樣:  昨晚隊伍實在走得很慢呀,她想。    於是她沒去學校風雷激,而是躺在自己舒適的小床上悠閒地看著一本書,叫《西行漫記》。  這不知是第幾遍看了,她很喜歡這本書。當時纔三十出頭的美國作家斯諾滿腔熱情,描述一九三五年紅軍長征剛結束時,到達陝北的毛澤東等革命家的革命活動。不知怎地,這些描述讓她覺得比現實中的人物親切許多。  這本書是大家都夢寐以求的,付一哂很幸運──在北京一機部工作的一馨總能弄到一些流行於民間的書。  這時節全國所有的書店都叫「新華書店」,因為都屬於國有單位;而所有的「新華書店」主要是擺放馬恩列斯毛的書,其他的多多少少都和封資修思想有關聯,早就撤架,不多的技術類書籍也不見了蹤影,因為不能鼓勵走白專道路!  學校的圖書館也早已封閉,但窗口洞開──和教學大樓所有窗戶一樣,玻璃已片甲不留。令炳輝和甄子晴曾因此爬進去抓了幾本出來,他們選的都是偉人傳記──當然這個時辰所承認的偉人都是無產階級革命家。後來付一哂看的馬克思和恩格斯的傳記,其中兩個版本就是這次行動的成果之一。  不久後,他們食髓知味又爬了一次,卻驚訝地發現,滿室的灰塵蛛網中祗躺著幾張破紙片,以後纔聽說那麼多的藏書被兩名藝高膽大者,用平板車運出去賣了廢品,並且連續了好長一段時間的夜晚操作——反正都是封資修這三種主義的東西,也沒人敢管。這讓令甄兩人扼腕不已。  不過《西行漫記》,學校並沒有。               就在付一哂沉浸在黃土高坡陝北窯洞裡的時分,祗聽見樓下一陣嘈雜,夾雜著零零散散的口號聲……   她翻身下床,從四樓的家向下望去,祗見兩棟宿舍之間突然多出一張四腳方桌,方桌上跪下來一個胖胖的男子,喊叫聲是從圍著桌子的這群人中發出的……   突然,又聽到一陣歡呼,是衝著遠遠地拿著一張窄窄條櫈的人發出的。祗見那人快速跑來,立即有人殷勤地把條櫈接過去……   付一哂正在納悶,怎麼鬥職工定點定到家屬區來了……緊接著就見一陣混亂中,有人去扯那個胖男子的胳膊,要他下來,隨後那張條櫈被安置在方桌上,就有人又幫助他爬上去……   上方桌容易,上方桌上的條櫈就需要點雜耍的功夫了。   這套行頭肯定是從食堂拽來的,因為是職工食堂,以實用為標準,因此很簡陋但很札實:一張方桌配四條窄櫈,擁擠時可坐八人,認識不認識的反正大家都面向自己的菜即可,吃完走人不必講究。   付一哂大睜著那雙貓眼朝下看,胖男人很艱難地照著那群人的要求做,但以那麼多隻胳膊撐他扶他,就知道功夫和恐懼同等高深……   一上一下之間,付一哂突然覺得那男人有點眼熟……   等到他終於戰戰兢兢與條櫈呈垂直角度跪下之後,儀式又立即展開。有人大聲唸批判稿,越唸越激憤,於是口號聲適時響起呼應:  「打倒美帝走狗辛祖祥!」  「辛祖祥是美國間諜!」   付一哂正在想第二句怎麼不太像口號的同時,突然蹦出來一個念頭:靜瑜姐她爸!    辛靜瑜是個好看的女孩,白晰的皮膚,不高不矮的個子,最與眾不同的,是她細長的眉毛和眼睛都有些八點二十,這讓她的那張臉總在散發著一種淡淡的憂愁美,很有一點宋詞的味道。看到她的人第一眼就會得到柔弱溫順的觀感。   不過對付一哂來說,最主要的是一直把她當作了自己的楷模。    說來其實她是的二姐一念的初中同班同學,品學兼優。雖然付一念比她的成績差很多,但她們一直是很要好的朋友,這曾讓付一哂有點感動。   靜瑜姐經常來家找一念,都住同一大院,兩三分鐘抬腳就到。其實這得益最多的倒是付一哂,她祗要有問題,不管哪科的,一多半都能在靜瑜姐這得到答案。她的熱心和溫和,學業的扎實,甚至那柔順的長相,都讓付一哂從心裡喜歡她,敬佩她。   現在靜瑜在大學已經讀到三年級了,也停課鬧革命在家呆著。一哂記得,她曾經很自豪地說過,自己的父親解放前曾在美國留過學。大家也都知道,這老頭在局裡擔任總工程師已經很有年頭了。
   突然間口號聲又震天響起,打斷了付一哂的思維:  「辛祖祥不投降,就叫他滅亡!」  「踏上一隻腳……」下面應該是「叫他永世不得翻身」的,卻被轟地一聲取代了:靜瑜引以為傲的老爸終於從條櫈上栽了下來,那胖乎乎的身軀倒下來砸在方桌上然後勢不可擋地又砸到了地上,塌方一般讓那一圈人轟地一下向後跳開,緊接著又轟地一下向前圍攏去,各家窗口圍觀的人們紛紛把脖子伸得更長以利看到後果……   隨著那聲塌方般的轟響,付一哂一個趔趄倒退到牆角,心臟狂跳著,搓著手亂轉圈圈,撇著嘴淚水充盈,那種想要擺脫卻不知所措的恐懼又一次襲上心頭,讓她哽噎著覺得窒息……    家中靜悄悄的,窗外也不再喧嘩,祗有風兒信手翻動著那本剛纔丟在床上的《西行漫記》,和著書兒,一起等待著她的再次光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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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瑞登 發表於 2015-7-4 10:30 AM

本帖最後由 符瑞登 於 2015-7-4 10:37 AM 編輯

                                    12   每年一度的國慶節又到了,天安門廣場慶祝大會並閱兵典禮的盛況,又一次通過無線電波傳到千家萬戶的收音機裡,普天同慶。   付一哂準備去樓下唐素蓁的家中和她一起收聽廣播,這樣聽起來會更加鬥志昂揚。她倆是高中的同班同學,父親同事,母親也走得很近。   剛到樓梯口,恰巧碰到閒賦在家的靜瑜來找一念,知道她不在家,兩人便一起下得樓來。交談中,知道她老爸早就痊癒,那次摔下來因為是兩段式先桌後地,而且老頭的血壓心臟什麼的也都還守規矩,所以當時祗是昏過去了而已。頭和手臂的外傷雖然有點嚇人,但不久也好了,還得到在家靜養了幾天的恩惠,並因此而逃過了兩次批鬥會呢!    出了樓道,轉身見到了池聰敏!她倆很是驚喜。   女孩本來也是老鄰居的孩子,可是文革纔剛剛開始破四舊,她父親就被掛上逃亡地主的牌子,批鬥後從機關遣送回老家,一輩子祗在家裡做事的母親當然也被趕著一起去了。可是父親大學畢業後就在外面工作,已過了大半輩子,老家早就什麼都沒了。無法生存的倆人偷偷地溜了回來。   這當然是不被允許的,有鄰居馬上報告了居委會。一頓批鬥之後又被趕了回去……   再回家鄉的當天晚上,老倆口便雙雙攜手吊掛在故鄉村後山坳的大棗樹上了,從此留下了沒有兄弟姊妹的聰敏。   後來,聰敏被姨媽接去住了一段時間。   姨媽家有好幾個孩子,不久聰敏就搬到了學校的女生宿舍,一個人獨處時她的心中纔覺得輕松一些。   她極少回來,偶爾回這老家也是拿點東西就匆匆離去。今天正好被一哂們撞見,便拖她進來一起坐坐。    四個年齡相近的女孩齊聚一堂,聽收音機裡振奮人心的現場時況轉播,背景中嗡嗡的歡呼聲如海濤般洶湧澎湃時近時遠,大家臉上都掛滿興奮。   付一哂想像著天安門廣場的盛況,一臉興奮之外還摻和著嚮往之色,同時還努力回憶自己這一生和那個地方的美好關聯。   ……四歲時,爸去北京出差,把媽和她帶到首都去玩過一次。可惜那次祗留下一個印象:一個人站在清真飯店門口拼命地向嘴裡塞一個包子,卻塞得兩頰鼓出兩個包子來,像貪吃的瘦猴有了食囊,還噎得直翻白眼──剛纔路過狗不理分店時,要求媽給買個豬肉包,而這家的店小二把她給攔了下來,嚴肅地說,吃完了還要把嘴擦乾淨纔准進去!   她很害怕,可是媽很乾脆地拋下一句「吃不完也要吃完」就和爸爸進了飯店。好在爸媽在店裡的身影一直保持在她的視線範圍內……    天安門廣場歡呼的聲浪一波波地傳來,幾個女孩也 「心潮逐浪高」,一波波地興奮著。   ……文革開始時,管吃管住管車費,不要花一分錢的全國紅衛兵小將大串聯中,馬悟琦邀付一哂去北京,但爸媽說太亂了不許走。回來的人說,毛主席在天安門廣場接見完紅衛兵之後,廣場上踩掉的鞋要用大卡車裝,運好些趟纔運得完呢!   這驚人場面曾讓付一哂瞪大貓眼嘖嘖稱奇……
   女孩們正聽著笑著,突然之間,就見池聰敏站起來向外衝去,一邊跑一邊抹眼淚並發出嗚嗚的聲音。剩下的三人也噌地一下站了起來,面面相覷,不過祗對視了半秒鐘便轉頭衝出去追聰敏,一哂在前,素蓁靜瑜緊跟……   祗見聰敏一個勁地跑,三人一個勁地追,可是聰敏越跑越快,像躲鬼一般,她們祗得停了腳步。  「蠻可憐的。」唐素蓁垂下了眼睛說。  「是嘍。追到又能怎樣呢?」辛靜瑜也目光低垂。  「唉──」付一哂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三個女生又坐回屋裡,不過心情被剛纔的事攪得低落下去,收音機中高亢的歡呼聲依然振奮著。付一哂的心事掛向了池聰敏。   聰敏和她們同校,但低一年級,本來一直是個品學兼優的學生,付一哂知道她也像自己一樣,這些年都在積極要求進步,靠攏共青團組織。父母的事件卻讓女孩一下子跌落地獄,連掙扎的念頭都沒了……   付一哂不自覺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這時,唐叔叔從裡間踱出來,問剛纔是怎麼一回事,唐嬸回了他一句:「不用你操心啦,小孩子們的事罷了。」   於是他又踱了進去。家中平靜下來,祗有收音機傳出整齊的閱兵踏步聲,和著歡呼的聲浪在回蕩。
   早幾天唐叔可就沒今天這麼瀟灑還能踱來踱去。   那天他戴著高帽子,脖子上掛著貼有「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十資產階級的反動學術權威」白紙黑字的木板牌,敲著一個破鍋,排在隊伍的第一個,在宿舍間穿行……   那支隊伍十來個人,各掛各的牌子,名目繁多:除了唐叔的外,還有走資派黑幫叛徒反革命分子國民黨特務逃亡地主反動資本家封建餘孽等,裡通外國的間諜包括美帝間諜蘇修間諜等,三反分子大約包括反黨反人民反社會主義等,名稱一般都進行了並列式復選,總之是一群牛鬼蛇神……各敲各的破銅爛鐵:除唐叔的外,還有破臉盆破水壺破痰盂破尿壺等,不過的確還是有一面破銅鑼,這由隊伍中級別最高的走資派來敲——也不知工宣隊費了多大的勁在哪兒找到的,反正一人都發了一個。要求邊敲邊喊,喊的內容就是脖子掛的牌子上的墨寶,祗不過前面加個「我是」即可。    當這支七零八落的隊伍在工宣隊的押解下,走到素蓁家門外的馬路分岔口時,唐嬸正坐在門口的小板櫈上,專心擇揀早晨從市場買來的菜,準備中午的伙食。那些怪異的敲擊聲和高低錯落雜亂無章的喊叫讓她分了心,抬起頭來,第一眼便看到了老公的模樣!   這時辰,唐叔頭上那頂報紙糊的又尖又高的帽子已經滑向一邊,不過還是被牢固地綁在了下巴上,由於脖子上掛的牌子比較大,所以走動時就要格外低下頭去看路──更何況鐵絲勒得後脖頸生痛──嘴要一句接一句地喊「我是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加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右手還要配合著不停地敲左手提的那隻破鍋,還要顧及頭上的高帽子不要滑落──那上面的墨寶也是與牌子上配套的──很是忙不贏,哪還有功夫看周圍的景色,走到哪來了也不是很清楚……否則知道是到了自家門口,他可能會向押隊的申請是不是不要排第一。   至於排子上的內容他倒不十分在乎:如果要他作選擇題,比起別的項目來,那他情願選這兩個。
   可是,唐嬸這位一輩子的家庭婦女完全沒有她老公的內功,在看到今天一早去正常上班的孩子他爸的瞬間,她唰地一下站了起來,手裡的菜丟了滿地,一副臉立馬漲成豬肝色,轉身跑進屋裡,渾身抖個不停,強壓著嗚咽讓自己不能爆發:幾個孩子都停課鬧革命了在家呆著,她害怕老公的模樣嚇到孩子們,並會因此而出門矮別人一截;她也害怕老公看到孩子們,回到家來沒有了尊嚴無地自容……   不過還好,祗被懂事的大女兒素蓁看到了而已。
   那天,唐素蓁爬了四層樓來到付一哂的家中,憋紅著臉半天沒有吭聲。付一哂也在樓上看到了那一幕,不知說什麼好,祗陪她乾坐著……   不過她終於開口,一說就很多,說父親是解放前讀的大學,說家鄉的爺爺的爸爸是地主,說爺爺在當地是個很有名氣的醫生,救治過很多人,說她覺得爸爸很可憐……她說著手抖著淚下如雨鼻子通紅。   付一哂低著頭坐著傾聽,悶聲無語。一來她不知道該怎麼說說什麼,二來她認為素蓁來找她,就是要倒出心中憋悶的話,她祗要做個字紙簍接著就好……   她做了唯一的一件事,就是站起來拿了自己的洗臉毛巾遞給了素蓁──當時連衛生紙都還遠沒問世別說面巾紙了。   再來就是陪她滴了數滴眼淚。   不過她到後來也沒想清楚自己為什麼也跟著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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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瑞登 發表於 2015-7-5 10:25 AM

本帖最後由 符瑞登 於 2015-7-5 10:53 AM 編輯

                   13
   全國紅衛兵免費大串聯中,祝祥甫串到付一哂家來了!   其實祝祥甫根本沒加入什麼紅衛兵,也夾雜在串聯大潮流中濫竽充數,還帶了他的小老弟四毛!   他們兩家是世交,父輩是同事兼好友,他又和一哂同庚。   付一哂很高興,又像回到快樂童年。    大約三歲的時候,大豆家會拉小提琴的爸突發奇想,組織宿舍七八個同齡孩子去留下美好的童年印象。   像片上尚餘嬰兒肥的孩兒們都在可能是腰的地方綁了根紅綢帶,這又是豆爸的主意。歡呼解放時,隨著「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區的人民好喜歡」這首歌曲跳的秧歌舞,是解放初那兩年最流行的活動之一,豆爸在單位借來的紅綢帶,是大人們跳秧歌舞時繫在腰上的配件。   照片中祥甫與一哂比肩而立。大姐一馨把小妹的頭發從小辮裡解放出來,雖然又細又軟還發黃,但畢竟是與眾不同的披肩發了,一哂因此而滿臉的自豪。祥甫卻歪斜身子,一隻手還費勁地伸到後面抓撓著什麼,黑眼珠同時向上睥睨,這很容易讓人產生聯想,沒面子得很,與旁邊正優越著的一哂對比鮮明。   好在祝媽從不清理像冊,懂事後的祥甫很輕易就扯了扔下水道了。而付家這張一直被付媽夾在精心整理的像薄中。不過只要一有機會看到這張黑白照,祥甫都會用鼻子哼一句:臭美!    一哂注意到祥甫,並把他看作是自己一邊的,那又過了兩年,且是因了一瓶藥水。    那還是幼稚園的事了。那個夏日,付媽認為一哂的不舒服是中暑,開一瓶「十滴水」要求喝一半。強烈的氣味讓女孩堅不從命,軟硬兼施的付媽火氣上來,不再討價還價,下命令:喝!   一哂大哭抗拒。   祥甫的長腦袋適時出現在窗台──他踮在窗外看好久了。   祥甫說:「付媽,就別讓一哂喝了吧……」   話還沒完,付媽的火氣就燒向窗台:  「去去去一邊涼快去!小炮子曉得麼絲!」   有人幫腔一哂便嚎得像殺豬了,老媽終於知難而退氣呼呼地轉去廚房。祥甫繼續把腳蹬在牆裙的凸條上,隔著窗子向裡面遞鬼臉。女孩破涕為笑,跑出來拉他的手一起去玩。   不過以後她就和那藥水結下了梁子。
   若干年後,也是一個酷熱的下午,初為人母的付一哂對「十滴水」的感受完全改觀。   早幾天,學校高音喇叭突然間開始轉播中央台「重要新聞」,男中音低沉緩慢的聲音傳達的事實讓大家一下陷入悲痛中──毛主席竟然逝世了!這完全在全國人民的意料之外!   老師們震驚之餘悲痛萬分,自動地聚集到校辦公室聽從安排,買白紙黑布為全校師生做小白花黑臂章。付一哂也和大家一樣悲痛,一邊做一邊流眼淚。   舉國上下在同一時間開追悼會。付一哂所在的學校被通知加入當地的主會場。偌大廣場數萬民眾一律白衣黑褲,整整齊齊密密麻麻列隊站立鴉雀無聲,主席台上領導的聲音低沉緩慢時有停頓,無比沉痛地追憶偉大領袖的豐功偉績,並且宣讀給偉大旗手江青同志的慰問信──他當然尚不知數天後旗手就會作為四人幫的首領,連同那一串即將被抓起來判死刑轉死緩鋃鐺投獄。   那天驕陽似火,清一色的白襯衣在酷熱的陽光下反射著耀眼的白光;儀式冗長,汗水從每個汗腺中冒出來又迅即被蒸發掉。於是,這不但是對忠誠度的考驗,更是對身體的考驗。開始有人突然倒地被背去急救,頻率上陞著。   付一哂休產假剛上班不久,她知道自己的身體狀況,特意站在全班學生的後面。果然不久就頭暈眼花汗下如雨,她顫抖著祭出法寶:反復默唸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不過祗唸了兩遍,耳朶裡就火車轟鳴眼前也金星亂竄,她驚慌地感到自己就要倒下……   說時遲那時快,她的手臂突然被校醫抓住了,扶著她順勢蹲下。校醫飛快地拔去一瓶「十滴水」的小蓋,輕輕耳語著命令:「喝下去!」   那真是付一哂聽過的最具權威的聲音,她用顫抖著的手接過來一仰脖倒了進去,雖然差點被這瓶救命仙露嗆到背過氣去,卻仍是感激不已,因為能吸氣時不管是頭暈還是腿抖,總之是能站住了。   站起來的付一哂慶幸她的學生都沒發覺之餘,突然就記起了二十多年前媽媽的那瓶十滴水,往事電流般掠過心頭,這十滴水融化了那十滴水,終於體會到那種母親纔有的另類良苦用心。
   祥甫和四毛都長大了,畢竟爸爸接到調令時付一哂祗是個小學生。黑黑瘦瘦的祥甫有著山東老爹的個頭,四毛也完全沒了坐在水缸蓋上撒尿時圓滾滾的模樣。   多年前的那次他不知怎地就跟一念鬧起來,居然當眾挨了一巴掌!面對眼前這個龐然大物,祗能自創復仇法:邁動小短腿飛快地朝一念家門口滾過去,穿著開襠褲的便利讓他一屁股坐到了水缸蓋上,呼地就尿開了──那時宿舍自來水籠頭每兩排纔一個,因此家家戶戶門外都備有一口大缸,挑水到缸裡,供每天的吃用。兩片木製半圓缸蓋一碰便闔嚴,防止落入什麼穢物。若是現在,公安可是有得忙了。不過那時最出格也就到小四毛這了。   當天,主角那圓咕隆咚的胖屁股就被祝媽竹筍炒肉狠狠收拾成了兩片紫茄瓜,腫了好些天。
   見面後,祝祥甫的第一句話就把付一哂逗樂了:「還爬樹嗎?」   遙遠的記憶如小船兒正式地晃悠著飄浮過來,橫亙在倆人之間……   童年,梓市的家門外,東邊小河溝旁那一排高高的桉樹搖曳著,向他們招手。   小時候的付一哂完全與淑女絕緣,瘦得像猴,爬樹一流。這行為曾被付媽阻止:女孩就該像個女孩樣!還好,付爸說長大了自己就會好,於是她保有了爬樹的自由。   她最喜歡那排桉樹中從北數的第四棵,因為在不算太高的地方有一條橫枝,對總是力爭上游筆直向上的樹種來說這很難得。這橫枝不粗不壯,但托舉她和心愛的小鍋巴還是綽綽有餘。   幼稚園時跟隨一馨去同學家玩,那個大姐姐家的貓媽生了一窩小咪,一哂一看就抓住了離自己最近的那隻,抓住就黏在了手上進而摟進懷裡,再也不肯給回來──還好牠已大到可以斷奶。   一路上小貓都在書包裡哀號,付一哂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心疼。她小心翼翼地捧著書包,就像捧著新生的小妹妹──那個大姐姐告訴她,這隻小貓咪和她一樣是女生。   貓咪的毛色黑灰相間,像塊糊得不均勻的鍋巴,從此她就和那塊鍋巴黏在了一起。   數年之間,每當一哂沒事可做,就會一溜煙地跑到門外小河溝邊,噌地一下爬上第四棵桉樹,坐在那根橫枝上,看下邊小河溝清清河水擁著陽光閃呀閃地向遠方流淌,流向自由自在的原野;看近處山坡上的小路大蛇一般彎呀彎著遠去,爬入正在被鋼筋混凝土打箍的城市……   這時,每每都會聽到「咪嗚」一聲,鍋巴一縱身就竄上來,然後小小心心地踩過來,一屁股坐在了她的懷裡,把尾巴一盤,便低下頭來和她一起認認真真地向下看:   看腳下清清的溪流,看風中擺動的水草,看水草上飛舞的蜻蜓,那些小生命紅紅黃黃顏色各異,有時還有碩大善舞的藍蜻蜓,更有纖細的小豆娘,但始終看不懂為什麼牠們不管個兒大小,都經常要把自己的尾巴連著別人的胸脯,倆倆轉成圈兒那麼費勁地去飛翔。   自己一個人飛不好嗎?她想。   可是鍋巴不管,牠一邊低著頭看,一邊就從肚子裡打出滿意的呼嚕來。   於是那棵桉樹摟著她,她摟著鍋巴,鍋巴摟著自己愜意的呼嚕,風兒便摟著大家,一起搖呀搖呀搖……      晚間和祥甫聊天,一聊到大豆,付一哂的眼睛又閃動出小星星來,她想起了大豆的小兔,想到鍋巴和牠的兩窩小貓咪,進而想到那個最心痛的時刻:宿舍後面,遠遠的農舍前,肥崽的主人朝她揮著手叫喊,她奔過去,驚恐地看到鍋巴躺在一塊大大的芭蕉葉上,躺在血水裡……一哂全身癱軟蹲了下去,鍋巴看到她時眼睛還會發亮,發出一聲微弱的喵咪聲。她捧起鍋巴,血水從她的指縫間滴答……平時祗要肥崽靠近,牠都會呼地竄上樹,鍋巴色的短毛倒豎成一隻大刺蝟,居高臨下,對著這頭大黃狗齜牙咧嘴發出威懾的呼哧聲──雖然這祗不過是給自己壯膽而已……   那天牠誤入通向肥崽家的那條小路,兩邊是灌滿了水的稻田,小路又太長太長……   那天夜裡,一哂守著鍋巴,看著牠漸漸死去,救不了牠──寵物醫生這行當四十年以後纔得以恢復……   第二天早上,已經小二了的一哂拿著把小鏟子,在後面的山坡上埋葬了鍋巴和牠的綠花小洋磁碗,邊流淚邊用藤蔓和野花纏了一個小小的花環,放在牠小小的墳前。   好長一段時間,她總是躲著別人,一個人坐在後山看著虛空偷偷地哭,飯也不好好吃,被媽媽罵,被一念說是「怪人」,但這都無法驅趕她心中的哀傷……   是鍋巴第一次告訴女孩,什麼叫痛苦,什麼叫懷念。不過很久之後,她纔知道這是相愛的代價。      把她從這種情緒中拔撥出來的是鄰居大豆。大豆和祥甫一樣,幼稚園到小學都是一哂的同學,不同的是她是家中的老大。   鍋巴事件沒多久,大豆家的一對小白兔相繼被肥崽咬死,這是儿童節豆爸給孩子們買的禮物,大豆們在河溝邊的草地上給小兔放風,沒兩天,肥崽當著她們的面衝過來,祗一眨眼的功夫守都守不住。   當第二隻小可愛也在她們眼前完蛋後,怒不可遏的大豆率領一哂還有她的小弟小妹們,悲憤地開進肥崽主人的農家小院講理,卻被不理,於是大豆撿起院子裡的砍山柴刀,一下就砸到放在牆角的搪瓷臉盆裡,這下換成肥崽的主人出來講理了,而他們在大豆的率領下轉頭向外開拔……   一哂來到後山,坐在那把這事向鍋巴說了,心頭覺得輕松不少。
   祝祥甫的到來,帶回了付一哂那些幾乎被遺忘的記憶。   那一年爸爸接到調令,不久全家搬遷桑城。   那是一個陰雨的冬日,下了火車,付一哂跟在拖行李的平板車後面,腦袋左搖右擺,看著周圍陌生的一切,但很快便失去了興趣,因為她感到寒冷。   十二月的桑城寒風凜冽淫雨霏霏,雨中還夾雜著小冰粒,腳下是黑糊糊的爛泥,她一手努力撐著桐油紙傘抵擋著斜侵凍雨,一手夾在腋窩裡抱緊自己,但脖子仍然不斷地向衣領裡縮,還不停地哆嗦。   她想起梓市明媚的家,房前小小的花園,那些茉莉枙子白蘭月季;還有房後山坡上媽媽的小菜園,一年四季都綠油油;菜園邊那小片香蕉林屬於她:在野外挖回一株發成了林,香蕉倒祗結了一掛,不過有綠葉就好!下雨的時候聽雨點滴打著碩大的蕉葉:嗒、嗒、嗒嗒,小腳兒走快了:唰唰,唰唰唰,狂奔濫跑了:轟轟轟轟……不管大聲還是小聲白天或是黑夜,帶給她的都是整片的安寧……   想起那些把蕉葉卷一條出來做屋子的大胖蟲,肉肉乎乎卻會給自己厚厚地撲一身白粉;那些經常在草葉上快速蹦跳著穿行的四腳蛇,居然都長著美麗的雞冠! 想起菜園後面那座已經和鍋巴融為了一體的小山,是她和小朋友們玩耍的天堂,哪裡有一叢天葵,哪裡有一棵菇娘,還有纏來繞去在野地裡在灌木叢胡穿亂爬的瓜蔞,什麼時候提蹓出它第一個圓溜溜的小果果,他們都如數家珍了然於心……   至於夏天的夜晚,一人提一隻小竹椅,向房前屋後的地坪一撉,便依傍著坐下來,看螢火蟲忽悠著小燈籠,在天…在地…,悠過來……悠過去……看著看著就轉移了注意力,開始數滿天眨眼睛的星星……數著數著卻安靜下來了──數出了滿心的幻想在眨著眼睛……    這一切都離自己越來越遠了。現實中她哆嗦著跟在板車後面,小心地走著,可黑黑的爛泥還是把白色的球鞋涂抹得一塌糊涂……
   眼前,個頭已變成人的祝祥甫話卻仍然不多,不過都很關鍵。那天看到付一哂出門時居然戴上了紅袖章,他笑起來,笑容裡很有那麼點意思,不過仍然明確地加了一句:  「套這玩藝幹啥?」   這話好比點穴般點到痛處,讓付一哂渾身不自在,但又說不出來,私下裡不禁想起幾年前發生在兩家之間一件不愉快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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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瑞登 發表於 2015-7-6 09:47 AM

本帖最後由 符瑞登 於 2015-7-7 10:58 AM 編輯

                                 14
  那一年,付一哂上初二,祝仁甫突然出現在家裡。他是祥甫的哥哥,秋天剛考上了全國著名的桑城大學。   一哂對他唯一的印像,還停留在念小三時梓市的端午節。   那次,媽媽提起一小籃包好的粽子讓她給祝嬸送去。   門前就聽見樂曲悠揚,正要喊祝嬸,就見仁甫哥嘴裡塞著什麼,一個人邊嚼還邊轉著圈兒在屋裡勁舞,一踮一頓很有節奏感──很久以後一哂纔知那叫交誼舞──一側身打了個照面,他便驟停在那,臉紅起來。即使紅著臉他仍和顏悅色,這讓付一哂很有好感。    仁甫的到來,給全家帶來一種久違的親切。於是他每次來,媽媽都準備好菜,為老鄰居老朋友的長子補一補學校伙食的虧欠。   後來,一哂發現仁甫哥來的次數多了起來。學院區過來要坐輪渡──中間隔著偌大的城區,還有一條數千米寬的大江,舟車勞頓,很是不便,但這不能稍減仁甫往返的頻率。   每次來到,他總是和一念在屋裡唧唧嚨嚨……   一哂也很想去親熱,但一湊過去,他們就停下來,都跟她說話,讓她應接不暇,可那都是些可說可不說的廢話,而且不久他們移防到另一間屋子,又唧唧嚨嚨地說起來。   一哂不怎麼能識相,作業做完又湊了過去,於是那倆人又一起跟她說些不痛不癢可有可無的話,而且不久又留她一人在那屋裡了……   好在家中還有幾間屋子,有緩衝區可用。   這時的一念已經長成了美麗的大姑娘,高窕的身材不說,還遺傳了爸爸的高鼻梁大眼睛,而頭發卻像媽媽,烏黑濃密還帶自來卷。結實的身體,豐腴的胸臀,包裹不住的青春氣息如流彈四射,和正在抽條瘦瘦乾乾的一哂沒法比。   不久,仁甫和一念將唧唧嚨嚨的地點轉移了出去。首先是電影院——鐵路俱樂部是看電影的好去處,又近又便宜,而且新片也多。但幾場過後他們便發現這反倒阻止了交流,於是又需轉移,那麼祗有公園好去了。    突然有一天,一哂看到一念在哭,媽媽在問,她馬上湊過去聽,原來一念說仁甫欺負她。正要聽下去,被媽媽趕開:  「小孩子家別管閒事!」  「那她不是小孩……子……嗎……」   媽媽的臉色讓一哂聲音越來越小終於啞了下來,並且自覺地退到另一間屋裡,耳朶仍在關照一念斷斷續續有點含混的聲音……   原來倆人坐在山坡上唧唧嚨嚨時,仁甫要親一念,她不肯,拉扯之間,仁甫強力按住她並親了一下,這讓她非常驚慌和憤怒,就哭起來。換到仁甫驚慌失措了,手足無措的他把手錶取了下來要給一念,以示他的真心。那時的錶尚屬貴重物品,是他來讀大學前,祝爸從好不容易積攢起來的存款中取了一大筆買的,有錶的大學生寥寥無幾。這是情急中的他祗能想到的做法,用這彌補強行一吻的過失,他是真心愛她。    剛剛纔獲得女性生理周期的付一哂,對兩性問題一片空白。好友文萱比她發育早,知道她也開始「做大人」了,就真誠告誡說:  「千萬不要跟男生坐在一條板櫈上哦!」  「為什麼呢?」一哂一臉茫然。  「那樣子可能會懹孕的喔!」   付一哂有些害怕起來,好在教室的椅子都是獨立的,這種擔心祗是預備式而已。    聽到一念的泣訴,一哂一點也不動心。她想,親一下也不會懹孕,幹嘛要鬧那麼大!她倒是擔心仁甫哥會不會傷心,他是好人,不會害人的。   幾天後的晚上,仁甫來了,同來的還有一個同學。一哂端茶給他們時嚇了一大跳:仁甫像得了大病一樣顦顇不堪,連眼睛都失去了往日的神采,也忘了對她說謝謝。   男同學自我介紹是他們班的團支部書記,然後說的全是祝仁甫這幾天的表現,不吃不喝不睡也不去上課,他覺得憂心,所以陪他前來陪禮道歉。   然後他催促說:「祝仁甫你說呀!」   仁甫就唧唧嚨嚨在喉嚨裡說著。    送完茶的一哂早被媽媽攆到另一間屋子去了。她站在門邊豎起耳朶好不容易聽明白,仁甫說的是對不起今後再也不會這樣了之類的話。   一哂的同情心完全給了仁甫哥。正在這時她聽見爸爸在嚴厲地批評他,說這樣的行為太不應該:「簡直是耍流氓……」   哇!一哂臉上發起燒來,她不知道仁甫哥受得了不,不知道爸爸為什麼說出這麼嚴重而且傷人心的話。她聽見仁甫哥抽鼻涕的聲音,她想仁甫哥一定是哭了。   從此,祝仁甫再也沒有到付一念家來了。   後來零零碎碎地聽爸媽說,祝叔為此事給爸打了電話……   仁甫哥終於休學一年,他真的病了,讀不下去。   聽到這消息付一哂非常難過。
   這件事給了付一哂混亂的訊息,她第一次感到愛情這東西的詭異和脆弱。怎麼那麼美好的東西頃刻之間就變成傷人的利劍了呢?一念到底是不是真心愛仁甫哥?是,為什麼不讓他親?不是,又為什麼要跟他談戀愛呢?   對付一哂來說,有關男人女人,有關愛情種種,如入雲霧山中,怎麼看都混沌一片。好在正唸初中的她並不需弄清楚,她有自己的許多事要操心。    可是糟糕的事還在後頭。一念後來與單位的同事小吳戀愛,那天小吳來時一念不在家,就和一哂聊天,聊到姐姐的從前,一哂就說了仁甫哥的事。   不久就見一念向媽媽哭訴,原來為這事小吳說一念不真誠,原因是沒跟他說以前曾談過戀愛,倆人大吵了一場後分手。   於是全家人都來聲討付一哂……   一哂覺得很委屈,一來她不知道姐姐沒說這事;二來她想,不是戀愛嗎,這麼神聖的關係當然應當是潔白的,當然應該坦誠相對。她並且想,以後她要是會愛上一個,在他面前,自己一定要像水晶一樣,是透明的……
   祝祥甫兄弟來的這幾天中,作為東道主,付一哂帶他們坐了一天的火車,去了最火紅的革命聖地。那裡有毛主席「攜來百侶曾遊」的橘子洲,有「憶往昔崢嶸歲月稠」的愛晚亭……   曾幾何時,付一哂對大自然的熱愛和欣賞,加入了對革命遺跡的追懷,感動她的,不僅是自然風貌,更有一種革命情懷在胸中鼓蕩。   現在,站在這座因主席詩詞而著名的橘洲小島南端,看浩蕩湘江從此處分流而下,付一哂感慨萬千:   平掃浩瀚江面,如長天空蕩,眼前卻浮現《沁園春‧長沙》中「漫江碧透,百舸爭流」的畫面,分享著「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的豪情;抬頭遙望岳麓山,不是秋日,卻也現「萬山紅遍,層林盡染」的景象,革命前輩當年「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的「崢嶸歲月」讓她激動萬分;「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的發問更一番蕩氣迴腸。   不過,最感動祝祥甫的,還是站在岳麓山顛的雲麓峰,看天邊湘江如綢帶般纏繞舞動,在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金色的光芒。大自然攝人心魄的魅力將他俘獲。    一周後,祝祥甫帶著小四毛還有心中絲絲的惆悵走了。一路上,他總是覺得是將什麼丟失在了一哂那,是來的時候帶在心裡的,現在那裡卻空空蕩蕩……   靠在硬梆梆的座椅上,他閉上眼睛,在火車咣噹咣噹的節奏中,走進了那個遙遠的昨天:
   仲春時節,明媚的陽光,男孩和女孩相隨著,提一隻竹籃去附近的田裡採馬齒莧。女孩的媽媽會把這種野菜洗淨,燎水曬乾然後剁碎,加肉末包包子,男孩家也會被送一份。那是他吃過的世上最香的包子,無處可買!   每次倆人都會一路蹦蹦跳跳,快樂得像過節。   「噢!這棵好大!」   「快來看哇!我這棵更大更肥呢!」   閉著眼的祝祥甫不禁讓笑意浮了上來……   那間客廳,屋子正中的幾塊紅色地磚已經淺淺地凹了進去,那是他們經年累月抓子兒的結果……做完作業了,女孩就從床下拖出那個小竹籃,往地上一倒,倆人便隨地一坐,圍著那堆一起在河邊撿的小石子,錘頭剪刀布地決定誰先開始抓。   雖然男孩總是輸,但每天都盼著這個快樂的時刻……   不知為什麼,小女孩喜歡爬樹,男孩倒是從不,不過經常站在樹下,仰著頭抱著樹榦和女孩聊天。   一次記不得是什麼事付媽要揍人,女孩一溜煙竄出家門又竄上了樹,她的鍋巴噌地一下爬得更高,都瞪出了驚恐的貓眼睛朝樹下的女人看……氣得付媽對著樹榦大聲發誓:「回來算總賬!」   看到坐在橫枝上的女孩一邊摟著小鍋巴一邊抹眼淚,男孩心中有點難過,他抱著樹榦,仰頭說:  「下來嘛,下來給你媽認個錯不就得了。」   結果女孩不聽他的。   黃昏時分,女孩終於被逮到,按到澡盆裡光溜溜一頓好排,鍋巴當然早已溜之大吉不知去向。   男孩站在門外聽著嚎哭,有心疼的感覺……
   祝祥甫終於睜開眼睛,把臉轉向車窗。   窗外,遠山近樹飛快地移換著位置,他試著把注意力投放過去……  「逝者如斯夫」,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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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瑞登 發表於 2015-7-7 10:16 AM

本帖最後由 符瑞登 於 2015-7-7 10:51 AM 編輯

                    15
   文化大革命繼續深入發展,終於從祇動手動腳的文鬥變成了實質意義上的武鬥。一夜之間,繳也好偷也好搶也好,變戲法般,社會上各組織都擁槍自重了。   源泉中學高大寬敞的教學樓空洞多時,一天突然進駐了一幫人,他們的旗號是「桑城市無產階級革命造反聯合軍總部」,簡稱「無革聯軍」。   那天,付一哂和孟書捷去學校,赫見門口有持槍荷彈者把守,儼然軍事基地!她倆嚇一大跳,立時兔子般一驚一乍地支起了耳朵。從此進校園便芒刺在背,惴惴如過街小鼠急竄,於是以後每次都來去匆匆。   一天,鐘志宇告訴她們,那天他和蛤蟆坐在戰鬥隊辦公室,突然被一聲巨響嚇到,等鎮靜下來一看,地板上有個小洞,而且天花板對應的部位也有。跑下去一問,原來無革聯軍戰士擦槍走火,一發步槍子彈就這樣飛了上來,而當時學校尚保持著解放前那個教會建校時清一色的木質地板。於是蛤蟆就想起了家鄉和父老兄弟:本來是響應毛主席的號召投身文化大革命,現在看來有可能小命不保,那天他就坐在小洞洞旁邊,事後一俟驚魂已定便大嘆福大命大,偏一點便是個對穿,不過不知下次還有這等好命不。   當天下午蛤蟆就去買了船票,第二天一早腳底揩油卷了鋪蓋。
   戰鬥隊小組辦公室是原來的教員休息室,讓連堂課的老師課間在此休息不用跑辦公樓。有桌椅可以改本子,或者處理班級的事找學生談話什麼的。這間就在鐘志宇他們教室旁邊。   這天,鐘志宇幾個聽到外面吆三喝四一陣打罵聲,推門出去,便見幾個戴著無革聯臂章的大漢兇神惡煞地將一個中年男子推進教室,在關門的一剎那,付一哂看到一雙極度驚恐的眼睛……   他是哪裡的?為什麼被抓?要如何處置?鐘志宇幾個人很是不安,尤其是付一哂,那道除了恐懼便空無一物的眼神總盤桓在她腦海,她又有了要甩脫卻甩不掉的感覺,變得心神不寧,並因此不想去學校了。   但很快便有了結果。   再次去學校是兩天後。鐘志宇嚴肅地拉她到辦公室窗前說:  「朝左看!」   付一哂不知怎麼回事,邊笑著邊伸出頭去。   窗外金燦燦,早晨的太陽依如往昔溫柔地照耀城市,把無限的能量平均地分給他的或有或無生命的所有子民……遠遠近近鱗次櫛比的房屋之間,有團團簇簇的大樹昂首屋宇之上,而明媚的陽光就在屋脊在樹梢流淌,給這一切鍍上了一條優美的金邊……   心曠神怡之間,付一哂慢慢把視線向左邊移動。這邊,是各教室沒有了一片玻璃的窗頁,隨意地或開或關,紅褐色的油漆已斑駁脫落,不過當初高品質的材質,使得所有的窗格幾乎都還沒變形,陽光下別有一番滋味……突然,附近的那扇打開的窗頁下多了什麼,似乎是一套衣褲沉重地掛在窗櫺上,再一看……轟地一下,付一哂觸電般縮回頭,剎那間臉色蒼白,獃獃地看著志宇,腦袋裡一片空白……   不久就有無革聯的漢子過來開鎖,一邊罵罵咧咧地向窗外看,一邊拿著一把從真槍上卸下的刺刀,祇一刀就砍斷了那根死者解下來使用的褲帶。於是數秒之後,樓下便傳來自由落體的轟然巨響……
   付一哂噩夢連連,一閉眼就看到那張已經不像臉的東西。她用了好多天來調整自己的心態,希望那一瞥留下的可怕印跡快快從腦海中消失。   幫媽媽做家務之餘,她就把自己埋到書堆裡,越深越好……   家中小說不少,幾乎都是蘇聯的。這都是哥姐們買的──爸媽從不看小說。   付一哂愛看小說的歷史不短了,從認得的字夠連貫了開始。小三時她磕磕巴巴啃完的第一本,就是鮑‧波列伏依《真正的人》。大姐一馨放假回家時看到一哂在看這本書,很是高興,特地告訴她說這小說曾獲斯大林獎。可小小的她對獎不獎沒有興趣,關鍵是那個無腳飛將軍的事跡讓她驚嘆不已。後來便一本接著一本,速度和興趣完全不受似懂非懂的影響。   到了《青年近衛軍》這本,已經初中的她讀了好多遍,而每一遍心都會發抖,關燈後腦海裡都像放電影般反復播放著奧列格、萬尼亞、鄔麗亞、謝遼沙、劉巴等等那一群青年英雄面對法西斯的酷刑毫不畏懼的場面,那個背上用刺刀刻出的血淋淋的五角星,那些被扔入深深的廢礦井許多天後還傳出的呻吟聲,讓她的心長久地被一種驚恐的劇痛刺激著,無法入眠……   她私下橫量揣摩,認為若是自己,那一多半會當叛徒,因為太膽小又怕痛。每當想到這裡她都會非常心虛,做了啥壞事般惴惴不安,因此更加崇拜這些英勇的共青團員,又回過頭來慶幸自己沒活在那個法西斯的年代,心中很是折騰了一陣子。   不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看起來就輕松多了,她老早以前就把保爾的那句話抄在了日記本上:   「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於人祇有一次。一個人的生命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的時候,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而羞愧。」   這已成為了她的座佑銘。她想這點自己應當能夠做到,而且也應該做到!   可是她內心真正喜愛的,是《葉爾紹夫兄弟》,那是大姐一馨讀大學時買的,看完了放假就帶回來給她。   讀第一遍時她翻起頁來如風卷殘雲嘩嘩嘩,關於黨內爭鬥呀開會呀說教呀什麼的一瞄到就掃過去,讀到感情戲分就如飢似渴開始又哭又笑,看電影般感同身受。從小就因為這個一邊看書一邊亂哭亂笑的毛病,被付媽罵了不知多少次,不過收效甚微。   她熱愛季米特里,為被法西斯毀容的廖麗亞哭得稀哩嘩啦……但一讀到司捷潘那段,在她愛憎分明的心裡就又有了害怕的感覺:她居然同情叛徒!潛意識裡,居然覺得這個篇幅不多的配角,葉爾紹夫兄弟之一的司捷潘太可憐了:戰鬥中集體被俘,度過悲慘的集中營生活,好不容易成了個幸存者,戰後卻受到祖國的審判發配。而且他以前的戀人廖麗雅以自己一介弱女子卻決不低頭的事實,哭喊著質問他:   「你是個懦夫,在敵人的刺刀面前舉起了雙手!你為什麼不拼死或自殺?」   「我的身體和容貌都被德國人毀了,但我保持了自己的人格。你有什麼顏面回國?」  到底是應該舉手還是應該自殺呢?舉手與人格與顏面與回國是什麼關係呢?  更值得她擔心的,是為什麼會同情這個叛徒?!  對自己總會不自覺地冒出這種不合潮流的想法付一哂很是痛苦。這種矛盾感覺她很熟悉卻一直很無奈。        她記起初二時的一個晚間,爸爸帶她去看了一場很快便忘了片名的電影,是因為片名被那個讓她撕心裂肺的場面轟地一下給嚇跑了。影片描述一個為反法西斯而戰的阿爾及利亞女游擊隊員被逮,酷刑拷打。這情節拍得非常寫實,英勇的女隊員被綁在鐵板上通電,那瘋狂扭曲的身體和悽厲的慘叫衝破了付一哂感觀所能容忍的閾限,她閉上眼睛,還想捂住耳朶,但怕老爸看見,於是用盡力量對抗心中的恐懼。以至於後來什麼也沒看到,腦袋裡全是那幕扭曲的身體和悽厲的叫聲。   散場後,在陰暗的人行道上,爸爸拉著她的手時感到女孩在發抖,以為她冷,於是把自己的呢大衣下擺包過來,摟住她窄窄的肩膀。   在溫暖的呢大衣裡,她還是害怕,她估摸著自己一看到那塊鐵板就鐵定成叛徒無疑了……可是,這和她所接受的道德觀價值觀格格不入哇!從小的教育讓她知道當叛徒是人生最不可饒恕的事情,比死還大!   在爸爸強有力的箍摟下,她仍然無法阻止一邊走一邊在心中哆嗦著拷問自己:  「別人能做到你為什麼做不到?!」  「你要是真做了叛徒怎麼辦?」   她又想起小學時老師介紹革命烈士劉胡蘭英勇走向鍘刀的情景,躺在了刀口上還大義凜然地對著還鄉團大叫:  「來吧!狗雜種!」   可是,她當年祇有十三四歲耶!不是跟自己差不多年紀?!想到這,付一哂羞愧萬分。   這種怕自己會做叛徒的恐懼和自責變成一種罪惡感,持續在她的整個少年直到準青年時代。   她覺得這是一種羞恥,於是把它深深地埋在心底,不跟任何人說。  不過好在現實中並沒有讓她立即選邊站的急迫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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